#麻甩祖吃貨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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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cmish · 3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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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食健餐有時聞到都想死…但我又好想可以有‘靚身’喎,真係矛盾。 間中食d 濃味墨西哥嘢🌮🌯平衡吓心理先! (難得搵到間正宗墨西哥嘢)如果香港有Taco Bell 就好喇! 🤩watch story for MORE 🤩 歡迎留言和我分享你的……什麼也好可以😁 #HKFoodie #Foodie #性價比 #cp值 #墨西哥菜 #飲食KOL #食完先減 #飲食文化 #港生活飲食情報 #麻甩祖吃貨日常 #hkig #hkfood #hongkong #hkfoodblogger #influencer #dinner #PeopleWithDisabilities #hk #foodstagram #ulifestylehk #foodlover #foodphotography #delicious #foodpics #MexicanFood https://www.instagram.com/p/CbXOWOIJDVs/?utm_medium=tumbl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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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ptainjajajthings · 4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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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歲捉 7歲捉松鼠養著,養熟了形影不離,莊稼歉收爺爺就去挖松鼠窩松鼠養著,養熟了形影不離,莊稼歉收爺爺就去挖松鼠窩
 7歲捉松鼠養著,養熟了形影不離,莊稼歉收爺爺就去挖松鼠窩
原創2021-06-01 04:15:41·粉色氣球導航
松鼠比老鼠機警敏捷的多,貓捉老鼠,十拿九穩,卻被松鼠耍得團團轉,我在山裏生活了幾十年,從沒見松鼠被貓捉到過
 松鼠有很多種,我們老家最常見的是背上有三條花紋的,當地人都叫他們花狸棒子,他們長的很俊俏,大眼睛,瓜子臉,靚麗的皮毛,尤其是蓬鬆的大尾巴,更顯雍容華貴
 不過到了秋收時節,這些傢伙就顧不上凹造型了,而是忙著儲備。瓜子臉秒變大南瓜臉
 7歲捉松鼠養著,養熟了形影不離,莊稼歉收爺爺就去挖松鼠窩
因為兩個腮幫子各有一個儲物袋,鼓鼓囊囊的,塞的全是豆子、玉米粒等,你一追它腮幫子裏的豆子,順嘴往外甩,邊跑邊撒,屁滾尿流的狼狽樣,搞笑極了
 攆花狸棒子是我們家“祖傳”的,我爺爺那時,每當趕上災荒,莊稼歉收就去挖花狸棒窩,往往收穫頗豐
 它們的窩設計很巧妙,一般有兩三個洞口用來逃跑,裏面還有育兒室、應急通道,更多的是儲糧倉,能有四五個
 最妙的是窩裏有通風系統,潮濕的地下洞穴,儲糧倉裏存放的穀物、豆子卻不黴不壞,顆粒飽滿,有時一個窩能掏出大半口袋的糧食
 老農民都知道,地裏種的瓜果也好,糧食也好,品質最好的永遠是用來孝敬這幫貨的,可能他們才是山裏真正的主人吧!
 那年我七歲,還沒上學,因為家裏種的香瓜和西瓜,父親說在家看一年瓜再去上吧,也不��這一年半載的
 搭個窩棚就在瓜地住了下來,天天盼著瓜熟,也偷偷的摘過小瓜紐,咬一口,苦的嘴巴都木了
 父親說啥時看到花狸棒子來地裏了,瓜就熟了。果然第一波瓜都填補了它們,專挑甜的大的,論挑瓜,人在它們面前就是個弟弟
 7歲捉松鼠養著,養熟了形影不離,莊稼歉收爺爺就去挖松鼠窩
憑松鼠的敏捷,能活捉一只足可以吹上一陣子了,這事我七歲那年就辦到了
 那天樹下來了兩只小松鼠,毛茸茸的,跟兩個線團似的,我躡手躡腳的走過去,撿起塊小石頭就扔了過去
 其中一只當場嚇暈了,我親眼見了石頭是從他身邊過去的,離他還有十幾公分呢,連毛都沒碰到
 後來知道這是兩只剛出窩的松鼠,估計是它媽第一次帶著出來,那膽子小的,第一次見生人,第一次見飛行物,石頭滾落,直接嚇暈過去了,四仰八紮的躺在那兒,我現在還記得它的白肚皮
 我跑過去一把把它抓了起來,它小,我也不大,也沒想著栓個繩啥的,過了一會兒,這傢伙醒了,張口就咬我的手,手上被咬了兩個小洞,出了血,我愣是沒鬆手
 7歲捉松鼠養著,養熟了形影不離,莊稼歉收爺爺就去挖松鼠窩
這時才想起來,到窩棚裏找個繩子,把它腿給拴上。我爸見我捉到的松鼠,也說好樣的,貓都抓不著的東西,你個小不點就逮到一只,真牛!
 我是沒好意思說是被嚇暈了,我撿的漏,後面就養著,反正地裏有的是瓜,有的是瓜子
 後來越養越大,越來越熟,也就不用栓著了,成天在我身上亂鑽,從背心鑽進去,從大褲衩鑽出來,我和松鼠成了形影不離的好夥伴
 白天看瓜時陪著我玩,等天擦黑了,我爸還沒來換我班,心裏有些發毛,它也能給我壯壯膽
 有一次大姑父來我家,在院子裏,我的小松鼠就繞著我左右轉悠。大姑父看見了,不知道是家養的松鼠,要說這農村人就是手腳麻利,不由分說跨上兩步,一腳就給踩死了
 山裏人見到鼠啊雀啊,本能反應就是去抓去踩,居然踩死了我最好的玩伴,哭的我死去活來,滿地打滾也無濟於事
 那時的孩子,沒現在這麼金貴,大人都當笑話看,看完該幹啥幹啥去了,大姑父,看我是真傷心啊,估計他也有些不好意思
 下午大人們去地裏幹活,大姑父就沒怎麼著調幹,跑到地邊的樹林裏尋摸了一下午,收工時給我帶回來四只小山鴿子
 7歲捉松鼠養著,養熟了形影不離,莊稼歉收爺爺就去挖松鼠窩
還沒睜眼,也沒怎麼長羽毛。算是對我的補償吧,我和姐姐挺高興,用紙箱子特意給搭了個窩,每天喂它們棒面乾糧和稀飯,家裏做啥給它們吃啥,20多天後,這四個小傢伙居然睜開眼睛了
 嘰嘰嘰的叫著,瞪著大眼睛,張大了嘴巴跟我要食物,這天家裏來了幾個小夥伴,看到我養的四只小鴿子,也很喜歡,而且已經把它們養到了睜開眼睛,羽毛也多了好多
 我們就商量著給它們做個新的漂亮的窩,童心大起。
 這時樹葉才放綠不久,到處飄著楊樹毛子,一堆堆白白的跟棉花似的,我們把楊絮撿回來,給鴿子鋪了個暖和的窩
 這時又有個孩子提議說給鋪一層樹葉吧,綠綠的跟床單似的,多好看?
 誰知正是這個舉動,卻害死了鴿子,因為樹葉子太潮濕了,第二天一起床,跑去看鴿子,全都死掉了,因為小鴿子睡在樹葉上受了涼,我又傷心了好幾天
 之後又養過兔子,養過鷹,我在之前文章裏面都寫過
 現在說回松鼠,松鼠伴隨了我整個童年和少年,從第一次撿漏捉到一只,到發明捉松鼠神器
 那時一到暑假就上山捉松鼠,拿到集市上去賣,捉個幾只半年的學費就夠了日本藤素  日本藤素屈臣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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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一段捉松鼠的過程,超刺激。我們家的黃豆地就緊挨著山,秋收時把黃豆割倒,捆成捆,放在壟溝上,這是松鼠偷黃豆的最後機會
 山坡全是小子石,松鼠從山上下來,踩著石子就會有響聲,我和小夥伴兒俯臥在草叢裏觀察著,緊盯著下山的松鼠,等松鼠來到黃豆邊,兩個腮幫子都塞滿了,就突然竄出去
 因為松鼠裝滿了黃豆,跑的就會慢一點,要趕在它們上山之前,給截住,往河灘那邊平地上趕,一旦上了山,它們兩個起跳就會沒了影
 7歲捉松鼠養著,養熟了形影不離,莊稼歉收爺爺就去挖松鼠窩
松鼠叫跑不過,就一頭紮進黃豆捆下麵去了,我和小夥伴大喊一聲動畫片裏的臺詞,“六神合體”(是不是暴露年齡了?)
 兩根棍子順著壟溝就懟,然後搬開黃豆一看,兩根棍子一合體把松鼠尾巴夾掉了,松鼠卻跑了
 一轉彎就鑽進了山上碎石頭裏,小夥伴撐開麻袋,對著石頭口,我在對面用棍子一頓亂捅,松鼠就鑽進了口袋,成功捕獲,後來這只沒尾巴的松鼠也養熟了,我管他叫“禿禿”,也跟了我很長時間
 這就是我們那一代人玩的遊戲,後來還養過好幾只松鼠,有跑到家裏糧庫裏的,有整天趴在花盆嗑瓜子的,松鼠是我童年最好的玩伴
 你小時候養過啥動物?說來聽聽,如果覺得不錯,請隨手點個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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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a2837me · 4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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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銀]蛤?(副CP赤綠、速杏)
※主渡銀,副CP赤綠、速杏 ※遊戲劇情為主 ※心金魂銀過去2~3年,小銀14歲 ※小銀已經成為精英訓練家,現在在幫青綠打工
  冠軍阿響比赤紅稱職,至少他不會無緣無故搞失蹤、面對記者時一句話都答不上來、還莫名其妙就睡了一個館主(那個在青綠家門前蹲點的狗仔後來被人爆打成一隻豬頭,估計是某個會拿精靈球砸人的女孩幹的),但要說他有多少責任心……這果然還是見仁見智吧。
  幫冠軍代班的渡,今晚依然頭殼很痛。 .    科拿來聯盟敘舊時,貴氣的前四天王讓他著實摸不著頭緒。
  「你那位新聘的秘書真不錯,把你打理得很好呢。」   秘書???渡挑眉,他何時聘請祕書了?   可能是他的表情太驚人,科拿的微笑也垮了下來,「就是剛才那個還幫著你送文件、和我一樣留紅頭髮的孩子……」   啊,他恍然大悟。「小銀他……不是我的秘書,他只是來幫忙的。」   從兩年前開始,自從他提著一大堆文書工作追在阿響屁股後面跑被小銀撞見,小銀就一直無償替他付出勞力。他也曾提出讓小銀不用麻煩,但男孩卻回答在青綠那邊做習慣了不差他這一些事。於是這就成了習慣,接著又成為了慣例,到現在小銀一星期會來聯盟兩到三天,偶爾還��送便當來給當他午餐或晚餐。   ……或許無償真是有點過份,是不是該實際雇傭然後發薪水下去比較好呢……   至少,他那些飯菜錢理應是要還的吧。 .   小銀煮的味噌湯很好喝,渡三不五時就能拿到一壺,料大多是豆腐和海帶芽,偶爾會加些肉下去熬。那是加班夜裡的美好良伴,比販賣機的熱飲多了許多溫情,他第一次喝時大力稱讚了小銀,被小銀紅著臉罵不要那麼浮誇。   兩粒偏小的梅乾飯糰,雖然形狀不如理想,但能想像是用多少努力在料理檯前忙東忙西,用那小小的手捏出填飽他肚子的珍饈。渡一口半個,兩三下就把晚餐解決了,窗外星光閃耀,他只能面對螢幕上冰冷冷的文字。   他敲下幾行字,喝了一口保溫壺的熱湯。   前幾天他提了支薪的事,被小銀一口拒絕,於是他改問對方有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小銀卻慌亂起來,結結巴巴地說不用沒關係。他想,利用別人的好意是卑鄙的,儘管小銀口口聲聲說用不著、這一切都是他自願的,但身為一個有教養有品行的大人,果然還是得給點什麼回饋。   小銀衣食不缺,感覺也不喜歡電玩等娛樂產品,那就針對感情層面吧,常言禮輕情意重嘛。於是過段時間渡回了趟煙墨市老家,索性把他年少時最珍愛的斗篷重新翻出,轉送給少年當禮物。 .   小樁飛奔進他的辦公室。   更確切點說,門是被她一腳踹開的。   「大哥!」他眼明手快把咖啡和筆電遠離桌面,才不至於被表妹風馳電擎的掃到地上,「我們馴龍師一族居然出了你這麼個敗類!你要不要臉啊,居然對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出手?!」   噗薩,渡手裡的咖啡灑了。   「……我什麼?」   「你……你不是把你那件最寶貝的斗篷送人嗎?」小樁齜牙咧嘴的模樣讓他一渡恐慌,渡點點頭,「那個孩子、那個叫銀的孩子一臉嬌羞地跑來找我,請我把斗篷轉還給你,說是親自給你的話你絕對不肯收,因為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什麼什麼的。」她順了順氣,像想起了什麼悲傷的事,「他在把斗篷交給我時,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眼裡有多不捨,他肯定非常珍視你送給他的東西,或者說——他肯定非常珍視你這個人。」   渡靜靜聽著,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不懂的是,小銀為什麼要把斗篷退回來?他更不懂得是,明明小銀就喜歡這件斗篷,為什麼卻偏偏要把斗篷退回來?   他親手交到小銀手上,在說明這對他的蘊含意義時男孩的表情是那麼明亮可愛——   ……可愛?   赫然間,他覺得自己的措辭似乎出了問題。   小樁不理會他的呆愣,接續著問,「你小時候不總是說,除了你自己以外,就只有你未來的老婆可以碰那東西嗎?!」聲音聽來還帶著點哽咽。   「那都十多年前的事了!!!」為什麼這小妮子還記的這麼清楚啊!   「我才不管這是十年前還是十天前的事,重點是那孩子對你動了情,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而你……你也……喜歡他嗎……?」   神奇的是,渡回答不出一個「不」字。 .   渡輕撫著斗篷,有點起毛球、有點退色、有點破舊,但依然保持完善。這是他孩童時期以來的好夥伴,陪著他共同經歷被一族長老——他的祖父認可的當下。   他也仔細想過,換作是別人他送得出這件斗篷嗎?答案皆是否定的。不知為何,明明他只是認為這件斗篷挺適合那位男孩。   小樁的來訪令他感觸良多,而小銀則是自送禮那日後就沒再見過。他心慮少年的處境,但若打電話去常青道館卻只問小銀的事也太奇怪,這事也就不了了之。   罷了,他想。反正小銀要是有什麼萬一,阿響絕對第一時間鬧到他知情。   少了小銀的日子有些難過,像回到往日的聯盟,亂糟糟的辦公室、行政人員代訂的便當、日復一日無人叮囑他要注意休息。效率瞬間降低大半,不,應該說自小銀來幫忙後,他的工作效率上升了不少。   就因為有少年在,他才能責無旁貸地處理正事(雖說這實質上是冠軍的職責),在茶餘飯後聊聊天,在有空檔時去競技場小試身手,忽然間少了某個習以為常之人,這已經不是什麼習不習慣的問題了。   這是空虛。   何時開始,小銀的陪伴對他已然是種理所當然。   他還需要些許時間,來理清這有如打結毛線般的雜亂心情。 .   又過了幾天,沒等到阿響來鬧,更沒小銀的消息,這天氣到臉紅脖子���、直接把假單甩到渡辦公桌上的是他想也沒想到的毒系四天王。   「鄙人要請假。」阿桔怒道,「鄙人要去桔梗市教訓——去找阿速那臭小子聊一聊人生。」他連忙改口。   渡假咳了聲,拿起那張假單,「你應該知道,身為四天王又是成年人的你,對我說要去找個不過十四、五歲的孩子『聊聊人生』,且半點理由的不給,我是不可能讓你准假的吧。」他把紙遞到忍者面前,正色宣揚,「退回!要是放任你去搞事,那是我身為上司的失職!」   阿桔憤而拍桌,「要是鄙人現在不趕過去,那才是鄙人身為父親的失職!」他拍碎了假單,「鄙人女兒經常會和阿速在玉虹百貨公司見面,鄙人想說他們兩小無猜,話題也基本都在吵誰的父親更優秀,鄙人也就很放心由他們去。因為阿杏年紀小,鄙人總讓部下偷偷跟著她作為護衛,但是今天!就在剛才!你知道我部下跟我報告了什麼嗎?!」   渡搖搖頭,兩滴冷汗落了下來,阿桔頓而老淚縱橫,「他說、他說那個阿速居然偷偷牽了鄙人家阿杏的手!還湊在她耳邊說了悄悄話!你能想像嗎,那可是鄙人的閨女、鄙人的掌上明珠、鄙人從小就捧在手裡呵護的珍寶啊!」   這名父親是不是有點恐怖,他到現在都還在讓部下跟蹤自己女兒嗎?「阿桔你先冷靜下來——」儘管這話說了也是白說,乾脆讓吞食獸直接對其主使用哈欠都還比較有效。   最後他好說歹說總算是把阿桔哄出去了。這年頭,冠軍(代理)連這等破事都得處理嗎……   回過頭,他與在球中待命的快龍四目相交。   「……咳,你覺得阪木……?」   『……』   「不,當然不是說我怕他,但他好歹——」   『……』   「他好歹是小銀的父親——」   『……』   「——唉。」   他到底在幹什麼。   說得像已對人家出手了似的。 .   隔天阿杏沒來送飯,阿桔幾乎餓了整天肚子,整個人失神落魄的。   渡知道阿桔昨天肯定搞事了,但由於是下班後的事,作為上司他管不著。   堂堂毒系能手渾然成為幽靈系寶可夢,不但隨時釋放濁氣,還能聽聞他喃喃自語「阿杏不要鄙人了她說鄙人是個壞父親她討厭鄙人嗚嗚嗚嗚」。眾人把渡推出來當擋箭牌,指名道姓要他去解決問題。   到底!為什麼!   於是他決定拉幾個墊背的,把阿響和赤紅都一併叫來了。 .   又過幾天,聯盟又有新挑戰者,小銀依舊音訊全無。上回問了阿響,阿響只說小銀最近怪怪的,然後看他的眼神充滿敵意。至於赤紅……罷了,他不是青綠,解讀不出赤紅的心。   新挑戰者來頭不小,氣勢洶洶,卻沒通過八個道館直奔四天王本部。他目標也不是冠軍,而是與四天王之一一戰高下。   作為例外(或是為了看熱鬧)聯盟還真批准了,一小時後一樹走進轉播室,對他擺了擺手,「愛情的力量真偉大。」   「我只希望報章雜誌別把這寫成什麼不堪入流的報導。」他答,梨花在旁哈哈大笑��   阿桔早先去競技場等人了。自從知道挑戰者為誰,他一甩頹廢,換上渡至今見過最正經的臉孔,出面迎戰。   希巴狂嗑著憤怒饅頭,絲毫沒有要接續出戰的自覺。但誰也罵不了他,畢竟這場仗,阿桔可會拿出百分之兩百的實力來打。   挑戰者——阿速,進入場內。   這段戀情被認同與否,全看這回勝負揭曉。 .   戰鬥結果不出所料,過程卻是超乎所有人的想像,堪稱精采絕倫。   如果時間能重來,四人鐵定奮不顧身直奔競技場內親眼觀賽。激烈的空中交戰不談,整個戰鬥範圍就幾乎沒了半點平面,活像是用了滿滿地面系招式來回輾壓。   「對戰」就是訓練家們的對話方式,縱使彼此一言不發,仍能見識阿速烈火般的訴求,及阿桔誓死捍衛的決心。他們皆使出手上最終的寶可夢,該說是默契還是刻意為之,竟是以同樣的姿態、同樣的強韌、同樣的毒加飛行系。   同樣的叉字蝠對上叉字蝠。   終究,是阿桔技高一籌。   阿速雙膝著地,捏緊的拳與硬咬的牙關險些要流出血來。他的目光在戰勝他的寶可夢身上,在戰勝他的阿桔身上,在他遙不可及的目標身上。   他喚回體力歸零的叉字蝠,勉強著自己出言安慰。   你做得很好,下次再一起加油吧……   ——但對於這次的勝負,又何來「下次」之說。   必須做點什麼,必須證明點什麼。他這趟來可不是為了無功而返的……!   赫然間,阿速磕下了頭。   「拜託您了!!!」   本欲離開的阿桔被他喝停了腳步。   額頭撞破了,血沿著碎石漫流而下,渲紅了視野。阿速吸足了氣,吼著,「我知道我配不上阿杏,她聰明、有能力,而���只是個實力不足的笨蛋。但是!但是我會變強,我會成為足以保護阿杏的男人!我不會對自己有一分一秒懈怠,終有一朝我會讓您認同我。所以拜託您、求求您……請再給我一次機會!!!」他把頭高高昂起,隨後又重磅落下。   全場鴉雀無聲,連本還在冷嘲熱諷的梨花都震撼不已。錯愕暫停了時間,數秒飛逝,渡首先回過神,連忙指派醫護人員前往競技場。   不顧旁人勸阻,阿速打死不肯起身,阿桔也無視了其他人員,逕自站到阿速跟前。   有了上回前車之鑑,渡深怕阿桔又再給阿速一次重重下馬威。跌破所有人眼鏡的,阿桔勾起唇角,不怒反笑。   「哈哈哈哈哈!」阿桔捧著肚子,眼角甚能看見淚光,「這番光景,簡直和鄙人當初去內人家提親時如出一轍!」   阿桔的話讓阿速微微抬頭。   「要是你真因輸了這一戰就畏縮,鄙人才會真正瞧不起你。」他由上而下注視,「鄙人當年可是還被岳父投暗器和下毒過,直到現在陪內人回娘家時都還會被質問有沒有虧待內人呢!」阿桔哈哈大笑,彷彿這只是件逗趣的樂事,「把頭抬起來!」   阿速乖乖照做。   阿桔傾身蹲下,雙指指著阿速額前,「鄙人雖沒有那般殘暴,但與岳父仍有共通之處:只要你膽敢傷害心愛的女兒,那怕天涯海角鄙人都絕不會放過你。」他拉起阿速,搭上少年的肩——他在不久後便會成長為壯大、有擔當的男子漢,「還有一件事。阿杏,妳在吧!」   天花板一角即刻出現異狀,相同色澤的布幔被取下,露出理頭同樣驚訝的青澀女孩。   渡在那瞬間所想的是:聯盟必須要加強警備了。   從天花板到父親面前不過頃刻,紅潤的雙頰可見來者是多麼激動。   阿桔的表情惆悵,但更多的是對女兒的驕傲與慈愛,「唯獨有句話你說錯了,」他頓了頓,掃向大氣不敢喘的阿速,「鄙人家的阿杏,不需要被人保護!阿杏的成長早已有目共睹,是鄙人愛女心切,反倒侷限了自身目光。方才要不是她有一瞬亂了氣息,鄙人根本無從察覺起,這儼然是一流忍者的實力了。   「所以,不是你去保護阿杏,而是你倆得互相扶持!一同磨練、相互磨合,等哪天你覺得自己夠強了,就再來挑戰鄙人吧。不過先說好,那怕鄙人屆時老了,���一定拿出一百二十分的水準來跟你打。可別以為鄙人會對你放水啊,啊哈哈哈哈哈!」   小情侶倆倆相望,片刻後才意會到阿桔說了什麼,不禁破涕為笑。   轉播室的大家忙著擦淚,在這又驚又喜的氛圍下結束了一天。 .   渡在床上輾轉難眠。   我知道我配不上阿杏。他想起阿速下午時說的。   配不上,這對那稚嫩少年來說是多麼沉重的三個字。   小銀與阿速、阿杏年齡相仿,會不會思考也是差不多的呢?   脫稚過久,他都忘了年輕人是怎麼想的了。那件小銀不肯收的斗篷,至今還掛在他的壁櫥裡。   他忽然想到,小銀曾埋怨踹翻火箭隊明明是他的責任,卻總是由其他人來做到。   他忽然想到,小銀盜竊過他人的寶可夢,而其中之一,正是他團隊中備受寵愛的狃拉。   他忽然想到,小銀的個性偏向自卑,甚至顯有自暴自棄的趨勢。   他忽然想到……   「嘖。」   渡翻了個身,拿被子蓋住頭。   怎麼他忽然之間,腦子裡就都是同一個人了。 .   隔天他趁著辦事之餘,降落在了常青道館門前。   前頭打掃的訓練家傻到掉了掃把,渡擺擺手,表示不用在意他。   青綠在後院照料寶可夢,怕水的幾隻紛紛躲在遠處,因為他們的主人正拿著水管在幫其他同伴洗澡。「Bonjour,渡。什麼風把你吹來啦?」他作勢把水灑到代理冠軍身上,被渡躲開後白了一眼。   伊布在濕溽的草皮上翻滾,開心地對著他大叫。他索性把寶可夢都放了出來,任由牠們四處去玩。   「小銀的話不在喔,他今天跟赤紅去訓練了。」   「咳!」儘管一早便知青綠對這種事情很敏感,被戳穿得當下仍既惱羞又不舒服。「小、小銀他最近怎麼樣?他還好嗎?」   大半個月沒見面了,該說是時間常還是時間短呢,他總覺得最近明明出了不少事,時間流動卻慢得可怕。青綠關掉水源,朝他嗤笑,「喂喂,別一副思春少年少女的表情嘛,這種行為讓真正的青少年來做就夠了。」   赤紅怎麼沒把這傢伙給打死?再不行,把他丟到白銀山上凍成冰柱也好啊。   「囉嗦。」他說。他才沒有在思春。   青綠大笑,招招手讓他進到會客室裡休息。義德泡來了茶,並在門前思索了三秒,最後還是把門帶上了。青綠端起茶杯,「先談談正事,光為尋得某人近況不至於讓你止步於此吧。」   渡點點頭,提及青綠的卡洛斯留學一事。   少年喔了一聲,意會道,「代理館主我是想好人選了啦,小銀挺不錯的啊。」渡挑起眉,他分不清現在的青綠究竟是輕浮模式還是認真工作模式,「我沒開玩笑,講認真的。他也接受你的培訓,你總該知道他實力水準為何吧。」   確實,小銀在當年能打贏冠軍之路上的所有訓練家,就已能被視作一流。再加上這兩、三年不斷精進,和阿響一樣挑戰城都、關都共十六座道館,基本上能打下個九成不是問題。   ……不,現在的小銀說不定連館主青綠都能打贏,他可不能小瞧人了。   討論一番後,基本上沒什麼問題了,只要當事人答應就能夠定案。以防萬一他還是讓青綠多提幾個替補人選,除去常青道館的菁英訓練家,他聽到碧藍和琴音的名字時臉色都要綠了。   那麼之後就是一連串交接手續,他得趕回聯盟去處理,還要想好怎麼應付輿論。阪木之子繼任父親的道館,儘管中間卡著個青綠,且只是暫時性的,但他相信部分民眾心裡仍有微詞。   「我只能說,小銀最近稱不上太好。」青綠突開金口,他才意會對方是針對早先時候的問題在回答,「三天兩頭心不在焉,你知道,在他把你禮物退還給你之後。當然訓練方面沒有懈怠啦,不然我怎敢放心把道館交給他。」   青綠再度注滿茶杯,盯著他,好似要他表明什麼。   小銀肯定什麼都跟青綠說了,包括那件斗篷之於他的重要性。當然,他也相信以青綠的火眼金睛,定老早就看出小銀的自卑情結。   少年輕泯茶水,隨後搖了搖頭,「說這種話很像在助長犯罪,但是……你不覺得你們倆真的很有戲嗎?」渡的茶全灑了,青綠把面紙盒扔到他臉上,「至少你知道小銀喜歡你吧?你幾乎天天吃他做的便當欸!」   渡把地板擦乾淨,就可惜屁股下那張沙發,滲了點水進去。他想回話,被青綠一把打斷。   「然後他覺得自己配不上你。不只如此,他還認為不值得被你感謝,因為你是他人生的一大恩師,光他叩謝你就來不及了。」這話簡直誇張,小銀是這麼看待自己的嗎?「他還仔細觀察你愛吃什麼,有事沒事就練習煮。你知道誰要負責吃光那些失敗品嗎?我。」   後一段話比較偏純抱怨,緊接著,青綠的眼神充滿認真。「至於你,除去送斗篷不說,還為他戒了菸——別那樣看我,我當然知道你以前抽菸,我鼻子不是長假的——恐怕你也沒注意到,你在面對他時脾氣可是好得不得了,還經常笑逐顏開。   「赤紅把超夢帶上山時你們跑來勘查,小銀覺得冷,你就用身上的斗篷罩住他;怕他腳滑掉下去,你還一手摟住他的腰。這些難道對你很稀鬆平常嗎?我敢說你就不會對我做相同的事,噁。」   渡徹底臉紅了。他找不到藉口,當下做的事,他竟到現在才發覺有多不適當。   身為二十七歲成年人,正如小樁說的,他活生生就是個無恥敗類。   他居然對個小孩動情了,且還是被另一個孩子點醒的。   而更罪該萬死的是,他對小銀也喜歡自己一事,感到無比欣喜。 .   他已經做好隨時遞辭呈的心理準備了。   半空中,渡拍拍快龍的背,試圖替自己凝聚起勇氣。   這不是他第一次跟人告白,也不是第一次談戀愛,可這絕對、百分之百是他人生中絕無僅有的體驗。   渡降落到小銀面前。   赤紅識相離開了,這很好,他不需要旁觀者來見證他的所作所為。   那件斗篷他沒帶來,反正再送也只會再被退回,他此番前來只是為把心裡話全盤托出。   小銀故作鎮定,眼神卻閃閃躲躲的。他們間的距離僅僅觸手可及,少年抽高的身長很快就要逼近自己,紅髮似鳳王般熾烈奪目。   臉上稚氣已是比初見面時退去不少,肩膀變寬了,手上也為因應長期扔球而配戴護腕。渡輕聲喚了少年之名,得來小銀緊戒地回問。   渡半蹲下,讓少年能平視他的雙眼。   這不是求愛,被厭惡的恐懼依然讓他掌心濕黏。他道出了想法,提出了約定,小銀固然震驚,但也知曉這是他深思熟慮後的決定。 .   少年舉起手來阻止男人道歉。   「老實說,這已經比我預想的好過太多。」小銀微微一笑,毫無怪罪任何人的意思。他的初戀並沒有被破碎,只是無法於眼下綻開,他很高興渡對他情感的回應,且這也是保護彼此最好的方式。   比起自己身敗名裂,渡遭受抨擊才真正令他無法接受。   反正他早就爛到骨子裡去了。   「那麼……就四年。」   渡點點頭,還是有點緊張與歉疚。   直到他成年,他們才會有通往下一步的發展空間。小銀答應了。   他輕輕笑道,「那先說好,我今後照樣去聯盟幫你的忙、幫你做便當、一蓋退回你送的禮物。」渡苦笑,還想反駁什麼前先被他制止,「不過飯菜錢我會跟你收啦,鑒於我們倆現在什麼都不是……對吧?」   他大力呼出一口氣。   回家去吧。   明日醒來,日常依舊是日常。 .   這四年,我們不是誰等誰的關係,僅僅為精英訓練家小銀,與冠軍代理人渡。四年後,若你我情意不變……我會去追求你。我會尾追你到天南地北、世界盡頭,直到你嚴正拒絕我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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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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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t-farmmm · 4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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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灣的洄游魚類_1
台灣四面環海,也成為迴游性魚類必經之地。如果你長期觀察,你會發現這些漁港在不同的時間,會出現不同的魚類。同時,在台灣不同的地方,捕獲的魚種也有差異,這是因為這些魚都是在不同的漁場所捕獲。要成為一位專業的漁夫可不容易,他們可以清楚地掌握這些魚類出現的時間與地點,這可是多年的經驗所累積出來的心得,特別是針對一些迴游性的魚類,牠們就像是空中的候鳥一樣,總是有一些固定出沒的路徑與時間,這樣的遷徙,目標大多是為了覓食或是繁衍後代,但是要完成這樣一趟的生命行旅,對這些迴游性的生物而言,總是充滿著嚴酷的考驗。
黑鮪魚
黑鮪魚,台語稱烏甕串。
烏甕串:音讀是oo-àng-tshǹg。釋義:北方黑鮪、黑鮪。魚類。體型最長約可至4.5公尺,胸鰭特短,腹白,眼眶小,體側有十數條淡色橫紋帶,在北太平洋海域洄游。因背部黑如墨,體大如甕,故稱為「烏甕串」。為世界上最大的鮪類。肉質鮮美,營養價值高,肚肉更是生魚片中極品。是屏東東港地區的三寶之一。
黑鮪魚會被稱為烏甕串,應是根據牠嘴巴小而身體大,有如一口甕;甕是指一種口小腹大,可用來裝東西的陶製容器。黑鮪魚比起稱為串仔的黃鰭鮪和長腰鮪, 外形要大很多,故除了串字,還特別在前頭加上烏甕兩字。
太平洋黑鮪(Pacific Bluefin tuna)的活動範圍為西北太平洋,從阿拉斯加灣到南加州,鄂霍次克海以南到北菲律賓都可見其蹤跡。每年四到六月為太平洋黑鮪的交配產卵期,此時黑鮪魚群會隨著黑潮北上,洄游至中西太平洋菲律賓東北方水域以及台灣東部水域,沿著台灣東部水域一路往琉球群島、日本���州及日本海進行產卵。太平洋黑鮪為我國沿近海重要漁業,絕大部分在台灣市面上所看到生鮮黑鮪魚皆為此種,也就是大家口中的「黑甕串」。
世界上有近兩萬種魚類絕大部份都是冷血動物,體溫和牠們生活的海水差不多,黑鮪卻是少數的溫血魚類之一。在海面下一公里潛游時,水溫可能只有5℃,黑鮪卻可維持27℃的體溫,與哺乳動物很接近。黑鮪也是游速最快的魚類之一,可以加速到時速80公里,並橫越整個大洋。由於黑鮪是如此傑出的游泳健將,因此1990年代科學家試圖製造機器魚時,就以黑鮪為藍本,設計出具有子彈形身體、彎月形堅硬尾鰭的機器魚。研究者發現,黑鮪尾巴的功效在於尾部快速來回甩動時,產生渦流與渦流間的交互作用。不過電動魚產生的流體動力遠不及真正的黑鮪,發明人提安達芬羅兄弟寫下這樣的句子:「當機器鮪魚的設計越來越精細複雜時,我們就更敬佩活生生的鮪魚。」
黑鮪和狼一樣,通常集體狩獵,組成高速行進的拋物面隊形,集中追趕獵物,使掠食者比較容易逼近獵物。鮪魚適應高速追逐的代謝狀態,不過身為機會主義者(如有必要也是強迫進食者),牠們會吃下任何出現在眼前的獵物,不管是游速快的鯖魚、底棲的鰈魚,甚至定棲的海綿。美國麻州海洋漁業局的蔡斯主持了一項胃內容物的研究發現,新英格蘭黑鮪最主要的食物,依重量來分依序是大西洋鯡魚、玉筋魚、扁,以及各種烏賊(其他的食物包括烏鯧、銀無鬚鱈、美洲菱、美洲鰈、油鯡、海馬、鱈魚、鰈魚、青鱈、單棘魨、鱵魚、杜父魚、刺鯊、鰩、章魚、小蝦、龍蝦、蟹、樽海鞘和海綿)。只要獵得到,鮪魚什麼都吃,牠們幾乎獵得到所有會游泳的東西(或甚至漂浮、爬行、固定在海底的東西)。總之,牠們是靠視覺來狩獵的。
此外,太平洋黑鮪是上述三種黑鮪漁獲中唯一未受國際公約保育的種類,僅由主要的漁撈國如:台灣、日本、韓國及美國自行統計漁獲量,後送交「美洲熱帶鮪魚委員會」(Inter-American Tropical Tuna Commission,簡稱 IATTC)進行彙整與報告。
1.2 黑鮪魚漁法
目前捕撈黑鮪魚的漁法有延繩釣(放緄)、曳繩釣(拖魚仔)、竿釣(釣鰹仔)、圍網、巾著網(束網)、刺網(放苓仔)及定置網(煙仔塹、掃苓)等,由於台灣以近海太平洋黑鮪捕獲為重要且大宗漁業,因此特別介紹針對太平洋黑鮪的漁法─延繩釣。
延繩釣(longline fishing) 是目前國內最主要也最為常見的鮪魚漁法 ,延繩釣捕捉方式大多使用長線多鉤,捕捉釣線可長達數十公里,釣鉤多達上千個。
黑鮪魚是鮪屬的幾個魚種中數量最少、過度捕撈最嚴重、價格最高的。三個亞種中,太平洋黑鮪、大西洋黑鮪和南方黑鮪野外種群狀況都不好,分別被世界自然保育聯盟(IUCN)列為易危、瀕危和極危。(也有一些專家認為大西洋藍鮪種群近年正在恢復當中。)
在日本人食用的各種海鮮當中,就以鮪魚最受珍視。日本人每年吃掉60萬噸的鮪魚,占全世界鮪魚漁獲量的1/3。鮪魚裡最頂級的種類是黑鮪魚,又稱為「本鮨」,即「真鮪魚」之意。全世界80%的黑鮪魚都賣到日本。
從連貓都不吃的魚到盤中珍饈
黑鮪魚是海洋裡極為引人矚目的魚類,剛出生時只是肉眼都難以看見的小魚苗,長大之後的長度卻可達到4.5公尺,重量也可達680公斤。
黑鮪魚和鯊魚一樣,必須不斷游動才能呼吸,又和哺乳動物一樣屬於溫血動物,仰賴動脈與靜脈構成的微血管束調節肌肉與眼睛的溫度,而使得牠們的棲息範圍能夠廣及赤道乃至北極圈。
傳統的捕魚方式雖然血腥,但屠殺這些美妙動物的數量至少有限。地中海有一種流傳了3,000年的黑鮪魚捕撈法,先把遷徙的黑鮪魚趕向沿岸一連串愈來愈小的漁網,最後再把牠們驅入「行刑室」,由漁民用3公尺長的魚鉤把牠們刺死。數十年來,鱈魚角的黑鮪魚漁民總是從小漁船的標槍臺上丟擲魚叉搠殺黑鮪魚,不但得在洶湧的海上頂風冒浪,獲得的金錢報酬又不高。才不過一個世代之前,大西洋黑鮪魚在美國東岸只能賣得一磅幾美分的價錢,而且還是用於製作寵物飼料。休閒釣客如果釣到黑鮪魚,則通常由推土機掩埋於土裡。
1960年代,巾著網漁船──就像我在葡萄牙看到的那種沙丁魚漁船──開始出現,布一次網即可撈起300條魚,這是過去的魚叉手花上10年才達得到的數目。而另一方面,日本人的口味也出現了改變。
黑鮪魚在以前備受鄙視,號稱連貓都不屑吃,因為其富含油脂的魚肉很容易變壞。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隨著冰箱普及,愛吃黑鮪魚的人也就愈來愈多。
原本只能用煙燻或醃漬法保存的魚,因為冰箱的傳入,幾乎可以無限期地保鮮,而漁業的新技術,如延繩釣漁法(使用特別長的線並裝上許多餌鉤)、圍網捕漁法(使用大型漁網,可以圍住整群的魚),再加上船上的冷凍庫,整體條件對日本人的飲食習慣產生史無前例的改變。黑鮪的地位從武士不吃的「骯髒魚肉」,晉升為價格可以媲美松露和魚子醬的珍貴魚肉(日本人稱黑鮪魚為maguro),「鮪魚肚肉」(toro)又是其中最上乘的部位,是成熟黑鮪富含脂肪的腹部。松露和魚子醬之所以昂貴,是因為稀有,黑鮪則不同,這些原本被視為不可食用的魚,在近海處就可以找到大量的魚群,因而迅速變成國際地位崇高的菜色。2001年東京的築地魚市場,就曾經創下一條黑鮪17萬3600美元(約合新台幣520萬元)的高價。
1980年代,原本只在特殊場合才得以享用的壽司和生魚片已成了日常餐點,因為在日本泡沫經濟的榮景下,連最基層的小上班族也能夠一周上個幾次館子。於是,1970年還只是廉價寵物飼料的黑鮪魚,就這麼突然變成了搖錢樹。短短20年後,鱈魚角漁民捕到的黑鮪魚已可賣到一磅18美元的價格。隨著壽司普及全球而掀起的一場淘金熱,就此正式展開。
許多漁獲都不曾計入官方的統計數據裡。許多黑鮪魚都是在中國與越南這類檢查寬鬆的國家捕撈而得,在海上直接冷凍之後,再送到築地市場拍賣。受到這項多國漁業將近40年來的摧殘,大西洋黑鮪魚的數量已衰減了將近90%。
海洋中的渡渡鳥
魚類和陸上動物及海洋哺乳動物不一樣,很少會真正完全絕種。某一種魚類的數量一旦所剩不多,捕捉這些魚所需耗費的燃料與時間就不再划算。不過,有些富豪饕客以稀有為尚,不惜砸下大把鈔票,因此也是可能發生特定魚類不僅是商業性絕種,而是被被捕撈到徹底絕種。
愛好者雖然把黑鮪魚稱為鮪魚中的黑松露、地中海的鵝肝,但黑鮪魚其實更有可能成為海洋中的渡渡鳥。
禁售,到底有沒有道理?
對於野生種群瀕臨滅絕的黑鮪魚,是否應該支持商業養殖的爭論並未因網購平台的禁售而停止。在中國,支持消費的一方,認為只要保護到位,適度的消費並無不妥;支持保護的一方,則認為黑鮪魚現階段屬瀕危狀態,應該盡量不吃,減少宣傳,避免刺激消費進而削弱了保護效果。
「一棍子打死不讓人吃,我覺得不現實也做不到。應該去引導消費,鼓勵養殖以及吃養殖的。同時對瀕危的種群加強監管。」美食資訊媒體「八鮮過海」創始人樊旭兵對中外對話說。他認為保護和消費不應該是非此即彼的。
京東試圖引進的就是養殖的黑鮪魚。樊旭兵說,雖然當前養殖產業鏈還不能擺脫野外捕撈,但是如果逐步發展,未來可以漸漸減輕對野生黑鮪魚的壓力。「鮭魚的養殖,就是因為過度捕撈後為滿足消費需求而發展起來的。」
但無論如何,支持保護的一方始終認為人工養殖無法解決過度捕撈問題。目前商業化的養殖仍需要在野外捕撈魚苗。不僅如此,黑鮪魚飼料必須使用野生魚類,每長一公斤就要消耗掉15公斤的飼料,這也意味著,黑鮪魚的養殖距離真正的永續還很遠。
旗魚
「旗魚」,色黑,背翅如旗,鼻頭一刺長二、三尺,極堅利;大者六、七百斤,小者亦百餘斤,觸舟立沉⋯⋯
《淡水廳志》(1871)
旗魚種類
雨傘旗魚:
雨傘旗魚擁有的特殊第一背鰭,呈鮮亮的藍黑色,鰭膜發達並具黑斑,高速游泳時背鰭收摺入體背內,低速漫游或停滯時會高舉第一背鰭展現威猛,猶如帆狀且光閃耀眼,堪稱是海中「旗」手。各地都以其高聳的第一背鰭為牠命名,英文名稱是帆走魚,日本稱牠為芭蕉旗魚,臺灣俗稱破雨傘或雨笠仔。
雨傘旗魚是游泳速度最快的魚種之一,衝刺時速度超過 100 公里/小時,相當於陸地上獵豹的衝刺速度。
臺東成功漁港是東臺灣第一大漁港,也是捕獵旗魚的重鎮,如果你看過紀錄片「戰浪」,一定對成功人傳統捕魚技術「鏢旗魚」留下深刻印象。
10 月,當你感受到冷颼颼的東北季風從海邊刮著臉蛋時,鏢旗魚季節就開始了。
漁船通常在清早出發,鏢手站在鏢魚台上,與船長及其他船員配合,在��海中憑藉肉眼,找尋旗魚覓食的身影。當看到旗魚浮露出尾鰭或背鰭時,鏢手眼神要準、力氣要夠,方能把鏢槍投出、命中旗魚。魚中鏢後會迅速逃走,漁船便進行快、狠、準的追捕。待魚一邊逃亡一邊流血,最後氣力用盡無力抵抗時,這時候,眾人合力將旗魚拉上船,成功捕得價值不菲的漁獲。
鏢旗魚這種「針對性漁法」,單次投鏢只限一隻,是頗符合永續原則的傳統捕魚方式。但是對船員來說,也意味著如果運氣不好,出船一整天,可能成績單掛蛋!失落的船長和船員,回到岸上時,一邊喝啤酒(或阿比)、吃著小菜,一邊事後檢討解憂。但是,真正能化解憂愁的,還是船員在大海中把一尾又一尾的旗魚鏢上船,一邊用棒子迅速敲擊旗魚頭部讓其失去意識,一邊口中唸唸有詞,希望很快把牠的家人、其他旗魚也鏢獵到手。
這種捕魚技術,是於 1923 年蘇澳建港時,由日本九州大分縣漁民將鏢刺旗魚傳入臺灣,[1] 之後在東海岸一度非常盛行。但是,鏢旗魚非常耗力耗神,光標竿就 20 公斤重,鏢手一次必須投 5-10 公尺遠,技術門檻相當高,搞不好還會被來參戰的鯊魚不小心把手指咬斷,[2] 職業傷害大,在當代難以找到傳承人,如今在臺灣已漸漸失傳。另外從收穫量角度來說,還有更具效率的漁具漁法,鏢旗魚作為傳統漁具漁法,臺東成功鎮的可說是碩果僅存的了。
用標刺法鏢到的旗魚,價值會比其他捕撈方式獲得的旗魚高一點(有時高達兩倍)。這是由於船員鏢到旗魚後,在船上立刻敲暈、放血,旗魚的死亡時間短,魚肉的味道因此較佳。以其他方法捕魚,旗魚多半會在漁網上苦苦掙扎一些時間,相對而言肉就不那麼緊實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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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名產「海豬腳」(旗魚尾)
旗魚種類
「旗魚」其實是多種類旗魚的泛稱,台灣近海常見的有劍旗魚、立翅旗魚、雨傘旗魚、紅肉旗魚、黑皮旗魚和短吻四鰭旗魚等。牠們屬中大型高度洄游性魚類,是海洋食物鏈的上層掠食者,體格強健,肌肉發達,加上呈新月形的流線身形,以及可劈水前進的長吻和背鰭、尾鰭,讓牠們在海中風馳電掣,游泳時速可超過1百公里,因而贏得「海中獵豹」之稱。
每年秋冬是旗魚盛產之際,而台東最常見的旗魚種類有:
—雨傘旗魚,又稱破雨傘:有著帆狀的背鰭是牠的特色,破雨傘的產量多,所以除了生魚片之外,還會被加工成魚漿、魚丸。
—黑皮旗魚:同樣是產量較多的旗魚種類,可做生魚片以及加工成魚鬆。
—立翅旗魚:成功最有名的旗魚,屬於冬天主打的旗魚,肉質非常鮮美,又稱白肉旗魚,大部分都做頂級生魚片食用,也是重要外銷的一個魚種。
—紅肉旗魚,俗稱紅肉仔:整年都有,並無特定的產期,而且肉質口感非常好,所以也是生魚片主要的食用魚。
旗魚製品
旗魚蘊含了豐富能量與爆發力的身體,也讓牠的肉質彈牙可口,除了作為生魚片或直接料理,加工製成的旗魚魚丸和魚鬆也深受民眾喜愛。在台灣,旗魚漁業是花東地區的重要產業,主要漁撈方式有延繩釣、流刺網、定置網,以及鏢旗魚等,其中延繩釣所捕獲的旗魚為最大宗,接下來流刺網、定置網和鏢旗魚則依旗魚種類不同而有不同順序。不過流刺網所補的旗魚較無選擇性,經常是大小通吃,導致許多小旗魚沒有長大的機會。相對的,鏢旗魚卻是其中最需要膽識與經驗,也是我心目中最尊敬海中王者旗魚的一種方式。
臺東成功漁港是鏢旗魚船隊的聚集地,港口旁的萬善廟內,供奉了一尊木製旗魚神,遇到出海狀況不順,旗魚神就是漁民祈求平安、豐收的神聖力量。漁民出海前總來摸一摸神像,口中念念有詞:「摸你旗魚頭乎你好彩頭、摸你旗魚肚乎你載滿肚、摸你旗魚尾乎你抓通尾」,祈求順心如意。[5] 近年,成功鎮更發展出具地方特色的「旗魚祭」,社區居民集合力量供奉神明,也創造更豐富的地方文化資源。
旗魚陣
「旗魚陣」曾風光於1960、70年代,成員最多時高達六、七十人,它見證了南方澳的漁業發展史,是南方澳人共同的記憶。
漁友會化干戈為玉帛
1930年代,南方澳漁業發展已十分繁盛。每年東北季風吹起時,旗魚就會出現,許多來自日本的大型鏢魚船隊會在九月至翌年四月旗魚汛期屆臨前,湧入南方澳漁港準備鏢旗魚。到了1960年代,南方澳漁業進入黃金時期,各種漁業興盛。
老漁民陳順德是南方澳廟會陣頭「旗魚陣」的發起人之一。旗魚是高經濟價值的魚類,陳順德猶記當年鏢魚盛況。「先發現旗魚的人可以優先鏢射」是同行間的不成文規定。然而,有時漁民會堅持自己先發現,因而引發搶鏢糾紛。陳順德一直希望能有機會化干戈為玉帛,漁民們能和睦相處。
過了旗魚汛期,海域現有的魚類成為漁民的經濟來源。除了鏢旗魚,陳順德大部份以捕撈馬加魚為主。後來他成立了「小船馬加隊」,以捕釣馬加魚的小型漁船漁民為主要成員。後來為了聯絡漁民感情,促進地方和協,更擴大組織為各種漁船組成的「漁友會」。
邊跑邊跳、嘿咻嘿咻,旗魚陣一炮而紅
因著當時南方澳漁業的蓬勃發展,各種魚產豐收,陳順德的經濟基礎日漸穩固。行有餘力,他希望能為地方做些事……
媽祖是南方澳居民虔誠的信仰,一年一度的誕辰廟會更是地方上的盛事,廟宇會延聘外地的「陣頭」來共襄盛舉,熱鬧遊境。1965年,「漁友會」成員於中元普渡吃豬公宴閒聊之際,覺得聘請外來的「陣頭」開銷太大,不如漁民們自己組成「旗魚陣」,既省錢又有趣,更可藉助信仰的力量凝聚漁民團結互助的精神。
首先請鐵匠用鐵片製成一條旗魚及一條鯊魚模型,作為「陣頭」的道具,再召集船長們訓練「扛旗魚」的動作,印象中日本漁民於祭典時「抬神轎」的表演方式,成為「旗魚陣」成員「出陣頭」時模仿的範例。
「廟會前一個星期,我就得開始籌備,不能出海了。剛開始時沒有經費,籌備的費用都是由我負責,後來居民們會贈送紅包,經費也就有了著落。」陳順德準備好鑼鼓、表演的制服,砍伐竹子當旗竿、做旗子,送給隊員每人一條毛巾與一雙日本人稱為「Topi」的工作鞋。
一切就緒後,數十位「旗魚陣」隊員穿上表演的制服、綁上頭巾、腳穿「Topi」工作鞋,在媽祖誕辰廟會時第一次風光上街。有人敲鑼打鼓;有人拿著扇子開道指揮;有人扛著旗魚模型,隨著指揮者前進後退、忽左忽右、邊跑邊跳,街頭巷尾精采演出。
隊員「嘿咻、嘿咻」的吆喝聲,整齊劃一、洪亮有力。「旗魚陣」首次「出陣頭」旋即造成轟動,鞭炮聲、喝采聲不絕於耳,盛況空前,好不熱鬧。花了約半天時間,「旗魚陣」遊境結束,陳順德為大家準備慶功宴。隊員們聚餐時和樂融融,海上怨氣一筆勾銷。「希望能幫助漁民們化干戈為玉帛。」陳順德終於一償夙願。
參考資料:
https://e-info.org.tw/node/15214
http://blog.udn.com/mobile/glwang/15385039
https://smbrcourse.wordpress.com/tuna/
https://e-info.org.tw/node/206349
https://www.google.com.tw/amp/s/opinion.cw.com.tw/amp/article/7006
https://sa.ylib.com/MagArticle.aspx?Unit=featurearticles&id=1170
https://storystudio.tw/article/s_for_supplement/anthropologist-and-taitung-sailfish/
https://tripmoment.com/Trip/18520
https://cyberisland.teldap.tw/feature/uKj
https://www.watchinese.com/article/2008/4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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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lvis176 · 8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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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陽神功~倚天屠龍記
傳統房中秘術——一夜不射必修(想夜禦九女者進): 該方法得自於某江湖門派培養少爺仔的體系,少爺仔者,北方稱之為吃軟飯的,江浙一帶稱為白相人,三教九流中的一個旁門左道,傳說是花門? 不詳,有達者指正。 總而言之,就是以房中術魅惑婦女,騙取婦女錢財的一個流派。 更深遠的因該是得自古時道教房中術的傳承。 本人祖父輩曾為民國某桂系高官之侍衛長,很偶然的得到了該流派培訓少爺仔的一些功法。 涉及內功、外功、藥物調養等多個方面。 本人一直潛水,也見過不少兄弟狼友發的延時壯陽的帖子,可是不成體系,或有害健康,現把我知道的分享給各位狼友,權當一種健身術貢獻各位,以解早洩之狼的煩惱,讓各位女狼更加滿足快樂,願狼友們性福健康,另有達人各有秘法者,也請不吝指教。 內功篇。 肉蒲團裡未央生求壯陽延時,當時賽崑崙說過三個方法:一是服氣內視,一是弄點麻藥,三是揮刀手術。 現在貢獻給大家的就是服氣內視的內功法。 一、養腎元。 取坐姿,兩腿分開,陰囊懸空。 舌抵上顎。 靜心。 吸氣時氣從鼻腔直下陰囊,睾丸略收緊,會陰穴略收緊,微微有點酸脹的感覺就好。 閉氣三四秒,呼氣,放鬆睾丸,放鬆會陰。 如此反复練習。 直到自己不想練為止,沒有強行規定次數。 二、養精元。 吸氣入小腹,略停,呼氣時氣從肚臍湧入命門,再吸氣,氣從命門流回肚臍。 呼氣時氣從肚臍湧入命門,反复循環。 隨心多次練習。 (命門在脊柱處,正對著肚臍眼) 三、海底轉輪。 練習前兩步一段時間後,陰部和腰部有溫熱(如熱水在體內流動)、抽動(肌肉跳動抽動)、電麻(就是像觸電一樣)的感覺後(有一種就行)進行該步驟,吸氣入小腹肚臍處,呼氣時氣沉入陰囊,再次吸氣時,氣從陰囊經會陰過尾骨沿脊柱到命門穴。 閉氣四五秒,呼氣時氣從命門歸回小腹。 如此為一個循環。 隨心練習多個循環。 (這個練習是採陰補陽的基礎訓練,採陰補陽有傷陰德,略過不談) 四、大鎖陽關法。 這個就是夜禦九女的關鍵了,這步的鍛煉是相當辛苦,其實前三步練習得好,身體的精氣充沛,做愛半小時以上已經不會是太大問題了。 站姿,高位馬步站姿,靜心靜氣,深呼吸,氣入會陰穴,吸氣同時從腳大拇指大敦穴開始繃緊,到腳掌到小腿到大腿到陰部到腰腹部到胸背部到頸部依次繃緊,繃緊後閉氣,極力收縮會陰,氣從會陰提到肚臍存留,保持閉氣,保持渾身緊繃(會陰要極力收縮)。 保持這樣的狀態直到閉氣閉不住,分三次把憋著的氣呼出,(呼三分之一,吸三分之一,不能一次性呼完)氣從肚臍下降到會陰。 渾身緩慢放鬆。 這算一次。 一日多次練習,一個月初見成效。 (可做愛一兩小時不射) 五、反還童子功。 仰臥,雙腿打開,雙腳掌湧泉穴相對,不接觸。 雙手放耳邊,以中指堵耳孔,以不通氣和外界聲音聽不到為度。 靜心無思。 無思無慮。 就這樣擺著姿勢。 順其自然,要是睡著了就睡著,就是要腦空心空,什麼都不想。 (偶然會有渾身一震或有從高空掉下或天地旋轉的感覺,不追求,也不理會。多數是會陰部酸脹收縮跳動幾下。也是不追求不理會)長久練習,身如童子,晨勃堅挺,一夜數次。 外功篇。 壓腿——請參考武術基礎訓練。 下腰——也請參考武術基礎訓練。 涮腰——還是參考武術基礎訓練。 以上三種是柔韌性練習,做愛麼,身體柔韌,姿勢才能多樣。 站樁或站馬步,方法請自己百度,站馬步是耐力練習。 一、鐵腰橋。 找兩張椅子,分開放兩頭,仰面躺上去,一側頭部和肩部放椅子上,一側小腿和腳跟放椅子上,腰背部、臀部和大腿懸空,保持平直。 從一分鍾堅持到一小時。 每日堅持,保證你做愛時衝擊有力,衝擊頻率和速度力度大增。(很辛苦,小時候練習這個的時候每次都想哭。) 二、擺龍尾。 仰面躺床上,雙手握拳,放置在身下腰眼處。 兩腿伸直,併攏抬起45°,上身不動,雙腿左右緩慢擺動,擺動幅度在45°左右。 記住,是緩慢擺動,緩慢,關鍵就是緩慢,Understand? 時間也是從一分鐘到一小時。 三、拔斷筋。 正式:仰面躺,雙腿伸直併攏,雙手舉過頭,上身抬起,俯身,手臂手掌伸直隨動,抓向腳板底,渾身筋骨盡量拉伸,頭貼在小腿處,如手掌能抓住腳板底就抓住,保持一兩分鐘後復位。 就是以臀部為軸,上身向下身折疊。 至少每天十次。 反式:側躺,手過頭伸直,兩腿併攏伸直,然後頭手向腰部彎,腿腳伸直向腰部彎,整個人就像一張拉開的弓。 盡量拉伸,直到不能承受。 保持三分鐘。 每天至少十次。 四、龍戲珠。 一手貼肚臍,一手抓睾丸,同時抓揉,貼肚臍的手以肚臍為圓心揉圈圈,抓睾丸的也在陰囊處揉圈圈,略壓迫睾丸,以睾丸覺得酸脹為度。 老故相傳,要揉轉81次。 然後換手繼續搓揉。 口訣是:一兜一揉,九九歸一,其陽不走。 五、壯神鞭(展龜法)。 手抓陰莖根部,先上下快速抖動,讓龜頭打著肚皮和陰囊。 在左右甩動,讓龜頭打擊左右腹側,在這過程,陰莖慢慢充血變硬,用手握緊從根部向龜頭伸拉,龜頭會充血紫漲,略停,放手,陰莖又會稍微變軟,再重複上下和左右甩動。 變硬後再握緊伸拉。 重複諾幹次。 把兩手摩擦發熱,合掌夾住陰莖,來回搓揉,從根部搓到龜頭。 直到有要射精的感覺。 有射精感覺時,做海底轉輪幾次。 射精感覺強烈不可抑制的話,練習大鎖陽關法。 藥物篇。 在傳說裡,少爺仔是不吃飯的,只吃生蠔、龍蝦、象鼻蚌和蛤蚧的或者吃喝什麼名貴藥材滋補壯陽。現實中也有人幻想能吃什麼藥能夜禦九女,金槍不倒,其實不是的,大家經常飲用點金櫻子酒(就是曬乾的金櫻子泡酒)、蝦頭酒(曬乾的蝦頭泡酒)或者枸杞人參酒,再勤加鍛煉便有固精壯陽強身的功效。 這就夠了。 在傳說裡,少爺仔們都有春藥,女人吃了就欲仙欲死,投懷送抱,其實說穿了不值一文錢,要麼用曼陀羅花來泡水,讓女性出現幻覺,相當於迷姦。 要麼就是用大麻來給女性下藥。 大麻是一種很強的催情劑。成龍演的一部片子裡,就有成龍和印第安人一起抽大麻煙,然後興奮亂性的片段。其實中國傳統的春藥就是大麻水。這些說說湊個數,就沒必要多說教壞人了。(當然,我這裡說的是古代,現代的各種藥物多了去,這裡也略過不談)。 方法都很簡單,沒什麼深奧的故弄玄虛,祖輩有云:真傳一句話,假言萬卷書。願各位狼友能在我帖子裡略有所得,能夜禦九女! ================================================== ============ 呵呵,也看了一些狼友的回復,聲明一點:這樣練習絕對不會把人給練廢。識貨的自然識貨,不明白的我也無謂多解釋。 鍛煉有效期很快,絕對不會是十年磨一劍,特別是外功的鐵腰橋和龍擺尾的練習(好像也有兄弟發過說這樣做很有效,很能提高做愛質量),每日五分鐘,絕對一周見效。 (當然肌肉酸疼是難免的)。��功起效也很快,十來天就有效果。 晚上睡眠中勃起頻繁有力。練習的目的固然是為了床上強悍,但也有強身功效,練習有成的人,可以一日睡三四小時依舊精力充沛,記憶力好。 還有問我能做多少小時的,我最高紀錄是四個小時沒射,最後無趣了就射了。再長就沒實驗過了,因為確實沒意思。確實,長時間不射和做的時間過長,確實也是很沒意思和辛苦的事情,一般四十分鐘左右就很好了。 我發這個帖子的目的,只是想讓一些為早洩或者體弱困擾苦惱的狼友提供一種鍛煉方法而已。見仁見智,就看各位了。 另外有技巧篇的九淺一深什麼的,在愛情動作片已經氾濫的今天,已經沒有說道的價值,想學的,自己去和蒼井空老師和加藤鷹老師學習。 :) ================================================== ============ 週一有個標要去投,檢查標書時候無聊又上來看了下,看回帖的狼友不信的有,懷疑的有,我在技術區見過一篇帖子,說是龜頭太敏感,要做背神經切斷術。 還有用六神丸塗龜頭延時的,在下弱弱的想了下,連神經都可以去醫院切斷,六神丸這樣有輕微毒性的藥都可以塗抹龜頭,那麼就當體育鍛煉下又如何? 難道比動手術還不要得? 還有狼友說時間長,沒空,那臨睡前或者起床的時候抽出那麼十來分鐘練習練習總可以吧? 很簡單的鍛煉方法,也不用追求一夜不射,就適當練習,做愛時讓自己愛的人多享受那麼幾十分鐘,難麼? 又不真的讓你去一夜不射,當姑爺崽。說看不懂的,那也很抱歉,在下文筆有限,實在不能更好的表述了。 PS:初練習時禁慾一周。補充一點,少爺仔在兩廣也叫姑爺崽。 ================================================== =========== Quote: 引用第151樓品花寶鑑於2011-11-27 00:46發表的: 藥物篇裡的介紹基本不是什麼有效的方法,還不如素女經裡的靠譜呢 我總不能在這裡教大家怎麼下迷藥配春藥吧? 還有,藥是三分毒,就是給出方子也不是每個人都適用,要看那個人是陰寒體質陽亢體質什麼的來的。 我又不是醫生,怎麼敢亂來! 金櫻子酒固精澀精,補腎氣,剛好適合早洩的狼友用。 蝦頭酒補腎昇陽,適合舉而不堅的狼友用。 枸杞人參酒氣血雙補,滋陰補陽,絕大多數人都可以用,所以就略說而已。 還有素女經沒有詳細的功法和用藥方法。 用藥只是輔助,關鍵在於自己的鍛煉。 ================================================== =========== 我明白為什麼有的狼友看不懂了,我沒很好的說清楚氣和氣的概念,正常的練習養腎元和養精元的時候,前期的氣是指我們呼吸的氣,後來肚子里或者陰部有熱水流動的感覺後,那個氣,指的就是在體內流動,給人熱水感覺的東西。 就是氣功裡常說的“真氣”。 具體來說,拿養腎元來說吧,所說氣入陰囊,其實是我們意念裡氣從鼻腔進入陰囊。 很多就是“氣”在意念中運行的,這就是所謂的“氣“隨意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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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tharchive · 8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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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 by priest (part.3)
|卷一|卷二|卷三 |
【卷三•嬰兒】
  第五十三章
   給時光以生命,而不是給生命以時光——帕斯卡。
   後來,為了找麻子媽和宋老太,魏謙他們幾乎把整個城市都翻了過來,可是這個城市太大了,所有臨到眼前的線索,最後都是捕風捉影。
  有人說看見她們出現在公園的人工湖附近,有人說她們往護城河的方向走了,還有人說,在某個廢棄的橋洞裡看見過這樣一老一殘的兩個女人。
   然而他們終於還是一無所獲。
   麻子媽和宋老太就這麼沒了。
   對於這件事,受衝擊最大的是小寶。
   如果有可能的話,沒有人想讓她知道這件事,可是朝夕相處的兩個人說失蹤就失蹤了,要瞞住她是不可能的。
   父母過世的時候,小寶還太小不懂事,早就記不得了,可是奶奶不一樣。
   奶奶是她最親的人。
   她原本是個伊甸園裡不知風雨的小女孩子,宋老太的離去,毫無徵兆地把她拖進了人間,迎面而來的,是她從未重視過、也從未真切體驗到的時光的刀風,一下見了血,就是切膚之痛。
   那段時間小寶總是毫無徵兆地發呆,偶爾不知想起了什麼事,轉身就會掉眼淚,她想起自己和奶奶吵架,想起自己氣她,想起自己總是覺得訓練和考試更重要,總會不由自主地忽略她。
   當宋老太在臨近凍餓而死的時候,當她最後一眼環顧週遭世界,發現整個城市沒有一個認識的人,放眼望去,滿眼全是陌生的時候,她會後悔自己那一刻頭腦一熱做出的決定嗎?
   沒有人知道。
   她或許淒涼悲痛,或許一隻腳踏入死亡的國度裡,賓至如歸。
   都是一念之差的命運,宋老太截斷了所有可怕的未來的可能性,以另一種形式,濃墨重彩地將自己延續在了她親人的血脈裡。
   再後來,熊嫂子陳露也沒了。
   不知道她是否安詳,想來她生命中有諸多如此這般的不如意,該是不甘心的吧?
   她太年輕,並不是喜喪,喪事��得緘默而凝重,全公司的人基本能去的都去了。
   老熊在繼任者魏謙的對比下,顯得格外性情溫和,他專一而多金,年齡也不算大,長得確實不怎麼樣,不過中年男子,視覺上看著漂亮的終歸少見,也就不算什麼缺點了。
   陳露死後,有一小撮人曾經打過「熊夫人」的主意,有些只是單純關心,想給他介紹個新的伴侶,還有些是居心不良,企圖自己頂缺。
   可惜這些人沒過多久就都偃旗息鼓了——因為老熊做了一件特別出格的事。
   他把家財分了,他自己的父母比他有錢,不用顧忌的,因此老熊把財產一分為二,一半留給了陳露的父母,一半捐給了城郊的一個寺廟,然後自己剃光了腦袋,進去當了和尚。
   據說由於其為我佛做出了卓越的經濟貢獻,老熊進去以後就直接拜在了住持門下,成了個進門晚、輩分大的關門弟子。
   那麼多年過去了,他居然又變回了當年那個在高寒缺氧的山區徒步買鍋的大傻逼。
   再後來……
   魏謙停好車,從後備箱裡把新買的大行李箱拖了出來。箱子裡已經裝進了一些東西,都是他認為需要的,箱子拎起來手感很好,很能裝東西,不沉,看起來很結實,樣子也不錯——當然不錯,魏謙挑了半天,才挑到了這麼一個最貴的。
   這並不符合魏謙的個人風格,他雖然早就已經和「窮」扯不上關係了,但卻並沒有像他自己想像的,成為一個揮霍的暴發戶,從他錢包和私人卡裡花出去的錢大多不是給自己買什麼,魏董事長依然是個讓人印象深刻的死摳門。
   如果他本人需要什麼東西,走進一家商店,最後買走的一定是其中價格中等乃至中等偏下的。他所有的衣服都是千篇一律的基本款,襯衫一律是沒有任何花哨的白襯衫——這樣就可以不用為了搭配衣服買一大堆領帶。
   說實話,如果不是他本人的精氣神和面貌,別人看到這個小夥子,八成會覺得他不是賣保險的就是售樓處的。
   他也依然開著他那輛破破爛爛的小邁銳寶,於是每每需要出門見人的時候,就必須得把代步工具換成公司的公車,以免被人看見顯得太寒酸。
   這皮箱當然不是他捨得給自己用的,魏謙一路拎上樓,把它放在了魏之遠門口,伸手敲了一下門,以引起屋裡背對著他的人注意,而後一聲不吭地轉身走人了。
   魏之遠回過頭來,他哥已經走了,不遠處傳來一聲關門的響動。
   他站了起來,默默地把箱子拖進屋,伸手摩挲了一下行李箱的把手。而後他遲疑片刻,走到魏謙門前,像罰站一樣地靜立良久,想要叩門的手抬起了三次,又放下了三次。
   那個光怪陸離的年會過後,他們倆就一直是這個狀態——魏謙依然為魏之遠做他所能做的一切,但一直把他當空氣,如果必須要和他說話,就會簡短得像打電報一樣節約環保,並且絕不看他的眼睛。
   本來按照魏謙一貫的脾氣,他肯定會大發雷霆。
   魏之遠當時被他一拳把酒打醒了,還以為自己接下來會挨上一頓臭揍,回家的路上,他甚至想到魏謙說不定會和他斷絕關係,從此老死不相往來。
   可是都沒有。
   後來發生的一系列事讓他們倆都心力交瘁,魏謙沒時間、也沒有精力揍他了。
   至於魏之遠所構想的最壞的結局……他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低估了他哥的感情,儘管那感情並不是他想要的那一種。
   夜深人靜的時候,魏之遠會毫無來由地自省和反思,他發現「一刀兩斷、玉石俱焚」之類的事,是只有自己才能做出來的,大哥心裡但凡還有一點感情維繫,他就絕不會走到那一步。
   魏謙對弟弟妹妹的疼寵都在日復一日的不動聲色中,變得幾乎如背景色一樣不易察覺的東西,而今,反而在這樣抗拒的態度裡被凸顯出來。
   魏之遠感受到自己某種行將就木般彌留的眷戀——事到如今,他就要走了。
   離開並不是他的主意,是某一天,魏謙把幾所國外名校的招生資訊列印出來,連同一張存好了錢的卡一起放在了魏之遠面前,也沒提什麼,一切盡在不言中:你自己看著辦。
   一年後,魏之遠完成了申請和一系列的手續,他即將帶著錄取通知書,乘坐第二天的飛機離開,飛到十幾個小時以外的陌生國度。
   而他所愛的人在地球的另一側,漫長的時差使得古人說的「千里共嬋娟」都成了不可能的幻覺。
   魏之遠最後還是沒有驚動魏謙,他獨自一人悄悄地出去了。
   他漫無目的地坐在公共汽車上,走街串巷地路過整個城市,這裡與十幾年前相差得太多了,乍一看,改變幾乎是面目全非的,那時,魏之遠沒有想到過這裡會終結他的流浪。
   ……後來,他也沒有想到這裡原來不是他的最後一站。
   魏之遠不知道自己坐車走了多遠,公交車一路開到了終點站,市區裡活活能把人擠成相片的車廂裡只剩下他一個乘客。
   乘務員奇怪地看了一眼這個年輕的乘客,走���來提醒他:「小夥子,終點站了,下車了。」
   魏之遠這才如夢方醒,渾渾噩噩地在陌生的地方下了車。
   有時候,城市的郊區就像隔壁縣城一樣遙遠,魏之遠先開始沒有反應過來這是什麼地方,他在馬路邊上站了一會,看見了一個非法的「一日遊」散團。導遊舉著個小紅旗,正唾沫橫飛地在前面領路,後面跟著一排累得像狗一樣的遊客。
   講解詞有隻言片語飄進了魏之遠的耳朵,他聽見了某個寺廟的名字,好一會,他才想起來,這好像就是老熊出家的地方。
   魏之遠不知道自己出於什麼心態,跟著這群遊客一路走到了寺門口,他原本就是想來看一眼,沒指望會遇見老熊,沒想到在售票點就看見了那貨。
   只見老熊頂著個光溜溜的大禿瓢,身披袈裟,一手收錢一手遞��,還不忘唾沫橫飛地對遊客推銷一番:「施主要買香嗎?本寺許願很靈的——想求桃花的女施主請在這邊排隊,今天特價促銷,買香送平安符,大師親自開過光的,等等,今天只限女施主,那邊那個小夥子你不要混進去!」
   魏之遠:「……」
   一大波旅遊團過去,老熊才歇下來,用寬大的袖子擦了把額前的汗,拿起旁邊的礦泉水一口氣灌了半瓶,然後舒服得長長嘆出了口氣:「阿彌陀佛!」
   魏之遠這時才有機會走過去:「我以為你是來清修的。」
   老熊抬頭看見他,有些吃驚,忙招手叫過了一個半大的小和尚接班,問魏之遠:「小遠?你怎麼來了?」
   魏之遠苦笑了一下。
   老熊覷著他的神色,想了想,說:「那行吧,既然來了,你跟我去我住的禪房裡坐一會。」
   魏之遠可有可無地點了點頭,剛要抬腳跟上他。
   老熊又回過頭來補充了一句:「等會,你先把票買了,我們這小本買賣,你不許仗著熟人逃票。」
   魏之遠無奈地掏出一把零錢,他算是明白了,老熊所謂的「出家」就是專程來褻瀆佛門的。
   寺廟在山間,炎炎夏日,山上鬱鬱蔥蔥的植被被當做旅遊區保護,一個個養得翠綠欲滴。
   穿過遊客遍佈的前院,老熊帶著魏之遠走進了「遊客止步」的後院,裡面卻一下子清寂了下來。
   門口臥著一條長毛大狗,看見人,絲毫也不驚詫,一個小和尚正在打掃院子,見了他們,客客氣氣地和老熊打了招呼。
   遠近有似有若無的敲木魚和唸經的聲音,融化在一片久久不散的蟬鳴裡,香燭杳杳,「佛門清淨地」的感覺撲面而來。
   這裡是古剎,毫無疑問的,禪房都很破。當然,作為本寺的大財主,老熊住的地方已經是條件最好的了。
   老熊燒了壺熱水,給魏之遠泡了茶。
   魏之遠端起來嘗了一口,只覺得是一股粗茶梗子味,他低頭一看,只見裡面的茶葉舒展地上下起伏,一片片翩翩起舞,都長得十分粗枝大葉,活像直接在大柳樹上擼了一把,弄下來的樹葉就直接給客人泡茶喝了。
   於是他又把水杯放下了。
   老熊問:「這都快吃晚飯了,你大老遠跑這來,跟家裡說過了嗎?你哥知道嗎?」
   魏之遠兩隻手指懸在杯沿上,把濡濕的茶杯轉了一圈,答非所問地低聲說:「我明天的飛機,要出國了。」
   老熊先是一愣,而後他沉默了片刻,嘆了口氣:「也挺好的,將來你回來就是『海歸』了,比我們都出息……起碼比我出息。」
   魏之遠的嘴角機械地提了一下,他想:回來?我還回得來嗎?
   他生硬地轉換了話題:「當和尚感覺怎麼樣?」
   「還行,就是廚房不做豬肉燉粉條,怪想的。」老熊抽了抽鼻子,「幹嘛,你也想來?」
   魏之遠笑了一下,沒吱聲——他沒告訴老熊,遠遠地看見山寺的一瞬間,他心裡真的冒出過這個想法……不過後來被售票處的買一送一打消了。
   「別來,你心裡有十丈軟紅塵,肯定待不下去。」老熊說著,想起了什麼,語氣低沉了下去,頗有些自嘲地說,「我就不一樣了,我的十丈軟紅塵已經化成彩霞飄走了。」
   魏之遠問:「你除了賣門票賣香,每天還幹點什麼?」
   「什麼賣來賣去的?多難聽?和尚也是要吃飯的弟弟,貧僧主業依然是清修,只是偶爾以寺為家,想方設法給大家創點收而已。」
   魏之遠沒和他計較,仍然問:「你修什麼?」
   老熊說:「小乘,我修自己的『我法空有』,學不會大乘裡面『四攝』『六度』的那一套,我就想自己脫離苦海,沒打算普度眾生帶著別人,你要是來找我求安慰,就省省吧。」
   魏之遠搖搖頭:「我沒打算求安慰,我已經死心了。」
   老熊嗤笑了一聲:「少年,我信你啊?」
   魏之遠長久地沉默不語。
   兩人兩廂無話半晌,老熊終於又忍不住開了口。
   「我是站在檻外的人了,你再驚世駭俗,也驚駭不到我這裡了,給你幾句忠告吧。」老熊說,「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跟你哥說過,你是個很『薄』的人,這幾年我和你接觸不多,不過每次看見你,都覺得你是越長越薄,快要薄如蟬翼了。」
   魏之遠神色不動地說:「熊哥,你是說我很狹隘麼?」
   「沒錯,有慧根,我就是那個意思,」老熊坦率地承認了,「你想想,你感覺你一生中最不可踰越的東西、最得不到的東西、最戰勝不了的東西是什麼?」
   魏之遠沒有說話,年輕的臉上浮現出顯而易見的痛苦神色,老熊不用問,就知道他想起了誰。
   然而他只是毫不憐惜地一擺手:「你想說是你哥?你這個過不了青春期的小男孩啊……你哥疼你都來不及,你說他可有多冤枉啊,莫名其妙地就成了你一生中最大的心理創傷。」
   魏之遠的手指快要掐進茶杯裡了。
   老熊:「年輕人啊……走了也好,看看外面的世界,每天給自己十分鐘,好好想想自己這二十多年都是怎麼過的。謙兒不是你的問題啊孩子,哪怕有悖倫常,他只要還好好地活著,就不是你的問題,你的問題多了去了,不過歸根到底還是你自己。」
   魏之遠茫然地抬頭看著他。
   老熊指了指自己禪房裡破破爛爛的蒲團和牆壁:「今天來也來了,你就坐在這好好參個禪吧,我出去賣門票了。有些事,想清楚了你就無堅不摧,想不清楚你就困在裡頭了。你哥……他這輩子就這樣了,你還有機會。」
    第五十四章
   魏之遠從老熊那離開的時候,已經是華燈初上了。
   他沿著寂靜無人的公路找來時的公交站,稀疏的路燈光把他的影子拖得老長,一陣風吹散輕薄的雲層,就露出了漫天的星光來,浩瀚宇宙一覽無餘,顯得人間更加鴉雀無聲。
   由於寺廟作為旅遊景點,過了下午四點半就不再售票了,接待時間有限,所以為了節省資源,每天過了五點半,最後幾班去市裡的車的間隔是四十五分鐘一趟的。
   孤零零的公交車站,就只有魏之遠一個人靠在車站的柱子上,低著頭等車。
   也許有些地方的確適合思考,比如監獄之於韋伊的黎曼猜想,大菩提樹之於釋迦摩尼的佛。在老熊那小小的禪院中,魏之遠內心的痛苦、糾結與偶爾惡毒的不甘都在起伏後,緩緩地沉澱了下來。
   一開始,魏之遠無法抑制地無數次想起魏謙,那是他日思夜想的人,他甚至覺得自己能描述出魏謙的每一根頭髮絲。
   魏之遠沒有壓抑,他放任了自己信馬由韁的褻瀆那人的渴望,因為他很可能很快就連思念的權力都沒有了。
   然而隨著太陽西沉,溽暑漸消,檀香的味道從古舊木架的縫隙裡透出來,他濃烈的情緒幾起幾伏,終於疲憊地安靜了下來,不知怎麼的,魏之遠忽然想起了那個死在冷庫裡的人。
   很多年了,魏之遠從未懺悔過,從未認為自己有一點過錯,更是在事件平息之後,就很少想起。
   現在,他已經很難回憶起那個人的形象,唯有當時的感受,還清晰地印在心裡。魏之遠還記得,在知道魏謙可能再也回不來了以後,他獨自一人從老熊的藥店回來,把車支在一邊趴下去時碰到的那個冰冷的車把,和上面隱約的鐵鏽味。
   為什麼要殺死那個人呢?
   仇恨嗎?
   不……沒到那種地步,畢竟那個人只是個膽小鬼,沒有給他造成什麼實質的傷害。
   那是為了正義嗎?
   當然更不可能——魏之遠覺得,如果自己心裡有那東西,他第一個要幹掉的人就是自己。
   他的精神世界封閉,自私冷漠而又偏激,或許會一時心情好,出於舉手之勞把胡同裡遇見的小男孩拎上他的車,這已經是極限了。
   如果當時不是他哥出事,他真的會做到那一步嗎?
   冥想的思緒把他帶回到十三歲的夏天,分毫畢現的記憶重播,某種熟悉的感覺湧了上來,魏之遠突然一下子明白了過來——那就是他二十多年來縈繞不去的噩夢,那種深邃到了骨血裡的無力感。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補償自己幼年時代的無力感,那使得他變得時時處心積慮、機關算盡,甚至到了極致,就做到了謀殺的地步。
   可那些東西就像一個張大了嘴的黑洞,只會讓人越來越深,哪怕他最後成為一個連環殺手,也永遠都無法彌補自己的心。
   好在,那場無望的暗戀隨即成了他的新的精神支柱,回想起來,魏之遠可以為了大哥無數次地敲響無數個人的門,然而只此一次,至他挑明瞭一切,被打碎最後一絲幻想的時候,那根支柱就塌了。
   自古華山一條路,而他就走在這條越來越窄的路上,死不停步,死不回頭,哪怕前面是懸崖,他也會一路走下去,直到摔個粉身碎骨。
   ……好像這樣他就能安慰自己說,自己是一個強者了。
   就在這時,一片車燈打過來,魏之遠以為是公交來了,一抬頭,卻看見了魏謙的車。
   他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什麼,提線木偶一樣僵立的動作讓他看起來有幾分拘謹。
   魏謙拉下車窗,對他做了個「上車」的手勢。
   魏之遠猶豫了一下,坐進了副駕駛,偏頭看了看魏謙冷漠的側臉,試探地問:「是熊哥通知你的嗎?」
   魏謙簡短地應了一聲:「嗯。」
   就再沒了下文。
   他不想說話,魏之遠看得出來。
   他肯半夜開車穿越大半個城區來接自己,卻不願意和自己多說兩句話。
   魏之遠靠在座椅背上,週而復始的無力感漫過了他全身,他想,我到底該怎麼辦呢?
   第二天,魏謙沒去公司,開車送魏之遠去機場。
   魏謙替他拎了一個箱子,一路沉默地把魏之遠送到了海關口,把箱子豎在地上放好,難得正眼看了魏之遠一眼,跟他說了一句話:「走吧。」
   說完,他就好像擺脫一個沉重的包袱,轉身就走,似乎連看都懶得多看一眼。
   魏之遠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哥,你能……能讓我抱一下嗎?」
   魏謙垂下眼,目光落在掐在自己胳膊上那隻近乎痙攣的手上,然後他緩緩地伸出手,把魏之遠的手扒拉了下去,就這麼一聲沒吭地轉身走了。
   他就是這麼的鐵石心腸,只要是拒絕,就連一絲回轉的餘地都沒有。
   當魏之遠獨自走過海關的時候,他似乎覺得整個國門都在自己身後關閉了,難以言喻的孤獨從光可鑑人的地磚上反射出來,刺得他眼睛生疼。
   可是他不知道,魏謙其實並沒有走遠。
   魏謙獨自在候機大廳外面徘徊了一陣,抽了根煙,然後重新走回來,找了家速食店坐進去,點了一杯飲料,一直看著手錶,等著魏之遠的航班順利起飛。
   當他獨自一人時,冷漠的表情終於破裂開了。
   在魏謙的印象裡,魏之遠永遠是那個細胳膊細腿,會窸窸窣窣地鑽到他懷裡的小崽子,他閉上眼睛,都能想起小東西掉第一顆牙的樣子,哭著求自己賣了他的樣子。
   魏謙甚至參加過幾次魏之遠的家長會,那是個好差事,因為只要正襟危坐地裝深沉,等著老師表揚就可以了,永遠不用像當小寶的家長時那樣,隨時準備著被數落一通。
   多好的孩子。
   可現在這種情況又是怎麼回事呢?魏謙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面對魏之遠,一直以來只能冷漠相向。
   他也知道這樣的處理是不恰當的,魏之遠從小就是個那麼敏感的孩子,每次他眉頭才輕輕一皺,小孩總會第一時間噤若寒蟬起來,不管是誰的原因,魏之遠都會先小心翼翼地自我反省一番。
   魏謙能想像得出,自己這樣有多傷人心,可還能讓他怎麼辦呢?
   機場人聲鼎沸,到處都是拖著行李箱匆忙往返的人,速食店裡放著某一首吉他伴奏的外國歌曲,像是一場無人知道的離別。
   那小崽子……就這麼走了。
   魏謙嘆了口氣,推開空空的飲料杯,站起來離開了。
   小寶考上了南方的一所藝術院校,去那邊住校了,現在,小遠也走了。
   隔壁麻子媽的房子始終空著,他定期叫人打掃,好像她還會回來似的。而三胖和林清結婚了,從父母那裡搬了出來。
   他的家,他的鄰居,似乎都空了。
   很多年前,魏謙和三胖東拼西湊地數著積蓄和補償款買房子,帶著自己永遠脫離了棚戶區的興奮、搬進新家時的情景還歷歷在目。
   如今……
   魏謙用力甩了甩頭,逼著自己不再想。他如果也會傷春悲秋,早就沒時間做別的事了。
   轉���,魏之遠已經走了大半年。
   魏之遠很快適應了國外的生活——他可以很快地適應任何生活。
   他每天上課、做論文,去圖書館,手腕上纏著木頭佛珠,定期去教堂。
   他和老熊一樣,不信東方的神,也不信西方的神,他甚至不想從中找到救贖,他只想找一個可以沉澱下來安靜面對自己的地方。
   魏之遠始終記得,臨走的時候,老熊送他的一句話:「凡人愛憎貪嗔癡,都不過是一念的事。」
   千人百態,其實也不過是各自選擇放大和壓抑的念頭不同,放下可笑的自尊和傲慢,扒開皮肉,把藏汙納垢的自己研究透了,就有了一把能洞穿世界的劍。
   魏之遠會定期定時給家裡座機打電話,想聽聽那個人的聲音,他不敢打魏謙的手機,怕打擾魏謙工作。
   可是如果小寶不放假回家的話,家裡的電話基本都是沒人接的。魏之遠不知道是魏謙聽到了來電顯示刻意避開自己,還是忙得家也顧不上回。
   ……哦,對了,有一次魏謙接了。
   當時魏之遠還沒來得及出聲,就聽見大洋彼岸那邊傳來一陣什麼東西掉地下的聲音,稀裡嘩啦了好一通,接著似乎還有重物砸在地上的動靜,隨後他「喂」了好幾聲,那邊再沒有動靜了。
   魏之遠沒敢掛,他猜魏謙多半是把電話碰掉了,掛了就再打不進去了。他趕緊換了電話,打魏謙的手機,依然是沒人應答。
   小寶太遠,和他一樣鞭長莫及,最後,魏之遠只好找到了三胖。
   他掛著電話上的耳機足足一個多小時,才等到三胖趕到他家,接起了他家的電話:「弟弟,還在啊?沒事,你哥就是喝多了,接電話的時候被電話線絆了一下,就沒起來,睡一覺起來就好了,放心吧。」
   這是沒事嗎?
   他在那邊過得都是什麼日子?
   魏之遠恨不得立刻就訂機票回去,可隨即又想到,回去他也什麼都做不了,他哥說不定連理都懶得理他,更遑論讓自己對他的生活指手畫腳了。
   直到過年——農曆中國年。
   魏之遠和國內有十三個小時的時差,他掐算好了時間,在新年鐘聲響起前半個小時撥通了家裡的電話,這一次,出乎他意料的,只響了一聲,對方就接了,熟悉的聲音從電話那邊流來:「小遠吧?」
   魏之遠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卻依然被這簡單的三個字擊打得潰不成軍,幾乎難以自已。
   他不知自己有多久沒聽過大哥這樣心平氣和地和他說過話了。
   那天魏謙和他聊了好一會,像小時候那樣,耐心地聽了他在那邊是怎麼生活的,學校裡學了些什麼,有沒有交新朋友,直到對話被魏謙那邊世界大戰一樣的鞭炮聲打斷。
   魏謙低頭看了一眼表——他的手錶早換成了雙時區款的,上面永遠顯示著另一個時區的時間。
   他說:「快吃午飯了吧?今天過年,你找個中國人多的地方,吃點好的。」
   魏之遠被嘈雜的背景音震得聽不太清:「哥你說什麼?」
   魏謙自嘲地笑了一下,提高了聲音對那邊大聲說:「沒什麼,你好好上學吧,聽不見了,我掛了。」
   客廳裡沒開燈,也沒開電視,魏謙只是坐在沙發上,似乎只是為了等誰的電話。
   當初為了讓家裡人都有自己房間、過得舒服一點而特意買的大房子空曠得嚇人——小寶因為跳舞的特長,被一個電影劇組挑中,春節也沒能回來,魏謙沒告訴她,其實那部片子自己也投了資。
   魏謙放下電話,按了按不大舒服的胃,打算在大年夜給自己煮一碗小米粥。
   老熊離開後,魏謙成了公司名正言順的核心,短短一兩年的時間,公司在他手裡擴張了幾倍,民營企業生存不易,數百個員工跟著他,每一次開疆拓土他都要親自出面,絞盡腦汁地疏通各種關係,他總是奔波在路上,總是有沒完沒了的應酬,動輒一斤多的白酒灌下去。
   魏謙不知道自己這麼玩命還能玩幾年,但歲月不饒人,隨著年齡的增長,他終於不再是那個被一記重拳打中胃、休息兩天也能生龍活虎的少年了,煙酒與勞碌正在一點一點地掏空他的身體,魏謙能感受得到這個過程。
   剛入冬的時候,有一次魏謙喝多了回家,剛進門就迷迷糊糊地聽見魏之遠的電話,他一聽越洋電話,立刻急著要接,這才不小心被絆倒。
   當時他直接就地昏迷,等到三胖匆匆趕過來,才總算把他拖到了床上,誰知後來就因為受了這一點涼,居然又一次引發了他的肺炎。
   可把三胖愁得,看他的眼神幾乎讓魏謙感覺自己已經命不久矣了。
   魏謙不鹹不淡地和馮寧聯繫了幾次,最後還是不了了之。馮寧喜歡的是那種「表面上愛搭不理,內心情誼深重」的男人,而不是魏謙這種「表面上客客氣氣,內心可有可無」的類型。
   後來,三胖又給他介紹了好幾個女孩,喜歡魏謙的女孩不少,不過其中特別膚淺的、為了錢的、充滿幻想不過日子等等那些不靠譜的,都被專業媒婆三胖給過濾掉了,他精挑細選,找的都是願意好好過,真正喜歡魏謙這個人的好姑娘。
   但這種不求財也不怎麼虛榮的好女孩,多半追求純粹而美好的愛情,哪個願意忍受男人任務一樣地應付自己呢?
   終於,魏謙還是習慣了自己形單影隻的日子。
   他自己倒是沒什麼,三胖每次見了他都愁眉苦臉,好像這媒婆當得不專業,有多對不起兄弟似的,後來三胖還自願成了他的專業擋酒戶,以前是一個人趴下,這回經常倆人一起趴下,別的倒是沒什麼,只是把林清弄得非常有意見。
   就在魏謙把粥鍋架上爐子的時候,門響了一聲,他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聽見小寶咋咋呼呼的聲音:「哎喲,絆我一跟頭,哥你在家嗎?怎麼不開燈?」
   魏謙幾乎有點難以置信:「你怎麼回來了?」
   「我不能讓你一個人過年啊,就請了半天假飛回來了,明天早晨四點走,六點多的飛機,我再趕回去。」宋小寶蹦蹦跳跳地跑進廚房,「你要做什麼吃啊?哎喲祖宗!你不是要喝這玩意吧?躲開躲開,我要和麵,我要吃餃子!」
   幸好,還有個丫頭。
   就這樣,轉眼又是四年。
   四年後,魏謙也沒想到,自己會在那種情況下見到魏之遠。
    第五十五章
   這個事情,是小孩沒娘,說來話長。
   前因後果可謂是無巧不成書。
   當年魏謙他們做的第一個項目的地方,現在已經有了一個成熟的項目部,當然,受城市本身發展所限,這邊這個團隊的投資規模一直不大,人員配備也不怎麼精良。
   事情就發生在這裡。
   起因是張總的表哥。
   張總本人是個眾所周知的坑爹貨,這已經是無可非議的事了,但他的表哥可不簡單——當年他是市委書記,現在已經給提到了省裡。
   通過一些小道消息,魏謙他們還聽說,這位值錢的表哥過幾年很有可能直接調入直轄市當一把手,此人極其善於鑽營,人脈寬廣,背景頗深,而在任期間竟然還很有些政績,把三四線小城市的核心商圈建得比省會不差什麼。
   眼下他的未來是個什麼節奏,誰也說不清楚。
   所以這條關係線對於魏謙他們來說,是必須不能斷的。
   即使魏謙和三胖一致認為,坑過他們的張總是個板上釘釘的腦殘,但跟張總的關係一直保持得非常不錯,平時私下裡經常異地來往,吃吃喝喝,就是他介紹的一些不靠譜的項目都找藉口推了。
   表哥回老家,是為了給他的老母親——也就是張總的大姑過壽,老太太八十有九,按當地的習俗,老人過生日要避開整壽,正壽提前一年大過,那麼她也就相當於是過九十大壽了。
   張總和表哥操持得很大,邀請函還是張總親自跑來,送到總部董事長辦公室的。
   壽星老太太已經傻得連兒子都不認識了,作為壽宴的主題吉祥物,她全程就坐在輪椅上露了個臉,很快就被保姆推下去,用小勺餵糊糊吃去了,接下來,壽宴變成了一個關係網成員俱樂部。
   魏謙跟三胖一人帶了一個非常裝逼的名片盒,基本只能放很少幾張,眨眼就發完了,只好靠神通廣大的董事長秘書小菲隨時補充彈藥。
   一頓長達三四個小時、比談判還費神的壽宴吃完,來客與主人的交情自然就分出了三六九等,最親近的當然要留下,換個地方再聊一聊。
   這天大領導表哥比較給面子,跟魏謙他們、還有當年合作過的李風雅李總一起,坐下來喝了好幾壺茶,這才日理萬機地連夜趕回省城,只留了個喝得找不著北的張總招待客人。
   魏謙立刻讓項目部張羅著,讓李風雅陪席,回請了張總一頓,把張總伺候得心花怒放,再加上可能到了他自己的地盤,張總多少有些飄飄然了起來,於是他就飯後耍酒瘋,鬧了么蛾子——非拉著魏謙他們找地方「消遣」。
   路上,三胖面有菜色地對魏謙說:「我有不祥的預感。」
   果然,張總把他們領到了一家金碧輝煌的私人會所,門口一排濃妝豔抹的漂亮姑娘已經列隊整齊,正笑靨如花地等著迎接。
   李風雅是個埋頭辦事的實在人,家裡還有糟糠老妻和一兒一女,一見這陣仗,酒都嚇醒了,連連擺手說:「張總,老弟,這不成,這哪行?你嫂子她……這不合適!」
   張總喝多了蠻不講理,一聽就不樂意了,臉色一撂:「怎麼?李哥看不起我?嫌我姓張的招待不周,還是嫌這些妹妹們檔次不夠,配不上跟老哥你說話?」
   李風雅面有菜色,腦門見汗,魏謙給三胖使了個眼色,三胖連忙笑臉彌勒佛一樣地打圓場:「李哥懼內不是一天兩天了,張總你第一天認識他?上次我見了嫂子,那真是……老婆一聲吼,他嚇得腿直哆嗦,你說你老哥這麼盛情款待,不是考驗我們意志嗎?」
   他一番話說得油腔滑調,張總聽出了點滋味,表情和緩下來,指著李風雅說:「放心,你放心,咱們哥幾個誰跟誰啊,嘴嚴實,今天的事,一點風聲不會讓嫂子聽見!唉,都怪我考慮不周,改天必須拎著東西去看看嫂子。」
   他給了個台階,李風雅心裡再不願意,也不好給臉不要臉,只能捏著鼻子做出一副喜笑顏開的模樣。
   張總隨手摟住一個領頭的女人,大著舌頭說:「來!給我兄弟們介紹一下,這……這是我妹妹,親妹妹,那邊那……都、都是我親兄弟,你一定、一定招呼好了,聽見沒有?」
   就這麼被「七十二行兄弟姐妹是一家」魏謙和三胖除了一起「呵呵」之外,已經想不出別的表情了。
   張總搖搖欲墜,「親妹妹」忙叫來兩個姑娘,一邊一個地把他扶了進去。
   「一會你可不能掉鏈子,這個我真玩不了,林清非得把我做成臘肉不可。」三胖趁機用蚊子音跟魏謙交頭接耳,「這個老不要臉的,兒子都快娶媳婦了,還弄這套——哎,他以前不是挺能端著、也挺會附庸風雅的麼?」
   魏謙目視前方,面無表情地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你知道『豬鼻子上插蔥』是什麼意思嗎?」
   三胖:「什麼意思?」
   魏謙:「老王八蛋在那裝象呢。」
   正說著,在張總的強烈要求下,「親妹妹」親自向魏謙他們走過來,「親妹妹」老遠露出熱情洋溢的笑容,腹中打好了腹稿,打算接著張總話茬,先來一番親兄弟姐妹之類的屁話,再貼上去摸一摸小手直接領進來。
   結果她一下碰到了魏謙冷冷的目光,腹稿稀裡嘩啦地就給凍成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廢渣。
   魏謙看也不看地從她身邊經過,到了二十步開外,才換面具一樣地換上笑臉:「老哥這是帶著兄弟們長見識,我們都是十分『受益匪淺』啊。」
   張總沒聽出魏謙損他,還當是表揚,樂呵呵地接了。
   三胖自認修煉一千年,也修不出這樣鬼神規避的氣場,連忙倒騰著小碎步跟上,藉著魏謙的餘蔭捍衛自己身上每一寸肥肉的貞操,同時偷偷給魏謙的秘書發了條短信:「叫項目部的人都過來救駕,晚了你們就死定了。」
   董事長秘書小菲收到了一級警報,連忙曲線撤退去請救兵了。
   她不敢怠慢——這幾年,他們魏董已經從「普通變態」進化成了一個「絕代變態」,無數人因為他而離開,也有無數人因為他而留下來,公司經過了幾起幾落,最後在時代下殺出了一條血路,留存壯大起來。
   效率、鐵血與層級分明已經貫穿在了整個企業文化中。
   中午的壽宴上,有個人專程通過張總的關係找過來,想轉賣手裡的一塊地,項目部幾個經理全都被指派了任務出去考察了,正值雙休日,其他人也沒上班,項目部只有預算和工程的兩個年輕小夥子留守。
   他們級別不夠,通常都是苦哈哈跟著幹活的小青年,沒經歷過這種糖衣砲彈的待遇,一聽召喚,全都不知爪往哪放了。
   這怎麼辦呢?橫不能讓總部人事林清大姐親自趕來���姦吧?
   那要麼謊稱魏董女朋友來查崗了?
   但魏董是個沒有女朋友的鑽石王老五,地球人都知道。
   倆小青年在路上合計了一下,愁得頭髮都白了,甚至認真地考慮了一下在會館放火、製造火警的可操作性,最後,他們終於琢磨不出其他創意了。
   工程小夥說:「得想個什麼急需魏董去處理的事當藉口,什麼事呢?哎,要麼就說咱們哪塊工地失火了,你看行不?」
   預算小夥問:「那能燒死幾個?」
   工程小夥想了想,不知運行了那種演算法,最後掐著指頭給出了估算結果:「就七八個吧。」
   預算小夥在工程小夥的腦袋上使勁打了一下:「一天到晚想著放火,我說你別是有縱火傾向吧?想點靠譜的!」
   工程小夥就捧著自己的大禿瓢腦袋想,幹工程的腦子艱難地運轉良久,最後賊光一閃,他想出了一個頂級的餿主意。
   他們倆在會館附近找了個賣煮毛豆的,自導自演了一場人車搶道、最後發生了刮蹭「車禍」,下車「吵」了起來,吵到了全武行,預算小夥大聲嚷嚷著報了項目部註冊在當地的公司名,還說:「我這是公車,你這給我刮了,值多少錢知道嗎?你賠得起嗎?」
   他們這邊吵著,小菲已經跑上樓,當著張總的面添油加醋地匯報了一番,魏謙從沒聽說過這麼邏輯錯亂的主意,當場眼角一跳。
   他忙帶著三胖走下來,張總卻唯恐天下不亂,立刻指揮著一大批美女,眾星捧月一樣地也跟了出來,彷彿非見證這丟人的一幕不可。
   魏謙狠狠地剜了秘書一眼,眼角跳得更厲害了。
   只見那收了一百塊錢的毛豆大叔上了癮,越玩越像真事,不亦樂乎地享受著「罵大街賺錢」的快感,雙方二對一,竟然還能勢均力敵,後面卻已經堵了好幾輛車了。
   就在這時,一輛從外觀上看,像是要報廢的皮卡裡走出一個民工打扮的年輕人。
   年輕人高大結實,露出來的皮膚都曬得黢黑,褲腿和袖口不修邊幅地挽著,露出手腕上一串古舊的檀香佛珠,他腦袋上頂著一個因為好幾處斷裂而顯得炸毛的草帽,遮住了一半臉,腰上掛著一個巨大的腰包,像是裝了相機一類的大塊頭。
   無辜被堵在這裡的年輕人走過去,拍了拍毛豆大叔的肩膀,一伸手隔開對戰雙方:「哥幾個,我看人沒怎麼樣,車也沒怎麼樣,路上遇見都是緣分,何必呢?算了吧。」
   項目部倆小夥子對視一眼,心說聖駕沒救出來呢,可不敢就這麼算了,可是妨礙了交通,他們心裡也非常不好意思,進退兩難,臉上就露出一副苦相,唯獨嘴裡還口不對心、色厲內荏地叫喚:「那、那那那不能就這麼算了,我們得要個說法!這老頭明顯就就故意訛人。」
   年輕人看出了蹊蹺,好整以暇地笑了起來:「那你們打算讓這大爺賠錢嗎?」
   賣毛豆的一聽見「賠錢」倆字,立刻嚇尿了,頓時要掉鏈子,忙惶恐地開口辯解:「我本來沒想……」
   預算部的小夥子一看他要穿幫,趕緊「嗷」一嗓子吼住了他:「你別說!別說!就是你的錯,你有什麼好說的?」
   賣毛豆的指著他:「明明是你讓我……」
   倆小青年餘光瞥見魏謙正往這邊走,心說不能臨到最後關頭掉鏈子,於是格外心有靈犀,異口同聲地吼:「胡說,是你!」
   分貝之大,把賣毛豆的給唬呆了。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一個不高不低的聲音,魏謙不耐煩地對董事長秘書說:「小菲,誰還在那吠呢?」
   精英秘書小菲忙賢良淑德地應了一聲,大步流星地衝過來,惡狠狠地一人踩了一腳,粗聲粗氣地說:「都他媽閉嘴!」
   賣毛豆的見此發展,眼珠轉了轉,按照進度,下一個環節該是他坐地大哭的場景了,他深吸一口氣,還沒來得及醞釀出情緒。
   突然,旁邊那個拉架的——民工一樣的年輕人把帽簷往上抬起了一點,對著魏謙的方向呆愣了片刻,幾乎有點不確定地叫了一聲:「哥?」
   後來據小菲口述,她沒能抓住機會迅速抓拍一張老闆當時的表情,簡直讓她抱憾終身。
   魏謙的表情先是很淡定,隨著目光落到那年輕人身上、認出了那人是誰後,驟然變得錯愕震驚起來,他身後是一個起鬨架秧子醉醺醺的張總,以及三宮六院一樣等待檢閱的不良從業婦女,這些狗男女共同構成了某種雄渾而壯觀的背景……
   使得魏謙錯愕過後,終於留下了一臉尷尬。
   他愣了好一會,才喃喃地說:「小遠?」
   三胖拚命地眨巴了兩下被酒精糊住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問:「弟弟,你……你這是剛從西山挖完煤回來嗎?」
    第五十六章
   大概是魏之遠的模樣顯得太落魄,連張總都動容了。
   他一想,人家弟弟一副剛放完牛回來的淒涼模樣,千里迢迢地從海外舊社會回歸祖國大家庭,怎麼好打擾他享受家庭溫暖呢?於是張總就難得一次識相的退散了。
   在張總漫長的一生中,他知道「識相」倆字,頻率實在不比哈雷彗星拖著大尾巴晃晃悠悠地出現在夜空高到哪去。
   魏之遠的出現如同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頓時驅散了一干妖魔鬼怪,三胖提議他們仨去找個地方坐一坐。
   魏謙就轉頭和小菲交代了幾句,最後,他的目光轉到了工程預算兩個小夥身上,可怕的魏董突然像吸血鬼一樣露出了一個含而不露的恐怖笑容。
   「明天得給那倆小孩申請個諾貝爾獎。」魏董輕飄飄地說。
   小菲處變不驚地問:「哦,哪個獎項?」
   魏董:「丟人現眼專項獎。」
   他撂下這句話,就在兩個小夥子噤若寒蟬的恐懼目光下,瀟瀟灑灑地雙手插兜地走了。
   ……彷彿欺負這群倒楣孩子,就能給剛才的萬分尷尬找回一點可悲的平衡似的。
   三胖圍著魏之遠的皮卡轉了一圈,踹了踹輪胎,又伸手刮了一下車門上的鏽跡:「看著不中用,還挺結實。」
   「我剛下的高速,上高速前檢查過。」魏之遠把破草帽摘下來拿在手裡,看了魏謙一眼,有些不自在地把挽起的袖子放下來,「嘿嘿,哥。」
   魏謙一看,好,就剩牙還是白的了。
   魏謙多年坐在企業靈魂人物的位置上,本來就年輕,再咋咋呼呼的,那得更不像話,因此他早練就了一副喜怒不形於色的城府來,此刻無論心情是怎麼樣的波瀾起伏,臉上卻依然在短暫的失態後很快恢復了過來,此時只是平平淡淡地點了點頭:「嗯,吃飯了嗎?」
   魏之遠:「沒,今天還沒顧上。」
   魏謙就伸手拍拍魏之遠的後背:「那走吧。」
   三線城市,天高皇帝遠,這一帶到處都是醉生夢死的銷金窟。
   三個人步行到了一家飯店,進去找了個僻靜的小包間。
   魏謙接過菜單,也沒問別人的意見,從頭到尾翻了一遍,五分鐘之內點完了菜,然後把菜單一扔,對服務員說:「除了上菜,沒人叫你們就不用進來了,再給我來碗小米粥——粥都沒有?那去對面粥鋪給我買一碗去。」
   三胖不幹了,開始抗議:「怎麼都是這小子愛吃的,我的呢?」
   魏謙抬起眼皮掃了他一眼:「今天吃了一天,沒夠你老人家發揮?」
   三胖:「你有沒有良心,喝得一肚子都是酒水好嗎?不都是為了給你擋?那誰——小妹,給我上一盤紅燒肉。」
   魏謙扭過頭,輕輕地嗤笑了一聲:「合併同類項。」
   魏之遠很快就發現了,這麼多年過去,他哥看起來除了氣場更生人勿進了一些、打扮更人模狗樣了一些之外,沒太大不一樣,要說有變化,就是更不會說人話了,他回想了一下從方才見面到現在,除了對張總這個外人之外,魏謙基本上就沒對誰客氣過。
   大哥大概剛才乍一見到自己有點沒反應過來,這會回過神來了,魏之遠有預感,對方的火力馬上就要過來了——他在魏謙面前總是忍不住有一點受虐傾向,因為知道魏謙這樣惡劣的態度從來都是內外分明的,連損再挖苦,幾乎成了某種他所特有的、表達親近的方式。
   果然,魏謙喝了一口茶水,上下打量了魏之遠一番,就皺著眉問:「我給你打的錢為什麼都退回來?你不會偽裝成黑奴去非法農莊幹活了吧?」
   魏之遠甘之如飴地挨了他一番埋汰,目光像是黏在魏謙身上一樣不肯撕下來。
   魏之遠說:「這事說來話長了——我回國第一站是香港,那地方不都是各國各地遊客,四處都有貨幣兌換點嗎?基本隨用隨換就行了,結果在香港逗留了小一個禮拜,我就把換錢這事給忘了,跟著去台灣,落桃園機場的時候都快晚上十一點了,機場能換錢的地方都關門了,我才想起來沒有台幣用,連機場大巴的票都沒法買。好在碰上一個從台中來的夕陽團,幾個阿姨看我可憐,就把我給領回台中了,在人家裡住了幾天,受了熱情招待有點不大好意思,正好他們家有個果園,我就過去給人幫了幾天忙,出來就曬成這幅德行了。」
   這都什麼事?魏謙心說,我他媽讓你幹的最重的活就是逢年過節擦玻璃,送你出去難道就為了讓你回來給人到果園當短工嗎?
   他板著臉,陰陽怪氣地說:「哦,我說回國了幹嘛不回家,原來是家裡太小,裝不下你這個海歸博士了是吧?」
   三胖插嘴說:「哎,謙兒,您老人家先歇會,等他吃飽了再噴行不行——小遠,你也是,回來連聲招呼都不打。」
   他說到這,停頓了一下,看了魏謙一眼,猶猶豫豫、語焉不詳地試探著問魏之遠:「還是因為不想見誰?哈哈,不會是三哥我吧?」
   魏之遠抬起頭來,目光毫不躲閃地與他對視,帶著點笑意,卻是了無陰霾,他直截了當地說:「哪的話,當年我不懂事,三哥也是為了我哥……和我好。」
   三胖沒料到他竟敢當著魏謙的面一口道破,當即愣了愣。
   魏謙卻一聽這話音,心裡就立刻猜到了個七七八八,他低下頭用手指轉了一下自己的茶杯,沒表現出什麼,以免三個人都尷尬。
   「我沒不回家。」魏之遠若無其事地轉開話題,「我們那邊做一個東西,我這屬於公幹,那車是我租的,事辦完順路就回家,正想著跟哥說一聲,就碰見你們……」
   他想起了什麼,表情變得有些古怪:「你們……那什麼了。」
   三胖頓時顧不上剛才的話茬了,連連擺手:「別胡說啊!都是姓張的老小子老不正經,我們是被他硬拉過去的,連逢場作戲都沒作就打算開溜的,我我我我是有家室的正經人,你別詆毀我的清白。」
   魏之遠笑出了聲。
   魏謙從沒聽見過魏之遠這麼開朗的笑,也很少見他竟然能和三胖也這麼健談,更沒聽說過魏之遠肯心無芥蒂地在陌生的地方、被一群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領回家。
   在他的印象裡,小崽從小就像個炸毛的小野獸,總是惴惴不安地對人間充滿戒心,哪怕他真的因為忘了換而沒錢用,以魏謙對他的瞭解,魏之遠多半會在機場隨便找個地方湊合一宿,等第二天早晨人家上班了再說。
   魏謙忽然就發現,那個當初跟他跳腳鬧彆扭,臨走都一臉行將赴死般悲痛的男孩,就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這樣默默地長大了。
   菜陸續上來,魏之遠也不知道多長時間沒正經吃飯了,一通風捲殘雲,不禁讓在座的另外兩位想起了他一頓幾大盆米飯的少年時期。
   「我早晨就啃了個乾麵包,中午沒顧上吃,一直餓到現在了。」魏之遠解釋說,「哥你怎麼就兩口粥,食兒變細了?」
   三胖:「你別管他,他現在都快清心寡慾成老和尚了,這不吃那不吃的,整天自己在家白水煮菜葉子喝稀飯,美其名曰『養生』,你說他有病沒病?人家老熊還偶爾溜出來戴上帽子開頓葷呢。」
   魏謙翻了他一眼:「是啊,所以我沒三高。」
   他看著正把大塊紅燒肉往嘴裡塞的三胖,一臉糟心地說:「我說三哥,你快長點心吧。皮下肥肉都堆得夠一人多厚了,夏天蚊子都不叮你——怕把嘴戳斷了折在裡頭。」
   對這樣惡毒的評價,三胖的回應是連肥帶瘦一大塊肉扒拉過來,衝著他吧唧著嘴吃了。
   「這個有點矯枉過正了,」魏之遠說著,擦乾淨手,剝了一顆大蝦放進了魏謙面前的小碟子裡,「不過我哥知道保養身體了,我還是挺欣慰的,接電話沒聲音的那次都嚇死我了,當時我把回來的票都訂好了,聽三哥說沒事才又退了。」
   魏謙沒說什麼,夾起來吃了。
   三胖見狀,連忙效仿,弄了一塊油乎乎顫巍巍的大肉,作勢要扔進魏謙盤子裡:「吃這個,這個好吃!」
   魏謙:「滾。」
   慘遭差別待遇的三胖認為自己受到了傷害,委委屈屈地縮回筷子自己吃了:「那什麼咬那誰,不識好人心。」
   這時,魏之遠卻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皺著眉問魏謙:「不對,聽三哥的意思……這些年你就沒找個人照顧你嗎?」
   魏謙:「……」
   三胖臉上的肉抖動了一下,乾笑了一聲:「少年,你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一開口就正中紅心啊……唉,你還是多吃菜吧。」
   魏之遠臉上的神色一瞬間變得有點複雜,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表情變了幾次,最後落在了一個有點落寞,又有些說不出的心疼上。
   三胖忙說:「對,要麼讓他們開瓶酒吧?算給小遠接風,小遠,喝不喝?」
   魏謙一聽見「酒」字,整個腦袋大三圈:「去你的,還沒喝夠?」
   魏之遠也擺擺手:「別,三哥,我餓死了,讓我多吃點飯吧,一會我還得開車。」
   隨即,他偏頭看了魏謙一眼,眼神裡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眼神像是過了電,從魏謙身上虛虛地掃過:「再說我定力還沒到家,喝多了怕耍酒瘋,酒後亂性。」
   三胖一時沒反應過來這是什麼節奏,只顧著目瞪口呆。
   魏謙臉色一沉,當場把筷子一摔,兩根筷子蹦起來老高,稀裡嘩啦地掉在地上:「魏之遠!」
   魏之遠趕緊拿了雙新的給他:「我開玩笑,開玩笑的,哥,你別生氣,可別再一年不搭理我……啊,對,那什麼,我現在跟幾個朋友做一個東西,你們有興趣聽聽嗎?歡迎投資。」
   「一年不搭理」什麼的,當場開這種玩笑什麼的,以及他們魏董因為一句話就當場翻臉什麼的……三胖現在幾乎能肯定,當年魏之遠出國之前一定發生了什麼他不知道的事,這胖子千言萬語在心中,最後匯聚成了倆字——「臥槽」。
   他像面部肌肉壞死一樣猙獰地變幻著各種詭異的表情,末了,看了看魏謙,又看了看魏之遠,只好頂著這要命的氣氛站出來堵槍眼,乾笑一聲:「行,你說說。」
   魏之遠立刻就坡下驢地說了他們現在正在做的事——他們幾個同學起頭,正募集了一大幫人,正做一個公路網遊,有以世界各地風物為原型的各種公路,隨機開啟副本地圖,玩家需要隨時補給、維修車輛,為了獲得補給,升級,就會觸發各種各樣的劇情和任務。
   「我正做中國地圖的策劃,所以才把兩岸三地裡設定的各個重要的『補給點』都親自跑一遍。」魏之遠說,「『補給點』的各種副本中,NPC的態度設定成了一組符合某個分佈的隨機數,就是說玩家可能碰到『好人』,也可能碰到『壞人』,都是憑運氣的,現在我們還聯繫了幾個念社會學的朋友,探討一些極端設定下劇情發展的可能性。」
   魏謙神色稍緩,頓了頓,問:「你們的定位是什麼,價值點在哪裡?說來聽聽。」
   魏之遠:「定位厭倦了朝九晚五工作的上班族和不逃課的乖學生,長期一成不變的生活的人很容易對日常產生厭倦,我們給他們模擬一個海闊天空的世界——具體的策劃書在我車裡,一會拿給你看,明天我要開車去A市,再從A市回家,這一趟的任務就完成了。」
   三胖聽他說得挺像那麼回事,頓覺欣慰:「行啊弟弟,有點意思。」
   魏謙卻問:「以前我說給你投資的時候,你為什麼寧可一家一家的去敲別人的門,都不肯跟我說呢?」
   魏之遠端起碗,把最後一口湯喝了下去,衝他一笑,露出兩顆雪白的小虎牙:「那時候不自信嘛,現在我們在全球尋找合作方,哥你加入吧,我們會合作愉快的。」
   魏之遠說到做到,果然很快就要離開了,似乎偶遇魏謙,除了蹭頓飯之外,並沒有對他的既定行程有任何影響,魏謙從兜裡摸出家的鑰匙給他,臨走的時候囑咐魏之遠:「小寶現在就在A市拍一個什麼廣告,你有空可以去看看她,有個項目部出了點事,我得過去看一眼,你完事就自己回家吧。」
   魏之遠:「好啊,我等你回家。」
   他說完,從隨身的包裡摸出了一串珠子,戴在了魏謙的手上:「這是我跟人要了一塊酸枝的下腳料,不值錢,不過總共一百零八顆珠子,全都是我自己手工磨的,給你帶著玩。」
   魏之遠說完,似有若無地輕輕攥了一下魏謙的手,轉身走了。
   魏謙和三胖目送著他開著小破皮卡一路小煙地走遠,三胖終於忍不住問魏謙:「兄弟,這是怎麼個意思,你知道他對你……那個?」
   魏謙垂下眼,一陣心煩意亂:「嗯。」
   三胖長嘆了一口氣,覺得面前就是一團亂麻,這次回來的魏之遠更讓他覺得撲朔迷離,他只好破罐子破摔地把這件他看起來很荒謬離奇、乃至於難以啟齒的話和魏謙挑明瞭。
   三胖:「那你是怎麼想的?」
   「荒唐。」魏謙是這麼回答他的,然而卻沒有把手腕上的珠子摘下來。
   他說完,叼起根煙,邊走邊拿出電話。
   三胖聽見他用一種慢條斯理、卻讓人脊背發涼的語氣打電話給手下的人:「外立面反鹼?【注】哦,現在知道著急了?各位爺,你們可真有兩下子啊,防水怎麼做的?工程驗收的人幹什麼吃的?怎麼處理?讓相關責任人站成一排,給我把牆面舔、幹、淨……」
   彷彿他身上那一點罕見的人情味,也隨著魏之遠的走遠而消失了。
   三胖心裡忽然湧起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究竟是自己的日子重要,還是世俗倫理重要?
   隨即,三胖用力甩了甩頭,覺得自己簡直是瘋了。
   再說魏之遠那邊,他很快到了A市,按著魏謙給的號碼聯繫到了小寶。
   宋小寶和一個一起拍廣告的男模在高速路口等著他,一見了魏之遠,小寶就把車讓同來的男伴開了回去,自己上了魏之遠的車,先是「嗷嗷」地大哭了一場,哭完,又恢復了她的話嘮本質,魏之遠帶她去吃飯,走了一路,她就叨叨了一路。
   她說得最多的還是魏謙,每次聽見關於那個人的事,魏之遠就不再插嘴,只靜靜地聽,感覺自己空白了四年多的記憶正在小寶的敘述中一點一點補全。
   末了,小寶戀戀不捨地回了劇組,魏之遠找了家旅館投宿,準備第二天回家。
   他洗完澡,在桌前坐定,從行李裡拿出一本已經破破爛爛的牛皮本子,寫下了日期。
   「我沒想到會在那種情況下見到他,即使周圍有無數的人,無數的聲音,我還是第一時間就辨別出他。四年多了,我儘量想使自己顯得從容一點,辦完自己的正事再回去見他,沒想到總是有那麼多意外。
   我才發現,自己竟然那麼的想念他。
   一開始,在那種情況下,我真的很憤怒,並不是嫉妒,而是他怎麼能這麼敷衍地對待自己?我把舌尖咬出了血才冷靜下來,結果發現他也是被逼的,似乎為了脫身,還間接造成了一場搞笑的事故。
   我有些忐忑,又覺得忐忑得毫無道理,我已經有了決斷,依然無法平靜地面對他。
   大概如果能夠平靜,就不算深愛了吧?
   我想我找到了下一段時間專注的事:把我目前的工作做到完美,以及,得到我的人。」
   他說完,靜靜地在燈下坐了一陣,給了自己十分鐘自省。
   完成了這一天的全部功課,換上運動服,到賓館自帶的健身房去例行鍛鍊,想到第二天就能回家了,魏之遠就一直到躺下的時候,嘴角都是擎著笑意的。
   小寶打包了一盒低糖低脂的甜點帶回去給同事們分吃,替她開車的混血男模Alex一開始說要保持體形,唧唧歪歪地不肯吃,半夜三更又來敲她的門,可憐兮兮地捂著胃討要。
   小寶:「你這貨就這點出息,我就知道,給你留了一塊,進來吃吧。」
   高大英俊的Alex感動得熱淚盈眶,「嚶嚶嚶」地說:「離離,你就是我的女神。」
   Alex是個純同志,並且是個極有操守萬年純零,絕不做一,長得五官深邃,其人又賤又不要臉。
   「下午來那是你哥啊?」Alex邊吃邊問,「哎我操,那體型,那長相……嘖嘖。」
   小寶拿起晾衣架在他背後用力一抽:「我警告你啊小基佬,別打我小哥的主意,不然弄不死你。」
   她打人不疼,Alex也沒當回事,弓著後背任憑她打,嘴裡卻說:「小丫頭,你還以為你哥溜直啊?一看就是我的同類啊天真的小朋友。」
   宋小寶:「你放屁!」
   Alex:「哈哈哈哈,是啊,真臭。」
   他這個反應,讓小寶心裡重重一跳——Alex只有鬧著玩的時候才一本正經,說真話的時候基本都是這種吊兒郎當的態度。
   二哥難道是……
   不可能是真的吧?
   作者有話要說:
  【注】外立面反鹼:建築外牆由於防水不當,產生白色晶體的現象
    第五十七章
   Alex吃完一抹嘴,好像一隻剛心滿意足地啃完妙鮮包的大貓,眯起那雙因為血統複雜而顏色有點不正的眼睛,弓肩探爪地伸了個懶腰。
   然後他抬起頭,看見了宋小寶那被雷劈了一樣的表情,忍不住不爽地撓了撓下巴,提出嚴正抗議:「什麼情況宋離離?你歧視我們?不是你整天在手機裡看重口味小說的時候啦?我昨天還瞥見你那什麼……什麼來著?哦,倆觸手系章魚攪基的故事。」
   宋小寶舌頭有些打結,她一時間又想解釋,又想否認,又想問清楚,又想怒斥Alex胡說,這些事彼此間也排不出先後順序,各自鬧著要插隊,於是一股腦地都堵在她的喉嚨裡,最後,她磕磕巴巴地蹦出一句:「我二哥才沒歧視你放屁呢!」
   Alex聽了,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什麼?連放屁也要被歧視?難道你腸胃裡的空氣會自然從毛孔散發出去?你也太高科技了!」
   宋小寶實在無言以對,萬般無奈下,只好動手毆打了他。
   單方面的一頓毆打之後,皮糙肉厚的Alex毫不在意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被拍亂的髮型,看著宋小寶筋疲力盡地往賓館床沿上一坐,拉長了一張苦瓜臉。
   他就伸出手指,撩閒一樣地輕輕戳了她一下:「怎麼啦?真有那麼難接受嗎?」
   「廢話,那是我哥,能一樣嗎?」宋小寶一巴掌拍開他的爪子,然後雙手抱住了頭,「怎麼辦,被我大哥知道了,一定會打死他的。」
   「你大哥?」Alex不解地問,「他管那麼寬?」
   小寶說:「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們兄妹三個從小沒父母,我大哥把我們倆帶大的。」
   「哦,封建家長啊,」Alex瞭然地點了點頭,聳聳肩表達同情,隨後,他又色眯眯地湊過來,「唉,妹子,你大哥長得帥嗎?有照片嗎?拿出來看看唄。」
   這一次,小寶採取了驅趕式毆打,將此賤人一路揍了出去。
   打跑了賤A,她重重地躺回了床上,把床砸出了一個坑,然後煩躁地打了幾個滾,終於還是忍不住磨磨蹭蹭地拿出了手機,幾經猶豫,撥通了魏之遠新留給她的電話。
   魏之遠生活健康規律,已經睡了,好一會才接起來,聲音中還帶著點睡意問:「小寶?出什麼事了?」
   宋小寶假裝沒聽出來自己吵醒了他,她破罐子破摔地想,反正魏之遠也不會介意——從小到大她討厭的次數實在罄竹難書,哥哥們早該習慣了。
   她先是漫無邊際地東拉西扯了好半天,魏之遠一直耐心地陪著,末了,反而是宋小寶自己心裡裝著事,詞窮聊不下去了,兩人短暫地冷場過後,魏之遠這才問:「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跟我說?」
   小寶乾咳一聲,用緊巴巴的聲音艱難地模仿了開玩笑的語氣,旁敲側擊地說:「我跟你說個特別好玩的事,今天跟我一塊去接你的那個假洋鬼子是個Gay,那人嘴特別賤,看見長得帥的男的就走不動路,回來跟我叨叨了半個多小時,十句有八句不離開你長得帥,還在那跟我意淫說你也是。」
   魏之遠不動聲色地笑了笑:「我也是什麼?」
   宋小寶:「呃……這個……」
   她正尷尬,不知該如何表達,下一刻,魏之遠卻說:「他說對了,我還真是。」
   宋小寶:「……」
   那一刻,她心裡好像有成千上萬隻蛤蟆,一起端坐朝天,異口同聲地在她耳邊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呱!」
   宋小寶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直把自己憋得快要窒息了,才顫顫巍巍地吐出一口氣,耳畔一陣轟鳴。
   魏之遠聽她半晌沒動靜,平平淡淡地說:「嚇你一跳吧?我主要覺得事無不可對人言,都是些沒什麼大不了的東西,藏藏掖掖、如履薄冰一輩子,也沒什麼意思——你一時不能接受也不要緊。」
   他態度坦然,宋小寶沉默了片刻,也忍不住被他帶到了坦然的語境裡。
   她想了想,也是這個意思啊,Alex跟她處得挺和諧的,二哥無論變成什麼樣,對她來說,那也依然還是那個人,區別不大嘛。
   小寶的優點就是人慫想得開,這麼一來,她成功地清理乾淨了心裡的大石頭,自己鬆快了,還頗為好心地關心了魏之遠一句:「話是這麼說,但你可千萬別對哥也這麼坦誠啊,我跟你說,他現在簡直是……」
   魏之遠嘴角的笑容漸深:「他知道���」
   倒楣催的小寶再一次被他嗆住,咳了個昏天黑地,好一會,才虛弱地說:「你好大的色膽啊少俠,這都敢招供,你就不怕被那暴君滿門抄斬嗎?」
   魏之遠好像突然覺得聽她這麼「嘰嘹嘰嘹」地炸毛還挺好玩,眼下到了這步田地,也確實沒有了繼續瞞著她的必要,於是他直言不諱地拋出了最後一個重磅炸彈:「因為我喜歡的人就是他。」
   宋小寶手裡的手機終於「啪嘰」一下滾到了地上,她覺得自己需要一把速效救心丸。
   等到魏謙逃避一樣地處理完所有事才磨磨蹭蹭地回家時,還以為自己開錯了門。
   他和小寶都經常不在家,出門的時間長,當然要把門窗都關上,所以平時每次推門進來,都會覺得室內空氣有種不流通的憋悶感,要好久才會散去。
   如果是晚上,那屋裡除了空蕩蕩的憋悶之外,還會加上黑洞洞的沉寂,沒有一點聲響。
   魏謙總是拖著一身疲憊,開燈,開窗戶,再打開電視,哪怕是廣告,也讓屋裡有一點動靜,然後爛泥一樣地癱在沙發上,打電話約鐘點工。
   有時候魏謙甚至會想養個寵物——以前他最煩這些會掉毛的小動物,小寶小時候幾次三番申請養個小狗的要求都被駁回了——現在他卻覺得,別管是貓是狗是耗子,起碼裡出外進的,也有個會出氣的活物,哪怕進家時能蹲下跟貓狗說兩句話,也顯得不那麼傻。
   可惜,養不成,家裡天天沒人,別說是需要吃喝拉撒的活物,就是電子寵物也死了。
   久而久之,「回家」變得一點也不讓他期待。
   可是他這回一推門,首先聞到了一股飄在空氣裡的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走進去往陽臺上一看,只見床單枕巾還有幾件衣服正迎風招展地掛在那裡。
   之後,一股小火慢燉的肉香又悠長地顯露了出來,廚房裡萬年沒人用的小砂鍋裡正冒著泡地燉著一鍋肉,魏謙隔著一小塊擦手毛巾,小心翼翼地掀開砂鍋蓋子,裡面蒸騰出的香味險些把他熏個跟頭。
   他頓時升起一種「養生個屁,吃肉才是王道」的念頭,再也不想碰醬油湯拌白水煮生菜了。
   「你回來了?」魏之遠突然走過來,不知從哪變出一雙筷子,手擦著魏謙的側腰,從他身後探出來,輕輕地戳了戳鍋裡的肉,「差不多了。」
   魏之遠比離家的時候結實了不少,往他身後一站,顯得格外有存在感和壓迫力,讓魏謙多少有些不適。
   但魏謙堅信,這種壓迫力來自他自己的想像,因為輪塊頭,魏之遠是無論如何也比不上從小天賦異稟的三胖的,每次三胖靠近他的時候,魏謙就只有「這貨真佔地方」一個單純的想法。
   魏謙懷疑自己是被魏之遠弄得神經有點過敏,這麼多年,他以為自己已經不在意當年弟弟年少輕狂時候的冒犯了,可好像不是那麼回事。
   儘管這次魏之遠回來,無論是言談舉止還是眼神態度,都成熟了不是一點半點,但魏謙欣慰之餘,卻隱約覺得,小遠在某些方面……好像變得更「神經」了,而且歲數大了,膽也肥了,越來越難對付——每次魏之遠似有意似無意地靠近他時,魏謙雖然不至於躲開,卻也都會忍不住緊繃一下。
   然而此時,魏謙很快就後悔了自己為什麼沒躲開。
   因為魏之遠隨即從鍋裡撈出一塊純瘦肉,小心地把燙人的熱氣吹散了一點,而後猝不及防地伸手一遞,在魏謙的嘴角上輕輕碰了一下,筷子落到了他嘴邊,專門對著他特別容易癢的耳朵說:「嘗嘗。」
   魏謙:「……」
   魏之遠假裝沒看見他輕輕一抖之後的青筋暴跳,退開一點,依然笑眯眯地說:「已經不燙了——對,我的策劃你看了嗎?怎麼樣?」
   魏謙只好叼走了筷子上的肉,若無其事地和他討論起給他們的網遊投資的事。
   這只是個開頭,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魏謙都生活在奇異的崩潰與享受的邊緣。
   讓他崩潰的是魏之遠對他的態度。
   魏之遠經常會用某些小曖昧小動作靠近他,如果魏謙木然地無視,他就會突然過界,然後再第一時間在魏謙發火之前滑回安全線以後,討好地表示自己只是鬧著玩,並且會像沒事人一樣,和魏謙一本正經地說起其他的事。
   魏之遠把「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的遊擊戰十六字方針發揮到了極致,簡直就像一隻在地上打了一百八十個洞的地鼠,隨時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就探出頭來呲牙一笑,沒等魏謙拎起棒子砸下去,他又縮回去跑了,下次又不知什麼時候、在哪裡冒出來了。
   小時候魏之遠不聽話,魏謙可以簡單粗暴地拎起來揍他一頓,長大以後,雖然揍一頓是不現實了,但魏之遠出國前那段日子,魏謙發現自己只要稍加冷淡,那男孩就能跟丟了魂一樣,任憑搓揉。
   眼下,魏謙已經肯定,這兩個對付魏之遠的方法都失靈了。
   而在他想好萬一捅破了這層搖搖欲墜的窗戶紙,該怎麼收場這件事之前,魏謙不想冒險把事情弄糟。
   一時間,他只好先忍了,感覺自己每天都生活在隨時隨地「冒出來」的魏之遠的十面埋伏下。
   而讓他享受的是,自從魏之遠回來以後,這個家終於像個家了。
   首先進屋能有個說話的人了,真正的交流和對話與敷衍或者禮貌性的閒聊是不一樣的,哪怕再自我、再孤僻的人,也難以抵抗前者讓人愉悅的魅力。
   小寶就做不到這一點,魏謙審美能力有限,真是十方色相瀲灩生姿也擋不住觀眾是臉盲,小寶那個圈子裡的事,他儘管出於對妹妹的關心,也有些興趣,卻總也分不清她掛在嘴邊的那些人都是誰,而他平時做什麼,和她也說不通。
   魏之遠不同,魏謙發現,小遠非常喜歡從定義層面上追根溯源地闡述自己對某些東西的看法,他的興趣就是做各種網絡和單機的遊戲,刨去技術層面,魏之遠熱愛制定、或者抽象提煉遊戲規則,他的思路極其清晰,善於模擬各種演變,和馬春明有點異曲同工的意思。
   只是馬春明表達不行,有的時候想到了,卻說不到點子上,稍微跟不上他的思路就會變成雞同鴨講,魏之遠好像比他多了一個與客戶的智能交互平臺。
   他回來以後,魏謙覺得過去一個月時間裡,自己說的話比之前一年都多。
   到最後,他幾乎已經習慣了魏之遠在廚房切水果,自己靠在門邊和他說話的日常了。
   能有一個舒緩放鬆、讓人愉悅的家,是多少人可遇不可求的事。
   可是這種詭異的平衡狀態畢竟只是暫時的。
   魏謙不可能自欺欺人地延續這樣的假像,而魏之遠當然也不甘心只是一次次地試探,隨著他放肆升級,表面的平衡愈加搖搖欲墜,只等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稻草就來了。
   那天魏謙下班回家,半躺在沙發上休息了一會,閉目養神的時候幾乎就睡著了,半夢半醒間,他感覺到了什麼,突然驚醒,發現魏之遠正跪坐在沙發旁邊的地板上,一隻輕輕摩挲著他臉頰和下巴的手還沒來得及收回去。
   魏之遠好像已經修成金剛不壞之身,銅牆鐵壁之面皮,做壞事的時候被人噹噹正正地逮住,他看起來居然也一點都不慌張,反而趁魏謙還沒有徹底醒盹,得寸進尺,手順著魏謙的胳膊滑下去,最後執起他的手,暗示意味極強地輕輕舔了一圈他的手指。
   溫熱而顯得有些粗糙的舌頭裹挾著連心的十指,灼熱的吐息虛虛地掠過極度敏感的指縫,魏謙幾乎頭皮一炸,剛醒過來的心跳近乎鼓噪。
   他像觸電一樣,猛地縮回手,知道這事不能再這麼下去了。
   「小遠。」好一會他才開口。
   這一次,魏謙並沒有發火,他只是從沙發上坐起來,正色說:「我得跟你說說這個事。」
   魏之遠伸出一根食指豎在自己的嘴唇上:「噓,今天別說,明天,明天好不好?明天是週末,你好歹也休息一天,別去公司了,陪我去釣魚吧。」
   魏謙沒有反對,他也覺得自己越冷靜越好,能沉澱一晚上仔細再想想也好。
   隔日清晨,他們兩個人依然去了之前去過的那個魚塘,那裡已經換了個業主,經過了幾輪整修,漲價了不少。秋天冷了,遊客也開始變得稀稀拉拉,當年他們倆佔過的小亭子卻還在,被修繕一新,攢尖頂上的瓦片刷了鮮亮的漆皮,看起來有點假。
   魏之遠一路走了進去,故地重遊,熟練地放魚餌,甩桿下鉤。
   魏謙的心思卻壓根沒在釣魚上,他沉默了好久,在魏之遠身邊坐下,決定不兜圈子,直截了當地說:「你死心吧,不可能的。」
   魏之遠的目光釘在不遠處的魚漂上,絲毫沒有波動,聽了這話,也只是波瀾不驚地回說:「哥,你沒法讓我死心,就連我自己都沒法讓自己死心,人是不可能控制自己的心的。」
   魏謙問他:「那你以後究竟想怎麼樣呢?」
   魏之遠這才輕輕地笑了一下,他擰開兩瓶礦泉水,回手遞給魏謙一瓶,對他說:「四年前,我就一直在想這些個問題——我應該怎麼辦?怎麼才能讓你接受我?如果你不要我該怎麼辦?我越想越想不開,飛機起飛的時候,我滿腦子都是你扒開我的手的背影,當時覺得自己的心都疼得裂開了,後來我才慢慢知道,那些都是沒有意義的。」
   魏謙靠在旁邊的柱子上,雙手抱在胸前,等著聽他匪夷所思的心路歷程,心情有些悲壯,覺得自己就像是拿著剜肉刀面對著身上膿瘡的人,再不適應也得要面對。
   「一開始,我覺得如果自己對你的佔有慾始終得不到滿足,或者感情始終得不到回應,那還不如殺了我,我瘋狂地嫉妒每一個假想中想要靠近你的人,我在假想中編造這些人,再把他們都殺光,來緩解我的焦慮。」
   「可是就在你電話線絆倒、我以為你出了什麼事的那天,雖然三哥跟我報了平安,晚上我還是做了噩夢。我夢見你身邊有很多的人,他們一個接一個的透明消失,最後只剩下了你一個人,獨自停留在了我的視野裡,我看著你每天獨來獨往,生病的時候暈倒在客廳,也沒人知道,只能等到自然甦醒,再自己踉蹌著爬起來找藥。接著連續好長一段時間,我只要閉上眼,都會看見這樣的情景。」
   「大概這樣過了小一個月吧,有一天,在我的幻想中,我看見你身邊多了一個面目模糊的人,我分辨不出那人是男是女,是美是醜,他只是一直陪著你,像一個幽靈一樣的影子。按照常理,這些人我在臆想中造出來,就是為了最終殺掉的,可是我後來沒有下手,因為我看見你低下頭對他笑起來的樣子。你有多久沒在我夢裡笑過了呢?我都快算不出來了。」
   魏之遠的聲音低沉而平緩,娓娓道來,就像是浮在如鏡的水面上那曠遠而意味深長的天光雲影,可是魏謙聽得胸口都悶了起來。
   如果魏之遠說的是別人,到了這地步,他做大哥的,就算綁也要把那人給綁回來。
   可為什麼偏偏是他自己呢?
   而他自出生開始,就感覺自己從未被人期待過,更遑論這樣的深愛。
   魏之遠的話就像是他手上磨得渾圓的珠子,一粒是一粒的滾出來,貌不驚人,含著某種說不得、說出來就會振聾發聵的情意。
   可怎麼這個人,偏偏就是弟弟呢?
   「我突然覺得豁然開朗,那時我想,等我幾年後畢業回國,哪怕看見你真的跟誰結婚了,也不會再要死要活。」魏之遠說,「我可以繼續愛你,如果那位不知名的女士比我更愛你,我可以一輩子都默不作聲。我當然會很痛苦,可是我也可以把痛苦當成一種修行。」
   就像起源於現世的痛苦與無法抵達之地的安樂的宗教,建立了一條精神上的、溝通二者的橋樑。
   魏謙輕聲問:「修什麼?」
   魏之遠轉過頭來,在微風中靜靜地看著他,並沒有回答,然而答案已經呼之慾出。
   ——當然是修你一世喜樂安穩。
   他突然伸出手,攥住魏謙搭在欄杆上的手,魏謙下意識地一縮,卻被他大力地按住,兩人手腕上如出一轍的木頭珠子撞在了一起,發出微弱的輕響,連水聲也靜謐了下來。
   有魚咬鉤,魚漂劇烈得沉浮起來,可是沒有人理會。
   不知過了多久,魏謙覺得自己的手心已經浸滿了汗,然而他的臉色依然是蒼白而不通情理的。
   他捏住魏之遠的手腕,迫使他鬆了手,斬釘截鐵地說:「我還是那句話,你死了這條心吧。」
   魏之遠微微笑了一下,沒再說什麼,執起魚竿,手腕一抖一提,一條大魚翻越而起,燦爛的魚鱗閃爍著水光。
   「裝得再好,他也動搖了。」魏之遠愉快地想,「方才他的脈搏明顯快了。」
    第五十八章
   魏謙簡直是怕了魏之遠。
   魏謙從來不是能一逃到底的性格,他總是會想方設法面對問題——鑑於從小到大都是他不扛事就沒人扛養成的習慣。
   可他想破了腦袋,沒想出一個能說服自己的解決方案,只好繼續想,頭都快爆了。
   好在,魏之��好像也看出來了,那天從水塘回來以後,他就不再一直去糾纏魏謙了,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忙,有時候會出門,有時候會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幹活或者開網絡遠程會議,可也不知他怎麼做到的,魏謙感覺那小子的存在感雖然不那麼強了,卻居然能無處不在了!
   魏之遠的眼睛屬於人群中比較大的,普通的睜著看不出來,一笑起來,卻有點桃花眼的味道,眼神一掃能掃一大片,他的目光有如實質,時時會投注在魏謙身上。
   時而溫柔時而專注……這都能忍,忍不了的是,有時魏之遠出來倒個水拿點吃的,都會想起什麼不該想的事,這時他的目光會變得很露骨,幾乎都快能構成視奸了。
   好不容易一個休息的週末,把魏謙「休息」得如芒在背。
   終於熬到了禮拜一,魏謙一大早就躲去了公司,這個變態一樣的工作狂,看著堆得滿桌子的各種要他審閱的報告,竟然鬆了口氣一樣地心曠神怡了起來。
   魏謙去開週一早例會的時候心裡還在不爽地琢磨:我怕他幹什麼?我有什麼好心虛的?
   正走神,突然一個神色恍惚的人迎面走來,險些和他撞在一起。
   魏謙定睛一看,是馬春明,頓時沒好氣地說:「你剛吸完毒啊?這都什麼形象?」
   馬春明天生長了張長瓜子臉,尖嘴猴腮的,大眼睛雙眼皮,眼睛還有些外凸,總體來看,可以說是不大符合人民群眾的審美的,好在他平時總是笑眯眯的,起碼可以被當成個表情親切的金絲猴,倒也招人喜歡。
   可他此時不知怎麼的,頂著個向陽朝天的毛頭,腳步虛浮,面有菜色,眼眶還通紅,顯得眼睛凸得更厲害了,整個人就成了個大腦袋小細脖的ET。
   馬春明含冤帶怨地看了他一眼,成功地讓飽受了一個週末眼神摧殘的魏謙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然後馬博士弔喪一樣沉痛地對魏謙說:「魏董早。」
   「……」魏謙,「你早。」
   馬春明目光呆滯,失魂落魄地和他擦肩而過。
   他的風控顧問兼常務副總馬春明同志,是個非常熱愛工作的人,馬博士始終記得自己當年得到這份工作是來之不易的,混到如今這個地步更是如同意外中獎,因此十分珍惜,始終是兢兢���業。
   可這天晨會,他卻從頭沉默到了尾,整個人處於一種非常恍惚的狀態,魏謙詢問風控工作的本週安排時,叫了他兩聲,馬春明都沒聽見,最後是坐在他對面的三胖團了個紙團砸中了他的腦門,才算讓魂魄離體的馬博士注意到,週遭還有這麼多愚蠢的人類。
   馬春明:「啊……我……我沒什麼要補充的了。」
   魏謙翻了翻眼皮:「我讓你補充了嗎?」
   馬春明表情茫然,旁邊風控部經理連忙語速飛快地替他匯報了工作,好歹是把場面搪塞了過去。
   魏謙警告地看了馬博士一眼,沒當場掃他的臉,卻在例會結束後把他領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他大魔頭一樣地在辦公桌後面一坐,翹起二郎腿點了根煙,垂著眼皮冷冷地問馬春明:「博士我問你啊,咱今天例會的主題是夢遊嗎?」
   馬春明溜邊站著,不敢抬頭說話。
   畢竟是多年的老部下了,魏謙看見他這幅鬼樣子,多少還是升起了一點人類的同情心,於是下一句稍微緩和了一下語氣,對他說:「要是家裡有什麼事,你就先回去處理,請兩天假也不要緊的。」
   這時,馬春明忽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開口問:「……我算事業有成嗎?」
   魏謙:「啊?什麼玩意?」
   馬春明踉踉蹌蹌地找到一把椅子,一屁股癱坐在上面,開始祥林嫂一樣地一通自怨自艾:「你付給我那麼高的薪水,讓我管那麼多的事,我有時候都有種自己很成功的錯覺了,可是有什麼用?我還是照樣會被拋棄,不管我多努力,還是會被人拋棄。」
   魏謙:「……」
   他聽得連煙都忘了往嘴裡送了。
   馬春明說著說著,就淚如雨下了,眼淚劈裡啪啦的,表情上撕心裂肺,聲音上卻沒有嚎啕大哭,只是委屈地小聲哽嚥著。
   魏謙:「喲,這是跟你老婆吵架了?不會是因為我老讓你出差,影響了夫妻感情吧?」
   馬春明終於忍不住,雙肘撐在膝蓋上,兩隻手摀住臉,身體弓下去,崩潰了:「我跟她談戀愛三年,結婚也兩年多了,我知道她人長得漂亮家庭背景好,我是有點配不上她,可這麼多年了,只要我有的,她要什麼我給她弄來什麼,她就是要吃人心,我也能扒開胸口切成片給她炸了……」
   「麻煩你換個不那麼噁心人的說法。」魏謙皺了皺鼻子,聽到這段,早飯有點往上翻。
   馬春明充耳不聞:「……可她為什麼要背著我和別人在一起?」
   魏謙吃了一驚:「什麼?你怎麼知道?你看見了?」
   馬春明擦了一把眼淚:「親眼看見的,我不是昨天晚上剛陪合作方從外地回來嗎,我安排了他們食宿,一路把他們都送進賓館的時候,親眼看見她和一個男的挎著手走進去的,她不知道我昨天回來……我……我在賓館外面站了一宿。」
   他說著,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有點感冒的症狀。
   「你等等,我這有感冒藥,」魏謙從抽屜裡翻出了幾包感冒沖劑給他,「在賓館外面站一宿?唉,人家打炮你看門——你說你這不是有病嗎?」
   都到了這個情況,這個男人竟然還說得出這麼沒有同情心的刻薄話來補刀,馬春明頓時泣不成聲,傷心欲絕。
   魏謙擺擺手,把煙撚滅了:「這樣吧,你說說你算怎麼辦,離婚?打官司?還是怎麼樣?看清楚那勾搭別人老婆的賤人是誰了嗎?要麼我找人給你查查?」
   「根本不是這麼回事!」馬春明的音量高了起來,「我根本不關心那個人是誰!我這輩子就喜歡過這麼一個女人,知道自己配不上她,所以我不介意我對她十分心意她就只還一分,可她怎麼能這麼踐踏別人的真心呢?」
   「踐踏別人的真心」幾個字好像一支黃蜂尾後針,不輕不重地在魏謙心上刺了一下。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魏之遠。
   魏之遠從熾烈轉為深沉的感情讓魏謙不能接受的同時,還隱約感覺到幾分惶恐——就像是一個平時不怎麼招人待見、沒有存在感的孩子,突然之間被萬眾矚目時的那種惶恐。
   說個怎麼不恰當的比喻,一個常年忍饑挨餓的人,突然被硬塞了兩個人血饅頭,哪怕他心裡的道義再怎麼排斥,再不肯吃,也會珍而重之地放起來,不會隨手丟掉。
   馬春明:「你當年為什麼要把我留下來呢?是因為我長得像猴子,好玩嗎?我根本一無是處。」
   魏謙被他這一嗓子嚎得回過神來,尚且心不在焉,只是乾巴巴的安慰了一句:「行了,又不是你的錯,別在這妄自菲薄了。」
   馬春明聽出了他的安慰,知道他能不落井下石、並且發揮出這種水準已經相當不錯了,於是沖魏謙淒悽慘慘地一笑:「謝謝你。」
   隨即笑容消失了,只剩下了淒悽慘慘:「你不會理解我們這些失敗者的,被拋棄的人就像全盤都被否定,我不是恨她,也不是覺得傷了男人的自尊,我……我找不到我自己存在的意義……」
   馬春明說完,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魏董,我請兩天假。」
   魏謙聽出了一點其他的意味,忙說:「哎,你等等,回來!」
   可是馬春明好像真的心如死灰了,沒聽見一樣,行屍走肉地離開了他的辦公室。
   魏謙只好掛內線電話給小菲:「你叫人……嗯,就馬總那助理吧,這兩天多看著他點,我怎麼覺得他這是要買根麻繩吊死的前奏?」
   過了一會,小菲敲開了他辦公室的門,手裡拿著一件外套:「馬總那邊我叫人看著了。」
   魏謙盯著她手裡的東西看了一會:「好像是我的衣服?」
   「嗯,剛才小遠送來的,說下午降溫。」小菲把衣服掛在門口,「好幾年沒見了,我剛才都沒敢認。」
   小菲一邊說,一邊從抽屜裡翻出一個茶包,訓練有素地拿起魏謙的杯子,替他沖了杯熱氣騰騰的茶;「馬總那事我聽說了,他老婆是挺不厚道的。其實對於有的人來說,愛情就像是小時候那種家庭親子關係的高級複製品,突然失去了,就跟被小孩被父母扔了一樣,想想都覺得痛不欲生。」
   魏謙:「……小孩被父母扔了?這都哪跟哪?」
   小菲聳聳肩:「當然不是所有人都這樣,不過確實有一部分人就是有那種感情,可能是因為真的感情深吧,在一起時間長了,就容易特別依賴對方,像個笨拙的小孩或者小狗一樣拚命討好……馬總脾氣多好啊,我都覺得他怪可憐的,屁顛屁顛地圍著他女人轉,以為自己在外面那麼努力都是為了她,結果人家壓根不稀罕,一腳就把他踢開了。」
   她說話繪聲繪色的,魏謙腦子裡不由自主地就浮現出一個場景,馬春明在深秋的夜裡,蔫頭吧腦地夾著尾巴,縮脖端肩、竹竿一樣風雨飄搖地在賓館門口站一宿……
   而那副場景的主人公突然換了人,在他肆意發散的思緒裡,變成了魏之遠。
   魏謙忽然一激靈,抬頭問小菲:「人呢?」
   小菲:「什麼人?」
   「小遠呢?」
   小菲莫名其妙地說:「回家了啊,我看他臨走的時候跟投資部的人聊了兩句,好像是關於投資那個遊戲的,然後說你討厭被人吵,就不打擾了。」
   魏謙擺擺手,讓她出去了。
   面前的材料他突然看不下去了,那些字一個一個地浮在眼前,都跳不到眼睛裡,魏謙仰起頭,重重地靠在椅子背上,一隻手蓋住了臉。
   「小遠,小遠哪……」他心裡有氣無力地念叨了一聲,最後收在了一聲迴蕩不休的嘆息裡。
   愁死得了。
   霜降下來,楓葉就紅了。
   魏謙雙手插在兜裡,混在城郊秋遊的人堆裡,等著興致勃勃四處拍照的魏之遠。
   他至今想不出自己是為什麼答應來的,好像起因就是馬春明和小菲,那兩個王八蛋跟商量好了似的,一起有意無意地戳他的心,讓他每次見了魏之遠,都活像見了個債主。
   後來馬春明沒尋死覓活,回來上班了,好像和他老婆說開了,倆人是打算離婚了,三胖正張羅著幫他找律師,幫他拆夥。
   馬春明自己全不在狀態,一天到晚都跟吃了耗子藥一樣沒精打采的。
   魏謙每次看見他都忍不住腦補魏之遠,一開始隱約的惶恐和愧疚逐漸變得越來越濃重。
   乃至於魏之遠說想去郊外看紅葉的時候,魏謙心裡想:「吃飽了撐的吧?」
   嘴上卻猶豫了一下,違心地答應下來:「行吧。」
   耳畔傳來半山腰一個寺院的鐘聲,有個四五歲的小丫頭從他腳底下跑過去,奶聲奶氣地說:「遠上寒山石徑斜。」
   見魏謙看了她一眼,小女孩原地蹦躂了幾下,也不認生,好像顯擺自己的能耐似的,對著他又嘻嘻哈哈地喊了一句:「霜葉紅於二月花!」
   「熊孩子,還挺會掐頭去尾。」魏謙想著,衝她擠出一個假笑,吐出一口煙圈,心裡又是一聲沉痛的嘆息,「我這他媽就是喪權辱國啊!」
   兩人並肩,一路徒步走到山間的寺院裡,魏謙這才想起來,這好像就是老熊出家的那地方。
   魏之遠倒是很像那麼回事,上香扣頭都做得好像標準動作,引來眾香客爭相效仿,魏謙卻不理這套,背著手,大爺一樣無動於衷地站在一邊等著他。
   大概是有和尚覺得這個施主實在太不是東西了,連敷衍都懶得敷衍,對佛祖大不敬,於是衝他走過來,作揖合掌說:「施主是有緣人,抽個簽吧。」
   魏謙搖搖頭。
   和尚慈眉善目地說:「今天有緣人免費解籤,施主抽一個吧,不要緊的。」
   小和尚纏人得很,魏謙本來就頗為無聊,最後鬧著玩似的抽了一根,只見上面寫著四句平仄不分、似通不通的詩。
   那小和尚一看,立刻大驚失色:「哎喲,施主,這是下下籤啊!」
   魏謙:「……」
   他就知道是這套。
   小和尚接著說:「這是主流年不利,施主近期可能還有血光之災,阿彌陀佛,我佛慈悲,貧僧碰上就是緣分,一定竭盡所能幫你化解,絕不會……」
   魏謙涼涼地問:「你就說多少錢吧?」
   小和尚見他如此上道,眉開眼笑地說:「開光平安符50塊錢,闢邪招財,保家裡人健康平安,價格回來功能多,施主來一個吧?」
   魏謙抬手衝他身後一指:「你,向後轉,正步走吧。」
   小和尚搖頭晃腦地嘆了口氣,打算苦口婆心地勸說這位捨命不捨財的「施主」一番,魏謙二話不說,挑出電話撥了個號:「熊英俊,你哪呢?滾到正殿來——對,我就在你們寺呢,你們這都哪招的小孩啊?懂事不懂事,有專門逮著熟人坑的嗎?」
   熊英俊聞言,風馳電掣地就趕來了,他現在已經不賣票了,是「高僧」了,每天負責給遊客誦經開光。
   他眼下胖得像個球,也不知道偷偷破了多少清規戒律。
   高僧熊英俊把不懂事的小新和尚訓斥了一番,然後把兩位熟人請到了自己的禪房裡,他打眼一看魏之遠,像是吃了一驚,最後沒說什麼,只是語焉不詳地搖搖頭:「不得了。」
   魏之遠見了他,卻覺得挺親切:「熊哥,當年指點了我不少,謝謝,將來我會回來還願的。」
   老熊擺擺手,嘆了口氣,一唱三歎地說:「千年王八萬年龜,千年的狐狸熬成精,初見還沒化形,轉眼已渡了劫……唉,罪過罪過,善哉善哉。」
   魏之遠像是跟他打禪機一樣,笑而不語。
   魏謙卻皺了皺眉:「你們倆能說人話嗎?」
   老熊糟心地看了他一眼,把他逐出了佛門清淨地:「愚昧世人啊,早說跟你三觀不合了,快開著你的『衛生巾』【注】滾回你的凡塵中去吧。」
   誰知那天也不知怎麼的,那麼邪門。
   大概有一些人類真的是烏鴉變得,隨口一張,就好的不靈壞的靈。
   魏謙坐在副駕上,低頭翻看魏之遠的相機,翻了翻,他覺得不對勁了:「你拍的什麼?楓葉呢?」
   大大小小,不同角度的照片,或點綴一兩棵楓樹,或點綴一片火紅的楓葉,拍得卻都是人——就是他自己。
   魏謙不怎麼喜歡拍照,他覺得這個角度看自己怪怪的。
   有低著頭的背影,有仰望山腰的側臉特寫,魏謙不知道他都是什麼時候圍著自己偷拍的,水準還挺高,活像個寫真集。
   其中還有一張特寫,他一條腿踩在上一個石階上,手裡夾著根眼,微微挑起眉,陽光照在他臉上,他眯著眼,嘴角含著一點似有似無揶揄的笑容,注視著一個雙腳離地,正在地上蹦躂的小女孩。
   抓拍的時間極其巧,剛好就採集到了他臉上那一閃而過的微表情,像是有人透過鏡頭,屏息凝視地注意了他不知多久,才能精準無比地留住這麼無比生動的一瞬。
   「我最喜歡這張了。」魏之遠說,「我打算洗一張出來隨身帶著,每天睡前拿出來看。」
   魏謙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魏之遠又露出那種露骨而幽深的表情,輕聲說:「留著做春夢用。」
   魏謙無言以對,以他那張缺德不冒煙的嘴,有一萬種說辭,保證都能讓對方抱頭鼠竄,全部列隊轟轟烈烈地在他心裡走了一遭,魏謙發現怎麼說都不合適,最後只有繼續木然地看著魏之遠。
   魏之遠笑起來:「我開玩笑的——哥,你把安全帶繫上。」
   魏謙沒說什麼,繫上了,副駕上的人系不繫安全帶的問題,總是查一陣鬆一陣,如果不是魏之遠提醒,他是不會主動系的。
   後來想起來,這種規範的安全意識真的很有必要。
   因為就在魏之遠開車經過一個路口的時候,一輛車不知怎麼的,從路口作死一樣地衝了出來,迎頭撞上了一輛正在他們旁邊車道上行駛的車,說來也巧,那車的型號與顏色和魏謙的正好一樣。
   被撞的車當場翻了,往他們這邊撲過來,魏之遠猛地一打方向盤,劇烈的摩擦和撞擊聲響起,他們左側車窗玻璃碎了個乾淨,渣滓崩得四處都是,大部分被魏之遠側身擋住了。
   魏謙倒是毫髮無傷,魏之遠捲起一截的手臂、後頸上全是大大小小的血痕。
   這下子真的成了血光之災。
   作者有話要說:
  【注】:衛生巾指雪佛蘭的車牌形狀,我真不是雪佛蘭黑【揍……
    第五十九章
   魏謙彎著腰,小心地處理魏之遠身上細碎的傷口。
   魏之遠後脖頸上不知被什麼砸的,有一道稍微很深的傷口,去醫院處理過了,其他都是不怎麼起眼的小傷,魏謙正沾著酒精挨個給他消毒上藥,臉色很不好看。
   魏之遠上衣脫了扔在一邊,人模狗樣地坐在那,被碰疼了也不吭聲,目光一直追著魏謙的臉。
   過了一會,他忽然說:「哥,你能別老皺著眉嗎?」
   魏謙沒好氣地說:「管得著嗎?我又沒收錢,你還挑剔起服務態度來了。」
   「那倒不是。」魏之遠不鹹不淡地解釋了一句,停頓了片刻,似乎在猶豫下面的話當說不當說,過了一會,他決定坦率,於是開口說,「關鍵你老這樣,我都快起反應了。」
   魏謙似乎正在想別的事,當時沒反應過來,兩秒鐘之後回過味來了:「魏之遠,你還蹬鼻子上臉來勁了是吧?」
   魏之遠看了看他,又緩緩地低下頭,片刻後,有點酸澀地笑了一下。
   魏謙明明知道他是故意裝可憐,心裡卻依然情不自禁地冒出一個念頭:怎麼跟個歡天喜地地跑上來討骨頭吃,結果被一腳踹了個軲轆的小狗似的?
   然而他心裡還沒可憐完,魏之遠又側過頭來,誠懇地問他:「那我能親你一下嗎?不親嘴,給我臉或者額頭就行。」
   魏謙忍無可忍地抬起頭逼視著他。
   魏之遠仍然不知見好就收,還比劃了一個手勢:「就一下。」
   「……一下你媽逼。」感覺自己的不多的同情心就這樣被浪費了,人五人六的魏董忍不住爆了粗。
   魏之遠笑了起來,好像沒親著,挨兩句罵他心裡也高興。
   這時,門被人敲響了,魏謙出去開了門,把三胖和馬春明放了進來。
   「什麼情況?我看看,哎喲我的媽,弟弟,你是剛從伊拉克戰壕爬回來嗎?」三胖一進屋把魏之遠從上到下打量了個遍,又指著魏謙手裡的小瓶問,「那是什麼玩意?」
   魏謙回憶了一下:「忘了是誰上回送我的一瓶白酒,五十多度。」
   「多大仇啊這是,你打算淩遲他呀?」三胖說,「外傷藥呢?大夫沒給開?」
   「我看好像有點少,再說黏糊糊的,好像不消毒吧?」魏謙說,他看了魏之遠一眼,問,「疼啊?」
   魏之遠明顯甘之如飴地搖了搖頭。
   頭還沒搖完,被三胖一巴掌拍在了腦門上。
   「把你賤得!」三胖很鐵不成鋼地指責,又對魏謙說,「你可以滾了。」
   魏謙把小酒瓶一扔,大爺還不伺候了,晃晃悠悠地叼著根煙跟馬春明到了陽臺上。
   馬春明強打精神,勉強自己從失戀的漩渦裡掙紮出一點鬥志來,壓低聲音對魏謙說:「是意外嗎?」
   魏謙臉色陰沉下來:「十有八九不是。」
   馬春明聲音壓得更低:「是A市那塊地的事?他們能追到這來?這也太過分了!報警行嗎?」
   魏謙不慌不忙地吐出一口煙圈來:「行是行,但是沒有證據。」
   A市有一塊原本規劃成廣場的地,市中心核心區剩下的唯一一塊淨地了,政府透出消息來,說有意把這塊地重新規劃成商業用地,魏謙他們盯了已經有大半年。
   優質地塊僧多粥少,當地有另外一家也是志在必得。
   據說對頭家的老闆名叫王棟樑,五十來出頭,養了一大幫勞教出來的,早年就不是什麼好東西,眼下就是生意洗白了,依然是個狗改不了吃屎的當地一霸。
   剛開始,他們派人來給談判,答應支付五千萬,作為魏謙他們撤出競爭的條件。
   可傻子都知道,這是糊弄人的霸王條款,五千萬跟那塊地的升值價值比起來,簡直就是蚊子肉。
   強龍不壓地頭蛇,王棟樑沒想到自己會被一個外地人撅面子,他橫行A市很久,像一隻跟著螃蟹邯鄲學步的皮皮蝦——現在只會橫,已經忘了豎著是怎麼個走法了。
   於是王棟樑頓時惱羞成怒。
   在那件事之前,寄到魏謙辦公室的恐嚇信都有好幾封了。
   小菲一開始大驚小怪地報過警,可是查不到源頭,包括化驗在內,也沒什麼證據指向王棟樑,何況本地的員警的手伸不到A市,這件事無論協調還是���查,困難都很多。
   魏謙乾脆叫小菲別大驚小怪,拿恐嚇信擦過濾嘴裡的煙油用了。
   大概見恐嚇不管用,眼看著招拍掛的時間越來越近,王棟樑急了,喪心病狂地開始劍走偏鋒。
   「不就一塊地嗎?讓咱們撤就撤唄,咱國家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呢,用得著跟他這一塊地死磕嗎?」馬春明說,「再說,咱們是做正經生意的,那個王棟樑就是個流氓,根本不講規則,怎麼和他鬥?這次找人開車撞你,下次會不會就往你家裡寄炸彈了?簡直沒有王法,就是個恐怖分子!」
   魏謙眼皮也不抬地說:「那不可能,哪怕那塊地頭天到我手裡,第二天我就收一塊錢簽合同轉給協力廠商,也絕對不讓這塊地落在姓王的手裡。」
   馬春明嘆了口氣,苦口婆心地說:「你不要鬥氣……」
   「鬥氣?我沒有。」魏謙在陽台垃圾筐裡彈了彈煙灰,「是流氓很了不起嗎?我也是啊。」
   馬博士無言以對,從未見過「流氓」這個職稱也有人搶著要上崗。
   「你怎麼可以這樣……」馬博士弱弱地抗議,「你打算以暴制暴嗎?別開玩笑了。」
   魏謙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喲,都敢跟我頂嘴了,你膽肥了?」
   馬春明:「我在提醒你理智。」
   魏謙反問:「你在賓館門口站一宿的時候怎麼沒理智理智?」
   馬春明:「……」
   這一刀正中胸口,噎得他半晌沒說上話來。過了三秒鐘,馬春明一甩袖子,大步走出去,嘴裡軟綿綿地怒罵:「你簡直……簡直是個混蛋!大混蛋!」
   怎麼聽怎麼像被調戲了的良家婦男,魏謙輕輕地笑了一下,伸長了腿坐在陽臺上矮墩墩的小沙發上,望著窗外秋高氣爽的天,把手裡的煙抽完了。
   過了一會,三胖也走了進來,魏謙抬起頭,詢問地看了他一眼。
   三胖拎起褲腿在他旁邊坐下:「那孩子沒什麼事——不過你們倆今天可夠懸的。」
   「懸?」魏謙站起來,雙手撐在陽台窗戶兩側,居高臨下地往下看了一眼,「有人在我家附近盯著,你今天加個班,回公司整理一下通訊錄,能找到的關係都擼一遍。」
   三胖愣了一下:「你這是要和王棟樑死磕?」
   「是他要跟我死磕。」魏謙抬眼看了看三胖,「幹嘛,你要跟馬春明一樣給我來犬儒主義那套?」
   「那倒不是。」三胖搖搖頭。
   馬春明是正經八百好人家出生的孩子,從小順風順水地讀書,讀成一個高知,至今業餘興趣愛好也是宅在家裡看書,是個典型的書生,書生都不願意惹這種事,他們覺得代價太高,而且跌份兒。
   可是三胖明白這個道理,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好人」反而是最容易招惹事端的,柿子挑軟的捏,這誰都知道。
   三胖提出自己的隱憂:「問題咱磕得過他嗎?」
   魏謙側過頭來瞥了他一眼:「他要是胡四爺,我躲著他走,可他是嗎?」
   「你的意思是……」
   「要是想一直存續,黑道就得有黑道的規矩,在生意場上來這套流氓把戲,還真當天是老大他是老二了嗎?」魏謙冷笑一聲,「以商養黑養不下去多長時間,這塊地當然不錯,但也沒到價值連城的份上,他不惜找人開車撞我也要搶,你猜為了什麼?」
   三胖壓低聲音:「他們資金不足,怕招拍掛的時候被我們抬價。」
   「他就快『養不起』了,這是狗急跳牆。」魏謙說。
   三胖遲疑了一下:「那安全……」
   「最近告訴大家都留心點,管理人員不放心可以僱人跟著自己,如果在家附近發現有可疑的人可以報警,就說被盜竊團夥盯上了……給趙局打個電話,讓他知道怎麼回事就行,過兩天我請他吃飯。產生的費用一律報銷。」
   魏謙這個人靠譜,在某些層面上,他比仙氣飄渺整天裝神的老熊靠譜——樂哥還死不瞑目呢。
   三胖知道自己勝在圓滑,說到底不是個有大本事的人,但他相信魏謙是,於是聽了魏謙的話,他不再多說,打算一切以魏謙馬首是瞻了。
   至此,三胖話音一轉:「哎我說,小遠那後脖頸子上的大口子怎麼弄出來的?再偏一點就要命了。」
   魏謙不知想起了什麼,頓了頓,才儘可能簡單地說:「駕駛員那邊玻璃撞壞了,可能讓什麼東西劃的。」
   他雖然輕飄飄地就這麼一句話,但三胖同志外表五大三粗,內心卻是個猴精,一聽話音,再一看魏謙那一身毫髮無損,心裡稍加琢磨,就琢磨出當時是怎麼個場景了。
   三胖皺起眉,好一會,也不知是感慨還是發愁地說:「他對你這份心……唉,簡直是……」
   一提起這事,魏謙方才臉上從容的冷漠立刻分崩離析了,他皺起眉,一屁股坐在方才的小沙發上,險些窩了腿,怎麼都不舒服,煩躁地換了個姿勢,擺擺手:「別提了,煩死我了。」
   三胖沉默了一會:「我們家那口子,最近不是懷孕了麼,在公司也沒人敢讓她多幹活,弄得她整天閒得沒事,買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小說,自己看不說,還逼著我看,我一抗議就說我不愛她了。我捏著鼻子看了幾本,覺得儘是扯淡,大家平平常常一起過日子的事,頂多剛認識的時候在激素的影響下不淡定那麼一陣子,時間長了,那還有什麼好說的?你這個倒好,十多年了,他不膩,四年多,把他送走了,好,這回回來,我看他還要變本加厲,你說他是怎麼想的?」
   魏謙沒好氣地說:「不是,胖子,你什麼意思吧?不是你當時趁我不在往我屋裡塞姑娘照片的時候了?」
   三胖:「小遠但凡要是個丫頭,我就把你綁到他床上。」
   兩人話題進行到這裡,已經詭異得進行不下去了,兩廂大眼瞪小眼地沉默了一會,魏謙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門口說:「滾。」
   三胖溜圓地站起來,按下魏謙的手,在他手背上拍了兩下:「你們哪,好自為之吧。」
   說完,他邁著四方步溜躂了出去,碰到垂頭喪氣還在生悶氣的馬春明:「走啦烏龜真人,別在這轉不過彎來啦,這年頭,流氓手段鬥不過懷有一顆流氓心的『正經人』……唉,你還挺有童趣……」
   倆人走了,魏謙出來一看,只見馬春明那個王八蛋用簽字筆,在他家陽台門後面畫了兩隻披甲執銳的小烏龜,正一人舉著一根縫衣服針,互相虎視眈眈地盯著,腦袋上還跟忍者神龜似的,在額頭上勒了個布條,一邊寫著一個「兒」字。
   魏謙從中讀到了馬春明的留言——倆龜兒子要打仗。
   ……這種混賬東西竟然還好好地活在自己手底下,拿著工資時而叫板,魏謙感覺自己真是個明君。
   他聽見壓抑的笑聲,魏謙一回頭,發現魏之遠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他身後。
   魏之遠依然沒穿上衣,他肩膀寬闊而端正,裸露的上半身肌肉線條明顯而優美,就連悽慘的傷口都不顯得多礙眼,反而給他增加了一些生機勃勃的野性。
   這小子光屁股的模樣都看了不知多少次,可魏謙從未像現在這樣尷尬,他的目光在魏之遠身上一觸就滑開了,儘可能地集中在魏之遠的鼻子上:「小寶那邊我讓小菲安排,你這兩天也少出門。我那遇到點事,今天連累……」
   他的話沒說完,魏之遠突然打斷了他:「其實我今天特別高興。」
   魏謙啞然,他直覺魏之遠下面要說什麼,直覺想阻止,可是太陽穴突突地跳,他一時間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魏之遠緩緩地走近他,雙手撐在魏謙背後的牆上。
   「我從小希望有一天也能保護你。」魏之遠輕輕地說,「你老也不給我機會,好不容易今天搶到了一次。」
   魏謙的喉頭不易察覺地輕輕滑動了一下,然而微微垂下的眼皮卻讓他看起來表情沒有一絲波動。
   魏謙冷冰冰地說:「你簡直是有病。」
   魏之遠苦笑了一下,顯得有些惆悵:「熊哥說我應該一日三省,每天睡前面壁,回憶這一天的大小念頭,有一段時間,我跟幾個朋友做一個單機的災難題材遊戲,那時候我天天都有個念頭揮之不去,我希望突然來一場大地震,磚土框架都倒了,把整個城市都埋了,我就可以用一身的骨肉給你撐開一個縫隙,讓你看著我粉身碎骨在你懷裡。」
   他盯著魏謙的眼睛,撐在牆上的手緩緩下滑,輕輕地搭在魏謙身上:「不過後來我剖析了一下,發現自己之所以產生這個念頭,純粹是恨你,拐著彎地意淫著報復你,是典型的失敗者思維方式,所以就開始讓自己不往那邊想了,雖然偶爾還是會冒出來一兩次……」
   他離魏謙越來越近,輕輕地閉了一下眼睛後,露出一個孩子一樣的笑容:「就一下,我身上的皮爛布一樣好多傷口,有本事你就打我。」
   魏謙:「……」
   魏之遠笑容更燦爛:「對啊,哥,我就是在威脅你。」
   然而他說著這話,最後卻還是規規矩矩地沒做什麼離譜的事,只是非常輕柔而且小心翼翼地親了魏謙的眉間,蜻���點水一樣,稍作停留就退開了。
   而後他鬆開手,後退一步:「我操,太幸福,被你打死也值了。」
   魏謙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像根木樁子一樣,站在這裡聽這神經病滿嘴的屁話,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打他,為什麼沒推開他,還保持著呆頭鵝一樣立正的姿勢任由他放肆。
   魏之遠的眼神、話音,三胖臨走時候那句「好自為之」,種種種種全都在魏謙腦子裡糾結成一團漿糊。
   最終,魏謙面無表情地向左轉,一言不發地回屋裡,「碰」一下甩上了門。
   那天以後,魏之遠是死活纏上了魏謙,每天堅決要和他一起上班,魏謙走到哪他跟到哪,白天就在魏謙的辦公室裡讓小菲給另外支了張桌子,帶著耳機做自己的事,晚上有應酬他就跟著蹭飯,沒有就一起回家,弄得魏謙一天二十四小時,只要不閉眼,時時刻刻都能看見這個東西。
   又過了幾天,宋小寶回來了,Alex和一個小菲找來幫忙的退伍的女特警陪著她。
   魏謙沒辦法,只好跟魏之遠去把她給接了回來。
   賤A第一次見魏謙,一路上盯著他看了一路,就差流哈喇子了,最後被魏之遠忍無可忍地擋住視線,警告性地看了他一眼。
   Alex偷偷跟小寶咬耳朵:「真小氣,我就是看看而已啊。」
   宋小寶伸出細高的鞋跟,狠狠地碾了他的腳:「要、點、逼、臉。」
   Alex臉皮厚如城牆,毫不在意,不讓看這個,他就看別的,轉移視線到魏之遠身上,幾乎要透過衣服,把魏之遠身上每一根肌肉線條都用視線舔個遍,舔完一抹嘴,又用挑剔嫌棄的目光看了看宋小寶,繼續咬耳朵:「其實你才是撿來的吧?」
   宋小寶實在受夠了這個賤人,打算就地毆打他三百回合,誰知就在這時,挨揍專業戶從不反抗的Alex突然抬起一隻手,輕而易舉地就按住了她,同時,表情嚴肅了下來:「等等,別鬧。」
   說著,Alex猛地一回頭,遠處似乎有人影閃了一下,等他們走過去查看的時候,人已經跑了。
   「這一陣子一直有人跟著,」魏謙說,「我都快習慣了。」
   「不是有人跟著。」Alex說,「我覺得這個人可能是在偷拍你們。」
   Alex雖然人很賤,但確實是個不折不扣的名模,近些年更是一隻腳踏進了影視圈裡,連魏謙這種不看電視的人見了他都覺得臉熟,應付狗仔隊都快成他的日常了,對偷拍的鏡頭,他格外敏感。
   被他一語中的。
   不知對方是不是知道他們察覺了,第二天魏謙就在辦公室裡收到了一份快遞,厚厚的一摞照片,有些比較清晰,有些顯得模糊很多。
   而越是模糊的,照片的內容顯得就越是曖昧,特別是一張似乎是從窗外遠距離拍的,本來當時魏之遠只是跟他說了兩句話,在他額頭上輕輕啄了一下而已,拍出來卻像是魏之遠把他按在牆上親。
   魏之遠立刻走過來:「是那個王什麼的人寄來的?」
   他皺緊眉拿起那張最過分的照片:「對不起,我的疏忽。」
   企業家和政界人士不是演藝圈的,整個社會都在要求他們「企業的社會責任感」,特別平時和魏謙打交道的都是各地方政府官員和大公司的合作夥伴,那些都什麼年紀的人?像張總一樣一把年紀還臭不要臉的畢竟少數,他們會怎麼看?
   而關於魏之遠的來歷,魏謙向來很少和人解釋,只說是弟弟,跟小寶一樣,誰會知道不是親的?
   在這個同性戀已經見不得人的時代……兄弟亂倫?
   這太過火了。
   「你不用擔心,我把這事扛下來。」魏之遠冷靜了一下,腦子裡立刻穿過了好幾個完美地全攬到自己身上,把魏謙摘出去的方案——別說本來就是他一廂情願,他哥根本是無辜被他逼的,就算魏謙真的……他也打算一輩子盡皆自己所能地不讓他哥再有一點麻煩。
   就在這時,魏謙桌上的電話響了。
   魏謙抬手止住了魏之遠的話音,接起來。
   對方慢吞吞地開了腔:「魏董,跟你說兩句話真難啊。」
    第六十章
   魏謙的反應很平淡,無論是照片、魏之遠的話還是突如其來的電話,他都沒什麼表情。他抬起的手往下壓了一下,示意魏之遠先坐下,對電話那頭的人說:「王總。」
   王棟樑先是長籲短嘆地感慨一番:「哎,你們大老遠地要來到我們老家,參加我們城市建設,我呢?嘿嘿,混得不怎麼樣,也就在當地能有幾個人看著臉熟,勉強有點面子——還沒來得及請魏董吃個飯呢?不知道這個臉,魏董賞不賞?」
   魏謙輕輕一哂,也不知道是譏還是諷,隨即他的目光落到自己的桌角上,手指輕輕地敲了敲,魏之遠立刻領會精神,把煙盒拿過來,點了一根遞給他。
   「王總太客氣了。」
   王棟樑貌似爽朗地哈哈一笑:「哪裡,我對魏董早有耳聞啊,青年才俊,有本事……哎呀,說起來,咱們哥倆還頗有淵源。」
   魏謙不動聲色地彈了彈煙灰:「這怎麼講?」
   「你也知道,你王哥我這個人呢,喜歡結交朋友,英雄不問出處嘛,這些朋友三教九流的,哪裡來的都有,其中有些人,年輕的時候可能犯了一些錯誤,哈哈,當然了,現在都浪子回頭了。現在我的朋友裡有這麼一位,今年也小六十啦,姓紀,叫紀學文,不知你有印象沒有。」
   王棟樑這大流氓說話就是這麼的拐彎抹角,魏謙皺了一下眉,沒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他在那吠什麼,略微遲疑了片刻後,魏謙謹慎地接上他的話音:「我還真沒聽說過您這位朋友是何方神聖。」
   王棟樑又開始他三紙無驢般的長篇大論,好一陣感慨人生無常,間或還夾雜著幾句顧頭不顧腚的唐詩宋詞,酸得好像忘了放糖的酸梅湯,魏謙藉著這個間隙足足抽完了三根煙……第四根被魏之遠強行奪下來抽走了。
   終於,王棟樑繞著地球跑了一圈之後,回歸了正題。
   「確實,」流氓說,「也這麼多年過去了,魏董呢,也確實是年輕,早些時候的事大概是不記得了。說來也巧,這個紀學文正好就是在你出生那年入獄的,跟你的母親是很有一番淵源的……」
   直到這時,魏謙的臉色第一次變了。
   只聽王棟樑在那邊慢吞吞地吐出後面的話:「不,怎麼能說很有淵源呢?王哥沒文化,這張嘴總是詞不達意,你不要在意啊。雖然沒有正常的婚姻關係吧,但是沒有他就沒有你,這話怎麼說呢?那個……血濃於水什麼的……」
   魏謙突然打斷他:「王總這是打算開業大酬賓,直接給我安個爹?那這爹還真挺便宜的。」
   王棟樑得意地笑了起來:「魏總怎麼說話直帶刺呢,怎麼,今天小兄弟沒伺候好嗎?聽著心情不怎麼樣啊——不過單看面貌,魏董和我這位朋友是不怎麼像,魏董還是像母親那邊多一點吧,我那位朋友一見你的照片,哎喲,眼都直了,說那眉眼,真是一點不差,果然老話說得好,『生子肖母,生女肖父』啊……哈哈哈哈,說多了,當然,老哥我就是個外人,你們『自家人』的事,我再多嘴,就惹人討厭了。還是那句話,改天一定要來,老哥得好好招待你,請你吃咱們點咱們當地最有特色的,有個『活人餐廳』,活人當餐盤,個個都是漂漂亮亮濃眉大眼的小夥子,魏董肯定好這口,到時候千萬別跟我客氣。」
   「生子肖母」四個字一出口,魏謙額角上的青筋都跳出來了,魏之遠明顯感覺到他的呼吸一頓。
   然而魏謙到底是沒在王棟樑那露出一點端倪來,耐心地聽完了他整段意味深長的鬼話,嘴角才輕輕扯動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說:「王總胃口可真不錯,看來兄弟我必須要陪你盡興了。」
   放下電話的一瞬間,魏謙輕輕地吐出一口氣來,感覺像是憋了好一陣子,氣息都有些顫抖,他的嘴唇像是凍的,青白一片,沒有了一絲血色。
   魏之遠輕輕地叫了他一聲:「哥……」
   魏謙沒應,魏之遠隔著桌子,探身捏住他的肩膀:「哥!」
   魏謙這才似乎是回過神來,他抬起頭定定地看了魏之遠一眼,而後緩緩地彎下腰,從抽屜裡拿出一份檔遞給魏之遠,有些有氣無力地說:「這是投資部草擬的,關於你們那個遊戲的合作協議,法務的人看過了,你先拿去過一遍,有問題直接去和分管經理溝通。」
   魏之遠愣了一下,剛想說什麼,魏謙卻垂下眼睛:「先出去吧,讓我自己待一會。」
   魏之遠皺皺眉,魏謙音量微微提高了一些:「出去。」
   魏之遠看出他心煩,不想在這時候給他雪上加霜,於是默默地拿起桌上的草擬合同,轉身走出去了,輕輕地帶上了門。
   都已經下班了,魏謙也沒從他的辦公室裡出來一趟,總部人都快走光了,魏之遠才晃悠一圈,敲了敲他的門:「哥?到點了,回家嗎?」
   裡面好一會沒動靜,魏之遠正要再抬手敲門,門從裡面打開了。
   魏謙的臉色極難看,他從兜裡掏出車鑰匙遞給魏之遠,交代了一句:「你開吧。」
   就再沒有別的話了。
   「今天下午和你的部門經理聊了很多,挺有意思的……哎對了,哥,家裡還有菜嗎?一會順路買點吧,你想吃什麼?」
   魏之遠試圖挑起一個話題,然而魏謙要麼簡單地應一聲,要麼幹脆病懨懨地靠在車座上不吱聲。
   到最後,魏之遠也沉默了,進入小區的時候,他減速到和自行車差不多的速度,緩緩開進小區車道,勻出一隻手,裹住魏謙的手背——那隻手冰涼。
   魏謙只是睜開眼,不鹹不淡地掃了他一眼,就又合上了。
   他既沒有動作上的抗議,也沒有縮回去,似乎只是某種自暴自棄的麻木。
   絕對不對勁,魏之遠想。
   到把車開到自家的車庫裡,魏之遠才算把他的手捂熱了,魏謙把一直閉著的眼睛睜開一條縫,像是微循環剛剛恢復一樣,他動了動僵硬的手指,慢吞吞地問魏之遠:「好摸嗎?」
   魏之遠見好就收地規矩起來,收回了爪子:「哥,你沒事吧?」
   魏謙:「嗯。」
   說完,他就解開安全帶下了車,徑直往樓上走去,魏之遠連忙追上他:「哥,照片的事,我想……」
   魏謙背對著他走在前面,抬起一隻手,豎起兩根手指:「這個再說吧。」
   魏之遠:「啊?」
   「明天再說,小寶還在家呢。」
   小寶正跟Alex趴在一張茶几上看舊照片——這是Alex死乞白賴要求的,宋小寶出於淳樸人民的熱情好客,一時天真地答應了他,很快就後悔了。
   賤A本意是參觀一下幼年時期的帥哥,誰知道他很快找到了更好玩的——幼年時期的宋小寶,對此,他展開了慘無人道的嘲笑。
   「哈哈哈哈,你小時候怎麼能長成這樣呢?太離奇了!離離,偷偷告訴哥一聲,你是在思密達國動了多少刀,才獲得現在這個偽裝的人類身份的?沒關係,我不會盤問你來地球的目的是什麼的,告訴我吧。」
   宋小寶:「什麼呀!哪有那麼難看?」
   賤A露出一口雪白的牙,認認真真地說:「不,姑娘,一點也不難看,只是以人類的標準來說,情況略微有點慘烈。」
   宋小寶:「……」
   賤A湊近了觀察了她一下:「你不近視?唉,幸好,不然你小時候這讓門板拍過的鼻子,恐怕連眼鏡也戴不上吧?一個小丫頭,整天把眼鏡拿根線綁在腦袋上,跟剛做了腦殘治療手術的病人似的,嘖,得有多悽慘啊。」
   宋小寶對他怒目而視。
   她的目光對賤A毫無殺傷力,Alex一邊漫不經心地翻過他家稀有的舊相冊,一邊說:「你上回跟我說,家裡大哥是親的,二哥不是對吧?唉,你要像你大哥就好了……哎我操,這是誰?!」
   相冊的最後一頁,是一個女人。
   由於年代和照相技術的關係,女人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僵硬,燙著在如今看來顯得十分豔俗的捲髮,抹著血紅血紅的嘴唇,臉頰消瘦地凹了進去,面色暗淡無光,眼神麻木地看向鏡頭,正努力擠出一點不自然的笑容。
   按理說,這張照片應該是很毀人的,沒準連西施也能拍成無鹽女,可是Alex卻盯著女人的臉看了良久,如果不是小寶知道他都快彎出圓周率來了,一定會認為他對照片上的女人一見鍾情。
   「漂亮……」好一會,Alex才喃喃地說。
   小寶不解地說:「啊?哪漂亮,拍得多傻啊。」
   Alex擺擺手:「你不懂——你看,她就像個蠟做的假人,全身僵硬,不自然地往鏡頭前一站,眼神裡還有種特別灰敗的東西,顯得眼神黯淡,表情呆滯,乍一看只是個普通的中年女人,可當你仔細分辨的時候,就發現這女的長得真是……漂亮,就好像……」
   他似乎突然詞窮,比比劃劃了半天,才語無倫次地說:「那種快死的花,你知道嗎,外圍的花瓣已經變質成了垂死的棕黃色,能看見裡面乾癟的植物脈絡,只有花心上有一點殘破的生命力,帶著馬上就要消失了的水汽……」
   宋小寶說:「你不就是想說殘花敗柳嗎?」
   「毛!你有沒有審美?不會說就閉嘴,我發現你簡直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Alex沒好氣地噴了她一句,接著,他低下頭著迷地看著那張照片,低聲說,「有種行將毀滅一樣的美,讓人一看,就會不自覺地想像那朵花開得最盛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哎,這人是誰?」
   「我媽。」宋小寶說著,把照片抽了出來,看了看上面標註的日期,「我不記得她長什麼樣了,我哥說的……哦,這個時候她應該已經開始吸毒了,怪不得瘦成這幅皮包骨的鬼樣子呢。」
   Alex猛然醒悟過來,自己好像觸碰了小寶的他們家的傷心事,頓時從狂熱的攝影愛好者狀態裡回過神來,訕訕地說:「離離,對不起啊……」
   「沒事,我對她沒有一點印象。」宋小寶狀似沒心沒肺地聳聳肩,又補充說,「對我爸也沒有。」
   就在這時,魏謙和魏之遠回來了,魏謙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小寶手裡的照片上,臉上沒見什麼喜怒,只是走過去,自己動手收拾好,把母親的照片重新塞回相冊,又在宋小寶頭頂輕拍了一巴掌:「玩什麼不好玩相片。」
   Alex雖然很想再逗留一會,看著美男養養眼,可他察言觀色,發現魏謙面色不鬱,只好在五分鐘之內識相地告辭,去了他下榻的賓館。
   魏謙打起精神,跟小寶聊了幾句,在九點鐘之前就回屋了。
   到了自己房間裡,魏謙才把門一關,狠狠地掐起自己的眉心來——他頭疼欲裂。
   魏謙只是草草洗漱,連頭髮都沒擦,就滾到床上,很快,就身心俱疲地睡著了,在他徹底陷入睡眠之前,腦子裡亂鬨哄地跑過了這一整天的事,最後,定格在被小寶拿在手裡的那張舊照片上。
   他先是迷迷糊糊地故夢重做,夢見了自己小時候靠在懷孕的女人身上,聽她講河水和小孩的故事。
   而後女人和唸書的聲音消失了,那個故事彷彿還有後續。
   女人豐滿的雙頰凹進去,本來就高挺的鼻尖好像尖銳得要戳破天際,目光越發陰鬱麻木,殷紅的嘴唇裡似乎總是透著瘋狂的死寂。
   魏謙好像退回了自己的少年時代,他一推門,就看見女人木然地站在小寶的床前,手裡還拿著她吸毒用的針管,死死地盯著床上的小姑娘。
   沒心沒肺的小女孩睡得人事不知。
   魏謙頭皮一炸,兩步走過去,一把推開女人,擋在小寶床前:「你幹什麼?」
   女人瘦成了風中的竹竿,被他一抬手推了個趔趄,踉踉蹌蹌地往後倒了幾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幹什麼?」她低低地笑起來,落到角落裡的手正好碰到了魏謙小時候那本故事書,女人拿起來,消遣似的,不慌不忙地把那本書一頁一頁地撕了,她慢悠悠地說,「你們兩個婊子養的小雜種,活著幹什麼?還不如早點死了,下輩子投個好胎。」
   她說著,目光落在殘破的書頁間:「小羊小羊圓滾滾,嗷嗚一口吃下肚,一個也別跑……哈哈哈哈,一個也別跑。」
   魏謙:「瘋子。」
   他不想再看她,彎腰查看小床上的小寶,這孩子從小就是個小豬,旁邊這麼大動靜,愣是吵不醒她。
   她的小臉蛋圓鼓鼓的,肉糰子一樣的小爪子放在身側,無意中一張一合的,好像想抓住什麼東西。
   少年鬆了口氣,輕輕地把女孩的小手攏進被子,感覺她好像在依戀地抓自己的手指。
   可還沒等他體會到孩子溫熱的掌心傳來的體溫,一雙手突然從背後抱住他,他聞到女人身上讓人反胃的劣質香味,那雙手瘦得脫了形,手背上有一條一條幹出來的紋路,指尖沒有一點血色,觸感卻極其滑膩,像兩條冰冷的魚滑進了他的衣服,一隻手掐住他的腰,繼而移動到了他的胸口上,另一隻手碰到了他的下體,挑逗地揉了起來。
   少年的身體將發育,還沒來得及進入青春期,他懵懵懂懂,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當場呆住了。
   隨著陌生的躁動湧入他的血管中,「轟隆」一下衝進了他的腦子,魏謙才終於回過神來,猛地掙紮起來,回身給了女人一巴掌。
   「啪」一下,屋裡寂靜了片刻,小寶終於被吵醒,聲如洪鐘地哭了起來。
   女人舔了舔猩紅的嘴唇,一手摀住臉,跪坐在地上,輕而斷續地笑起來,一時間瘋瘋癲癲的表情竟然顯得有些嬌憨:「哎呀,寶貝兒子,原來你還不懂啊?」
   魏謙的血冷了下來,他覺得身上女人的觸感好像還在,就像有一條蛇纏在他身上,他一陣噁心,扶著桌子乾嘔起來。
   女人不笑了,漠然地看著他:「你們男人,不就是喜歡這種事嗎?怎麼,覺得媽噁心?那又怎麼樣?十幾年前,你身上的血就是我的,你自己不噁心?嗯?」
   說完,她攏了攏頭髮,抬起下巴,端莊而冷漠地站了起來,嘴裡卻輕輕地哼著:「小羊小羊圓滾滾,嗷嗚一口吃下肚,一個也別跑……」
   一邊哼唱,一邊踩上她的高跟鞋,把領口解開了些,她搖搖晃晃地往外走去,到了門口,她突然回過頭來,睜大了眼睛,眼珠都快要從眼眶裡脫出來,定定地看著魏謙,胡言亂語地說:「我告訴過你別過河,別過河,你還要過!怎麼樣呢?宋大偉死了吧?你也完蛋了吧?就要被『嗷嗚』一口吃掉了吧!啊哈哈哈哈……」
   她的笑聲越來越尖利,到最後簡直像是捏著嗓子的烏鴉夜啼,生出某種撕心裂肺的不祥。
   魏謙猛地驚醒過來,心悸如雷。
   睡覺的時候忘了關窗戶,晚秋的冷風一吹,吹得他狠狠地激靈了一下,而後,才發現自己竟然是赤裸的。
   魏謙皺了皺眉,他平時壓力極大,休息時間極其珍貴,一般是倒頭就睡,不大顧得上這方面的需要,隔一陣子偶爾會有,也是用手草草打發自己。
   可這天晚上,他覺得有點膈應,沒伸手去碰,只是靠在床頭上,靜靜地等待慾望過去,也沒有去關窗戶,任由風吹著。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心跳和身體才都逐漸平息了下來,魏謙起床,打算去給自己倒杯水喝,他從夢魘中掙紮出來,覺得有點可笑——無論是那個夢,還是王棟樑。
   他曾經儘可能地挺直著腰桿,離開學校,又因為那一點可笑的自尊,去給樂哥做打手,賺玩命的錢。
   但那又怎麼樣呢?他想,現在如果他願意,如果樂曉東的夜總會還在,他能買它個兩三個扔著玩,誰撼動得了他的自尊?
   金錢和利益總會織起一張龐大的網,只是看誰的網大,誰的網結實了。
   短短幾天,魏謙已經把王棟樑摸清了。
   備受王棟樑器重的小舅子在拆遷的時候打死了人,這件事被他在當地壓下來了,誰知被打死的人家裡有個遠房親戚,背景不那麼簡單,現在恐怕正在有人準備調查姓王的。
   還有王棟樑手底下那一坨勞改犯,雖說都是靠他養著給他辦事,但是隨著這些人越來越無法無天,約束他們也越來越困難,王棟樑現在已經被一隻腳拖下了水。
   他肯定需要錢,很多的錢,他窮得都快要狗急跳牆了。
   聽說他手裡現在有一筆從澳門那頭洗完的款子,急需開個正經的口子流回內地,幾乎找不到比這個廣場改造成住宅的項目更理想的方式了。
   A市的項目,馬春明之前給出了非常精準的市場調研報告,當地預售管理並不怎麼嚴格,絕對能在主體封頂之前拿到絕大多數的回款,甚至有可能清盤,如果前期操作得當,整個回款期可能不超過半年,罕見的「短平快」利潤高的項目。
   王棟樑必須要盡快弄到這塊地,魏謙放下水杯,盯著略略反射著一點微光的水面,握著杯子的,是自己屬於成年男人的、修長而有力的手指,他心說:我必須讓你弄不到。
   就在這時,魏之遠的房門突然開了。
   魏謙回過神來,瞥了一眼牆上的鐘,壓低聲音問:「怎麼這點鐘還不睡?過時差生活?」
   魏之遠走過來:「嗯,剛才在和幾個海外的朋友商量點事……哥,我有點擔心你。」
   魏謙覺得自己當時是冷靜的——他覺得自己接到王棟樑的電話時是冷靜的,噩夢也只不過是打破平時晚睡早起的生物鐘的巧合——他方才還在條分縷析地想怎麼對付大流氓的事,理所當然應該是理智的。
   然而此時,他在這樣的冷靜理智中,心裡不由自主地湧起夢裡瘋女人的車軲轆話。
   過河……
   過河?就過去了,怎樣?
   父母都不是人又怎樣?
   同性戀算什麼?亂倫又算什麼?
   「想拿這種不痛不癢的東西威脅我?」魏謙心想,「風刀霜劍言如雪?有本事埋了老子,老子怕過誰?去他媽的。」
   「你跟我過來。」魏謙不輕不重地說,就像打算和魏之遠聊聊投資款該怎麼走手續的事。
   然而他帶上門之後,卻猛地把魏之遠按在了門上,在魏之遠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的時候,沒輕沒重地湊上去,啃上了魏之遠的嘴唇。
   魏之遠當場就覺得自己平穩的心跳「嘎」一下,忘了蹦字了。
    第六十一章
   魏謙其實不知道該怎麼親吻,這是個技術活,他沒幹過。
   溫柔的,他就只知道打發小孩睡覺那樣,輕輕貼一下,狂暴的……這個他想像不大出來。
   好吧,其實魏謙在午休時間翻過一本林清桌上的小黃書,可惜看完了以後,他依然一頭霧水,沒能從中得到任何指導,因為根據書裡對「親吻」的玄幻描述,他那貧瘠的想像力沒有構建出任何一個人類能做到的動作,要說聯想……
   魏謙當時看完以後,腦子裡浮現出了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武俠片的特級鏡頭……就是「吼哈」一下,然後主角身後一串二踢腳閃爍著五顏六色的極光爆炸的那種。
   所以他能做的,只是洩憤一樣地蹂躪了一下魏之遠的嘴唇。
   秋天北方氣候乾燥,人的嘴唇容易起皮,魏之遠疏於保養,所以輕輕一拉扯就破了,魏謙很快就敏銳地嘗到了一點血腥味,他這才微微地從起伏的心緒中回過神來,尷尬地發現,自己這樣簡直就像個色狼,實在太斯文掃地了。
   他才想要往後撤一點,卻突然被魏之遠狠狠地扣住後腦,貪婪地反擊了回去。
   不同於第一次——那回年會後,他本能地動手揍了魏之遠一拳,之後只記得自己又驚又怒了,沒什麼其他的印象。
   這次,魏謙遲疑了一下,魏之遠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探進了他嘴裡,掃過了他所能觸碰到的每一個角落。
   被刺激得有些發麻,魏謙一時忘了呼吸。
   魏之遠一隻手不知什麼時候攬在了魏謙腰間,魏謙被他拉扯得腰部情不自禁地往後微彎下去,成年人的腰多半沒有那麼軟,時間稍長就會覺得很吃力,魏謙覺得自己簡直就像一把被魏之遠壓彎的弓。
   他繃緊的肌肉已經開始發酸,不由自主地伸手撐住牆,而魏之遠還在不依不饒。
   不知什麼時候,魏之遠的手捲起了他睡衣上衣的下襬,魏之遠的手心著了火一樣,滾燙,並不像愛撫,手重得幾乎像是要擼下他一層肉,很快逡巡過魏謙的小腹,繼續往後。
   魏謙覺得自己的腰窩被重重地掐了一下,疼得他一激靈,隨後一股酸麻順著脊樑骨竄上去,他的腰頓時軟了,本能地掙動了一下,喉嚨裡發出一聲模糊的、抗議的低吟。
   而後,魏謙就感覺胯下有東西頂住了自己。
   他不由自主地僵硬了一下。
   就在這時,魏之遠終於結束了這個吻,他緩而顫抖地壓抑著急促的喘息,好半晌,他才低低地嘆了口氣,似乎用了極大的毅力,迫使自己鬆手,緩緩地放開了魏謙。
   魏謙站得重心不對,往後仰了一下,後退了兩步才站穩。
   屋裡沒開燈,魏之遠靠在門上,一雙眼睛像狼一樣,即使在黑暗裡,也閃爍著讓人難以忽視的、近乎飢餓的光芒,胸口劇烈的起伏著。
   魏謙心裡漏跳一拍,隨後死命唾棄了自己一句:「我這辦得是什麼事。」
   「謙兒,」魏之遠開口叫他,卻換了稱呼,聲音低啞得好像金屬劃過粗糲的砂紙,「我他媽肖想你快十年了,你能別這麼考驗我嗎?我……我真把持不住。」
   魏謙無言以對。
   「你……你,算了,等我緩緩。」魏之遠的呼吸粗重極了,他似乎有些賭氣,徑直走到了魏謙床上——椅子上堆滿了東西,沒地方坐。
   魏謙的被子攤在一邊,裡面還帶著一點曖昧的餘溫,魏之遠沒想到自己的慾望居然這麼輕易就能被他點燃了,有些難受,他乾脆兩條腿垂在地上,上身趴了下去,像一頭俯臥的獅子,閉上眼睛,短暫地伏在魏謙的枕頭上。
   魏之遠本意是想安靜一會,平息一下自己的慾望,但很快,他就發現這是個再餿也沒有的主意了。
   鑑於某人頭髮都沒擦乾就躺下睡覺的行為,枕巾上留下了非常明顯的洗髮水味,黑暗放大了魏之遠嗅覺的靈敏,除了洗髮水,他還聞到了混雜在其中的微弱的浴液味道,以及屬於魏謙的、某種獨特的氣息。
   氣味極富挑逗性地從四面八方包圍著他,然而不光如此,還有那微微凹下去的床,身後的帶著魏謙的體溫的被子,魏之遠當時鼻子就有點癢,而他無意中在枕頭上蹭了蹭,臉側竟然還沾到一根魏謙的頭髮……
   「我操!」魏之遠徹底暴躁了,他原本天生就不是急性子的人,更不用說這些年沉下心來修身養性,都快想不起來上一次自己這麼暴躁是猴年馬月的事了。
   他像詐屍一樣,猛地坐了起來,低低地說:「我血管快要裂開了。」
   魏謙好像有點不在狀態,至此,他自以為自己冷靜的大腦都是一片空白,他站在兩步以外,驢唇不對馬嘴地問了一句:「你剛才叫我什麼來著?」
   藉著稀薄的月光,魏之遠看見了他複雜又錯亂的表情,胸前的鈕子被自己揉開了好幾顆,魏謙似乎沒有注意到,露出胸口的窄窄一條。
   「你就折磨我吧。」魏之遠站了起來,在熊熊的慾火中艱難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行為,但沒控制住自己的嘴,他說,「魏謙,我真是恨你。」
   錯身而過的時候,魏謙忽然一把抓住魏之遠的手腕。
   他近乎空白的表情被魏之遠方才那句洩憤的話打碎了,一瞬間似乎又恢復了平靜,語氣聽起來更加平靜。
   魏謙說:「到床上去吧,我幫你。」
   魏之遠強健的心臟再一次卡帶了,他只記得自己被魏謙輕輕推了一把,就立刻像毫無重量一樣地「飄」回到了床上,革命氣節早不知道死到什麼地方去了,魏���冰涼的手剛伸進他的褲子,還沒碰到哪,他已經先整個人一哆嗦,叫出了聲來。
   他這副德行,魏謙反而放鬆了下來,甚至本性難移地隨口損了他一句:「叫喚什麼?台詞念早了——我說您別一驚一乍地行嗎?鬧貓呢?」
   魏之遠的理智早就碎成了渣渣,儘管魏謙的手法潦草又粗暴,但在日思夜想的人手裡,細枝末節的技術問題算個屁。
   魏之遠胡亂地叫著他,一會是「哥」一會又是他的名字,神魂顛倒。
   肯定沒有多舒服,魏謙很清楚這一點,他打發自己的時候就一直很木然,感覺還不如按摩店盲人大哥給按頸椎時候來得爽,純是解決需要……可是一個人真會為了另一個人神魂顛倒嗎?
   魏謙習慣了別人對他的依賴和服從,一直以來,他都盡力讓自己變得更可靠,這幾乎是對他而言最為親密的感情互動了。
   但是魏之遠不一樣,他走得實在是太近了。
   魏謙忍不住覺得不可思議——自己有那麼好嗎?小遠的執著都是從哪來的?
   他連人生中最理所當然、最沒有理由的父母之愛都沒有得到過,從未建立起對世界起碼的信任,遑論是虛無縹緲的……
   愛情。
   然而他在魏之遠熠熠生輝般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第一次感覺到了那種極端親密的聯繫,好像在他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況下,被人偷偷摸摸地安在了心裡。
   魏謙的心忽然就軟了下來,像是有人用羽毛輕輕地搔過,連同他的動作也不由得放得更輕柔……儘管輕柔得依然很不得要領。
   直到魏謙擦乾淨手,魏之遠依然賴在他的床上不肯起來。
   魏之遠:「哥。」
   魏謙把紙巾扔進紙簍:「什麼事?」
   魏之遠又叫:「謙兒……」
   魏謙把開了大半宿的窗戶關上:「嗯?」
   魏之遠沒事,就是想叫他。
   青年在柔軟的床鋪間閉上眼睛,囈語似的又叫了一聲:「謙兒。」
   這回魏謙終於不耐煩了:「幹什麼?有完沒完了?」
   魏之遠自顧自地笑了起來,低低地說:「死都值了。」
   這句話真心誠意到誰都聽得出來,魏謙胸口狠狠地窒了一下,但他無從表達,只是走過去,在魏之遠腿上打了一巴掌:「起來,床單都讓你滾成鹹菜皮了。」
   魏之遠順從地爬起來,站在一邊,看著他把亂七八糟窩成一團的床單拉好,又把已經團成一卷蜷縮在牆角的被子拽回來。
   「哥,我可以……」魏之遠頓了頓,「唔,算了,沒什麼,我還是回自己屋裡吧。」
   魏謙背對著他,看不見他的表情,但是過了一秒鐘後,魏謙淡淡地開口說:「櫥子裡還有個備用的枕頭,去拿過來。」
   魏之遠猛地抬起頭:「小寶還在家呢,你……」
   魏謙打斷他:「沒事。」
   他並不知道自己已經告訴小寶了,也並不是沒節操到立刻就適應這種詭異的關係、立刻就能全盤接受兄弟爬上了他的床這種事實,魏之遠看得出來……他只是,不想讓自己覺得難堪而已。
   說不定方才的走火,他也都覺得是他自己惹出來的,所以打算悶不做聲地一個人擔了。
   魏之遠輕輕地把枕頭放下,鑽進了被子,試探性地伸出手,抱住了已經躺好閉上眼,似乎光速入睡了的魏謙。
   魏謙沒有動,沒有睜眼,他不想在那小崽子面前表現出害羞之類的情緒,只好緊張兮兮地端出「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架子,假裝從容。
   不過十分鐘以後,魏謙終於還是忍無可忍地扒開了魏之遠的手:「你別跟個探照燈似的死盯著我行不行?」
   魏之遠連忙從善如流地眯起了眼盯著。
   得,這回成顯微鏡了。
   他把魏謙拖回被子裡,輕聲說:「你先睡,我還在做今天的功課。」
   魏謙:「什麼功課?」
   「反省。」魏之遠閉上眼睛,用耳語的聲音對魏謙說,「從早晨開始。接到照片的時候,我有一瞬間是高興的,甚至不受控制地偷偷看了那些照片好幾眼。」
   魏謙:「我怎麼沒看出來?」
   「我自己都沒感覺出來。」魏之遠說,「只是個一閃而過的念頭,所以才要事後一點一點抽繭拔絲地回憶。我記得你桌上的茶杯墊圖案——我在你辦公室好長時間了,都沒注意過你用什麼杯墊,唯獨今天注意到了,因為靠牆的那張照片當時就放在杯子旁邊,我一定是多瞟了好幾眼,才會印象深刻。」
   魏謙震驚了,他從來不知道還有人像福爾摩斯驗屍一樣研究自己。
   這都誰教他的?
   絕不可能是老熊,老熊要是有這麼高的悟性,早就成真仙了,還用得著每天裝模作樣地假仙?
   「我分析這個竊喜有兩個原因吧,」魏之遠接著說,「一個是我對你的心見不得光已經很久了,我當然希望它有一天能光明正大,但是那可能會傷到你,傷到很多人,所以這回通過別人的手傳出來……別管真的假的,我都有種自己在『無辜』的情況下得償所願的錯覺。」
   他頓了頓,繼續說:「當然,還有一個更深一點的原因,就是我還是想折磨你……剛才不小心禿嚕出實話了。我雖然心裡決定為你修行,但還是忍不住恨你不回應我,我還沒法完全坦然。如果因為我而讓你痛苦,我會有種自己在你心裡有份量的錯覺……這樣我可以假裝自己對你很重要,算是……刷存在感吧。」
   「不是,你等等。」魏謙撐起上半身,「你每天臨睡前就這麼……這麼……血淋淋的一通?」
   魏之遠睜開眼,坦誠地說:「是啊,還有呢。我剛才說過,死也值了,當時真那麼想的,可是現在回過神來,又開始不滿意了,抱著你的時候,我又有了一個念頭,想著剛才要是能做全套就好了——貪心不足……唉,一點慾望得到滿足了,很快就會又有新的不滿。」
   魏謙:「……」
   他不知道魏之遠當著自己這個被妄想的當時人面,究竟是怎麼大喇喇地說出這番話的。
   魏之遠衝他笑了笑:「我發誓,真的就是一個念頭,還沒到它放大的時候呢——你蓋好,別凍著。」
   那天臨睡前,魏之遠在魏謙耳邊說:「這不是血淋淋的,人心隔肚皮,可是何必對自己也隔肚皮呢?好多事只是自欺欺人而已,藏起來對自己沒什麼好處,藏得多了,人就容易軟弱,對自己越是坦誠,就越是能得到無堅不摧的力量。」
   第二天,魏謙一起來就有一點感冒,可能是前半夜吹的,也可能是後半夜他一直擔心單人被太小,總把被子往魏之遠那邊推,結果著涼了的緣故。
   不過這都是細枝末節,早晨最兵荒馬亂的事,是宋小寶早起戴著耳機壓腿,剛壓完一輪準備放鬆一下做第二輪的時候,就看見她的小哥哥從大哥屋裡出來,還親密地衝屋裡的人問:「哥,早晨想吃點什麼?」
   直到魏謙出屋,小寶那能塞進一個鴨蛋的嘴也沒合上。
   魏謙看了她一眼,沒解釋什麼,儘可能表現自然地收拾洗漱,像往常一樣若無其事地叫她過來吃飯……只不過一早晨沒和她對視過。
��  而後他以上班為藉口,落荒而逃了……比平時足足早了二十分鐘。
   會議室裡還沒有人,魏之遠倒了杯茶,打開電腦,對魏謙說:「昨天晚上忘了跟你說了,我們用了一點非法的技術手段,黑進了王棟樑身邊幾個人的電腦,拼湊出了一點信息,他們有一本陰陽賬,可惜是手錄的,只有幾頁掃瞄版洩露出來,資訊不全,但是涉及到的幾個賬戶往來,我們都已經在追蹤了,給你看看。」
   魏謙沉默了片刻:「我不希望你沾上這種事。」
   「你希望我怎麼樣?」魏之遠雙手撐在會議桌上,笑盈盈地問他,「三好學生一樣地默默寫我的程式,賺幾個零用錢回來向你討要獎賞嗎?」
   他撿起一根簽字筆,在手指間轉了幾圈,嘆氣說:「你是多缺乏安全感啊,只肯對自己豢養的東西有感情。」
   魏謙面無表情地說:「豢養誰?你?我有病啊,養你這麼個混賬東西整天找氣生,你怎麼越大越不要臉?」
   魏之遠好像很愛聽他數落自己,一個字也不反駁,嬉皮笑臉地把筆記本電腦的螢幕轉到他面前,立刻堵住了魏謙的嘴。
   半個小時以後,管理團隊的人到齊了。
   「當地政府剛剛換屆,一把手是個外地空降來的。」三胖說,「這就是為什麼這個節骨眼上出事,王棟樑急著要重新疏通關係的原因。市政那幫人現在態度很模棱兩可,一來新領導剛到任,沒來得及摸清楚這地頭蛇的水有多深,二來這大領導也是快退休了,準備無功無過地收個尾,不想在自己任期鬧出什麼事來晚節不保。」
   「鬧不鬧出事來,由不得他,也由不得王棟樑。」魏謙說。
   馬春明翻看著內部秘密傳閱的一些東西,正人君子地舉手準備發表高論:「我們可以向司法機關舉報,這個人……」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閉嘴。」魏謙用兩個字就簡短地結束了他的發言。
   馬春明直腸子,在他認為要緊的立場上,從來不吝於和大老闆叫板的,立刻跳起來:「我反對使用不正當的手段!」
   「沒人說要使用不正當的手段。」三胖把他按回座位上,「博士,你不懂就先聽著吧,正當的手段也不是只有你那種直眉楞眼的。」
   「他就是把柄再多,這個事,也得讓當地政府去做。」魏謙點了根煙,「我們出面成什麼了?那是狗咬狗。」
   馬春明:「可談總剛才不是說……」
   「行,過兩天我過去一趟,打個前戰。」三胖越過他,接過了魏謙的話音。
   馬春明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三胖平時不管業務,馬春明平時不管公關,倆人在一起基本上是雞同鴨講。
   三胖嘆了口氣,只好耐著性子,給這個在某些方面榆木腦袋一樣的博士解釋。
   「我可以通過以前的幾個朋友請到當地公安的幾個人,紀檢那頭也聯繫到了,再來幾個作陪的,」三胖掐指算了算,「連帶市政的幾個人,湊一桌席。」
   他頓了頓,低聲補充了一句:「到時候就得請投資部盡快把項目建議書做好了。」
   投資部經理笑了笑:「我跟小遠一見如故,有他幫忙,肯定快。」
   儘管每個人說話都語焉不詳,可馬春明到底聰明,呆了片刻以後,還是反應了過來,他喃喃地說:「這……太……」
   「內部資料注意保密,散會吧。」魏謙沒解釋,拍了拍馬春明的肩膀。
   「太險惡了。」馬春明說。
   「你見過幾個壞人,就敢腆著臉說世道險惡了?」魏謙看著他笑了笑,「我都還覺得挺安樂的呢。」
  第六十二章
   每一個項目做下來,都是一場對人脈和市場精準度把握的考驗。
   粗放型的發展,撞大運式的經營,很快就會被行業的大浪淘去,這是當年魏謙之所以留下馬春明這只大猴子的原因——即使馬博士是個榆木疙瘩,他也是個思路極其清晰的榆木疙瘩。
   馬博士雖然不大拋頭露面,但也多少瞭解魏謙他們的處事方式,所以當場一聽就明白了。
   三胖所謂的「打前戰」是第一次暗示,儘管他過去也只是吃吃喝喝扯個淡,但暗示了他們在當地的關係網是通暢的,要做得足夠隱晦,也要給足對方面子,省得讓人以為他們是在逼宮,然後投資部所謂的「項目建議書」裡,當然會有夾帶,夾帶多少,就是展示他們能掌握多少東西了。
   這就像一棵大樹,露出樹根的一角給別人看,讓對方有個冰山一角的猜測。
   所以說要魏之遠幫忙。
   「然後你打算怎麼辦呢?」馬春明追到魏謙的辦公室問。
   魏謙叫狗一樣地衝他勾勾手指,把馬春明叫進了屋裡,遞給他一塊U盤:「去列印出來。」
   那是一份將近一百頁的項目策劃書,馬春明用再生紙打出來,厚厚的一打,訂都訂不上,他有些難以置信地看了魏謙一眼:「你做的?你怎麼有時間弄這個?」
   魏謙側頭打了個噴嚏,有些甕聲甕氣地說:「那你就別管了。」
   一直在旁邊不怎麼吭聲的魏之遠走過去,彎下腰摸了摸他的額頭,接了一杯滾燙的熱水放在魏謙面前,交代說:「喝了,我現在出去給你買藥。」
   說完,他就真的穿上外衣出去了。
   馬春明奇怪地抬頭看了魏之遠一眼——儘管他作為獨生子,沒法理解兄弟姐妹愛,但是憑藉他的生活經驗和貧瘠的想像力,怎麼都覺得「弟弟」這種生物就是熊孩子的代名詞,從沒見過魏之遠這樣的……慇勤周到得跟男朋友似的。
   但是馬春明的目光落到他們鬼見愁老大身上,立刻就不由得風花雪月全碎,打了個寒冬臘月裡喝了一壺冰水的哆嗦。
   「我一定是走火入魔了。」他想。
   馬春明閱讀速度極快,一目十行,據他自己吹,還能過目不忘。
   看完,博士收斂了自己驚悚而猥瑣的小心思,皺了皺眉:「產業園的概念確實非常有噱頭,如果真的能培植起來,稅收,乃至於產生的就業都非常有吸引力,但是恐怕沒那麼容易做成吧?」
   魏謙在一片熱水冒出的白氣後開口說:「不容易,但是事在人為。」
   「我覺得產業園這個東西,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當然,A市那個地方,從自然和人文環境上來說是有可行性的,可你不覺得不夠嗎?而且你不覺得這個定位太高了嗎?以『文化和高新技術』為核心,這樣的產業園大多是自發聚集,或者由政府通過減免稅收、設立獎項扶植出來的——政府那邊肯定不幹,我認為那邊沒有成熟的土壤。」
   魏謙說了一個非常著名的國外遊戲品牌,問馬春明:「聽說過嗎?」
   馬春明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小遠他們參與製作的。」魏謙說。
   馬春明想了想,又問:「所以你打算利用他的關係引來知名品牌?你給人家提供什麼,吸引他們來?」
   「政府沒有減免稅收政策,我就減免租金。我給他們最棒的工作環境,最廉價的費用,優秀的企業可以用技術股來入股物業。我還要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先開出一片專家公寓,精裝修,照著高端度假公寓的品質,怎麼漂亮怎麼來,找最好的物業團隊來經營,作為配套,剛開始可以免費,等園區成熟了,再把成本攤進辦公區的租金裡。」魏謙輕輕地敲了敲桌子,「知名品牌進駐,政府第一時間就有政績和稅收,而且靠他們還能吸引上下游的服務商,短時間構造出完整的產業鏈。」
   工作狂馬春明聽他簡單一說,心裡立刻就能估算出大概的投入。
   這個項目承擔了巨大的風險和巨額的資金成本,而前幾年,可以預見的,幾乎不會有收入。
   他們所有的、全國各地的大小項目所得的利潤,可能全部都要搭進來養這一個地方,而就像某個軟件公司用其所有的業務收入支撐一個辦公軟件團隊一樣,最後很可能證明這個傾所有人之力苦苦支撐的東西就是沒有出路的。
   數十個億的投資,漫長的回收期,每天的融資成本可能高達上百萬。
   有可能中途爛尾,也有可能走到最後,發現是死局。
   馬春明怔怔地在那坐了一會,好半天,他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近乎自言自語地說:「你膽子也太大了……為什麼?」
   馬春明知道,魏謙就算是瘋了,也不可能用這麼大一筆資金,就為了跟王棟樑鬥氣。
   更重要的是,魏謙也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一個人弄出這樣詳盡的策劃書,當中大量的、涉及多個省市的調研以及宏微觀各種層面上的深度的分析,沒有幾年的工夫,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
   光這一份策劃書,拿出去賣,馬春明都能估量出其不菲的價值……問題是有多少人敢真的動手做?
   A市政府絕對很難找到第二個人肯給他們做這樣的項目,相比起來,他們原本的稅收大戶王棟樑,就真成了個只能惹是生非造成社會不穩定的純流氓——何況他還涉嫌偷稅漏稅。
   「十年前,有一個人跟我說過一段話——這個人我一直很佩服他,除了在老婆面前昏頭看不清腳底下的路之外,我覺得他有種能穿透時代的目光。」魏謙緩緩地說,「他當時告訴我,勞動力的時代已經過去,當時我們即將迎來的,是資本的十年,而技術的春天緊隨其後。現在十年已經過去了,他說對了,我賭他下一個十年也是對的。」
   馬春明當然聽得出這個人是誰,他的眼睛隨即亮了起來。
   魏謙嗓音有點啞,咳嗽了幾聲,繼續說:「總有一天,蓋了房子就賣的時代會結束,政策性或者市場性崩盤在我們國家的背景下,出現的可能性或許很小,但地區之間不平等的發展,會造成優質地塊逐漸消失,而價格會相應地變得非常高。也有可能,由於經濟出現泡沫,我們現在這種過剩的融資管道被掐斷,高額的利息導致利潤空間被進一步壓縮,行業走到那種衰朽的地步,再想掉頭就晚了……」
   魏謙說到這,嗓子更癢了,忍不住又是一陣咳嗽,感冒好像比早晨還要嚴重一些。
   馬春明似乎是為了表示關心,隨口說:「啊,你感冒啦?要多喝點水。」
   然後他極不長眼地忽略了魏謙已經空了半天的杯子,急切地往前挪了挪椅子,催著他說:「然後呢?」
   他用口頭語言和肢體語言同時表達著:我剛才就是客氣客氣,你還是自己管自己吧。
   魏謙:「……」
   他忽然間就明白為什麼這貨會被老婆甩,果然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魏謙只好自己拖著有點發沉的腿站起來,重新倒了杯熱水,接著說:「那時行業中會有無數的中小企業死在長期的動盪裡,能健康長久、而不是苟延殘喘地活下來的,兩根支柱中間必須有一根——產業型的物業,或者全球暢通無阻的資產證券化。」
   馬春明聽到這裡,整個人已經和打了雞血一樣蹦了起來:「我知道了!要麼自己變成造血幹細胞,要麼變成流動的血液中的一部分!」
   魏謙靠在牆上,好像對他的反應敏捷很滿意,點頭說:「我的大概意思都在這裡了,這件事成功與否,就看你的了,你可以從每個駐外地項目公司裡挑自己的人,組成一個臨時團隊,專門做這件事。」
   馬春明一拍桌子:「只要這份策劃書能說服當地市政府,我兩個月之內給你一個切實可行的操作方案。」
   他說完,大馬猴似的來了精氣神,好像打算一頭紮進去就不出來了。
   這時,魏謙卻猶豫了一下,忽然開口叫住了他。
   「老馬,耍手段這種事,你不會、看不過去,都正常,有的是人能做,連幾歲的小孩都會為了爭寵偷奸耍滑,別說那些生意場上摸爬滾打了好多年的大小狐狸們了。但那些終究只是細枝末節的輔助工具。有的人手段高超地耍了一輩子,他們也就混成這樣了,真正能走得遠的關鍵,是有你這樣的人。」
   馬春明愣了一下,而後,他的臉突然飛快地漲紅了,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魏、魏董……」
   他跟了這個非常難伺候的男人已經有五六年了,魏謙給了他一份工作,一個機會,甚至是一重尊嚴,馬春明一直是心懷感激的,可直到這一刻,他才驟然從心而生出了那種「士為知己者死」的念頭。
   馬春明眼眶飛快地一酸,幾乎熱淚盈眶,張了張嘴,卻再一次口拙地詞窮了。
   魏謙懶得看他感激涕零,像打發狗一樣揮了揮手,頗有幾分怨念地說:「要不然我能容忍你這傻逼這麼長時間?滾吧,看見你就覺得礙眼……連給衣食父母倒杯水的眼力勁兒都沒有,要你有什麼用?看耍猴嗎?」
   馬春明歡天喜地地被他惡損了一頓,走出老闆的辦公室,就在這時,魏之遠回來了。
   魏之遠衝他客客氣氣地點了個頭,帶著一身寒意走了進去,馬春明想了想,腳步又轉回來,決定觀摩一下「有眼力勁兒」的人是怎麼做事的,好多學兩招,便於以後結草啣環用。
   他看見魏之遠呵了口氣,搓了搓手,把雙手弄暖和了,才走進去,替魏謙拿出了小藥片,看著魏謙吃下去,然後彎下腰,用自己的額頭輕輕地貼了魏謙一下。
   「有點發燒。」他聽見魏之遠輕聲地、用商量的口氣說,「先跟我回家好不好?」
   馬春明幸災樂禍地想:這回馬屁準得拍到馬腿上,死變態從來輕傷不下火線,頂多變本加厲地折磨手下的人,才不會中途翹班呢。
   誰知魏謙只是皺了一下眉,竟然沒說什麼,任由魏之遠取下他的大衣,披在他身上,又拎走了他的車鑰匙和包。
   馬春明:「……」
   兩秒鐘之後,他回過神來,連忙在魏謙發現之前溜下了樓,躲進了樓下拐角處的公廁,偷米的耗子似的鬼鬼祟祟探出頭,看著魏謙被魏之遠帶走了。
   「他怎麼就能沒挨打也沒挨罵呢?」馬春明喃喃地說,最後百思不得其解,「這不科學!」
   第二天,來自北方的寒流就侵襲了整個城市,魏謙好像天氣預報一樣,開始他每年初冬例行的咳嗽……他的止咳方式就是抽煙。
   魏之遠趁他不注意,把他家裡和辦公室的煙捲成了一包,縮進了櫃子裡,鑰匙隨身帶好,只在外面給他剩了一盒,不由分說地宣佈:「硬改變生活習慣對身體不好,我不會強制你硬戒,不過從今開始,實行配給制度,這是三天的量,你自己看著分配,早抽完早沒。」
   魏謙:「……」
   他沉默了片刻,一字一頓地問:「你是蹬鼻子上臉啊?」
   魏之遠笑容可掬地看著他,頗有暗示意味地點了點自己的嘴唇,意思是:你親也親過,摸也摸過了,打算不認賬嗎?我當然有權利管。
   魏謙深吸一口氣,耐著性子說:「別鬧,你小時候怎麼沒那麼難伺候?鑰匙給我。」
   魏之遠:「我那時候拿你當男神仰慕,別說煙味,你身上十天不洗澡的味我都愛聞,現在不一樣,你以後是我的,我想讓我的人多活幾年,有什麼不對?」
   「放屁。」魏謙站起來,打算動手收拾他。
   魏之遠連忙退到牆角,雙手扯住自己的領口:「別過來!過來我脫衣服了!」
   魏謙:「……」
   魏之遠露出小虎牙一笑:「我室友是個黑人暴露狂,跟他學的。」
   「你他媽去國外那麼多年,就跟洋鬼子學會了脫衣舞?」魏謙青筋暴跳,「有本事你脫!」
   誰知魏之遠竟然真的有本事,說到做到地一把將自己的襯衫從毛衣里拉了出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扯開了一溜鈕子,並且把手按在了自己的腰帶上:「脫了,你還想看我脫褲子嗎?」
   就在這時,陪著Alex逛完本地景點的宋小寶推開了大門。
   她看見此情此景,再一次當場化作一塊表情驚懼的門板,保持著可笑的姿勢僵立在了那。
   Alex從她身後探出頭來,眼珠一轉,口無遮攔地說:「哇!強姦!太勁暴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現場呢!」
   他觀賞錢塘江大潮般的遊客口吻終於讓魏謙惱羞成怒,但是此時既不便當著外人的面過去踩魏之遠一頓,也不便當面數落小寶的客人,只好面無表情地轉身回屋,把門摔得山響。
   魏謙重重地往床上一躺,心想:「這兩個混賬討債鬼。」
   魏之遠在外面不慌不忙地系好鈕子,看了他們倆一眼,體貼地沒去打擾宋小寶。
   自從那天早晨,她撞見他夜宿魏謙的房間之後,宋小寶就以「帶假洋鬼子遊玩本地著名景點」的名義,開始神龍見首不見尾起來。
   魏之遠知道她還是難以接受——其實換誰都難以接受吧?她沒像當年三胖一樣搞破壞已經很給面子了。
   一分鐘以後,宋小寶默不作聲地進了門,神色木然地在Alex身後把自家門帶上關好,然後她站在窄小的玄關處,連鞋也沒換,突然毫無徵兆地「嗷」一嗓子哭了出來。
   那可是真正的嚎啕大哭,把Alex和魏之遠都嚇了一跳,連已經回屋的魏謙都給驚動了,但魏謙猶豫了一下,卻還是沒有出來,只是站在門口,把臥室的門撥開一條門縫,有些緊張地聽著外面的動靜。
   Alex不知所措地輕輕拍了拍她:「離離?這是幹什麼?哎……別哭了,臉都花了。」
   宋小寶充耳不聞,她自顧自地哭到了上氣不接下氣的地步,累得不行了,就慢慢地靠著鞋櫃子蹲了下去,抓住了不知什麼時候走到她身邊的魏之遠的褲腳,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好一會,她劇烈的哭嗝才略微平息了一點,魏之遠聽清了她斷斷續續的話:「我……我把哥哥讓給你了,你以後別、彆氣他。」
   魏之遠蹲下來,伸手按了按她的頭頂,輕柔地反問:「我什麼時候氣過他?」
   「也……也是啊。」宋小寶吸溜了一下快要流出來的鼻涕,隨後,她又忍不住悲從中來,「那以後沒人疼我了嗎?」
   魏之遠笑了起來:「胡說。」
   宋小寶想了想,也是覺得自己杞人憂天,可是她不明白為什麼,還是覺得心裡難受,從小到大,周圍的痛苦和糾結總是和她隔著點什麼,她一直忽略它們的存在,而現在,她似乎終於像晚熟的身體一樣,長成了晚熟的精神世界,隱約觸碰到了一點,就立刻嚇壞了一樣地無所適從起來。
   她於是不說話了,乾脆痛痛快快地坐在地上大哭了一場,心想,權當是排毒養顏了。
   氣溫很快急轉直下,魏謙的感冒簡直像好不利索了,無論是吃藥還是魏之遠無微不至的小心照顧,那病毒都好像打定主意要在他身上逗留七七四十九天。
   魏謙也很快就不放在心上了——因為A市那邊進展順利,可疑的人很快都鳥獸散了,王棟樑那頭接連被捅出了好幾起夠得上刑事犯罪的案子,快要捉襟見肘,所有人都感覺十分喜聞樂見。
   而馬春明的團隊也以極快的效率運轉了起來,策劃書送到A市政府那頭,市長親自請了逗留在那邊的三胖吃了頓飯,態度十分親切,好像一夜之前和三胖成了忘年交。
   那天下了場大雪,魏謙下班走的時候,看見馬春明還在那加班,他提醒了一句路上小心,就豎起衣領回去了。
   雪越下越大,天氣預報已經開始了極端天氣預警,臨到晚上十點鐘時,魏謙突然接到了馬春明的電話。
   非公事馬春明很少打擾他,主要他們倆也沒什麼話好說,這一回,馬春明帶著哭腔在那頭說:「老大,救命。」
   魏謙嚇了一跳,還以為公司出什麼事了。
   馬春明下一句話說:「我掉下水道裡了。」
   魏謙:「……啊?」
   馬春明真掉進下水道裡了,不是鬧著玩的。
   魏之遠死活不讓魏謙出門,兩人爭鬥了一番之後,魏之遠用了個賤著,把他反鎖在家裡了,自己開車出去救那隻見鬼的大猴子。
   他找到馬春明的時候,那傢夥已經被圍觀路人給送到醫院了。
   大雪埋了整個城市,厚的地方能沒過人的腳脖子,馬春明是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路邊走的時候,一不留神踩進了一個掀起來的井蓋裡。
   好在他命大,在劇烈的撲騰中只掉進去了半個人,把腿摔骨折了,沒有直接消失在城市下水系統中。
   他的包掉下去找不著了,身無分文,魏之遠只好替他墊付了住院費用。
   馬春明一臉心如死灰地躺在病床上,魏之遠跟他不熟,也沒好多問,只好先回去,等第二天白天,魏謙才到醫院看了他一眼,問明瞭情況。
   「我車昨天送修了,本想直接坐地鐵回家。」馬春明語無倫次地說,「但是她……就是我前妻,給我打電話說……說她病了,快到新年了,我……」
   「你就頂著大雪出去,然後掉下去了。」魏謙說。
   馬春明擠出一張要死要活的憂鬱微笑。
   魏謙���厚重的圍巾裡重重地咳嗽了幾聲:「該。」
   馬春明往後一靠,用力地躺在了床上,喃喃地說:「我把我所有能給她的都給她了,從今以後,我的愛情就死了。」
   魏謙毫無同情心地說:「你也跟著一起賤死得了。」
   馬春明把病床上的枕頭拿起來,大逆不道地向他的老闆砸去,遷怒地說:「我看出來了,你這種沒心沒肺薄情寡義的變態就和她一樣,你們生來就是為了辜負別人的!」
   魏謙接住他砸過來的枕頭,沒來得及收拾膽敢以下犯上的馬春明,先反射性地看了魏之遠一眼。
   魏之遠彷彿在等著他的目光,意味深長地對他一笑。
   那天之後,他們沒有更進一步的接觸,魏之遠偶爾也只會開幾句口頭上的玩笑,一直規規矩矩,沒做出任何逼他的事。
   而此時,魏謙驟然從他的眼神裡看出了那種期盼的等待。
    第六十三章
   「我真的……一直在辜負你嗎?」魏謙心裡這麼想著。
   可是除了那天晚上魏之遠被他弄急了流露出了一零星的憤怒之外,魏謙不記得他表達過一點負面情緒。
   魏之遠把魏謙接住的枕頭抽走,轉身放回到馬春明的病床上,輕描淡寫地說:「我哥不是那樣的人。」
   馬春明和魏謙異口同聲地問:「你怎麼知道?」
   魏謙說完就後悔了,狠狠地瞪了不明所以的馬春明一眼。
   魏之遠就笑了笑:「薄情寡義的人帶相,不討人喜歡。」
   由於馬春明性情沒溜,眼大漏光,他完全沒能觀察到魏謙聽完這句話以後耳朵都紅了,依然很傻很天真地追問魏之遠:「真的嗎?」
   說完,他仔細回憶起自己老婆的長相,只是覺得她長得挺漂亮的,儘管一想就傷心,但還是沒看出她哪裡帶了「不討人喜歡」的相。
   馬春明非常認真地問魏之遠:「你會看相嗎?能給我看一眼嗎?我是不是這輩子都妻運不旺?」
   魏之遠卻瞥見了魏謙的神色,笑意更濃,誠懇地忽悠……不,安慰馬博士說:「不,你只是運道來得晚,之前操之過急,所以遇到的是爛桃花,紅鸞星還沒運行到正宮。」
   「什麼?」馬春明難以置信地說,「我都三十多奔四的人了,還沒到正宮?那什麼星的公轉速度也太慢了吧。」
   魏謙涼涼地插嘴說:「都是你畫烏龜畫的。」
   馬春明聽了,如臨大敵地挺直了腰桿,隨後他以他人生中僅有的幾次機智,做出了僅有的幾次靠譜回覆:「有道理,你也愛畫烏龜,你還光棍呢。」
   魏謙:「……」
   他真心想喪心病狂地把馬博士滅口,可惜沒來得及付諸實踐,病房就又有新訪客了——小菲跟馬春明的助理代表同事們來看他。
   馬春明的助理是個剛入職不到兩年的小女孩,都叫她夢夢,大眼睛齊劉海,一笑倆酒窩,也是個小奇葩,整天帶著個破筆記本,跟起居錄小太監似的,讓她做會議記錄,連開完會幾個人互相磕牙打屁的話她也能給一字不落地速記下來。
   小小的會議記錄本上,可謂是佈滿了公司高管們大大小小的黑歷史……
   倆姑娘還大包小包地帶了禮物。
   魏之遠趕緊出去幫她們搬了進來,把一大箱子牛奶放在了馬春明床頭,上面羅著新鮮水果和零食,活像來醫院野餐的。
   夢夢乖巧地說:「這個牛奶我們挑了高鈣的,對馬總的腿有好處。」
   小菲大姐接著補充:「對,還有助於成年人盡快斷奶。」
   魏謙知道夢夢他們這幫新來的小孩都有點怕自己,於是也不久待,轉身招呼魏之遠走,他們倆離開了住院部,下了樓,到門檻處,魏謙自然而然地託了一下魏之遠的腰,用這種親暱的方式提醒他注意腳下。
   魏之遠猛地剎住車,難以置信地回過頭。
   魏謙跟他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處於一級戰備狀態,好像自己在他眼裡,從可以隨便拎著後脖頸子往泥裡摔,也摔不死的變形金剛,變成了一個因為一個眼神、一句話,就能抑鬱而終的林妹妹。
   每次魏之遠觸碰魏謙的時候,都覺得他哥像一個坐在水銀桿炸彈旁邊的准烈士——渾身緊張,但大義凜然地忍著不逃。
   魏謙見他回頭,若無其事地問:「怎麼了?」
   魏之遠一秒鐘也不想浪費,一把拉起他的手,拽著他跑進了停車場,然後把他塞進了車裡。
   魏謙被他生拖硬拽,噎了一肚子涼風,這也就算了,關鍵倆人在醫院門口一路狂奔的模樣,實在很像剛從精神科逃出來的。
   他咳嗽了幾聲,有些氣喘地質問:「車裡有地方投胎嗎?」
   魏之遠用剛中了五百萬、做夢一樣的語氣說:「你……你剛才是摟了我一下嗎?」
   魏謙:「……」
   他真沒那個意思,只是當一個人的注意力開始放在另一個人身上、又竭力想拐彎抹角地表達一些溫柔的時候,他會下意識地做出那些動作。
   然而魏謙聽得出魏之遠話音裡的雀躍和激動,當然也心照不宣地明白他為什麼這麼激動。
   他回想,自���像魏之遠一樣大的時候,能像他一樣,做到為某一個人或者某一件事這樣寵辱不驚、還執迷不悔嗎?
   魏謙覺得自己不能。
   所以他放任了魏之遠把這個小小的誤會保持了下去,沒有解釋,只是大爺一樣地把座位往後微調了一下,斜眼看了旁邊的人一眼:「幹嘛,摟一下你還要收錢啊?門口買葡萄乾的還讓試吃倆呢。」
   魏之遠用高溫烤箱一樣灼灼的目光盯著他:「隨便吃,想吃多少吃多少。」
   魏謙始終認為自己從骨子裡不算什麼正經人,因為物以類聚,看他身邊這幫貨就知道,可他總是招架不住魏之遠,這一套一套的——如果調戲良家婦女也有段位,這小子到萬惡的海外舊社會紙醉金迷一圈回來,顯然已經到了專業九段的程度。
   隨即,他又覺得這個想法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有把他哥當良家婦女調戲的道理嗎?」魏謙匪夷所思地想,「他媽的,含辛茹苦養出了這麼一個臭不要臉的東西,書都讀到什麼玩意肚子裡去了?」
   由於魏之遠一路上不停地用赤裸裸的視線騷擾他,魏謙只好在每次等紅綠燈的時候,都手動把他的臉按到另一邊去。
   好不容易心驚膽顫地開回了家,魏謙才沒好氣地說:「以後再這樣,你就給我滾到後面坐著去,小學生都知道為了交通安全不打擾駕駛員……」
   魏之遠委屈地說:「可我連句話都沒說,就看看也不行嗎?」
   魏謙無言以對了片刻,而後嘆了口氣,抬手蹭了蹭魏之遠的下巴,用他最溫和的聲音說:「讓我先試試,好嗎?」
   顛簸半生,他還從未試著愛一個人,他甚至不知道該從哪開始,又該遵循怎麼個輕重緩急。
   魏之遠一把抓住他的手:「如果有一百步,有你這句話,剩下的九十九步我就是爬也要爬過去……哥,其實我比馬博士賤多了。」
   魏謙忽然收斂了之前的種種神色,目光沉下來,他像很多年以前,問那時才到他腰間高的小遠那樣,再次問出了那個同樣的問題:「哥是不是對你不好?」
   而時隔多年,只會搖頭的小男孩長大了,會說話了。
   這一次,魏之遠摩挲著他的指腹,輕聲說:「世界上再也沒有第二個人這麼疼我了。」
   魏謙臉上並無喜怒,只是聽了這句話,靜靜地反問他:「那我疼了你這麼多年,就是為了讓你犯賤的嗎?」
   他說完,逕自抽回自己的手,屈指一扣,重重地彈了魏之遠的腦門一下,對一聲悶悶的輕響做出評價:「西瓜熟大發了。」
   而後他解開安全帶下了車。
   魏之遠愣了許久,才轉過了這句千回百轉的話裡的彎彎繞繞,驀地就忍不住鼻子一酸。
   晚飯弄起來很快,Alex要去外地工作了,小寶本來說好了陪他出去吃,誰知新聞聯播剛開始,她就推門進來了。
   魏之遠給她盛了一碗皮蛋瘦肉粥,隨口問:「怎麼把你朋友一個人丟下了?」
   小寶氣哼哼地說:「經過酒吧街門口,還沒進去呢,就被一個說話聽不懂的洋鬼子漢子給勾搭走了。」
   一邊的魏謙頗為意外地放下茶杯:「什麼?我看你們倆走得挺近的,還以為他是你交的男朋友。」
   小寶一蹦三尺高:「抗議!哥,你這是對我人格和智商的極大侮辱!」
   「得了吧,這倆玩意你有哪個?」魏謙先白了她一眼,而後鬆了口氣,嘀咕了一句,「不是就太好了,我本來也覺得那年輕人吊兒郎當不像靠得住的。」
   「何止靠不住,他簡直……」宋小寶話還沒說完,電話來了。
   Alex在那邊微微有點醉醺醺地問:「離離,我是不是在你包裡落了東西?」
   他出門不帶包,一般錢和手機就裝兜裡,如果還有其他的東西,就會往小寶包裡塞。
   宋小寶一邊去夠自己扔在沙發上的包,一邊問:「什麼呀?」
   Alex語焉不詳地說:「啊……那什麼,反正你給我看看吧。」
   當時魏謙的注意力原本已經轉移到了電視上,突然,耳邊炸雷一樣地響起一聲高分貝的尖叫,他就聽見小寶「嗷」一嗓子,衝著電話那頭的人咆哮說:「賤A你個臭不要臉的,我操你大爺,你居然敢把套子和潤滑劑塞我包裡!」
   魏謙一口熱水毫無徵兆地嗆了進去,開始了一輪撕心裂肺的咳嗽。
   宋小寶這才意識到她在大哥的耳根底下叫喚了一句什麼,頓時覺得整個人都二百五了,只好氣沖���地匆匆結束了這通沒節操的對話:「自己再買一套去,我不給你送,你經紀人到底是怎麼忍受你的,要是我,早把你削皮煮了。」
   她掛斷電話前,魏謙還從電話裡聽見了Alex囂張的大笑,其中夾雜著一句:「我可以改行去給貓糧廠當會計,上次那貓糧廠老闆還聯繫我呢!」
   宋小寶羞憤欲死地想在兩個哥哥眼皮底下把某些東西處理掉,魏之遠卻一直在旁邊盯著那沒來得及拆包的小盒和小瓶子出神,在她一把抓起來想往垃圾箱扔之前,心神不在家的魏之遠忍不住出聲:「哎,那個……」
   話音沒落,他就回過神來,頓時後悔了,在桌子底下的手把腕子上的串珠轉得陀螺一樣,幾乎成了一片殘影,愧疚於色慾竟然這麼輕易就打敗了他。
   而更尷尬的是,小寶聽見後,彷彿「明白」了什麼,遲疑了一下,她又緩緩地把準備扔的東西放回了桌上,然後她抿抿嘴,小心翼翼地往魏之遠面前推了推。
   宋小寶端起粥碗,保持著站立的姿勢,以武松「三碗不過崗」的架勢,兩口把瘦肉粥灌下去了,好懸沒噎死,她貼著牆邊到廚房,四腳翻飛地衝洗了碗筷,又貼著牆邊小碎步地回來,頭也沒敢抬地默默回自己屋裡去了。
   她以一系列的肢體語言,此時無聲勝有聲地說:「你們自便,當我不存在吧。」
   剩下魏之遠和魏謙面面相覷,中間的桌子上擺著這兩小件存在感十足的東西,電視裡,天氣預報的片頭曲悠然響起……
   好一會,魏謙飛快地移開視線,假裝自己什麼都沒看見,認真地研究起晚報上數獨和謎語的那一頁,甚至好像突然對弱智無比的推理小遊戲感興趣起來。
   魏之遠經過了一系列嚴酷的思想鬥爭,轉成了螺旋槳的串珠也沒能打住他思緒一路朝著齷齪的方向狂奔而去,於是他人不知鬼不覺地偷偷把桌上的東西收了起來,裝進兜裡。
   魏謙在客廳裡實在如坐針氈,沒過多久,他就找了個藉口,回自己房間了。
   他在書桌前正襟危坐地打開電腦,然後面色凝重地打開了瀏覽器,遲疑了一下,最後,在百度搜索欄裡一本正經地搜索起「怎麼找到同性戀色情片」這種囧囧有神的問題。
   而後,魏謙好像做市場調研一樣,開始分析各種龐雜的資訊,但是搜到的在線位址大部分早就被遮罩了,明顯的黃色網站或者不明下載地址他總覺得裡面會有病毒,不大敢隨便進去。
   原本不知道想幹點什麼「壞事」的魏謙就這樣,就這個問題嚴肅地跟各大搜尋引擎較了一晚上的勁。
   誰知還沒弄出個結果來,忽然,他的門被人從外面擰開了。
   魏謙手一哆嗦,連忙試圖關上搜索頁面,誰知也不知道一不小心點進了什麼東西,一陣奇怪的聲音立刻從音箱裡傳了出來,他汗毛都炸了起來。
   魏之遠站在門口,木然地舉起手裡的蘋果和水果刀:「我就是想問問你吃不吃……」
   魏謙:「……」
   當然,他覺得最冤枉的是,螢幕上分明什麼都沒有,剛才那動靜就是那缺德網站打開時的背景音!
   魏之遠在門口戳了幾秒,思考自己是做聖人還是做凡人,眨眼的工夫,拉鋸的「聖人小人」就被「凡人小人」毆打成了一堆渣渣——他果斷的把水果刀和蘋果都丟下了,側身閃進魏謙的房間,並且回手鎖上了門。
   「哢噠」一聲,屋裡好像崩起了一根隨時會斷的弦,緊張得近乎窒息。
   但隨即,窒息的弦鬆了——魏之遠瞥見了魏謙滿屏的搜索結果和那張臉上百口莫辯的憋屈,他頓時忍不住了,直接從桌子上笑到桌子底下,最後被魏謙一腳踹了出來:「笑屁啊笑。」
   魏之遠靠著他的桌腳,坐在地上,揉了揉眼角笑出來的眼淚:「哥,我移動硬盤裡有兩個G,密碼是你名字的全拼,你要嗎?都拷給你。」
   這一句話總共沒幾個字,但魏謙覺得自己竟然能從中找到好幾個收拾魏之遠一頓的理由,可當這些理由全都堆砌在一起時,又好像產生了坑爹的「負負得正」結果,魏謙腦子裡難以自抑地浮現了一個畫面,魏之遠獨自一個人坐在屋裡,敲下他名字的全拼,然後……
   「哥。」
   就在他還沉浸在一片混亂中的時候,魏之遠卻不知什麼時候止住了笑聲,魏之遠試探地抓住了魏謙的腳踝,輕而易舉地就擼起了薄薄一層的褲腿,撫上了魏謙的腿。
   魏之遠對上魏謙的目光,他輕輕地說:「看片還要等我去拿,你現在想要現場版嗎?」
   他說著,捧起魏謙赤裸的腳,在魏謙的腳側上緩緩地蹭著,突然低下頭,在他腳背上輕啄了一口。
   魏謙觸電了一樣地縮回了自己的腳:「小遠!」
   魏之遠順勢站起來,雙手撐在他的椅子把手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謙兒,你想試試嗎?」
   他身上傳來浴液溫和的味道,一抬手合上了魏謙的電腦,把他的檯燈調到了最暗的檔,輕輕地揭開魏謙的領子:「你要是不願意,就像剛才一樣踹開我,好不好?」
   魏謙的臉色在昏暗的燈光下晦暗不明。
   魏之遠的動作極其輕柔,儘管他寒冬臘月裡額角已經浸出了汗。他已經發現了,他哥出於某些原因,對過分親密的關係和肌膚接觸都十分抵制,「某些原因」他不願意細想,但是也多少能猜到一些。
   他並不像讓魏謙覺得不適,於是一直努力地壓抑著自己。
   他的十丈軟紅塵就在掌中,而一切空靈或澄淨的禪定都灰飛煙滅,他只想要把自己溺死在裡頭。
   魏謙低聲叫了他的名字:「小遠。」
   魏之遠就像個突然發了瘋的人一樣,一把拉起了他,而後雙手攬住他的腰,把自己和他一起摔在了床上。
   柔軟的床鋪發出「嘎吱」一聲嘶啞的尖鳴。
   二十年前就對他關閉的閘門徹底打開,魏謙閉上眼睛,彷彿聽見了河水一樣潺潺流過的水聲。
   他覺得自己身上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慾望的漩渦裡緩緩流逝,沉寂的血管中再次燃起新的激流。
   如果沒有魏之遠……
   他一輩子也學不會像Alex一樣玩世不恭,至少打死他也做不出丟下自己的公司,轉頭去貓糧廠當會計的事。
   他也學不會像馬春明那樣單純地做喜歡的事,他甚至沒有一個成型的、能說得上來的理想。
   物質的豐富會掏空他的精神,過些年,小寶也許會走紅,也許會結婚,無論走哪條路,她都會漸漸離開他……
   也再沒有人需要他不眠不休地背負著沉重的責任,工作狂一樣的拚命了。
   那原本是他的終點。
   「我操,疼!」魏謙忍不住用變了調子罵出聲來,「你他媽能輕點嗎?殺豬啊!」
   ……但現在恐怕不是了。
    第六十四章
   「小寶說我中毒已深、時日無多了,我覺得她說得對。
   我感到很痛苦,非常不想死,不知道怎麼和哥說。
   枕頭下面我放了兩塊五毛錢,老師說死人留下的東西叫遺(yi)產,那我有兩塊五的遺產。我想買一瓶飲料喝,我還沒喝過玻璃瓶的汽水,後來沒買,我想,還是留給哥哥吧,你別忘了拿走。
   不過我還是挺想喝的。
   等我死了,你能別把我扔了嗎?老師說死人要被埋在地下,你能把我埋在家門口嗎?
   我的一生雖然很短暫(念zan,就是很短的意思),但是很有意義。我也不知道有什麼意義,老師總說人的一生要有『意義』,那我也有吧。
   我最喜歡的人是哥哥,第二喜歡的人是小寶,沒了。
   雖然很有意義,但是還是不想死。」
   魏謙淩晨四點的時候醒了。他不知自己做了個什麼夢,也許夢見了過去的事,他一睜眼就想起了魏之遠小時候寫的那封遺書。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看到了另外一封遺書的緣故。
   這個事,要從馬春明半夜掉下水道裡打電話求救說起。
   當時小寶也不在家,魏謙本想出去看看,可他那天咳嗽得厲害,魏之遠死活不讓他出門。
   一般遇到這種情況,魏謙都不和人爭辯,他會表現出自己當慣了老大的做派——用實際行動表明,這裡老子說了算,你有異議?哦,不好意思,當屁聽了。
   所以魏之遠發現講理無效,只好胡攪蠻纏。在魏謙出門的一瞬間,魏之遠躥出來,用後背堵上了門,而後以迅捷無比的動作���專業技巧,一把抓住掛在門口衣帽架上的領帶,一拉一拽,一網一兜,三下五除二就把魏謙兩隻手綁在了衣帽架的掛鉤上。
   魏之遠打的也不是什麼高科技的死結,一解就開,勝在手腳夠麻利,動作夠快,趁著魏謙被他綁住這麼幾秒鐘的工夫,他回手掏出了魏謙的車鑰匙,把門反鎖上,飛快地跑了。
   魏謙這個人,平時在家裡和在外面的處事風格,就像是人格分裂一樣,在外面遇到這種情況,他第一反應永遠是解扣,但是在家,他的第一反應永遠是先發脾氣罵人。
   魏謙毫無耐心地用裡一拉,直接把綁著他的領帶扣給硬拽開了,衣帽架跟著就「啪嚓」一下倒了下來,上面掛著的東西掉了一地。
   「我操。」魏謙低頭觀察了幾秒,決定甩手扔著,才不管收拾。
   但是就在他打算邁過倒架的衣帽架時,他看見魏之遠掛在上面的包摔開了,裡面滾出了兩個筆記本,一本還是攤開的。
   魏謙猶豫了一下,擔心他包裡有電子設備之類的東西,怕給壓壞了,於是屈尊降貴地彎下腰,把魏之遠平時隨身帶的包給扒拉了出來,這時,他才發現魏之遠的包異常的不高科技,裡面連副耳機也沒有,就插了幾隻筆,其他的就是那倆軟皮本了。
   滾在地上攤開的那本上,寫滿了各種各樣別人看不懂的代碼和筆記,中英文夾雜,魏謙饒有興致地翻了兩頁,雖然不明白,但是覺得挺厲害,然後他拍了拍上面落的灰,放在了一邊。
   他本想著另一個也是一樣,拿起來輕輕抖了一下,誰知那東西也不知是哪個世紀的老古董了,險些讓他一下給抖散了,裡面夾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有掉了的紙頁,全都下雪一樣地撲簌簌地落下來。
   魏謙「嘖」了一聲,拎了一下褲腳,蹲下來挨張撿起。
   這裡面有學術期刊的剪報,有的是魏之遠自己寫的不知所謂的隨筆,最後,魏謙看見了一張夾雜在其中的餐巾紙,顯得皺皺巴巴的,寫滿了字。
   字跡是某種鐵鏽一樣暗紅發黃的顏色,魏謙拿到眼前仔細一看,心裡一突,發現那竟然是乾涸的血跡。
   那是一封真正意義上的遺書,從落款的時間看,是當年他離家出國的第二年。
   魏之遠從八歲長到了二十多歲,從大鬧天宮一樣不肯去學校小猴子變成了如今人五人六的高知海歸,寫遺書的風格卻幾乎是一成不變的,都是三部曲。
   他先交代自己怎麼了——是一次野外登山中遇險,補給掉得差不多了,和外界失去了聯繫,正跟幾個倒楣蛋同伴在極端惡劣的環境下想方設法自救,他寫下這封遺書,以防死了沒人埋。
   第二部分交代遺產——他的賬戶,技術股份等等都怎麼處理。
   最後,依然是總結了他自己的一生。
   然而,這一次,魏之遠沒有像不懂事的時候那樣,連「意義」倆字是什麼意思都不知道,就大言不慚地說自己的一生是短暫而有意義的,魏謙看見他用某種極細的東西引導著血跡的去向,不同於上面兩部分,他的書寫語言換成了中文。
   「我從生到死,就是一個又一個顛倒而尖銳的執念,回想起來,再無其他了。熊哥的話,我明白了。」
   「只是如果戛然而止在這裡,沒能見你最後一面,依然是莫大的遺憾。」
   下面是一串魏謙的名字,脆弱的紙面幾次被劃破,被血跡糊成了一團。
   魏謙小心翼翼地伸手觸碰了一下舊紙表面,到那粗糲毛躁的觸感中,似乎還夾雜著某種時空那頭如血般嫣紅的思念與痛苦。
   他的寶貝弟弟,是怎麼在飢寒交迫近乎絕望的情況下,用血在一張餐巾紙上寫著他的名字呢?
   那幾行血字好像一根楔子,毫不留情地打進了魏謙的心裡,留下了一串永不磨滅的印記。
   後來,儘管不道德,魏謙還是忍不住坐下來,把魏之遠那個夾滿了各種東西的本翻開看了,他發現那原來是一本日記,是魏之遠出國的時候在機場買的,他並不是每天都寫,有時候可能中間會隔個十天半月,然而這麼長的時間過去了,本子還是只剩下了最後幾頁。
   而最後一篇,是他回國撞見魏謙後,又轉導去看小寶的時候寫的。
   所有的掙紮與救贖,極端的堅韌與極端的脆弱,全部融化進了字裡行間。
   就因為這個,魏謙把衣帽架扶起來恢復了原貌,並且在魏之遠做好了挨抽的準備回家時,他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沒提一句關於某人以下犯上竟敢捆綁他的事。
   冬日的淩晨,天還沒有一點要破曉的意思,連風也不知什麼時候停了,週遭靜謐極了。
   魏謙只能聽見耳邊魏之遠平穩的呼吸。
   魏謙想動一動,可是魏之遠從手到腳都緊緊地扒著他,那姿勢簡直像趴在金幣上的老葛朗台,硬是把他限制在了一個狹小的空間裡,弄得他有點難受。
   魏謙沒想弄醒他,試著小幅度地稍微掙動了一下,沒想到招來了睡著的魏之遠無意識的反彈,扒在他身上的手抱得更緊了,把魏謙勒得險些喘不上氣來。
   這臭小子說得比唱得好聽,都快把自己包裝成無怨無悔的苦逼情聖了,魏謙都差點信了。
   這一個睡著時無意識的動作卻徹底出賣了魏之遠。
   「小兔崽子。」最後,魏謙只好抽出一隻手,艱難地把他從自己身上扒拉了下去。
   魏之遠終於被他驚動了,迷迷糊糊地問:「嗯?哥?」
   魏謙摸了摸他的頭:「沒事,睡你的。」
   說完,他爬起來,上了一次廁所,然後一個人走到和客廳連著的大陽臺上。大陽台原本亂七八糟的,也就有個能坐人的地方,其他堆的都是雜物,後來被魏之遠改造成了一個小書房,他買來了柔軟的小沙發和籐條編的小茶几,在下面鋪了乾淨的地毯,願意的話,人還可以坐在地上,兩邊一側是高高的書架,另一側掛著油畫,放了好多小小的儲物格。
   茶几下面有煙和打火機,魏謙摸出了一根,剛想點上,不知想起了什麼,猶豫了一下,又放回去了。
   冰花結滿了窗櫺,連偶爾經過的汽車的探照燈也打不到這樣高的樓層。
   魏謙伸長了腿,坐在小沙發上,望著氤氳不明的窗外發了一會呆,沒點著的煙在他的手指尖週而復始般地轉來轉去,偶爾拿到鼻子下聞一聞味道,也就算過乾癮了。
   他的眼珠上好像蒙了一層清透的玻璃,眼神平靜地穿透出去,安寧如平湖秋月般的杳然無波。
   那陳列在黑暗中的輪廓近乎是優美的。
   魏謙極少會有這樣無所事事發呆的時間,誰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麼,他就像已經變成了一具逼真而俊美的雕像,等待著初升的太陽。
   「我又能給他什麼?」夜深人靜的時候,魏謙心裡這樣一個念頭忽然一閃而過。
   遺書好寫,因為人到最後,發現其實充其量就那麼幾件事好寫——從哪來的,在哪停下的;剩下什麼,還有什麼願望……以及這一生的軌跡,多數人的軌跡,其實都能用一句話就能貫穿始終了。
   生死一場,原來不外乎如是。
   「如果我發現自己也時日無多了,我還能給他留下什麼?」魏謙這樣想著,他覺得身體非常疲憊,腰部的肌肉還隱隱傳來尷尬的痠痛,但他已經毫無睡意,甚至想要坐在這裡直到天亮。他心裡就像有一條擁堵了多年的河道,突然被衝開了,他想跟隨著那細細的水流,看看它們最終會流往什麼地方。
   不過最後魏謙沒能如願,因為沒多長時間,魏之遠就找出來了。
   年輕人揉了揉眼睛,彎下腰從沙發背後伸出雙手,交匯在魏謙的胸口上,把下巴搭在了他的肩上,無限眷戀地蹭了蹭,打了個哈欠問:「怎麼起來了?不舒服?」
   魏謙:「睡不著,起床轉轉。」
   魏之遠眼皮都快要合上了,他努力地眨巴眨巴,拉起魏謙的手:「手都涼了,天快亮了,回去再躺一會好嗎?」
   魏謙被掐斷的思緒連不上了,順著他的手站了起來,魏之遠立刻不由分說地膩在他身上,撒嬌似的說:「哥,明天不去上班了好嗎?」
   魏謙白了他一眼:「不上班哪來錢?去賣身嗎?賣身可是個體力活,長期下去我實在幹不了。」
   魏之遠「嘿嘿」笑了一聲,他總覺得不真實,像一場幸福來得太快的夢。
   他甚至開始恐懼起天亮,唯恐這又是自己編造出來逗自己玩的一場幻象。
   第二天晨會散會之後,魏謙毫無預兆地對魏之遠說:「我讓行政的人給你訂好了機票,最近投資款就可以到位,你跑一趟,需要有個人對接一下。」
   剛得手就被趕走,魏之遠簡直要懷疑他是故意的,然而正事畢竟是正事,何況也不是給他一個人的投資,魏之遠再無心工作,也只好頗為不滿意地心裡抱怨了幾句,回去收拾起自己的行李。
   魏之遠臨走前的頭天晚上,先是三胖來了。
   三胖面色嚴峻地帶了個消息來:「王棟樑所有資產都被凍結,相關人員都被控制起來了,但是總有漏網之魚——他那個特別能惹事的小舅子就不見了,現在秘密通緝他,我們懷疑他可能會過來找你報復。」
   魏謙丟了一塊戒煙口香糖在嘴裡,滿不在乎地說:「來啊,熱烈歡迎。」
   三胖震驚地看著戒煙口香糖:「你戒煙?吃錯藥了?」
   魏謙擺擺手:「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你個暴發戶思想境界達不到,就別廢話了,滾吧。」
   這頭剛說完,魏之遠就笑盈盈地拉開門,對三胖說:「三哥,我送送你。」
   三胖:「……」
   這王八蛋還挺會指哪打哪。
   三胖還以為是魏之遠逼著魏謙戒煙的,所以臨走的時候,他有些詫異地看了門口的年輕人一眼,心說這小子對魏謙真能有那麼大的影響嗎?
   三胖說不清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只是心情怪微妙的,鬱鬱地離開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三胖烏鴉嘴,反正他走了沒多久,魏謙就接到了一個電話。
   對方用某種唯唯諾諾的聲音問:「你好,你……你是叫魏謙嗎?」
   魏謙先開始以為是推銷什麼東西的,在強行掛斷之前忍不住刺了人一句:「居民個人資訊這是您打折價買的吧,連是誰都看不清,就你這業務素質,能賣出些什麼玩意去?」
   他說完要掛,對方卻突然大喊一聲:「別、別掛!」
   電話裡的男人似乎是激動得過了頭,呼吸明顯粗重了,他突然問:「魏什麼?你媽叫魏什麼?」
   這詭異的問題讓魏謙怔了片刻,而後,他立刻就反應了過來那人是誰,毫不猶豫地掛斷了電話。
   過了一會,方才那個號碼發來了一條短信:「我知道你不想認我,但你畢竟流著我的血,好歹見我一面,行嗎?」
   下面附了一個時間和地址。
   魏謙盯著那條短信看了一會,而後他想了想,然後回了一條:「行吧。」
   回完,他立刻當機立斷給警方的熟人打了電話,把時間地點見面方式和聯繫號碼全提供了,末了,魏謙缺德帶冒煙地補充說:「我估計這幫人肯定是個團夥,成員估計全部有案底或者前科。你們抓人的時候一定要注意看看,最好一網打盡,一個都別剩下。」
   那熟人一口答應:「沒問題,這些有前科還再犯的人最可惡,抓住了非從重處理不可。」
   魏謙冷笑一聲:「再好不過了。」
   因為這事,魏之遠先是死活不走,最後是魏謙不由分說地把他和行李一起扔到了機場,開著車揚長而去。
   沒想到剛一走,就出事了。
   員警線索充足,正是年底需要進行工作總結和考核的時候,大家工作熱情都比較高,沒怎麼費勁,就把人都逮住了。
   連那個不知是真是假的「紀學文」在內,總共逮著了七八個,警方把他們一鍋端了,在現場找到了乙醚、繩子棍子和眾多的管制刀具,不用看都知道這幫孫子打算幹什麼。
   三胖到局子裡看了一眼,打電話給魏謙說:「我看見那個紀學文了,是個禿頂老頭,還在那不依不饒地說要見你呢,我用X光眼掃射了一下,認為你們倆不可能有血緣關係。」
   魏謙正要去見一個合作夥伴,跟小菲坐電梯下樓:「廢話。」
   三胖:「不過你真不來看看嗎?萬一真是……」
   魏謙冷酷無情地說:「真是假是又怎麼樣?血緣算個屁。」
   「哎,得嘞,算個屁就算個屁吧。」三胖一句話噎了回去,魏謙最沒有人情味的地方就是他對正常人會好奇的事毫無好奇心。
   不過……也沒什麼不好。
   「就是還有點事我覺得不大妙。」三胖說,「我看了看被抓住的這幫,好像沒有王棟樑那小舅子。」
   魏謙挑挑眉:「你說那人長什麼樣?」
   正說著,電梯門中途開了,一個留著平頭的矮個男人走了進來,他無論是氣質還是眼神,看上去都不像在這個寫字樓裡工作��人,穿得倒是不壞,大概也是這個緣故,保安才把他放進來的。
   魏謙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就在這時,三胖說:「個不高,挺黑,平頭,有點斜眼……等我一會把照片發給你,你……」
   魏謙的瞳孔猛地一縮,電光石火間,他一把抓住小菲窄窄的肩膀,猛地把她往後一帶,小菲正在翻看與會材料,腳下還穿著十二釐米的細高跟鞋,猝不及防間只來得及小聲尖叫了一聲,幾乎被魏謙抓著雙腳離地地往後一扔,「嘎嘣」一下,硬是扭斷了一個鞋跟,慌裡慌張地扶住電梯的牆面。
   光亮的電梯間反射出刺眼的刀光,她看見那平頭男子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把雪亮的匕首,一刀刺向了魏謙。
   「啊!」
    第六十五章
   是小菲的尖叫聲,因為她看見她的老闆毫不猶豫地用手抓住了刀刃,她的心都快從嗓子裡跳出來了。
   小菲一隻手扶住牆,一隻手摀住嘴,目瞪口呆地看著魏謙手上的血順著匕首凹槽和手背流了下來,然後他一抬膝蓋,頂在了小個子男人的肚子上,小菲聽到了一聲悶響,幾乎能想像到很疼,那人短促地「啊」了一聲,口水都噴了出來,不自覺地一彎腰,又緊接著被一肘子狠狠地磕在了後頸上。
   小個子男人當場踉蹌了一步,趴下了,像一條垂死的魚,翻了半天白眼,在地上小幅度地抽動著。
   直到這時,小菲才感覺到腳腕扭得有點疼。
   電梯門開了,一個正在地下車庫巡視,打算上樓的保安當場被這血腥的場面嚇得往後退了兩步。
   「報警。」魏謙用那只好的手撿起地上的刀,肩窩夾著電話,對還沒來得及掛的三胖說,「我在咱們樓下停車庫裡。」
   他身上的西裝太修身,不適合這麼劇烈的運動,魏謙把小菲丟出去的時候就感覺到了,果然,低頭一看,外衣給扯裂了一條口子。
   他乾脆把破了的外套脫下來,裹住了流血不止的手。
   三胖扯著嗓子喊:「你他媽嚇死爹了!怎麼回事?!」
   「嘖,」魏謙說,「要不然咱們也投資個服裝廠得了,破衣服,賣那麼貴,還這麼不結實。」
   三胖:「滾蛋!操,在那別動!」
   說完,三胖「咣當」一下掛了電話,裡面傳來一片忙音。
   小菲連忙手忙腳亂地從包裡翻出一包紙巾,一瘸一拐地跑過來,臉色慘白地擦著魏謙血流不止的手,看著手上猙獰的傷口,小菲覺得自己都快開始暈血了:「這這這不行,得去醫院。魏董你剛才嚇死我了你知道嗎?他還拿著刀呢,你、你膽子也太大了,你就不怕他……」
   「我怕他?」魏謙輕輕地挑了挑眉,伸腳在地上趴著的那位後背上踩了踩,混不吝地說,「我當年給人當打手,出生入死的時候,丫還穿開襠褲呢。」
   「什麼時候了還逗!」小菲根本不相信他那套,心驚膽顫地把魏謙從電梯里拉出來,「哎喲喂這個人太危險了,你快離他遠點!保安,您能先想轍把這人綁起來嗎?這是個拿刀捅人的神經病。」
   保安立刻通過對講機叫了一大幫人下來,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王棟樑的小舅子抓起來圍住了。
   「我沒跟你逗。」魏謙一邊擦手一邊對小菲說,「我小時候家裡窮,上不起學,為了賺錢一個人跑到了廣東那邊的地下黑拳場,給人家打黑拳,結果發現那個根本不是什麼黑拳場,是個新型毒品的試驗基地,最後九死一生才逃出來的。」
   小菲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平平板板地說:「哦,其實我小時候家裡也窮,上不起學,為了賺錢,我當了外星特務的間諜,專門抓小貓小狗送給他們研究,後來那特務被一條沒打疫苗的小狗咬了,最後得狂犬病死翹翹,我才算擺脫了兩面派的生活。」
   魏謙配合地笑了起來,同時,他心裡湧起了說不出的滋味,這才不過十幾年的光景,那時候親身經歷的事,現在說出來,竟然都沒有人相信了。
   人生際遇,真有那麼波瀾起伏嗎?
   還是他這短短的前半生,已經急著趕著地把別人一生都過完了?
   魏謙於是不再提,只是頗為紳士地問:「對了,我剛才手有點重,你腳沒事吧?沒給崴了吧?」
   一說這話,小菲莫名其妙地高興了起來,她極快地從方才心驚膽顫的狀態裡掙脫出來,喜笑顏開地問:「魏董,你是一隻手就把我拎起來了嗎?」
   魏謙挑挑眉,矜持地假笑了一下,整了整襯衫衣襟,等著她誇自己神勇。
   結果沒想到小菲只是捧著臉,美滋滋地說:「太好了,看來我一點也不胖,不用減肥了!」
   三分鐘以後,小菲從樓上叫來了兩個人,一個開車送魏謙去了醫院,另一個跟她一起留下來等員警來處理這件事。
   外面飄著漫天的大霧,能見度很低,司機看著他一直流血的手急得要命,幾次搶並道,開得險象環生的。
   魏謙:「沒傷到大血管,血都快自己止住了,又不是流產,你急什麼勁?」
   司機戰戰兢兢地看了他一眼。
   魏謙皺著眉靠在座椅靠背上:「慢點開……這麼大霧,也不知道能不能按點起飛。」
   答案是不能的。
   機場滯留了一大片,人山人海,擁擠得跟春運火車站似的,魏之遠好不容易在一家咖啡廳裡找了個座位,看書熬時間。沒想到一本書看完,依然沒有得到一點靠譜的航班資訊,他只好又拿出電腦來上網。
   魏之遠無所事事,漫無目的地閒逛了幾個網站,突然,一條本地新聞跳了出來,他剛想像往常一樣關上,匆匆一眼掃過去,卻覺得新聞下面的配圖有點眼熟。
   再一看,就是他哥他們公司的地下停車場。
   新聞題目是「一男子在寫字樓持刀行兇被制伏」。
   魏之遠立刻撥通了魏謙公司的座機電話,沒人接,被內線轉到了前臺。
   剛聽了兩句來龍去脈,魏之遠冷汗都下來了,又撥魏謙的手機。
   魏謙正在醫院,一隻手不方便,好半天才把電話翻出來:「喲,你還沒起飛呢?」
   魏之遠:「你在哪呢?」
   「我……呃,」魏謙頓了頓,含含糊糊地說,「我在外面,有點事……」
   魏之遠急躁地打斷他的話:「傷哪了?」
   魏謙一愣:「你消息還挺靈通。」
   魏之遠當場跟他急了:「別跟我廢話!你到底傷哪了?!」
   魏董還從沒被人這麼吼過,滯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你嚷嚷什麼?我還沒死呢——就手上劃了一條小口子,早沒事了。」
   咖啡廳裡人多擁擠,暖氣充足,很多人都熱得脫了外衣,魏之遠卻覺得手涼得都麻木了,他閉了閉眼,冷靜了片刻,逼著自己聲音放緩,音調降低了八度:「我去改簽。」
   「你吃飽撐的?」魏謙的語氣顯得有些懶散,「打車錢我可不給你報銷。」
   「打火箭我也要回去,不看你一眼我不放心。」
   「唉……行吧,你等等。」魏謙無奈地叫住他,魏之遠聽見他嘆了口氣,而後那邊傳來「喀嚓」一聲。
   過了一會,手機提示他收到一條彩信,魏之遠打開一看,是魏謙發過來的一張照片,傷口周圍已經被清理乾淨了,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避開鏡頭,正低著頭給他處理,擦乾淨了血跡,看起來雖然依然是皮肉翻滾的,可也確實沒有多嚴重。
   「看完一眼沒有?」魏謙說,「看完了老實在那等著吧,別來回倒騰了。」
   魏之遠的眉頭皺了起來,他忽然覺得奇怪得很。
   一來,他從來沒見過魏謙用手機拍照,魏謙沒有玩手機的習慣,要麼打電話,要麼發短信,除此以外沒有第三個功能了。一個從來不用的人,關鍵時候能第一時間想得起來這玩意還能拍照片嗎?
   而就僅僅是為了阻止他改簽機票?
   確實,投資款的事的確需要魏之遠對接,但也並不是十萬火急,他早半個月晚半個月過去根本沒什麼區別。
   就算魏謙那邊什麼事也沒有,他這邊因為大霧導致航班延誤,打個電話回去說「哥我今天可能走不了,改個好天氣你看怎麼樣」,魏謙會不讓他回去嗎?
   那不可能,魏之遠覺得,以他哥的脾氣,說不定還會因為天氣不好不放心,親自開車過來把他接回去。
   凡事就怕琢磨,這麼一琢磨,魏之遠更緊張了,魏謙明顯在把他往外支,那……他那邊到底出了什麼事?
   魏之遠從來不知道自己的想像力竟然也能這麼豐富,從機場跑出來到坐上出租車的這麼一小段時間,各種最壞的情況已經在他的腦子裡走馬燈似的轉悠了一大圈。
   他覺得自己的心率快要飆到一百八了。
   魏之遠先斬後奏,心急火燎地趕到了醫院,撲了個空,他又立刻打車掉頭回家,直到一開門,看見躺在沙發上的人,他這一口氣才算鬆下來。
   魏之遠靠在自家門上,感覺腿都快軟成面條了,他平靜了好一會,才緩緩地走了過去。
   電視開著,在演一個挺無聊的綜藝節目,而魏謙已經躺在沙發上睡著了。他一隻手搭在小腹上,一隻手受了傷,綁著乾淨的繃帶攤在一邊。
   魏之遠沒驚動他,彎腰仔細看了看魏謙受傷的手,又確定他臉色還好,身上也沒有更多的傷口,這才徹底放下心來,心裡嘀咕了一句:混蛋玩意兒,神神叨叨的瞞什麼?魂都讓你給嚇掉了。
   就在這時,魏謙扔在門廳桌子上的手機響了,魏之遠走過去拿起來一看,是小菲,他回頭看了一眼睡得正熟的魏謙,拿起電話推門走到了另一間屋:「小菲姐,是我。」
   小菲頓了頓:「哎,小遠?你沒走啊?你哥呢?」
   「我在機場看見新聞,不放心,還是回來了——他睡著了,有什麼急事嗎?」
   「太好了,」小菲說,「我能麻煩你過來一趟嗎?有個項目公司那邊有個急件,需要他立刻簽字,那邊的人晚上還得坐火車趕回去,本來我應該給送過去,但是今天在電梯裡讓你哥摔斷了一個鞋跟,下午剛跟人借了一雙,不大合腳,你能不能……」
   魏之遠一口答應,把自己的行李放回房間裡,拿起魏謙的車鑰匙走了。
   他從頭到尾都是悄悄的,魏謙沒有一點察覺。
   直到魏之遠走了好半天,魏謙才被三胖這個不速之客的敲門聲驚醒。
   三胖:「我來慰問一下斷了爪的同志,怎麼樣,疼不疼?」
   魏謙睡得正香被吵醒,心裡正不爽,沒好氣地說:「廚房有菜刀,你自己剁一刀感受一下——這不是廢話麼?」
   三胖一屁股坐在他的沙發上:「得了吧,您老人家可英雄著呢,我聽說小菲都快把你都吹成西門吹雪了。回去夠你享受倆月小女孩們崇拜的目光。」
   三胖說著,拉過魏謙的胳膊,看了看他包成粽子的手:「成獨臂大俠了——哎你說怎麼就那麼寸?小遠趕這時候走了,這節骨眼上家裡也沒個人照顧,早說你該娶個老婆,讓別人死心你也早安定,現在……唉!算了,說多了我心裡更難受——對了,妹妹呢?」
   「昨天她經紀人打電話找她,讓她回去看劇本。」魏謙說。
   「啊?也走啦?」三胖搔了搔頭,「楊過大俠,你說你這走的什麼狗屎運?要不然這幾天我住過來吧?」
   「不用。」魏謙猶豫了一下,突然說,「馬春明不是能蹦躂了嗎?過兩天我可能要請個小長假,公司有什麼事,你跟他多商量吧。」
   三胖:「等等,我聽這意思不對,你要幹嘛去?」
   「沒什麼,有個小手術,我打算住幾天院。」
   三胖一愣:「手術?什麼手術?」
   「就……沒什麼,特別小。」
   三胖:「慢性闌尾炎?」
   魏謙:「嗯。」
   「你『嗯』什麼『嗯』,蒙誰呢?」三胖皺起眉,帶著無限懷疑的目光打量著魏謙,「你把話給我說清楚了,不說清楚沒門兒。」
   「肺上有個小瘤子,醫院那邊我提前半個多月都約好了,過兩天就去住院做了。」魏謙一看三胖見鬼的表情,連忙補充說,「真沒事,問題不大,良性的,切了就好了。」
   三胖心裡的火「騰」一下就著起來了,質問他:「我……我他奶奶的……魏謙你個……都他媽什麼時候的事?」
   「今年秋天那不是公司體檢麼,當時拍的片子說肺上有個陰影,又做了個ppd,說不是肺結核,消炎藥消不下去,也不是炎症……」魏謙看著三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立刻話音一轉,補充說,「不過支氣管鏡和痰液裡都沒發現有癌變的跡象,多半是良性的,我說你別跟死了親爹一樣好嗎?」
   「多半?!」三胖的音域驟然被擴張到了一個人類難以抵達的高頻上,扯著嗓子衝著魏謙的耳朵嚷,「親爹了!你還是給我去死一死吧,姓魏的你會說人話嗎?什麼叫『多半』?」
   魏謙揉了揉耳朵:「我就知道你們這些人……」
   三胖:「日你三舅老爺,這事你也能蔫在心裡憋著不說,你他媽鱉精變的吧?」
   魏謙只好用比他還大的聲音說:「痰盂先生,請你淡定點好嗎?」
   「我不淡定,我蛋疼。」三胖在屋裡走了兩圈,表情猙獰地湊到魏謙面前,「不是,兄弟,哥從小就慫,膽子還沒有針尖大,那大夫到底怎麼說的,靠譜嗎?你別『多半』好嗎,給我個准主意,到底是不是良性的?」
   魏謙靠在沙發背上:「真沒事,大夫的意思也是問題不大,但是他那話不能說死你懂嗎,不然真萬一診斷的時候是良性,開胸一看已經擴散了的情況發生,他責任就得擔大發了……」
   三胖一蹦三尺高:「我抽死你!擴擴擴散……你他媽說什麼呢?」
   魏謙擺擺手:「呸呸呸,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
   「你快給我閉嘴吧!」三胖一屁股坐下,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半天才倒上氣來,聲氣稍稍弱了一些,「我知道了——我說你這傻逼最近怎麼戒煙了呢,我還當你從良了,敢情在這等著我呢。要不是馬上要離開公司一段時間,你不是不打算跟別人說了?」
   「你看你那上躥下跳的德行,我跟誰說?」魏謙把腳往茶几上一搭,「這事就這麼著了,沒事別給我四處宣傳,尤其是……」
   「尤其是小遠那。」三胖接上。
   「嗯,還有小寶,手術做完再說,現在先瞞著。」
   三胖冷靜了下來,從他的話音裡聽出一點意思,抬頭看了看魏謙似乎滿不在乎的臉:「謙兒,你是不是心裡也……怪沒底的?」
   魏謙擠出一個笑容:「就跟蹦極似的,理智上知道沒事,心裡還是覺得挺瘮得慌的,我一個人瘮得慌就行了。」
   三胖盯著他的眼睛:「說實話,你第一次知道肺上有陰影,又排除了結核和炎症的時候,心裡怎麼想的?」
   「那能怎麼想?」魏謙剝了個橘子,往嘴裡扔了一瓣,平平淡淡地說,「可能造成肺部陰影的可能性多得是,又不一定排除了這倆就是肺癌。」
   三胖:「少在這事後放沒煙屁了,你當時肯定覺得天都快塌下來了。」
   魏謙用橘子皮扔他,笑罵了一句:「我謝謝你了,別把您老人家那點出息往我頭上安好嗎?」
   三胖跟他穿開襠褲的交情,一聽出他沒有正面否認,心裡立刻就明白了。
   然而之前種種,他並沒有看出絲毫端倪和跡象,三胖敢保證,自己沒看出來,別人肯定也沒看出來,甚至是包括魏之遠。
   可是現在想起來,或許又是有些蛛絲馬跡的,首當其衝的,就是那個產業園的策劃書。
   魏謙一直有打造成熟的物業團隊這種想法,到那時他自己一直說,時機還不成熟,風險略大,所以策劃書一直在做,但是從沒有拿出來給別人看過,現在……難道時機就特別成熟了嗎?
   三胖和所有人一樣,以為魏謙是一直在關注這件事,而後藉著魏之遠回國的契機和王棟樑的挑釁推出來,可他推出了計劃,卻並沒有親自操辦,而是交給了馬春明。
   三胖稍微一想就明白了,他那時似乎是在有意地移交自己手裡握了多年的權力。
   魏謙當時……是在忐忑不安地等著或許是死刑的審判嗎?
   那麼按著魏謙半個月以前約好了住院做手術等等事宜,再加上他有意地支走魏之遠和小寶做的準備工作來推斷,那把死刑的劍從他頭頂移開,也就是小一個月以前的事,那時魏謙又和平時有什麼不一樣嗎?
   似乎……都沒有。
   或許有的,只是別人都不知道吧?
   三胖不知道,當魏謙等待著檢查結果的時候,他除了推出了那個計劃外,還對魏之遠做了另外一件事。他也不知道,警報解除後,魏謙在計劃著把倆崽子都支走的時候,心裡一鬆,也任由魏之遠對他做了一件事。
   三胖注視著他這個老朋友的眼睛,心裡一陣百感交集。
   他忽然興起了閒聊的想法,問魏謙:「當年陳露姐病了的時候,你跟我說,將來有一天,你要是也得了絕症,就一走了之,躲起來自己去死,是真的嗎?」
   魏謙:「當然不是,我怎麼能辦出那種事來?」
   三胖愕然地眨了眨眼睛。
   「那時候是那時候,現在是現在。」魏謙把完完整整剝落的橘子皮壓在茶几上展開,果肉掰了一半遞給三胖,他說,「我會去治,化療、放療、手術,什麼管用用什麼。」
   「你不怕自己變成頭髮掉光了行將就木的模樣?不怕拖累別人了?」
   「人家陳露生來是大美人,怕變醜理所當然,我怕個什麼?」魏謙笑了笑,「錢上,我拖累不著誰,我在ICU裡住一輩子都不差錢。」
   三胖:「所以知道怕死了?我當時就說……」
   「那倒不是。」魏謙說,「奶奶走的那會我就想通了,一個人,要是病病歪歪受夠了罪,久病脾氣又不好,最後病成個怪物死了,家裡人通常都覺得是解脫,不會難以接受,可要是一下就沒了,我自己倒是沒什麼,就怕小遠和小寶……他們可能接受不了,尤其……」
   他的話沒說完,大門突然被人一腳踹開了——大概三胖進來的時候就沒把門帶上,虛虛地露了一條縫隙,一扒拉就開,兩人抬起頭,只見魏之遠面無人色地站在門口,手裡還拿著一個公事包。
   魏之遠取了東西回來的時候,正好在沒關嚴的門口聽見了三胖和魏謙的對話,可他並沒有聽全,只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聽見魏謙那一句「……去治,化療、放療、手術,什麼管用用什麼」。
   魏之遠整個人都懵了。
    第六十六章
   「小遠?」魏謙有點愕然,問,「我不是說……你怎麼還是跑回來了?」
   但是魏之遠沒吭聲,只是呆呆地看著他,眼神裡沒有焦距,目光散亂得好像充斥在整間屋子裡,無處著力。
   魏之遠去魏謙辦公室裡拿文件,忽然看見辦公桌最下面的那個抽屜上插著鑰匙。
   魏謙從來不鎖櫃子,無論是在家還是在辦公室——而且那種需要他彎腰才能夠著的抽屜,他也一般都是不用的。
   魏之遠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有那麼強烈的好奇心,後來他想,大概是自己一直心有不安的緣故,他當時悄悄地走過去,動手打開了那個抽屜。
   抽屜果然是不常用的,裡面還帶著一股長時間不打開的傢俱特有的氣味,蒙著一層灰,沒放別的東西,只有一份體檢報告。
   體檢的醫院服務貼心,不但把報告裝訂成冊,後面還詳細解讀了每一項一般人看不懂的指標,連一顆輕度齲齒都列出了建議的治療方案。
   所以魏之遠看見「肺部陰影」的時候,當時就覺得心裡「忽悠」一下,跳空了。
   好在,醫生又在後面列出了一系列可能引起肺部陰影的可能性,特別提示了患過肺炎的人可能會因為炎症而引起假瘤。
   這件事給魏之遠心上蒙了一層陰影,他心事重重地拿著東西回來,心不在焉,險些在臨到家的時候闖了個紅燈,一腳急剎車才堪堪停在了線後。
   結果這一口氣堵著,還沒來得及浮上來,魏之遠就在門口聽見了魏謙那句話。
   他站在門口,魏謙那句問話他充耳不聞,魏之遠只覺得耳畔一陣嗡嗡作響,視野也開始一片片發暗,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扶了一下牆,心跳鼓噪如秋蟬,內裡卻是冰冷一片,一股涼意從腳底升起來,剎那就把他身體裡流淌不息的血液都給凍住了。
   三胖在跟他說什麼,魏之遠木然地看著他嘴在動,手舞足蹈的動作都快戳到自己的鼻樑了,可他連眼皮都沒眨,就像一瞬間失去了反應能力。
   僵死的腿半晌沒有邁動一步,魏之遠甚至覺得,自己如果跪下,就再也起不來了。
   有什麼東西一下拍斷了他渾身的骨頭,只剩下關節處岌岌可危的一點,還在苦苦支撐。
   他不會內功,卻結結實實地體會了一回什麼叫走火入魔、什麼叫萬念俱灰。
   三胖大呼小叫地說:「謙兒,你過來看看,這孩子聽見什麼了?我看這臉色不對啊!」
   魏謙走過來,用手掌輕輕地拍了拍魏之遠的臉:「小遠?」
   魏之遠散亂的目光在他的觸碰下漸漸凝成了一點,那眼神冰冷而幽深,就像是兩口一眼看不見底的井,陰涔涔的,有些嚇人,一絲光也折不出來。
   忽然,魏之遠晃了晃,他似乎深吸了口氣,好像才想開口,就被突然什麼嗆住了,他猛地把頭扭到一側,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魏之遠摀住嘴,被嗆得喘不上氣來,眼睛飛快地紅了,然後,血就順著他的指縫淌了出來。
   三胖「嗷」一嗓子:「我的媽!這怎麼還見血了?」
   魏謙也嚇了一跳:「小遠,別捂著,我看看。」
   魏謙試著去掰魏之遠的手,卻覺得自己就像是碰到了一具已經僵死了的屍體,哪都硬得脆邦邦的,他懷疑自己手勁大了,沒準魏之遠的胳膊都會「嘎嘣」一下掉下來。
   就在這時,魏之遠突然伸出一隻手,一把攥住了魏謙沒受傷的那隻手腕。
   魏謙被他掐的生疼,幾次想把手往回縮,死活抽不出來,油皮都快被那小子擼掉了。
   魏謙懷疑魏之遠是誤會了什麼,顧不上三胖還在場,用胳膊環住魏之遠的腰,手腕輕輕地磕了磕他僵硬的後背:「沒事,哥還在呢,小遠,小遠?」
   本來冬天就乾燥,魏之遠是一下受刺激受大了,血壓急劇飆升,鼻子裡毛細血管直接爆開了,出了鼻血,一口嗆到了嘴裡,這才弄出個險些七竅流血的驚悚現場。
   過了好一會,不知是魏謙生硬的安撫起的微弱的作用,還是魏之遠嗆的那麼一下咳出肺來了,他的理智終於開始緩慢回籠。
   魏之遠意識到了什麼,鬆開了魏謙的手腕,而後他腳下踉蹌了一下,微微推開魏謙,轉身走進衛生間,漱乾淨嘴裡的血,然後抽了一條濕巾,用冰涼冰涼的表面冷卻鼻子。
   「真狼狽啊。」魏之遠想,手按在鼻樑上,感覺燈光昏暗的衛生間讓他頭暈,就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他成功地短暫地在意識裡遮罩了魏謙片刻,呼吸和心跳這才一點一點地平穩了下來。
   魏之遠覺得自己的神經平時只在非常小的幅度裡輕輕地抖動,偶爾扯得大一些,會被拉成一張巴掌大的膜,他以為這些「偶爾」就已經是極致了,直到剛才……
   那是真的到了臨界點,差點就回不來了,直到現在,他都能感覺到自己拉緊的神經緩緩收縮,那種精神上四處針紮一樣的疼。
   三胖尷尬地看了魏之遠一眼,又看了魏謙一眼,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打轉,擠眉弄眼的,也不知他在想什麼。
   十分鐘,魏之遠冷卻下來的鼻子才止住了血,他擦乾淨,神色木然地走出來,拎起了魏謙被他抓過的手腕,只見那腕子活像被女鬼撓了一下,留下了一排清晰的烏青指印。
   三胖臉皮一抽,嘀咕著說:「媽親,多大勁?」
   魏之遠一言不發,從放常備藥的抽屜裡找出了跌打損傷膏,挖了一點塗在魏謙的手腕上,緩慢而有力地推開,魏謙疼得一抽,繼而,又被魏之遠紋絲不動地按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魏之遠才開口問:「體檢報告是怎麼回事?」
   他聲音嘶啞,語氣平淡,去好像暴風雨前的寧靜,蘊藏著山雨欲來的巨大能量,魏謙突然莫名地心虛,忍不住抬頭看了三胖一眼。
   三胖:「看我幹什麼?都是你,能把人嚇出個好歹來——少廢話,自己老老實實地把前因後果向組織交代!」
   魏謙至此都能感覺到魏之遠的手指還是冰涼的,於是只好避重就輕地把他打算去做手術的事說了,末了特意強調了瘤子是良性的,肯定沒事,經過三胖一通叫喚,他學會把「多半」之類嚇人的詞彙都抹掉了,一番語言上的包裝,聽起來就好像他真是打算去割闌尾一樣。
   三胖雖然說了讓他自己交代,聽到這,還是忍不住覷著魏之遠的神色補充說:「對,你哥說得沒錯,沒什麼事,我們倆剛才是閒聊一樁舊事,你聽岔啦,千萬別往心裡去。」
   「三哥。」魏之遠面無表情地打斷三胖的話,揉開了魏謙手腕上的淤血,從桌上抽出一張餐巾紙擦了擦沾了藥的手指,聲調毫無起伏地說,「他說的話,你相信?」
   三胖:「……」
   他摸摸頭,發現好像自己是有點太實誠了。
   「我一個字都不信。」魏之遠直直地逼視著魏謙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你不用再解釋了,我不會相信你任何一句話。」
   魏謙:「……」
   「三哥,把我的機票退了吧,著急的話就先托別人跑一趟。」
   三胖戰戰兢兢地問:「你呢?」
   「從現在開始,我要把他鎖在家裡,除了醫院,什麼地方都不能去,去醫院檢查也好、手術也好,我要一直在場,我會去找醫生說明情況,所有的事,我都需要第一個知道。」��之遠的表情和話音裡都在往外滲著冰碴,說完,他還頗為有禮貌地諮詢了談總的意見,「這樣你們沒意見吧?」
   三胖果斷出賣朋友,把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
   「那就好。」魏之遠說,他看也不看魏謙一眼,逕自站了起來,對三胖說,「我送送你。」
   三胖就夢遊一樣地被他「送客」了。
   走到電梯口,三胖才回過神來,百感交集地看了魏之遠一眼:「兄弟,凡事往好處想想,你哥吧……唉,他這孫子確實是不怎麼樣,但是總不至於這點譜也不靠,我認為這個同志在思想上還是有可以挽回的餘地的,他說沒事,可能就真沒什麼大事,你也多少放寬心,啊?」
   這話音落下,三胖就清清楚楚地看見魏之遠的表情裂了。
   魏之遠的眉飛快地往中間蹙了起來,眼眶頃刻間就紅了,嘴角輕輕地抽動了抽動,往一邊斜去,眼淚好像就要掉下來了。
   然而下一刻,魏之遠抬起胳膊,在臉上遮擋了一下,片刻後放下,他除了眼眶還是紅的,已經恢復了先前那種近乎麻木的平靜。
   「嗯。」魏之遠輕輕地應了一聲,「謝謝三哥。」
   電梯門開了,三胖走了進去,他看著魏之遠高大的身體一點一點被電梯門關在外面,最後只剩下了一條縫,不見了,沒有和他說再見。
   「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小遠可怎麼辦?」三胖心裡忍不住劃過這麼一個念頭,他轉眼到了樓下,抬頭看了看高聳富麗的住宅樓,心裡有些迷茫地想,「當年我想方設法阻撓魏之遠,想方設法地給魏謙找對象介紹姑娘……真是對的嗎?」
   他想像不出,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感情能深到什麼地步,浮光掠影般地看上一眼,就覺得毛骨悚然。
   人世間,有多少這樣的真情?
   三胖怔忡如許地呆立了好一會,才嘆了口氣,低著頭,顯得心事重重地離開了。
   「算了,隨他們去吧。」三胖這樣想著,走了。
   魏之遠回到家,真的反鎖了門,隨身帶好了鑰匙,履行了他把魏謙鎖在家裡的承諾。然後他開始了一場漫長的、單方面的冷戰。
   一開始,魏謙雖然不習慣,但也有自己的事要做,他難得無所事事地閒在家裡,看電視玩電腦看書,有好多事可以打發時間,而這樣堅持了兩天以後,他終於有點受不了了。
   魏之遠把他當成了一坨空氣,除了晨昏定省地問一句「今天有沒有不舒服」,以及出門的時候問一句「我出去買東西,你要不要帶」,就再麼別的交流了。
   魏謙覺得自己也是點「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賤,以前魏之遠整天在他眼皮底下晃,把他晃得一個頭變成兩個大,愁得要命,現在魏之遠雖然每天在家,卻神奇地能不怎麼出現在他的視線裡。
   「多說句話能閃了舌頭麼?」魏謙憤憤不平地想,可他又覺得自己主動湊上去,好像……是有點掉面子。
   魏謙幾次三番旁敲側擊地試圖引起話題失敗,魏之遠用來打發他的話都是單字——「嗯」「沒」「好」「不」種種,言簡意賅。
   第一回魏謙心想「差不多行了吧」,第二回,魏謙心想「這還要沒完嗎」,第三回,他心想「操」,於是把高效地把單方面的冷戰擴展成了雙方的。
   倆人好幾天誰也沒搭理誰,不放心過來看的三胖一進門就覺得氣氛不對,一看魏謙那張二五八萬一樣又拽又臭的臉,心裡頓時明鏡似的,臨走,他終於忍不住對魏謙恨鐵不成鋼地說:「你啊,多少也長點心吧!」
   終於,臨到離家前一夜,魏謙睡前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打算去住院了。
   他想,萬一一路綠燈,到醫院一檢查,發現事情有變呢?
   萬一真的是惡性的呢?
   萬一哪怕是「99%」的幾率,他就是那個「1」呢?
   有那麼一瞬間,他是恐懼的。
   然而從來以往,他遠近無依的時候,就已經習慣了種種的恐懼的折磨,所以僅僅是一會的工夫,魏謙就重新平復了心情。
   「哪來那麼多萬一,呸。」魏謙這麼光棍地想著,伸手關上燈,爬回床上睡了。
   魏謙睡是睡著了,但是不踏實,半夜就醒了一次,他翻了個身,伸了一下蜷起來的腳,眼睛無意中睜開了一條縫,就被床頭上一動不動地戳在那的黑影給嚇醒了。
   魏謙猛地往後一錯,從床上坐了起來,盯著那黑影看了兩秒鐘:「小遠?」
   魏之遠沒出聲。
   魏謙籲了口氣,把枕頭往魏之遠身上一砸:「心臟病沒讓你給嚇出來。」
   他說著,伸手要去擰床頭燈,被魏之遠一把扣住了手腕阻止了。
   接著,魏之遠就緩緩地棲身上來,藉著魏謙半躺的動作,把他結結實實地壓在了床上,雙手攏住魏謙的肩膀,一動不動地在黑暗裡抱著他,不知過了多久,魏謙聽到一聲類似感冒一樣抽鼻子的聲音,他驚愕地抬起手,摸索到魏之遠的臉,竟然是一手的濕。
   魏之遠避開了他的手,把頭埋在他的頸窩,死死抑制依然顫抖的氣息一下一下地打在魏謙的脖子上。
   魏謙終於抬起手,輕輕地拍著他的後背,低聲說:「真的沒事,這回我真沒騙你。」
   他的心軟了下來,乃至於有些內疚,魏謙甚至覺得,自己在感情上就像是一個被慣壞了的孩子,習慣了別人任由他予取予求,就好像那些都是理所當然一樣。
   魏謙低下頭,小心翼翼地親吻著魏之遠的頭髮,用哄小孩一樣的語氣輕輕地說:「做完手術我保證戒煙,好不好,嗯?」
   魏謙從來只擅長罵人,讓他安慰別人,總是頗有些專業不對口、串了台的感覺,這一句話出口,效果堪比美國電影裡「打完仗就回老家結婚」一樣,不祥的意味好像一千隻烏鴉嚎喪大合唱著盤旋而過。
   魏之遠忍無可忍地堵住了他的嘴。
   這卻並不是一個柔情蜜意的親吻,就像一場洩憤的撕咬,魏謙避無可避,只好被動而毫無招架之力地全盤接受,頭不由自主地往後仰,緊緊地抵在床頭上,被魏之遠一隻手掐著的後脖頸生疼,他連嘴唇都麻了。
   不知過了多久,魏謙覺得自己都快要窒息了,魏之遠才鬆開他。
   魏之遠似乎已經平靜了下來,他避開魏謙沒好利索的傷手撐住床板,伏在這個朝思暮想、還時而捅他一刀的人身上。
   「公路遊戲那邊進展很順利,這幾天我不方便過去,聯繫了那邊團隊的一個同學,也是中國人,托他來對接投資款的事。我們現在又招募了專業的運營團隊和營銷團隊,明年年底說不定就能公測。」魏之遠輕聲說,「產業園的事我也替你聯繫了,我們大概也會弄一個中國區辦公室,省得我老往國外跑了。」
   魏謙沒想到他突然說這些,愣住了。
   「你什麼也不用想,害怕也沒關係,」魏之遠伸出手指撥開他額前好久沒打理,顯得有點長的頭髮,低頭在他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前兩天我有點想不開,哥,我……」
   他似乎想道個歉,魏謙卻把被子拉過來,裹住兩個人,翻身把魏之遠按著躺下去,沒讓他說完。
   「行了,」魏謙說,「我知道了,睡吧,明天陪我去醫院。」
   他聽出了魏之遠的意思——如果你有什麼事,我就把你的一切繼承下去,打理你的公司,照顧小寶,緊跟著每一筆投資款的來龍去脈……就好像你還活著。
   直到這一天晚上之前,魏謙雖然假裝坦然地全盤接受了,實際對自己和魏之遠發展詭異的關係,還是覺得是有幾分「剪不斷理還亂」的,而夜色凝重,他心裡藕斷絲連環環相繞的萬般情緒終於一起從半空中沉了下來。
   「小遠這輩子,算是毀在我手上了。」
   魏謙這樣想著,心裡近乎是悲痛的,他收緊了摟在魏之遠腰上的手,緩緩地把頭靠在了魏之遠的肩膀上。
   魏謙住院經過了一系列的檢查後,醫生給他安排了手術。
   魏之遠帶著平板電腦,在等他的間隙裡諮詢了中醫,記錄了一大堆,然後細細地對照著各種資料整理筆記。不知道的人看到了,大概還以為他是準備考執照的醫學生。
   三胖不放心,中間過來看了一眼,買了瓶飲料遞給魏之遠:「吃點飯去吧,這還早著呢。」
   魏之遠看了一眼表,搖搖頭:「沒胃口,硬吃也沒什麼好處,等等吧,我安心。」
   三胖沉默了片刻,在他旁邊坐下了,低頭看了一眼魏之遠的電腦螢幕,他突然開口說:「謙兒……你哥這個人,我總覺得他就像農民拿紙袋子包起來的那種蘋果。」
   魏之遠有些不解地抬頭看著他。
   「你可能沒見過,」三胖說,「我們家有個農村親戚,種蘋果的,他們一來是為了怕農藥沾在果子上,二來也是為了好看,會在蘋果外面套一層紙袋子,傍晚才拿下來見見陽光,蘋果上色就特別快,特別均勻,拿出來賣的時候一個比一個光鮮好看,實際你買回去嘗嘗就知道了,不好吃。」
   三胖說著,嘆了口氣:「你哥也是,外人怎麼看怎麼好,真和他過起日子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他是頂頂不是東西的那麼一貨——難吃的果子,誰吃誰知道,你啊……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居然還樂意受這份罪。」
   魏之遠有些驚詫地看著他。
   三胖避開他的目光,兀自說:「養頭順毛驢,你就當是修身養性吧,多容忍著他點……其實我這話都多餘說,你都容忍了他這麼多年了——要是我有這麼個混賬哥哥,我早跟他不共戴天了。」
   魏之遠:「三哥,你……」
   「我就是這個意思。」三胖伸出蒲扇一樣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出去轉轉,看附近有沒有什麼好吃的,回頭讓那東西吃病號飯,他敢天天跟你找事,讓你死都不得安生。」
    第六十七章
   二十三,糖瓜粘。
   ���間講「過了臘八就是年」,果然就有喜慶的事發生。
   魏謙肺裡的瘤子最終被認定是良性的,手術切除了,之後這位大爺為了表現自己英明神武、料事如神,好生來了一通事後諸葛亮,都虛弱地躺在病床上了,還抓緊機會得瑟,大言不慚地說:「我說了沒事就是沒事,我放過嘴炮嗎?就你們這些人,一個個上躥下跳的……」
   三胖一臉牙齦出血的表情。
   好在,就在這時,魏之遠進來了,手裡還拎著一個保溫桶。
   他跟三胖打了招呼,先把保溫桶放在一邊,然後蹲在地上,撩起了魏謙一根袖管——魏謙受了刀傷的那隻手已經拆線了——魏之遠從兜裡摸出自己給他磨的那串木頭珠子,纏了上去。
   魏謙眨眨眼,奇怪地問:「你怎麼想起把它帶來了?」
   魏之遠頭也不抬地說:「你做完手術麻藥勁剛過,人還迷迷糊糊的時候自己要的,不記得了?醒過來第一句話就是不清不楚地問人家『我的珠子呢』。」
   魏謙臉上頗為掛不住,不吱聲了。
   三胖笑得褶子都出來了:「哈哈哈哈,『我的珠子呢』,你怎麼那麼會要呢?我說,謙兒,紅頭繩你要嗎?二尺長的,過年了,回頭爹給你買去,爹有錢,給你多扯幾寸,沒事還能當腰帶。」
   魏謙躺在床上不能下來,只好用眼神表達「我要打死你」這個有點複雜的信息。
   「哎喲,瞪爹啊,」三胖拍著自己的肚子,笑呵呵地說,「瞪我我可就走了,不愛看你那張晚娘臉。你們倆那個……那個什麼,嘿嘿,我就不打擾了。」
   這都哪跟哪?
   魏謙:「滾蛋。」
   三胖仰天大笑出門去,滾了。
   魏謙這才偷偷去看魏之遠,卻發現魏之遠正低頭注視著他,他頓時乾咳了一聲,有些尷尬地說:「嗯,你那個……公司有什麼事嗎?」
   魏之遠:「沒有。」
   魏謙又問:「小寶呢?」
   魏之遠:「剛打電話跟我大鬧了一場,嗓子哭啞了,說是訂的下午的飛機,晚上就到。」
   魏謙這回實在詞窮了,魏之遠就坐在他床邊:「還有什麼要問的?」
   魏謙沉默了片刻,對他伸出手:「過來。」
   魏之遠執起他的手,坐近了些。
   魏謙就抬手摸了摸他的頭,而後略微下移,因為傷口而顯得有些粗糲的手掌蹭過魏之遠的臉,他說:「這回是真沒事了,不騙你,別生氣了。」
   魏之遠閉了閉眼:「我沒有。」
   「行了吧,從小氣性就大。」魏謙笑了起來,「跟小寶吵一次架,直到搬家也沒進過她的屋門。」
   「你居然還記得。」魏之遠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瞳孔中似乎有兩盞小小的燈火,灼灼地跳躍著,「你還記得什麼?」
   「我記得的事多了,你小時候不願意上學,在學校門口跟我跳腳叫喚,還咬了我一口,結果崩掉了自己一顆牙,以為自己快死了,寫成了人生中第一部大作。」魏謙慢悠悠地說,「還有小寶,你們倆那會就跟一對鬥雞一樣,從早打到晚,也不知道都是為什麼。」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反正我是為了哄你高興。」
   魏謙:「胡說,你們倆打架我有什麼好高興的?」
   魏之遠俯身伸手碰了一下他的嘴角:「那誰知道?反正你現在都還在笑。」
   魏謙尷尬地斂起不由自主上翹的嘴角,隨後他想了想,抱怨說:「不過沒幾年,後來你長大了,就不怎麼跟我親了。」
   魏之遠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魏謙莫名其妙地問:「看什麼看?」
   「不是不跟你親,是已經不敢和你親了。」魏之遠說著,從褲兜裡摸出了他的錢夾——他的錢夾長期在褲兜裡塞著,被各種材質堅硬的牛仔褲磨損得很快,至今已經換了七八個,但翻開以後,相片夾裡的相片永遠是同一張。
   那張照片舊得已經不成樣子,邊角都已經磨爛了,被人用膠帶重新粘了一圈,上面是個平頭板寸、但眉清目秀的少年人,少年穿著校服,站在鏡頭前,背著手,立正一樣站得筆直,好像一根僵硬的棒槌,臉上一點笑意也沒有,繃得緊緊的,眼神有些陰鬱,似乎是對整個世界都懷有深深的敵意。
   「這傻小子是誰?怎麼跟個少年犯似的。」魏謙開始沒能反應過來,隨後他眯著眼打量了好半天,終於費力地認出了那有將近二十年前的自己,頓時整個人都斯巴達了,「這麼二的照片,你到底從哪找來的?魏小遠,你也太有眼光了,就不能挑張好的嗎?你整天隨身帶著這個……這個臉上明晃晃地寫著『我是傻逼』四個大字的貨,不怕別人看見笑話嗎?」
   魏之遠:「還給我,不許侮辱我的夢中情人。」
   「不給,沒收了,我要毀屍滅跡。」魏謙回手把舊照片塞到了枕頭底下,不讓自己的黑歷史繼續招搖過市。
   魏之遠無奈地看著他。
   「行啦,大不了我賠你一個。」魏謙想了想,想起自己壓根不怎麼照相,他伸手從魏之遠褲兜裡摸出了手機,調出了他最近剛開始玩的照相功能。
   拍一個什麼樣的呢?
   魏謙想了想,在病床上掙紮著想起來。
   「你幹什麼?別亂動,」魏之遠立刻按住他,「小心把點滴的針管碰歪了。」
   魏謙微微側過頭,接著魏之遠的動作,插著點滴的手輕輕地移動了一點距離,看起來就像是捧起了魏之遠那隻來按住他的手一樣,嘴唇在魏之遠的手背上輕輕地碰了一下。
   「喀嚓」一聲。
   魏之遠的手觸電一樣地抖了一下。
   片刻後,魏之遠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機螢幕,男人的側臉帶著大病中特有的蒼白,顯得低垂的眉目愈黑、愈濃重,他像是在熹微晨光中捧起了一朵沾著露水的花,因其嬌嫩脆弱與爍爍動人而越發憐惜,一觸即放地親吻一下,而後將其穩穩當當地安放回枝頭……嘴角還帶著一點似有若無的、無奈的笑意。
   他無數次地把對他窮追不捨的命運踩在腳下,乃至於「命運」這個賤東西現在都似乎不大敢來招惹他了。他所向披靡,然而單單敗在了這朵「花」搖曳的暗香中。
   魏之遠覺得自己這條孤獨而無悔的路,終於走到了盡頭。
   不知是因為這幾天一直在醫院裡陪著太疲憊了,還是什麼別的緣故,沒過多久,魏之遠就忍不住趴在床頭上睡著了。
   在他打盹的時候,高僧熊英俊來了。
   他做另類的和尚打扮,在醫院裡好一番招搖過市,慘遭醫生護士、其他病人及其家屬的圍觀,他手裡握著一串佛珠,一邊走一邊捯飭,見誰對誰稽首,見誰避讓誰,於是腳程顯得很慢,但絲毫也不理別人對他的議論紛紛。
   這時,一個住院大夫追上了他:「師傅!哎,那位師傅!」
   老熊:「阿彌陀佛。」
   醫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不確定地問:「您……也是來探病的?」
   老熊神神叨叨地說:「是的,有一位居士剛剛脫離苦海,我來看看他。」
   大夫臉色一變,跟著壓低了聲音:「喲,是下午送太平間的那位?那可不行,咱們醫院管理嚴格,太平間可不讓隨便進。」
   老熊:「……」
   他覺得眼下可真不愧是末法時代,連神聖的醫療工作者都能這麼膚淺。
   「阿彌陀佛。」老熊嘆了口氣,耐心地解釋說,「那位居士,他不幸還是個活物。」
   「啊,那是得節哀……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醫生見他面如便秘,這才看見他手上拎的果籃,連忙託了托自己臉上的眼鏡,義正言辭地說,「其實我追上來,就想告訴您一聲,一般女士那種特別飄逸的長裙和長褲最好別在醫院穿——哦,我就說您這種能掃著地的衣服,咱們這都是病人,地上細菌病毒多,掃到衣服上,回去有害您和家人的健康。」
   隨即,這位較真的醫生意識到跟和尚說「家人」不大合適,又補充了一句:「回去有害您和大師兄二師兄沙師弟的健康。」
   老熊無言以對了片刻,只好稽首表示感謝,同時,他覺得魏謙一定是佛祖保佑,竟能在這樣險惡的醫療環境下生存下來。
   一個帶著口罩的老大夫經過,看不慣地對訓斥那年輕的住院醫生說:「小劉,你也有點正人形,哪那麼多廢話?沒有一點威信,以後讓病人怎麼信任你?」
   小劉大夫嬉皮笑臉地湊過去給他捶肩捶背:「老師,我懸壺濟世,他普度眾生,我們倆挺有共同語言,多聊兩句有什麼的?」
   「普度眾生」四個字讓老熊腳步一頓,隨即他搖頭失笑,往病房走去。
   當他推開魏謙病房門的時候,老熊先在門口愣了一下。
   他看見魏之遠趴在魏謙的床頭上睡得正香,大半張側臉埋在他自己的臂彎裡,只露出一點,嘴角似乎還帶著笑意。
   魏謙身上還插著各種管子,正有一搭沒一搭地翻看著一本雜誌,時而低下頭來看一眼安靜入睡的青年,目光就是說不出的柔和。
   魏謙的目光無意中往門口一掃,看見了老熊,他立刻抬起食指豎在唇邊,對他做了一個安靜的手勢。
   老熊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把果籃往旁邊一放,覺得自己被這對狗男男閃瞎了眼,為了表達自己的不滿意,他從禮物裡抽出了一根香蕉,毫不客氣地剝開了,開吃。
   魏之遠沒有白天睡覺的習慣,疲憊極了才打了個盹,也就趴了二十來分鐘,老熊就利用這短短的二十分鐘啃光了半個果籃,魏之遠在一片「哢嚓哢嚓」的聲音裡���來,一時間還以為病房裡鬧了耗子。
   他一睜眼,魏謙才終於開口說話。
   「熊英俊,」魏謙說,「你是來我這野餐的吧?」
   老熊毫不見外地說:「反正你一時半會吃這些東西也不太方便,過兩天該放壞了,我替你解決一點,不能浪費東西。」
   魏謙皮笑肉不笑:「那可真是太感謝了——你到底幹什麼來的?總不可能是專程來看我的吧?」
   「你這個施主啊,多麼的尖酸刻薄啊,妄自菲薄也就算了,還老願意把別人往壞處想,」老熊諄諄善誘,而後兩手一攤,「貧僧真是來探病的,順便給你拜個早年。」
   魏謙懷疑地看了他一眼:「黃鼠狼給雞拜年?」
   「阿彌陀佛,」老熊沉默了一會,「貧僧有時候真是難以理解施主你這種……時常把自己也無差別攻擊進去的說話風格,太一視同仁了。」
   大概是躺的時間太長了,魏謙覺得創口有點疼,他皺著眉輕輕地挪動了一下,魏之遠立刻過來,把一個枕頭塞到了他身後:「小心點。」
   魏謙點點頭,而後轉向老熊:「我現在要錢沒有,要命半條,你打算跟我商量哪個?別兜圈子了,說吧。」
   「阿彌陀佛,你怎麼能和出家人談這種俗物?孔方兄的事是你我該說的嗎?多傷感情!」老熊低下頭,人五人六地擺了個悲天憫人的造型,隨後他猛地一抬柿餅臉,露出一個加菲貓一樣賊兮兮的笑容,對魏謙伸出了五根手指頭,「你給我贊助這個數就夠了。」
   魏謙氣結:「我就知道你不可能專程來看我!」
   老熊笑嘻嘻地說:「別生氣啊,施主,大病未癒,你要養氣固本,淡定一點。」
   魏謙:「不可能,我現在手頭好幾個項目在砸前期,資金鏈繃得快斷了,馬上都打算賣身了,哪弄餘錢去?」
   老熊:「就五十萬,還不如你眨眼這會工夫的利息高呢,你不要一毛也不拔好不好?」
   「五十萬?好辦。」魏謙把頭往後一仰:「小遠,有零錢嗎?給他十塊,門口有賣彩票的,讓他跟佛祖說一聲,中個百八十萬的獎就解決了。」
   老熊:「這位一輩子只穿白襯衫的施主,你的名字叫窮酸嗎?你可真是摳門到了一定地步了。」
   魏謙:「老子至今開一十萬塊錢的破車,你開口跟我要五十萬捐門檻?告訴我,門在哪呢?」
   老熊面無慍色,依然保持著自己的語速不疾不徐地對魏謙說:「沒讓你捐門檻,也沒跟你要修佛像的錢,這回是幾個社會非盈利組織牽頭做的事,他們有自己的網站跟微博,現在很有些知名度,你出的那幾塊錢贊助費全部可以作為宣傳企業品牌的廣告費,夠便宜的了好嗎?」
   魏謙上下打量了老熊一番,誠懇地問:「前輩,麻煩您給我點撥一下,本公司的形象難道竟然已經差到需要一個和尚做代言的地步了嗎?」
   老熊:「反正你掏不掏錢吧?」
   魏謙:「反正我就是沒錢。」
   魏之遠只好用一杯溫開水隔開了兩個人:「行了,都歇會,來,先休戰,熊哥喝杯水。」
   老熊端起來一口氣喝下去了,完事砸吧砸吧嘴說:「我跟你說完,這錢你肯定得掏。這個事是這樣的——近來網上有好多人說拐賣兒童的事,我說的這個非盈利組織是專門針對社會公益活動的,他們現在打算針對這些現象,牽頭做一些事……」
   「你們這不是起鬨架秧子嗎?」魏謙說,「打拐那是人家員警的事,你們跟著幹嘛去?公益,我看搗亂還差不多。」
   「施主啊,你都趴下了,就積點口德吧。」老熊繼續解釋說,「我們不是打拐,是想收拾出一個類似互聯網社交平臺那樣的東西,把丟過孩子的父母和不知自己來歷的孩子用這個網絡聯繫起來,警方找到被拐賣兒童,也會在上面發佈資訊,尋找孩子的監護人。簡單說,就是幫助尋找被拐賣過的小孩,你懂了吧?」
   魏謙沉默下來,目光一下落在了魏之遠身上。
   老熊志在必得地看著他,果然,片刻後,魏謙說:「小遠,回家把我的支票本拿來……嗯,以公司的名義吧,我私人出了。」
   而後他又補充說:「五十萬的預算太緊張,你給他寫五百萬,拿來我簽字。」
   老熊:「善哉善哉——那後續需要追加贊助……」
   「行。」魏謙一口答應下來,「你讓他們盡快給我個合同吧,我出個財務總監,每年外審之外要接受我們公司的內審,確保資金不濫用,後續的贊助款你們不用找別人了。」
   魏之遠愣了一會:「哥,其實……」
   他想說其實自己現在已經不在意小時候的事了,對親生父母也沒什麼特別的興趣,碰上了也好,碰不上拉倒,可被老熊似笑非笑地盯著,又覺得自己這麼拆臺不大好。
   於是卡住了好一會,他才低聲說:「其實我有你就夠了。」
   老熊眼觀鼻鼻觀口,唸一聲佛號,頗有寶相。
   「嗯。」魏謙的聲音輕了些,「去吧。」
   老熊和魏之遠一起走出了病房。
   魏之遠:「熊哥,你這麼利用我不厚道吧?」
   老熊「嘿嘿」一笑:「你現在翅膀硬了,全世界都飛得過來,他難得有機會替你做點事,我是成全他——哎,對,下禮拜我講經,你來不來?」
   「講經?你?」魏之遠臉上露出一個古怪的表情。
   「我怎麼了我?」老熊瞪了他一眼。
   「你最近怎麼這麼活躍了?」魏之遠奇怪地問,他依稀記得當年第一次去老熊的禪房時,老熊那種打算青燈古佛度一生的清寂和消沉,「你不是說只修度自己嗎?」
   老熊手指間掐著木頭佛珠,碰撞間發出清脆的聲音。
   「這個由不得你。」過了一會,他這麼說,「在河上飄得時間長了,總有一兩個你這樣沒事玩投河自盡的,搭一個就有第二個,搭得人多了,也就不分小乘大乘了。」
   魏之遠若有所思。
   老熊抬手拍拍他的肩膀:「你別想了,紅塵正好,虛無縹緲的不二法門不進也罷……我走了。」
   魏之遠看著他寬厚的背影走向公交車站,一時百感交集。
   就在這時,老熊突然回過頭來,衝他喊了一聲:「小子,你快去拿支票啊!別發呆了,好不容易傍個大款是鐵公雞,貧僧容易嗎?回頭財主改變主意了就壞菜了,要錢這事要趁熱打鐵!」
   一時間周圍人人側目,老熊得意洋洋,好像一點也感覺不到���
   魏之遠沒有他那麼厚的臉皮,只好落荒而逃。
    第六十八章
   魏謙在醫院老實了一個多禮拜,還沒到半個月,他就住不下去了。
   他過慣了忙亂日子,剛做完手術的幾天精神不好、晃蕩一會就困了也就算了,隨著他每天醒著的時間越來越長,就開始難以忍受醫院單調無聊的生活了。
   過了小年就接近除夕了,外面越來越熱鬧,魏謙卻越來越覺得自己在坐牢,他蹲監獄一樣默默忍受了幾天,終於下定了逃出去的決心。
   魏謙從來是個十足的行動派,只要他想,只要時機成熟,他從來能用最短的時間付諸實踐——比如穿上衣服就跑。
   不過這天,魏謙思考了片刻,還是沒有跑,他怕小遠著急,於是一直耐心地等到了中午魏之遠過來。
   魏之遠帶來了厚厚一打文件:「這是我們那邊的資金計劃,中英文一式兩份——預算控制部分改第三遍了。這是你們行政部報上來的年會安排計劃,這是你們人事部報的年終獎,都是需要你簽字的,你是自己看還是我給你念?」
   不跟魏謙一起工作,就不知道他有多吹毛求疵,尤其他住院沒事做的時候。
   魏謙永遠也不能非常簡單愉快地說一句「朕知道了」,就把手下人放過,他總是可以把報上來的材料修改得一塌糊塗,字裡行間的修改意見寫得比原文還多……當然,這期間通常都是長工魏之遠代筆手寫的。
   不過這回,魏謙一反常態,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竟然沒說什麼,就把字都給簽了。
   魏之遠把新換了筆芯的中性筆都拿出來了,發現竟然沒有用武之地,頗為不適應地看了魏謙一眼,有點擔心地問:「哥,你今天身體不舒服啊?」
   魏謙揉了揉鼻子:「那什麼……我想跟你商量個事。」
   魏之遠簡直震驚了,他從來不知道他哥的字典裡居然還有「商量」倆字,一時沒反應過來,只是呆呆地「啊」了一聲。
   「我下午想出去一會,放個風,」魏謙誠懇地看著他,末了,居然又態度良好地補充了一句,「行嗎?」
   魏之遠足足半分鐘沒回答他的問題,半分鐘之後,他完全不在狀態地說:「你是問我嗎?」
   魏謙額角的青筋跳了跳:「不然呢?」
   「我……我我,嗯,」魏之遠腦子一團漿糊,差點結巴了,「沒、沒問題。」
   魏謙其實連衣服都換好了,就等他這句話,把穿在外面裝門面的病號服一脫,披上外套就準備好了越獄,他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好了散落在病床上的文件,一股腦地塞進魏之遠的包裡,又不知從哪摸出一頂帽子來戴上,壓了壓帽簷:「快走,趁護士們都出去吃飯了。」
   魏之遠暈暈乎乎地被他拖出去,冥思苦想地琢磨了整整一路:「等等,他剛才說了句什麼我就『沒問題』了?」
   直到魏之遠握住了方向盤,他才做夢一樣地想起來問一句:「去哪?」
   魏謙:「回家。」
   魏之遠猶豫了一下,告訴他:「小寶這兩天在家裡住,你想被她逮著嗎?」
   魏謙想也不想地脫口說:「那回公司。」
   魏之遠莫名其妙地說:「回公司幹嘛?不是都審批好籤完字了嗎?」
   魏謙:「……」
   他終於發現了自己的無趣之處,除了這倆地方,想不出還能幹嘛了。
   魏之遠側過頭來,想了想,然後小心翼翼地問他:「哥,你可以……和我出去嗎?我長這麼大還沒有約過會。」
   魏謙頗為憐憫不忍地看了魏之遠一眼——就好像他本人約過似的。
   「行,走吧,我請你……請你……」魏謙一口答應下來,後面的話卻卡殼了,他詞窮了好半晌,毫無創意地提議說,「嗯,吃飯?」
   魏之遠被他逗樂了:「你打算請我吃什麼?」
   魏謙:「西餐?」
   魏之遠:「西餐不好消化,你現在身體不允許。」
   魏謙:「那吃小日本的那個……」
   魏之遠:「你不是嫌他們生的東西太多嗎?」
   「……」魏謙,「咱還是回家吧,我給你下碗麵條。」
   最後,他們倆找了一家裝潢閃瞎狗眼、顯得格調很是高雅的中餐廳,進去一人點了一碗炒疙瘩,看著服務員臉色綠油油地飄走了。
   而比較喪良心的,是就這兩碗炒疙瘩錢還不是魏謙自己掏的,因為吃到一半的時候,魏謙無意中往樓下瞟了一眼,竟然看見了馬春明和他的助理夢夢。
   「我操……」魏謙小聲罵了一句,「公司高管要求每年春節堅守到除夕當天下午的,這小子趁我不在,他居然敢溜號。」
   正說著,夢夢突然站了起來,伸手一揮,大堂裡的樂隊就像事先和她商量好了一樣,停了下來。
   夢夢年輕的臉上好像會閃光一樣,大眼睛灼灼地看著莫名其妙的馬春明,突然大聲宣佈:「馬總,我每年過年都會許願,特別靈,至今沒落空過,所以我打算趁著年前做這件事,如果成功了,今年的機會就可以許別的願,不成功,那經過過年加持,明年一定會成功!」
   從對「許願機會」的節約上,能看出她還挺經濟會過日子。
   吃飯的人都停下了交談,目光集中在了這個姑娘身上。
   夢夢繼續詩朗誦一樣地大聲說:「馬博士,我認為你前妻該換眼鏡了,但是我非常高興她沒有換,因為她眼神一時不好把你給弄丟了,才給了我一個撿漏機會……」
   至此,馬春明再傻也知道她要說什麼了,他連忙慌慌張張地站了起來。
   夢夢霸氣側漏地抓住他的肩膀,踮起腳尖湊過去,在他側臉上擲地有聲地親了一大口,留下一個紅彤彤的唇印:「我要向你告白!」
   馬春明往後連退了好幾步,不幸被一個觀賞性的小墩子絆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魏謙摀住眼睛:「丟人哪。」
   馬博士整個人都快蒸發了——夢夢那麼年輕,那麼漂亮,人也伶俐能幹,為什麼會看上他一個又醜又老、又不浪漫又不會說話,還是個二婚的男人呢?
   她是瞎嗎?
   他覺得整個世界都夢幻了起來,直到買單的時候服務員把一張餐巾紙遞到他面前,對馬春明說:「先生,剛才有兩位先生,說把賬單記到你這裡,說是給你看這個你就明白了。」
   馬春明低頭一看,只見餐巾紙上畫著一隻畫風跟自己一脈相承的小烏龜,正對著眼地盯著一顆綠豆。
   夢夢湊過來:「這什麼呀?」
   馬博士臉紅了一下,訥訥地給她做同傳口譯:「他說咱倆一個是王八一個是綠豆。」
   說完,他又轉向服務員:「他們點的什麼?」
   服務員嘴角抽了抽:「兩碗炒疙瘩。」
   沒跑了,這事除了他那決定奇葩的變態老闆,沒人幹得出來。
   魏謙蹭了馬春明一頓飯,權當翹班罰工資,他非常努力地思考了很多方案,最後還是十分沒有創意地帶魏之遠去了電影院——平常可以一起玩的運動此刻都顯然太激烈了,不大適合魏謙這個病號,寒冬臘月的,也沒地方去釣魚。
   可惜,電影才看了小一半,魏謙就不給面子地睡著了。
   魏之遠雙手攏過他,讓他靠在自己身上,津津有味地看完了整部電影,走齣電影院嘴角都帶著笑。
   魏謙揉揉眼:「有那麼好看啊?結局是什麼?」
   魏之遠:「不知道啊。」
   魏謙:「劇情呢?」
   魏之遠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髮:「……忘了。」
   魏謙剛想問他,笑得跟朵花一樣,是不是看了個喜劇片,結果就看見旁邊幾個女孩抹著眼淚過去了,他一抬頭,只見宣傳的海報上唯美地寫著「傾城之戀、絕代悲歌」,上面是一張女人哭得梨花帶雨的臉。
   魏之遠心裡充斥著巨大的甜蜜,以至於他從頭幸福到尾,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剛剛看了個生離死別的悲情電影。
   多麼失敗的約會啊,可惜當事人竟然還都覺得挺好的。
   為這,魏之遠放了老熊的鴿子,沒去聽那高僧講經。
   老熊唾沫橫飛地說完,往下一掃,不出預料地沒看見魏之遠的人影,他就心滿意足地笑了。
   他的話是說給想聽的人聽的,不聽的人沒有煩惱,當然不用聽。
   魏謙私自離開醫院的行為,被查房的護士好一番臭罵,而更加不幸的是,他居然要在病房裡過年了。
   他一生中沒過過幾個團圓順心的年,於是當機立斷地給值班醫生和護士一人封了個大紅包,夥同魏之遠,在眾人睜隻眼閉隻眼的縱容下,又跑了。
   他們倆,還有小寶,一起包了餃子——皮是小寶搟的,餃子是魏之遠包的,魏謙大爺一樣地坐在沙發上監工,專職負責指指點點。
   窗外響起第一聲鞭炮的時候,小寶的表情突然落寞了下來,她說:「要是奶奶還在就好了。」
   很多年以前,似乎也是他們仨正在過什麼節,宋老太像個不速之客一樣從天而降,不由分說地敲開了他們的門,並且鳩佔鵲巢地……就那麼霸道地留了下來。
   ……可是以後逢年過節,再也不會有這麼一個討厭的老東西敲門了吧?
   一時間,三個人都沉默了下來,然而就在這時,門鈴突然響了。
   小寶一蹦三尺高地躥到門口,打開門,卻失望地發現,外面站著的是笑容可掬的老熊。
   老熊看著她臉上難掩的僵硬,拍了拍她的頭:「怎麼跟見了喪門星一樣?貧僧有那麼不招人待見嗎?」
   小寶回過神來,連忙把他讓進屋。
   老熊打量著她:「我當年就說嘛,這丫頭腳那麼大,長大了肯定不比誰矮……哎,凍死我了,有餃子嗎?」
   小寶:「有是有,但是沒包素餡的……」
   「去你的。」老熊說,「誰吃素餡的?那是餵兔子的。」
   他大馬金刀地坐下來,一口叼起一個,兩下吞了,豎起拇指:「唔,豬肉白菜,香!」
   魏謙涼涼地說:「阿彌陀佛。」
   老熊衝他見牙不見眼地笑了笑,然後轉向魏之遠:「哎,小遠,你猜怎麼著,我把你的資料和照片傳到網上了,前兩天真有回音。」
   魏之遠可有可無地笑了一下。
   魏謙卻連忙問:「什麼?怎麼回事?什麼人?多大年紀?幹什麼的?」
   「一個女的,聽聲音好像是歲數不小了,其他還不知道,剛聯繫上。」老熊又夾了一個餃子,「丫頭,給我倒點醋,有蒜嗎?」
   魏謙:「小寶不給他,贊助你那麼多錢就是讓你給我一問三不知的嗎?」
   老熊伸長了胳膊拿走了臘八蒜和臘八醋,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了,同時糟心地看了魏謙一眼,慢騰騰地說:「唉,謙兒,你可真是那什麼不急那什麼急啊。」
   魏謙:「……」
   老熊伸手在兜裡摸了摸,摸出了一張紙,上面寫著一個地址和一個電話號碼:「打電話的這個女的姓周,小遠,你要願意,可以去見見她。」
   蹭完了年夜飯,老熊告辭離開。
   魏謙忙披上了衣服跟了出來:「我送你下去,這幾天過年,前邊不好打車,我帶你去後面那個出口。」
   到了樓下,寒風一吹,魏謙就忍不住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哆嗦,手術畢竟傷了元氣,這個冬天他怕冷怕得厲害。
   老熊:「行了,你快上去吧,告訴我怎麼走就行了,可不敢勞動你這個病號。」
   魏謙:「其實我就想問問……」
   「打電話那個人怎麼樣是吧?」老熊接上他的話茬。
   「啊,對,」魏謙爽快地承認了,「要是找了半天找了一幫糟心的親戚,到時候誠心給自己添堵,就不好玩了。」
   「聽那個周女士的意思,她好像就是知道點什麼,本人並不是直系親屬。不過聽說話是挺有修養,也挺知書達理的一個人。」老熊看了他一眼,擠兌說,「我說,找著了你又顧慮那麼多,當初還肯鐵公雞拔毛,出那麼多錢找,是沒地方花?來我們寺捐個門檻吧施主。」
   「滾。」魏謙往雙手中呵了口氣,飛快地摩擦著,「其實……可能是因為小時候的事吧,小遠總是有點……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沒根沒底的感覺,你懂嗎?這些年大了,好多了,小時候表現得格外明顯,好像總擔心別人拋棄他似的。」
   「沒安全感。」老熊說。
   魏謙點了個頭:「差不多就那意思吧——我是覺得,也許他有父有母以後,能好一些。」
   老熊看了看他,最後到底沒說什麼,只是在凜冽的寒風中伸手拍了拍魏謙的肩膀:「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你啊……」
   過了破五,魏謙在醫院住滿了一個月,終於獲准出院了。
   他���一件事,就是訂了機票,跟著魏之遠飛到了那位周女士提供的地址。
   給他們開門的是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太太,約莫有七十來歲,體型卻保持得很不錯,銀絲在後腦勺上高高挽起,身上穿著毛料的長裙,似乎是為了迎接他們,裙子上還搭配了披肩。
   這個年紀的老太太,少有像她一樣講究的,無論是舉止還是談吐,她都透出一股被歲月洗練過的優雅。
   周老太太取出一個大相冊,拿給他們看,翻出一張舊照片,是個男人,模樣俊朗,跟魏之遠竟然有七八分像,側臉更是一模一樣:「我女兒在網上看見了你的照片,指給我看,說『這不是小葉叔叔嗎?』我一看,還真是,對照著你當年走失的時間,就覺得八九不離十了,這才冒昧打了電話。」
   魏之遠小心地把那張照片抽出來。
   「他叫葉殊,以前我們住鄰居,我拿他當自己的小兄弟看。」周老太太又翻到了一個女士的照片,「這是他的妻子——也就是你媽媽,她叫阮紅,曾經是我的學生,畢業留校,做了我的同事,都是很好的人。她有原發性高血壓,生你的時候引起了一系列的併發症,產後身體一直不好,不到一年就去世了……唉,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才那麼小的一團,胖乎乎的,可愛極了。」
   魏之遠輕聲問她:「您怎麼能確定是我呢?」
   周老太太說:「你後背,肩胛骨往下一點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疤痕是不是?」
   魏之遠情不自禁地挺了挺腰。
   「那是你剛會翻身的時候,你爸爸笨手笨腳,一時沒看住,讓你從床上翻下去撞到了櫃子上的尖角上磕出來的疤。」
   魏之遠背後確實有那麼一小塊傷疤,已經很不明顯了,不仔細摸根本摸不出來。
   魏謙皺皺眉:「那他現在……」
   「也過世啦。」周老太太嘆了口氣,「他是個氣象學家,專門研究內地龍捲風的,你母親去世以後,他就更醉心於工作,成了個瘋子,有一次捕捉龍捲風的過程中,他跑得太近了,被一棵倒下來的大樹砸中了車……唉。」
   周老太太的眼睛裡有淚花閃過,她看著魏之遠:「當時你家裡所有人都忙亂成一團,沒人顧得上你,保姆也不知道哪去了,你才兩歲多,剛會跌跌撞撞地走路,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趁著沒人注意,不知怎麼的就自己跑了出去,等我們這些大人們發現的時候,你就再也找不著了……沒想到一轉眼,都長這麼大了。孩子,你剛才說你現在在幹什麼?」
   「做軟件。」魏之遠說,「主打遊戲,也做一些應用的。」
   「好,好,好。」周老太太欣慰地拍著他的胳膊,「挺好,挺好的,好好地長大了,好好的做人,挺好,我以後下去,也能讓你父母放心了。」
   那天下午,周老太太和他們坐了整整一下午,說了魏之遠不記得的童年的事,直到保姆走過來催她吃藥。
   末了,她把他們送到門口,告訴了魏之遠他父母的墓地地址。
   至此,周老太太才轉向魏謙,抓住了他的手。
   「謝謝,」她說,「謝謝你。」
   她從始至終,沒有過問他們倆是什麼關係,然而魏謙懷疑她已經通過某種方法察覺到了,他低了低頭,衝她擠出一個笑容,覺得自己這聲「謝」受之有愧。
   他們一起找到了葉殊夫婦的合葬墓地,魏之遠彎下腰,輕輕地擦去墓碑上的塵土,露出經年的墓誌銘——「雖九死其猶未悔」。
   父母與他非常相像的長相併沒有給魏之遠很大的觸動,直到看見這個墓誌銘,他才突然感覺到了那種陰陽兩隔的血脈相連。
   「原來我是這樣的來的,我的父母是這樣的人。」魏之遠想著。
   忽然之間,那些對他而言刻骨銘心的、童年時代的流浪逃亡生涯,都變得不那麼真實了,他像一個遠行的孩子,找到了某種精神的歸宿與認同感。
   魏謙彎下腰,把花束放在墓碑前,摟住魏之遠的肩膀,拍了拍他。
   魏之遠拉起他的手——而他的遠行途中,竟幸運地有所獲,得到了他一生最珍視的人。
   與之相比,顛沛流離的惶恐與痛苦,都算什麼呢?
   「是給我的磨礪吧?」魏之遠心想。
   春風,就快要吹開北方的凍土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雖九死其猶未悔——離騷
    終章
   魏謙的手機響了一聲,他掏出來一看,是一條彩信,一點開圖片嚇了他一跳,剛出生的小嬰兒的臉突兀地佔滿了整個鏡頭。
   本來剛生出來的小東西就醜,皮紅得跟西紅柿似的,滿臉褶子,五官都皺在一起,像是憋著一場大哭,再加上鏡頭離得近,有點變形,魏謙往後一仰,心說這生出來的是個什麼玩意,別是太空友鄰派來地球搞和平演變的吧?
   隨即又一聲響,三胖的短信來了——我閨女!這他媽是我閨女啊!
   後面跟著一串感嘆號,魏謙沒仔細數,大概一掃,能有一個加強連,魏謙彷彿能從他短短的幾個字和標點符號裡,就聽見了三胖那聲帶著唾沫星子的咆哮。
   魏謙趁著公司午休時間趕到醫院去了,三胖的父母,他老婆林清的父母全都在醫院,四個老東西正熱火朝天地商量著出門湊一桌麻將,歡樂地一起出門了。
   三胖滿臉紅光,每隔三秒鐘就要去摸摸床上的小嬰兒,他那剛剛歷經了一場生死劫的閨女正想好好睡一覺,總被這個莫名其妙的猥瑣男騷擾,沒過多久就不幹了,「嗷」一嗓子嚎了出來。
   聲如洪鐘,中氣十足,這丫頭生來就比別的孩子硬朗幾分,大概是個挺有福氣的小東西。
   林清頭一次當媽,哄孩子還不大熟練,立刻手忙腳亂,怎麼哄都哄不好,小丫頭哭得肝腸寸斷,都快背過氣去了。
   魏謙探頭看了看:「哎,給我吧。」
   他從林清手裡接過了嬰兒,一開始有些生疏,然而一碰到那小小的軀體,他很快就找回了小時候帶小寶時候的感覺。說來也奇怪,小姑娘似乎和他頗有緣分,被他輕輕地晃悠了一下,她的哭聲就漸漸弱了下去,最後居然就在他懷裡睡著了。
   「叫什麼?」
   「我說就叫『談戀愛』得了,又浪漫又好記,她媽死活不同意……唉,我媽當年要是也能這麼堅持立場,我也不至於……嘖,說多了都是淚。」三胖搖搖頭,「最後她姥爺給起了個名,說叫『談明』,就『明天』的『明』,跟馬春明那二逼可沒關係啊。」
   魏謙笑起來,彎下腰,把新鮮出爐的小談明輕輕地放下,從兜裡摸出兩個小盒子,放在她的手邊。
   林清一看,一盒裡是金鎖,一盒裡是小玉鐲,湊了個金玉滿堂。她立刻坐了起來,小聲說:「魏董,她眼睛還沒睜開呢,這個給小孩太破費了,再說你怎麼還一個人買兩件呢?」
   魏謙:「收著吧,就這麼一個侄女,不給她花給誰花?有一個是我送的,另一個是我替別人送的。」
   「什麼別人?」林清沒聽明白。
   三胖卻心領神會了,忽然在一邊開口說:「沒事,你就給孩子收起來吧。」
   當年胡同口的小哥仨,如今少了一個。
   那時候魏謙還是個少年犯一樣一臉陰鬱的中二病,三胖是個穿著「二桿梁」背心蹲在地上啃西瓜的胖小子,麻子還跟他媽在路邊揮汗如雨的炸油條。
   「多少年了?」三胖問。
   「十六年。」魏謙說,「要是好好投胎,現在都該上高中了。」
   「可不是嗎?」三胖感嘆一聲,說著,又要手賤撩閒去捏他小女兒的鼻子。
   林清讓這小東西魔音穿耳了一上午,連忙一巴掌拍開了三胖的爪子:「好不容易睡著了,你讓她消停會!討不討厭?」
   看,這都物是人非了。
   「小遠呢?」三胖問,「什麼時候回來?」
   「差不多該到了,我一會去機場接他。」魏謙看了一眼表,又彎下腰,用指腹輕柔地碰了碰小姑娘的臉蛋,「妞兒,叔走了。」
   說完,他自己也覺得感慨萬千——就這麼從「哥」升級為「叔」了。
   魏之遠剛出了一趟國,他們籌備了數年的公路遊戲以橫空出世的架勢公測了,由於資金充足,在全球鋪開了好大一張地圖,從前期宣發到包裝,全都噱頭十足,風靡是意料之中。
   魏之遠一走走了倆多月,回來累瘦了一圈,魏謙沒回公司,直接把他帶回了家。
   魏之遠困得眼皮都快睜不開了,還死活抱著他不撒手,好像要把倆月的份都給膩歪回來。
   「董事長,我厲害吧?」他就像條打滾討表揚的大狗一樣,美得就快伸舌頭了。
   魏謙揉揉他的下巴:「牛逼大發了。」
   魏之遠就摟著他的腰,把疲憊的臉埋在他懷裡:「那我的獎勵呢?」
   「獎勵?」魏謙正襟危坐在沙發上,端莊得就像正在進行商務談判,然後他一本正經地低頭問,「你要什麼樣的獎勵?穿著衣服的獎勵還是脫了衣服的獎勵?」
   魏之遠手一鬆,差點從沙發上掉下來。
   他面紅耳赤,連瞌睡蟲都不翼而飛了,嗓子裡驀地有些乾渴,呆呆地看著魏謙。
   魏謙伸手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把,推著他坐了起來,十分嚴肅地說:「嘖,大白天的,想什麼呢熊孩子?我說給你弄一個最佳勞模的小金人獎盃,要穿著衣服的還是脫了衣服的——吃點什麼嗎?我去給你看看冰箱裡……」
   還沒說完,就被魏之遠縱身一撲,壓趴下了。
   他們倆沒羞沒臊地在沙發上鬧了一會,魏謙險些被魏之遠從「衣冠禽獸」扒成「沒有衣冠的禽獸」,就在這時,他手機響了。
   「你別拿領帶綁我手,這他媽破布條可貴了,都讓你給我搓成鹹菜乾了。」魏謙一邊抱怨著掙脫出來,一邊摸出了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接起來,「老熊,你又……」
   老熊那邊聲音極其嘈雜,中間似乎還摻雜著小孩的哭聲,他不管不顧地衝著魏謙大喊一聲:「G省往東出去的唯一一條國道,標識距離F出口1.5公里,快……」
   一聲巨響,魏謙情不自禁地一閉眼,感覺幾乎有種什麼東西穿透了手機打在他耳邊,再回過神來,對方已經是忙音了。
   魏謙懵了兩秒鐘,這才想起熊英俊走之前跟他打過招呼,說是警方在G省端掉了一個拐賣婦女兒童的窩點,順藤摸瓜地找到了好多下線,救出了好幾個被拐賣的受害人,消息在網站上一發布,立刻有不少人聯繫。
   其中有幾個受害人家屬已經因為年邁或者身體殘病等原因不能長途旅行了,徵得了警方的同意,老熊作為聯絡員,親自過去,把這些人接回來送回家。
   算時間,應該是在回來的半路上了。
   老熊做事非常周到,無論去哪,肯定會留一個緊急聯絡人,他沒報警,而是打電話通知了魏謙自己的位置,肯定是緊急到了一定程度,他怕自己三言兩語和警方接線員說不清楚。
   魏謙迅速打出了好幾個電話,第一時間知道當地因為突降大雨導致了山體滑坡和泥石流,國道現在已經中斷了,他在官方搜救人員那裡報了老熊留的精確坐標,第二天就跟魏之遠一起跑到了G省。
   搜救人員在現場找到了汽車的殘骸,但是暫時沒看見人,生還的可能性應該比較大。
   魏謙調動了所有他能想到的資源,又過去一天,還是沒找著熊英俊。
   最後,魏謙說:「給熊老爺子打電話,他人路比我廣。一碼是一碼,他兒子現在失蹤生死不明,我不相信他現在還賭氣。」
   老熊當年玩脫了,散盡家產出家為僧的時候,把他爸氣得好懸沒抽過去,就此宣佈跟著個不孝的東西斷絕聯繫。
   然而真斷了假斷了,外人是看不出好歹來。反正魏謙一個電話,就把熊老爺子給請動了,更多的人加入了搜尋,又找了兩天,魏謙覺得自己嗓子裡都急出血來了,熊英俊這個王八蛋終於給找著了。
   魏謙他們帶人從還沒來得及搶通的公路上徒步了十幾公里,才到了那個鳥不拉屎的小村,找到了腦袋上裹著紗布,還有點神志不清的老熊。
   要說起來,熊英俊這個酒肉和尚沒準真有佛祖保佑,命還挺大。
   人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是不用說的,當時在他們眼前如同山崩,車前擋風玻璃當場被一塊石頭砸了個稀爛,老熊連忙讓人快跑。
   但是同車的受害人裡有個小孩,不知是智力還是精神有些問題,難以和正常人溝通。情況一亂,一個沒看住,那孩子傻呆呆地不知道往哪走,險些被捲到亂石裡。
   老熊一邊緊急聯絡魏謙,一邊撲過去一手拎起他,把小孩夾在胳肢窩裡狂奔,結果話剛說了一句,一塊山上滾下來的石頭就砸中了他拿著手機的手,手機直接碎了,老熊連著傻孩子一起,也跟著趴下了。
   老熊當時給砸蒙了,完全聽不見其他人拚命地叫他的名字。
   山上泥漿碎石眼看要傾盆而下,就在這時,老熊奇蹟一樣地重新站了起來,而後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拉扯著那個小孩往相對安全的地方撲過來……據說,就好像有個看不見的人奮力推了他們一把一樣。
   另一個命大的地方,是隨行人員裡有一個醫生,說來也巧,就是魏謙住院的時候和老熊搭過話的那個小劉醫生,他們醫院沒事出么蛾子,規定住院醫生升二線的時候,不但學術和資歷要達到標準,還需要社會無償服務經歷。
   小劉醫生一想,好多受害人都經受過虐待,正缺個大夫,於是乾脆這回跟著老熊出來了。
   劉醫生當時一見這情況,連忙上去把連滾帶爬的老熊扶了出來,一群人不敢在原地逗留,立刻沿路回撤,下車倉促,劉醫生的東西還在報廢的車上,一摸才發現電子設備都沒了。
   遠近沒有人煙,也不知跑了多遠,碰上了一個開著自家行將報廢的皮卡出來的村民。
   村民把他們領回了家,劉醫生連忙處理了老熊的傷口。
   只是這邊農村有點落後,跟外界本來聯繫就不多,一遇到自然災害,一時間交通聯繫都斷了,直到好幾天過去,劉醫生才在當地人那輛破皮卡的幫助下,誤打誤撞的聯繫到了一個搜尋他們的人。
   老熊被抬上了救護車。
   魏謙跟魏之遠陪著他,魏謙為了找他,幾天顧不上休息,嘴唇都乾得裂開了,把魏之遠心疼壞了,擰開一瓶礦泉水遞給他,小聲說:「哥,你先喝口水,一會靠著我休息一會。」
   老熊聽見了他說話,悠悠地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露出微微的眸光。
   這一次,他沒嫌棄魏之遠在他面前秀恩愛,只是忽然輕輕地開口說:「我看見陳露了。」
   「可不麼,」魏謙一口氣灌下大半瓶水,「你差點就跟她一起走了。」
   「她不要我啊——我當時腦袋被石頭砸了一下,哎我操,差點直接把我砸到佛祖座下,恍恍惚惚的,我就看見我們家小鹿兒,她彎下腰,問我說『你吃飽了撐的啊,跑這窮鄉僻壤來挨石頭砸,疼不疼啊?』我跟她說『我求仁得仁,疼什麼?大不了你把我領回去,咱兩口子那邊團聚去。』」
   老熊的話音輕而顯得有些含糊,起如遊絲般地一觸即斷。
   「她把我拉起來,跟我說『你個大傻逼,死都不讓我安生,我早在那邊找好小白臉了,誰等著跟你這個醜八怪老男人團聚,還不快滾!』然後就一把把我推出去了,那如來神掌,功力依舊啊……」
   至此,老熊的話音漸漸低下去了,他嘴角兀自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釋然笑容,頭一歪,就此暈過去了。
   生者與死者,總會殊途同歸。
   能求仁得仁,是大幸。
   後來,老熊的光頭上留了個疤,還因此上了電視新聞,神神叨叨地胡扯白咧一通,竟然還有好多粉絲真拿他當高僧追捧。
   經此一役,魏謙算是明白了,給予那貨的任何一點同情,全都是浪費感情。
   同時開始在銀屏上活躍的,還有宋小寶同學。
   她在魏謙一路拿錢給她開綠燈保駕護航的情況下,幾年混下來依然不紅不紫,好像也就是個玩票,誰也沒指望她能弄出什麼名堂來,誰知誤打誤撞的,她偶然間接了一部小成本電影裡的主要女配角,突然之間,就這麼紅了。
   此後一發不可收拾,宋小寶居然還接連拿了好幾個獎,很像那麼回事了。
   這天,宋小寶咋咋呼呼地給家裡打電話:「哥,我要回家!我們這次新片宣發的首映就在咱家對面那電影院裡,你必須來,你們倆砸鍋賣鐵也得擠出時間來!」
   「行,」魏謙一口答應,隨後問:「對了,你演了個什麼角色來著?」
   宋小寶:「一個女神經病。」
   「……」魏謙頓了頓,搜腸刮肚地挑出了一句表揚的話說,「是啊?那還真是本色出演。」
   「呸!」宋小寶說,「我去化妝了,晚上你跟二哥早點過來。」
   「哎,小寶,等等。」魏謙突然叫住她,他猶豫了一下,問,「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什麼日子?」宋小寶想了想,「今天十四號,每月十四號都是個什麼顏色的情人節,這月是……」
   魏謙:「……」
   他無奈地笑了一下:「算了,你還是化妝去吧。」
   這天是他媽的忌日。
   這一次,魏謙難得沒在電影院裡睡著,全程看完了宋小寶傾情詮釋的神經病,認真地認為她確實演得挺是那麼回事,年輕輕的小姑娘,能這麼歇斯底里地在鏡頭前不顧形象,她還挺敬業,大概紅得有點道理。
   首映散場已經很晚了,小寶被劇組的人拉去慶功,魏謙卻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他去了城郊的墓園,找到了他媽的墓——當年埋死人還很便宜,要是換了眼下這麼寸土寸金,把她那幾個小姐妹論斤賣了也買不起。
   這塊墓地旁邊,是其他幾個人的墓碑,一個滿臉麻子的少年孫樹志,一個看著就不像好東西的老太婆,還有一個眉目裡就帶著點畏縮的中年女人——宋老太和麻子媽的墓都是衣冠塚,人已經找不到了。
   但是他們仍然相信,她們總會回來,跟親人們比鄰而居。
   魏謙挨個和他們打了招呼,最後坐在了他媽面前:「我奶奶下去以後沒少收拾你吧?該,我把她弄到這來就是這個意思。」
   沒有人回答他。
   魏謙自顧自地說:「你閨女我好好地給帶大了,那丫頭現在也人模狗樣的,不過怪她爸模樣不好,多少有點耽誤人,反正她現在靠化妝也比不上你當年漂亮,但那又怎麼樣?人家會演電影,還是有出息,不知道多少觀眾喜歡,你?八輩子也趕不上。」
   魏謙不尊不重地伸手彈彈墓碑,站了起來:「沒別的意思,就是來跟你顯擺一下。」
   他撣了撣身上���土,想轉身離開,卻似乎又想起了什麼,側過身來,伸手在冰冷的石碑上按了一下。
   過了一會,魏謙輕聲說:「咱倆的恩怨就這麼算了吧,我不想再恨你了,都恨了三十多年了,快累死我了。」
   說完,他往外走去,魏之遠還在墓園門口等著他。
   魏謙坐上車,合上車門,在魏之遠緩緩地把車開出去的時候,突然說:「我不想幹了。」
   魏之遠:「嗯?」
   魏謙望著前方明滅的路燈光,輕聲說:「我想辭了董事長的職位,每年給我分紅就行了,剩下的留給你們去折騰吧——我打算回母校繼續念生命科學,念個碩士再念博士,以後就在學校裡混日子了……」
   他原來的理想,是要當一個科學家,穿著白大褂在實驗室裡轉,記錄各種數據,寫寫論文,打打材料,研究點什麼,每天吃飯也研究,睡覺也研究,除了研究的東西,什麼也不往心裡去,衣食不愁。
   魏謙說著說著,就這樣在溫度適宜的車裡睡著了。
   魏之遠輕緩地把車停在路邊,放下了靠椅,拉過後座上的毯子,蓋在他身上,替他掖了掖,然後撥開他的頭髮,俯身在他額頭上親吻了一下,在他已經聽不見的情況下,心滿意足地微微笑了一下,回覆說:「好啊。」
   你喜歡怎樣就怎樣。
   從今以後,我們只有死別,不再生離——錢鍾書。
   -全文完-
    番外一
   談明那個小丫頭,她就是個投錯了人胎的活猴子,剛生出來骨頭就比別的崽子硬朗,十個月多一點就完成了猴子到人的進化——直立行走,一兩歲的時候已經滿地亂跑,成為家裏一害了。
   星期六中午,三胖一家三口來到了魏謙家。
三胖用一條胳膊夾著他的禍害閨女,談明就像個沒尾巴的大胖耗子,四爪並用地抱著他一條胳膊,隨著走路一晃一晃的,把她爹當成了秋千蕩。
   林清拎著東西追著這爺倆一路小跑:就是個碎嘴的大丫鬟,一驚一乍地說:「胖子你看著點,別摔了她!」
  三胖舉起談明,輕輕地往上一拋,完事又在孩兒她媽的大呼小叫中雙手接住,晃了晃樂得前仰後合的小丫頭:「爸能摔了你嗎?」
   談明高興得直吐泡泡。
   三胖騰出一隻手,遞給林清:「媳婦,東西拿不了給我。」
  林清抬腳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腳:「把你的崽子拿好了就行了,別臭美了!」
   「我有閨女他沒有啊,我不臭美誰臭美?」三胖吹著口哨按了門鈴,氣沉丹田,「你三哥大駕……」
   他一嗓子沒叫喚完,屋門就從裏面打開了。
  魏之遠一邊接過林清手裏的東西,一邊伸出手指「噓」了一下,小聲說:「還沒起呢。」
   三胖一愣一愣地:「這都快十一點半了,還沒起?他這是要從此君王不早朝了?」
  林清聽見自己這敗家老爺們兒嘴裏又開始跑拖拉機,連忙掄起拳頭在他後背上砸了一下,悶悶的一聲,還挺響。談明爬到三胖的後背,好奇地低頭看了一眼聲音來源,咧開牙沒長齊的小嘴,拍著巴掌樂,意思是:這響動好聽,再給大爺來一聲!
   三胖彎腰放下了他的不孝女,讓她滿屋子撒歡,然後走到魏之遠旁邊,看了一眼魏謙緊閉的臥室,壓低聲音問:「我叫他去——哎,屋裏沒兒童不宜的東西吧?」
   魏之遠臉都沒紅一下,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三胖,反而弄得三胖頗為尷尬。
   看他尷尬夠了,魏小爺才慢條斯理地說:「哪能啊,昨天晚上他批考卷批到三點,正好今天沒事,睡唄。」
   魏謙辭職以後就回了學校,一邊念研究生,一邊當著助教。
   想當年他們的魏董事長是什麼派頭?襯衫從來燙得平平整整,西裝革履,皮鞋絕不會兩天不擦,往那一站,整一個衣冠禽獸的標準範本。
  現在可好,他多年兜兜轉轉,倒是返璞歸真了,一天到晚套個大背心大褲衩就出門,腳下一雙人字拖,倒省得洗襪子,走路踢踢踏踏,都不帶抬腳的。
   同一個人身上能產生這麼大的變化麼?
  三胖思考多日未果,最後得出一個結論——學校是個毀人不倦的地方。
   聽了魏之遠的話,三胖訝異地說:「能忙成這樣,圖什麼呀?就那兩塊錢助教工資?他不至於的吧?」
   「忙個屁。」魏之遠一邊把糖盒子拿出來放在談明面前,一邊說,「他老人家可真是我們的忠實用戶,從昨天下午回來就開始玩,打遊戲打到十二點半,最後被我硬押著躺下睡了,躺了沒有五分鍾,又詐屍似的蹦起來說今天要錄成績,期中試卷非得改出來不可,還得把成績單登好發給任課老師,這才弄到半夜。我就沒見過這麼能臨時抱佛腳的,你說他早幹什麼去了?」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魏之遠沉著臉抱怨著數落他哥,三胖的心情突然莫名地陽光明媚。
   魏之遠翻了翻附近餐廳的聯係方式,問三胖:「要麼我訂一桌?」
   「訂什麼桌?都是自家人甭弄那套。」三胖躲開談明往他嘴裏塞糖的小爪子,「帶著這麼個熊孩子出去吃,還不夠她一個人上躥下跳討人嫌的呢,咱自己做,你嫂子就愛擺弄廚房。」
   魏之遠一口答應:「行,我給她打下手。」
   三胖眼珠一轉,趁著他們倆去廚房忙活,拎起談明,小聲說:「走,咱爺倆去掀你老叔的被子。」
   自來上房揭瓦以及類似的事,談明小朋友都來者不拒,毫無異議地一隻手抓著一個巧克力,被她爸抱走了。
   三胖躡手躡腳地推開魏謙臥室的門,屋裏窗簾雖然沒拉開,但是細碎的陽光已經從縫隙裏鑽進來了,床上的人毫不在意這一點微光,隻占了靠牆地方的窄窄一條,一動也不動,上半身什麼都沒穿,被子纏在身上,纏得倒是很嚴實,從腳脖子一直纏到了脖子,露出一小片肩膀,這一身行套,乍一看就像古希臘披著床單的神棍一樣虛無縹緲。
   三胖掐指一算,從三點到現在,可也有八個小時了,魏謙這小子打從穿開襠褲開始,睡過這麼踏實的八個小時麼?
  這貨小日子過得倒舒服。
   三胖心裏頗為不平衡,於是把他的秘密武器談明扔在了魏謙的床上。
   談明小朋友熱愛運動,有天賦異稟的身高和體重,落地的時候「咣當」一聲,把柔軟的床面砸了個坑。
   魏謙被她「輕盈」的落地驚動,先是懶洋洋地看了一眼,跟蹲坐在那的小生物對視了片刻後,猛地坐了起來:「臥槽,活的!」
   活的小生物手腳並用,歡快地向魏謙撲了過去,帶起一片淩厲的勁風,魏謙還沒醒過盹來,本能地往後退了一點緩衝,伸手接過了這個人體重力導彈,被兩顆巧克力砸了個正著。
   等把小東西拎到眼前一看,魏謙樂了:「妞兒,怎麼又圓了一圈?咱可不能步你爸的後塵啊!」
   三胖:「滾蛋!」
   魏謙雖然離職了一年多,但作為股東偶爾過去溜達一圈,在公司依然積威甚重,哪怕他穿著拖鞋大褲衩,一副剛逛澡堂子的德行,也有不少老員工見了他忍不住立正,連娃她媽林清見了他都會變得賢良淑德一點。
  可是這娃��人卻不知道基因突變成了怎麼個怪胎,在魏謙面前極其放肆,格外放肆,不但不怕,好像還挺喜歡「欺負」他。
   談明猴在他身上,晃晃悠悠地站起來,踩著他的兩條長腿練走鋼絲。
   三胖:「談明,下來,有你這麼玩的嗎?」
   談明對這個不靠譜的爹更加的毫無畏懼,衝他伸了伸肉呼呼的小拳頭,踩得歡樂。
   魏謙只好伸出靠牆的手,以防她走不穩當掉下來腦袋撞在牆上:「行,咱還不到兩歲呢,就敢拳打你爸,腳踩你叔,將來長大了,肯定能當個稱職的好土匪,有前途……嘿,這熊孩子,幹什麼呢!」
   熊孩子走到了終點,淡定地蹲下來撓了撓大預言家的腳心。
   三胖一眼看見寫字臺上的期中考試試卷,都被魏謙衛生紙一樣地攤開扔在桌上,批卷筆還沒蓋上筆帽。
  那些實驗設計的理論基礎三胖一個字也看不懂,不過他看懂了魏謙的血紅的扣分痕跡,扣完分,某人似乎還意猶未盡,像當年在公司寫「已閱」一樣,龍飛鳳舞地寫下倆字「放屁」。
   「……」三胖沉默了一會,「期末不會有人投訴你嗎?」
  魏謙大喇喇地說:「反正沒人知道是哪個助教批的,頂多給這門課的任課老師打差評。」
   魏謙似乎想起床,剛想掀被子起來,突然動作一頓,乾咳了一聲:「那什麼,三哥,你先把孩子抱走一下,我起來收拾收拾。」
   三胖從小跟他一條褲子的交情,一時沒回過味來,還在那沒心沒肺地說:「你把她放一邊不就得了。」
  魏謙:「……」
   他倆大眼瞪小眼了片刻,三胖終於反應過來了,老臉險些紅了,立刻抄起談明扛在肩膀上,往外走去。
   談明不幹,在他懷裏肉蟲子似的亂扭,越過三胖的肩膀拚命伸爪子夠魏謙。
三胖把門重新���上,談明「嗷」一個亮嗓子,氣壯山河地哭了起來。
   林清聽見娃哭了,百忙之中從廚房探出頭來:「死胖子,你又怎麼人家了?」
   三胖沒回答,他其實在關門前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魏謙已經把裹在身上的被子扒拉下來了一點,三胖一眼掃見那胸口上大片狼藉的紅印子,當時就有點靈魂出竅。
   魏之遠切完菜洗乾淨手出來,接過有望成為一代名角的談明,輕柔地把她抱起來,哄著說:「怎麼了小公主,哭什麼呀?」
   三胖耳朵裏聽著這溫柔的腔調,腦子裏回想起方才的鏡頭,結結實實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好一會,談明被哄好了,自己跑陽臺上玩去了,三胖這才一把揪住魏之遠的領子,咬牙切齒地低聲說:「你不是告訴我沒有兒童不宜的東西嗎?」
  魏之遠一臉無辜地眨了眨眼:「什麼兒童不宜?」
   三胖臉紅脖子粗地指著屋門說:「他他他那那個……」
  「哪個?」魏之遠不慌不忙地看著他的眼睛反問,「三哥,非禮勿視,你看見什麼了?」
 三胖:「……」
   繼而,魏之遠又溫文有禮地征詢他的意見:「我肩膀上有個特深的牙印,他咬的,半個禮拜了還沒退呢,你要覺得不平衡,我扒開領子給你看一眼?」
   三胖:「不是,魏之遠你他媽什麼意思吧?」
  魏之遠理所當然地說:「顯擺啊,這都沒看出來?」
   最後那句話怎麼聽怎麼不像魏之遠能說出來的,分明是魏謙那個老流氓的風格,明晃晃的一個近墨者黑的實例,三胖只好再次無言以對。
   這時,屋門開了,魏之遠的眼神立刻變了,用柔成江南一片秋水的聲音說:「哥,起來啦?」
   魏謙把臉上的水擦乾淨,掀了掀眼皮:「裝!」
  三胖莫名地找到了和魏謙小時候的默契,幾乎是同一時間開口說:「裝什麼純?」
   倆人的聲音重合在一起,這讓魏之遠的眼角飛快地抽了一下,盯著三胖寬厚的背影。
  整個中午,他都用那種意味深長的、陰惻惻的微笑對著三胖。
   這直接導致了三胖吃完飯坐了沒有屁大一會,就帶著老婆孩子跑沒影了:「下禮拜馬春明跟夢夢結婚,我就是來送張請帖。」
   魏謙打開那張喜慶的請帖,只見日期結尾處,竟然還不依不饒地畫了兩隻圓滾滾的小烏龜,殼一邊半個心,靠在一起,湊成了一個整個的。
   有時候找錯了人也不要緊,只要你自己足夠好,保持住了,總會有更好的人來找上門來喜歡你。
   「傻人有傻福。」魏謙伸出手指彈了一下帶著香味的紙片,對他的馬總的一生做出了中肯的評價。
    番外二
   魏謙確實是沒什麼烹飪天賦,比如指望他能變出一桌滿漢全席,那肯定是不現實的,但他畢竟不是天生的大爺,做飯這種基本生存技能還是有的,平常吃的家常便飯他基本都會。
  此外,魏謙還有個額外的本領,那就是手腳利索。
  如果把他塞到某個廚藝大賽,成品的色香味可能在中下等徘徊,但速度上肯定是有絕對優勢的。
  魏謙有能用最短的時間做一桌菜的本領,並且刀功十分了得,別管是切絲還是切丁,都又快又整齊。他有兩個堪稱奇跡的成就——至今沒切過手,沒挨過燙。
   然而這天,他晚上在廚房幫忙的時候,居然愣是讓烙餅的平底鍋邊把手給燙掉了一層皮。
  可見是精神恍惚到了什麼程度。
   魏之遠拎著他的手腕把他轟出了廚房,皺著眉仔細端詳了一下傷口,然後把他的爪子塞進了涼水裏。
   「疼不疼?」魏之遠皺著眉問,感覺挨燙的是自己。
  魏謙心不在焉地說:「沒事。」
   魏之遠手上動作輕柔,嘴裏卻氣急敗壞地說:「你就是活該,魏謙同志,我看你這是帕金森的先兆,隔著半尺長的木頭鏟子,你愣是能讓鍋邊給燙壞了,你自己說說,你可多有才。」
   魏之遠現在對他實在是越來越不客氣,明明走出去也是個溫文爾雅路線的大好青年,私下裏有時候卻好像當年的魏董附身一樣。
   可惜當年的魏董已經進化成了究極體,他不慌不忙地等魏之遠數落完,慢條斯理地以仨字結束了戰鬥。
  「碎嘴子。」魏大爺精確地點評。
   「你就是個混蛋。」魏之遠控訴,頓了頓,又酸溜溜地說,「小寶嫁人是好事,你幹嘛這麼魂不守舍的?」
   魏謙的表情當時就變了:「別提這事!」
   「面對現實吧,」魏之遠不遺餘力地戳他傷心事,「明天訂婚宴,不得你主持啊?」
  魏謙當場甩開他的手,一聲不吭地轉身回屋了。
   就是這麼回事,宋小寶——宋離離小姐,就快要嫁人了,眼下是寒冬臘月,雙方商議好了,先訂婚,等到春暖花開了,再選個好日子正式辦婚禮。
  這事說來奇幻,那個男的叫崔旭,是個沉默寡言的工程師,搞航天器研究的,最大的愛好是搜集宋離離小姐的電影,一直暗搓搓地粉著她。誰知道也是緣分,有一天,這麼原本風馬牛不相及的倆人,正好搭上了同一班飛機,崔工程師鼓足勇氣搭訕了自己的偶像,沒想到一來二去,這倆人竟然還好上了。
   這天晚上,魏謙半宿沒睡著,就好像唯恐烙餅受熱不均勻似的,在床上一個勁地翻身。
  翻到了第一百零八個,魏之遠終於忍無可忍地一把抱住他:「你不睡覺了?再動我可就要禽獸不如了。」
   魏謙安靜了片刻,突然說:「我覺得不合適。」
  魏之遠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疑惑地問:「什麼不合適?」
   「小寶跟那個崔旭。」
   魏之遠深吸一口氣,收了收胳膊,把人摟得更緊了些,鼻尖在魏謙的頸窩上蹭了蹭,忍受著被忽視的不快耐心地問:「怎麼又不合適了?一開始小寶把人帶回來,一看她沒找一個常年跟她混一起的假洋鬼子那樣的男朋友,你不是還挺欣慰的?」
   魏謙皺了皺眉,開始挑:「我覺得他模樣一般。」
  魏之遠摸黑抬起手,蹭了蹭魏謙的嘴唇,敷衍地說:「嗯,是不如你——但是人家也不醜啊,性格好就行了。」
   魏謙:「太悶,不會說話。」
  魏之遠歎了口氣:「你倒是會說話了,張嘴能損人一個跟頭,也就我忍得了你。其實他悶點好,有小寶一個還不夠鼓噪麼?」
   魏謙:「不是,問題那小子的生活工作都離小寶太遠,倆人根本不是一個圈的,能說到一塊去嗎?」
  魏之遠眼角跳了跳:「你管得倒寬,真連話都說不到一起去,倆人能好那麼長時間嗎?你說這個不好,那你說說,什麼樣的好?你想要個幾個腦袋的妹夫?」
   魏謙說不出來,在黑暗中平躺著,注視著天花板。
  小寶找的男朋友沒什麼不好,學曆高,有前途,肯努力,最重要的是為人比較正派,踏實。可是魏謙就是不高興,這和那個崔旭沒什麼關係,別管他是工程師也好,是明星、大款還是什麼別的什麼……哪怕他是個三頭六臂的超人,魏謙覺得自己也不會滿意的。
   因為……從此以後,他的小妹妹說起「回家」,就不是到自己這來了,她的房間和舊物永遠都安安靜靜地占據一邊,可人大概就隻有逢年過節才會回來看一看了。
  等她穩定下來,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丫頭想起自己這個哥哥,就從「相依為命」變成「我們家親戚」了。
   他那煩人精一樣的小姑娘,再也不會在他推開門的時候撲上來,劈裏啪啦地說:「累死我了餓死我了饞死我了,哥,我要吃紅彤彤的大螃蟹!」
   魏謙想起自己年少的時候,總覺得這個家對他來說,是個沉重的負擔,特別小寶晚熟,小時候頂不懂事,他無數次地在透不過氣的重壓下沉默,繼而又在沉默中幻想著擺脫這些掛在他身上、壓得他腰都直不起來的老老小小們。
   而如今,小寶終於將不再依賴他,可能……也不再需要他了。
   至此,魏謙心裏那種像被人挖了一塊、沒著沒落的難受有如實質起來。
  魏謙終於說不出話來,給自己換了個稍微舒服一點的姿勢,拍了拍魏之遠的手背:「嗯,睡吧。」
   魏之遠卻敏銳地從他的話音裏聽出些許異樣,他的睡意忽然消散了個乾淨,黑暗裏直勾勾地盯了魏謙一會,接著,手指就悄悄地鑽進了魏謙的睡衣裏。
   直到他的動作開始過火,魏謙才猛地從空落落的悲傷裏回過神來:「你給我好好睡覺,老實點。」
  可惜他制止得太晚了。
   魏之遠一翻身,用體重壓住了他的一條胳膊,手肘壓住了他的另一條胳膊,堵住了他的嘴,光速就把魏謙穿得嚴絲合縫的睡衣剝下來扔到了床邊,輕車熟路地上下其手起來。
   折騰了不知多久,魏之遠才放過了他。
   魏之遠輕輕地撫摸著魏謙的眉眼,在餘韻未消中俯身輕輕親了他一下,醋勁十足地問:「有我一個還不夠?」
   魏謙的脊椎骨還是酥麻的,他有氣無力地摸了摸魏之遠的下巴:「怎麼不���,有你一個我都嫌多。」
  魏之遠一口咬住他的手指,牙齒在上面細細地磨著。
   「行了寶貝,」魏謙的聲音越來越低,「真不來了,困死我了,讓我睡會。」
  這回魏謙真沒精力挑準妹夫的短處了,話音沒落,他就昏睡了過去。
   魏之遠輕輕地把魏謙的手塞回被子裏,又把人摟過來,細細地回想起來——他小的時候,希望小寶被奶奶帶走,後來她回來,他又費盡心機地跟她爭寵,就想要獨占他哥。他當時就像個路還走不穩當的小野獸,已經有自己的地盤意識了。
  後來,他發現自己還是個人,他哥也不是什麼蹭蹭味道就能占領的「地盤」,於是只好收斂起自己的爪子,和小寶和平共處起來。
   漸漸地,他發現自己的感情變了質,獨占欲卻更加一發不可收拾,不穩定的青春期弄得他像一個一點就著的炮仗,總是隨著魏謙的一笑一皺眉而上下起伏,那時候魏之遠想:大哥本來就是我一個人的。
   再後來,他被迫遠渡重洋,度過了他一生中最漫長的四年,他拚命地讀書,行至各地,以為自己大徹大悟,以近乎犧牲與獻祭般的破釜沉舟,決定如果那個人幸福,他縱然難以死心,卻還是能做到鬆手不打擾的。
   那麼現在呢?
   魏之遠的胸口貼在魏謙光裸的後背上,感覺到兩人的心跳幾乎並成了同一種節奏,他發現那種「連小寶也要嫁人了,以後他終於徹徹底底完完全全地屬於我一個人」的興奮感,再一次從浩淼繁雜的無限心事裏死灰複燃,快樂地露出個頭來。
   「多不好。」魏之遠義正言辭地在心裏對自己說,「那也是你妹妹,幹嘛呢?心智退化了二十年嗎?」
  可惜,心理建設完全沒用,他心裏詭異的興奮感就是揮之不去。
   魏之遠的嘴角翹了翹。
  他知道,自己心裏的欲望從未消亡過,一切的修行都無法除盡���裏春風吹又生的野草,但是為了魏謙,他願意痛苦地忍受……就好像大學裏的小男生在大雪裏狂奔,只為了哄生病的女朋友吃上幾口還熱著的餛飩那樣——愛一個人,總是希望為他做一些外人看起來顯得很賤的事,只要他高興就好了。
   不過現在雪停了,他大概也能再得寸進尺一點?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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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aphug-blog · 5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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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現時為止我對我的家庭生活比較滿意。因為我有一個每個人都想擁有的絕色妻子。 張寧。178CM,到胸骨的長髮,尖尖的下巴構成一張瓜子臉,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尖長的鼻子,薄薄的紅唇,組成1張讓人望了還想再望的近乎完美的面孔。 34E的巨乳,堅挺的山峰是她傲人之處,每次做愛時都是我主要的攻擊點,再加上35的豐滿且有彈性的肥臀,使她擁有一副S型的身材。 她的美麗,大膽,性感,豪放卻又不失細心的性格深深地吸引著我,第一次在餐廳見面的我們,已經想到上床。我沒有讓她失望,粗長的陽具和持久的耐力幫助我征服了眼前這大聲呻吟的美女。認識不到2個月,我和她結婚了。我26,在A偵探公司做個無聊偵探,但祖輩很有錢,靠著爺爺父親留下來的一大筆錢,我跟她買了套房間,過了一個開心的蜜月。24歲的她很快樂,但天生好動的她卻也不願呆在家做家庭主婦,便在朋友的介紹下,在一間DISCO裡做侍應。 我們兩個都很豪放,在家裡經常不穿內衣,或者什麼都不穿。客廳裡有個大陽台,對面30多米就有好幾棟大廈,有寫字樓,有住宅。有望遠鏡的話絕對可以把我們兩個的裸體看得清清楚楚。但我們總是不把窗簾落下來。看就看,讓他看個夠吧,呵呵。 我只是在家比較隨便,在外因為公事我行為舉止是很斯文的,可以叫衣冠禽獸。有空就在地鐵裡騷擾一下美麗的OL們,找尋刺激,我跟寧寧在地鐵裡試過,但在公車上不行,人太少,容易被發現,而且啊婆啊公很多,東張西望,他媽的。寧寧無論在什麼地方都是那麼暴露,性感,豪放,有時我懷疑是不是我不能滿足她那無時無刻都想要的慾望。 她總是喜歡在外面泡到7點才回家。所以我們請了個女傭做飯,把家裡的一切搞妥當。我打開電腦,以前的女朋友X雪發了一封E-MAIL給我。我仔細看了內容,大概是叫我明天到她的學校調查她班上的學生的事。 我又回想起以前的X雪了。她174CM,以前在班裡是最高的女生,也是最早熟最美麗的一個。乳房比老師的還大,每天都得穿胸罩回來。在炎熱的夏天,黑色的校裙包裹著性感的長腿。我的第一次和她的第一次在1棟有電梯的大廈裡的樓梯裡交換了。那天是學校的藝術節,她穿著超短裙為大家表演。剛表演完,天突然下起大雨,她來不及換衣服,就跟我們到附近的一個朋友家裡避雨。電梯滿人了,剛好剩下我們兩個,她主動建議走樓梯,我便跟在她的後面。上樓梯時,我從她濕淋淋的裙子看到了內裡的秘密,心裡的衝動蓋過了理性,把她按在樓梯間,奪過了她的第一次。過後,我帶她到學校的車庫裡,圖書館裡,網吧裡都做過。畢業後,我們分開了,她好像去了做模特,做了3年多,好像因為忍受不住攝影師的柔跺,退出了,考了老師。 我回來啦。寧寧回來了,她穿著連衣超短裙,顛著巨大的圓錐乳,換了鞋子,現時正值六月,天氣熱得很,她一口氣就把衣服全脫掉了。很好我說,看著沒有穿衣服的妻子吃飯是我第2幸福的時刻。 晚上,翻雲覆雨免不了。經過1個多小時的混戰,從客廳到臥室,我們取得了雙贏的結果。 快到11點,寧寧起床穿上了蕾絲文胸,內褲,再加1件粉紅絲質的衣服,配上一條膝上25CM超短裙,挽起了手袋上班去。路上人不太多,但寧寧的衣著的確很搶眼。來到了車站,旁邊站著一個175CM左右的傢伙,兩隻眼睛盯著寧寧的大腿。寧寧也很大方,讓這色鬼看個夠。 末班車來了,兩人同時上車,車上只有3,4個人,寧寧找了一個最後的位置,���知那色鬼也跟上來,坐在旁邊。寧寧也就沒有理會他,翹起腳往窗外望去。那色鬼見寧寧翹起了雪白的大腿,露出來曼妙的曲線,令人垂涎的大腿像是向色鬼挑逗,他以為寧寧在誘惑他,便一隻大手摸在寧寧的大腿上。寧寧一回頭,狠狠地盯著他,要知道,30分鐘的車程可不能讓這色鬼亂來,但誰也沒想到,這色鬼是個教美術的,身上帶著美工刀,他一掏出來,在寧寧面前左右搖晃, 美女,要玩還是要刮? 寧寧聽了,只好閉上眼睛,完了,總不能讓身體受傷,只好讓這色鬼摸摸了。想到這裡,便把頭甩開,任由色鬼放肆。色鬼見成功了,便放回美工刀,右手肆無忌憚地繼續摸索寧寧的大腿,左手潛進絲質短衫內,打開E罩的乳杯,放出怒人的巨乳, 這麼大! 巨乳讓色鬼口水流了出來,滴在寧寧的大腿上,他連忙放肆地糅掇,這真是1世也未必再能遇上呢! 啊……啊…… 寧寧被色鬼熟練的撫摩勾起了肉體的刺激,大奶子被揉得慢慢漲了起來,開始變尖了,發漲的乳峰被用力上推,嬌嫩翹立的乳尖蓓蕾被捏住拉起,無辜地證實著主人的羞恥。在大腿的手已經厭倦了在花園外徘徊,突然進入寧寧可愛的三角褲內,驚得寧寧雙腳1振。 好啊,小淫貨,竟然有想反抗的念頭。 色鬼突然從溫柔轉粗魯,手指探到陰唇後用中指和食指猛插,左手也開始大力地擰寧寧那高聳的乳頭。 啊不要,嗯……啊……痛楚竟然使寧寧的快感加速飆起。 糟糕,要是這樣下去的話晚上怎麼工作……來不及細想,下體已經由於色鬼手指的玩弄,淫水的流出已經一發不可收拾。 啊……啊……啊……快感的電流通遍全身,寧寧淫蕩的身體對於這個陌生男子的玩弄已經產生了性感,忘情地低呼了。 好了,美女我已經忍不住啦,你摸摸我的大雞巴!色鬼抓著寧寧的手,摸著自己突出的褲襠,寧寧嬌柔的手感到一股不知名的滾燙。 現在你要坐上我大腿上咯!色鬼抓著乳房的手依依不捨地離開寧寧的巨乳,放到寧寧的腰部,準備把她的嬌軀抱起。 啊!不行啊,那惹眼了吧,司機會從倒後鏡看到的!寧寧說得沒錯,因為她自己已經178CM了,如果還得坐到別人身上,那會更突出,而且雖然接近總站,但總會有人上上下下看到的。色鬼想了想,覺得也很有道理,便說:那你給我口交! 難題出來了,因為我從沒讓寧寧給我口交,而且她在遇到我之前也沒有跟別人試過,因為我和她都知道口交只有男的爽女的嘴受罪,況且我的雞巴又大又粗,讓她含著準會撐破她那可愛的小嘴和那薄薄的紅潤的嘴唇。 第一次在公車上被人騷擾,而且還得和他口交……嗚……寧寧俯身靠近色鬼的大雞巴,光潔的長手為他解開緊繃著的牛仔褲。好……好粗……雖然比起老公稍有不及,但對於自己的小口來說,卻也是很難湊合的。 哦,很爽,快來,張開口呀!色鬼看著寧寧那兩塊大得像釉子似的雙峰吊在寧寧嬌柔的身軀上,好像有一種隨時都要掉下來的感覺,立即用自己的雙手去扶著,順便按摩一翻。 混帳,真的很少見到你這種又蕩又靚而且身材有好的美女!喂,給我吹啊!色鬼見寧寧不敢張開嘴,便把手按著她的頭,硬是把她放到蠢蠢欲動的巨大的肉棒前,寧寧只好張開嘴,一上一下地給他吹著,不過很快,寧寧就熟悉了,吹得色鬼口中呻吟,有時也忍不住狠狠地擰一把寧寧那惱人的山峰。 5分鐘過去了,寧寧的胸達到了空前的膨脹,要是站起來的話肯定能把短短的衣服撐了起來,色鬼只覺得龜頭一陣痙攣,立即在已經陶醉與吹喇叭的寧寧的口中抽出肉棒,但已經來不及了,濃濃的精液已經射在了寧寧那可愛漲紅的臉上。寧寧只好中手提包中拿出紙巾把倆處地方擦乾淨。 剛好我要下車了,你跟我來,我們上酒店。色鬼把褲鏈拉好,順便站了起來。 你瘋了,我要上班。寧寧這回真的生氣了,眼前這混蛋把自己當成了妓女。 來到了DISCO後,寧寧在換衣間看一看自己的下體,發現內褲已經濕透了,暗自擔憂。因為這間DISCO是全市最出名的,每天很多人來,而且DISCO的亮點就是員工的工作服,男的不說,女的是白色連衣裙,白色手套和白色長靴,連衣裙中間空了一個很大的心形,像寧寧這樣的大波女一穿上,三分之二的乳房都暴露在空氣之中,乳豆剛好抵在衣服的邊緣,這樣的設計,當然是不准許員工們穿胸罩的了,而且下擺更加離譜,160的員工下擺已經離膝蓋25–28CM了,寧寧的衣服是膝上32CM,一般沒有彎腰都已經能被人看到三角褲的邊緣了,要是彎下90度,更是整個屁股都讓別人看夠了。不過下身是允許穿內褲的。所以,這家DISCO也是最多酒瓶掉在地上的一間,因為每個人都想看侍應彎腰收拾的過程。 換下工作服的寧寧,更能勾起男人們的雄性,修長的雙腿配上一雙白色的長靴,更能美化她那有彈性的肌膚,有的女人矮而且大象腿,穿起長靴就難免抱欠了,但寧寧不同,她夠高,178CM,腿長算到屁股都有1點2,3米左右了。這時她要送一杯酒到包房裡去,突然有人摸她的大腿一下,她轉身一看,是一個象老闆的人。 美女,幫忙把那包煙揀起來好嗎?男人色迷迷地望著寧寧,順便把手裡的那包煙掉在地上。寧寧只好把盤子放在桌上,俯下身子去揀,此時,坐在旁邊的另一個男人立刻走到寧寧的身後,包攬寧寧的臀部風光,在前面的那個老闆則狠狠地盯著寧寧的前胸,彷彿能摸上去的一樣。兩人的視姦使寧寧很不舒服,她把煙丟在桌子上,然後把盤子送過去。回來的時候,那老闆又把煙掉在地上,呼喊寧寧去撿,寧寧只好又走過去。突然,那老闆一把捉住寧寧,抱在自己的大腿上,已經樹直的陽具隔著三層布對準了寧寧的屁股頂了個正著。寧寧剛想掙扎,旁邊各有兩隻大手來抓住她的長手,另1邊就摸她的胸。 啊!你們幹嗎?寧寧聲音不想太大,怕引起別人注意,但那老闆更加肆無忌憚,把寧寧和自己的的內褲都褪掉,長長的肉棒在寧寧的大腿間遊蕩,並不急著插進去。美女,你真的很棒,看著你就讓我打飛機啦,來!我給你2萬,跟我過夜好不好?這根本就是強迫,寧寧還沒有聽清楚,已經有3,4只手在撫摩她的胸部,使20分鐘都不夠的時間內,寧寧的胸部再次漲硬起來。那老闆的1只手和陰莖不斷地攻擊寧寧的花瓣,那粗手不斷地在刺激陰唇。寧寧覺得自己的雙腿內側和蜜唇的嫩肉,彷彿要被燙化了一樣。粗長灼熱的龜頭無恥地撩撥著寧寧潤澤的蜜唇,在密唇和大腿間左右搖晃,使寧寧感到腦部十分興奮,刺激遍佈了全身完全忘記了自己快要被強姦。啊!不行啊,怎麼可以這樣的呢? 寧寧突然感到肉棒雖然比老公的長上一個指節,但不夠粗,由此想到了在家呼呼大睡的老公。不行,我要工作了,你們快放開我!寧寧放盡聲線,這時看場的保安看到了,走了過來,那幾個穿西裝的人才把依依不捨地把寧寧放開,那老闆最後還狠狠地捅了一下寧寧的後庭花,不過沒有探位置,頂不中,然後恨恨地收起了自己的雞巴。 這時另一個侍應過來安慰寧寧,算了,這樣的事經常有的,你都習慣了吧。 恩……寧寧把內褲穿好,再調整好自己的乳房,又立即投入工作去了。 第2天,8點,我出門口。 10點鐘。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一陣門鈴聲把熟睡中的寧寧嘈醒~寧寧一般裸睡,因為她知道只有在任何可以使沒有束綁的情況下讓乳房不受束綁,才能使自己的乳房成為眾人的焦點。現在她終於做到,但仍然堅持著這一良好的行為。她舉了舉修長的大腿,一個勁地爬起床,什麼人現在會來?收管理費垃圾費吧……想來不會花太多的時間,寧寧便只穿了一件黑色雕花鏤空的睡衣,這件睡衣本質上是跟沒穿沒有區別,只不過更家增加了性感而已,兩顆大乳完全可以從鏤空的地方看得清清楚楚,下面的小森林就更加不用說了。但因為我家的門是外面1道鐵門,裡面1道木門的那種,外面那傢伙再高頂多也只能看到寧寧的胸,我那豪放的妻子想來也知道,隨便吧,讓他飽飽眼福又有什麼所謂,或者那是個女的,呵呵,讓她妒忌妒忌~ 你好,什麼事?寧寧打木門,看見門外一個拿著很多攝影器材的人,留著1點鬍鬚,174左右,身子不那麼壯,他身邊的器材都快要把他衙壓扁似的。 你好,我叫古全,是你們對面樓的住戶。說著,古全便透過鐵門,指了指我家客廳的大陽台外面。 噢,你好啊,你找我還是找我丈夫? 你丈夫在嗎? 上班去啦,晚上6,7點才回來的,不好意思哦~寧寧的聲音總是有那麼一點點爹,又帶點挑逗的語氣,不過她不是故意的,而是天生就是這把聲線。 那找你可以嗎?有點事,我想進來談一談,你看我,器材這麼多,背得很累啊。 那好,你等等,我得換衣服呀。寧寧天生喜結交,過分缺少防範意識,一個陌生人的三言兩語就讓寧寧把門打開。她回房換上內衣,卻找不到內褲,只剩下作晚那條丟在洗衣機了,算了,不找啦,要客人等可是不好的,而且不知道是什麼重要的事兒。想到這裡,寧寧就連內褲都沒有穿上,內裡穿了個胸罩,加件背心,再套一條膝上35CM的黑色褲裙。出去把門打開,先讓客人坐下,放了杯水,然後就到廚房裡去刷牙洗臉什麼的。因為我家結構有點特別,廚房在裡面,洗手間在外面,所以為了做一個裝得下我和寧寧的大浴缸,連洗手池都放到了廚房。 好啦,這個古全當然不是什麼好人了,不然寫他來幹嘛,他趁我那沒防範心的寧寧去洗臉刷牙的時候,熟練地在大包小包的攝影器材中取出7,8個針孔攝像頭,放到臥室、洗手間等地方。然後坐回到客廳。 讓你久等啦,真是不好意思呢,我很晚才睡。 不打緊。 這時電話響起來,這個電話是我打的,因為我以前的女朋友原來去了警察局,然後到學校做臥底,接近一個很有錢的學生,去調查他的父親是否有走私。現在她終於做到了那有錢的學生的家教,而且通過1點點色誘讓那名學生趁他父親出差,母親旅遊時留在了那名學生的家裡。剛好這幾天家裡的護工病了,她便向那學生介紹我,讓我到他家調查1個星期,由於那護工原來的工作很慘的,住在學生的家裡,24小時打掃照顧家裡的一切,我也只好照著辦,便打個電話回家讓老婆知道。 喂,老公啊? 對呀,是我,寧寧,我又跟警察合作了,這次要在別人家裡當清潔工1個星期,你身上有多少錢?夠用嗎? 啊,只有200多,怎麼辦?(寧寧一向很浪費,200不夠她用3天,不過我也一樣,是個2世祖,好在爸爸有錢。) 哎呀,我沒時間回來啦,你問你DISCO的朋友借點花,我回來時你還沒有餓著的話我獎你去歐洲旅遊好不好? 恩……好吧,吶,1個星期準時回家啊!不然我宰了你哦!讓我抑制1個星期…… 最多8天,哈,88,走啦! 88 古全聽到大概,猜到我應該一個星期後才能回家,他的邪惡大計就更有進一步的施展。 好了,小姐,你叫……? 寧寧。 啊,多麼好聽的名字。跟你的身材一樣襯啊! 好啦,我聽多啦,什麼事呀? 好,夠直接,吶,你看看你的玉照!古全把一疊照片攤在桌子上。 這……寧寧拿起來看,是近幾天我和寧寧在客廳裡激戰的情景,有的是她自己在客廳裡全裸做健身操,有的是看A片時自慰的照片,不過好像都拍不到私處,只見大兩顆大大的乳房。顯然是對面的大廈用特殊的照相機拍到的。 好啊,你想怎樣?你都看到了對吧? 對呀,我現在才家的對面大廈有一個身材這麼棒,樣子這麼妙的姑娘不穿衣服在家。真後悔呢? 你偷看了幾天?唉~你看了,拍下來了,都沒所謂,你拿給我看幹嘛呀?寧寧顯然有點憤怒,不過只是這種反應,卻很少女生可以做到。 派全街看如何?呵呵! 你要威脅我?哼,你派吧,我倒沒所謂,我老公也不介意。的確,對於我們兩個豪放派來說,這反是小事,我對老婆的最低限度就是,被人看也沒所謂,最重要是不要被別人射了,因為我都未把自己的兒子放進去。平時我都不內射,免得有了兒子做事難,況且我們還年輕。 哼!那你聽聽要是我把這些都給你老公看了會怎樣。古全拿出一個筆記本似的簿。 6月7日,早上到超市買化妝品,卻帶不夠錢,竟然讓收款員看自己的胸部來抵數,最後還引得他摸了你幾下。這天倒是沒什麼,接下來更是淫蕩。6月8日,早上去看電影時,有色狼在你身旁摸你的大腿,你竟然沒有反抗,想來是怕別別人發現,結果被旁邊的色狼騷擾了整整1個小時,而且最後還把頭都伸入了你的裙子裡。我想你是沒有穿內褲的,你走後,我到你的椅子一摸,你的淫水竟然把椅子3分之1都染濕了,很厲害啊!下午到圖書館看書,胸大無腦的你把一本珍貴的書翻爛了,剛好被圖書管理員看見,又想犧牲色相來逃避責任…… 不,那是他強迫我的!寧寧再也忍不住了,自己竟然被跟得這麼緊卻沒有發覺,實在太失敗了。 強迫?他強迫你在圖書館裡性交嗎?難道你老公也不在乎妻子在圖書館這樣的公共場所裡跟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性交嗎?哈哈,我可不信! 啊……寧寧終於被捉到痛處了,這的確很有危機。 和一個圖書管理員在公共場所裡做愛,然後狗趴的姿勢被人把精液都射到身體裡,果然夠淫蕩。古全越讀越大聲。 不是的,我只想讓他摸摸我的胸,是他不守信用。寧寧開始有些控制不住了,痛處被發現,立即處於受制的局面。 昨天晚上,在公共汽車裡給別人口交,天那,都是沒有見過的陌生人,哼哼,照片我都拍下了,難道你也不怕嗎…… 一波又一波的強攻,把寧寧的意志擊潰了,她失落的坐在地上,不知道如何解決是好,最可怕的關頭,丈夫竟然要離開1個星期。 我沒錢,你剛才電話裡都聽到了,我丈夫有很多,不如你等他回來我再設法給你好不好?寧寧開始求饒了。 果然是胸大無腦,我要的是你,我要玩死你,這個星期裡,你就做我的性奴,什麼事都要聽我的話,不然我就把照片通通給你丈夫,你也不想離開你那親愛的丈夫吧?古全開懷大笑,眼看這麼的一個美人要被自己玩弄,心裡已經盤算著該找些什麼遊戲了。 果然是入木三分,沒有了我的話,寧寧根本沒有錢去浪費。古全見她已經有所動容,就火上澆油。 要跟丈夫離開呢?還是快快地過完恥辱的一個星期,然後把照片取走,再也沒有人知道?我保證一定封口。為達到目的,古全連騙帶筐。換著是你拿了比爾蓋茨的支票,你也不想只取100萬那麼少吧? 好吧……那你想……寧寧經過猜測,想來算他一天一次,搞了7天都是只有7個小時,一個小個子男人哪能堅持這麼久?愚蠢的猜測讓寧寧掉進無底陷阱。 是『主人』!不是『你』!知道沒有? 知道了…… 混帳,這麼笨,是『知道了,主人。』你這淫蕩的女人,看來口頭上無法教通你,只好『言傳身教』了。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古全要好好享受眼前這落魄的尤物了。 他把寧寧整個抱起,掉到臥室的床上,自己脫衣服,如果比我脫得慢的話,就要插屁眼!嚇得寧寧把衣服麻利地脫下,露出誘人的身段,寧寧害怕的退到床的最邊,這是也無奈的最後反抗罷了。古全把衣服甩掉,肉棒已經樹起來了,大約有1只中指那麼長,他一個餓虎擒羊跳到寧寧身上,低下頭把兩片乾渴的嘴唇,印在寧寧兩片誘人的小唇上。雙手按著一起一伏的大胸,瘋狂貪婪地揉搓,肉棒挑到潤澤的密唇前,不斷地挑逗著密唇,貼在蜜桃花瓣的嫩豆上,輕輕的擦著,隙縫流出的瓊漿已經沾濕整個肉冠,寧寧的臀部不停的扭動,引得古全的分身不停的充血膨漲,全身熱血沸騰的他,緊緊摟著寧寧,像水蛇般不停的在她嬌柔的身軀上扭動,貪婪地撫摩寧寧身上每一寸潤滑的肌膚。 可惡,越來越可怕了,先是在圖書館裡被插入,而且內射,然後在車上給陌生人口交,現在竟然發展到在家裡和陌生人做愛,而且還要當性奴隸一個星期,怎麼過去?恥辱感和快感不斷地衝擊著寧寧,使她腦袋裡只有空白和性交。原本已經巨大的乳房現在已經膨脹到要用偉大來形容,就像兩個小一號的排球,卻是被陌生人的大手玩弄著,而且不爭氣的乳房已經給主人提供源源不斷的快感了,下體的淫水流出來已是無可口非的事實,還一發不可收拾。 好多水啊,淫娃!古全吹著寧寧的耳朵,再側身舔她的耳根,一隻手繼續拱起碩大的乳房玩弄,另一隻手則游到寧寧花瓣的邊緣,配合肉棒,加強下體的攻擊,讓寧寧的淫水繼續湧出。 3重快感使寧寧面部漲紅,竟然在肉棒還沒有插入的情況下,就達到了高潮, 啊……啊……啊……寧寧忘情地叫著,反上白眼,一切恥辱感已經拋到,現在只想要一根肉棒,解決洞穴裡的空虛感。 想要了吧,小姐,來呀,你告訴我我才知道你想幹什麼?古全見寧寧已經完全受制了,遊戲便開始了。 啊……要……古全的話把羞恥感再次帶回來,寧寧只好握著古全那遊蕩的肉棒,盼望以暗示來讓他進入。 想怎樣啊,你不說我怎麼知道呢?古全繼續讓自己的肉棒在桃花源閒逛,右手不斷刺激花瓣的嫩豆,引得寧寧說話都不連貫,左手不斷地在兩座山峰間按摩,真是既得隴又望蜀,抓住了左邊,又想玩玩右邊,真恨不得多生1只手。 插……進來吧。寧寧臉帶迷醉的羞恥屈辱的表情,艱難地吐出了幾個字。 用什麼插? 用你的……啊……大雞……雞……巴。古全趁寧寧講話時,更用力地搓她的乳房,使她講話不能連貫完整。 你又忘記了我跟你的關係了!混帳!古全借次把舌頭伸進寧寧的蜜穴,純潔嬌嫩的蓓蕾被猥褻地侮辱。 主人!請……請你……用你……那大……大……啊雞巴……插進奴隸……的,啊……啊……啊…… 寧寧還沒有講完,古全已經急不及待地把粗大滾燙的肉棒插進寧寧那可愛的淫穴裡。 這麼緊!!厲害!古全想到寧寧應該每晚都有做愛,但淫穴竟然像剛開苞般的緊,緊緊地夾著滾燙的陽具。 啊……啊……啊……啊……啊……粗大龜頭的稜角摩擦蜜洞內壁的敏感嫩肉,電擊火撩般的立刻衝擊全身。寧寧緊繃的身體終於崩潰地落下,窄嫩的蜜洞立刻被火棒深深刺入。 屈辱羞恥的俏臉剎那間痙攣,陌生的淫具無情地徹底貫穿寧寧最後的防線。  女孩般緊窄的蜜洞完全被撐滿貫通,小腹內巨大的迫力直逼喉頭,氣也透不過來的感覺,寧寧無意識地微微張嘴。性感微張的嬌嫩紅唇立刻被一隻粗糙的手指插入,小巧的舌頭也被粗魯地玩弄。寧寧已經僵滯的腦海朦朧地掠過,好像是和老公一起看過的三級片裡,女主角也被這樣色情地蹂躪,上面和下面的小嘴一起遭受男人粗暴地強姦。貞潔的蜜洞現也正遭受猥褻的侮辱,可怕的淫具在嫩肉的緊夾下還強烈地脈動。 肉棒進進出出2,3分鐘後,寧寧蜜洞流出大量的淫水,古全用手抹了再放到寧寧地嘴裡。是時候換一個姿勢了,古全把寧寧的身轉過來,換成男下女上的姿勢,繼續刺入寧寧窄嫩的蜜洞。  曲線玲瓏的美妙肉體像被挑在陌生的淫具這唯一的支點上,寧寧無法維持身體,可是肢體的輕微扭動都造成蜜洞裡強烈的摩擦。再忍耐一點,就可以了……被強暴的那種屈辱感和衝擊,就把它付諸流水吧,盡量往好處光明面想想吧!寧寧如此地鼓舞自己,大概只要再過幾分鐘, 頂多五分鐘就可以了吧?不管怎麼苦,總有結束的時候吧!  陌生的淫具以一定的韻律進進出出,不過就像寧寧的猜想,瘦弱的古全連帶他那不爭氣的肉棒,在7,8分鐘後就沒力了。他摳開寧寧的嘴,把精液全到射到寧寧的小嘴裡去。 3–放蕩 中午11點沒到1刻 古全爬了起來,打了個電話,叫了兩個比薩。然後對倒在床上承受著恥辱感和空虛感的寧寧說:我也沒帶錢,原本以為你們很有錢,現在只好靠你的色相和那200多塊過1個星期,我叫了比薩,你幫我搞掂。 可惡,腰力又差,10分鐘都沒有,唉~還要受氣,怎麼過啊。寧寧已經將被丈夫以外的人強姦的事置諸腦後,反而從男人的能力來推測悲哀接下來的日子。她爬了起來,從手袋中套出荷包,突然,被古全搶了過去, 這些錢得用來乘車上街用的。 那我怎麼給錢啊,兩個比薩,起碼都要100多塊耶!寧寧振振有辭地說道。 哈哈,用你買化妝品的伎倆不就行了嗎?古全邪惡地笑道。 嗚…… 容不及細想,門外響起了叮咚叮咚的聲音。 好啦,我不麻煩你表演,我躲到廚房裡去。 怎麼辦啊……怎麼辦啊……真的要這樣做嗎?寧寧內心不斷地掙扎,但終於屈服了門外的鈴聲。 她先把剛才的背心穿好,沒有穿胸罩。然後打開門。 你好,我是送餐的……顯然,送餐的小伙子已經發現面前這個美麗的女人內裡是什麼都沒有的,因為她那驕傲的雙峰把衣服掙得很緊,兩顆漂亮的乳豆已經印了在白色的背心上了。請問你們是不是要了兩個比薩? 是的,請拿進來。寧寧把木門打開。 小伙子把比薩放到客廳的桌面上,瞥了一眼桌上的照片。一共167塊。 好的,這……能算便宜點嗎?寧寧開始施展自己的媚功,她把自己高挑的身子一扭一扭地走向前,178CM的她比眼前這個小伙子高出小半個頭。她把長長的臂彎繞在小伙子的脖子上,1雙34E巨乳緊緊地壓在小伙子的胸口,壓得他呼吸加速,修長的雙腿輕輕地靠在小伙子的腿上,然後甩了一甩充滿魅力的頭髮,在小伙子耳邊用那性感的紅唇輕輕地說道: 便宜點好嗎?我想0塊要了它。 年輕的小伙子已經忍不住他那年輕的衝動,他好像很少做愛,或者是在電視上接觸過,行為特別粗魯。他把寧寧的衣服扯掉,像洗車般地揉著寧寧的巨乳。牛仔褲裡的充滿生命力的肉棒已經頂得很辛苦啦,他為了弟弟的安全著想,只好把褲子脫下,放出那結實的小弟弟,然後他把手伸入寧寧的裙子裡,想把她的內褲取出,誰知,一摸,當然是沒有了,心裡暗喜,好167塊當叫次雞都便宜了,這麼淫蕩而且漂亮。便直接瓣開寧寧白嫩的大腿,讓她大腿成M字形地仰著,然後想都沒想就把粗粗的肉棒刺入敵陣。 啊……!兩人同時驚叫1聲,寧寧沒想到他前戲都未上就直搗桃花深處,好在先前淫水長流的花瓣裡面還挺濕潤,勉強維持得住。小伙子象見到黃金似的,貪婪地撫摩著寧寧上身每1寸肌膚,渴望的嘴巴不斷地親吻著寧寧,使寧寧的呼吸更加不均勻。很久沒有活動在桃花源中的肉棒高速地抽插著,越來越快,越來越深。 啊……啊……啊……在肉棒的刺激下,寧寧痛並快樂著,忍不住尖聲高叫。1天裡竟然被兩個陌生的男人插入,嗚……竟然要用身體去買比薩,真是做……雞……都不如…… 在寧寧的浪叫下,小伙子更加賣力地插入,手隨著肉棒的抽送有規律的搓著充血尖起來的乳房,口裡賣命的叫著。爽啊,爽啊,叫大聲點,哇! 無法抗爭命令的寧寧現在只好隨著陌生人的插入而大聲呻吟, 啊……啊……啊……身體象火燒般地熱,連續的激烈做愛運動,寧寧卻沒有喝上水,現在口中有點乾渴了。 滾燙的肉棒抽插越來越快,小伙子一陣痙攣,白色的液體完全地射進了淫穴了,好舒服啊…… 啊……第2次有陌生人的精液進入自己的體內了,第1次是在那個充滿恥辱的圖書館裡,曾經身嬌肉貴的寧寧,現在竟然因為兩個比薩就讓陌生人在自己最私隱的地方射精,完全超出了丈夫和自己的最低界限。 哼,哈哈,太舒服了。謝謝你啦,姐姐,晚上還要嗎? 看情況吧。 中午11點半,紫龍家。 X雪,你的學生名字真威猛。 對,他叫姓紫名龍,18歲,有兩個姐姐,大的22歲,叫紫綵鳳,小的20歲,叫紫玲瓏。今天晚上我就引他們一起看電影,你就趁機到處找找,看能不能找到關於他父親貪污的證據,你只有一個星期的機會啊,找到就可以立刻回家陪老婆了~。 我盡量。 晚上10點45分,我家。 由於寧寧那惹火性感的身體,使一向性功能薄弱的古全在一天裡竟然能連射三次,這讓古全更加對寧寧不肯放手。 我得去上班了,主人,我……我想穿內褲。古全下了規矩,在家裡不得穿任何衣物,上街也不能穿內衣褲,而且最多只能是超短裙+背心,因為這樣才能容易在街上隨意發洩他的慾望。 你這麼快就忘記了規矩了嗎? 不是的,因為工作服太暴露了,如果不穿內褲的話,稍微一彎腰就能看到…… 工作服?好,我跟你一塊去看看。 那內褲…… 不行!你這賤貨!有暴露僻的人是不用穿內褲的。 嗚…… 寧寧忍受著恥辱,穿上了古全在衣櫃找出來的露肩連衣裙,這裙子就像是一張紅色的布,從胸部包起來,使寧寧34E的圓���型巨乳更加突出,下身在大腿兩惻很上的地方有一個大叉,一伸手進去就能摸到任何位置。加上夜色的襯托,無論哪人男人,只要他是有性慾的,看了都不能不扯起來。大家上,寧寧艷麗的裝束吸引無數眼球,一些年輕大學生看到在竊竊私語:看!那美女的胸很大耶~~真想去抓抓,大腿也很皙白修長,不知道有沒有穿內褲呢?這些話說大聲不大聲,偏偏就傳到寧寧的耳朵裡,更使寧寧感到前所為有的臉紅。 上車後,車裡比上次更少人,只有1個工人,古全又把寧寧拉到最後的位置。 這位置很好啊!古全邊說,邊把手伸到寧寧的長裙了,玩弄寧寧的陰唇。 恩…… 寧寧只能閉上眼睛,任由古全玩弄,此時古全見她消極抵抗,立即把手指放到已經濕潤的蜜洞裡,快速抽插。 啊……啊…… 寧寧又來了性感了,眼睛只好又睜開,向窗外望去,正好車子停了,旁邊剛好又停上一輛公交車,那邊坐尾座的男子剛好看見,露出奇怪,驚訝,而又漸漸變為集中的眼神。 啊……有人看著啊…… 不希望發生的事想不到這麼快就發生了,想不到這麼快又有一個人看到自己被玩弄,而且身體卻也誠實地在享受著這無比的快感。古全的手指越插越快,1秒3,4下來回的速度了,寧寧想歇止自己的呻吟,卻無奈身體,卻不聽話,呻吟聲快要傳到前面那個工人的耳朵裡去了。 啊……啊……啊……主人……別那麼……快……啊…… 寧寧求饒道。 可以,你現在用雙手撫摩自己的乳房,我就慢點。這是筆惡魔的交易。 有人在看那…… 古全沒有答話,用行動來拒絕了寧寧的請求,右手繼續保持速度,在淫水狂湧的蜜洞中逆流而行,左手轉去撫摩寧寧皙白光滑的大腿。 啊……啊…… 逼於無奈,寧寧只好背叛理性,在陌生人雙眼凌厲的照射下,把自身那細長的手擠開了原本已經很緊迫的衣服,去揉搓自己那一直引以為榮的傲乳,為降低桃花洞的刺激作交換。 搓大力點。 聽著主人的命令,寧寧繼續忘情地搓著巨大的雙峰。乳房在自身的揉搓下,漸漸起了感覺,雖然古全的確把速度放慢,但加上乳房的性感衝擊,快感反而比剛才更劇烈。 啊……啊……恩……嗚…… 寧寧強忍著自己的呻吟,無奈以前跟我做愛的時候她習慣了放聲縱叫,經常把隔壁的住戶嘈醒,現在要把保持了4個月的習慣改掉難免有點困難。好在汽車又再開動,旁邊的車裡的目光隨之而消失,寧寧也少了一個壓力。 好,我們交換,你來自慰,我幫你按摩乳房。寧寧不敢快速地抽送,以為慢慢地來會沒有那麼容易造成刺激,誰知卻事與願違。反而古全對她的乳房毫不憐香惜玉的拿捏,讓痛感超越了快感…… 4–K房服務 漫長的半小時過去了,來到DISCO的寧寧乳房已經高高地漲起,大到常人一隻手都不能抓住1個的程度。裙子的屁股的地方,淫水已經 染濕了一大片。來到換衣間,發現衣服不同了,便問同事: 啊花,怎麼制服換了? 噢,都是那個色狼老闆,為了更加吸引客人,把衣服全部都改得更加暴露啦,唉~又趕工,都不知道合不合身呢! 寧寧把衣服穿上,才發現處境很危險。上身改為露背裝,用很窄的帶子做成一個倒轉的心型,用來突出乳房;下身裙子更加短,雖然有178CM修長身材的寧寧,但裙子的邊緣已經露出一點點屁股肉了,而且裙子的前面、兩側,各有1個小開叉,前面的開叉已經充分地暴露了寧寧沒有穿內褲的事實,而且看到了部分的陰毛了。寧寧只好面向著吧台,站在古全的旁邊,佯作招呼古全,不敢出去。而吧台卻又很高,寧寧把手放到吧台上要微微彎腰,屁股的曝光率又大了不少了,走過的人或是跳舞的人,都有意無意地用下身頂一會才離開,這更讓寧寧感到不知怎麼辦。 你好像很享受啊。對於別人的吃豆腐,古全加以諷刺寧寧。自從到了這裡後,古全眼睛反而向外看,因為這裡的女人實在豪放,在舞廳裡的人穿得像台灣的擯榔西施一樣,完全不比員工服遜色,有的可能是吃了丸的美女,簡直把上身的衣服都脫光了,在舞廳的中間瘋狂地搖晃著,吃豆腐的人更家多。古全再一次勃起了,這已經是他一天內第4次性起,想不到這奴隸能給我這麼大的驚喜。他再也忍不住,走到了舞廳中間參與吃豆腐行列,丟下寧寧一個。 無助的寧寧立刻被人招呼,轉頭一看,令人意外地是個美女,183CM左右,從眼睛和金色的頭髮可以看出來是混血的,她身穿一件很大的V字領的白色OL服裝,下面的裙子也是到膝蓋,十足一個上班女郎,出現在這種地方的確很少見,V字大領露出3分之1的大乳,沒有穿胸罩,可以看出起碼是C罩的,不知道下面有沒有穿內褲呢?哎呀!我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看見別人沒有穿胸罩,竟然也想到了下面…… 你好,我叫JANE,我們的老闆想請你去陪酒哦。JANE自我介紹。陪酒是KTV包房的一項服務,只要在DISCO裡包下了KTV房,就能請DISCO裡任何一位男/女員工去陪酒,陪酒的任務除了喝酒還要幫忙拿酒拿煙之類,當然會有50%的服務費加收了。 在女孩善意的邀請下,寧寧也放下了戒心,雙手捂著屁股慢慢地隨著她走去K房,雙手擺後的寧寧,更把她那傲人的雙乳挺得更加高,連前面帶路的JANE都不時回頭,自愧不如。 來到了KTV房,寧寧發現昨天那個企圖包他的老闆和兩個助手竟然坐在這裡,還有另外一個外國人,看上去挺高大的。那老闆招呼寧寧過去坐,繫於工作上的要求,寧寧只好過去陪坐。坐下的寧寧由於裙子的關係,屁股已經露出一半,而且兩側的開叉,使她不得不用1手去擋著雙腿間的空隙,1手去酌酒。 美女,我們又見面啦,老闆說��,我叫王老闆,這兩個是我的助手,小粗,小長。我剛和這個外國人JACK談了一單大生意,心情很好,所以請你來陪酒啊,大家玩玩遊戲啊,什麼的,上次的事有點粗魯,千萬別在意啊,我們可以溫柔點的哦,呵呵。王老闆的話根本沒有對不起的意思,反而好像美人已經掉在陷阱裡,露出那種準備魚肉的興奮難掩的心情。 不如我們玩21點如何?外國人提議。 好啊,麻煩你拿副撲克來啊,美女,對啦,你叫什麼啊,我們還不知道啊。 我叫寧……寧。寧寧艱難地吐出字來,然後去拿撲克,那扭動暴露的屁股看得王老闆那長長的肉棒不由自主的伸直了一點,這都看在JACK的眼裡,為了使王老闆這個大客戶高興,JACK便說: 王老闆,你說賭點什麼好?我和我的秘書JANE都不太會飲酒,而且她一會得送我回去酒店,不如來點別的吧。 不賭酒不過癮,賭小半杯如何,再家點其他的懲罰。王老闆邊說著,他的助手小粗邊把1的包春藥倒到半杯剛盛給寧寧的啤酒裡,這時寧寧因為去拿撲克,所以不知道。 不久,寧寧回來了,依舊坐在小粗和王老闆中間,對面是JACK和JANE。兩個老闆玩起了21點, 好,說說規矩,啊JACK道,哪邊輸了,就派一個人出來,把酒喝了,然後再玩1分鐘騎馬或20下仰臥起坐,好不好? 好,我們有陪酒的,當然派陪酒的上,你們也得派那美女秘書啊。王老闆大大的高興。 我沒有問題哦。那就麻煩老闆你開車了。JANE風采照人,爽朗地答應。 寧寧是陪酒的,當然也要上,可她沒有穿內褲,如果做仰臥起坐的話,就什麼都看完了,只好選擇騎馬。但又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王老闆,騎馬是什麼玩意呀? 就是張開雙腿,中間坐在長沙發的柄上,讓別人來回的拉,因為有沙發柔軟的皮和內褲的保護,下面的地方是不會磨痛的,不過會有小小的快感哦,呵呵。王老闆又吃吃地奸笑了。 1局下來,由於JACK要牌過多,牌的點數超過了21點,輸了,只好讓JANE接受懲罰,喝了半杯酒後,選擇了仰臥起坐的懲罰,局長就叫小長幫忙扶腳,然後在旁邊看。為了使手腳能靈活運動,JANE只好把衣服上的三顆紐扣脫開兩顆,只留下中間的一顆維繫著上身的防禦,但其實在她臥下到上來的過程,寬鬆的衣服已經把兩顆可愛的乳豆出賣。下身也同樣被裙子繃的很緊,只好把裙邊的紐扣也解開,再把裙子拉上,183CM的她,腿比寧寧還長,裙子拉的很高,也沒有到屁股,終於是看不到內裡乾坤了。呼呼地20下仰臥起坐,JANE憑著靈活的身手一會就做完了。大家都為她鼓掌,原來她以前是在體操藝術學院畢業的,怪不得那麼快。 第2局,寧寧那邊又贏,原來王老闆十分好彩,剛好一打開就是21點。JANE又把半杯酒喝掉,足足喝了1大杯了,因為這是比較高純度的酒,所以很容易醉,這次她選擇了騎馬,但是由於沙發太大,裙子太窄,修長性感的大腿不能張開到騎上去的程度。JANE趁著酒性,索性把裙子撩到了屁股,露出了跟衣服一樣顏色的白色花邊內褲,一下子坐下去,由於小粗和小長不夠高把JANE的手舉起,這個遊戲只好讓王老闆和JACK來幫忙,他們一隻手把JANE的手舉起,卻使本來快要看到的乳豆被衣服遮住,但纖細的腰已經暴露在空氣之中。然後兩人另1只手捉著JANE豐滿結實的大腿,把她從沙發的1面快速的推到沙發的另1面,再拉回來,這麼來回了十幾下,JANE不斷因為下體與沙發快速地摩擦產生了興奮的快感而高聲尖叫,好像被SM一樣,終於夠1分鐘了。JANE爽得趴在沙發的柄上,喘了幾口氣,才能站起來,而且已經站不穩了。 第3局,王老闆怎麼也得看到寧寧的醜態,他不露痕跡地要牌,終於要到超過了21點。這回寧寧把那下了一大包春藥的酒喝下後,又得做騎馬仰臥起坐。 啊,不如讓JANE幫我扶腳,那他們就看不到了?寧寧突然想到這個辦法。 能不能讓JANE幫我扶腳? 不行,你看,她已經醉得沒力了,我來幫你吧!王老闆爭著說。 那我還是騎馬算了。這回寧寧只好1下跨上沙發的柄上,好在裙子開叉,不用往上拉。不像以前的那樣,不然得像JANE那樣,把裙子那到屁股那處,那時寧寧沒有穿內褲的事就完全公諸於世了。 這時,王老闆和JACK把寧寧的手舉起,大家都驚呆了,由於衣服是心型的,手一舉起,寧寧那本來在公共汽車上已經被玩的抬了來的大乳由於手的舉起連帶,完全地掙脫了衣服的束綁,在心型的中間跳了出來。而衣服中間的心型又不是很大,乳房就像被壓迫著一樣,看上去更加大了。寧寧想把衣服拉上,卻無奈雙手被牢牢地抓住了。她把蜜唇輕輕地放在沙發柄的頂部,突然身子一陣,快感隨著電流衝上了腦部。這時寧寧才發現可怕的事實,原來手被舉起後,腿又被抓住,全身的借力點只有靠蜜唇在沙發柄上的支撐,怪不得剛才JANE那麼興奮。已經不容得寧寧細想了,身子已經被推動,隨著摩擦的加劇,寧寧感到快感不斷的上升,刺激不斷地擴大。1個來回後,蜜唇已經流下了可愛的淫水,為了使身子好借力,寧寧把雙腿再張開更大一些,好減輕摩擦的快感,但不斷來回的摩擦和春藥的作用使寧寧身體開始滾燙,呻吟聲已經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口已經停不了了。碩大的乳房在擠迫的心型中來回搖蕩,就像兩隻大手在乳房旁邊不斷撫弄,使官能的刺激更加加劇,半分鐘下來,沙發柄上已經流下了一道水痕,寧寧覺得摩擦沒那麼厲害,但反而在淫水防禦下的蜜唇,更不能抵擋沙發的大範圍攻擊,爆炸般的眩暈衝擊全身。再過了一分鐘,沙發上劇烈的擺動才停止下來,但寧寧的性感已經被撩起了,淫水一發不可收拾,春藥讓寧寧意識模糊起來,好事馬上要發生了。 王老闆見寧寧已經發情,便示意小粗和小長守住門口,這時,JACK已經忍不不住寧寧抱到另一處的沙發了,王老闆,這個女孩我玩玩,你跟我的秘書打打交情怎樣?王老闆早已經對這個JANE流滿了口水,反正寧寧已經是囊中之物,先交互以下又如何,便過去給JANE脫衣服,但發覺沒有位置做愛,JACK只好把寧寧抱進了廁所,讓出沙發。進了廁所之後,JACK  把寧寧丟到洗手池旁,然後把自己的衣服全脫光,露出他那恐怖的大肉棒。這肉棒大得離譜,連我都自愧不如。寧寧處於半無力狀態,連眼前的東西都看得很模糊,嬌嫩的身體發燙,突然,兩隻大手抓住了自己的胸部,十分有技巧卻又有點大力地玩弄,使快感自離開沙發後再次刺激寧寧的官能。一條粗大硬直的棒子在自己的雙腿間繚繞著,好像在親吻著寧寧光潔富有彈性的大腿。大手在身子的四處遊蕩,很自然地把寧寧身上的衣服褪去, SHIT!沒穿內褲,怪不得叫得那麼浪!發現寧寧沒有穿內褲的事情,JACK的鐵棒更加粗大堅固,他已經等不住了,馬上把利劍狠狠地插進寧寧濕潤緊緊的蜜洞。前面說過了,寧寧的洞到現在還是那麼的緊,我的粗肉棒抽送已經很大摩擦,JACK的巨棒更加不用說,蜜洞的緊迫感使JACK無限的爽快。 哦……哦……哦……很緊啊……JACK已經憑著爽快的抽插發出了嚎叫。越插越恨,寧寧也由於春藥的催化,不一會便又流出了洶湧澎湃的淫水,慢慢地,蜜洞適應粗大的肉棒,有淫水的幫助,寧寧開始不感覺到痛楚,取而代之的是不斷的快感。過了200多下後,JACK把坐在洗手池的寧寧抱下來,讓她撐著坐廁,換招老汗推車,寧寧的淫水越來越多,每下抽插都發出了滋滋濺出的聲音為寧寧和JACK的尖叫做伴奏。 啊……啊……啊……啊……啊……JACK開始用9淺1深的插法,每下最厲害的插入都讓寧寧放聲淫叫。每一聲呻叫都伴隨著長長的出氣,臉上的肌肉隨著緊一下,彷彿是痛苦,又彷彿更多的是舒服。 啊……很爽--啊--寧寧已經忘記了自己是誰,誰在幹自己了,現在只有的是巨大的肉棒快速的抽送。JACK感到的蜜洞一陣陣地收縮,每插到深處,就感覺有一隻小嘴要把龜頭含住一樣,一股股淫水隨著陰莖的拔出而順著屁股溝流到了馬桶上,濕成一片,寧寧一對豐滿的乳房也因身體被撞擊而像波浪一樣在胸前湧動。再過了300多下,JACK的肉棒發出一陣陣收縮時,把一股股滾燙的精液射進了寧寧的身體裡,燙得寧寧渾身不停地顫抖。當JACK從寧寧的身體裡抽出了已變小的陰莖時,寧寧已經在那兒一動也不想動了,一股乳白色的精液從寧寧微微 腫起的蜜唇間向外流出。 5–臥底 房間外面,JANE被望見寧寧那豐滿雙胸而獸慾大發的JACK拋棄,並要服侍眼前這個比183CM高的自己矮6CM的王老闆,看見王老闆那超長的陰莖後,JANE嚇得倒退了1步,原來以為只是玩玩而已,誰知由於陪酒小姐的發情,竟然連自己都要和陌生男人做愛,而且看到這滿面橫肉的王老闆,性慾卻不知為何反而上升,但終究沒有喝春藥,JANE不肯獻身。王老闆見JANE身材高挑,而且又是體操學校出來的,怕自己一人不能霸王強拉弓,便招呼兩個助手啊粗和啊長來,三人一起制服這個183CM的淫貨。啊長一個箭步快速向前,用麻利的手勢一下子就把JANE的短裙脫到了地下,並借次來束縛JANE的修長的雙腿,啊粗一把繞著JANE的雙手,把她雙手向拉,控制著她的雙手,並且又把她的身子頂成弓字型向外,使那誘人的乳房在只有1顆紐扣維繫著的OL服裡更加抬頭。沒有絲襪保護的內褲更加容易被攻擊,王老闆並不急著來,拉下那白色的花邊內褲,一把拿出電動震盪器,放到JANE的陰道裡。陰道無端受到巨大的假陽具攻擊的JANE不由得尖叫一聲。無奈長腿被自己的裙子和淫猥的內褲束縛著,移動只會更加刺激官能,雙手又被緊緊地窟著,除了腳尖抵著地面支撐著全身之外,全身沒有一處可一反抗。突然,一陣可怕的感覺從下體傳來, 啊……啊……啊…… 被調到最高檔的假陽具瘋狂地在JANE的蜜洞,使JANE不由得陣陣尖叫,在可怕的三人組聽來,只是放縱淫蕩的呻吟,更加刺激了自己的弟弟。 三人互相幫忙脫下褲子,在JANE身後的啊粗他那粗粗的肉棒已經抵在JANE的蜜洞的假陽具旁邊,雙重地刺激著無力反抗的JANE,前身的雙乳正被王老闆極有技巧地玩弄著,嘴也被王老闆堵上了。在下面的啊長用舌頭貪婪地舔著這個體操美女的長腿,使JANE感到陣陣的麻痺,又有陣陣的舒爽。特別是那要命的咬陰毛,刺激得啊JANE完全投降了。 啊……太爽了……來……吧…… 嘴巴剛被放開,由於自己說錯了話,身子被按低,去含啊長的雞巴,三人中啊強的雞巴最小,但最強,因為他的衝擊力十分可怕,曾經在地鐵裡把一位少婦頂得撞牆。 終於,上身的衣服也被褪了下來,現在只有高跟鞋是穿著的,恐怖的假陽具繼續有力地衝刺著JANE的蜜洞,淫水一股又一股地不停地流出來,胸部更是快感可嘉,王老闆純熟的技巧讓JANE感到無比的充實,充血的奶頭為主人高潮的開始作準備。突然,JANE的蜜洞一陣收縮,一道液體隨之而出,在短短地幾秒間,JANE充分地享受著這高潮。快感被掉在沙發上的痛楚趕走了一點,假陽具撥了出來,換上了口裡的陰莖,口裡又換上了啊粗的大粗肉棒。啊粗的肉棒出名粗,頂到JANE的喉嚨裡,使她幾乎呼吸不了…… 最後,啊長和啊粗分別在JANE的身體、嘴裡射了兩次後,肉棒終於變小了。現在到王老闆的肉棒出動了。他脫下褲子,放出那條抬頭已久的長棒,大概有JACK那般長,但粗度卻只有1般肉棒那麼粗。但是已經很夠火力的了。他抱JANE到沙發旁,此時JANE已經被肉棒折磨得只有呻吟的聲音了,還沒有從快感陷阱逃出來,他讓JANE近乎無力的雙手撐著沙發,由於有啊粗和啊長的進攻,蜜洞已經濕得夠了,而且在旁等了很久的老闆,已經再沒有��性做前戲了,長長的肉棒直接插入, 啊……啊啊啊…… JANE再次高聲呻吟。又1支肉棒的插入,讓JANE在快感的陷阱裡越陷越深,令她驚訝的是,肉棒一開始插入時,她的屁股竟然夠不到王老闆的小腹,過了7,8下之後,才越刺越進,直接刺激花蕊。蓄勢已經的王老闆將一身工夫完全沒有保留地發洩出來,更讓JANE感到這長肉棒的可怕,接近20分鐘的抽插終於迎來兩人的高潮。在三個男人的肉棒攻勢下,已經4次高潮的JANE又得準備接受下一次高潮,因為王老闆那剛垂下的肉棒又已經高昂地抬起來,發動新一輪的進攻…… 春藥的藥性終於過去,寧寧醒過後,望著身旁睡著的JACK,急忙穿上員工服,出了廁所,見到王老闆三人正圍著JANE在發洩,也愛莫能助,只好偷偷地出了包房,剛出去,古全剛好也在廁所跟一個放蕩女走了出來,等到寧寧放工後,兩人一起打的士回寧寧的住處。 深夜12點,紫龍家。 現在家裡只有我,X雪,紫龍的兩個姐姐和紫龍他。X雪按計劃把他們三個帶到紫龍的房間去看電影,已經過了半小時了,在紫龍父親的房間還什麼也找不到。 會不會把文件放到電腦裡呢?但也太……啊!對,電腦可以加密,放到電腦裡反而比放在其他地方安全吧。想著,我打開了他的電腦,糟糕,要是要密碼不就……但是我的顧慮很快地隨著電腦的開啟而消失,更可笑的是,他的帳簿記錄竟然在WINDOWS的桌面就見到,打開一看,啊!連受賄賂的東西都記得很清楚。好吧,借你這個3點5寸盤來用用。我用他的3點5寸盤把這個文件保存下來,看了看電腦裡其他地方好像都沒有新發現,好了,看來任務完成。我把盤子收好,然後到紫龍的房間裡去,為了特殊意外,盤子放到垃圾筒裡去了。上了樓梯,來到他的房間,敲了敲門,發現出來應門的是他的大姐姐紫綵鳳,她身後傳來陣陣呻吟聲,她自己身上也穿得很少,透明的睡衣看到了內衣褲。 什麼事了? 我想找找X雪老師,請問她在嗎? 在,不過她現在正在給我們補習,很忙,請你暫時不要打擾她。 又傳來呻吟聲,我已經確定是X雪的了,因為以前我在高三時期也搞得她絲絲呻吟聲。 那好,請你告訴她,她的老師論文軟件丟在我那裡了,但我現在有急事…… 等等,你聽到呻吟聲了嗎?她竟然這樣對一個新請來的清潔工說這樣的話。 恩……恩……好像聽到了吧……我只好含糊地答了,一向久經沙場的我竟然也口吃了。 那就進來看看嘛。 說著,她不由分說地拉了我進去。我發現紫龍的房間裡,牆壁上都是一些裸女的照片,有日曆,有H漫畫的海報……拐了個圈,更令我驚訝的是,X雪已經全身赤裸地被綁在牆上,紫龍正在用他的肉棒在挑逗她,他身後的紫玲瓏正在當電影般地看著。 難道身份已經被發現?我突然想出一個可怕的念頭,好在盤子收了起來。X雪忙在應付紫龍的肉棒在自己雪白的肌膚上遊走,已經��有時間空出來對我的進入作出驚訝的表情。 一起看『電影』呀~紫玲瓏幫她姐姐一起按我坐下,意味深長地說了句話。在還沒有弄清形勢前,我只好坐著,看這這個離別已久既陌生又熟悉的美妙身軀讓一個高中生戲弄,可笑的是他也是18歲,跟我第一次幹X雪的時候一樣大。 紫龍同學……不能對老師這麼做啊…… X雪看來已經被挑起了性感,無力地說著一些說了等於沒有說的話。 老師,看你的身體,根據我看了這麼多A片的經驗,就知道你是很淫蕩的了,一天沒人幹準會不舒服,但你又竭力裝矜持,那是多麼的難受啊,讓我現在來徹底解放你那淫蕩的身體吧。 紫龍好像已經摸了很久,但還沒有入手。X雪的雙手被麻繩綁了個結實,中間露出大大的圓盤乳,圓盤型的乳房雖然不夠圓錐型的性感,但是在現在這種被綁的情下,乳房離開了胸罩的承托,圓盤型的乳房卻也不會因為重量而下垂。174CM的她有著幾乎跟我老婆寧寧一樣修長,一樣有彈性,一樣健康,一樣皙白的長腿,大概已經被綁了很久了,只能以腳尖掂地面的她已經沒有力氣,身子垂著,大腿已經累得曲在地面,但是大腿間依然靠得很緊,為了不讓紫龍的肉棒有空隙進去刺激自己的官能。在我的記憶裡,她的性慾也算強,可能也由於我以前對她的影響吧。 看來身份好像還沒有被識破,只是紫龍抵受不住誘惑,讓姐姐們幫忙把補習老師綁起來來發洩自己年輕的衝動而已。 紫龍用肉棒不斷挑逗X雪的乳房,33D圓圓的乳房由原來的半球型被刺激到橄欖球型,沒想到26歲的X雪那份成熟感已經跟一般少婦無異了,看來在沒有見面的8年裡,她遇到的男人也不少,或者應該有先生了吧。 啊……不能這樣啊…… 敏感的X雪果然受不了紫龍的挑逗,肉棒無意間觸到了乳頭,一股興奮的電流刺激到她。 這位小弟,你不能這樣對老師啊…… 看不過去的我,終於講出了話。誰知,自己的褲襠也形成了一座山峰,吸引了兩隻嬌嫩的小手撫摩,我還沒有看到紫龍的反應,就被這兩姐妹帶到門外去玩1皇2後,好在我平時跟寧寧大戰1小時都沒有低頭,何況兩個20來歲的妹妹,20分鐘都未過去,姐姐已經兩次高潮累得沒反應去,再回來服侍妹妹,沒想到竟然是個處女,等到開紅後一會,為了她的身體安全,也沒放進去了。這時門突然開了來: 大哥,肉棒很大啊~還有能力進來幹我的老師嗎?如果你能再讓她高潮的話我就放了她。 我不知道這是幫她還是害她,不過過了8年,受了剛才的刺激,我也想看看她的身體是不是更加淫蕩,又或者跟寧寧比比……啊,我竟然把獨守空房的寧寧忘記在家,還跟別人鬼混,唉……沒法子,寧寧原諒我吧,不過回來後我會招供的。此時我還不知道,自己的老婆正跟別人在包房裡做愛呢。 再次進了紫龍的房間,只見寧寧已經一面淫蕩相,眼睛了除了肉棒什麼也沒有,大腿間流著一股白色的液體,胸前也有點痕跡,看來這高中生也不賴,但是不是X雪性感的身體讓紫龍發揮出了超水準呢? 大哥快點,我在學習呢。 這學生一面輕鬆,完全不知道自己玷污了一個女警察的身體。為了快點做完這荒唐事,我來到X雪面前,把依然挺直的大肉棒立即放到濕潤的蜜洞裡快速抽送,在做愛的同時趁機向這位被綁在牆上的女警官耳邊小聲報告, 資料已經拿到手,明天我先拿回家,你有空後來我家拿吧。 啊……啊……啊……那現在我先拿你的大肉棒…… X雪的性感已經被紫龍完全挑逗出來,她現在只是一隻隻會做愛的母狗,看來8年多的時間她床事不少,又可能是剛才紫龍的小弟弟已經把她的蜜洞撐開,想不到8年前還挺緊的蜜洞現在竟然一會就適應我的大肉棒,還已經發浪了。讓人感到羞辱的25分鐘過去了,兩次高潮後,肉棒再也抬不起頭來,8年來,她的身體還是那麼性感,淫蕩,官能的刺激對她還是那麼的敏感。紫龍也遵照承諾依依不捨地解下了X雪。 中午10點,想來寧寧也睡得差不多了,我便把盤子帶回家先走人了,X雪可能經過昨晚的一夜激烈,還沒掙扎起床,我可不同,得回去見我那放蕩的寧寧老婆還要認錯呢。 6–結束意味著開始 中午10點10分,我還沒有回家,古全便帶了寧寧到茶餐廳去吃早餐,寧寧只能穿1件吊帶小背心,下身一條膝上30CM的超短裙,以方便古全伸手可及。無奈寧寧35E的巨乳,早就把吊帶小背心撐得緊緊的,讓不少路人和食客目不轉睛。反而那30CM的超短裙平時我都要求寧寧穿,倒也沒那麼羞辱,只要穩穩地坐好,下面的春光也不容易洩露。這時,侍應送來一杯冷咖啡,古全故意把它倒在寧寧的裙子上,然後讓侍應幫忙拿紙巾擦,侍應把紙巾拿來後, 你等一等,我幫她擦完後再給你。古全故意要侍應看著。 古全把毛巾在裙子面上擦著,不時隔著裙子刺激寧寧中間沒有防護的花瓣,已經濕了裙子的寧寧,只好把緊閉的雙腿張開,由於陰毛太長,露了出來,也同時暴露了沒有穿內褲的事實。在一旁看著的侍應傻了眼,眼睛死盯著不放,生怕錯過了這用錢都未必買到的一刻。擦完了裙子的上面,古全當著侍應面把手放到大腿中間,裙子的裡面,繼續擦,同時撫摩寧寧那兩條柔滑的大腿,當然主要攻擊的地方也是那已經流出點點水的花瓣了。 太狡猾了,雖然沒有把裙子牽開,但就幾乎好沒有穿衣服在別人面前的感覺……寧寧也不感慨歎這雖然腰力不足,但技巧高明的人。 終於把裙子擦完了,寧寧臉上已經泛著紅緋,古全把紙巾還給侍應時,得意地看到侍應的褲襠已經意料之中地扯起來了。 10點15分。 回到家後,不見寧寧,突然,我發現牆邊很隱蔽的地方,放了一個針孔攝像頭,客廳裡也多了很多攝影器材,憑著偵探的敏銳眼睛,我把房間裡的��像頭都找出來,這時X雪也來我家了, X雪,家裡有大問題,看來寧寧好像……沒有說完,她也感到有點不對。 10點30分,在X雪的幫助下,吃完早餐的古全帶著我的寧寧回來時,被她捉住了,這兩天來的事全部讓我知道,寧寧羞愧的哭了,為了不要讓寧寧傷心,我只好騙騙她, 這些事我完全不在乎,以後你可以繼續暴露點也沒所謂,你知道我就是喜歡你暴露嘛……接著,我把昨晚的事告訴了寧寧,出奇地,她竟然破涕為笑,也原諒了我, 好啊,那麼我們兩算打和吧!寧寧脫離了古全無形的束縛後,終於送了口氣,但卻沒有把包房的事情告訴我,以至日後又來了一系列的事。 這事以後,我們兩一起去歐洲旅遊,回來後,又有新事情發生了。 旅遊回來的我,繼續到A偵探公司上班。 HI,大偵探! X雪為上次的協助而到訪,她身穿著便服,由於現在是6月底,炎熱的夏天籠罩著這個城市,X雪也穿得很性感。一身紅色的旗袍,胸前很多鏤空雕花,襯托她那33D的美乳,下身那超大的開叉,在X雪交叉腳坐下時隱約可以看到她那花邊內褲。 怎麼啦,X雪同學? 這是上次的的事警局發給你的獎金,這次來,又有新的案件要你大偵探幫忙啦! 什麼事啊,美女,要是能像上次那樣的美差我一定要參與哦!望著X雪的誘人的雙腿,我也忍不住說出了過分的話。 這次很大件事,情報說,有個恐怖組織計劃在1個月內,在一間T外語大學裡搞爆炸事件,但我們現在沒找到任何可疑的人,所以希望你混進學校裡當教師,幫忙找出潛進去的人。我也會在裡面當教師。 啊,我只會數學啊……不會教外語…… 沒所謂,不過要你們犧牲一個月了,因為作為一個教師,是要住進教師宿舍的。 啊!?不是吧?那…… 別怕,我們有補貼,不過你還是跟你妻子商量一下吧,你可以不接的。但是,如果破案的話,你的名字一定會好響亮,而且獎金也不少於200萬。 結果,看在X雪那修長的大腿,我沒有經過細想,就同意了,把家裡的必需品都搬進了教師宿舍。帶著寧寧住進了新的房子。只是要委屈寧寧以後要乘40分鐘公共汽車上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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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rdheaven3 · 6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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クチナシ - 梔子 -
*年齡指定
  離開新幹線舒適的車廂,背著行李,等了半個小時,巴士才不慌不忙地駛進車站。離開市區公路,巴士在無法開快車的山路上迂迴地繞行,乘客睡睡醒醒,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電子合成音的廣播:終點站到了,請各位乘客下車時不要忘記隨身物品,感謝您的搭乘。    打開手機裡儲存的地圖檢視了一番,青年拖起行李,從小小的村莊一路向更深的山林裡走。一路上沒什麼行人,老舊的木造房舍前,花貓跳上屋瓦伸展了一下,便趴著曬起太陽。這裡恐怕幾百年來都沒變過吧——抹去褐色鬢邊的一道汗跡,青年忍不住這麼想。
   大學就要放暑假了吧?今年輪到我們家打理曾祖母的老房子,既然你有空就先過去吧,等工作稍微不忙我們再請幾天假過去接你——父母講得輕鬆,青年拗不過他們,忿忿不平的腦袋裡想的卻全是「這一個暑假用來打工不知道可以存多少錢」。沒人住的房子怎不賣掉就好——這念頭在他心中反覆出現,但直到手機的導航語音響起「目的地就在右前方100公尺處」,距離出發時間已過了大半天,他才真正想通:這種鬼地方的房子用送的都沒人要吧。
   收起手機,他摸出鑰匙——這種大約一百年前就被全面淘汰的工具——插進鎖孔,推開沉重的木門。行李箱的滾輪在不平整的碎石地上叩著,蟬聲響起,他覺得更熱了。汗水就要淌進眼裡,青年停下來掬了一把汗,餘光卻瞥見了一道白影。    他心裡一緊,把手機捏在掌中,一邊告訴自己:冷靜點,也許是錯覺,一邊放輕腳步,循著影子消失的方向走。   屋後的庭院裡,一個影子靜靜地站在角落。細碎的樹影落在那人影身披的白布上,將身影切割得模糊,一瞬間,青年甚至無法確定那是否是個人形。
   「這裡是私人土地,快離開這裡!」    青年有些虛張聲勢地吼著,人影卻一動也不動。    「喂!再不走我要報警了⋯⋯!」    白色的人影總算悠悠轉過頭來,回答的語調帶著一絲疑惑。「⋯⋯你在跟我說話嗎?」    「這裡除了你還有誰!」    風吹過樹梢,吹開了枝葉、吹開了灑在白布上的葉影、和頭頂輕掩著的白布。金髮下睜大的雙眼映入青年的眼簾,恰如陽光照耀下的綠葉。
   ⋯⋯⋯⋯大俱利伽羅⋯⋯?
   人影向青年走來,步履有些蹣跚,黑色的皮鞋卻沒在地面上發出任何聲響。    「⋯⋯別過來!我說我要報警了!」    怒吼中,人影停下了腳步。距離不算太近,青年卻能聽見對方急促而不規律的呼吸聲。    ​青年拿起手機,慌忙著想按下按鍵,卻聽見低沉而顫抖的聲音。「勸你不要這麼做。」
***
   ​ 坐在昏黃的燈下,青年絕望地看著手機上顯示的巴士時間表——每天一班,每日下午一點整發車。    ​ 他嘆了口氣,往後一癱。這意味著不論如何,他都得在這棟房子裡至少過一夜。他甚至想過打電話讓父母來接他,然而卻怎麼也找不出個好理由。要怎麼解釋才好?說有個「幽靈」在房子裡讓他不敢待下去?行不通的,這種理由會被打回票不說,還必定會被拿來笑話。平時那種「我自己來你們統統別插手」的態度,碰到這種時候倒是被嚇得屁滾尿流啊?    ​ 我才沒有。青年在內心嘟囔著。
   ​ 「你不信的話可以試試,不過要是我說的是真的⋯⋯想想他們會對你留下什麼印象。」白影退回原處,讓自己的形體在葉影下再次變得細碎。    ​ 對方篤定的態度讓青年停下撥號的手。他沒那麼好唬弄,但一想起對方走來時的腳步安靜得彷彿滑過水面的水黽,也不由得有些心慌。
   ​ 「你⋯⋯究竟是⋯⋯?難不成是⋯⋯!」    ​ 幽靈兩字一出口,白影突然變得激動起來。    ​ 「我不是幽靈!我才不是!我又沒有死⋯⋯!」顫抖的聲音又突然變得微弱,微弱得像是說給自己一個人聽。「⋯⋯死的,又不是我⋯⋯」    ​ 「⋯⋯那你到底⋯⋯」    ​ 白影怔了許久,沒有回答。    ​ 「⋯⋯你不用顧慮我,我不會進屋子裡,也不會影響你。」他撇過頭,在白布之後,再看不見他的表情。「⋯⋯你就像其他人一樣,當作沒看見我就好。」
   ​ 說得簡單。青年癱在榻榻米上,無意識地看著繞燈光飛行的小蟲一圈一圈飛著,無奈地想。    ​ 太陽已經下山,幾分鐘前,他繞進靠後院的房間,躡手躡腳地從窗戶向外看——那個白影依然待在原處。他心裡一沉,回到客廳,掏出手機迅速查了巴士的車班,結果就和這整件事都不是夢同樣令人絕望。
   ​ 看著玄關前還沒打開的行李,他決定讓這件事速戰速決。
***   ​
  他以為自己會睡不好。陌生的環境,獨自一人,在長年沒人住、佈滿灰塵的、有「幽靈」的房子裡過夜,再怎麼粗神經的傢伙都待不住吧。   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是那個粗神經的傢伙。   青年洗了把臉,揉揉根本不存在的黑眼圈,說服自己:舟車勞頓,大熱天的更耗體力,睡得沉也是很正常的。    關上水龍頭,他抬起頭,一張熟悉不過的面孔映照在鏡子裡。
   他叫他「大俱利伽羅」。
   明明是個沒聽過的名字——比起名字,那串音節聽起來反倒更像是咒語——那幾個奇妙的字竟莫名地縈繞在青年的腦海,揮之不去。    他自認自己的長相沒那麼容易讓人認錯,但那個「幽靈」卻那般篤定地、用著沒聽過的名字衝著自己叫。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以為搞錯的是自己。
   意識到空空的架上沒有半條毛巾,他胡亂地用手把臉上的水滴撥掉。這點小小的不便算不了什麼,忍耐個幾天就好,他可沒打算把這裡佈置得像自個家一樣舒適。
   雖然決定迅速把房子打理完畢,但整整一年沒人清掃過的環境還是讓青年忍不住皺起眉頭。拿不定主意要從哪裡開始,他在屋內繞了一圈,走上二樓,無意間瞥見院子內曬得有些垂頭喪氣的植物。    嘆了口氣,打開房間內所有還推得動的門窗讓房裡透透氣,他穿上木屐,走入前院。
   前院的樹籬邊有個金屬製的水龍頭,青年試著轉動一下,還可以用。只不過要替整個院子澆水,還少了些工具。    硬著頭皮往後院走去,他裝著沒看見依然還在那裡的「幽靈」,走向院子角落的小型工具間,在裡面找到了一條夠長的水管。比起用水桶一桶一桶裝輕鬆多了——他暗自慶幸。工具間旁也有一個水龍頭,他決定先從這裡開始。    也許是動作驚動了「幽靈」,青年覺得有股視線一直跟著自己。    無視他、無視他——一邊把水管套上水龍頭,他在內心不斷對自己說著。
   「⋯⋯喂。」    一個聲音從後院的一端響起,青年沒去理會。    無視他,無視他。    這幾天內要貫徹這一點,一旦搞定這樁麻煩事,就再也不用扯上關係了。
   「喂、等一⋯⋯!」    青年抓起水管口,一手擰開水龍頭,理當從管口冒出的水,卻和那聲呼叫同時嘩啦嘩啦直往身上噴。    水直直噴進了眼睛裡,青年反射地閉上了眼,慌亂之中一時竟摸不著水龍頭的位置。等到好不容易關上了,整個人全身上下也早已濕成了落湯雞。    用溼答答的袖口抹了幾次,青年才艱難地睜開眼睛,卻模模糊糊看見面前一個白色的影子正彎著腰、和自己同樣慌亂地扳著水龍頭開關。兩隻手在同一個位置交疊,他卻沒感受到理應存在的觸感和溫度。
   「⋯⋯剛才叫住你了不是嗎。」有些尷尬地抽回了手,「幽靈」像是抱怨般說道:「這條水管破了好幾年了,每年都發生同樣的事,卻沒人去買一條來替換。」    是你叫我當作沒看見你的——青年在心裡想,但他只是閉上嘴,什麼也沒說出口。他「嘖」了一聲,滿臉不悅地把管口扯下來。然而,像是故意跟人作對似地,殘餘的水順勢一噴,噴得他更加狼狽。
   「⋯⋯噗。」    總算甩開蛇一般不願配合的綠色水管,青年有些驚訝地注視著面前的「幽靈」。他撇開頭、捂著嘴、抱著肚子,正憋笑憋得連人帶布都發著抖。    即使只打過短短的照面,只憑著第一印象,青年也不認為自己面前這團顫抖的白布,像是那種會被芝麻綠豆大的小事逗得開懷大笑的類型。不知不覺中,他竟看得有點出神。
   不對,現在不是呆呆愣著看的時候,那傢伙笑到岔了氣的原因不就是自己嗎。    「⋯⋯喂!」就算頂著一頭濕淋淋的頭髮,也不難想像青年額角上浮出的青筋。    「對,對不⋯⋯噗。」    「有什麼好笑的!你這個幽靈⋯⋯!」    「哈啊?!我才不是幽靈!!」    「少嘴硬了,你要不是幽靈還會是什麼!」    「我是⋯⋯!我、⋯⋯」    垂下頭,抿緊了嘴唇,「幽靈」沒有再說下去。
   沉默充斥在空氣中,過了一會,聲音才從白布下淡淡地響起。    「⋯⋯工具間裡有水桶,勺子掛在牆上。澆水的時候,不要忘記角落那一株梔子花。」
***
  前後兩個院子的地面都鋪了碎石,荒草不至於蔓延到讓人無路可走,但長年沒人照顧的庭中早已不見嬌貴的花草,只剩下生命力旺盛的雜草、和不太需要細心照料的灌木植物。   那株梔子並不特別,和道路邊公園裡種的任何一棵梔子都沒兩樣,要不是有一兩顆白色的花苞冒出來,他差點就要忽略了這棵灌木。要說的話,不過就是比起周圍其他的植物,它長得更強壯一點罷了。就算不特別關注它,它似乎也可以就這樣順利地生長。   雖然對那刻意的提醒有些不解,青年倒也沒什麼深究的打算。既然都要澆花,也沒理由獨漏了那一棵。反正過了這幾天,這裏的花草樹木,就不再是自己管得著的事了。
  換了衣服,澆了水,他在工具間裡找到了一支夠長的竿子,把搆得到的蜘蛛網都清理掉。仰頭工作了好幾個小時,青年不禁覺得有些腰酸背痛。從行李中摸出一些簡單的食物果腹,天還沒暗,他便不敵睡意,沉沉睡去。
  恍恍惚惚中,風的呼嘯拂過耳邊,聲音愈來愈大,愈來愈清晰。視界逐漸亮了起來,周圍的景物快速向後退去,他明白自己正在奔跑。   視野中,一個模糊的黑色人影逐漸放大;再差一點,只要再快一點就可以追上了。他俯下身,加快了腳步向前奔去。風吹得他的眼睛刺痛,但他連眨也沒眨一下,深怕一閃神,失去了目標的蹤影。   距離愈來愈近,愈來愈近,在相隔約莫二十步時,那團黑影停了下來,轉身面對自己。   那是一張青面獠牙、骨骼外露、不屬於人類的臉孔。   他停下腳步面對那張陰森的臉。心臟怦怦怦地快速跳動著,他知道那不是恐懼,而是激昂的、興奮的情緒,就像是——殺意。   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目標的動作,他的左手移向腰間,握住了某種堅硬的長物,姆指正要向上頂,卻聽見一句呼喊。
   ——大俱利伽羅!
  青年驀地驚醒,胸前背上一身的冷汗,彷彿才結束一場劇烈的運動。他大口喘息著,心臟跳得像要蹦���胸口,一時之間,他幾乎分不清現在身在何處。   好不容易才從天旋地轉��坐起身,卻聽見一個焦急的聲音似乎穿透心跳的巨響,傳進了鼓膜。
   ——喂!聽得見就回答一聲啊!
  掙扎著爬了起來,他拉開障子,早晨的陽光刺得他瞇起了雙眼。模糊的視線中,有一團白色的影子朝自己的方向急急跑來。   「你剛醒嗎?還好嗎?有沒有怎麼樣?」   「⋯⋯?」   青年還摸不清頭緒,一隻手便迎面而來。來不及閃開,一片陰影覆上了雙眼,他反射性地閉上眼睛,卻沒有任何東西碰觸到身體。
  再次睜開眼,映入眼中的陰影正緩慢退開,在那掌形的影子之後,是一張帶著歉意的面孔。   「⋯⋯我,忘了⋯⋯抱歉。」   「⋯⋯⋯⋯」   青年看著「幽靈」收回手,彆扭地拗著手指,他想起了在關水龍頭時和對方手指交疊時的情景。那時也和現在一樣,明明接觸到了,卻什麼也沒有碰到。   「⋯⋯我只是⋯⋯看你一直沒醒,想你是不是潑到水著涼生了病⋯⋯之類的。」   「⋯⋯⋯⋯我沒事。」   雖然頭確實還有點暈,全身的冷汗讓皮膚起了些雞皮疙瘩,但喉嚨不痛、呼吸順暢,待會洗把臉沖個澡,清醒一下就沒事了。   「這樣啊⋯⋯是我多事了。」   再沒有什麼話好說,「幽靈」悻悻然跳下緣廊,踏過雜草叢生的小徑,走向後院。陽光亮晃晃地烙在白布上,灼得那抹背影失去了輪廓,消散在光線之中。
  掬起冰冷的水一次又一次地往臉上潑,不知道潑了幾次,才覺得現實慢慢甦醒過來,重新聚集在自己身邊。   青年把瀏海往後一撥,抬起頭來。在依然佈滿塵埃的鏡中,驀地映照出一雙金色的瞳孔;鏡裡的一角,鱗狀的黑色瘀痕如蟒蛇般,無聲地爬滿了撩起瀏海的左腕。
***
  來的路上還嫌棄著行李拖著辛苦,沒過幾天,青年就開始後悔當初沒再多塞些食物進去。幹的都是些體力活,身為一個年輕力壯身體健康的青年男性,食糧的消失速度實在比他想像的快太多了。   一邊把落葉掃進畚箕,肚子一邊不受控制地咕嚕咕嚕喊著餓。在某道令人難以忽視的視線注視之下,青年硬著頭皮,掃著掃著到了梔子樹旁。   別吵,至少現在別響起來讓他難堪——他在內心不自覺地提醒著自己腹部的消化器官。
  「幽靈」總是站在那裡。   從來到這棟老宅、把對方當成入侵者的那一刻起,他就鮮少看到披著白布的身影離開那個位置。直到澆水的那一天,他才意識到——梔子,那株「幽靈」要自己特別關照的植物,就在他佇立的地點伸展著枝葉。地縛靈——這個恐怖電影裡常見的名詞不由自主地浮上了青年的心頭。   青年無奈地皺緊了眉頭。別再看了。我幫不上忙,快把你的視線收回去。
  把落葉集中起來,倒在灌木叢的根部當作堆肥,青年回到屋子裡擦了把汗、帶上手機和錢包,背上背包便走出門外。   一陣腳步聲慌慌張張從背後傳來,他有些困惑地回過頭。   「你⋯⋯要、要走了嗎?」   「幽靈」在他面前停下腳步,語氣中帶著掩不住的焦急。   「⋯⋯只是去找點東西吃。」   「啊,是⋯⋯這樣啊⋯⋯」發現是誤會一場,「幽靈」顯得有些尷尬,聲調卻明顯放鬆了下來。「那⋯⋯路上小心。」
  回到來時經過的村莊,看起來有人住的房舍不多,營業的店家更少。走進食堂時,頭髮花白的老闆娘像是不相信會有客人光臨一樣,用著狐疑的眼神瞟了青年好幾眼。   隨便點了份豬排蓋飯,麵衣有些油膩,但能填飽肚子就好。結了帳,他走向對街的菜攤,略過那些沒見過的當地蔬菜,勉強用食材把背包塞滿。隔壁是間隨處可見的雜貨店,他看見門口掛著幾捆橡膠水管,便下意識走了過去。   引擎聲從後方滑過,青年轉過頭,看見聲音的來源——那一天只開一班的巴士,正不慌不忙地駛離村莊。他翻了個白眼,揮去複雜的心情,把水管扛上肩膀。
  一聲雷鳴從遠方的山頭響起,青年抬起頭,看見雲愈來愈厚、天愈來愈黑;他暗叫了一聲不妙,便背起背包,轉身踏上回程。   雷聲愈來愈近,烏鴉啊啊叫著,逃難似地掠過頭頂。他加快腳步,風的呼嘯拂過耳邊、眼睛被吹得有些刺痛,但他只是瞇起眼繼續頂風奔跑,不敢停下來。   彎進最後一段上坡路,跑著跑著,一股奇異的感受忽然襲上心頭。   風的聲音、搖動的樹影、道路的坡度、景物向後退去的樣子,一切都熟悉得有些詭異。   除了來時的那一天,他不曾到過這裡。他的童年、他的成長,和這片土地不曾有過交集。然而愈是跑著,那股既視感卻只是變得更加清晰。   用力眨了眼,再次睜開雙眼,視野中卻忽然出現了一團黑影。再跑快一點、再接近一點,再差一點,他就可以追上了。明明看不清黑影的樣子,一張青面獠牙的面孔卻分明地令人毛骨悚然。
  青年放大了瞳孔,他想起了那個夢境。不屬於自己、卻再真實不過的夢境。   他不自覺地把左手移向腰間,伸向夢裡那堅硬光滑、棍棒狀的物體,指尖傳來的,卻是一股有韌性的觸感。   他低下了頭,繞了兩三圈綁成一捆的水管映入眼簾、重量壓在肩頭上。一股現實感忽然湧現回來,青年回過神,停下腳步,定睛注視路的那一頭——只是除了老房子沉重的木門,那裡什麼也沒有。   陰森的黑影就像那天剎那間出現在鏡中的幻影,消失得無影無蹤。
***
  回到屋子裡,青年趕在雨打下來之前收起晾在窗台邊的衣物。原本想休息一下,奈何怎麼也靜不下心。   他想撥個電話回家,卻不知道開了口該說些什麼,只好又把手機塞回口袋。瞥見背包裡鼓脹脹的裝的全是食材,他想了一會,拎起背包,走向廚房。
  用手機找了些簡單的食譜放在一邊,他抓起有些鈍了的菜刀,開始料理食材。雨勢愈來愈大,菜刀敲擊砧板的咚咚聲逐漸被雨聲和雷聲給吞沒。   廚房正對著後院,通風用的窗戶半開著,一陣風吹進來,帶著雨滴冷不防地噴在臉上。他伸手想去關窗,卻看見鐵灰的天色下,一抹黯淡的白無聲地佇立在雨幕之中。   猶豫了幾秒,青年放下菜刀,轉身走向後門。
  「別站在那裡淋雨,快過來。」青年走進後院,雨勢大得讓他不得不提高了音量。   「幽靈」回了頭,睜大著眼,卻沒有動作。白布吸了水,垂直地墜在腿邊,讓那抹身影縮成了一道細細的白線。   「還在磨蹭什麼,我可不想陪著你淋雨。」   「那、那就別管我!」   眼看對方沒打算移動腳步,自己卻被雨打得一身濕,青年一急,向前幾步,伸手抓住他的上臂。
  「⋯⋯!」   綠色的眼睜得老大,眼裡滿是訝異。青年看見他的反應,才驚覺自己居然實實地握住了對方的手臂,而不是穿透過去。   他想起今天中午出門前聽見的腳步聲,和初次見面時,那水黽般無聲息的動作。一切都變得不太對勁。   只不過,現在不是想這些事的時候。他抓起那隻手臂,連催帶拖地把對方拉進門裡。
  看著青年濕了全身,水珠串成了線,沿著髮梢不斷滴下來,「⋯⋯別管我不就好了⋯⋯」「幽靈」帶著歉意,嚅囁地說。   「怎麼,因為幽靈不會著涼嗎。」青年看著他,雨水在白布下的地板上同樣聚成了一窪。   「我不是幽靈⋯⋯!我、」   「⋯⋯我知道。」   在昏黃的燈光下,青年看見那雙碧眼之中除了訝異,還帶著隱隱的期待。那眼神望得他內心一緊。   「⋯⋯你都說了那麼多次,我又沒有聾。」   那雙眼眸又暗沉了下去。   像是一股混濁的空氣壓在胸腔,青年感覺心口一陣刺痛。他話鋒一轉,轉得連自己都覺得有些刻意。   「⋯⋯我也不是故意要叫你幽靈刺激你,但是你總該讓我知道怎麼稱呼你吧?」   見對方躊躇著沒有回應,他再次開口道:「抱歉,問名字之前該先報上自己的名字吧。我叫做——」   「不要說⋯⋯!!」突如其來的吼聲激烈地打斷了青年到嘴邊的話。「我⋯⋯我不想知道。」   「⋯⋯⋯⋯」青年一愣,不知該作何反應。雨聲在空間中沉默地蔓延,水窪在腳下愈擴愈大,彷彿再不用多久,就會把人從頭到腳給吞噬掉。   「⋯⋯山姥切國廣,」頓了頓,壓低了嗓音,「不是幽靈的存在」幽幽地開了口。「你可以這樣叫我。
  「至少,不至於錯得太離譜。」
***
  關掉爐上的火,隨意洗了幾副碗筷,青年長吁了一口氣,把菜餚端出廚房。他不知道這樣做合不合適,但不這麼做,又不知道該和「山姥切國廣」怎麼相處才好。
  山姥切國廣,又是一個像咒語般拗口的名字。不,看本人那樣欲言又止的模樣,也許那真是句咒語也說不定。   當他拿出僅有的一條毛巾到後門時,那在雨裡濕得塌成一束的白布竟然已乾了一半。看著對方一臉沒事人的樣子,自己卻濕得一塌糊塗,他頓時覺得自己像個傻子。   怪不得他叫自己別管。那副在雨裡洗去塵埃的模樣,讓青年想起了那片灌木叢,和那株梔子花。
  把菜放上桌,擺好兩副碗筷,青年走出起居室,在走廊上找到了山姥切國廣的身影。他看著窗外,專注得像是沒有聽見腳步聲朝他而來。   青年知道他的視線朝向哪裡。待在後院時,青年總是能感受到那股視線追著自己;然而進了自己所在的屋子裡,他卻又只是看著院子裡那個角落。
  「喂,吃飯了。」   「嗯?我不⋯⋯」山姥切國廣像是要拒絕,卻又把話吞了回去。過了幾秒,他才吞吞吐吐地開了口:「是⋯⋯你做的?」   「⋯⋯算是吧,只是看著食譜動手罷了。」   「唔⋯⋯」   幾番遲疑之後,他總算邁開了腳步,隨著青年走進起居室。
  「本來該是馬鈴薯燉肉的,我肉買少了,你就將就點。」   「⋯⋯嗯。」   雖不確定對方究竟有沒有辦法吃人類的食物,青年還是壓抑著問出口的衝動,把料理盛進對方的碗裡。見對方也有些猶豫,最後還是舉起筷子,夾起一塊馬鈴薯嚼了起來,青年才暗暗鬆了一口氣。   「⋯⋯好吃。」   「是嗎,那就好。」
  看著對方吃得津津有味,青年的臉部肌肉也放鬆了下來。雖然多少覺得那身白布和鎧甲看來有些礙事,但對方畢竟不是一般人,也就放棄了詢問的意圖。他跟著端起湯碗,喝下一口湯,卻差點整口噴了出來。   「咳、咳咳⋯⋯」   「怎麼了!你還好吧?!」   「⋯⋯有夠難喝⋯⋯」   山姥切國廣露出難以置信的眼神,看向湯碗,只見碗裡液體的顏色比一般的味噌湯多了幾分紫紅色調。他撈了撈湯裡的料,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你⋯⋯」布緣的陰影也難以遮掩他臉上複雜的表情。「是不是把甜菜當成蘿蔔了⋯⋯」   「⋯⋯⋯⋯」青年頓了兩秒,拿起手機查了一下甜菜的照片,無言地定格在原地。   「⋯⋯噗。」   眼看對面的布又開始抖動了起來,青年內心犯起了嘀咕。這年頭哪有人還會自己煮東西,能做出端得上桌的菜,他覺得自己已經很了不起了。   「你笑夠了沒?」他忍不住瞪了自己招進來的客人幾眼。   「啊哈⋯⋯對不起,只是這太不像是你會犯的錯了。你居然會⋯⋯噗。」
  只是一句普通的笑語,青年卻愣住了。   他不知道該怎麼解讀這句話的意思。山姥切國廣到底對他有何認識,又對他有什麼樣的看法,才會說出這樣的話?   他會犯下什麼樣的錯誤、會有什麼樣的行動,那個連自己名字都不願知道的、謎一般的存在,究竟是用什麼基準做出的判斷?
  大俱利伽羅。   他的腦中浮出了那個名字。那個像咒語一樣的名字。   這一刻,他清清楚楚地明白了——那個總盯著他看、擔心他著涼、衝著他笑的男子,從來不曾真正地看見過他。那深藏在白布下的綠色眸子,只是透過自己深棕色的眼,看著另一個遙遠的幻影。   在理解那股難以名狀的不快感之前,青年下定決心,放下了筷子。
  「你⋯⋯要怎麼樣才會成佛?」
  笑聲硬生生中斷,而青年繼續說了下去。   「你好像一直把我誤認成什麼人,但我不是。只是既然能看見你,也許也有某種因緣在吧。」他的語氣平緩而溫和:「我只是個普通學生,不過要是幫得上什麼忙,譬如照顧那棵樹、或者⋯⋯」   「你就那麼希望我消失嗎⋯⋯!」
  那是一聲悲傷的低吼,像是被背叛一般,顫抖而失落著。   青年抬起頭,燈光昏暗,他看不見那張臉上的表情。   「⋯⋯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輕輕地說,卻不確定自己究竟想表達什麼意思。他並不是希望誰消失,對於答應幫這個忙得付出多大的代價,他也沒有覺悟。只是在這遠離人煙的地方,那抹背影宛如被舊日的時光囚禁著,孤寂得令人心痛。   他只是不由自主地,想要為他做點什麼。
  「⋯⋯呵,一點都沒變啊,那種沒辦法見死不救的性格。到頭來,對別人伸出援手,不過就只是你的自我滿足吧。」   青年睜大了深棕色的眼,殘酷的、自暴自棄的低笑穿過耳膜,貫入腦海。難以言喻的情緒夾雜著怒氣,像一把無名火,燒得他腦子一片空白。「⋯⋯你⋯⋯說什麼⋯⋯?」
  「就跟你說清楚吧。」山姥切國廣冷冷地說。「我的願望,『你』成全不了。」
***
  木造的房子獨自佇立著,雨聲從四面八方重重包圍,令他沒能睡好。   在夢、現實與不知名的非現實的模糊界線邊緣載浮載沉,他只是不斷掙扎著想醒過來,卻只是再次落入另一個世界。各種影像如同鯊魚般在他身邊遊走,不斷地一閃而逝。他只是獵物,什麼也沒能抓住,而那些屬於他的、不屬於他的,全都無視他的意願搶奪著撕裂著他的存在。   大俱利伽羅。一個晃動的白色影子似乎看著自己。   大俱利伽羅。那個影子說。
  「夠了沒有!就說了我不是啊⋯⋯!!」   他被自己的吼聲給驚醒,斑駁的天花板沉默地把回音還給了他。床單扭曲得像是漩渦沖激的水面,被汗水浸濕得如同淋了整夜的雨。
  呆坐了一陣子,好不容易理解到自己回到了現實,他起身想洗把臉。雖然脫離了夢魘,但身處在此的事實並沒有給他多少安慰。   經過客廳的門口,前一晚的鍋碗瓢盆原封不動地擱在桌上。經過那樣的不歡而散,他倒想知道還有誰有心情好好把飯吃完。   罷了,那充其量不過就只是一堆錯誤的集合體而已。把鍋子放上爐火加熱,他自暴自棄地想。他知道窗外有個白色的人影,但他刻意不去看。
  青年把垃圾袋交叉打了兩次結,房裡巡了一遍。地板擦過了,玻璃擦過了,架子和裝飾品的灰塵也沒放過。他拿儲藏室的備用品換過燈泡,但腐朽的樑柱和脫落的瓦片已非他能力所及。   他發覺,已經沒有理由再留下來了。    隨手抓起兩把傘,他走向了後院。
  「雨下成這樣,花也不必澆了。」   淅瀝淅瀝的單調聲響中響起低沉的男性聲線,山姥切國廣轉過頭,神情顯得有些訝異。他撫摸被打溼的白色花朵,淡淡地回道:「是啊,枉費了你買的新水管。」   青年向他遞出收得整齊的傘,他沒有接過。於是青年把自己打著的傘斜了一些,讓傘面的陰影落在白色的布上。   「⋯⋯你就是學不乖,對吧?」   面對山姥切國廣的苦笑,青年沒加以反駁。「你就當作是配合我的自我滿足吧。」   「⋯⋯⋯⋯」   見到山姥切國廣把傘接下撐開,青年才豎直自己的傘。雨水從濃茶色的瀏海落下,他輕輕眨了下眼。
  「你要走了,對吧。」   那不是個問句,因此,青年也沒有回答。   山姥切折下一枝半開的梔子,遞向青年。梔子花黃色的蕊從白色的花瓣中探出頭來,不知為何,他覺得這色調似曾相識。   「⋯⋯這是很重要的花吧。」   青年猶豫著,總覺得不該收下。   「重要⋯⋯嗎?」山姥切停頓了一會,思考著,彷彿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和贈與的對象比起來,算不上多重要吧。」   他愈發覺得那不是自己能收下的東西,卻又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   「終究,還是到了你的手上啊。」   山姥切端詳著他和他手中的白花,眼裡有幾分難以言說的複雜情緒。   「一開始,我也曾經以為出現在眼前的是別的本丸的『大俱利伽羅』,就和每次在演練場上遇到的那些一樣。但是⋯⋯」山姥切國廣輕輕閉上眼,「但是,不論怎麼想,會回到這個地方的,就只有『你』而已。」
  再次睜開眼,那雙被雨籠罩得迷濛的灰綠之中,映出的不是安靜的老房子,而是瀰漫著不詳氣息的荒野。   喊叫聲、揮砍聲都已平息,只有風聲呼嘯著,吹開了白布,像利刃般一道道割在臉上。銀黑色的鋼鐵斷片無聲地躺在失去血色的掌心,逐漸模糊了輪廓,失去了重量。   在寸草不生的地面跪下,他顫抖著撥開砂土、咬著牙,在全部消失之前,艱難地將碎片埋葬。   他一片殘片也帶不回去。那些溫度、那些重量、那些過往,就像刀身上的雕刻一樣,煙消雲散。   於是他帶來了一枝梔子花,在數百年前的戰場上種下。   在埋葬那些碎片的地方種下。   或許歷史會因此改變,但沒有誰阻止他。   他一次次回到這裡為它澆水,在不同的時代,看著它成長。
  戰爭結束了。就像其他的戰士一樣,他回歸了本靈。本該就這樣結束,他卻在一陣暗香之中醒來,身邊是一株獨自佇立在荒野中的梔子。   時代變遷,荒野變成了田地,又蓋起了房子,而他依然在這裡。   在這裡永無止境地等待。
  青年的心臟開始不規律地劇烈跳動。他只能呆立在原地,被動地讓那些難以理解的內容隨著潮濕空氣的振動,一個字一個字印在耳膜。   山姥切國廣睜開的雙眼明明直視著自己,眼神卻遙遠得不可思議。彷彿自己的存在只是幻影,而那雙綠眼中的虛像才是真實。   他不敢回頭看。深怕回了頭,那些虛像也會成為自己的現實。只因為那些話語不斷喚起夢境中的記憶斷片,讓他想抵抗,卻無力掙脫。
  「⋯⋯所以,你在等的那個叫『大俱利伽羅』的,究竟是你的什麼人?」    好不容易開了口,說出的話卻連青年自己都覺得不合時宜。他看出山姥切國廣有些訝異,不過這並沒有讓他把話收回。   「⋯⋯也不是不能告訴你。」深吸了一口氣,山姥切國廣淡淡一笑,「不像上次一樣邀請我進屋嗎,『普通的大學生』先生⋯⋯?」
***
  來不及拉上的障子半掩著,青年的手還扶在門框,視界一黑,一陣香氣伴隨著唇上柔軟的觸感竄入鼻腔。濕涼的手有些強硬地捧住他的臉龐,他縮了縮身子,沒有躲開。   將手中的枝條順手插在穿了孔的障子,青年握住頰邊的手,用全身承接起另一個身軀的重量。像是迫切地確認彼此的輪廓一般,唇瓣一次又一次重合、摩擦。他從布之下環住山姥切國廣的腰,隨後便感覺到有隻手熟練地在腹部的縫隙間蠕動,稍一退後,環繞腰際的皮甲便落在地上。青年試著照做,想鬆開對方身上零零總總的部件,卻只是笨拙地不知該從何下手。   「⋯⋯別瞎忙了,交給我就好。」唇依舊抵著唇,山姥切國廣似笑非笑地輕聲說道。水聲、布料摩擦聲、物體落在榻榻米上的聲音,青年輕閉著眼,讓那音色煽動腦中的想像。
  這一刻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究竟算什麼,他自己也不清楚。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不清楚為何會走到這一步、甚至不清楚這是否是自己的期望。但當山姥切國廣解開鈕扣,向他展露雪白的胸膛,他依然伸出了手,讓心跳在掌心隱隱鼓動。
  啊,「不是幽靈」這點並不是說謊啊——青年不由得有些安下心來,即使在內心深處,他知道這早已不再重要。
  若即若離的呼息拂在耳邊,青年感到耳根發熱。他感受著肌肉結實的觸感,讓指縫滑過胸前的突起時,柔軟的溫度夾著一聲輕嘆貼上了耳廓,液體黏滯的音色流進了鼓膜。酥麻的電流隨著血液在全身流竄,他恍惚地揉搓著逐漸硬挺的肉芽,仿效著用指尖輕挑著耳殼的弧線。   耳邊的喘息愈發濃重,青年咬著牙,一滴汗珠從鬢邊滾下,沿著頸骨流淌。他聽見嚥下唾液的聲音,溫熱的舌解放了他的耳殼,卻又貪婪地啜起他頸邊的汗水。   他知道下半身的肌肉繃得愈來愈緊,然而愈是抗拒吞噬理性的浪潮,他就愈加不由自主地加強力道,把山姥切國廣按在自己身上。   山姥切國廣沒有抵抗,只是順從地依著那股力道向下挪動。他輕吻起伏的鎖骨、隔著衣料囓咬青年胸前的突起,一路往下,直到頭部埋進了雙腿圈成的三角地帶。
  拉開褲頭,熱氣一股腦逸散了出來。山姥切國廣握住青年胯下已半勃起的器官,抬眼望著他迷濛的表情,刻意放慢動作,用紅豔的舌纏上那脹熱的性器。   「⋯⋯!」
  青年一驚,伸手就要推開山姥切國廣的頭。他沒理由讓他為自己這麼做——只是在追求快感的本能之前,他的抵抗終究只淪於表面形式。   「不要擔心,」山姥切國廣一笑,彷彿看穿了他貧弱掙扎背後的期待,「我知道怎麼讓你舒服。」   他眼睜睜看著山姥切國廣把髮絲勾在耳後,垂下那對燦金色的睫毛,深吸一口氣,把自己的慾望含進口中。
  青年簡直要無法呼吸。他得繃緊神經,才能不讓山姥切國廣的一吞一吐把他的意識拋向九霄雲外;即使如此,他也無法移開視線。那雙盈著水氣的碧眼滿意地望著自己,一瞬間,青年幾乎看見那碧眼映照的人影眼裡閃出金色的光芒。   用力眨了眨眼,他從幻象中驚醒,赫然發覺自己的手竟大力地按在山姥切國廣的後腦。他略帶歉意地想抽回有些麻痺的手,卻被捉住了指尖。   山姥切國廣拉著他的手,放上自己的頭頂,歪著頭輕柔地蹭他的掌心。
  他竟然想要他摸頭,在他吸吮著、舔舐著、用黏膜愛撫著他的性器的時候。
  意識到這一點的剎那,一股複雜的情緒隨著強烈的性興奮湧現,他差點沒能忍住在山姥切國廣的口中釋放的衝動。   青年僵硬地用掌心撫弄著那頭金色的髮,像是撫摸一隻撒嬌的貓。山姥切國廣露出順服的表情,鬆開青年的手,伸手探向自己的臀部。   還來不及理解發生的事,青年只感到舔弄著下半身的律動變得紊亂,讓他也跟著焦躁起來。他推開山姥切國廣的頭,性器暴露在空氣裡,涼意讓他不自覺縮了一縮。他喘著氣,正想冷靜一下,卻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仰倒了下去,後腦叩上了榻榻米。
  他想起身,卻有一股力量抵著他的胸口,阻止他這麼做。他還沒抬起仍有些暈眩的頭,一股重量便壓上腹部,跨在他的身上。上方的人影逆著光,顯得有些模糊,青年看不清他的動作,只覺一陣熱再次包覆了下半身。   當堅挺的性器完全沒入體內時,山姥切國廣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箍住青年下身的力道一緊一鬆,試探了幾次,他便迫不及待地擺動起身軀。
  青年完全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控制權,只是被動地任憑擺佈;然而儘管肉體交纏帶來近乎暴力的、前所未有的快感,內心的焦躁卻不可遏止地擴散。不論是那人不知從何而來的自信、過於嫻熟的床笫技巧、還是那 只顧滿足本能、幾近自暴自棄的交歡方式。   再也耐不住那份不快,他一個翻身,反過來把一臉訝異的山姥切國廣壓在身下。
  青年不知道自己臉上是怎樣的表情,看著身下男人那雙睜得老大的翠綠眼眸,一瞬間,他甚至覺得那份惱怒根本來自於對自己小家子氣的唾棄。   「⋯⋯看你這樣生疏的樣子也挺新鮮的。」山姥切國廣輕輕地撫摸他的左腕,眼神變得柔和起來。「沒關係,你想對我怎麼做都可以。」
  ——我沒有你想的那麼容易壞掉。
  青年沒有說話,只是俯下身,在山姥切國廣的唇上一吻。   如同只屬於戀人之間的,深沉而溫柔的吻。
  他看見山姥切國廣眼中閃過的詫異,但他很確定,在那一刻,那是他唯一想做的事。   他擁抱著那副微微顫抖的身軀,一邊親吻,一邊開始緩緩動起腰。   就在他終於在交纏的另一個身體裡全然釋放之時,他聽見一聲極其細微的,嗚咽。
***
  雨勢漸歇,蟲鳴漸漸蓋過了雨聲,雨水沿著屋瓦滴落,在石頭上敲出規律的節拍。   聽著懷裡平靜的呼吸聲,青年想起在這裡度過的第一個夜晚。 在這開窗也看不見燈火的窮鄉僻壤之中獨自一人,蟲鳴愈是嘈雜,周圍就愈顯得寂寥。就連偏好獨來獨往的他,都少有地感受到孤寂的重量。   青年不禁想像起自己到訪前的老宅、那些無人佇足的日子,還有那在梔子樹旁靜靜目送時間之流的身影。他心頭一陣酸,下意識地收緊了臂彎。
  「⋯⋯?」聽見自己的胸前傳出一聲帶著疑惑的鼻音,青年輕輕揉了揉埋在胸口的後腦勺。   他一直很安靜,但是青年知道山姥切國廣並沒有睡著。青年梳理著他的髮絲,自言自語般地開了口。   「跟我回去吧。」聲音很輕,卻清晰得足以穿透雨夜裡所有的聲響。「⋯⋯總會有辦法的。」
  話說得沒頭沒腦。   為了什麼、要找什麼辦法、想達成什麼樣的結果,他自己也不清楚,但他仍然在心裡復述了一次。   總會有辦法的。   懷裡的身軀微微一震,而後又靜了下來。   「⋯⋯⋯是⋯嗎。」回答的聲音被侷限在身體與身體之間的狹縫,聽起來有些悶悶的。   沉默了一會,山姥切國廣推開環著自己後頸的手臂,起身抓起散落在一旁的白布,往身上一披。「我去沖洗一下,浴室在哪?」   青年想跟著起身,對方卻阻止了他。「我自己去,你幫不上忙的。」   「⋯⋯往後面走,到底左轉,在廚房斜對面。」他有些無奈,只能摸摸鼻子把位置告訴山姥切。   目送他離開起居室,青年心裡浮現某種微妙的不協調感。山姥切國廣待在這裡的時間明明比自己長得多,對這棟屋子的格局卻只有一知半解,這使他不得不意識到——不管山姥切國廣在這裡度過多麼漫長的時光,這裡終究不是屬於他的地方。
  蟲鳴安靜下來,時間的流逝曖昧不明,潮濕的空氣讓青年昏昏欲睡。他閉著眼,意識漸漸變得模糊。   就在半夢半醒之時,一陣風從窗外吹進來。他迷迷糊糊,對空氣的流動渾然不覺,直到一陣香氣隨著夜風鑽入他的鼻腔。   是梔子的花香,濃得近乎嗆人的梔子花香。
  他頓時驚醒,四周依然不見山姥切國廣的蹤影——不僅如此,連原本散落在周圍的衣物和防具都已無聲無息地消失。   不祥的預感莫名浮現,還來不及多想,他彈起身,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向香氣的源頭奔去。
  腳步踏在吸了水的碎石上,噠噠噠地發出黏膩的聲響,後院的角落裡,滿樹怒放的梔子在月色下彷彿散發著微光。在那光芒的籠罩中,朦朧的白影像是聽見了腳步聲一般,徐徐轉過身來。   青年停下腳步,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那抹白影卻只是像初見時那副模樣,淡淡的、靜靜的,彷彿佇立在世界的盡頭。
  「⋯⋯為什麼⋯⋯!」青年察覺了什麼。他握緊拳頭,顧不得還未平復的呼吸,悲憤地吼著。「難道我就不行嗎⋯⋯!!」   「⋯⋯⋯⋯」山姥切國廣幾度欲言又止,望著他好一陣子,才幽幽地開了口。「⋯⋯我說過了吧,『你』是成全不了我的願望的。」   「這算什麼⋯⋯!」   就在沒多久前,面前這個男人才用身體接納了自己、無防備地依偎在自己的臂彎裡,如今卻絲毫不留情面地把自己給狠狠甩開。   「你應該高興才對,希望我成佛的不就是你嗎?」   「那是⋯⋯!」   反駁的語聲未落,山姥切國廣便又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我是⋯⋯我們本是依憑於刀的付喪神,然而應該早已回歸了本靈的我,現在連依附的本體⋯⋯連『山姥切國廣』都沒有。」掀開左側的白布,腰甲穿戴得完整,腰際佩掛武器的位置卻空空如也。   青年無法理解這個男人所說的一字一句,但他卻不自覺地想起自己的夢境、和那次自己恍惚中莫名地向左腰伸出手的情景。   那裡或許曾經真有一把刀吧。   一把和生命同等重要的刀。
  「現在的我究竟算什麼,這幾百年間我不知自問了多少次。」山姥切國廣繼續說下去。「你所看見的我,其實不過是一股執念而已⋯⋯」   他不是人類,不是幽靈,不是付喪神,甚至不是——山姥切國廣。   只有無止盡地守著永遠逝去的過往,才是存在的唯一意義。
  「那又怎麼樣⋯⋯!那種事怎樣都好!」   就算明白那顆心裡有個位置永遠無法取代,即使無法得到回報,青年也知道自己依然願意盡最大的嘗試,好好對待他。   「⋯⋯我知道你會這麼說,」山姥切國廣搖了搖頭,平靜的微笑裡帶著一絲無法抹去的悲哀。「所以才更行不通啊。」   青年著急地想反問,山姥切國廣卻先一步開了口。「若是就這樣和你在一起,我的執著又該何去何從呢⋯⋯?」
  青年瞪大了眼,倒映在他眼中的那雙蒼綠的眸子,正直直地注視著他。   不是他身上的誰的影子,而是真真切切的,他自己。   「正因為這麼多年以來懷抱著對逝去的那傢伙的執念,『我』才存續至今;而見到了你之後,我才發現——既然『你』出現在我的生命裡,我也不需要再執著下去了。」山姥切國廣輕輕垂下眼。「⋯⋯很諷刺吧。」
  一陣風忽地吹來,一樹白玉般的梔子擺動著撒著水珠,花香散在風中,濃得教人無法呼吸。   青年還想說些什麼,卻只能杵在原地,什麼話也說不出。   「⋯⋯或許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吧,我已經累了,不想再等下去了。」深吸一口氣,山姥切國廣再次擠出一絲微笑,「雖然不是有意的,我畢竟還是利用了你,對不起。」   「不要道歉!那種事根本不重要!」   「送了你一程,這次該輪到你送我了,這樣才公平,不是嗎?」   風纏繞著枝幹,捲起了花瓣,呼嘯聲讓青年幾乎就要聽不見任何聲音。山姥切國廣漂浮在風裡,淨白的臉龐在月光下逐漸變得透明。   「可惡!聽人說話啊!!」青年邁開大步向前,他撥開疾風,用盡全力想抓住山姥切國廣的手。   在半空中彎下身子,山姥切國廣輕聲說道:「⋯⋯別再隨隨便便把名字告訴可疑的人了,很危險的,知道嗎?」   聲音很輕,卻依舊確確實實地穿過風聲,傳進青年的耳裡。他伸出手指,在青年的額頭輕輕一彈。   「其他的⋯⋯就忘了吧。」
  風停了,古舊的碎石庭院裡,花瓣落了一地。
***
  叮咚、叮咚——   電鈴不知響了幾聲,青年才一臉不悅地出現在門口。   「一大早的吵死人了⋯⋯」   「不早了好嗎!也不知道是誰整晚不接電話,讓人操心了半天,豈不是只能直接跑過來了嗎?」   「知道要操心就不要把人丟到這種窮鄉僻壤啊⋯⋯」   打開門,青年的父母像觀光客似地自顧自地到處亂轉。青年揉了揉太陽穴,難道是前一天睡得太熟才沒聽到手機鈴響嗎——他忍不住想。   「老房子真不錯啊,山上下過雨吧?真涼快!」   「下了兩天,昨晚才停的。」   「欸,有客人嗎?」   「沒有啊,這種地方怎麼可能會有人來。」青年滿臉疑惑地回答。   「那門口怎麼會有兩把傘?」   青年探出頭,看見一黑一藍兩把傘立在門旁,濕漉漉地還沒乾透,自己也有些摸不著頭緒。   「那是⋯⋯大概有一把壞了才又拿了一把吧。」   「這樣啊。」母親沒再問下去,只是裡裡外外到處看了看。「都收拾得挺乾淨嘛,手腳真俐落,不愧是我兒子!」   「你們好歹也早兩天來幫忙打掃啊⋯⋯!」
  把剩下的食物打包裝好,垃圾袋放進車廂,父親把行李廂門拉上。「去檢查一下有沒有忘了什麼東西,這裡這麼遠,我可不會再來一趟。」   隨口哼了一聲,青年繞進後院,打開工具間掃了一眼。沒落下什麼東西,那條新買的水管就留在這吧——他想著,闔上了門。   風輕輕吹過樹梢,樹葉沙沙作響,他看向庭院裡栽種的一排綠油油的灌木,暗暗希望它們能好好地撐到下一年某人來打掃的時候。而後他走進屋內,做最後的檢查。   母親從二樓下來,率先進了起居室,青年也跟著走進去。這裡什麼都沒有——他正想開口,母親卻停了下來,從門上取下了什麼東西。   「吶,這花是哪來的啊?在院子裡沒看見啊?」   她向青年展示手中之物,他頓時瞪大了眼睛。
  「別碰!那是給我的!」他從母親手中奪下那朵半個手掌大的白花,優雅的香味悠悠地包圍了他。   「咦?可是你說⋯⋯」   他小心翼翼地捧住花朵,輕輕觸著額頭,像是捧著一件一碰就會碎成片片的寶物。
  這是,給我的。   像是夢囈一般,他喃喃地說著,閉上了眼睛。 ***  *** 2018.11.02
梔子—くちなし—口無し—朽ちなし。
這是一個沒有山姥切國廣,也沒有大俱利伽羅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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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rty-word · 6 years ago
Text
放蕩人妻
到現時為止我對我的家庭生活比較滿意。因為我有一個每個人都想擁有的絕色妻子。
張寧。178CM,到胸骨的長髮,尖尖的下巴構成一張瓜子臉,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尖長的鼻子,薄薄的紅唇,組成1張讓人望了還想再望的近乎完美的面孔。 34E的巨乳,堅挺的山峰是她傲人之處,每次做愛時都是我主要的攻擊點,再加上35的豐滿且有彈性的肥臀,使她擁有一副S型的身材。 她的美麗,大膽,性感,豪放卻又不失細心的性格深深地吸引著我,第一次在餐廳見面的我們,已經想到上床。我沒有讓她失望,粗長的陽具和持久的耐力幫助我征服了眼前這大聲呻吟的美女。認識不到2個月,我和她結婚了。我26,在A偵探公司做個無聊偵探,但祖輩很有錢,靠著爺爺父親留下來的一大筆錢,我跟她買了套房間,過了一個開心的蜜月。24歲的她很快樂,但天生好動的她卻也不願呆在家做家庭主婦,便在朋友的介紹下,在一間DISCO裡做侍應。 我們兩個都很豪放,在家裡經常不穿內衣,或者什麼都不穿。客廳裡有個大陽台,對面30多米就有好幾棟大廈,有寫字樓,有住宅。有望遠鏡的話絕對可以把我們兩個的裸體看得清清楚楚。但我們總是不把窗簾落下來。看就看,讓他看個夠吧,呵呵。 我只是在家比較隨便,在外因為公事我行為舉止是很斯文的,可以叫衣冠禽獸。有空就在地鐵裡騷擾一下美麗的OL們,找尋刺激,我跟寧寧在地鐵裡試過,但在公車上不行,人太少,容易被發現,而且啊婆啊公很多,東張西望,他媽的。寧寧無論在什麼地方都是那麼暴露,性感,豪放,有時我懷疑是不是我不能滿足她那無時無刻都想要的慾望。 她總是喜歡在外面泡到7點才回家。所以我們請了個女傭做飯,把家裡的一切搞妥當。我打開電腦,以前的女朋友X雪發了一封E-MAIL給我。我仔細看了內容,大概是叫我明天到她的學校調查她班上的學生的事。 我又回想起以前的X雪了。她174CM,以前在班裡是最高的女生,也是最早熟最美麗的一個。乳房比老師的還大,每天都得穿胸罩回來。在炎熱的夏天,黑色的校裙包裹著性感的長腿。我的第一次和她的第一次在1棟有電梯的大廈裡的樓梯裡交換了。那天是學校的藝術節,她穿著超短裙為大家表演。剛表演完,天突然下起大雨,她來不及換衣服,就跟我們到附近的一個朋友家裡避雨。電梯滿人了,剛好剩下我們兩個,她主動建議走樓梯,我便跟在她的後面。上樓梯時,我從她濕淋淋的裙子看到了內裡的秘密,心裡的衝動蓋過了理性,把她按在樓梯間,奪過了她的第一次。過後,我帶她到學校的車庫裡,圖書館裡,網吧裡都做過。畢業後,我們分開了,她好像去了做模特,做了3年多,好像因為忍受不住攝影師的柔跺,退出了,考了老師。 我回來啦。寧寧回來了,她穿著連衣超短裙,顛著巨大的圓錐乳,換了鞋子,現時正值六月,天氣熱得很,她一口氣就把衣服全脫掉了。很好我說,看著沒有穿衣服的妻子吃飯是我第2幸福的時刻。 晚上,翻雲覆雨免不了。經過1個多小時的混戰,從客廳到臥室,我們取得了雙贏的結果。 快到11點,寧寧起床穿上了蕾絲文胸,內褲,再加1件粉紅絲質的衣服,配上一條膝上25CM超短裙,挽起了手袋上班去。路上人不太多,但寧寧的衣著的確很搶眼。來到了車站,旁邊站著一個175CM左右的傢伙,兩隻眼睛盯著寧寧的大腿。寧寧也很大方,讓這色鬼看個夠。 末班車來了,兩人同時上車,車上只有3,4個人,寧寧找了一個最後的位置,誰知那色鬼也跟上來,坐在旁邊。寧寧也就沒有理會他,翹起腳往窗外望去。那色鬼見寧寧翹起了雪白的大腿,露出來曼妙的曲線,令人垂涎的大腿像是向色鬼挑逗,他以為寧寧在誘惑他,便一隻大手摸在寧寧的大腿上。寧寧一回頭,狠狠地盯著他,要知道,30分鐘的車程可不能讓這色鬼亂來,但誰也沒想到,這色鬼是個教美術的,身上帶著美工刀,他一掏出來,在寧寧面前左右搖晃, 美女,要玩還是要刮? 寧寧聽了,只好閉上眼睛,完了,總不能讓身體受傷,只好讓這色鬼摸摸了。想到這裡,便把頭甩開,任由色鬼放肆。色鬼見成功了,便放回美工刀,右手肆無忌憚地繼續摸索寧寧的大腿,左手潛進絲質短衫內,打開E罩的乳杯,放出怒人的巨乳, 這麼大! 巨乳讓色鬼口水流了出來,滴在寧寧的大腿上,他連忙放肆地糅掇,這真是1世也未必再能遇上呢! 啊……啊…… 寧寧被色鬼熟練的撫摩勾起了肉體的刺激,大奶子被揉得慢慢漲了起來,開始變尖了,發漲的乳峰被用力上推,嬌嫩翹立的乳尖蓓蕾被捏住拉起,無辜地證實著主人的羞恥。在大腿的手已經厭倦了在花園外徘徊,突然進入寧寧可愛的三角褲內,驚得寧寧雙腳1振。 好啊,小淫貨,竟然有想反抗的念頭。 色鬼突然從溫柔轉粗魯,手指探到陰唇後用中指和食指猛插,左手也開始大力地擰寧寧那高聳的乳頭。 啊不要,嗯……啊……痛楚竟然使寧寧的快感加速飆起。 糟糕,要是這樣下去的話晚上怎麼工作……來不及細想,下體已經由於色鬼手指的玩弄,淫水的流出已經一發不可收拾。 啊……啊……啊……快感的電流通遍全身,寧寧淫蕩的身體對於這個陌生男子的玩弄已經產生了性感,忘情地低呼了。 好了,美女我已經忍不住啦,你摸摸我的大雞巴!色鬼抓著寧寧的手,摸著自己突出的褲襠,寧寧嬌柔的手感到一股不知名的滾燙。 現在你要坐上我大腿上咯!色鬼抓著乳房的手依依不捨地離開寧寧的巨乳,放到寧寧的腰部,準備把她的嬌軀抱起。 啊!不行啊,那惹眼了吧,司機會從倒後鏡看到的!寧寧說得沒錯,因為她自己已經178CM了,如果還得坐到別人身上,那會更突出,而且雖然接近總站,但總會有人上上下下看到的。色鬼想了想,覺得也很有道理,便說:那你給我口交! 難題出來了,因為我從沒讓寧寧給我口交,而且她在遇到我之前也沒有跟別人試過,因為我和她都知道口交只有男的爽女的嘴受罪,況且我的雞巴又大又粗,讓她含著準會撐破她那可愛的小嘴和那薄薄的紅潤的嘴唇。 第一次在公車上被人騷擾,而且還得和他口交……嗚……寧寧俯身靠近色鬼的大雞巴,光潔的長手為他解開緊繃著的牛仔褲。好……好粗……雖然比起老公稍有不及,但對於自己的小口來說,卻也是很難湊合的。 哦,很爽,快來,張開口呀!色鬼看著寧寧那兩塊大得像釉子似的雙峰吊在寧寧嬌柔的身軀上,好像有一種隨時都要掉下來的感覺,立即用自己的雙手去扶著,順便按摩一翻。 混帳,真的很少見到你這種又蕩又靚而且身材有好的美女!喂,給我吹啊!色鬼見寧寧不敢張開嘴,便把手按著她的頭,硬是把她放到蠢蠢欲動的巨大的肉棒前,寧寧只好張開嘴,一上一下地給他吹著,不過很快,寧寧就熟悉了,吹得色鬼口中呻吟,有時也忍不住狠狠地擰一把寧寧那惱人的山峰。 5分鐘過去了,寧寧的胸達到了空前的膨脹,要是站起來的話肯定能把短短的衣服撐了起來,色鬼只覺得龜頭一陣痙攣,立即在已經陶醉與吹喇叭的寧寧的口中抽出肉棒,但已經來不及了,濃濃的精液已經射在了寧寧那可愛漲紅的臉上。寧寧只好中手提包中拿出紙巾把倆處地方擦乾淨。 剛好我要下車了,你跟我來,我們上酒店。色鬼把褲鏈拉好,順便站了起來。 你瘋了,我要上班。寧寧這回真的生氣了,眼前這混蛋把自己當成了妓女。 來到了DISCO後,寧寧在換衣間看一看自己的下體,發現內褲已經濕透了,暗自擔憂。因為這間DISCO是全市最出名的,每天很多人來,而且DISCO的亮點就是員工的工作服,男的不說,女的是白色連衣裙,白色手套和白色長靴,連衣裙中間空了一個很大的心形,像寧寧這樣的大波女一穿上,三分之二的乳房都暴露在空氣之中,乳豆剛好抵在衣服的邊緣,這樣的設計,當然是不准許員工們穿胸罩的了,而且下擺更加離譜,160的員工下擺已經離膝蓋25–28CM了,寧寧的衣服是膝上32CM,一般沒有彎腰都已經能被人看到三角褲的邊緣了,要是彎下90度,更是整個屁股都讓別人看夠了。不過下身是允許穿內褲的。所以,這家DISCO也是最多酒瓶掉在地上的一間,因為每個人都想看侍應彎腰收拾的過程。 換下工作服的寧寧,更能勾起男人們的雄性,修長的雙腿配上一雙白色的長靴,更能美化她那有彈性的肌膚,有的女人矮而且大象腿,穿起長靴就難免抱欠了,但寧寧不同,她夠高,178CM,腿長算到屁股都有1點2,3米左右了。這時她要送一杯酒到包房裡去,突然有人摸她的大腿一下,她轉身一看,是一個象老闆的人。 美女,幫忙把那包煙揀起來好嗎?男人色迷迷地望著寧寧,順便把手裡的那包煙掉在地上。寧寧只好把盤子放在桌上,俯下身子去揀,此時,坐在旁邊的另一個男人立刻走到寧寧的身後,包攬寧寧的臀部風光,在前面的那個老闆則狠狠地盯著寧寧的前胸,彷彿能摸上去的一樣。兩人的視姦使寧寧很不舒服,她把煙丟在桌子上,然後把盤子送過去。回來的時候,那老闆又把煙掉在地上,呼喊寧寧去撿,寧寧只好又走過去。突然,那老闆一把捉住寧寧,抱在自己的大腿上,已經樹直的陽具隔著三層布對準了寧寧的屁股頂了個正著。寧寧剛想掙扎,旁邊各有兩隻大手來抓住她的長手,另1邊就摸她的胸。 啊!你們幹嗎?寧寧聲音不想太大,怕引起別人注意,但那老闆更加肆無忌憚,把寧寧和自己的的內褲都褪掉,長長的肉棒在寧寧的大腿間遊蕩,並不急著插進去。美女,你真的很棒,看著你就讓我打飛機啦,來!我給你2萬,跟我過夜好不好?這根本就是強迫,寧寧還沒有聽清楚,已經有3,4只手在撫摩她的胸部,使20分鐘都不夠的時間內,寧寧的胸部再次漲硬起來。那老闆的1只手和陰莖不斷地攻擊寧寧的花瓣,那粗手不斷地在刺激陰唇。寧寧覺得自己的雙腿內側和蜜唇的嫩肉,彷彿要被燙化了一樣。粗長灼熱的龜頭無恥地撩撥著寧寧潤澤的蜜唇,在密唇和大腿間左右搖晃,使寧寧感到腦部十分興奮,刺激遍佈了全身完全忘記了自己快要被強姦。啊!不行啊,怎麼可以這樣的呢? 寧寧突然感到肉棒雖然比老公的長上一個指節,但不夠粗,由此想到了在家呼呼大睡的老公。不行,我要工作了,你們快放開我!寧寧放盡聲線,這時看場的保安看到了,走了過來,那幾個穿西裝的人才把依依不捨地把寧寧放開,那老闆最後還狠狠地捅了一下寧寧的後庭花,不過沒有探位置,頂不中,然後恨恨地收起了自己的雞巴。 這時另一個侍應過來安慰寧寧,算了,這樣的事經常有的,你都習慣了吧。 恩……寧寧把內褲穿好,再調整好自己的乳房,又立即投入工作去了。 第2天,8點,我出門口。 10點鐘。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一陣門鈴聲把熟睡中的寧寧嘈醒~寧寧一般裸睡,因為她知道只有在任何可以使沒有束綁的情況下讓乳房不受束綁,才能使自己的乳房成為眾人的焦點。現在她終於做到,但仍然堅持著這一良好的行為。她舉了舉修長的大腿,一個勁地爬起床,什麼人現在會來?收管理費垃圾費吧……想來不會花太多的時間,寧寧便只穿了一件黑色雕花鏤空的睡衣,這件睡衣本質上是跟沒穿沒有區別,只不過更家增加了性感而已,兩顆大乳完全可以從鏤空的地方看得清清楚楚,下面的小森林就更加不用說了。但因為我家的門是外面1道鐵門,裡面1道木門的那種,外面那傢伙再高頂多也只能看到寧寧的胸,我那豪放的妻子想來也知道,隨便吧,讓他飽飽眼福又有什麼所謂,或者那是個女的,呵呵,讓她妒忌妒忌~ 你好,什麼事?寧寧打木門,看見門外一個拿著很多攝影器材的人,留著1點鬍鬚,174左右,身子不那麼壯,他身邊的器材都快要把他衙壓扁似的。 你好,我叫古全,是你們對面樓的住戶。說著,古全便透過鐵門,指了指我家客廳的大陽台外面。 噢,你好啊,你找我還是找我丈夫? 你丈夫在嗎? 上班去啦,晚上6,7點才回來的,不好意思哦~寧寧的聲音總是有那麼一點點爹,又帶點挑逗的語氣,不過她不是故意的,而是天生就是這把聲線。 那找你可以嗎?有點事,我想進來談一談,你看我,器材這麼多,背得很累啊。 那好,你等等,我得換衣服呀。寧寧天生喜結交,過分缺少防範意識,一個陌生人的三言兩語就讓寧寧把門打開。她回房換上內衣,卻找不到內褲,只剩下作晚那條丟在洗衣機了,算了,不找啦,要客人等可是不好的,而且不知道是什麼重要的事兒。想到這裡,寧寧就連內褲都沒有穿上,內裡穿了個胸罩,加件背心,再套一條膝上35CM的黑色褲裙。出去把門打開,先讓客人坐下,放了杯水,然後就到廚房裡去刷牙洗臉什麼的。因為我家結構有點特別,廚房在裡面,洗手間在外面,所以為了做一個裝得下我和寧寧的大浴缸,連洗手池都放到了廚房。 好啦,這個古全當然不是什麼好人了,不然寫他來幹嘛,他趁我那沒防範心的寧寧去洗臉刷牙的時候,熟練地在大包小包的攝影器材中取出7,8個針孔攝像頭,放到臥室、洗手間等地方。然後坐回到客廳。 讓你久等啦,真是不好意思呢,我很晚才睡。 不打緊。 這時電話響起來,這個電話是我打的,因為我以前的女朋友原來去了警察局,然後到學校做臥底,接近一個很有錢的學生,去調查他的父親是否有走私。現在她終於做到了那有錢的學生的家教,而且通過1點點色誘讓那名學生趁他父親出差,母親旅遊時留在了那名學生的家裡。剛好這幾天家裡的護工病了,她便向那學生介紹我,讓我到他家調查1個星期,由於那護工原來的工作很慘的,住在學生的家裡,24小時打掃照顧家裡的一切,我也只好照著辦,便打個電話回家讓老婆知道。 喂,老公啊? 對呀,是我,寧寧,我又跟警察合作了,這次要在別人家裡當清潔工1個星期,你身上有多少錢?夠用嗎? 啊,只有200多,怎麼辦?(寧寧一向很浪費,200不夠她用3天,不過我也一樣,是個2世祖,好在爸爸有錢。) 哎呀,我沒時間回來啦,你問你DISCO的朋友借點花,我回來時你還沒有餓著的話我獎你去歐洲旅遊好不好? 恩……好吧,吶,1個星期準時回家啊!不然我宰了你哦!讓我抑制1個星期…… 最多8天,哈,88,走啦! 88 古全聽到大概,猜到我應該一個星期後才能回家,他的邪惡大計就更有進一步的施展。 好了,小姐,你叫……? 寧寧。 啊,多麼好聽的名字。跟你的身材一樣襯啊! 好啦,我聽多啦,什麼事呀? 好,夠直接,吶,你看看你的玉照!古全把一疊照片攤在桌子上。 這……寧寧拿起來看,是近幾天我和寧寧在客廳裡激戰的情景,有的是她自己在客廳裡全裸做健身操,有的是看A片時自慰的照片,不過好像都拍不到私處,只見大兩顆大大的乳房。顯然是對面的大廈用特殊的照相機拍到的。 好啊,你想怎樣?你都看到了對吧? 對呀,我現在才家的對面大廈有一個身材這麼棒,樣子這麼妙的姑娘不穿衣服在家。真後悔呢? 你偷看了幾天?唉~你看了,拍下來了,都沒所謂,你拿給我看幹嘛呀?寧寧顯然有點憤怒,不過只是這種反應,卻很少女生可以做到。 派全街看如何?呵呵! 你要威脅我?哼,你派吧,我倒沒所謂,我老公也不介意。的確,對於我們兩個豪放派來說,這反是小事,我對老婆的最低限度就是,被人看也沒所謂,最重要是不要被別人射了,因為我都未把自己的兒子放進去。平時我都不內射,免得有了兒子做事難,況且我們還年輕。 哼!那你聽聽要是我把這些都給你老公看了會怎樣。古全拿出一個筆記本似的簿。 6月7日,早上到超市買化妝品,卻帶不夠錢,竟然讓收款員看自己的胸部來抵數,最後還引得他摸了你幾下。這天倒是沒什麼,接下來更是淫蕩。6月8日,早上去看電影時,有色狼在你身旁摸你的大腿,你竟然沒有反抗,想來是怕別別人發現,結果被旁邊的色狼騷擾了整整1個小時,而且最後還把頭都伸入了你的裙子裡。我想你是沒有穿內褲的,你走後,我到你的椅子一摸,你的淫水竟然把椅子3分之1都染濕了,很厲害啊!下午到圖書館看書,胸大無腦的你把一本珍貴的書翻爛了,剛好被圖書管理員看見,又想犧牲色相來逃避責任…… 不,那是他強迫我的!寧寧再也忍不住了,自己竟然被跟得這麼緊卻沒有發覺,實在太失敗了。 強迫?他強迫你在圖書館裡性交嗎?難道你老公也不在乎妻子在圖書館這樣的公共場所裡跟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性交嗎?哈哈,我可不信! 啊……寧寧終於被捉到痛處了,這的確很有危機。 和一個圖書管理員在公共場所裡做愛,然後狗趴的姿勢被人把精液都射到身體裡,果然夠淫蕩。古全越讀越大聲。 不是的,我只想讓他摸摸我的胸,是他不守信用。寧寧開始有些控制不住了,痛處被發現,立即處於受制的局面。 昨天晚上,在公共汽車裡給別人口交,天那,都是沒有見過的陌生人,哼哼,照片我都拍下了,難道你也不怕嗎…… 一波又一波的強攻,把寧寧的意志擊潰了,她失落的坐在地上,不知道如何解決是好,最可怕的關頭,丈夫竟然要離開1個星期。 我沒錢,你剛才電話裡都聽到了,我丈夫有很多,不如你等他回來我再設法給你好不好?寧寧開始求饒了。 果然是胸大無腦,我要的是你,我要玩死你,這個星期裡,你就做我的性奴,什麼事都要聽我的話,不然我就把照片通通給你丈夫,你也不想離開你那親愛的丈夫吧?古全開懷大笑,眼看這麼的一個美人要被自己玩弄,心裡已經盤算著該找些什麼遊戲了。 果然是入木三分,沒有了我的話,寧寧根本沒有錢去浪費。古全見她已經有所動容,就火上澆油。 要跟丈夫離開呢?還是快快地過完恥辱的一個星期,然後把照片取走,再也沒有人知道?我保證一定封口。為達到目的,古全連騙帶筐。換著是你拿了比爾蓋茨的支票,你也不想只取100萬那麼少吧? 好吧……那你想……寧寧經過猜測,想來算他一天一次,搞了7天都是只有7個小時,一個小個子男人哪能堅持這麼久?愚蠢的猜測讓寧寧掉進無底陷阱。 是『主人』!不是『你』!知道沒有? 知道了…… 混帳,這麼笨,是『知道了,主人。』你這淫蕩的女人,看來口頭上無法教通你,只好『言傳身教』了。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古全要好好享受眼前這落魄的尤物了。 他把寧寧整個抱起,掉到臥室的床上,自己脫衣服,如果比我脫得慢的話,就要插屁眼!嚇得寧寧把衣服麻利地脫下,露出誘人的身段,寧寧害怕的退到床的最邊,這是也無奈的最後反抗罷了。古全把衣服甩掉,肉棒已經樹起來了,大約有1只中指那麼長,他一個餓虎擒羊跳到寧寧身上,低下頭把兩片乾渴的嘴唇,印在寧寧兩片誘人的小唇上。雙手按著一起一伏的大胸,瘋狂貪婪地揉搓,肉棒挑到潤澤的密唇前,不斷地挑逗著密唇,貼在蜜桃花瓣的嫩豆上,輕輕的擦著,隙縫流出的瓊漿已經沾濕整個肉冠,寧寧的臀部不停的扭動,引得古全的分身不停的充血膨漲,全身熱血沸騰的他,緊緊摟著寧寧,像水蛇般不停的在她嬌柔的身軀上扭動,貪婪地撫摩寧寧身上每一寸潤滑的肌膚。 可惡,越來越可怕了,先是在圖書館裡被插入,而且內射,然後在車上給陌生人口交,現在竟然發展到在家裡和陌生人做愛,而且還要當性奴隸一個星期,怎麼過去?恥辱感和快感不斷地衝擊著寧寧,使她腦袋裡只有空白和性交。原本已經巨大的乳房現在已經膨脹到要用偉大來形容,就像兩個小一號的排球,卻是被陌生人的大手玩弄著,而且不爭氣的乳房已經給主人提供源源不斷的快感了,下體的淫水流出來已是無可口非的事實,還一發不可收拾。 好多水啊,淫娃!古全吹著寧寧的耳朵,再側身舔她的耳根,一隻手繼續拱起碩大的乳房玩弄,另一隻手則游到寧寧花瓣的邊緣,配合肉棒,加強下體的攻擊,讓寧寧的淫水繼續湧出。 3重快感使寧寧面部漲紅,竟然在肉棒還沒有插入的情況下,就達到了高潮, 啊……啊……啊……寧寧忘情地叫著,反上白眼,一切恥辱感已經拋到,現在只想要一根肉棒,解決洞穴裡的空虛感。 想要了吧,小姐,來呀,你告訴我我才知道你想幹什麼?古全見寧寧已經完全受制了,遊戲便開始了。 啊……要……古全的話把羞恥感再次帶回來,寧寧只好握著古全那遊蕩的肉棒,盼望以暗示來讓他進入。 想怎樣啊,你不說我怎麼知道呢?古全繼續讓自己的肉棒在桃花源閒逛,右手不斷刺激花瓣的嫩豆,引得寧寧說話都不連貫,左手不斷地在兩座山峰間按摩,真是既得隴又望蜀,抓住了左邊,又想玩玩右邊,真恨不得多生1只手。 插……進來吧。寧寧臉帶迷醉的羞恥屈辱的表情,艱難地吐出了幾個字。 用什麼插? 用你的……啊……大雞……雞……巴。古全趁寧寧講話時,更用力地搓她的乳房,使她講話不能連貫完整。 你又忘記了我跟你的關係了!混帳!古全借次把舌頭伸進寧寧的蜜穴,純潔嬌嫩的蓓蕾被猥褻地侮辱。 主人!請……請你……用你……那大……大……啊雞巴……插進奴隸……的,啊……啊……啊…… 寧寧還沒有講完,古全已經急不及待地把粗大滾燙的肉棒插進寧寧那可愛的淫穴裡。 這麼緊!!厲害!古全想到寧寧應該每晚都有做愛,但淫穴竟然像剛開苞般的緊,緊緊地夾著滾燙的陽具。 啊……啊……啊……啊……啊……粗大龜頭的稜角摩擦蜜洞內壁的敏感嫩肉,電擊火撩般的立刻衝擊全身。寧寧緊繃的身體終於崩潰地落下,窄嫩的蜜洞立刻被火棒深深刺入。 屈辱羞恥的俏臉剎那間痙攣,陌生的淫具無情地徹底貫穿寧寧最後的防線。 女孩般緊窄的蜜洞完全被撐滿貫通,小腹內巨大的迫力直逼喉頭,氣也透不過來的感覺,寧寧無意識地微微張嘴。性感微張的嬌嫩紅唇立刻被一隻粗糙的手指插入,小巧的舌頭也被粗魯地玩弄。寧寧已經僵滯的腦海朦朧地掠過,好像是和老公一起看過的三級片裡,女主角也被這樣色情地蹂躪,上面和下面的小嘴一起遭受男人粗暴地強姦。貞潔的蜜洞現也正遭受猥褻的侮辱,可怕的淫具在嫩肉的緊夾下還強烈地脈動。 肉棒進進出出2,3分鐘後,寧寧蜜洞流出大量的淫水,古全用手抹了再放到寧寧地嘴裡。是時候換一個姿勢了,古全把寧寧的身轉過來,換成男下女上的姿勢,繼續刺入寧寧窄嫩的蜜洞。 曲線玲瓏的美妙肉體像被挑在陌生的淫具這唯一的支點上,寧寧無法維持身體,可是肢體的輕微扭動都造成蜜洞裡強烈的摩擦。再忍耐一點,就可以了……被強暴的那種屈辱感和衝擊,就把它付諸流水吧,盡量往好處光明面想想吧!寧寧如此地鼓舞自己,大概只要再過幾分鐘, 頂多五分鐘就可以了吧?不管怎麼苦,總有結束的時候吧! 陌生的淫具以一定的韻律進進出出,不過就像寧寧的猜想,瘦弱的古全連帶他那不爭氣的肉棒,在7,8分鐘後就沒力了。他摳開寧寧的嘴,把精液全到射到寧寧的小嘴裡去。 3–放蕩 中午11點沒到1刻 古全爬了起來,打了個電話,叫了兩個比薩。然後對倒在床上承受著恥辱感和空虛感的寧寧說:我也沒帶錢,原本以為你們很有錢,現在只好靠你的色相和那200多塊過1個星期,我叫了比薩,你幫我搞掂。 可惡,腰力又差,10分鐘都沒有,唉~還要受氣,怎麼過啊。寧寧已經將被丈夫以外的人強姦的事置諸腦後,反而從男人的能力來推測悲哀接下來的日子。她爬了起來,從手袋中套出荷包,突然,被古全搶了過去, 這些錢得用來乘車上街用的。 那我怎麼給錢啊,兩個比薩,起碼都要100多塊耶!寧寧振振有辭地說道。 哈哈,用你買化妝品的伎倆不就行了嗎?古全邪惡地笑道。 嗚…… 容不及細想,門外響起了叮咚叮咚的聲音。 好啦,我不麻煩你表演,我躲到廚房裡去。 怎麼辦啊……怎麼辦啊……真的要這樣做嗎?寧寧內心不斷地掙扎,但終於屈服了門外的鈴聲。 她先把剛才的背心穿好,沒有穿胸罩。然後打開門。 你好,我是送餐的……顯然,送餐的小伙子已經發現面前這個美麗的女人內裡是什麼都沒有的,因為她那驕傲的雙峰把衣服掙得很緊,兩顆漂亮的乳豆已經印了在白色的背心上了。請問你們是不是要了兩個比薩? 是的,請拿進來。寧寧把木門打開。 小伙子把比薩放到客廳的桌面上,瞥了一眼桌上的照片。一共167塊。 好的,這……能算便宜點嗎?寧寧開始施展自己的媚功,她把自己高挑的身子一扭一扭地走向前,178CM的她比眼前這個小伙子高出小半個頭。她把長長的臂彎繞在小伙子的脖子上,1雙34E巨乳緊緊地壓在小伙子的胸口,壓得他呼吸加速,修長的雙腿輕輕地靠在小伙子的腿上,然後甩了一甩充滿魅力的頭髮,在小伙子耳邊用那性感的紅唇輕輕地說道: 便宜點好嗎?我想0塊要了它。 年輕的小伙子已經忍不住他那年輕的衝動,他好像很少做愛,或者是在電視上接觸過,行為特別粗魯。他把寧寧的衣服扯掉,像洗車般地揉著寧寧的巨乳。牛仔褲裡的充滿生命力的肉棒已經頂得很辛苦啦,他為了弟弟的安全著想,只好把褲子脫下,放出那結實的小弟弟,然後他把手伸入寧寧的裙子裡,想把她的內褲取出,誰知,一摸,當然是沒有了,心裡暗喜,好167塊當叫次雞都便宜了,這麼淫蕩而且漂亮。便直接瓣開寧寧白嫩的大腿,讓她大腿成M字形地仰著,然後想都沒想就把粗粗的肉棒刺入敵陣。 啊……!兩人同時驚叫1聲,寧寧沒想到他前戲都未上就直搗桃花深處,好在先前淫水長流的花瓣裡面還挺濕潤,勉強維持得住。小伙子象見到黃金似的,貪婪地撫摩著寧寧上身每1寸肌膚,渴望的嘴巴不斷地親吻著寧寧,使寧寧的呼吸更加不均勻。很久沒有活動在桃花源中的肉棒高速地抽插著,越來越快,越來越深。 啊……啊……啊……在肉棒的刺激下,寧寧痛並快樂著,忍不住尖聲高叫。1天裡竟然被兩個陌生的男人插入,嗚……竟然要用身體去買比薩,真是做……雞……都不如…… 在寧寧的浪叫下,小伙子更加賣力地插入,手隨著肉棒的抽送有規律的搓著充血尖起來的乳房,口裡賣命的叫著。爽啊,爽啊,叫大聲點,哇! 無法抗爭命令的寧寧現在只好隨著陌生人的插入而大聲呻吟, 啊……啊……啊……身體象火燒般地熱,連續的激烈做愛運動,寧寧卻沒有喝上水,現在口中有點乾渴了。 滾燙的肉棒抽插越來越快,小伙子一陣痙攣,白色的液體完全地射進了淫穴了��好舒服啊…… 啊……第2次有陌生人的精液進入自己的體內了,第1次是在那個充滿恥辱的圖書館裡,曾經身嬌肉貴的寧寧,現在竟然因為兩個比薩就讓陌生人在自己最私隱的地方射精,完全超出了丈夫和自己的最低界限。 哼,哈哈,太舒服了。謝謝你啦,姐姐,晚上還要嗎? 看情況吧。 中午11點半,紫龍家。 X雪,你的學生名字真威猛。 對,他叫姓紫名龍,18歲,有兩個姐姐,大的22歲,叫紫綵鳳,小的20歲,叫紫玲瓏。今天晚上我就引他們一起看電影,你就趁機到處找找,看能不能找到關於他父親貪污的證據,你只有一個星期的機會啊,找到就可以立刻回家陪老婆了~。 我盡量。 晚上10點45分,我家。 由於寧寧那惹火性感的身體,使一向性功能薄弱的古全在一天裡竟然能連射三次,這讓古全更加對寧寧不肯放手。 我得去上班了,主人,我……我想穿內褲。古全下了規矩,在家裡不得穿任何衣物,上街也不能穿內衣褲,而且最多只能是超短裙+背心,因為這樣才能容易在街上隨意發洩他的慾望。 你這麼快就忘記了規矩了嗎? 不是的,因為工作服太暴露了,如果不穿內褲的話,稍微一彎腰就能看到…… 工作服?好,我跟你一塊去看看。 那內褲…… 不行!你這賤貨!有暴露僻的人是不用穿內褲的。 嗚…… 寧寧忍受著恥辱,穿上了古全在衣櫃找出來的露肩連衣裙,這裙子就像是一張紅色的布,從胸部包起來,使寧寧34E的圓錐型巨乳更加突出,下身在大腿兩惻很上的地方有一個大叉,一伸手進去就能摸到任何位置。加上夜色的襯托,無論哪人男人,只要他是有性慾的,看了都不能不扯起來。大家上,寧寧艷麗的裝束吸引無數眼球,一些年輕大學生看到在竊竊私語:看!那美女的胸很大耶~~真想去抓抓,大腿也很皙白修長,不知道有沒有穿內褲呢?這些話說大聲不大聲,偏偏就傳到寧寧的耳朵裡,更使寧寧感到前所為有的臉紅。 上車後,車裡比上次更少人,只有1個工人,古全又把寧寧拉到最後的位置。 這位置很好啊!古全邊說,邊把手伸到寧寧的長裙了,玩弄寧寧的陰唇。 恩…… 寧寧只能閉上眼睛,任由古全玩弄,此時古全見她消極抵抗,立即把手指放到已經濕潤的蜜洞裡,快速抽插。 啊……啊…… 寧寧又來了性感了,眼睛只好又睜開,向窗外望去,正好車子停了,旁邊剛好又停上一輛公交車,那邊坐尾座的男子剛好看見,露出奇怪,驚訝,而又漸漸變為集中的眼神。 啊……有人看著啊…… 不希望發生的事想不到這麼快就發生了,想不到這麼快又有一個人看到自己被玩弄,而且身體卻也誠實地在享受著這無比的快感。古全的手指越插越快,1秒3,4下來回的速度了,寧寧想歇止自己的呻吟,卻無奈身體,卻不聽話,呻吟聲快要傳到前面那個工人的耳朵裡去了。 啊……啊……啊……主人……別那麼……快……啊…… 寧寧求饒道。 可以,你現在用雙手撫摩自己的乳房,我就慢點。這是筆惡魔的交易。 有人在看那…… 古全沒有答話,用行動來拒絕了寧寧的請求,右手繼續保持速度,在淫水狂湧的蜜洞中逆流而行,左手轉去撫摩寧寧皙白光滑的大腿。 啊……啊…… 逼於無奈,寧寧只好背叛理性,在陌生人雙眼凌厲的照射下,把自身那細長的手擠開了原本已經很緊迫的衣服,去揉搓自己那一直引以為榮的傲乳,為降低桃花洞的刺激作交換。 搓大力點。 聽著主人的命令,寧寧繼續忘情地搓著巨大的雙峰。乳房在自身的揉搓下,漸漸起了感覺,雖然古全的確把速度放慢,但加上乳房的性感衝擊,快感反而比剛才更劇烈。 啊……啊……恩……嗚…… 寧寧強忍著自己的呻吟,無奈以前跟我做愛的時候她習慣了放聲縱叫,經常把隔壁的住戶嘈醒,現在要把保持了4個月的習慣改掉難免有點困難。好在汽車又再開動,旁邊的車裡的目光隨之而消失,寧寧也少了一個壓力。 好,我們交換,你來自慰,我幫你按摩乳房。寧寧不敢快速地抽送,以為慢慢地來會沒有那麼容易造成刺激,誰知卻事與願違。反而古全對她的乳房毫不憐香惜玉的拿捏,讓痛感超越了快感…… 4–K房服務 漫長的半小時過去了,來到DISCO的寧寧乳房已經高高地漲起,大到常人一隻手都不能抓住1個的程度。裙子的屁股的地方,淫水已經 染濕了一大片。來到換衣間,發現衣服不同了,便問同事: 啊花,怎麼制服換了? 噢,都是那個色狼老闆,為了更加吸引客人,把衣服全部都改得更加暴露啦,唉~又趕工,都不知道合不合身呢! 寧寧把衣服穿上,才發現處境很危險。上身改為露背裝,用很窄的帶子做成一個倒轉的心型,用來突出乳房;下身裙子更加短,雖然有178CM修長身材的寧寧,但裙子的邊緣已經露出一點點屁股肉了,而且裙子的前面、兩側,各有1個小開叉,前面的開叉已經充分地暴露了寧寧沒有穿內褲的事實,而且看到了部分的陰毛了。寧寧只好面向著吧台,站在古全的旁邊,佯作招呼古全,不敢出去。而吧台卻又很高,寧寧把手放到吧台上要微微彎腰,屁股的曝光率又大了不少了,走過的人或是跳舞的人,都有意無意地用下身頂一會才離開,這更讓寧寧感到不知怎麼辦。 你好像很享受啊。對於別人的吃豆腐,古全加以諷刺寧寧。自從到了這裡後,古全眼睛反而向外看,因為這裡的女人實在豪放,在舞廳裡的人穿得像台灣的擯榔西施一樣,完全不比員工服遜色,有的可能是吃了丸的美女,簡直把上身的衣服都脫光了,在舞廳的中間瘋狂地搖晃著,吃豆腐的人更家多。古全再一次勃起了,這已經是他一天內第4次性起,想不到這奴隸能給我這麼大的驚喜。他再也忍不住,走到了舞廳中間參與吃豆腐行列,丟下寧寧一個。 無助的寧寧立刻被人招呼,轉頭一看,令人意外地是個美女,183CM左右,從眼睛和金色的頭髮可以看出來是混血的,她身穿一件很大的V字領的白色OL服裝,下面的裙子也是到膝蓋,十足一個上班女郎,出現在這種地方的確很少見,V字大領露出3分之1的大乳,沒有穿胸罩,可以看出起碼是C罩的,不知道下面有沒有穿內褲呢?哎呀!我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看見別人沒有穿胸罩,竟然也想到了下面…… 你好,我叫JANE,我們的老闆想請你去陪酒哦。JANE自我介紹。陪酒是KTV包房的一項服務,只要在DISCO裡包下了KTV房,就能請DISCO裡任何一位男/女員工去陪酒,陪酒的任務除了喝酒還要幫忙拿酒拿煙之類,當然會有50%的服務費加收了。 在女孩善意的邀請下,寧寧也放下了戒心,雙手捂著屁股慢慢地隨著她走去K房,雙手擺後的寧寧,更把她那傲人的雙乳挺得更加高,連前面帶路的JANE都不時回頭,自愧不如。 來到了KTV房,寧寧發現昨天那個企圖包他的老闆和兩個助手竟然坐在這裡,還有另外一個外國人,看上去挺高大的。那老闆招呼寧寧過去坐,繫於工作上的要求,寧寧只好過去陪坐。坐下的寧寧由於裙子的關係,屁股已經露出一半,而且兩側的開叉,使她不得不用1手去擋著雙腿間的空隙,1手去酌酒。 美女,我們又見面啦,老闆說道,我叫王老闆,這兩個是我的助手,小粗,小長。我剛和這個外國人JACK談了一單大生意,心情很好,所以請你來陪酒啊,大家玩玩遊戲啊,什麼的,上次的事有點粗魯,千萬別在意啊,我們可以溫柔點的哦,呵呵。王老闆的話根本沒有對不起的意思,反而好像美人已經掉在陷阱裡,露出那種準備魚肉的興奮難掩的心情。 不如我們玩21點如何?外國人提議。 好啊,麻煩你拿副撲克來啊,美女,對啦,你叫什麼啊,我們還不知道啊。 我叫寧……寧。寧寧艱難地吐出字來,然後去拿撲克,那扭動暴露的屁股看得王老闆那長長的肉棒不由自主的伸直了一點,這都看在JACK的眼裡,為了使王老闆這個大客戶高興,JACK便說: 王老闆,你說賭點什麼好?我和我的秘書JANE都不太會飲酒,而且她一會得送我回去酒店,不如來點別的吧。 不賭酒不過癮,賭小半杯如何,再家點其他的懲罰。王老闆邊說著,他的助手小粗邊把1的包春藥倒到半杯剛盛給寧寧的啤酒裡,這時寧寧因為去拿撲克,所以不知道。 不久,寧寧回來了,依舊坐在小粗和王老闆中間,對面是JACK和JANE。兩個老闆玩起了21點, 好,說說規矩,啊JACK道,哪邊輸了,就派一個人出來,把酒喝了,然後再玩1分鐘騎馬或20下仰臥起坐,好不好? 好,我們有陪酒的,當然派陪酒的上,你們也得派那美女秘書啊。王老闆大大的高興。 我沒有問題哦。那就麻煩老闆你開車了。JANE風采照人,爽朗地答應。 寧寧是陪酒的,當然也要上,可她沒有穿內褲,如果做仰臥起坐的話,就什麼都看完了,只好選擇騎馬。但又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王老闆,騎馬是什麼玩意呀? 就是張開雙腿,中間坐在長沙發的柄上,讓別人來回的拉,因為有沙發柔軟的皮和內褲的保護,下面的地方是不會磨痛的,不過會有小小的快感哦,呵呵。王老闆又吃吃地奸笑了。 1局下來,由於JACK要牌過多,牌的點數超過了21點,輸了,只好讓JANE接受懲罰,喝了半杯酒後,選擇了仰臥起坐的懲罰,局長就叫小長幫忙扶腳,然後在旁邊看。為了使手腳能靈活運動,JANE只好把衣服上的三顆紐扣脫開兩顆,只留下中間的一顆維繫著上身的防禦,但其實在她臥下到上來的過程,寬鬆的衣服已經把兩顆可愛的乳豆出賣。下身也同樣被裙子繃的很緊,只好把裙邊的紐扣也解開,再把裙子拉上,183CM的她,腿比寧寧還長,裙子拉的很高,也沒有到屁股,終於是看不到內裡乾坤了。呼呼地20下仰臥起坐,JANE憑著靈活的身手一會就做完了。大家都為她鼓掌,原來她以前是在體操藝術學院畢業的,怪不得那麼快。 第2局,寧寧那邊又贏,原來王老闆十分好彩,剛好一打開就是21點。JANE又把半杯酒喝掉,足足喝了1大杯了,因為這是比較高純度的酒,所以很容易醉,這次她選擇了騎馬,但是由於沙發太大,裙子太窄,修長性感的大腿不能張開到騎上去的程度。JANE趁著酒性,索性把裙子撩到了屁股,露出了跟衣服一樣顏色的白色花邊內褲,一下子坐下去,由於小粗和小長不夠高把JANE的手舉起,這個遊戲只好讓王老闆和JACK來幫忙,他們一隻手把JANE的手舉起,卻使本來快要看到的乳豆被衣服遮住,但纖細的腰已經暴露在空氣之中。然後兩人另1只手捉著JANE豐滿結實的大腿,把她從沙發的1面快速的推到沙發的另1面,再拉回來,這麼來回了十幾下,JANE不斷因為下體與沙發快速地摩擦產生了興奮的快感而高聲尖叫,好像被SM一樣,終於夠1分鐘了。JANE爽得趴在沙發的柄上,喘了幾口氣,才能站起來,而且已經站不穩了。 第3局,王老闆怎麼也得看到寧寧的醜態,他不露痕跡地要牌,終於要到超過了21點。這回寧寧把那下了一大包春藥的酒喝下後,又得做騎馬仰臥起坐。 啊,不如讓JANE幫我扶腳,那他們就看不到了?寧寧突然想到這個辦法。 能不能讓JANE幫我扶腳? 不行,你看,她已經醉得沒力了,我來幫你吧!王老闆爭著說。 那我還是騎馬算了。這回寧寧只好1下跨上沙發的柄上,好在裙子開叉,不用往上拉。不像以前的那樣,不然得像JANE那樣,把裙子那到屁股那處,那時寧寧沒有穿內褲的事就完全公諸於世了。 這時,王老闆和JACK把寧寧的手舉起,大家都驚呆了,由於衣服是心型的,手一舉起,寧寧那本來在公共汽車上已經被玩的抬了來的大乳由於手的舉起連帶,完全地掙脫了衣服的束綁,在心型的中間跳了出來。而衣服中間的心型又不是很大,乳房就像被壓迫著一樣,看上去更加大了。寧寧想把衣服拉上,卻無奈雙手被牢牢地抓住了。她把蜜唇輕輕地放在沙發柄的頂部,突然身子一陣,快感隨著電流衝上了腦部。這時寧寧才發現可怕的事實,原來手被舉起後,腿又被抓住,全身的借力點只有靠蜜唇在沙發柄上的支撐,怪不得剛才JANE那麼興奮。已經不容得寧寧細想了,身子已經被推動,隨著摩擦的加劇,寧寧感到快感不斷的上升,刺激不斷地擴大。1個來回後,蜜唇已經流下了可愛的淫水,為了使身子好借力,寧寧把雙腿再張開更大一些,好減輕摩擦的快感,但不斷來回的摩擦和春藥的作用使寧寧身體開始滾燙,呻吟聲已經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口已經停不了了。碩大的乳房在擠迫的心型中來回搖蕩,就像兩隻大手在乳房旁邊不斷撫弄,使官能的刺激更加加劇,半分鐘下來,沙發柄上已經流下了一道水痕,寧寧覺得摩擦沒那麼厲害,但反而在淫水防禦下的蜜唇,更不能抵擋沙發的大範圍攻擊,爆炸般的眩暈衝擊全身。再過了一分鐘,沙發上劇烈的擺動才停止下來,但寧寧的性感已經被撩起了,淫水一發不可收拾,春藥讓寧寧意識模糊起來,好事馬上要發生了。 王老闆見寧寧已經發情,便示意小粗和小長守住門口,這時,JACK已經忍不不住寧寧抱到另一處的沙發了,王老闆,這個女孩我玩玩,你跟我的秘書打打交情怎樣?王老闆早已經對這個JANE流滿了口水,反正寧寧已經是囊中之物,先交互以下又如何,便過去給JANE脫衣服,但發覺沒有位置做愛,JACK只好把寧寧抱進了廁所,讓出沙發。進了廁所之後,JACK 把寧寧丟到洗手池旁,然後把自己的衣服全脫光,露出他那恐怖的大肉棒。這肉棒大得離譜,連我都自愧不如。寧寧處於半無力狀態,連眼前的東西都看得很模糊,嬌嫩的身體發燙,突然,兩隻大手抓住了自己的胸部,十分有技巧卻又有點大力地玩弄,使快感自離開沙發後再次刺激寧寧的官能。一條粗大硬直的棒子在自己的雙腿間繚繞著,好像在親吻著寧寧光潔富有彈性的大腿。大手在身子的四處遊蕩,很自然地把寧寧身上的衣服褪去, SHIT!沒穿內褲,怪不得叫得那麼浪!發現寧寧沒有穿內褲的事情,JACK的鐵棒更加粗大堅固,他已經等不住了,馬上把利劍狠狠地插進寧寧濕潤緊緊的蜜洞。前面說過了,寧寧的洞到現在還是那麼的緊,我的粗肉棒抽送已經很大摩擦,JACK的巨棒更加不用說,蜜洞的緊迫感使JACK無限的爽快。 哦……哦……哦……很緊啊……JACK已經憑著爽快的抽插發出了嚎叫。越插越恨,寧寧也由於春藥的催化,不一會便又流出了洶湧澎湃的淫水,慢慢地,蜜洞適應粗大的肉棒,有淫水的幫助,寧寧開始不感覺到痛楚,取而代之的是不斷的快感。過了200多下後,JACK把坐在洗手池的寧寧抱下來,讓她撐著坐廁,換招老汗推車,寧寧的淫水越來越多,每下抽插都發出了滋滋濺出的聲音為寧寧和JACK的尖叫做伴奏。 啊……啊……啊……啊……啊……JACK開始用9淺1深的插法,每下最厲害的插入都讓寧寧放聲淫叫。每一聲呻叫都伴隨著長長的出氣,臉上的肌肉隨著緊一下,彷彿是痛苦,又彷彿更多的是舒服。 啊……很爽--啊--寧寧已經忘記了自己是誰,誰在幹自己了,現在只有的是巨大的肉棒快速的抽送。JACK感到的蜜洞一陣陣地收縮,每插到深處,就感覺有一隻小嘴要把龜頭含住一樣,一股股淫水隨著陰莖的拔出而順著屁股溝流到了馬桶上,濕成一片,寧寧一對豐滿的乳房也因身體被撞擊而像波浪一樣在胸前湧動。再過了300多下,JACK的肉棒發出一陣陣收縮時,把一股股滾燙的精液射進了寧寧的身體裡,燙得寧寧渾身不停地顫抖。當JACK從寧寧的身體裡抽出了已變小的陰莖時,寧寧已經在那兒一動也不想動了,一股乳白色的精液從寧寧微微 腫起的蜜唇間向外流出。 5–臥底 房間外面,JANE被望見寧寧那豐滿雙胸而獸慾大發的JACK拋棄,並要服侍眼前這個比183CM高的自己矮6CM的王老闆,看見王老闆那超長的陰莖後,JANE嚇得倒退了1步,原來以為只是玩玩而已,誰知由於陪酒小姐的發情,竟然連自己都要和陌生男人做愛,而且看到這滿面橫肉的王老闆,性慾卻不知為何反而上升,但終究沒有喝春藥,JANE不肯獻身。王老闆見JANE身材高挑,而且又是體操學校出來的,怕自己一人不能霸王強拉弓,便招呼兩個助手啊粗和啊長來,三人一起制服這個183CM的淫貨。啊長一個箭步快速向前,用麻利的手勢一下子就把JANE的短裙脫到了地下,並借次來束縛JANE的修長的雙腿,啊粗一把繞著JANE的雙手,把她雙手向拉,控制著她的雙手,並且又把她的身子頂成弓字型向外,使那誘人的乳房在只有1顆紐扣維繫著的OL服裡更加抬頭。沒有絲襪保護的內褲更加容易被攻擊,王老闆並不急著來,拉下那白色的花邊內褲,一把拿出電動震盪器,放到JANE的陰道裡。陰道無端受到巨大的假陽具攻擊的JANE不由得尖叫一聲。無奈長腿被自己的裙子和淫猥的內褲束縛著,移動只會更加刺激官能,雙手又被緊緊地窟著,除了腳尖抵著地面支撐著全身之外,全身沒有一處可一反抗。突然,一陣可怕的感覺從下體傳來, 啊……啊……啊…… 被調到最高檔的假陽具瘋狂地在JANE的蜜洞,使JANE不由得陣陣尖叫,在可怕的三人組聽來,只是放縱淫蕩的呻吟,更加刺激了自己的弟弟。 三人互相幫忙脫下褲子,在JANE身後的啊粗他那粗粗的肉棒已經抵在JANE的蜜洞的假陽具旁邊,雙重地刺激著無力反抗的JANE,前身的雙乳正被王老闆極有技巧地玩弄著,嘴也被王老闆堵上了。在下面的啊長用舌頭貪婪地舔著這個體操美女的長腿,使JANE感到陣陣的麻痺,又有陣陣的舒爽。特別是那要命的咬陰毛,刺激得啊JANE完全投降了。 啊……太爽了……來……吧…… 嘴巴剛被放開,由於自己說錯了話,身子被按低,去含啊長的雞巴,三人中啊強的雞巴最小,但最強,因為他的衝擊力十分可怕,曾經在地鐵裡把一位少婦頂得撞牆。 終於,上身的衣服也被褪了下來,現在只有高跟鞋是穿著的,恐怖的假陽具繼續有力地衝刺著JANE的蜜洞,淫水一股又一股地不停地流出來,胸部更是快感可嘉,王老闆純熟的技巧讓JANE感到無比的充實,充血的奶頭為主人高潮的開始作準備。突然,JANE的蜜洞一陣收縮,一道液體隨之而出,在短短地幾秒間,JANE充分地享受著這高潮。快感被掉在沙發上的痛楚趕走了一點,假陽具撥了出來,換上了口裡的陰莖,口裡又換上了啊粗的大粗肉棒。啊粗的肉棒出名粗,頂到JANE的喉嚨裡,使她幾乎呼吸不了…… 最後,啊長和啊粗分別在JANE的身體、嘴裡射了兩次後,肉棒終於變小了。現在到王老闆的肉棒出動了。他脫下褲子,放出那條抬頭已久的長棒,大概有JACK那般長,但粗度卻只有1般肉棒那麼粗。但是已經很夠火力的了。他抱JANE到沙發旁,此時JANE已經被肉棒折磨得只有呻吟的聲音了,還沒有從快感陷阱逃出來,他讓JANE近乎無力的雙手撐著沙發,由於有啊粗和啊長的進攻,蜜洞已經濕得夠了,而且在旁等了很久的老闆,已經再沒有耐性做前戲了,長長的肉棒直接插入, 啊……啊啊啊…… JANE再次高聲呻吟。又1支肉棒的插入,讓JANE在快感的陷阱裡越陷越深,令她驚訝的是,肉棒一開始插入時,她的屁股竟然夠不到王老闆的小腹,過了7,8下之後,才越刺越進,直接刺激花蕊。蓄勢已經的王老闆將一身工夫完全沒有保留地發洩出來,更讓JANE感到這長肉棒的可怕,接近20分鐘的抽插終於迎來兩人的高潮。在三個男人的肉棒攻勢下,已經4次高潮的JANE又得準備接受下一次高潮,因為王老闆那剛垂下的肉棒又已經高昂地抬起來,發動新一輪的進攻…… 春藥的藥性終於過去,寧寧醒過後,望著身旁睡著的JACK,急忙穿上員工服,出了廁所,見到王老闆三人正圍著JANE在發洩,也愛莫能助,只好偷偷地出了包房,剛出去,古全剛好也在廁所跟一個放蕩女走了出來,等到寧寧放工後,兩人一起打的士回寧寧的住處。 深夜12點,紫龍家。 現在家裡只有我,X雪,紫龍的兩個姐姐和紫龍他。X雪按計劃把他們三個帶到紫龍的房間去看電影,已經過了半小時了,在紫龍父親的房間還什麼也找不到。 會不會把文件放到電腦裡呢?但也太……啊!對,電腦可以加密,放到電腦裡反而比放在其他地方安全吧。想著,我打開了他的電腦,糟糕,要是要密碼不就……但是我的顧慮很快地隨著電腦的開啟而消失,更可笑的是,他的帳簿記錄竟然在WINDOWS的桌面就見到,打開一看,啊!連受賄賂的東西都記得很清楚。好吧,借你這個3點5寸盤來用用。我用他的3點5寸盤把這個文件保存下來,看了看電腦裡其他地方好像都沒有新發現,好了,看來任務完成。我把盤子收好,然後到紫龍的房間裡去,為了特殊意外,盤子放到垃圾筒裡去了。上了樓梯,來到他的房間,敲了敲門,發現出來應門的是他的大姐姐紫綵鳳,她身後傳來陣陣呻吟聲,她自己身上也穿得很少,透明的睡衣看到了內衣褲。 什麼事了? 我想找找X雪老師,請問她在嗎? 在,不過她現在正在給我們補習,很忙,請你暫時不要打擾她。 又傳來呻吟聲,我已經確定是X雪的了,因為以前我在高三時期也搞得她絲絲呻吟聲。 那好,請你告訴她,她的老師論文軟件丟在我那裡了,但我現在有急事…… 等等,你聽到呻吟聲了嗎?她竟然這樣對一個新請來的清潔工說這樣的話。 恩……恩……好像聽到了吧……我只好含糊地答了,一向久經沙場的我竟然也口吃了。 那就進來看看嘛。 說著,她不由分說地拉了我進去。我發現紫龍的房間裡,牆壁上都是一些裸女的照片,有日曆,有H漫畫的海報……拐了個圈,更令我驚訝的是,X雪已經全身赤裸地被綁在牆上,紫龍正在用他的肉棒在挑逗她,他身後的紫玲瓏正在當電影般地看著。 難道身份已經被發現?我突然想出一個可怕的念頭,好在盤子收了起來。X雪忙在應付紫龍的肉棒在自己雪白的肌膚上遊走,已經沒有時間空出來對我的進入作出驚訝的表情。 一起看『電影』呀~紫玲瓏幫她姐姐一起按我坐下,意味深長地說了句話。在還沒有弄清形勢前,我只好坐著,看這這個離別已久既陌生又熟悉的美妙身軀讓一個高中生戲弄,可笑的是他也是18歲,跟我第一次幹X雪的時候一樣大。 紫龍同學……不能對老師這麼做啊…… X雪看來已經被挑起了性感,無力地說著一些說了等於沒有說的話。 老師,看你的身體,根據我看了這麼多A片的經驗,就知道你是很淫蕩的了,一天沒人幹準會不舒服,但你又竭力裝矜持,那是多麼的難受啊,讓我現在來徹底解放你那淫蕩的身體吧。 紫龍好像已經摸了很久,但還沒有入手。X雪的雙手被麻繩綁了個結實,中間露出大大的圓盤乳,圓盤型的乳房雖然不夠圓錐型的性感,但是在現在這種被綁的情下,乳房離開了胸罩的承托,圓盤型的乳房卻也不會因為重量而下垂。174CM的她有著幾乎跟我老婆寧寧一樣修長,一樣有彈性,一樣健康,一樣皙白的長腿,大概已經被綁了很久了,只能以腳尖掂地面的她已經沒有力氣,身子垂著,大腿已經累得曲在地面,但是大腿間依然靠得很緊,為了不讓紫龍的肉棒有空隙進去刺激自己的官能。在我的記憶裡,她的性慾也算強,可能也由於我以前對她的影響吧。 看來身份好像還沒有被識破,只是紫龍抵受不住誘惑,讓姐姐們幫忙把補習老師綁起來來發洩自己年輕的衝動而已。 紫龍用肉棒不斷挑逗X雪的乳房,33D圓圓的乳房由原來的半球型被刺激到橄欖球型,沒想到26歲的X雪那份成熟感已經跟一般少婦無異了,看來在沒有見面的8年裡,她遇到的男人也不少,或者應該有先生了吧。 啊……不能這樣啊…… 敏感的X雪果然受不了紫龍的挑逗,肉棒無意間觸到了乳頭,一股興奮的電流刺激到她。 這位小弟,你不能這樣對老師啊…… 看不過去的我,終於講出了話。誰知,自己的褲襠也形成了一座山峰,吸引了兩隻嬌嫩的小手撫摩,我還沒有看到紫龍的反應,就被這兩姐妹帶到門外去玩1皇2後,好在我平時跟寧寧大戰1小時都沒有低頭,何況兩個20來歲的妹妹,20分鐘都未過去,姐姐已經兩次高潮累得沒反應去,再回來服侍妹妹,沒想到竟然是個處女,等到開紅後一會,為了她的身體安全,也沒放進去了。這時門突然開了來: 大哥,肉棒很大啊~還有能力進來幹我的老師嗎?如果你能再讓她高潮的話我就放了她。 我不知道這是幫她還是害她,不過過了8年,受了剛才的刺激,我也想看看她的身體是不是更加淫蕩,又或者跟寧寧比比……啊,我竟然把獨守空房的寧寧忘記在家,還跟別人鬼混,唉……沒法子,寧寧原諒我吧,不過回來後我會招供的。此時我還不知道,自己的老婆正跟別人在包房裡做愛呢。 再次進了紫龍的房間,只見寧寧已經一面淫蕩相,眼睛了除了肉棒什麼也沒有,大腿間流著一股白色的液體,胸前也有點痕跡,看來這高中生也不賴,但是不是X雪性感的身體讓紫龍發揮出了超水準呢? 大哥快點,我在學習呢。 這學生一面輕鬆,完全不知道自己玷污了一個女警察的身體。為了快點做完這荒唐事,我來到X雪面前,把依然挺直的大肉棒立即放到濕潤的蜜洞裡快速抽送,在做愛的同時趁機向這位被綁在牆上的女警官耳邊小聲報告, 資料已經拿到手,明天我先拿回家,你有空後來我家拿吧。 啊……啊……啊……那現在我先拿你的大肉棒…… X雪的性感已經被紫龍完全挑逗出來,她現在只是一隻隻會做愛的母狗,看來8年多的時間她床事不少,又可能是剛才紫龍的小弟弟已經把她的蜜洞撐開,想不到8年前還挺緊的蜜洞現在竟然一會就適應我的大肉棒,還已經發浪了。讓人感到羞辱的25分鐘過去了,兩次高潮後,肉棒再也抬不起頭來,8年來,她的身體還是那麼性感,淫蕩,官能的刺激對她還是那麼的敏感。紫龍也遵照承諾依依不捨地解下了X雪。 中午10點,想來寧寧也睡得差不多了,我便把盤子帶回家先走人了,X雪可能經過昨晚的一夜激烈,還沒掙扎起床,我可不同,得回去見我那放蕩的寧寧老婆還要認錯呢。 6–結束意味著開始 中午10點10分,我還沒有回家,古全便帶了寧寧到茶餐廳去吃早餐,寧寧只能穿1件吊帶小背心,下身一條膝上30CM的超短裙,以方便古全伸手可及。無奈寧寧35E的巨乳,早就把吊帶小背心撐得緊緊的,讓不少路人和食客目不轉睛。反而那30CM的超短裙平時我都要求寧寧穿,倒也沒那麼羞辱,只要穩穩地坐好,下面的春光也不容易洩露。這時,侍應送來一杯冷咖啡,古全故意把它倒在寧寧的裙子上,然後讓侍應幫忙拿紙巾擦,侍應把紙巾拿來後, 你等一等,我幫她擦完後再給你。古全故意要侍應看著。 古全把毛巾在裙子面上擦著,不時隔著裙子刺激寧寧中間沒有防護的花瓣,已經濕了裙子的寧寧,只好把緊閉的雙腿張開,由於陰毛太長,露了出來,也同時暴露了沒有穿內褲的事實。在一旁看著的侍應傻了眼,眼睛死盯著不放,生怕錯過了這用錢都未必買到的一刻。擦完了裙子的上面,古全當著侍應面把手放到大腿中間,裙子的裡面,繼續擦,同時撫摩寧寧那兩條柔滑的大腿,當然主要攻擊的地方也是那已經流出點點水的花瓣了。 太狡猾了,雖然沒有把裙子牽開,但就幾乎好沒有穿衣服在別人面前的感覺……寧寧也不感慨歎這雖然腰力不足,但技巧高明的人。 終於把裙子擦完了,寧寧臉上已經泛著紅緋,古全把紙巾還給侍應時,得意地看到侍應的褲襠已經意料之中地扯起來了。 10點15分。 回到家後,不見寧寧,突然,我發現牆邊很隱蔽的地方,放了一個針孔攝像頭,客廳裡也多了很多攝影器材,憑著偵探的敏銳眼睛,我把房間裡的攝像頭都找出來,這時X雪也來我家了, X雪,家裡有大問題,看來寧寧好像……沒有說完,她也感到有點不對。 10點30分,在X雪的幫助下,吃完早餐的古全帶著我的寧寧回來時,被她捉住了,這兩天來的事全部讓我知道,寧寧羞愧的哭了,為了不要讓寧寧傷心,我只好騙騙她, 這些事我完全不在乎,以後你可以繼續暴露點也沒所謂,你知道我就是喜歡你暴露嘛……接著,我把昨晚的事告訴了寧寧,出奇地,她竟然破涕為笑,也原諒了我, 好啊,那麼我們兩算打和吧!寧寧脫離了古全無形的束縛後,終於送了口氣,但卻沒有把包房的事情告訴我,以至日後又來了一系列的事。 這事以後,我們兩一起去歐洲旅遊,回來後,又有新事情發生了。 旅遊回來的我,繼續到A偵探公司上班。 HI,大偵探! X雪為上次的協助而到訪,她身穿著便服,由於現在是6月底,炎熱的夏天籠罩著這個城市,X雪也穿得很性感。一身紅色的旗袍,胸前很多鏤空雕花,襯托她那33D的美乳,下身那超大的開叉,在X雪交叉腳坐下時隱約可以看到她那花邊內褲。 怎麼啦,X雪同學? 這是上次的的事警局發給你的獎金,這次來,又有新的案件要你大偵探幫忙啦! 什麼事啊,美女,要是能像上次那樣的美差我一定要參與哦!望著X雪的誘人的雙腿,我也忍不住說出了過分的話。 這次很大件事,情報說,有個恐怖組織計劃在1個月內,在一間T外語大學裡搞爆炸事件,但我們現在沒找到任何可疑的人,所以希望你混進學校裡當教師,幫忙找出潛進去的人。我也會在裡面當教師。 啊,我只會數學啊……不會教外語…… 沒所謂,不過要你們犧牲一個月了,因為作為一個教師,是要住進教師宿舍的。 啊!?不是吧?那…… 別怕,我們有補貼,不過你還是跟你妻子商量一下吧,你可以不接的。但是,如果破案的話,你的名字一定會好響亮,而且獎金也不少於200萬。 結果,看在X雪那修長的大腿,我沒有經過細想,就同意了,把家裡的必需品都搬進了教師宿舍。帶著寧寧住進了新的房子。只是要委屈寧寧以後要乘40分鐘公共汽車上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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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tharchive · 8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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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道祖師 by 墨香銅臭(part.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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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草木第八9   曉星塵的笑容凝固了。   「薛洋」兩個字,對他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他臉上本來就沒有多少血色,聽到這個名字後,瞬息之間褪得乾乾淨淨,嘴唇幾乎成了粉白色。
  不能確定一般,曉星塵低聲道:「……薛洋?」   他忽然驚醒:「阿箐,你是怎麼知道這個名字的?」   阿箐道:「這個薛洋,就是我們身邊這個人呀!就是那個壞東西!」   曉星塵懵懵地道:「我們身邊的?……我們身邊的……」   他搖了搖頭,像是有些頭暈,道:「你怎麼知道的?」   阿箐道:「我聽到他殺人了!」   曉星塵道:「他殺人?殺了誰?」   阿箐道:「一個女的!聲音很年輕,應該帶著一把劍,然後這個薛洋也藏著一把劍,因為我聽到他們打起來了,打得砰砰響。那個女的就喊他『薛洋』,還說他『屠觀』、『殺人放火』,『人人得而誅之』。老天爺呀,這個人是個殺人狂魔啊!一直藏在我們身邊,不知道要幹什麼!」   阿箐一夜沒睡,肚子裡編了一晚上的謊話。首先,肯定不能讓道長知道他把活人當成走屍殺了,更不能讓他知道他親手殺了宋嵐。所以,儘管對不起宋嵐,她也絕不能供出宋嵐來。最好是能讓曉星塵發現薛洋身份後,趕緊逃走,逃得遠遠的!   但這個消息太讓人難以接受了,乍聽十分荒唐,曉星塵道:「可是聲音不對。而且……」   阿箐急得直戳竹竿:「聲音不對是他故意裝的!就是怕被你認出來!」忽然,她靈機一動,跳起來道:「啊對了!對了對了!他有九個手指!道長你知不知道?薛洋是不是有九個手指?」   曉星塵一下子沒站住。   阿箐連忙扶住他,把他扶到桌邊,慢慢坐下。過了好一會,曉星塵才道:「你怎麼知道他有九個手指?你碰過他的手嗎?如果他真是薛洋,他怎麼會任由你碰到他的左手?」   阿箐一咬牙,道:「……道長!我實話跟你說吧!我不瞎,我看得見!我不是碰到的。我是看到的!」   曉星塵微微茫然道:「你說什麼?你看得見?」   阿箐心裡害怕,但又不能不說,連連道歉:「對不起呀道長,我不是故意要騙你的!我怕你知道了我不瞎以後要趕我走!但是現在你不要怪我了,我們一起跑吧。他買完菜就回來了!」   忽然,她閉上了嘴。   曉星塵纏眼的繃帶原本是雪白的,可此刻,卻有兩團血暈從中細細滲出,越滲越多,漸漸的,透布而出,從眼窩處流了下來。阿箐尖叫道:「道長,你流血了呀!」   曉星塵像是才發覺,輕輕「啊」了一聲,舉手摸了摸臉,摸到滿手鮮血。阿箐的手哆哆嗦嗦地幫他擦了擦,越擦越多。曉星塵舉手道:「我沒事……我沒事。」   原先,他眼睛的傷口只要思慮過度,情緒過度便會流血。但已經很久沒有復發了,魏無羨還以為已經癒合了。誰知,今天又流血了。   曉星塵喃喃地道:「可是……可是如果真是薛洋,怎麼會這樣?為什麼不一開始就殺了我,還會留在我身邊好幾年?這怎麼會是薛洋?」   阿箐道:「一開始他哪裡不想殺你!我看到他的眼神,很凶很可怕,但是他受了傷,動不了,需要有人照顧!我不認識他,要是我認識他,我知道他是個殺人狂魔,他躺在草叢裡的時候我就用竹竿捅死他!道長,咱們跑吧!啊?」   魏無羨心中卻歎:「不可能了。若是不告訴曉星塵,他就會一直和薛洋這樣相處下去。若是告訴了曉星塵,他也絕不會就這樣逃走,非當面質問薛洋不可。此事無解。」   果然,曉星塵勉強平定了心神,道:「阿箐,你走吧。」   他嗓子微微沙啞,阿箐道:「我走?道長,我們一起走啊!」   曉星塵搖頭道:「我不走。我要問清楚他到底想幹什麼,他肯定是有目的的。而且很有可能接近我、留在我身邊就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走了留他一個人在這裡,義城這麼多人就要遭他毒手了。薛洋此人,一向如此。」   這回,阿箐的哭哭啼啼再也不是裝的了,她把竹竿扔到一邊,抱著曉星塵的大腿道:「我走?道長,我一個人怎麼走啊!我要跟你一起,你不走的話我也不走。大不了一起被他害死。反正我一個人在外面也遲早會孤苦伶仃死。你要是不想我這樣,咱們就一起逃!」   可惜,她不是瞎子的秘密暴露後,再用這招裝可憐就不管用了。曉星塵道:「阿箐,你看得見,又聰明。我相信你可以過得好。薛洋這個人有多可怕,你還不瞭解,你不能留下來,不能再靠近他了。」   阿箐心中的尖叫連魏無羨都聽到了:「我知道!我知道他有多可怕!」   但她又絕不能說出所有的真相來!   忽然,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   薛洋回來了!   曉星塵驚覺地一抬頭,回復夜獵時的敏銳狀態,猛地拉近阿箐,低聲道:「待會兒他進來,我對付他,你趁機立刻逃跑,聽話!」   阿箐含淚點頭。薛洋用腳踢了踢門,道:「你們搞什麼,我都回來了,還沒走嗎?沒走的話就把門閂打開讓我進去。累死了。」   光聽這聲音和口氣,好一個鄰家少年郎、活潑小師弟。可有誰會想到,此時此刻,站在門外的,是一隻滅絕人性、喪心病狂的惡煞,一個披著一張俊俏人皮、學人行走、說著人話的魔鬼!   門沒鎖,卻從裡面被閂住了,再不開門,薛洋一定會起疑心。那時他再進門,一定會留有戒心。阿箐抹了抹臉,裝著平時的樣子,罵道:「累個鬼!買個菜多長點路,走兩下就累啦?!姐姐換兩件衣服耽擱下,掉你塊肉啊?!」   薛洋鄙夷道:「你總共有幾件衣服?換來換去都是一個樣。開門開門。」   阿箐的小腿發著抖,嘴上卻鏗鏘有力地道:「呸!就不給你開,有本事你踹啊!」   薛洋哈哈笑道:「這可是你說的。道長,回頭你去修門,不要怪我。」   說完,他踢了一腳,便把木門踹開了,提步邁過高高的門檻,進得屋來,一手提著滿滿噹噹的菜籃子,一手拿著一隻鮮紅欲滴的蘋果,剛喀嚓咬了一口,低下頭,便看見了沒入自己腹部的霜華劍刃。   菜籃子掉在了地上,裡面的青菜、蘿蔔、蘋果、饅頭骨碌碌滾了一地。   曉星塵低聲喝道:「阿箐,跑!」   阿箐拔腿就跑,衝出義莊大門。她在路上狂奔一陣,立刻改道轉回,躡手躡腳繞回義莊,爬到了她最熟悉、最常偷聽的那個隱蔽地方,這次還探出了小半個頭,窺視屋內。   曉星塵冷冷地道:「好玩兒嗎?」   薛洋慢慢地咬了一口還在他手上的那只蘋果,慢條斯理地嚼了一陣,嚥下果肉,才道:「好玩。怎麼不好玩。」   他用回了自己的本音。   曉星塵道:「你在我身邊這幾年,究竟是想幹什麼。」   薛洋道:「誰知道。可能是無聊吧。」   曉星塵抽出霜華,又是一劍欲刺,薛洋開口道:「曉星塵道長,我那個沒說完的故事。你現在不想聽下半截了吧?   「可我偏要說。說完之後,如果你還覺得是我的錯,隨便你想怎麼幹。」   曉星塵微微側首,劍勢凝住。   薛洋隨便抹了抹腹部的傷口,壓住它,不讓它流血流的太多,道:「那個小孩子,見到了哄騙他送信的那個男人,心裡很委屈,又很高興,哇哇大哭著撲上去告訴他:信送到了,但是點心沒了,你可不可以再給我一盤。   「而那個男人似乎剛剛被那個彪形大漢找到了,打了一頓,臉上有傷。又看到這個髒兮兮的小孩子抱住他的腿,煩躁至極,一腳踢開。   「他上了牛車,叫車伕立刻走。小孩子從地上爬起來,追著牛車一直跑。他太想吃那盤甜甜的點心了,好不容易追上了,在車前招手想讓他們停下來。這男人被他的哭聲吵得心煩,奪過車伕手裡鞭子,抽在他頭上,把他抽倒在地。   他一字一句道:「然後,車輪就從這個孩子手上,一根一根碾了過去!」   不管曉星塵看不看得見,薛洋對著他舉起自己的左手:「七歲!一隻左手手骨全碎,一根手指被當場碾成了一灘爛泥!這個男人,就是常萍的父親。   「曉星塵道長,你抓我上金麟台的時候,好義正言辭!譴責我為什麼因一點嫌隙就滅人滿門。是不是手指不長在你們身上,你們就不知道痛!不知道撕心裂肺地慘叫從自己嘴裡發出來是什麼樣的!我為什麼要殺他全家?你為什麼不問問他,為什麼好端端地要來戲耍我消遣我?!今日的薛洋,就是拜昔日的常慈安所賜!櫟陽常氏,不過是自食其果!」   曉星塵不可置信道:「常慈安當年斷你一根手指,就算你要報復,你也斬斷他一根手指好了。實在記恨不過,你折他兩根,十根!或者就算你砍掉他一條手臂也好!為什麼非要殺人全家?難道你一根手指,要五十多條人命來抵?」   薛洋竟然認真地想了想,彷彿覺得他的質問很奇怪,道:「當然。手指是自己的,命是別人的。殺多少條都抵不過。五十個人而已,怎麼抵得上我一根手指?」   曉星塵沉痛地喝問道:「那旁人呢?!那你為什麼又要屠白雪觀?為什麼要弄瞎宋子琛道長的眼睛?!」   薛洋道:「那你又為什麼要阻攔我呢?為什麼要礙我的事?為什麼要幫常家一家雜碎出頭?你幫常慈安?還是幫常萍?常萍原先是如何感激涕零?後來又是如何哀求你不要再幫他?曉星塵道長,從一開始,這件事就是你錯了,你不應該插手旁人是非恩怨,誰是誰非,恩多怨多,外人說得清嗎?或者你根本就不應該下山。你師尊多聰明啊,你為什麼不聽她的好好待在山上修仙問道?搞不懂這世界上的事,你就不要入世!」   曉星塵忍無可忍地道:「……薛洋,你真是……太令人噁心了……」   聽到這一句,薛洋眼中那道已許久不曾流露的凶光,重新出現了。   他陰冷地笑了幾聲,道:「曉星塵,這就是我為什麼討厭你。我最最最討厭的,就是你這種自詡正義之人,自以為品性高潔之人,就是你這種總以為做點好事世界就變美好了的大傻瓜,蠢貨,白癡,天真!你噁心我?很好,我會怕人噁心嗎?不過,你有資格噁心我嗎?」   曉星塵微微一怔,道:「……你什麼意思。」   阿箐和魏無羨的心,幾乎要從胸腔裡跳出!   薛洋道:「最近咱們晚上都沒再出去殺走屍了吧?不過前兩年,我們是不是隔幾天就出去殺一堆啊?」   曉星塵嘴唇動了動,似是微覺不安,道:「你現在說這個,是什麼意思?」   薛洋道:「沒什麼意思。就是很可惜你瞎了,兩個眼珠子挖沒了,看不到,你殺的那些『走屍』,被你一劍貫心的時候,多害怕多痛苦啊。還有跪下來流著眼淚給你磕頭求你放過他們一家老小的,要不是舌頭都被我割掉了,他們一定會放聲大哭,喊『道長饒命』的。」   曉星塵渾身都抖了起來。   好半晌,他才艱難地道:「你騙我。你想騙我。」   薛洋道:「是,我騙你。我一直在騙你。誰知道騙你的你都相信了,不騙你的你反而不信了呢?」   曉星塵踉蹌著劈劍朝他砍去,喊道:「閉嘴!閉嘴!」   薛洋摀住腹部,左手打了個響指,從容後退。而他臉上的表情已不像個人,兩眼裡竟然閃著綠光,他那對笑起來時會露出的小小虎牙,讓他看起來活生生是一隻惡鬼。他叫道:「好!我閉嘴!你不相��,跟你身後那只對對招,讓他告訴你,我又沒有騙你!」   劍風襲來,曉星塵下意識持霜華反手格擋。兩劍一交,他就怔住了。   不是怔住了,而是整個人都變成了一尊神形枯槁的石像。   曉星塵很小心、很小心地問道:「……是子琛嗎?」   沒有回答。   宋嵐的屍體站在他身後,看似凝視著曉星塵,雙眼卻不見瞳仁,手持長劍,與霜華相交。   他們二人以往一定常常切磋劍法,是以雙劍相交,單憑勁力,已能判斷對方。但曉星塵似乎不敢確定,緩緩地轉身,很慢很慢地伸手,摸到了宋嵐的劍的劍刃。再順著劍刃往上摸,摸到了劍柄上刻著的「拂雪」二字。   曉星塵的臉越來越白。   他六神無主地摸著拂雪的劍刃,連鋒刃割破了掌心也不知道,整個人、連聲音都一起抖得幾乎散了一地:「……子琛……宋道長……宋道長……是你嗎……」   宋嵐靜靜地看著他,不言不語。   曉星塵纏眼的繃帶已經被源源不絕的鮮血浸染出了兩個血洞。他想伸手去碰持劍的人,但又不敢,手伸出又縮回。阿箐的胸口,傳來陣陣撕裂般的疼痛,疼得她和魏無羨都呼吸困難,喘不過氣來。淚水如泉般從她的眼眶裡流出。   曉星塵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怎麼回事……說句話……」   他徹底崩潰了:「誰說句話?!」   薛洋如他所願,說話了:「需不需要我再告訴你,昨天你殺的那具走屍,是誰啊?」   噹的一聲。   霜華墜到了地上。   薛洋爆發出一陣大笑。   曉星塵跪在木然站立的宋嵐面前,抱著頭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來。   薛洋笑得眼裡泛起了淚花,惡狠狠地道:「怎麼啦!兩個好朋友見面,感動得都哭了!你們要不要抱在一起啊!」   阿箐死死摀住嘴,不讓嗚嗚嗚的哭聲洩露出一絲。   義莊內,薛洋一邊走來走去,一邊用一種既狂怒、又狂喜的可怕語氣,破口大罵:「救世!真是笑死我了,你連你自己都救不了!」   魏無羨的腦中,一陣又一陣尖銳的疼痛。這疼痛不是從阿箐的魂魄裡傳來的,而是他自身的魂魄在疼痛。   曉星塵狼狽不堪地跪在地上,伏在宋嵐腳邊,他縮得很小很小,彷彿變成了很虛弱的一團,原本潔白無暇的道袍已沾滿了鮮血和塵土。薛洋衝他喝道:「你一無事成,一敗塗地,你咎由自取,你自找的!」   這一刻,在曉星塵身上,魏無羨看到了自己。   一個一敗塗地,滿身鮮血、一事無成,被人指責、被人怒斥,只能嚎啕大哭的自己!   白色的繃帶已徹底被染成紅色,曉星塵滿臉鮮血,沒有眼珠,流不出淚水。   被欺騙了幾年。將仇人當做好友。善意被人踐踏。自以為在除魔降妖,雙手卻沾滿無辜之人的鮮血。親手殺了自己的好友!   他只能痛苦地嗚咽道:「饒了我吧。」   薛洋道:「剛才你不是要拿劍刺死我嗎?怎麼一會兒又討饒了?」   他分明知道,宋嵐的凶屍在為他保駕護航,曉星塵不可能再拿得動劍。   他又一次贏了。大獲全勝。   忽然,曉星塵拿起地上的霜華,調轉劍身,鋒刃架上了頸項間。   一道澄淨的銀光劃過薛洋那雙彷彿暗無天日的幽黑眼睛,曉星塵鬆開了手,殷紅的鮮血順著霜華劍刃滑下。   隨著那一聲長劍滾落的清響,薛洋的笑聲和動作瞬間凝固了。   沉默了半晌,他走到曉星塵一動不動的屍體身邊,低下頭,嘴角邊扭曲的弧度慢慢回落,眼睛裡爬上了密密麻麻的血絲。不知是不是看錯了,薛洋的眼眶卻微微的紅了。   隨即,他又惡狠狠地咬牙道:「是你逼我的!」   說完,他冷笑一聲,自言自語道:「死了更好!死了的才聽話。」   薛洋探了探曉星塵的呼吸,捏了捏他的手,似乎是覺得死得不夠透,不夠僵,站起身來,進到一側的宿房裡,端出一盆水,就著一條乾淨的布巾,把他臉上的鮮血擦得乾乾淨淨,還換了一條新的繃帶,細細地給曉星塵纏上。   他在地上畫好了陣法,置好了必須材料,將曉星塵的屍體抱進裡面擺好。做完了這些,才想起來要給自己的腹部裹傷。   他大抵是相信再過一會兒兩個人就又可以再見了,心情越來越愉快,把地上滾落的蔬菜水果都撿了起來,重新在籃子裡碼得整整齊齊,還大發勤快地把屋子也打掃了一通,給阿箐睡的棺材裡鋪上了一層厚厚的新稻草。最後,從袖子裡拿出了曉星塵昨天晚上給他的那顆糖。   剛要送進嘴裡,想了想,卻又忍住,放了回去,坐在桌邊,單手托腮,百般無賴地等著曉星塵坐起來。   卻一直沒有等到。   薛洋的臉色越來越陰沉,眼神越來越陰暗,手指不耐煩地在桌上滴滴地敲打著。   等到天色已暗,他踢了桌子一腳,罵了一聲,一掀衣擺起身,在曉星塵的屍體身旁半跪而下,檢查自己剛才畫的陣法和咒文。反覆確認,似乎沒錯。皺眉思索,還是全部擦掉,重畫了一次。   這回,薛洋坐到了地上,很有耐心地盯著曉星塵,又等了好一陣。阿箐的腳已經麻過了三輪,又痛又癢,彷彿千萬隻螞蟻在密密啃噬,她的眼睛也哭腫了,看東西有點模模糊糊的。   薛洋終於發現事態不可控制了。   他把手放到曉星塵的額頭上,閉目而探,半晌,猝然睜眼。   多半,他探到的,只有剩下的幾片殘存碎魂了。   而若要煉製凶屍,沒有屍身本人的魂魄,是絕不可能成功的。   薛洋像是完全沒有想到會出現這種意外,那張永遠都笑意滿滿的臉上,頭一次出現了一片空白。   不假思索,他後知後覺地用手去捂曉星塵脖子上的傷口。然而,血已經流盡了,曉星塵的臉已蒼白如紙,大片大片已變成暗紅色的血乾涸在他的頸項間。   現在才去堵傷口,什麼用都沒有。曉星塵已經死了,徹徹底底地死了。   連魂魄都碎了。   在薛洋的故事中,那個吃不到點心、哇哇大哭的他,和現在的他差距太大了,讓人很難把他們聯繫到一起。而此時此刻,魏無羨終於在薛洋的臉上,看到了那個茫然懵懂的孩子的一點影子。   薛洋的眼中剎那間爆滿了血絲。他霍然起身,雙手緊緊捏起拳頭,在義莊裡橫衝直撞地一陣摔踢,巨響陣陣,把他剛剛親自收拾的屋子砸得七零八落。   這時候,他的表情、發出的聲音,比此前他所有的惡態加起來還要瘋狂、還要可怕。   砸完了屋子,他又平靜下來,蹲回到原地,小聲地叫:「曉星塵。」   他道:「你再不起來,我要讓你的好朋友宋嵐去殺人了。   「這整座義城的人我全都會殺光,全都做成活屍,你在這裡生活了這麼久,不管真的可以嗎?   「我要把阿箐那個小瞎子活活掐死,曝屍荒野,讓野狗啃她,啃得稀巴爛。」   阿箐無聲地打了個寒戰。   無人回應,薛洋突然暴怒地喝道:「曉星塵!」   他徒然地揪著曉星塵道袍的領口,晃了幾晃,盯著曉星塵的臉。   突然,他拽著曉星塵的胳膊,把他背了起來。   薛洋背著曉星塵的屍體走出門去,像個瘋子一樣,口裡碎碎念道:「鎖靈囊,鎖靈囊。對了,鎖靈囊,我需要一隻鎖靈囊,鎖靈囊,鎖靈囊……」   等他走出好遠,阿箐才敢微微地動了一下。   她站不穩,滾到了地上,蠕動半晌才爬起來,艱難地走了兩步,走活了筋骨,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跑了起來。   跑出好久,把義城遠遠甩在身後,她才敢憋在肚子裡的大哭放了出來:「道長!道長!嗚嗚嗚,道長!……」   視線畫面一轉,忽然轉到了另一處。   這個時候阿箐應該已經逃了一段時日。她走在一處陌生的城鎮裡,拿著竹竿,又在裝瞎子,逢人便問:「請問這附近有沒有什麼仙門世家呀?」「請問這附近有沒有什麼厲害的高人呀?修仙的高人。」   魏無羨心道:「她這是在尋找可以幫曉星塵報仇的對象。」   奈何,並沒有什麼人把她的詢問當作一回事,往往敷衍兩句就走。阿箐也不氣餒,不厭其煩地一直問一直問,一直被揮手趕開。她見這裡問不到什麼,便離開了,走上了一條小路。   她走了一天,問了一天,累得不行,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到一條小溪邊,捧起溪水喝了幾口,潤了潤幹得要冒火的嗓子,對著水,看到了頭髮上的一隻木簪,伸手將它取了下來。   這只木簪原本很是粗糙,像一根凹凸不平的筷子。曉星塵幫她把簪身削得平滑纖細,還在簪子的尾部雕了一隻小狐狸。小狐狸長著一張尖尖的臉,一雙大大的眼,是微笑的。阿箐拿到簪子的時候摸了摸,很高興地說:「呀!好像我!」   看著這只簪子,阿箐癟了癟嘴,又想哭。肚子裡咕咕叫,她從懷裡摸出一隻白色的小錢袋,還是她從曉星塵那裡偷來的那隻,又從錢袋裡摳出一顆小小的糖果,小心地舔了舔,舌尖嘗到了甜味,就把糖又裝了回去。   這是曉星塵留給她的最後一顆糖。   阿箐低頭收好錢袋,隨眼一掃,忽然發現,水中的倒影,多出了另外一個人的影子。   薛洋在倒影之中,正在微笑地看著她。   阿箐嚇得尖叫一聲,連滾帶爬躲開。   薛洋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到了她的身後。他手裡拿著霜華,開心地道:「阿箐,你跑什麼?咱們好久不見了,你不想我嗎?」   阿箐尖叫道:「救命啊!」   然而,這裡已是偏僻的山野小路,沒有誰會來救她。   薛洋挑眉道:「我從櫟陽辦事一趟回來,竟然剛好遇到你在城裡問東問西,真是擋也擋不住的緣分哪。話說回來,你真是能裝,竟然我都給你騙了這麼久。了不起。」   阿箐知道自己逃不掉,是必死無疑了,驚恐萬狀過後,又潑起來。反正也是要死的,不如罵個痛快再死,她蹦起來呸道:「你這個畜生!白眼狼!豬狗不如的賤貨!你爹媽肯定是在豬圈洞房才生了你這麼個狗東西吧!爛胚子!」   她以前混跡市井,對罵聽得多了,後面什麼污言穢���都兜頭噴出。薛洋笑吟吟地聽著,道:「還有嗎?」   阿箐罵道:「那是道長的劍,你也配拿著!髒了他的東西!」   薛洋舉起左手的霜華,道:「現在,是我的了。你以為你的道長現在有多乾淨嗎?今後還不是我的……」   阿箐道:「你個屁!做夢吧你!你也配說道長乾不乾淨,你就是一口痰,道長倒了八輩子霉才被你沾上,髒的只有你!就是你這口噁心人的痰!」   薛洋的臉終於沉了下來。   阿箐的心卻忽然輕鬆了。她提心吊膽跑了這麼久,終於等到了這一刻。   薛洋陰測測地道:「既然你這麼喜歡裝瞎子,那你就做個真的瞎子吧。」   他揮手一灑,不知什麼粉末迎面撲來,撲入了阿箐的眼睛,視線頓時一片血紅,然後轉為黑暗。   眼球被火辣辣的刺痛瀰漫,阿箐卻忍著沒叫。薛洋的聲音又傳來:「多嘴多舌,你的舌頭也不必留了。」   一個冰涼刺骨的尖銳事物鑽入了阿箐的口中,魏無羨剛感覺到從舌根傳來的刺痛,猛地被人拉了出來!   清脆的銀鈴聲「叮叮」、「叮叮」的,近在咫尺。魏無羨還沉浸在阿箐的情緒裡,久久不能回過神,眼前也天旋地轉。藍景儀伸手在他面前揮了揮,道:「沒反應?不會傻了吧?!」   金凌道:「我就說過,共情是很危險的!」   藍景儀道:「都不是你剛才不知道在想什麼,不及時搖鈴!」   金凌面色一僵,道:「我……」   這時,魏無羨扶著棺材站了起來。   阿箐已經從他的身體裡脫出,也扒在棺材邊。眾少年忙嘰嘰喳喳道:「醒了醒了!」「太好了,沒傻。」「不是本來就傻嗎。」「別胡說八道。」   魏無羨道:「不要吵,我現在頭好暈。」   他們連忙噤聲。魏無羨低下頭,把手伸進棺內,微微分開曉星塵道袍整潔的衣領。果然,在致命之處,看到了一條細細的傷痕。   魏無羨心中歎息,對阿箐道:「辛苦你了。」   這些年來,無論或者還是死了,都東躲西藏,在妖霧瀰漫的義城裡,神出鬼沒地和薛洋作對,將入城的活人嚇走,指引他們出城,給他們示警。   之所以阿箐的鬼魂是瞎子,行動卻不像一般瞎子那樣遲緩小心,是因為她在死前一刻才變成真正的瞎子。此前,她一直是那麼靈活跳脫、行動如風的一個小姑娘。   阿箐趴在棺邊,合起手掌,對魏無羨連連作揖,再用竹竿充作劍,作她以前打鬧時常作的「殺殺殺」狀。魏無羨道:「放心。」   他對諸名世家子弟道:「你們留在這裡。城裡的走屍不會到這間義莊來,我去去就回。」   藍景儀忍不住問道:「到底共情的時候你看到什麼啦?」   魏無羨道:「太長,暫且不說。只知道一件事就夠了:薛洋必須死。」   漫天迷眼的妖霧裡,阿箐的竹竿喀喀,在前方為他帶路。一人一鬼行得飛快,迅速找到了那邊酣鬥之處。   藍忘機和薛洋已經戰到了外面,避塵和降災的劍光正在廝殺到要緊處。避塵冷靜從容,穩佔上風,降災卻狂如瘋狗,倒也勉強能扛住。再加上白霧駭人,藍忘機視物不清,薛洋卻在這座義城生活了許多年,也和阿箐一樣,閉著眼也對道路瞭如指掌,因此僵持不下。不時有琴聲怒鳴響徹雲霄,斥退欲包圍上來的走屍群。   一道黑色身影無聲無息潛到了魏無羨身後咫尺之處。他回頭看了一眼,溫寧靜靜地站在他身後,手裡拖著宋嵐。   魏無羨轉身道:「弄起來。」   溫寧雙手將宋嵐提起,讓他勉強站立。魏無羨伸手在他頭髮裡細細摸索,摸到了那兩枚刺顱釘的尾巴,捏住尖端,緩緩往外拔。   這兩枚釘子比釘進溫寧腦袋裡的要細許多,宋嵐的恢復時間也應該比溫寧快。   這時,從場中傳來了什麼東西被劍削斷的聲音。   薛洋狂怒地喝道:「還給我!」   ☆、第42章 草木第八10   薛洋被藍忘機一劍劃過,非但在胸口劃出了一道傷口,那只他藏在懷裡的鎖靈囊,也被避塵的劍尖挑了過去。   魏無羨道:「薛洋!你要他還給你什麼?霜華嗎?霜華又不是你的劍,憑什麼說『還給你』?要臉嗎?」   薛洋哈哈大笑起來。魏無羨道:「笑,你笑吧。笑死你也拼不齊曉星塵的殘魂。人家噁心透了你,你還非要拉他回來一起玩遊戲。」   薛洋忽而大笑,忽而又罵道:「誰要跟他一起玩遊戲?!」   魏無羨又道:「那你讓我修復他的魂魄,是想幹什麼?」   薛洋這麼聰明的人,該知道魏無羨是在故意擾亂他讓他分神,讓他出聲,使藍忘機可以判定他的位置從而攻擊,但還是忍不住接了一句又一句。他惡聲惡氣地道:「哼!幹什麼?你會不知道?我要把他做成凶屍惡靈,受我驅使!他不是要做高潔之士嗎?我就讓他殺戮不休,永無寧日!」   魏無羨道:「咦?你這麼恨他?那你為什麼要去殺常萍?」   薛洋嗤笑道:「我為什麼殺常萍?這還用問!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說要滅常家的門,就一條狗都不會給他留下!」   他一說話,就等於是在報出自己的方位,劍刃穿體的聲音不斷響起。可薛洋忍傷忍痛的能力異於常人,魏無羨在共情裡早已目睹過,哪怕他被一劍穿腹,也能談笑風生。魏無羨道:「那你為什麼推遲了好幾年才去殺常萍?你到底是為什麼去殺常萍,你自己心裡清楚。」   薛洋嘿然道:「那你倒是說說,我心裡清楚什麼?我清楚什麼?!」   後一句他吼了起來。魏無羨道:「你殺便殺了,為什麼偏偏要用代表『懲罰』的凌遲之刑?為什麼偏偏要用霜華劍而不用你的降災?為什麼偏偏還要挖掉常萍的眼睛?」   薛洋聲嘶力竭地咆哮道:「廢話!統統都是廢話!復仇我難道還要讓他死得舒舒服服?!」   魏無羨道:「你的確是在復仇。可你究竟是在為誰復仇?可笑!如果你真想復仇,最應該被千刀萬剮凌遲的,就是你自己!」   嗖嗖兩聲,尖銳的破空聲襲面而來。魏無羨紋絲不動,溫寧閃身擋到他面前,截下兩枚閃著陰毒黑光的刺顱釘。   薛洋發出一陣夜梟般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隨即戛然而止,沉寂了下去,不再理他,繼續與藍忘機在迷霧中纏鬥。魏無羨心道:「可惜!不上當了。這小流氓生命力太頑強了,像是完全感覺不到疼痛,哪裡受傷都沒事一樣。只要他再說兩句,藍湛多刺他幾劍,我就不信砍了他的手腳他還能活蹦亂跳。」   正在這時,迷霧中傳來一陣清脆的竹竿喀喀之聲。   魏無羨心念電轉,道:「藍湛,刺竹竿響的地方!」   藍忘機立刻出劍。薛洋悶哼一聲。片刻之後,竹竿又在隔了數丈之外的另一個地方倏然響起!   藍忘機繼續朝聲音來源之處刺去。薛洋森然道:「小瞎子,你跟在我背後,不怕我捏碎你嗎?」   自從被薛洋殺害之後,阿箐始終東躲西藏,不讓他找到自己。不知為什麼,薛洋也沒怎麼管她這只微不足道的孤魂野鬼。而這時,阿箐卻在迷霧之中,如影隨形地跟在薛洋的身後,敲打竹竿,暴露他的位置,給藍忘機指引攻擊的方向!   薛洋身法極快,瞬息之間便出現在了另一個地方。然而,阿箐生前也跑起來也不慢,化為陰魂之後,更是寸步不離、如詛咒一般緊緊貼在他背後,手中竹竿敲地不停。那喀喀噠噠的聲響忽遠忽近,忽左忽右,忽前忽後,擺不脫、甩不掉。而只要它一響起,避塵的鋒芒也隨之而至!   原先薛洋在迷霧之中如魚得水,可藏匿還可偷襲,現下不得不分出心神來對付阿箐。他猛地向後甩手擲出一張符篆,而就是這一分神,伴隨著阿箐古怪的尖叫聲,避塵刺穿了他的胸腔!   這一劍,命中要害。雖然阿箐的陰魂已被薛洋用符篆擊潰,再無竹竿敲地聲暴露他的蹤跡,但,薛洋的步伐已開始沉重,不能如原先那般神出鬼沒、難以捕捉!   魏無羨拋出了一隻空蕩蕩的鎖靈囊,讓它去搶救吸收阿箐的魂魄。迷霧之中,傳來幾聲咳血聲,薛洋走了幾步,忽然伸手朝前撲去,咆哮道:「給我!」   藍忘機一語不發,避塵藍光劈下,斬斷了他一條手臂。   血液噴湧而出,魏無羨的四周頓時血腥氣四溢,前方朦朧的白霧裡有一片似乎被染成了紅色。   儘管仍是沒有發出呼痛聲,但有重重的膝蓋落地聲傳來。   薛洋似乎失血過多,終於走不動,跪倒在地了。   片刻也不耽擱,藍忘機再召避塵。正準備下一劍直接將薛洋頭顱斬落,正在此時,白霧中卻突然冒起沖天的藍色焰火!   傳送符的火光!   魏無羨目光一凝,心知大事不好,顧不得霧中凶險,衝了過去。   血腥氣最濃重之處,地上滿是斷臂後噴出的濕漉漉的鮮血。   然而,薛洋的人影卻不見了。   藍忘機持著發出藍光的避塵,走了過來。魏無羨道:「是那個掘墓人?」   薛洋被避塵命中要害,而且失了一臂,看這出血量,已是必死無疑,不可能還有多餘的精力和靈力使用傳送符。藍忘機道:「應該是。我刺中那掘墓人三劍,正可生擒,大批走屍來攻,教他逃了。」   那個掘墓人身已中劍,卻不惜再大耗靈力也要帶走薛洋的屍體,究竟想幹什麼?   魏無羨凝然道:「……怕是他也識得薛洋。帶走薛洋的屍體,是為了搜查他身上有沒有陰虎符。」   薛洋被金光瑤「清理」之後,陰虎符的下落便不知所蹤,傳聞已失落。但現下看來,很有可能就在薛洋身上。義城裡聚居著成百上千隻活屍、走屍,單單是撒屍毒粉,也是難以控制的。只有使用陰虎符,才能解釋薛洋為什麼能任意號令它們聽從自己的指令,前赴後繼地攻擊。   薛洋這種多疑又狡猾的人,一定不會把陰虎符安置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多半會選擇藏在身上,時時刻刻都能碰到,才有安全感。掘墓人帶走了他的屍體,九成可能,陰虎符會落到他們手上。   魏無羨道:「事已至此,只能期望,薛洋復原的那只陰虎符威力有限了。」   他心知此事非同小可,口氣凝重。靜默片刻,藍忘機道:「屍體的右手,我已找到。」   魏無羨這才想起來,他們是被什麼指引著入城的,道:「好兄弟的右手?你找到了?什麼時候找到的?跟掘墓人打了一架,又被一群走屍包圍,你還找到了那只右手?」   藍忘機道:「嗯。」   魏無羨大力讚揚道:「真不愧是含光君!如此咱們就又搶先一步了。只可惜不是頭顱……慢著,宋嵐呢?」   薛洋的屍體消失之後,白霧流動的速度變快,似乎有些稀薄了,視物也不是那麼困難了。正因為如此,魏無羨忽然發現,宋嵐不見了。他心道:「溫寧沒有示警,就是說宋嵐沒有表現出攻擊意圖,莫不是他已經醒了?」   宋嵐腦中的刺顱釘比溫寧腦中的要細上許多,材料也不一樣,可能薛洋當時沒有找到適合的材料,因此,宋嵐恢復得很快,比溫寧快上許多倍,這也是很有可能的。想到這裡,魏無羨回頭,對溫寧所在的方向吹了一聲哨子。溫寧低下頭,聞聲退走,身影在白霧中消失無蹤。   鏈鎖拖地之聲逐漸遠去,藍忘機看了看他,收劍回鞘,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平靜地道:「走吧。」   他們正準備邁開步子,忽然,在血泊之中,看到了地上一樣孤零零的東西。   一隻被斬下來的左手。   四根手指緊緊握著,缺了一根小指。   這隻手的拳頭捏得非常緊。魏無羨蹲下身來,用足了力氣,才一根一根地掰開來。掌心裡,握著一顆糖。   這顆糖微微發黑,一定不能吃了。   被握得太緊,已經有些碎了。   魏無羨和藍忘機一起回到義莊,大門是打開的,果然,宋嵐就站在曉星塵躺的那具棺材旁,正低頭望著裡面。   諸名世家子弟都拔出了劍,擠成一團,堆在一旁,警惕地盯著這具凶屍。   魏無羨抬腳邁入義莊,為藍忘機介紹道:「宋嵐,宋子琛道長。」   藍忘機輕提衣擺,姿勢矜雅地邁過了高高的門檻,微微頷首。宋嵐抬起頭,目光轉向他們。   他神智既已恢復,瞳仁也落了下來,眼眶中是一對清明的黑眼睛。   這雙本是曉星塵的眼睛裡,滿是無可言述的悲傷。   不必再追問什麼,魏無羨便知道,在被薛洋做成凶屍驅使的這段時間裡,他什麼都看到了,什麼都記得。   再追問,再多說,只是徒增無奈和痛苦。   沉默片刻,魏無羨拿出兩隻一樣瘦小的鎖靈囊,遞給他,道:「曉星塵道長,和阿箐。」   雖然阿箐是被薛洋殺死的,非常害怕他,但是剛才,她還是緊緊跟著他,讓他甩不掉、躲不了。   她被薛洋一張符咒拍得幾乎魂飛魄散,魏無羨東撿西湊,使勁渾身解數,好容易才撿回來一些。現在,碎得七零八落,也和曉星塵差不多了。兩團虛弱的魂魄,各自蜷縮在一隻鎖靈囊裡,彷彿稍微用力地撞一撞,就會撞散在袋子裡。   宋嵐雙手微微發抖,接了過來,將他們托在手掌心上。   魏無羨道:「宋道長,曉星塵道長的屍體,你打算怎麼辦?」   宋嵐一手小心地揣著那兩隻鎖靈囊,另一手抽出拂雪,在地上寫了兩行字:「屍體火化。魂魄安養。」   曉星塵的魂魄碎成這樣,肯定是再回不到身體上了,火化了也好。這具身體散去,只留下純淨的魂魄,慢慢安養,也許有朝一日,還可重歸於世。   魏無羨又道:「今後你打算如何?」   宋嵐寫道:「負霜華,行世路。一同星塵,除魔殲邪。」   頓了頓,又寫道:「待他醒來,說對不起,錯不在你。」   這是他生前沒能對曉星塵說出來的話。   義城的妖霧逐漸散去,已能粗略看清長街和岔路。   藍忘機和魏無羨帶著一群世家子弟走出這座荒涼的鬼城。宋嵐在城門口與他們就此別過。   他還是那一身漆黑的道袍,孑然一身,背著兩把劍,霜華和拂雪。帶著兩隻魂,曉星塵和阿箐,走上了另一條的道路。   不是他們來義城的那條路。   藍思追看著他的背影出神了一會兒,道:「『明月清風曉星塵,傲雪凌霜宋子琛』……不知他們二位,還有沒有再聚首之日。」   魏無羨走在雜草叢生路上,正好看到一處草地,心道:「當初,曉星塵和阿箐就是在這裡,把薛洋救回來的。」   藍景儀道:「這下你總該跟我們講,到底共情的時候看到什麼了吧?那個人怎麼會是薛洋?他為什麼要冒充曉星塵?」   「還有還有,剛才那個是鬼將軍嗎?鬼將軍現在到哪裡去啦?怎麼沒見到他了?他還在義城裡嗎?怎麼會突然出現?」   魏無羨假裝沒聽到第二個問題,道:「這個嘛,就是一個很複雜的故事了……」   一路走下來,他講完之後,身旁已是一片愁雲慘淡,再沒有一個人記得鬼將軍了。   藍景儀第一個哭了起來,道:「世上怎麼會有這種事情!」   金凌大怒:「那個薛洋,人渣!渣滓!死得太便宜他了!」   那名窺看門縫時讚美過阿箐的少年捶胸頓足道:「阿箐姑娘,阿箐姑娘啊!」   藍景儀哭得最大聲,極其失態,這次卻沒有人提醒他注意勿要喧嘩了,因為藍思追的眼眶也紅了,還好藍忘機沒有禁他的言。藍景儀邊鼻涕眼淚橫流,邊提議道:「我們去給曉星塵道長和阿箐姑娘燒點紙錢吧?前面路口不是有個村子嗎?我們去買點東西,祭奠一下他們。」   眾人紛紛贊同:「好好好!」   說著就到石碑路口那個村子了,藍景儀和藍思追迫不及待地跑了進去,買了一些亂七八糟的線香、香燭、紅紅黃黃的紙錢,走到一邊,用土石土磚搭了一個防風灶一樣的東西,一群少年就圍成一圈蹲在地上,開始燒紙錢,一邊燒一邊碎碎念。魏無羨原本心情也很是沉重,路上俏皮話都沒說幾句,見狀,忍不住對藍忘機道:「含光君,你看他們在人家門口幹這種事,也不阻止一下。」   藍忘機淡淡地道:「你去阻止吧。」   魏無羨道:「好,我幫你管教。」   他便去了,道:「我沒弄錯吧?你們一個個都是仙門世家的子弟,你們爹爹媽媽叔叔伯伯沒教過你們,死人是不能收到紙錢的嗎?人都死了還要什麼錢?收不到的。而且這是別人家的門口,你們在這裡……」   藍景儀揮手道:「走開走開,你擋風了啦。要燒不起來了,再說你又沒死過,你怎麼知道死人收不到紙錢啊?」   另一名少年淚流滿面、滿臉煙灰地抬起臉來,附和道:「就是啊。你怎麼知道呢?萬一能收到呢?」   魏無羨喃喃道:「我怎麼知道?」   他當然知道!   他死了的那幾年裡,根本沒收到過一張紙錢啊!   藍景儀又在他心口上插了一刀:「就算你收不到,那也肯定是因為沒人給你燒的緣故。」   魏無羨捫心自問:「怎麼會?難道我就如此失敗?沒有一個人肯給我燒紙錢嗎?難道真的是因為沒有人給我燒、所以我才沒收到?」   他越想越覺得不可能,轉頭低聲問藍忘機:「含光君,你有沒有給我燒過啊?至少你給我燒過的吧?」   藍忘機看了他一眼,低頭拂了拂袖底沾染的一點紙灰,靜靜地眺望遠方,不置一詞。   魏無羨看著他安然的側顏,心道:「不會吧?」   真的沒有嗎?!   這時,有一名村民背著土弓走了過來,不滿道:「你們為啥要在這裡燒啊?這是我家門口,好不吉利!」   魏無羨道:「看,被罵了吧?」   這些少年以前沒做過這種事,不知道在人門口燒紙錢是不吉利的,連連道歉。藍思追道:「這是您家門口嗎?」   那村民道:「我家三代都住這裡,不是我家還是你家?」   金凌聽他口氣很不客氣,站起身道:「你怎麼說話的?」   魏無羨把他腦袋一按,壓了下去。藍思追又道:「原來如此。抱歉,我方纔的問題並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我們上次經過這戶人家,在這裡見到的是另一位獵戶,所以才有此一問。」   那村民卻愣愣地道:「另一位獵戶?什麼另一位?」   他比了個「三」,道:「我家三代單傳!就我一個,沒有兄弟,我爹早死了,我媳婦都沒娶也沒生娃,哪來的另一個獵戶?」   藍景儀道:「真的有!」他也站了起來,道:「穿得嚴嚴實實,帶著個大帽子,就坐在你家院子裡低頭修弓箭,好像馬上要出去打獵。我們到這裡的時候,還向他問了路。就是他指給我們義城的方向的。」   那村民道:「瞎說!你真是看到坐在我家院子裡?我家沒這個人!義城那旮旯鬼都打得死人,給你們指那路?是想害死你們吧!你們看到的是鬼吧!」   他搖搖頭轉身走了。只剩下一群少年面面相覷。藍景儀道:「確實是坐在這個院子的,我記得很清楚……」   魏無羨對藍忘機簡略說了幾句,回頭道:「明白了吧,你們是被人引到義城去的。那個獵戶,根本不是這裡的村民,是有人假扮的。」   金凌道:「那從一路殺貓、拋屍開始,就有人在引著我們往這裡走?那個假獵戶,是不是就是做這些事的人?」   魏無羨道:「八九不離十。」   藍思追困惑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大費周章?」   魏無羨道:「目前還不知道,不過今後你們千萬小心。再遇到這種詭異的事情,不要自己追查,先聯繫家族,多派人手,一起行動。如果這次不是含光君剛好也在義城,你們小命難保。」   想到萬一落單在義城裡,會是什麼樣的後果,不少人背上汗毛直豎。無論是被活屍包圍,還是要面對那個活生生的惡魔薛洋,那情形,都令人不寒而慄。   藍忘機和魏無羨帶著一群世家子弟行了一陣,臨近天黑之時,趕到了他們寄放狗和驢的那座城。   城中燈火通明,人聲喧鬧。   這才是活人居住的地方。   魏無羨對花驢子張開雙手,喊道:「小蘋果!」   小蘋果狂怒地衝他大叫,隨即,魏無羨聽到一陣犬吠,立即躥到藍忘機身後。仙子也衝了過來,一狗一驢對峙著,相互齜牙。   藍忘機道:「栓在這裡。都去吃飯。」   他帶著魏無羨,在茶生的指引下往二樓走去。金凌等人也要跟上,藍忘機卻回頭,含義不明地掃了他們一眼。藍思追立刻對其他人道:「長席和幼席要分開,我們就留在一樓吧。」   藍忘機一點頭,面色淡漠地繼續往上走。金凌遲疑著站在樓梯上,不上不下,魏無羨回頭嘻嘻笑:「大人跟小孩兒要分開。有些東西你們最好不要看到。」   金凌撇了撇嘴,道:「誰要看!」   藍忘機吩咐人在一樓給一群世家子弟訂了一桌,他和魏無羨則在二樓要了一間雅間。二人相對而坐,一番交談,說清了許多細節。不一會兒,菜上來了,酒也上來了。   魏無羨看似隨意地掃了一眼桌上的菜,幾乎大半都是紅辣辣的。他留意藍忘機的下筷,發現他多動的是清淡的菜色,偶爾才伸向鮮紅的盤子,入口亦是面不改色,心中微微一動。   藍忘機注意到他的目光,問道:「怎麼了。」   魏無羨慢慢地斟了一杯酒,道:「想人陪我喝酒了。」   ☆、第43章 佼僚第九   聞言,藍忘機略不自在地垂下了眼簾。   魏無羨心知,藍忘機一定還存有上次的陰影,百思不得其解,到底自己喝醉的時候幹了什麼,須得他煽風點火哄一把。但又不能把意圖表露得太過明顯,便先佯作按下不提,自己仰頭把這杯酒飲了,歎道:「我心裡鬱結得很。」   藍忘機又抬起眼簾,反問道:「你鬱結。」   無論是發問、還是反問,他的語氣聽起來都平淡無波。魏無羨道:「我怎麼不能鬱結了。替你鬱結呀。義城的善後事宜,這可不是小麻煩。那麼大一座城,如果真的要清理,一定各方面都會消耗巨大。蜀中本來就不是你們的管轄地盤。我建議你們姑蘇藍氏不要一力承擔,點一點樓下這群小輩,看看他們有多少家,叫他們各家出一份力。」   藍忘機道:「可以考慮。」   魏無羨道:「可以是可以,不過考慮也只能是考慮。你知道,這些世家最喜歡有獵物搶著上,有責任就推來推去,哪能這麼容易鬆口一起幫忙。你呢,我也知道,就算別人不肯幫忙,你也會扛下這個擔子的。所以,這個虧你吃定了。還有,你看看金凌。你看看他。」   藍忘機道:「金凌如何。」   魏無羨食指指節敲了敲桌子,道:「你家景儀說他大小姐脾氣,真是沒說錯。刁蠻任性,張口就得罪人,出手便捅蜂窩。這好幾次要不是有你我護著,他豈止是要吃大虧,他骨頭渣子都被吞沒了。」   雖然,他提起這話茬,本意是哄騙藍忘機,但這也是他心裡話。說著說著,魏無羨便忍不住道:「他每次出來夜獵,都是獨來獨往。他舅舅不算。身邊居然沒有一個平輩的同齡人跟著前呼後擁。咱們以前……」   像是想起了什麼不甚愉快的東西,藍忘機眉尖微微一挑,坐得更加端正了。   見狀,魏無羨改口道:「好吧,是我,我以前。我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藍忘機淡聲道:「那是你。並非人人都如你一般。」   魏無羨道:「但是小孩子都是喜歡熱鬧、喜歡人多的嘛。這次要不是剛好遇上了你家那幾個和他在追查同一件事,他也肯定一個人就冒冒失失被人引著衝進義城去了。含光君,」   他放下酒杯,前傾身體,凝視著藍忘機的臉,道:「你說,金凌這孩子會不會是特別不合群?在家族裡一個朋友都沒有啊?江家不提,但是金家也沒有跟他同輩、年齡相近的小輩嗎?」   金光善明面上的兒子,只有正室夫人所出的金子軒。他雖愛拈花惹草,四處偷情,私生子女眾多,但大多不聞不問。尤其對那名女子膩味之後,更是完全拋之腦後。在這些私生子女之中,唯獨金光瑤格外出彩。雖說他出身低賤到令人難以啟齒,但單憑他在射日之征中單槍匹馬立下奇功,便足以令人歎服。加之為人圓滑伶俐,善於逢迎,這才打通各種關節,得以認祖歸宗。魏無羨道:「難道金光瑤就沒個差不多大的兒子女兒,跟他玩兒得來?」   藍忘機道:「金光瑤曾有一子,六歲夭折。」   魏無羨道:「之後再無所出?那這麼說,現在蘭陵金氏下一代裡最正統的一支血脈,就只有金凌了?」   得到肯定答案,魏無羨沉默了,心想:「既無父母,也無年齡相近的朋友一起長大。雖然他好像挺喜歡金光瑤的,但叔叔畢竟是叔叔,不是父親。再加上江澄根本就不是個會教孩子的人……真是一塌糊塗。」   頓了頓,他道:「算了。先不提了。」   藍忘機看著他,默然半晌,忽然挽袖探手,給自己也斟了一杯酒。   然後,舉杯慢慢地飲了下去。   上次喝酒,魏無羨沒仔細看他的神情,這次卻特意留心了。   藍忘機喝酒的時候是閉著眼的,微微蹙眉,一杯飲盡,不易覺察地抿了抿嘴,這才睜開眼睛。眼波之中,還會浮現一層淺淺的水光。   魏無羨在桌邊托起了腮,心中開始默數。   數到第八聲時,藍忘機放下酒杯,扶了扶額頭,緩緩地睡了過去。   一陣奇異的興奮湧上魏無羨心頭。   果然是先睡再醉!   他把酒壺中剩下的酒一口喝乾了,站起來負著手在雅間內走來走去,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須臾,他走到藍忘機身邊,俯身低頭,在他耳邊輕聲問道:「藍湛?」   不應。魏無羨又道:「忘機兄?」   藍忘機右手支著額,呼吸十分平穩和緩。   這張面容和支額的那隻手,皆是白皙無暇,仿若美玉。   他身上散發的幽幽的檀香之氣,原本是冷冷的、有些淒清的。然而此刻,檀香中沁入了酒醇,冷香裡泛起絲絲暖意,彷彿摻入了一縷微醺的甜味,竟然有些醉人。   魏無羨挨得近了,這種香氣縈繞在他呼吸之間,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又俯得更低了些,離他更近了些。   他模糊地想:「奇怪……怎麼好像有點熱?」   忽然,一個聲音幽幽地傳來:「公子。」   魏無羨的臉已經貼到藍忘機近在咫尺之處,聞聲腳底一滑,險些撲上去。   他立即把藍忘機擋在身後,轉身面向聲音傳來的木窗。   那扇木窗被小心地敲了一下,又有個小小的聲音,順著窗縫飄了進來:「公子。」   魏無羨這才發現自己的心跳得有些快,心裡又道一聲奇怪,定定神,走過去,一下子支起窗子。   溫寧勾住了屋簷,正倒掛在窗外,準備再敲一下。魏無羨猛地開了窗,打到他的腦袋,他「啊」的輕輕叫了一聲,雙手托住窗扇,和魏無羨打了個照面。   一陣冷冷的夜風撲窗而入。溫寧睜著眼睛,眼眶裡已不再是一片死白,有了一對安靜的黑色的瞳仁。   兩人就這樣,一個正站著,一個倒吊著,對視了半晌。   魏無羨道:「下來。」   溫寧一下子沒勾住屋簷,掉了下去,重重摔倒了樓下的地上。   魏無羨抹了一把額頭上並不存在的冷汗。   他心道:「這地方挑得太對了!」   幸好挑了這家。雅間為了安靜,這一扇木窗開的方向面對的不是行人街道,而是一片小樹林。魏無羨拿起支桿把木窗支好,上身探出窗,往下看去。溫寧的身軀死沉死沉,把地面砸出了一個人形坑,躺在坑裡,眼睛卻還在盯著他。   魏無羨壓低聲音衝他喊道:「我讓你下來,不是讓你下去。『來』,懂嗎?」   溫寧仰著脖子看著他,從坑裡爬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忙道:「哦。我來了。」   說完又抱著柱子,準備順著它爬上來。魏無羨道:「打住!你就在那裡,我過去找你。」   他回到藍忘機身邊,趴在他耳邊道:「藍湛啊藍湛,你可千萬多睡會兒。我馬上就回來。乖乖的可好?」   說完之後,他的手有點發癢,忍不住用指尖撩了一下藍忘機的眼睫。   藍忘機被他撩得長睫微顫,眉心微擰,略不安份。魏無羨收回爪子,躍出了窗,在簷角枝葉上幾個起落,落到了地上。   他剛跳下來,轉過身,溫寧就在他面前跪了下來。   魏無羨道:「你幹什麼?」   溫寧一語不發,垂著頭,低聲道:「公子,對不起。」   魏無羨道:「你一定要這樣跟我說話嗎?也行。」   說完,他也在溫寧面前,對著他跪了下來。   溫寧一驚,忙不迭對著他磕了一個頭。魏無羨也有樣學樣,對他磕了一個頭。溫寧連忙跳了起來,魏無羨這才從地上悠悠站了起來,拍拍下擺灰塵,道:「早這樣挺直了腰桿講話,不行嗎?」   溫寧低頭不敢說話。魏無羨道:「什麼時候恢復神智的?」   溫寧道:「剛剛。」   魏無羨道:「刺顱釘在你腦子裡時發生的事還記得不記得?」   溫寧道:「有些記得……有些不記得。」   魏無羨道:「記得什麼?」   溫寧木然道:「……記得聽到人說,亂葬崗沒了。人……全都沒了。」   魏無羨道:「一點好的也沒聽到?還聽到了什麼?」   默然片刻,溫寧道:「江澄殺了您。」   魏無羨道:「不是他殺的我。我是受反噬而死的。修邪道如走獨木橋,遭受反噬是必然的。不過是早與晚的問題罷了。獨木橋總不可能走一輩子。」   溫寧終於抬眼直視他,道:「可是,若不是他故意挑在那個時候……」   這時,一樓的大堂裡,傳來了一陣響亮的瓷器碎裂聲。   藍思追的聲音隨之響起:「我們之前不是在談論薛洋嗎?為什麼要吵到這個上面來?」   金凌怒道:「是在談論薛洋,我說的不對嗎?!薛洋幹了什麼?他是個禽獸不如的人渣,魏嬰比他更讓人噁心!什麼叫『不能一概而論』?這種邪魔外道留在世上就是禍害,就是該統統都殺光死光!」   溫寧動了動,魏無羨擺手示意他靜止。   藍景儀道:「你發這麼大火幹什麼?思追又沒說魏無羨不該殺,他只是說修邪魔外道的並不全都是薛洋這種人,你有必要摔東西嗎?」   金凌冷笑道:「他不是還說了一句,『創此道者也未必想過要用它為非作歹』嗎?『創此道者』是誰?你倒是告訴我,除了魏嬰,還有誰?!真是叫人費解,你們姑蘇藍氏,也是仙門望族,當年你們家的人沒少死在魏嬰手上吧?怎麼你藍願說話立場這麼奇怪?聽你的意思,難不成還想給魏嬰開脫?」   藍願就是藍思追的名字。他依舊彬彬有禮:「我並非是想給他開脫。只是建議,不清楚來龍去脈之前,不要隨意下定論。須知此來義城之前,不也有不少人斷言,櫟陽常氏的常萍是曉星塵道長為報復洩憤所殺嗎?可事實又是如何?」   金凌道:「常萍到底是不是曉星塵道長所殺,沒有任何人看見。所有人也只是猜測而已,斷言什麼?可魏嬰窮奇道截殺,血洗不夜天,兩役之中,多少修士命喪他手,命喪溫寧和陰虎符之下!這才是無數人都看在眼裡的事實。狡辯不了,抵賴不得!而他唆使溫寧殺我父親,害死我母親,這些,我更不會忘!」   若是溫寧臉上有血色,此刻一定消退殆盡了。   可他沒有。他永遠也只能展現一張木然的面孔。溫寧低聲道:「……江姑娘的兒子?」   魏無羨一動不動。   金凌又道:「我舅舅跟他一同長大,我祖父視他如親生,我祖母對他也不差,可他呢?害得蓮花塢一度淪為溫氏烏合之眾的魔巢,害得雲夢江氏支離破碎,害得他們雙雙身隕,如今只剩我舅舅一人!野心勃勃不知收斂興風作浪,最終死無全屍!這來龍去脈,還有什麼不清楚的,還有什麼值得商榷的?」   他咄咄逼人,藍思追不應一語。半晌,另一名少年道:「好好的,為什麼要為這個吵起來?我們不要提了好嗎?菜都涼了。」   又一人附和道:「是啊,別吵了。思追也就是說話不留心罷了。金公子坐下,一起吃飯吧。」   金凌哼了一聲。藍思追這才開口,依舊不失禮儀:「好吧。是我失言。金公子,請坐吧。再吵下去,把含光君引下來就不好了。」   一提含光君,果真有奇效。聞言,金凌頓時連哼都不哼了,傳來一陣挪動桌子板凳的聲音,看來是坐下了。大堂裡重新嘈雜起來,少年們的聲音,淹沒在交錯的杯盤盞碟筷中。   魏無羨和溫寧靜靜地站在小樹林裡,都是面色凝沉。   默然間,溫寧又無聲無息地跪了下來。   魏無羨道:「不關你的事。」   溫寧剛要開口說話,忽然望著魏無羨的背後,微微一怔。魏無羨正要轉身去看,只見一襲白衣越過了他,提起一腳,踹在溫寧的肩上。   溫寧被踹得又壓出了一個人形坑。   魏無羨連忙拉住意欲再踹的藍忘機,道:「含光君,含光君!含光君,息怒啊!」   看來是「睡」的時間已過,「醉」的時間已至,藍忘機找出來了。這情形莫名熟悉,歷史真是驚人的相似。   這一次,藍忘機看上去比上次更加正常,靴子也沒穿反,連做踹溫寧這麼粗魯的動作時,那張面孔也越發嚴肅正直、大義凜然。被魏無羨拉住之後,他一振衣袖,點了點頭,一派傲然地站在原地,依言不踹了。   魏無羨抽空對溫寧道:「你怎麼樣?」   溫寧爬了起來,道:「我沒事。」   魏無羨道:「沒事就起來,還跪著幹什麼。」   溫寧站了起來,猶豫了片刻,道:「藍公子。」   藍忘機皺起眉,摀住了耳朵,轉過身背對溫寧,面對魏無羨,用身體擋住了他的視線。   溫寧:「……」   魏無羨道:「你最好不要站在這裡,他……不太喜歡看到你。」   溫寧道:「……藍公子這是怎麼了?」   魏無羨道:「沒怎麼。醉了而已。」   溫寧道:「那您扶他進屋去吧。」   魏無羨道:「你自己小心點。」   溫寧點點頭,忍不住又看了藍忘機一眼,這才退去。   魏無羨拿開藍忘機摀住耳朵的雙手,道:「好啦,走啦,聽不到聲音,也看不到人了。」   藍忘機這才放開了手,淺色的雙眸直愣愣地盯著他。   作惡的慾望正在魏無羨心中洶湧澎湃,他身體裡好像有什麼東西被點燃了,不懷好意地笑道:「藍湛,還是我問什麼,你答什麼?我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   藍忘機:「嗯。」   魏無羨道:「把你的抹額摘下來。」   藍忘機把手伸到腦後,慢慢地解開了帶子,將這條繡著卷雲紋的白色抹額取了下來。   魏無羨仔仔細細地看著這條抹額,道:「也沒什麼了���起的嘛,我還以為藏著什麼秘密。那為什麼從前我摘下來,你那麼生氣呢?」   忽然,他感覺手腕一緊。只見藍忘機用抹額捆住了他的兩隻手,正在慢條斯理地打結。   魏無羨道:「你這是幹什麼?」   他想看藍忘機究竟要做什麼,便任由他自己行動下去。藍忘機把他兩手捆得緊緊,先是打了一個活結,想了想,彷彿覺得不妥,解了開來,改成一個死結。再想了想,覺得還是不妥,又打了一個。   姑蘇藍氏的抹額後邊是垂下的飄帶,行動時飄起來極為美觀,因此也很長。藍忘機一連打了七八個死結,疊成了一串難看的小疙瘩,這才滿意地停手。   魏無羨道:「喂,你這條抹額還要不要啦?」   藍忘機眉頭舒展,牽著抹額的另一端,拉起魏無羨的手,舉到眼前,彷彿在欣賞自己偉大的傑作。魏無羨的手被他提著吊起來,心想:「我好像個犯人啊……不對,我為什麼要陪他這樣玩?不是應該我玩兒他嗎?」   猛然驚醒,魏無羨道:「給我解開。」   藍忘機欣然伸手,故技重施,又伸向了他的衣領衣帶。魏無羨道:「不是解開這個!解開手上這個!解開你綁著我的這個東西!這條抹額!」   若是被藍忘機捆著手脫光了衣服,那畫面,真是想想都可怕!   藍忘機聽了他的要求,眉尖又蹙起來,半晌也一動不動。魏無羨舉著手給他看,哄道:「不是聽我的話嘛,給哥哥把這個解開。乖。」   藍忘機看了他一眼,平靜地移開了目光,彷彿聽不明白他在說什麼,需要費心思考一段時間。魏無羨喝道:「哦,我懂了!讓你綁我你就很來勁兒,讓你解開你就聽不懂了對吧?」   藍家的抹額和他們衣服所用的材料一致,看似輕盈飄逸,實則堅實無比。藍忘機捆得很緊,又打了一長串的死結,魏無羨左扭右扭也掙不脫,心道:「這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幸好是抹額而不是什麼繩子之類的鬼東西,不然他還不得把我全身都綁了!」   藍忘機一邊眺望遠方,一邊手上拽著抹額的帶子,拉呀、晃呀,手裡玩得很歡的樣子。魏無羨又道:「給我解開好嘛?含光君,你這麼仙的人兒,怎麼能幹這種事呢?你捆著我要幹什麼呢?給人家看到了怎麼辦?嗯?」   聽了最後一句,藍忘機拉著他朝樹林外走去。   魏無羨被他拽著走,邊踉蹌邊道:「你你你等會兒。我意思是給人家看到了不好,不是說讓你把這個給人家看!喂!你是不是假裝聽不懂?你故意的吧?!你只聽懂你想聽懂的是不是?!藍忘機!」   話音未落,藍忘機已拖著他走出了樹林,繞回了街上,從酒樓一樓重新進入大堂。   一群小輩還在吃吃喝喝玩玩鬧鬧,剛才雖然有點小不愉快,但少年人總是馬上就能忘掉不愉快的。他們正行酒令行得歡,藍家幾名小輩偷著喝酒,一直有人盯著二樓樓梯防風,謹防被藍忘機發現,誰知忽見藍忘機拖著魏無羨,從大門邁進來,個個都驚得呆了。   匡當匡啷,藍景儀撲手去藏桌上的酒壺,一路打翻了幾個碟碗,一點藏匿的效果也沒有。藍思追站起身道:「含、含光君,你們怎麼從這邊又進來了……」   魏無羨笑道:「哈哈,你們含光君坐得熱了,出來吹吹風,心血來潮殺個突擊,這不,果然就抓到你們在偷酒喝了。」   他心中祈禱,請藍湛最好直接把他拖上樓去,不要跟人說話,也不要做多餘的動作。只要他繼續一語不發,維持冷若冰霜的表象,不會有人發現他不對勁的。   剛這麼想,藍忘機就拉著他,走到了那群小輩的桌前。   藍思追道:「含光君,你的抹額……」   還沒說完,他就看到了魏無羨的手。   含光君的抹額,就綁在魏無羨的手腕上。   彷彿是嫌注意到這個的人不夠多,藍忘機提著抹額的帶子,把魏無羨的手拉起來,展現給所有人看了一遍。   ☆、第44章 佼僚第九2   藍景儀嘴裡的一隻雞翅掉了下來。掉進碗裡,醬汁四濺,濺髒了他的胸口。   魏無羨滿腦子都是一個念頭:酒醒之後,藍忘機可以不用見人了。   金凌驚疑不定道:「……他在幹什麼?」   魏無羨道:「給你們展示藍家抹額的一種特殊用法。」   藍思追道:「什麼特殊用法……」   魏無羨道:「當遇上很奇怪的走屍,你們覺得需要帶回去好好檢查的時候,就可以把抹額解下來,這樣綁著帶回去。」   藍景儀嚷道:「這怎麼行?我們家的抹額是……」   藍思追把雞翅塞回他口裡,道:「原來如此。竟然還有如此妙用!」   無視一路旁人的詭異眼神,藍忘機拖著魏無羨逕自上樓,入房,轉身關門,閂門。把桌子推到門前,彷彿要擋住外面的什麼敵人。   魏無羨道:「你要在這裡殺人分屍嗎?」   雅間內設有一道木座畫屏,被它隔為兩部分,一部分設著桌席,供座談食飲,另一部分則置有長榻,垂有簾子,供休息所用。藍忘機拖他進屏風之後,用力一推,把魏無羨推倒在榻上。   長榻帶有木屏背,魏無羨的頭在屏上輕輕磕了一下,意思意思,「哎喲」地叫了一聲,心中卻想:「又要睡覺了?這不是還沒到亥時?」   藍忘機聽他叫得響,一掀白衣下擺,氣度雍容地在榻邊坐下,探手,摸了摸他的頭。雖然面無表情,動作卻很輕柔,彷彿在問:撞得疼嗎?   他一邊摸,魏無羨一邊嘴角抽搐,道:「好疼啊,好疼好疼好疼啊。」   聽他一直叫疼,藍忘機臉上現出一點微微的憂色,手上動作更溫柔了,還撫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   魏無羨舉起雙手給他看,道:「你放開我吧。含光君,我給你綁得這樣緊,都快出血了。疼死了。解開抹額,放開我好不好?好不好?」   藍忘機一下子摀住了他的嘴。   魏無羨道:「唔唔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唔唔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不想做的事你就裝聽不懂,實在不能裝聽不懂你就乾脆不讓我說?!   如此惡劣!   魏無羨心道:既然如此,那可不要怪我了。   藍忘機一隻手緊緊捂著他的嘴,他分開雙唇,一點舌尖飛速地在藍忘機的手掌心輕輕一撩。   只是蜻蜓點水地點了一點,藍忘機卻彷彿是被火舌燎到了掌心,猛地收回了手。   魏無羨深深吸了一口空氣,正感覺出了一口惡氣。卻看見藍忘機轉過了身,背對著他,抱膝坐在木榻上,把自己被他輕輕舔了一下掌心的那隻手捧在心口附近,整個人一動也不動了。   魏無羨道:「幹什麼呀?幹什麼呀這是?」   這副被登徒浪子玷污了之後了無生趣的架勢,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把藍忘機怎麼了。   看他好像大受打擊的樣子,魏無羨道:「很討厭啊?討厭也沒辦法,誰教你這麼霸道不讓我說話。要不你過來,我給你擦一擦好了。」   說完,他伸出被捆在一起的兩隻手,要去碰藍忘機的肩,被他一閃躲過了。   看藍忘機抱著膝蓋,默默坐在床榻的角落裡,魏無羨胸中的作惡欲又暴漲而起。他跪在床上,朝藍忘機挪了過去,用最邪惡的語氣,故意問道:「害怕啦?」   藍忘機一下子跳下了床,繼續背對著他,跟他保持距離。   這下魏無羨可浪起來了。   他慢條斯理下了榻,嘻嘻笑道:「喲,躲什麼?別跑啊,我手還被你綁著,我都不怕,你怕什麼?來來來,過來啊。」   他一邊歪著頭笑,一邊不懷好意地逼近過去。藍忘機衝出了畫屏,看到了被自己推在門口擋住去路的桌子。魏無羨繞過畫屏去趕他,他又從另一邊繞過去。兩人圍著屏風繞來繞去,追逐了七八圈,魏無羨猛然驚醒,心道:「我在幹什麼?玩捉迷藏嗎?藍湛醉了好說,我怎麼也陪他玩兒起來了?」   發現追趕自己的人站著不動,藍忘機也不動了。   他躲在屏風之後,幽幽探出小半張臉,默默無言地朝魏無羨這邊窺視。   魏無羨仔細地看他。這人依舊是一派嚴肅、一本正經,彷彿剛才那個六歲幼童一般和魏無羨繞著屏風你追我趕的是另一個人。   魏無羨道:「你想繼續嗎?」   藍忘機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魏無羨憋笑憋得快出內傷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藍湛喝醉了之後想跟他玩捉迷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無羨心中笑聲猶如驚濤駭浪鋪天蓋地,好容易忍住了,渾身都在發抖,想:「姑蘇藍氏這種家族,不許喧嘩不許打鬧,連疾行也不許,藍湛小時候肯定從來沒這麼瘋過,真可憐。反正他喝醉了醒來之後什麼都不記得,我陪他玩一玩也無妨。」   他又朝藍忘機跑了兩步,作勢欲追。果然,藍忘機也逃了起來。魏無羨就當是在逗一個小朋友,賣力地配合,逐著他跑了兩三圈,道:「跑快點,可別叫我抓住了。抓住一次就再舔你一次,看你怕不怕。」   他說這句的本意,原是要恐嚇,誰知,藍忘機忽的從屏風另一端走了過來,跟他迎面撞在了一起。   魏無羨本來要去抓他,誰知道他自己送上門來,一時無語,手也忘了伸。藍忘機見他不動,舉起他捆作一束的手腕,將他兩條手臂環在自己頸上,像是主動鑽進了一個牢不可破的圈套,道:「抓住了。」   魏無羨:「……嗯?嗯,抓住了。」   彷彿在期待地等待著什麼,卻半晌也沒等到,藍忘機把這三個字又重複了一次,這次咬字很重,像是有點著急地在催促:「抓住了。」   魏無羨道:「是啊,抓住了。」   抓住了,然後呢?   他說什麼來著——抓住一次就什麼來著?   ……不會吧。   魏無羨道:「這次不算,這次是你自己走過來的……」   話音未落,就看到藍忘機的臉沉了下來,滿面冰霜,一副極其不高興的模樣。   魏無羨心想:「不會吧,藍湛喝醉了之後,不光喜歡玩捉迷藏,還喜歡被人舔的?」   他要把手臂從藍忘機頸間取下來,卻被藍忘機舉手壓住了,壓得死死的,不讓他取下來。魏無羨見他的一隻手就摁在自己胳膊上,思索片刻,挨了過去,試探著把臉頰湊近,唇似沾不沾、似吻不吻地擦過藍忘機的手背,舌尖在涼玉般的皮膚上,輕輕掃了一下。   很輕很輕的一下。   藍忘機閃電般的收回了手,拿開魏無羨的雙臂,又背對他跳到一邊,抱著自己被舔的那隻手,默默低頭面壁不說話。   魏無羨琢磨道:「他這到底是害怕還是喜歡?還是又害怕又喜歡?」   正琢磨著,藍忘機轉過身來,又是一臉平靜地道:「再來。」   魏無羨:「再來?來什麼?」   藍忘機又躲到了屏風後,露出小半張臉看他。   那意思再明顯不過了:再來,你追,我跑。   無言片刻,魏無羨便依言「再來」了。這次,他才追了兩步,藍忘機又自己撞上來了。   魏無羨道:「你真的是故意的。」   藍忘機又把他的手臂圈在自己脖子上,彷彿聽不懂這一句話,等待他再一次履行承諾。   魏無羨心道:「我就這麼讓藍湛一個人玩兒得這麼開心?這怎麼行。反正現在對他做什麼,他醒來之後也不會記得,有什麼可顧忌的。」   他圈著藍忘機,兩人一起坐到木榻上。魏無羨道:「你喜歡這個是吧?不許扭頭,說,喜歡不喜歡?你要是喜歡這個,也不必非要每次都先追追趕趕一陣。我讓你一次高興個夠。」   說著,他拉起藍忘機一隻手,低下頭,在他白皙修長的指間,親了一下。   藍忘機又要縮回手,被魏無羨死死拽住,不讓他往回收。   接著,魏無羨的唇貼上了他明晰的指節,輕淺如羽的呼吸,順著手指往上遊走,游到了手背。在這裡,又親了一下。   藍忘機怎麼抽也抽不回手,一下子收攏了五指,捏成了拳。   魏無羨拉起他一點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腕,在腕上也親了一下。   親完之後,他也不抬頭,只抬起眼簾,道:「夠了沒有?」   藍忘機緊閉著嘴,不說話。魏無羨這才悠悠坐直了身子,道:「說,有沒有給我燒紙錢?」   不答。魏無羨哧的一笑,貼上去,隔著衣服,在他心口親了一下,道:「不說話就不給你了。說,怎麼認出我的?」   藍忘機閉上了眼,嘴唇顫了顫,似乎就要開口招供了。   可偏偏,就在這個時候,魏無羨盯著他那雙看上去很柔軟、淡淡的紅色嘴唇,鬼迷心竅了一般,在這張唇上親了一下。   親完之後,還壞心眼地舔了一下。   兩個人都猝然睜大了眼睛。   半晌,藍忘機忽然舉手,魏無羨陡然驚醒,霎時出了一身冷汗,以為他要一掌把自己拍得當場心肝肺齊飛,連忙一個打滾滾下了榻。一回頭,卻見藍忘機一掌拍在自己額頭上,把自己生生拍暈了過去,躺倒在木榻上。   雅間裡,藍忘機倒在榻上,魏無羨坐在地上。   忽然一陣冷風從被支開的窗子外吹進來,吹得魏無羨背上涼颼颼的,人也略略清醒了幾分。   他從地上站了起來,把桌子推回原地,在桌邊坐下。   發了一陣呆,低頭在手腕抹額的結上費力地咬了一陣,終於咬開了那七八個疊成一串的死結疙瘩。   雙手被鬆開之後,為了壓壓驚,他自然而然地去斟了一杯酒。酒杯送到嘴邊,喝了半天也沒喝到一滴,垂眼一看,杯裡根本就沒有酒。壺裡的酒早被他一口喝乾了,他剛才倒的時候竟然也沒發現,裡面沒有倒出任何東西。   魏無羨把空杯放到桌上,心想:「還喝什麼。今天喝得夠多了。」   他轉頭,剛好能錯過屏風,從側面看到安安靜靜倒在榻上的藍忘機,心道:「……今天真的喝多了,過分了。藍湛這樣一個正正經經的好人,就算是他喝醉了,就算他醒來之後多半什麼也不記得,也不應該這樣胡作非為戲弄他……太不尊重他了。」   可是,一想到剛才是怎麼「胡作非為」的,魏無羨又忍不住舉起了手,輕輕碰了碰嘴唇。   他拿著那條抹額,撫了好一陣才撫平,走到榻邊,將它放到枕旁,生生忍住,一眼都沒看藍忘機的臉,蹲下來幫他把靴子脫掉,姿勢也擺成了標準的藍氏睡姿。   做完之後,魏無羨靠著木榻,坐在了地上。   胡思亂想了好一陣,紛紛亂亂,只有一個念頭,無比清晰:   今後還是不要讓藍湛喝酒了。萬一他見了誰都是這副模樣,那可真真大事不妙。   ☆、第45章 佼僚第九3   魏無羨坐在地上,胡思亂想了一夜,不知什麼時候,頭一歪,就靠著木榻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歪到清晨,他感覺有人動作輕柔地把他抱了起來,放平到榻上。魏無羨勉力睜眼,藍忘機那張冷淡依舊的臉映入眼簾。   他一下子清醒了七八分,叫道:「藍湛。」   藍忘機「嗯」的應他。魏無羨又道:「你是醒著還是醉著?」   ���忘機道:「醒著。」   他拿起魏無羨的手腕,兩隻腕上都是數道血紅的勒痕。藍忘機取出一隻淺青色的小瓷瓶,低頭給他上藥。細膩的藥膏抹到之處,登時一片清涼。魏無羨瞇起眼睛,道:「好疼啊。藍湛你喝醉了之後真沒禮貌。」   藍忘機眼也不抬,道:「自作自受。」   魏無羨的心吊了一下,道:「藍湛,你喝醉了之後,幹了什麼,你真的不記得吧?」   藍忘機道:「不記得。」   魏無羨心道:「應該是不記得。否則他還不得惱羞成怒把我剮了。」   他心中既慶幸藍忘機不記得,又有點可惜他不記得。好像悄悄幹了一件壞事,偷吃了什麼東西,自己一個人躲在角落竊喜偷笑。不由自主的,他的眼睛又盯上了藍忘機的嘴唇。   雖然嘴角從來不會勾起,但看上去很柔軟,也的確很柔軟。   魏無羨無意識咬了一下唇,又開始胡思亂想:「姑蘇藍氏家教這麼嚴,藍湛又是個完全不解風情的,他從前肯定沒親過女孩子,這下怎麼辦呢,被我拔得頭籌了,我要不要告訴他?說不定從來都沒動過那方面的心思……不對!上次他喝醉的時候,我問他『有沒有喜歡的人』,他回答過『有』。說不定親過?——不對不對,就算他有,依藍湛這種慣於克制的性子,肯定也沒親過,發乎情止乎禮。說起來,沒準他當時根本就沒明白我說的『喜歡』是什麼樣的『喜歡』……」   藍忘機是卯時準時醒來的,給魏無羨塗完藥之後,便有人輕輕敲門。敲了三下,藍思追的聲音傳來:「含光君,都起來了。要走了嗎?」   藍忘機道:「樓下等。」   眾人出了城,在城樓下就要分道揚鑣了。諸名世家子弟原先不過都是臉熟,各家開辦清談盛會的時候登門作客,然而這幾日先是共歷殺貓怪事,又同在一座迷霧鬼城裡度過了驚心動魄的一天一夜,還一起燒過紙錢、一起偷喝過酒、一起吵過架、一起罵過人,彼此之間已非常熟稔,臨別之際,都依依不捨,在城門口拖拖拉拉,約定什麼時候到我家清談會來玩,什麼時候去你家夜獵。藍忘機也沒有催促,任由他們講這講那,站在一棵樹下靜立不語。   仙子被他盯著,不敢亂叫亂跑,只能也縮在樹下,巴巴地望著金凌那邊,尾巴搖得飛起。   趁藍忘機把仙子盯住了,魏無羨攬著金凌的肩,走了遠遠一段。   他邊走邊道:「回去之後不要跟你舅舅吵架頂嘴了,聽他的話,今後小心,不要再一個人出來夜獵了。」   莫玄羽是金光善的私生子之一,是金子軒和金光瑤同父異母的弟弟,所以他現在也算是金凌的小叔叔了,可以理所當然地用長輩的語氣對他叮囑。   金凌雖然出身名門,但畢竟無父無母,難免會受一些流言蜚語影響,急於求成急於證明自己。魏無羨又道:「你才十幾歲啊?現在跟你差不多大的世家子弟,都沒有獵過什麼了不得的妖魔鬼怪,你又何必急於一時,非要搶這個先。」   金凌悶悶地道:「我舅舅和小叔叔成名的時候也是十幾歲。」   魏無羨心想:「那能一樣嗎?當年有岐山溫氏壓在上頭,人心惶惶,不拚命修煉廝殺,誰都不知道下一個倒霉的會不會是自己。射日之征裡拉人上戰場,管你是不是十幾歲。而如今形勢安穩,各家安定,氛圍自然沒那麼緊繃,沒那麼拚命了。」   金凌又道:「就連魏嬰,他當年斬殺屠戮玄武的時候也是十幾歲。連他都可以,我為什麼不能?」   魏無羨道:「那是他斬殺的嗎?那不是含光君殺的嗎?」   聽他提到藍忘機,金凌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想說什麼,但又強行忍住了,道:「你跟含光君……算了。你們自己的事。總之別的我不管,你愛斷袖你就去斷袖吧,這病治不了。」   魏無羨嘿道:「這怎麼叫病呢?」   心中捧腹:「他還以為我在恬不知恥地糾纏藍湛呢?!」   金凌又道:「我已經知道了姑蘇藍氏抹額的含義。既然事已至此,你就好好待在含光君身邊吧。斷袖也要斷得潔身自好,別再找我們家的人,我也管不著你。」   他說的「我們家」,既包括蘭陵金氏也包括雲夢江氏,看來是對斷袖的容忍程度有所上升,只要不找他家裡人就可以當沒看見。魏無羨道:「抹額?姑蘇藍氏的抹額有什麼含義嗎?」   金凌道:「你不要得意還裝傻!我不想再說這個。你是不是魏嬰?」   三句話的最後,他突然甩出一句,單刀直入,令人猝不及防。   魏無羨道:「你覺得我像嗎?」   金凌沉默半晌,忽然吹了一聲短哨,道:「仙子!」   被主人叫了名字,仙子甩著舌頭,撒開四條腿奔了過來。魏無羨拔腿狂奔:「好好說話,放什麼狗!」   金凌道:「哼!再見!」   他說完再見,就雄赳赳氣昂昂地朝蘭陵方向去了,看來還是不敢回雲夢去見江澄。其他家族的子弟們也三三兩兩,朝著不同的方向回家去了。最終,只剩下魏無羨、藍忘機,和藍家的幾名小輩。   他們兩人行在前,其餘少年跟在後。行了一陣,藍忘機道:「江澄知道你是誰。」   魏無羨坐在花驢子上,讓小蘋果慢騰騰地走著,道:「是啊,知道。可知道又如何,他拿不出什麼證據。」   獻捨與奪舍不同,是無跡可查的。江澄也只不過是根據他看到狗之後的神情判斷出來的。可一來魏無羨怕狗這件事江澄從來沒對任何人說過,二來神情和反應這些東西,不是非常熟悉的人,根本無法判斷,做不了什麼鐵證。就算江澄現在到處貼公告廣而告之夷陵老祖魏無羨是個見狗慫,估計所有人也只會當是三毒聖手忽然無聊了拿他們消遣。   魏無羨道:「所以我真的很好奇啊。你究竟是怎麼認出我的?」   藍忘機淡聲道:「我也很好奇,你記性為什麼那麼差。」   他們本應直向姑蘇而行,回雲深不知處。而中途聽聞潭州某地有精怪擾人,便小小繞了一段路,順便夜獵。平亂回程,途徑一處花園。   花園極大,設有石亭石欄,石桌石凳,供賞花賞月。然而多年雨打風吹,亭子缺了一角,石凳倒了兩個。滿園不見花卉,只見枯枝敗葉。這個花園,已經荒廢多年了。   藍思追道:「這是蒔花女的花園。」   藍景儀愣愣地道:「蒔花女?是誰?這花園有主人嗎?怎麼看上去這麼破,好久都沒人打理了。」   花期短暫,應季而開的花卉,稱之為蒔花。品種繁多,花色各異,開時滿園芬芳。聽到這個名字,魏無羨心中一動,記起來一點什麼。   藍思追道:「這座花園曾經很有名。我在書上讀到過。《蒔女花魂》篇載,潭州有花圃,花圃有女。月下吟詩,詩佳,贈以蒔花一朵,三年不萎,芳香長存。若詩不佳,或吟有錯,女忽出,持花擲人臉,後而隱。」   藍景儀道:「吟錯詩就是要被她用花砸臉啊?那花不要帶刺,不然要是我來試試,一定會被砸得臉上被扎出血。這是個什麼妖怪啊?」   藍思追道:「相傳花圃最早的主人是一位詩人,他親手栽種了這些花,以花為友,日日在此吟詩,園中花卉受書香詩情所染,凝出了一縷精魂,化為蒔花女。外人來此,吟詩吟得好了,讓她想起栽種自己的人,一高興便贈送一朵花。若是吟得差了錯了,她便從花叢裡鑽出來,用花朵打人的頭臉。被打中的人會暈過去,醒來後就發現自己被扔出了花園。十幾年前,來這座花園的人可說是絡繹不絕。」   魏無羨道:「風雅,風雅。不過姑蘇藍氏的藏書閣裡可不會有書記載這種東西,思追你老實說,讀的是什麼書。」   藍思追臉上一紅,悄悄地去看藍忘機。藍景儀道:「蒔花女是不是很美貌?不然為什麼那麼多人都要來?」   見藍忘機並無責備意思,藍思追道:「應該是很美貌的。但是很少有人看到,畢竟就算自己不會作詩,背一兩首吟詩一番又有何難,因此大多數人都得到了蒔花女的贈花。就算偶爾有吟錯了被打的,也看不清蒔花女的臉。只有一個人除外。」   另一名少年問道:「哪個人?」   魏無羨輕輕咳了一聲。   藍思追道:「夷陵老祖魏無羨。」   魏無羨又咳了一聲,道:「怎麼又是他?咱們聊點別的不成嗎?」   沒人理他。藍景儀擺手道:「你不要吵。魏無羨怎麼了?他幹什麼了?他把蒔花女抓出來了嗎?」   藍思追道:「這倒是沒有。不過,他為了看清蒔花女的臉,到這座花園來,每次都故意吟錯詩,惹得蒔花女發怒用花朵打他,再把他扔出去,他醒了之後再爬進來,繼續大聲念錯。如此反覆二十多次,終於看清了蒔花女的臉,但是蒔花女也被他氣到了,好長一段時間都再也不出來了,看見他一進去就一陣亂花下雨,比奇景還奇景……」   眾少年齊齊笑了起來,都道:「魏無羨這個人真討厭!」   「怎麼這麼無聊啊!」   魏無羨摸摸下巴,心道:「這有什麼無聊的。誰年少的時候沒幹過一兩件這種事?話說回來,為什麼連這種事都有人知道啊?還記在書上?」   藍忘機看著他,雖然面無表情,眼底卻漾著異樣的光采,似乎在取笑他。魏無羨心道:「你取笑我?嘿,藍湛竟然好意思取笑我。」   他道:「你們這群小朋友,心不靜,意不清。肯定天天都在看雜書,不專心修煉。回去叫含光君罰你們抄家訓,十遍。」   眾少年大驚失色:「倒立著還要抄十遍?!」   魏無羨也是一驚,看向藍忘機:「你們家現在罰抄都是要倒立著抄?太狠了。」   藍忘機道:「光是罰抄,總有人不受教訓。」   他們聽故事聽得興致大發,要在蒔花園夜宿。野宿對夜獵者也本是常事,東撿西撿,堆起一堆枯枝敗葉,生起了一堆篝火。藍忘機出去巡視,看看這附近有沒有什麼異動。魏無羨坐在火堆旁,見現下終於有機會問了,道:「對了,你們家的抹額,到底有什麼含義?」   提到這個,眾少年的臉色陡然一變,都支支吾吾起來。   藍思追小心地道:「莫公子,你不知道嗎?」   魏無羨道:「我要是知道了,我還問?我像是那麼無聊的人嗎?」   藍景儀嘀咕道:「那你還是別知道了。」   藍思追似是在考慮措辭,斟酌了好一陣,才道:「是這樣的。姑蘇藍氏的抹額,意喻『規束自我』,這個你知道吧?」   魏無羨道:「知道?」   藍思追繼續道:「而姑蘇藍氏立家先祖藍安有言,只有在命定之人、傾心之人面前,可以不必有任何規束。所以,藍家的抹額,歷代以來,除了自己,誰都不能夠隨便碰、不能隨便取下,更不能夠繫在旁人身上,這是禁忌。嗯,只有,只有……」   只有什麼,不必說了。   篝火之旁,這些年輕稚嫩的臉紅成一片,藍思追都說不下去了。   魏無羨感覺身體裡一半以上的血都衝上了腦門。   這抹額、這抹額、這這這——   這抹額的含義、相當之沉重啊!   他忽然覺得非常需要新鮮空氣,霍然站起,躥了出去,心道:「……我都幹了什麼!!!他都幹了什麼!!!」   當年在岐山,溫氏舉辦過一場百家清談盛會,大會為期七天,七日裡每日的餘興項目都不一樣,其中有一日是比射箭。   一千多個真人一般大小、靈活走動的紙人靶子裡,只有一百個是附有凶靈在內的,各家未及弱冠的少年子弟入場爭獵。只要射錯一個,就必須退場,唯有不斷地射中附有凶靈的正確紙人,才能留在場中,最後再計算誰射中的最多、最準。   那時距離魏無羨在雲深不知處聽學、被遣送回雲夢已過去一年多。他回雲夢之後,跟人講了一通藍忘機如何如何刻板、如何如何沒趣,未過多久就把這段日子拋在腦後,繼續湖上翻浪、山中撒野去了。   他聽了一早上的辯論,聽得頭昏腦漲,背起弓箭才好容易來了點精神,隨眼一掃,只見身旁有個面若敷粉、冷若冰霜的俊俏少年郎,身穿正紅圓領袍衫,系九環帶,袖子收得很窄。這本是此次岐山百家清談會小輩們的統一禮服,被他穿得格外好看,三分文雅,三分英氣,剩下的四分全是俊美,令人不由得眼前一亮。   這少年背著一束尾羽雪白的箭,低頭正在試弓。他手指纖長,在弓弦上一撥,發出琴弦一般的音色,動聽而又不乏剛勁。   魏無羨見這少年有點眼熟,想了一會兒,一拍大腿,興高采烈招呼他:「咦,這不是忘機兄嗎?」   藍忘機試好了弓,扭頭就走。   魏無羨又吃個沒趣,對江澄道:「又不睬我。嘿。」   靶場有二十多個入口,各家不同,藍忘機走到姑蘇藍氏的入口前,魏無羨搶先溜了過去。藍忘機側身,他也側;藍忘機挪步,他也挪。總而言之就是堵著不讓他走。   最終,藍忘機立定原地,微微揚首,肅然道:「借過。」   魏無羨道:「肯理我了?剛才是裝不認識呢,還是裝沒聽到?」   不遠處,其他家族的少年們都看著這邊,奇的奇,笑的笑。江澄不耐煩地一咂嘴,自己背好箭到另一個入口去了。   藍忘機冷冷地抬起眼簾,重複道:「借過。」   魏無羨嘴角含笑,挑挑眉,側過身子。入口的拱門狹窄,藍忘機不得不挨著他擦身而過。等他入場,魏無羨在他背後喊道:「藍湛,你抹額歪了。」   世家子弟都極為注重儀表,尤其是姑蘇藍氏。聞言,藍忘機不假思索舉手去扶。可那抹額分明佩得端端正正,他一回頭,目光不善地投向魏無羨,後者早哈哈笑著轉去了雲夢江氏的入口。   入場正式開始比賽之後,不斷有世家子弟因錯手射中普通紙人而退場。魏無羨一箭一個,射得很慢,卻例無虛發,箭筒裡的箭不到一會兒便去掉了十七八支。忽然,有什麼東西飄到了他臉上,搔得魏無羨臉頰癢癢的,他回頭一看,原來不知不覺間,藍忘機已到走了他附近,背對著他,正在向一隻紙人拉弓。   那條抹額的飄帶隨風飄起,輕柔地掃中了魏無羨的臉。他道:「忘機兄!」   藍忘機將弓拉滿,道:「何事。」   魏無羨道:「你抹額歪了。」   這次,藍忘機卻再也不相信他了,一箭飛出,頭也不回地迸出兩個字:「無聊。」   魏無羨道:「這次是真的!真的歪了,不信你看,我給你正正。」   他說動手就動手,一把抓住了在自己眼前飄來飄去的抹額尾帶。可壞就壞在,他這個人手忒賤,以前拉雲夢那邊小姑娘的辮子拉慣了,手上一抓到絲狀物就想扯一扯,這次也扯了扯。誰知,這條抹額本來就微微歪斜,有些鬆動,被他一拉,便從藍忘機額上滑落了。   剎那間,藍忘機握弓的手一個哆嗦。好半晌,他才僵硬地回過頭,視線極慢極慢地轉向魏無羨。   魏無羨手裡還拿著那條雪白的抹額,道:「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你重新繫上吧。」   藍忘機的臉色十分難看。   他的印堂之間簡直有一團黑氣籠罩,握弓的手背青筋暴起,整個人氣得像是要發抖了。魏無羨看他似乎眼睛裡爬上了血絲,忍不住把那條抹額捏了捏,心道:「我扯掉的這東西確實是一條抹額,不是他身上的什麼部位吧?」   見他居然還敢捏,藍忘機猛地將他手裡的抹額奪了過來。   他一奪,魏無羨便鬆了手。藍家幾名其他的子弟也不發箭了,圍了過來,對著沉默不語的藍忘機低聲說著什麼,邊說邊搖頭,還邊用意味不明的詭異眼神看魏無羨。   魏無羨只聽到模糊的字句,「不必在意」、「意外」、「不可當真」、「無須生氣」、「男子」,諸如此類,越發茫然。藍忘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拂袖轉身,逕自往場外走去。   江澄走過來道:「你又幹什麼了?不是讓你不要撩他的嗎?一天不找死心裡就不痛快。」   魏無羨攤手道:「我說他抹額歪了,第一遍是騙他的,可第二遍是真的。他不相信,還生氣。我不是故意拉掉他抹額的,你說他為什麼那麼氣憤?連比賽都不參加了。」   江澄道:「誰知道,可能因為你格外惹人討厭!」   他背後的箭已經快射完了,魏無羨見狀,也開始發力起來。   這一段,這麼多年來他根本沒有細想過,原本不是沒懷疑過抹額對藍家人是不是有什麼特殊含義,但比完賽之後,他就把這件事又拋到了腦後。如今想想,當時在場的其他藍家子弟都是用什麼眼神看著他的——   當著大庭廣眾的面被一個混小子強行摘走了抹額,藍湛居然沒把他當場捅死——涵養真是好得可怕啊!!!   藍景儀疑惑道:「他一個人在那裡走來走去的幹什麼?吃多了坐不住嗎?」   另一名少年道:「臉色也忽紅忽綠的……是不是吃壞了……」   魏無羨繞著一叢枯花走了五十多圈才冷靜下來,對自己道:「魏無羨,你能活到那麼久才死,而不是十幾歲就夭折,真是生平大幸!不過,藍湛的抹額是不是從來也沒有別人摘過?沒有別的人碰過?只有我……」   想到這裡,他忽然聽到身後傳來枯葉被踏碎的聲音。   聽足音不是小孩子,應當是藍忘機回來了,魏無羨琢磨著該怎麼求證是不是果真如此,一轉身,只見一道黑色的身影立在身後不遠處,一株死樹的陰影之下。   這道身影很高、很挺拔、很有威勢。   只是少了一顆頭。   ☆、第46章 狡童第十   猶如迎頭被人潑了一桶涼水,魏無羨嘴邊無意揚起的弧度凝固了。   這道高大的身影站在枯樹之下,正面對著這個方向。如果他脖子上有一顆頭顱,此刻應當是在靜靜地凝視著魏無羨。   篝火那邊,藍家的小輩們也看到了這個影子,個個汗毛倒豎,瞪大眼睛就要去拔劍,魏無羨將食指抵在唇前,輕輕「噓」了一聲。   他用眼神示意眾人「不可」,搖了搖頭。見狀,藍思追悄然無聲地把藍景儀抽出劍鞘一半的長劍按了回去。   那個無頭人伸出手,扶在一旁的樹幹上,撫摸了一陣,似乎在思索什麼,又似乎在確認這是什麼東西。   他往前走了一小步,魏無羨看清了大半個身子。   這個無頭人身上穿的衣服,是一件壽衣,微有破爛。正是他們從常氏墓地裡掘出來的軀幹身上穿的那件。   而無頭人的腳邊,散落著一堆碎片。勉強能辨認出,這是幾隻殘破的封惡乾坤袋。   魏無羨心道:「疏忽了,竟然讓好兄弟自己拼起來了!」   算起來,他和藍忘機進入義城之後,驚變不斷,有兩天多沒有合奏《安息》。漫行至此的幾日裡,兩人盡力補救才勉強壓制住。然而,屍體的四肢已收集完畢,彼此之間的吸引力大大增強。可能是它們感應到彼此的怨氣,太想合到一起去了,趁著藍忘機外出夜巡,迫不及待地滾落到一邊,衝破了束縛它們的封惡乾坤袋,自動拼湊成了一具屍體。   只可惜,這具屍體依舊缺了一個部位。而且,是最重要的一個部位。   無頭人把手放到脖子上,摸著喉嚨上切得整整齊齊的猩紅色斷口,摸了一陣,始終摸不到應該有的東西。像是被這個事實激怒了一般,他突然一掌擊出,拍在身旁那棵樹上!   樹幹應聲而裂。魏無羨心道:「脾氣還挺大。」   藍景儀把劍橫在身前,顫聲道:「這、這是個什麼妖怪!」   魏無羨道:「一聽就是基本功課做的不好。妖是什麼?怪是什麼?這個明顯是鬼,怎麼會是妖怪?」   藍思追小聲道:「莫公子,你那麼大聲,不怕他發現你嗎?」   魏無羨道:「沒事。我剛才忽然發現了,其實咱們說話多大聲都沒關係,因為他沒有頭,沒有眼睛沒有耳朵,看不見也聽不見。不信,你們也喊喊看。」   藍景儀奇道:「是嗎?我試試。」   說完,他果然立刻喊了兩聲。然而剛剛喊完,那個無頭人倏然轉身,朝藍家小輩們那邊走去。   眾少年魂飛魄散,藍景儀慘叫道:「你不是說沒事的嗎?!」   魏無羨把雙手攏在嘴邊,高聲道:「真的沒事!你們看!我說話這麼大聲,他不也沒過來?但是你們那邊不是聲音大不大的問題了,而是有火光!熱!人多,都是男的!活人的陽氣也重!他看不到、聽不到,卻可以朝他感覺熱鬧的地方走。還不趕緊的把火滅了,都散開散開!」   藍思追一揮手,一陣風撲熄了火焰,一群少年在荒廢的花園裡轟然散開。果然,篝火一滅,人也不聚在一起,這無頭人便失去了方向。   他在原地定定站了一會兒,眾人剛鬆了一口氣,忽然,他又動了起來,而且,準確無誤地走向其中一名少年!   藍景儀又道:「你不是說滅了火散開了就沒事嗎?!」   魏無羨不及回答,對那少年道:「別亂動!」   他拾起足邊一枚石子,一翻手腕,朝無頭人擲去。石子打在了他的背心,無頭人立刻止住腳步,轉過身體,兩相權衡,改為朝魏無羨這邊走來。   魏無羨很慢很慢地挪了兩步,剛好與沉沉走過來的無頭人擦肩而過,道:「讓你們散開,不是讓你們亂跑。不要跑太快,這個無頭鬼修為很高,若是移動速度太快,你們身旁帶起微風,也會被他覺察。」   藍思追道:「他好像在找什麼東西……是在找他的……頭嗎?」   魏無羨道:「不錯,他在找他的頭。這裡的頭這麼多,不知道哪個是他的,他就會把腦袋從每個人的脖子上揪下來,安到自己脖子上,看看合不合適。合適就接著用一段時間,不合適就扔了。所以,你們要慢慢地走,慢慢地躲,千萬別被他抓到。」   想像著自己的頭被這具無頭凶屍撅下來、血淋淋地安到他脖子上的情形,眾少年一陣惡寒,齊刷刷舉手護住頭頸,開始慢悠悠地在花園裡四下「逃竄」起來。一群人彷彿在和這個無頭鬼玩兒一場凶險的捉迷藏遊戲,被鬼抓到的人,就要把腦袋交出來。   魏無羨負著手,緩緩移動步伐,邊走邊觀察這具無頭屍的動作。他心道:「這好兄弟的姿勢有點奇怪啊?一直虛握著拳頭在揮動手臂,這個動作……」   而一旦無頭人捕捉到了某個少年的蹤跡,魏無羨便擲出一枚石子,轉移他的注意力,將他引到自己這邊來。藍景儀道:「我們就這樣一直這麼走下去嗎?」   魏無羨想了想,道:「當然不是。」   說完,他高聲喊道:「含光君!含光君啊!含光君你回來了嗎!救命啊!」   見狀,其他人也跟著他一起喊了起來。反正這具凶屍沒有頭,聽不到聲音,一個喊得比一個淒切,一個喊得比一個高亢。須臾,藍忘機的身影閃現在花圃的園口。   這群小輩都要喜極而泣了:「含光君您可算回來了!」   藍忘機一見那道無頭的身影,竟微微怔了一怔。隨即,二話不說,避塵出鞘。那無頭人覺察有一道十分厲害、冰寒徹骨的劍芒襲來,舉起手臂,又是一揮。魏無羨心道:「又是那個動作!」   那無頭人身手也敏捷矯健得很,縱身一躍,擦身錯開避塵掠過的鋒芒,反手一抓,竟然就這麼抓住了避塵的劍柄!   他將避塵劍提在手中,高高舉起,似乎想查看手裡抓住的這個東西,奈何他沒有眼睛。眾人神情陡變,藍忘機卻面不改色,翻出古琴,低頭在一根弦上勾指一挑。   琴弦震顫,弦音彷彿化成了一隻利箭,呼嘯旋轉著,射向那具凶屍。   無頭人揮劍一斬,擊碎了這一聲弦響的餘音。藍忘機一撥而下,七根琴弦齊顫,唱出激越高昂之音,彷彿刀林劍雨漫天落下!   同時,魏無羨抽出竹笛,以銳利的笛音相和。在琴笛咄咄逼人的相和合擊之下,這具凶屍終於倒下了。   準確地來說,並不是倒下,而是散架了。手是手、腿是腿、身體是身體,支離破碎地散在堆滿殘葉的地面上。   藍忘機翻手收琴,召劍回鞘,和魏無羨一起走到這些斷肢旁,低頭看了一眼,取出五隻全新的封惡乾坤袋,看樣子是準備重新封屍入袋。藍思追似乎有話想問,藍忘機道:「休息。」   儘管亥時未至,但含光君已發話,藍思追便不再多問,而是恭敬地道:「是。」這便帶了其餘的小輩們,尋花圃的另一處,重新生火休息去了。   屍堆旁只剩兩個人,魏無羨蹲在地上,拿著那只左手往乾坤袋裡塞,塞了一半,道:「含光君,好兄弟只剩下一個頭顱沒找齊了。但是這次,左手沒有再指引下一步的方向了。」   藍忘機道:「右手也沒有。」   頭顱是最關鍵的部位,但,也一定是最難找的部位。魏無羨道:「不指明方向,難道線索就這麼斷了?」   默然片刻,藍忘機道:「不。我已知此人是誰。」   魏無羨道:「你知道了?」   藍忘機緩緩點頭,魏無羨道:「好了,我也知道是誰了。」   他壓低聲音,道:「赤鋒尊,對嗎?」   剛才「捉迷藏」的時候,這具無頭屍一直在重複一個動作:虛握拳頭,揮動手臂,橫砍豎劈。看起來,很像是在揮動某種武器。   一提到武器,魏無羨便想到劍。但他自己是用劍的人,以前也和不少用劍的名士交過手,卻從來沒有見過哪位高手是這樣用劍的。   劍為「百兵之君」,用劍之人,總會講究幾分端莊,或是幾分飄逸。即便是刺客的劍,狠辣陰毒裡,也必要有幾分靈動,「刺」的動作非常多。而觀那名無頭人使劍的動作,太過沉重,殺伐之氣、暴戾之氣過重,毫不優雅,毫無風度。   但,如果他握的不是劍,是一把刀,而且是一把很沉重、殺氣極大的刀——那便合情合理了。   刀和劍,氣質和使法,都是截然不同的。   這個無頭人生前慣用的武器,應該是一把刀。刀法凌厲,只求威勢,不求端雅。他在尋找自己頭顱的時候,也在尋找自己的武器。所以他不斷重複揮刀的動作,還反手抓住避塵,把劍當成了他的佩刀在使。   加之方才藍忘機第一眼看到那具無頭屍的時候,的確是微微怔了一下,然後才出手。看來,他是根據此人的身形認出身份的。這個人藍忘機一定見過,而且見過不少次,能記住他的身形。而赤鋒尊聶明玦和澤蕪君藍曦臣是結義兄弟,以往一定常常來往,符合這個條件。   此前,好兄弟的屍身被切得七零八落,他身上沒有胎記一類的特殊標誌,又被切得這麼零碎,難以辨認。但剛才四肢和軀體被怨氣暫時粘合,拼湊出了一具能行動的屍身,藍忘機一定看出了端倪。   見藍忘機默認,魏無羨又問道:「幾分把握?」   藍忘機道:「九分。」   而剩下因為頭顱還未出現而不能確定的一分,該如何確定、向誰確定,兩人心中都有數了。   回得早不如回得巧,他們一行人抵達山門後,得知了一個消息:清河聶氏的家主來雲深不知處做客了。   赤鋒尊和澤蕪君先是好友、後為結義兄弟,聶懷桑小時候就經常和大哥一起來雲深不知處玩兒。但藍家規矩繁冗古板,他自己並不喜歡來。來了也沒什麼人陪他,只能和藍曦臣說上幾句話。只有每年藍啟仁講學時那麼幾個月,有許多同齡人聚在這裡時,他才會賴在這裡。   但是成年之後,尤其是做了家主之後,聶懷桑常常為各種不熟悉的事務忙得焦頭爛額,到處求人,尤其是求大哥的兩位義弟,今天上金麟台向金光瑤哭訴,明天來雲深不知處期期艾艾。靠著金藍兩家的兩位大家主總是給他撐腰,他才勉勉強強把這個家主的位置坐了下去。這次,他不知又是為了什麼事登門,在會客廳雅室,坐在藍曦臣對面,一邊用一條手帕擦汗,一邊向他訴苦求救。藍曦臣聽著聽著,給他斟茶,道:「你辛苦了。」   聶懷桑疲倦至極地道:「我真的好累啊。這樣的日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到頭……要是大哥還在就好了,從前都是他扛著這些事,我什麼都不用管。大哥是天生就應該做玄門仙首的人。」   沉默片刻,藍曦臣也緩緩地道:「不錯。若是大哥還在……」   聶懷桑低頭擺弄了一陣扇子,自嘲道:「而我……只是清河『一問三不知』。」   聞言,藍曦臣搖了搖頭,傾身拍拍他的肩,正要說話時,一個聲音在雅室外道:「澤蕪君,含光君有要事相商,請您和聶宗主去一趟冥室。」   藍曦臣道:「思追嗎?你們回來了?忘機也回來了?」   藍思追恭聲道:「是。今早剛剛夜獵歸來。來不及通報。」   藍曦臣起身道:「去冥室?什麼事?還要叫上懷桑。」   藍思追道:「含光君並未告訴我什麼事。只是說,一定要請您和聶宗主一起過去。」   聶懷桑也站了起來,心中惴惴,忍不住又從懷裡拿出手帕,不斷擦汗,擦得整張臉變成粉紅色,和藍曦臣一起朝冥室過去。   冥室外空無一人,大門緊閉。進去之前,他們依慣例先對門行禮,然後才推開了這兩扇木門。   一推開門,兩人臉色陡變。   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裡面,而這道身影,他們都熟悉至極。   聶懷桑和藍曦臣一齊失聲脫口而出:「大哥?!」   ☆、第47章 狡童第十2 然而,最初的震驚過後,他們迅速注意到,這個身影的脖子以上,沒有任何東西。 他缺了一顆頭顱。只不過他們剛進來時,這具身體肩胛骨以上的地方都隱沒在黑暗裡,所以才沒被立刻覺察。 聶懷桑哆哆嗦嗦地道:「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大哥的……怎麼會在這裡?曦臣哥,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藍曦臣好一會兒才定住心神,道:「忘機,出來吧。」 黑暗之中,藍忘機無聲無息地站了出來,魏無羨則跟在他身後。兩人交換一個眼神。 有親生弟弟和義弟在此,他們的反應已經可以完全證明,這具無頭屍,就是赤鋒尊聶明玦了。 而且,聶懷桑和藍曦臣的表情,都是極度的震驚,並沒有一絲恐懼或者心虛摻雜在內。��明玦被五馬分屍這件事,也應與他們無關。 除非演技超群。 魏無羨道:「聶宗主,你可看清楚了,這位真的是你大哥嗎?那當初在祭刀堂裡,你為什麼沒認出他的腿?」 聶懷桑六神無主道:「這……這一定就是我大哥。我從小就是被他帶大的,大哥經常背我,他的背影我比誰都熟悉,我怎麼會認錯?……你說當初那兩條腿是我大哥的?!只有兩條腿,我怎麼可能看得出來什麼?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誰把我大哥的腿切下來還埋在牆壁裡了?!還有他的頭呢?頭呢?!」 魏無羨道:「這正是我們這些日子以來正在追查的東西。」 藍曦臣喃喃道:「我只知你們在追查一宗五馬分屍案……可是不知……被分屍的……竟然是大哥……」 聶明玦的四肢和軀幹已經被魏無羨用針線縫了起來。剛剛經過一些處理,所以暫時不會發狂暴起。此時此刻,他只是靜靜地背對著聶懷桑與藍曦臣,站在冥室中央。藍曦臣的手微微發抖,道:「……他的頭呢?大哥的頭呢?」 魏無羨道:「尚未找到。原本赤鋒尊的左手一直在為我們指引其他肢體的方向,但是拼到這個地步之後,只差一個頭,線索卻忽然斷了,手臂也不再指引方向了。 「我們現在猜測,這個分屍赤鋒尊的人,一定和他的死亡脫不了干係。這個人可能是害怕赤鋒尊死後作祟,向他復仇,所以將他的身體連魂魄五馬分屍,投放在各地。而頭顱,很有可能就藏在離這個人很近的地方,讓最危險的東西,被控制在自己可以掌握的身邊。 「請兩位宗主想一想,這樣一個人,最有可能是誰?」 藍曦臣道:「大哥是在清河舉辦的一場清談盛會上走火入魔而死,在場千人有目共睹,他的死亡還會與誰有干係?」 聞言,藍忘機默然不語。 魏無羨道:「藍宗主,你心中知道,嫌疑最大的那個人是誰,只是你拒絕承認。屍體的雙腿藏在聶家祭刀堂的牆壁內,我相信,別人可能不知道,但赤鋒尊的義弟,一定知道祭刀堂是什麼。 「我們追查到櫟陽常氏的墓地時,曾有一個黑霧罩面的人出手和我們搶奪赤鋒尊屍體的軀幹,這個霧面人對藍家的劍法瞭如指掌。只有兩種可能:一,他就是藍家的人,從小就練姑蘇藍氏的劍法;二,他不是藍家人,但他非常熟悉你們家的劍法,要麼經常和藍家人拆招切磋,要麼聰明非常,只要看過,就能記得所有的招式和劍路。」 冥室之中,一片死寂。 魏無羨道:「當年射日之征中,斂芳尊金光瑤獨自潛入岐山溫氏密室,背下了所有的地圖和卷宗,將情報默寫謄抄一遍傳回金麟台。絕對能算是……非常聰明的人了。」 藍曦臣立刻道:「阿瑤不會這樣做的!」 他道:「你們探查分屍案、遭遇掘墓人,應當都是這個月的事。而這個月裡,他一直和我在一起,秉燭夜談,共同策劃下個月蘭陵金氏的百家請談盛會。分身乏術,掘墓人不可能是他。」 藍忘機道:「若使用傳送符,也分身乏術?」 藍曦臣斬釘截鐵地道:「這個月我們除了策劃請談會,還外出夜獵過幾場。使用傳送符會大量消耗靈力,一段時間內不得動用。而他在夜獵之中,依舊表現極佳。我可以確定,他絕沒有使用過傳送符。」 他不必本人去,但可以指派旁人去爭奪屍體,順便拉上藍曦臣給自己製造不在場證明。或者藍曦臣在撒謊,包庇金光瑤。或者更可怕,是在包庇他們兩個。 聶懷桑把手巾收入懷中,道:「那個……你們剛才起,一直在說的,是三哥嗎?」 金光瑤是聶明玦結義所認的三弟,因此聶懷桑叫他三哥。他道:「你們是在懷疑三哥?懷疑三哥分屍了我大哥?還懷疑他殺了我大哥?這……不太可能吧。三哥最是敬畏我大哥了,當年他還在聶家手下的時候,我哥就很賞識他。大哥下葬的時候,他哭得那麼傷心……」 聶明玦去世之後,要不是這兩位兄長的義弟扶持,清河聶氏只怕比現在還爛泥扶不上牆。金光瑤一直對聶懷桑頗為照顧,聶懷桑為他說話,倒也不難理解。說實話,就連魏無羨本人對金光瑤的印象,也不壞。也許是出身原因,金光瑤待人十分謙遜親和,是那種誰都不會得罪、誰跟他相處都能覺得舒服熨帖的人。 藍曦臣歎道:「我明白,因為一些原因,世人不少都對他頗多誤解……但阿瑤並不是這樣的人。」 冥室內,眾人一時都沉默了。 「一些原因」,誰都知道,但誰都不會攤開了說。 娼妓之子,偷技之徒。 聶明玦生前那段日子,正是清河聶氏在他的執掌下如日中天、聲勢直逼蘭陵金氏的時候。聶明玦之死,對蘭陵金氏稱王百家、金光瑤上位仙督有著極大的助益。 大庭廣眾之下、走火入魔發狂而死? 看似無懈可擊、無可奈何的一樁憾事,但事實又怎麼會真的那麼簡單? 魏無羨道:「猜測終歸是猜測,那麼我看,不如這樣。 「下個月,蘭陵金氏不是又要辦清談會嗎?我有一計。」 從冥室出來後,魏無羨對藍忘機道:「你哥哥跟金光瑤關係是真好。他不會去告訴金光瑤我們剛才在冥室說的話吧?」 藍忘機搖頭:「他不會的。」 關係再好,他也是姑蘇藍氏的人,有自己的原則。 屍體的四肢已經,怨氣暫抑,魏無羨腿上的惡詛痕已褪了大半,藍啟仁和當初冥室招魂被反噬的幾名修士,也應當快醒了。藍曦臣與藍忘機去看望他。魏無羨是決計不去看這個老古板的,他又在雲深不知處閒晃起來。 消磨了半日,魏無羨到草坪上去找他的花驢子。小蘋果身邊又團著幾十團滾滾的蓬鬆白絨,這次它倒是和它們和平共處,沒有大喊大叫惹人嫌了,只顧埋頭吃草,勤勤懇懇地嚼動腮幫子。 魏無羨心想:「這麼多兔子,不知道當初我送給藍湛的那兩隻公兔子,還在不在呢?肯定不在了,還活著,只怕是要成精了。」 他心裡這麼想,埋頭在兔子堆裡找起熟人來。誰知,這些兔子都很不喜歡他的樣子,一見他走近就滾了開去,四下散開,通通屁股對他往前跳。越逃魏無羨越是想抓,追著兩隻兔子一路跑,路過的藍家人都用責備的眼神看著他,有的怫然不悅,魏無羨只得放慢速度,慢騰騰地追趕。 追著追著,他來到了一片蘭草之旁,看到了一塊青石,心中叫道:「怎麼又來了!」 正是那片冷泉。 好死不死,藍忘機又在裡面,赤著白皙的上半身,長長的黑髮散在胸前,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魏無羨連兔子也不趕了,乾咳一聲,道:「……怎麼這麼巧,每次都剛好遇上你在……咳,是吧。真是不好意思。」 他嘴上說著不好意思,眼睛卻又不由自主地掃向藍忘機心口附近,那枚深紅色的烙印。 藍忘機並沒有說什麼,往冰冷的泉水中沉了沉。 那兩隻兔子蹦到了冷泉池邊,魏無羨不方便再湊上去抓,只好退了出來。在石子路上走了一段,他忽然反應過來:「……有什麼不方便的?!大家不都是男人嗎?究竟有什麼不方便的?我為什麼要退縮???」 彷彿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借口,魏無羨立即轉身,決定返回去騷擾藍忘機。誰知,藍忘機已穿好了衣服,從蘭草叢後走了出來。 那兩隻兔子跟在他腳邊,藍忘機彎腰將它們提了起來,抱在臂彎裡。他臉上依舊看起來有些冷淡,手上動作卻溫柔至極,修長的手指搔了搔一隻兔子的下巴。那隻兔子彈了彈長長的耳朵,扭過頭去,紅寶石般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線。 魏無羨索然無味道:「不理我,只理你。真是認主的。」 藍忘機看了他一眼,把一隻兔子送到他懷裡。魏無羨嘻嘻笑著接了過來,扯了扯它的耳朵,道:「不喜歡我?討厭我?你逃啊,再逃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還是乖乖喜歡我吧。」 那隻兔子在魏無羨臂彎裡扭來扭去,奮力掙扎,魏無羨掐著它逗了一陣,回到靜室門前,才將這只被他揉得白毛亂糟糟的兔子放了。進入室中,又是一片清涼和冷香縈繞。 他理所當然地就跟著藍忘機進來了。 藍忘機道:「屋裡有天子笑。」 魏無羨道:「哦。」 他蹭到上次偷酒的地方,掀開舖在上面的蓆子,翻起木板,還在琢磨著:「上上次藍湛喝醉了的時候,老實回答過我,說他沒有偷喝過屋子裡的天子笑,那他藏這些天子笑幹什麼?不會是……專門留著給我喝的吧?嘿,我這人怎麼這麼不要臉哈哈哈……」 魏無羨竟然為這個厚顏無恥、狂妄自大的可笑想法一陣竊喜,藍忘機被他聳動的肩膀吸引了注意力,道:「怎麼了。」 魏無羨回頭正色道:「沒怎麼,我高興。」 藍忘機沒再說什麼,低下頭,坐在書案邊,拿起了一本書。 魏無羨繼續琢磨:「我該不該問他抹額的事?萬一惱羞成怒趕我出去怎麼辦?不過,我都胡天胡地瞎鬧了這麼久,他還沒有生氣,可見涵養越發好了,估計再鬧一鬧也不會生氣的。不對,我不應該問他,而是應該假裝我不知道抹額有什麼含義,這樣下次還能故意拉一拉,他要是生氣了,我再無辜地說我不知道,不知者無罪嘛。哎呀,我怎麼這麼壞,我還可以再壞一點……」 想著想著,他心不在焉地打開了一隻小壇,提起來仰頭一喝,登時「噗」的噴了出來。 藍忘機一下子放下了書卷,道:「又怎麼了。」 魏無羨擺手道:「沒事!沒事沒事!」 他一面說著沒事,一面把這只罈子放了回去,滿臉晦氣地換了另一壇。 上次他偷喝完之後,故意兌了白水進來,想著等藍忘機自己喝的時候喝到白水嚇他一跳。誰知運氣如此不好,這罈子清水竟然讓他自己喝到了。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自從回來之後,他每次想戲弄藍忘機,都是這種下場,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金麟台百家清談盛會之期,轉眼即至。 藍忘機從不赴蘭陵金氏的請談會,這次,卻和兄長一起去了。 各大家族的仙府,大多都是建立在山清水秀之處,而蘭陵金氏的金麟台,卻是坐落在蘭陵城最繁華之處。 高台之上,金星雪浪聚成一片花海。 金星雪浪是一種品相極佳的白牡丹,花妙,名也妙。花瓣有雙層,外一層大花瓣,層層疊疊,如雪浪翻覆,內一層小花瓣,纖細秀麗,抽著縷縷金絲花蕊,似金星璨璨。 沿著輦道緩緩,乘車爬上長坡,輦道兩側繪滿了彩畫,皆是金家歷代家主和名士的佳跡。一出輦道,則是一面琉璃影壁,左右兩端分別書有「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影壁前有一片鋪著細墁地面的寬闊廣場,來來往往,滿是行人。廣場之前,九階如意踏跺層層托起一尊漢白玉須彌座,一座重簷歇山頂漢殿氣勢恢宏地俯瞰下方。 魏無羨下了車,道:「怎麼感覺金麟台比以前更鋪張了,又翻新擴建了?」 不遠處有門生道:「姑蘇藍氏,請此處入場。」 藍忘機道:「走吧。」 魏無羨感覺金家的門生和客情都在有意無意地留意著他,並不意外。大概沒人會料到,莫玄羽因為騷擾同門被趕出去之後還敢大搖大擺地回來,而且是跟著姑蘇藍氏的人回來的,給他們看看也無妨。他欣然應道:「嗯,走吧。」 別處也有不斷有其他家族入場:「秣陵蘇氏,請此處入場。」 「清河聶氏,請此處入場。」 「雲夢江氏,請此處入場。」 井然有序,有條不紊。 江澄從另一輛車上下來,一下車便放出兩道眼刀,走了過來,不冷不熱地道:「澤蕪君,含光君。」 藍曦臣也頷首道:「江宗主。」 江澄滿面陰鷙地盯著魏無羨,似乎想對他說什麼話,這時,一個笑吟吟的聲音道:「二哥,你怎麼不提前告訴我,忘機也要來?」 金光瑤親自迎出來了。 藍曦臣也對他報以微笑,雖說這微笑中,帶著幾分勉強。魏無羨則細細打量著這位統領百家的仙督。 金光瑤長著一張很佔便宜的臉。面皮白淨,眉心一點丹砂,眼珠黑白分明,七分俊秀,三分機敏,面相很是伶俐。這樣一張臉,討女人歡心已足夠,卻又不會讓男人產生反感,年長者覺得他可愛,年幼者又會覺得他可親——就算不喜歡,也不會討厭,所以說很佔便宜。 他嘴角眉梢總是著帶微微的笑意,一看就是個靈巧乖覺的人物。身上穿的是蘭陵金氏的禮服,頭上戴著軟紗羅烏帽,圓領袍衫的胸口上繡著怒放的金星雪浪家徽,衣邊袖口則繪著江山海潮紋。佩九環帶,著六合靴,個子是小了點,但右手往腰間的佩劍上那麼沉沉的一壓,卻壓出了一股不容侵犯的威勢。 金凌是跟在他身後一起出來的,他還是不敢單獨見江澄,躲在金光瑤身後哼哼地道:「舅舅。」 江澄厲聲道:「你還知道叫我舅舅!」 金光瑤道:「哎呀,江宗主,小孩子頑皮,不要跟他計較嘛。你是最疼他的,阿凌這些天怕你罰他,怕得都吃不下飯呢。」 金凌偷偷抬眼,瞥見魏無羨,一下子愕然了,脫口而出:「你怎麼來了?!」 魏無羨道:「來蹭飯。」 金凌微慍道:「你竟然還敢來!我……」金光瑤揉了揉金凌的頭,把他揉到身後,笑道:「來來來,怎樣都好,金麟台別的不敢說多,飯是一定夠吃的。」他對藍曦臣道:「二哥,你們先坐,我去那邊看看。順便叫人給忘機安排一下。」 藍曦臣點頭道:「不必太麻煩。」 金光瑤道:「這怎麼叫麻煩?二哥到我這裡還拘束什麼,真是。」 只要是見過一面的人,金光瑤都能記住對方的名字、稱號、年齡和長相,隔多少年再見,也能立刻準確地叫出名字來,並且很熱絡地迎上去噓寒問暖。見過兩次面以上,他就會記住對方的所有喜好與不喜,投其所好,避其所惡。這次因為藍忘機突然上來金麟台,金光瑤原本並沒有專門為他準備桌席,現在立刻叫人去置辦了。 還未入殿,藍忘機借口休息,要找一間安靜的屋子。含光君素來不喜熱鬧,這是人人皆知的,倒也無人奇怪,恭敬地給他指了路。一關上門,魏無羨便從袖中取出了一張紙片人。 這張紙片人只有成人一指之長,圓圓的腦袋,一前一後分別畫了兩隻眼睛,袖子剪得寬大異常,彷彿蝴蝶的兩隻翅膀。 魏無羨將它托在掌心,閉上眼,須臾,紙片人忽的一震,從他掌心裡爬了起來。 魏無羨的魂魄已附到這個紙片人身上了。 它抖抖手臂,兩片寬大的袖子羽翼一般帶著輕飄飄的身軀飛了起來,翩翩然的,落到了藍忘機肩頭。 藍忘機側首去看自己肩頭的紙人羨。紙片人一下子撲到他臉頰上,順著往上爬,一路爬到了抹額上,拉拉又扯扯,對這條抹額愛不釋手一般。藍忘機任由這張紙片人在他的抹額上扭了半天,伸出一手,要取下他。紙片人見狀,趕緊哧溜的一下滑了下來,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在他的嘴唇上撞了一下頭。 頓了頓,藍忘機兩隻手指終於捻住了它,道:「不要鬧。」 紙片人軟綿綿地把身子一卷,捲上了他纖長的手指。 半晌,這張紙片人才鬼鬼祟祟溜出了這間屋子的門縫。 蘭陵金氏守備森嚴,如果要搜查,一個大活人自然是沒辦法出入自如的。 剪紙化身雖然好用,但術法時效有限,而且紙人派���之後必須原樣歸位,不得有分毫損傷。如若在歸位的半途中被人撕裂或者以任何形式毀壞,魂魄也將受到同等損傷。 魏無羨附在紙人身上,時而貼在一名修士的衣擺下,時而壓扁身體穿過門縫,時而展開雙袖,偽裝成一片廢紙、一隻蝴蝶在空中飛舞。終於,看到了金光瑤寢殿的窗子。 他飛到窗子邊緣,廢了一陣力,才從吭哧吭哧地從窗縫裡鑽了進去。 金光瑤的寢殿和金麟台是一個風格的,富麗堂皇,陳設頗多,層層帷幔垂地,香几上的瑞獸香爐輕吐蘭煙,奢華之中,帶著一股慵懶又甜膩的頹靡之感。 紙人羨在寢殿內飛來飛去,搜索有沒有可疑之處。忽然,他畫在前方的那隻大眼睛,看到了桌上的一隻瑪瑙紙鎮,紙鎮下壓著一封信。 這封信的信封上沒有寫任何人的名字,也沒有任何紋章,但看厚度,明顯又不是一隻空信封。紙人羨心道:「有古怪。」 他撲撲袖子,落到了桌邊,很想看看這封信裡究竟放了什麼東西。但他雙「手」拽住信封邊緣往外拖,拖了好一陣也紋絲不動。 他現在的身體是一張輕飄飄的紙片,根本挪不動這只沉甸甸的瑪瑙紙鎮。 紙人羨繞著瑪瑙紙鎮走了好幾圈,又推又踢,蹦蹦跳跳,奈何它就是巋然不動。他只得暫時放棄,查看還有沒有其他的可疑之處。 正在這時,寢殿的門被人推開了一條縫。 紙片人的腦袋上一前一後都畫著一隻眼睛,所以前後方位的動靜都能看清,他一覺察有人進入,倏地掠下了桌子,貼著桌角一動不動。 進來的人是個頗為秀美的女子,而且魏無羨認識,是一位仙門望族的女子。也是金光瑤的妻子,秦愫。 魏無羨心道:「金光瑤的寢殿也是秦愫的寢殿,她進自己的房間,為什麼要這樣緊張?還偷偷摸摸的。」 秦愫像是生怕被人發現了,在外環顧四周,這才小心翼翼地關上門,輕提著裙子走了進來,一隻手還掩著胸口,彷彿心跳的很快,快要從胸膛跳出。 她走到桌邊,看到了瑪瑙紙鎮壓著的那封信,並不意外,臉上卻現出掙扎猶豫之色,伸手又縮回,最終,還是一咬牙,拿起了信封,拆了開來,取出裡面的幾張紙,開始看了起來。 魏無羨很想跟著一起讀那張紙,但他不能貿然飛出。若是只被秦愫發現還好,他還可以應付,但萬一秦愫大喊大叫召來了其他人,這張紙片若是有半點損傷,他的魂魄也會遭受波及。 燈火之下,蠕動嘴唇、默讀著那封信的的秦愫,那張原本端莊秀麗的臉,已經快要扭曲了。 她捂著心口的那隻手痙攣著抓緊了胸前的衣衫,另一隻手抖得快要抓不住信。魏無羨心道:「掉下來,掉下來,掉下來!」 忽然,金光瑤的聲音在寢殿中響起:「阿愫,你在幹什麼?」 秦愫猛地回頭。 紙人羨緊緊貼著桌角,不能過多暴露,視線被擋住了一部分。只聽金光瑤似乎走近了一步,道:「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他的語氣溫柔可親,彷彿真的什麼異樣也沒覺察到,沒看到秦愫手裡那封古怪的信,也沒看到秦愫扭曲的面孔,只是在問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秦愫手裡抓著信,沒有答話。金光瑤又道:「我聽人說,你神色不太對勁。到處找找,原來你回了寢殿。怎麼啦?」 他的聲音關切無比。 秦愫把信舉了起來:「……有人告訴我,回來可以看到這封信。這上面,寫的是不是真的?」 金光瑤啞然失笑,道:「阿愫,你不把信給我,我怎麼知道上面寫什麼,又怎麼知道,是不是真的?」 秦愫把信遞給他看:「你告訴我,是不是真的?!」 為了看清那封信,金光瑤又往前走了一步。他的臉這才暴露在燈光之下。 他在秦愫手裡一目十行、走馬觀花地掃完了這封信,神色沒有任何變化,連一絲陰影也看不出來。 而秦愫幾乎是在尖叫了:「你說話啊,說話吧!快說,這不是真的!全都是騙人的謊話!」 金光瑤語氣篤定地道:「這不是真的,全都是騙人的謊話。無稽之談,構陷之詞。」 秦愫哭道:「你騙我!這上面說的明明白白了,什麼都寫出來了,你還騙我,我不信!」 金光瑤歎了一口氣,道:「阿愫,是你讓我這麼說的。我真的這麼說了,你又不信。真叫人為難。」 秦愫把信扔到他身上,捂起了臉:「天哪!天哪天哪天哪!你——你真的……你真的太可怕了!你怎麼能……你怎麼能?!」 她說不下去了,捂著臉退到一旁,扶著柱子,忽然嘔吐起來。 她吐得撕心裂肺,彷彿要把內臟都吐出來。魏無羨心道:「那封信上到底寫了什麼?金光瑤殺人分屍?不對,如果是這樣,秦愫為何要嘔吐,好像看見了什麼讓她很噁心的東西?」 金光瑤聽著她的嘔吐之聲,默默蹲下去,把散落在地上的幾張紙撿了起來。隨手一舉,在一旁的九盞蓮芝燈上一點,讓它們慢慢地燒了起來。 看著灰燼一點一點落到地上,他略帶憂傷地道:「阿愫,你我夫妻多年,一直琴瑟和鳴,相敬如賓。作為一個丈夫,我自問待你很好,你這樣,真的很傷我的心。」 秦愫乾嘔不出東西了,伏在地上,嗚咽道:「你待我好……你是待我好……可是我……寧可從來不就認識你!難怪你自從……自從……之後,就再也不……你做出這種事,還不如乾脆殺了我!」 金光瑤道:「阿愫,你不知道這件事之前,我們不是過得好好的嗎?今天你知道,你才嘔吐,覺得不適,可見這原本並沒有什麼,都是心中作怪而已。」 秦愫搖了搖頭,淒然道:「……看我們夫妻一場的份上,請你實話實話。阿松……阿松他是怎麼死的?」 阿松是誰? 金光瑤訝然道:「阿松?你為什麼要這麼問我?阿松是被人害死的,害死他的人,我也已經清理掉了,為他報仇雪恨了。你提他幹什麼?」 秦愫道:「我知道。可是看了這封信後,我現在懷疑,我以前知道的都是假的!」 金光瑤慢慢解開下頜帽帶的繩結,取下軟紗羅烏帽,將它放在桌上,自己則在桌邊坐下,臉現疲倦之色,道:「你在想什麼?阿松是我的兒子。你以為我會做什麼?你寧可相信一封信,也不肯相信我麼?」 魏無羨心道:「原來是金光瑤那個六歲夭折的兒子。」 秦愫崩潰一般地扯著自己的頭髮,尖聲道:「就是因為是你的兒子,所以才可怕!我以為你會做什麼?你連這種事都幹得出來,你還有什麼事不敢做?!天哪!」 金光瑤道:「你不要胡思亂想了。告訴我,讓你看這封信的人,是誰?」 秦愫抓著自己的頭髮,道:「你……你想怎樣?」 金光瑤道:「那個人能寫第一封信給你,今後就能寫第二封、第三封、無數封信,給其他的人。你打算怎麼辦?任這件事被人捅出去嗎?阿愫,算我求你了,求你無論是看在什麼情分上,你告訴我,叫你回來看這封信的人,是誰?」   ☆、第48章 狡童第十3 是誰? 魏無羨也很想聽到秦愫說出來,究竟是誰。一個能潛入金麟台主人寢殿的人,一個能接近仙督之妻的人,一個看穿了金光瑤某種不可告人的秘辛的人。 信中所寫的,一定不會是單純的殺人放火之類的的惡事。能夠令金光瑤的妻子看了之後噁心或者恐懼到嘔吐。並且難以啟齒,所以就算在場的只有他們兩個人,秦愫依舊連質問都只能斷斷續續的,說不出口。 但若是秦愫真的老實交代了送信人是誰,那就太蠢了。因為一旦說出來了,金光瑤除了會去對付那個人,同時,也一定會想方設法封秦愫的口。 至於用什麼手段,那就不是別人能預料的了。 好在秦愫雖然從年少時就一派天真,人卻不傻,沒有立刻回答。金光瑤正襟危坐在桌邊,燭光之下,眉目如畫,神色冷靜。半晌,他起身過來,俯身似乎要去扶她。 秦愫一把打開他的手,伏地忍不住又是一陣劇烈的乾嘔。 金光瑤的眉尖抽了抽,道:「我真的這麼讓人噁心嗎?」 秦愫道:「……你不是人……你是個瘋子!」 金光瑤看她的目光之中,充滿了一種悲慼的溫情。他道:「阿愫,你覺得我髒,覺得我噁心,這都沒什麼。可是這件事如果傳出去了,別人會怎麼看你呢?你是我的妻子啊,怎麼能逃得了干係?」 秦愫抱頭道:「你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不要再提醒我了!!!我真恨不得從不認識你跟你沒有半點關係!你當初是為什麼要接近我?!」 沉默片刻,金光瑤道:「當初我是真心的。」 秦愫哭道:「你還在花言巧語!」 金光瑤道:「我說的是實話。我一直很感激你,感激你不在意我的出身,感激你從不對我母親說過什麼。阿愫,我也是無可奈何,別人不害阿松,阿松也必須死。他只能死。如果讓他再繼續長大,你跟我……」 秦愫舉手扇了他一耳光,道:「那這一切的究竟是誰害的?!你為了這個位置,還有什麼做不出來,啊?!」 金光瑤受了她一耳光,白淨的臉頰上立刻浮現出一個紅紅的掌印。他閉上眼,片刻之後,又是一個微笑,無視秦愫的推拒摔打,將她扶了起來,道:「阿愫,你真的不肯告訴我叫你來看這封信的人是誰?」 秦愫道:「我告訴你,讓你好再去殺人滅口?」 金光瑤道:「你這是說的什麼話?看來是病糊塗了,岳丈已經外出雲遊修養了,這段時間我就把你也送去,和岳丈共享天倫之樂吧。」 他口裡說著要送秦愫去休養,卻扶著渾身無力的秦愫,走進了層層紗幔之中。紙人羨躡手躡腳地從桌子底下鑽了出來,算算時間,應該還夠用,也跟了進去。 進去之後,他發現,原本安著一面巨大落地銅鏡的地方,出現了一道黑洞洞的門。 金光瑤一定在他妻子身上做了什麼手腳,秦愫的雙眼睜得大大的,還在流淚,眼睜睜看著丈夫把自己拖進一間密室,卻不說話也不喊叫。 魏無羨貼著地面跟著爬了進去,銅鏡隨即合上,半點聲息也無,沒有一般機關開關時會發出的沉重機括聲。金光瑤把秦愫輕輕地安放到牆角邊,拍了兩下手掌,密室裡幽幽亮起,是牆壁上的燈盞自燃了。 這似乎是一間藏寶室。 前方牆壁上則是書格,一冊冊的線裝書和卷軸佈置得井井有條。左右兩面的牆壁前都是形狀不一的多寶格。魏無羨隨眼一掃,紙片一凝。 其中一隻格子裡,放著一把劍。這把劍,他非常熟悉。 隨便。 哪個仙門世家都會有三四個藏寶室,因此,金光瑤的寢殿裡有這樣一間密室,並不稀奇。 密室的中央,擺著一張黑黝黝、冷冰冰的長方鐵桌,大小剛好可以躺一個人。魏無羨心道:「在這張鐵桌上殺人分屍,再適合不過了。」 秦愫面如死灰,金光瑤蹲在她身前,給她理了理微微凌亂的髮絲,道:「別害怕,阿愫。你現在這個樣子,不方便到處亂走,這幾天人多,你就休養一下吧。只要你告訴我那個人是誰,你就可以回來了。」 魏無羨忽然發現,一間格子的前方,用一道簾子擋住了。簾子上畫滿了血紅的咒文,是封禁紋。 一張紙片人貼著牆根,慢慢地往上挪去。半寸半寸,挪得極慢。那頭金光瑤還在溫聲軟語地求秦愫,突然,像是覺察到什麼,猛地回頭! 密室內除了他和秦愫,空無一人。 金光瑤站起身來,走到多寶格前,仔細地察看了一遍牆壁,並未看到異樣。他這才負手走了回去。 方纔他忽然回頭查看,魏無羨已經爬到了簾子下的第二個格子前。格子裡放著一疊用線捆訂起來的書稿,他一見金光瑤頸部微動,就倏地把自己薄薄的紙片身軀插了進去。 萬幸,雖然金光瑤警覺性非比尋常,卻也沒警覺到要翻翻這本書、看看裡面有沒有藏著個人的地步。 紙人羨像一片書籤一樣,扁扁地夾在一本書裡,還不敢立刻出來。他的眼睛緊貼著前後兩張書稿的紙張,忽然間,覺得眼睛所見的這幾個字好生熟悉。 有秀骨,潦草,略輕浮。 這是他的字。 魏無羨再仔細看這幾個字:「……異於奪舍……」、「……復仇……」、「……強制結契……」還有一些破損和字句不清之處。 這下,他確定了。這本書,是他的手稿。 所載內容,是他四處搜集整理資料、再加上自己的推斷後寫的一份關於獻捨禁術的文章。 當初他寫過不少這樣的手稿,都是隨手寫、隨手扔,丟在夷陵亂葬崗上。這些手稿有的在圍剿之中被毀掉了,有的就像他的佩劍一樣,留了下來,被旁人藏了起來。 魏無羨忽然有了一個想法。 也許,金光瑤就是那個莫玄羽曾經騷擾過的人! 莫玄羽得知的獻捨禁術殘損不全,儀式沒做足,只能是從這份破損的手稿上學來的。 這份手稿的主人是金光瑤。而既然是禁術手稿,這種東西,自然不方便讓旁人看到,因此金光瑤一定會小心保存,謹慎收好。如果不是很親近的人,決不能看到這份手稿。 親近到什麼地步?聯想莫玄羽是因為斷袖騷擾同門才被趕回莫家莊,實在很難不讓人多想。 如果只是單純地騷擾同門,總覺得不至於就這樣把身有宗主血脈的私生子掃地出門。而如果騷擾的對象是射日之征後身價大增的斂芳尊、雖然大家都不直說但誰都心知肚明的異母兄弟,那嚴重性就完全不一樣了! 這是一樁十足的醜事,非得斷了不可。要斷當然不能拿斂芳尊開刀,只能從修為不高的莫玄羽下手了。 還有金凌。金凌討厭斷袖,當然更討厭糾纏他小叔叔的斷袖。 觀蘭陵金氏上上下下門生的態度,都對莫玄羽頗為嫌惡,看來已公認是莫玄羽單方面糾纏金光瑤。 若果真如此,那麼方才金光瑤看到莫玄羽,依舊一派談笑風生,全然若無其事,這個人實在是有些…… 由此進一步推斷,也許那封信裡,寫的就是這件事? 魏無羨立刻推翻了這個猜測。 他相信,金光瑤這種人不會真的對莫玄羽動什麼心思,很可能莫玄羽顏面名譽掃地只是他一手策劃的騙局,只為把也許會威脅到自己的另一個私生子驅逐出局。金光瑤一定會把握好界線,絕不會與莫玄羽有什麼肉體上的牽扯。況且,雖說斷袖狎暱上不得檯面,但仙門望族之中,兼好男風也並不是很稀奇的事,秦愫出身世家,多少瞭解一些,不至於因為丈夫可能跟男人有過什麼就嘔吐,反應還如此激烈。 金光瑤的聲音傳來了:「阿愫,我要去主持場面了,之後再來看你。」 魏無羨從他自己寫的那疊手稿裡一點一點扭了出來,貼著牆壁,繼續往上挪。終於挪到了那間格子裡,可他還沒看清這裡面是什麼,忽的眼前一亮。 金光瑤走了過來,掀起了簾子。 一剎那,魏無羨本以為被他抓住了。可是,微弱的火光從簾子外透進來,他發現自己剛好被籠罩在一片陰影裡。 前方有個圓形的東西,擋住了他的紙片人身軀。 金光瑤定定地不動,似乎在與這間格子裡裝的東西對視。 半晌,他問道:「剛才是你在看著我麼?」 當然,不會有任何回應。靜默了一陣過後,金光瑤便放下了簾子。 魏無羨消無聲息地貼上了這個東西,摸了摸。冰冷,很硬,似乎是一個頭盔。 他轉到前方,果然,看到了一張���白的臉孔。 封印者要叫這顆頭顱看不到、聽不見、說不得,因此,這張臉的雙目和口耳都被刻滿咒文的鐵片牢牢封住。 而魏無羨潛到這裡來,就是要將頭顱上的封印解開,讓已被他們運送到金麟台下、蘭陵城內的無頭屍感應到他的頭顱,然後在百家眾目睽睽之下、殺上金麟台,殺到金光瑤的面前。 魏無羨用紙片做的袖子在繫著鐵片的繩結上拉扯,扯到一半,忽然感覺被一股強勁的吸力往前一拽,貼到了聶明玦的頭顱之上。 金麟台另一邊,藍忘機坐在魏無羨的對面,一直在盯著他的臉。看了半晌,手指微動,垂著眼睫,舉手輕輕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很輕很輕,和剛才紙片人在上面撞的那一下一樣輕。 忽然,魏無羨的身體向前傾倒,藍忘機霍然起身,將他接入懷中,抬起他的臉一看,魏無羨的眼睛仍是閉著的,眉頭卻緊緊地蹙了起來。 強制共情! 這顆頭顱的怨念竟然強到把他吸了過去強制共情! 魏無羨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下一刻,睜眼便是一抹刀光、一片血影。面前的一顆頭顱和身體分離,飛了出去。 這個人身上穿的是岐山溫氏的衣服,背負太陽烈焰家紋。魏無羨看著自己收刀回鞘,一個低沉的聲音從自己嘴裡傳出:「頭撿了,吊起來,給溫若寒看。」 身後有人應道:「是!」 魏無羨知道這個被一刀斬首是誰了。 岐山溫氏家主溫若寒的長子溫旭,射日之征開戰後不久,就被聶明玦截殺於河間,一刀斷頭,還被他挑起頭顱,吊在陣前,向溫家的修士示威。 聶明玦掃了一眼地上屍身,手壓在刀柄上,穩步朝另一方向走去。 聶明玦很高,上次與阿箐共情,魏無羨的視野極矮,這次卻比他自己平時的視野還要高上一個頭,彷彿豁然開闊了不少。 走了一陣,他忽然頓住腳步,問身後下屬:「上次負責善後事宜的是誰?」 下屬道:「是一名叫做孟瑤的修士。」 在金光瑤認祖歸宗之前,他從母姓,名字就叫做孟瑤。 聶明玦道:「這次也交給他,他做得很好。連遭受波及的村民也一併安置了。」 頓了頓,他又道:「這個人現在在哪一部?」 魏無羨心道:「果然如聶懷桑所說,當初聶明玦還是挺器重金光瑤的。」 聶明玦手下的本家修士和應徵散修分幾地駐紮,孟瑤此刻被分在河間一座山的山洞裡。聶明玦徒步上山,遠遠的還沒走近,看到一個布衫少年拿著一隻竹筒,從林子裡轉了出來。 那少年似乎剛剛打水歸來,正要走進山洞,忽然又停了下來。他站在洞外,凝神聽了一陣,似乎猶豫著該不該進去,最終,還是拿著竹筒默默往另一個方向走了。 走出一段過後,他在路邊找了個位置蹲了下來,從懷裡掏出一點白色的乾糧,就著清水慢慢吃了起來。 聶明玦朝他走了過去。這少年正低頭吃東西,覺察有人走近,一抬頭,連忙收了乾糧,站起來道:「聶宗主。」 這少年白面翠眉,身量較小,正是金光瑤那張很佔便宜的臉。 這時候他還沒被蘭陵金氏接受,額間自然也沒有那一點明志硃砂。聶明玦明顯對他的臉有印象,道:「孟瑤?」 孟瑤道:「是。」 聶明玦道:「為何不進山洞和旁人一起休息?」 孟瑤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有點尷尬地笑了笑,似是不知道說什麼好。見狀,聶明玦越過他,朝山洞走去。他隱匿了聲息,是以,走到洞外也沒有人覺察,裡面的人仍在高談闊論得歡: 「……對,就是他。」 「不會吧!金光善的兒子?金光善的兒子能跟咱們混成一個德性?怎麼不回去找他爹?動動手指就能讓他不必這麼辛苦了。」 「你以為他不想回去嗎?人家拿著信物千里迢迢從雲夢找到蘭陵去,不就是想認這個爹?誰叫金光善的婆娘厲害。而且金光善在外邊生得那麼多,兒子女兒最起碼有一打,你看他認過誰沒有?鬧成那樣,也是他自取其辱。要我說,人呢,就是不能盼著自己不該盼的東西。」 「傻不傻,有一個金子軒,金光善還稀罕什麼別的兒子?況且還是個娼妓生的,鬼知道究竟是誰的種。估計金光善心裡也犯嘀咕吧。」 「我看他根本就不記得自己跟那女的有過這麼一遭了。」 「一想到金光善的兒子也要認命地給咱們打水,我居然還挺高興的,哈哈哈……」 「認命個屁,人家可使勁兒表現了,沒看他那麼賣力嗎,跑來跑去做這做那多慇勤哪,巴巴地就指望混出名堂來他爹肯認他回去呢。」 聶明玦的心頭躥起了一股怒火,直燒到了魏無羨的胸中。   ☆、第49章 狡童第十4 他把手放到了刀柄之上,孟瑤連忙伸手去阻止他,沒止住。 刀已出鞘,鋒芒劃過,山洞前一塊岩石轟然落地。洞內原本坐著幾十名正在休息的修士,人人手裡捧著一隻飲水用的竹筒,被這塊岩石的塌落嚇得驟然驚叫出聲,齊齊拔劍。隨即,聶明玦道:「喝著旁人給你們送的水,嘴裡卻說著陰毒之詞!你們投我座下,不是來斬殺溫狗,卻是來嚼舌根的嗎?!」 洞內傳來一片忙亂,收劍的收劍,彈起的彈起,卻無一人敢說話。聶明玦也不進洞,對孟瑤道:「你跟我過來。」轉身朝山下走去。 孟瑤跟著他走出一段路,才道:「多謝聶宗主。」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一段路,孟瑤的頭卻越來越低,步伐也越來越沉重。 金光瑤頭一次上金麟台是如何光景,魏無羨雖沒親眼見過,但光聽傳言,已是十分詳盡。 金光瑤的母親孟氏女是雲夢一所勾欄的名人,當年素有煙花才女的美名,據說彈得一手好琴,寫得一手好字,知書達理。不是大家閨秀,勝似大家閨秀。當然,再勝似,說出去到了人家嘴裡,娼妓還是娼妓。 金光善偶經雲夢,自然不能錯過這位當時正青春嬌美的煙花才女。他與孟女流連繾綣數日,留下信物一枚,心滿意足,飄然離去。回去之後,當然也和以前無數次一樣,把這個許諾無數的女子拋之腦後了。 對比起來,莫玄羽和他的母親已經是頗得垂青,至少金光善有段時間還想起來有這麼個兒子,曾把他接進金家一段時間。孟瑤便沒這麼幸運了。娼妓之子,比不得良家之子。 孟女為金光善產下一子之後,如莫二娘子一般,前等後等,心心唸唸盼著這位仙首回來接走自己和孩子,悉心教導孟瑤,為他將來進階仙門做準備。然而兒子長到十幾歲,父親仍舊沒有消息傳來,孟女卻已病危。臨終之前,給了兒子金光善當年留下來的那枚信物,讓他上金麟台去,求個出路。 孟瑤打點行囊,跋山涉水,從雲夢出發,到達蘭陵。 到了金麟台下,被擋在了門外。他便取出信物,請求通報。 金光善給的信物是一枚珍珠扣子。這並不是什麼稀罕物件,金麟台上隨手一抓一大把。最常做的用途,就是在他外出拈花惹草打野食的時候贈以佳人。拿著這個不值錢的小零碎物件充作稀世珍寶,搭配山盟海誓,許諾來世今生。隨手就送,送完就忘。 孟瑤來得實在是很不巧,當天正好是金子軒的生辰。金光善與金夫人、家族親眷正在為他設宴慶生。三個時辰過後,天色已晚,他們出去放燈,一齊起身,準備出門,家僕這才瞅了個空,前來通報。金夫人見了那枚珍珠扣子,想起金光善以往的種種劣跡,當場臉就黑了。金光善連忙把珍珠碾成一堆碎末,大聲斥責家僕,再悄聲吩咐他想辦法把外面的人先趕走,別讓他們出門放燈的時候撞上了。 於是,孟瑤便被人從金麟台上踹了下來。從最上面一級,一直滾到了最下面一級。 據說他爬起來之後,什麼也沒說,抹掉了額頭上的鮮血,拍拍身上的灰塵,背著行囊就走了。 然後射日之征開戰,孟瑤便投入了清河聶氏門下。 聶明玦道:「男子漢大丈夫,行得正站得直,不必在意這些流言蜚語。」 孟瑤點點頭,道:「是。」 聶明玦道:「我看過你出陣。每次都在陣前,最後留下來善後的也是你,做得很好。繼續堅持。行得正立得穩,何須憂讒畏譏,要讓這些敢在背後指點你的人都無話可說。你劍法很輕靈,但是不紮實。還要再練。」 孟瑤道:「多謝聶宗主提點。」 魏無羨心道:「再練也紮實不了。」 金光瑤不比尋常世家子弟,有童子功,根基穩。他底子太差,永遠不能更上一層樓,所以於修煉之道,他只能求博求廣,不能求精求深。這就是為什麼他要綜百家之長,涉獵各家絕技了。也是他為什麼會被人詬病為「偷技之徒」的原因。 由於孟瑤每次上陣都十分奮力,聶明玦對他印象似乎不錯,而且越來越好,不久便將他調到自己身邊。 河間是聶明玦的主戰場,也是射日之征中的一處要地。常其他世家的幾名修士到河間來,與他會合。某次來的修士之中,有藍曦臣。 雖說藍曦臣的相貌和藍忘機幾乎一模一樣,但魏無羨一眼就能辨認出他們誰是誰。可是,看到這張臉時,他心中還是忍不住莫名一動,暗想:「不知我的身體現在怎麼樣了,被強制共情,會不會出些岔子?藍湛還守著嗎?被人發現了該怎麼說?」 那幾名修士見了侍立在聶明玦身後的孟瑤,神色各異。 金光善的「風流趣聞」一直是各大世家中為人津津樂道的閒話談資,雖說魏無羨不覺得趣,只覺得丑,但流傳的極快極廣,孟瑤做過一段時間著名笑柄,很有一些人認得他。大抵是覺得娼妓之子身上說不定也帶著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幾名修士接過他雙手奉上來的茶盞後,並不飲下,而是放到一邊,還取出雪白的手巾,很難受似的,有意無意反覆擦拭剛才碰過茶盞的手指。 只有藍曦臣,接過茶盞之後微笑道謝,立刻低頭飲了一口,神色如常道:「明玦兄,恭喜。你在河間當真所向披靡。只要守住這一方地,讓溫氏不能東移,我們那邊就好辦多了。」 聶明玦是一個不苟言笑的嚴厲之人,對著藍曦臣,竟也顏色和緩,與他交談起來。其他幾名修士有心一道,插了幾次卻插不進話,聶明玦視他們如無物,訕訕的都很是沒意思,不過一會兒,便起身告辭。 旁人一走,藍曦臣對孟瑤道:「可巧,你竟然到了明玦兄旗下。」 聶明玦道:「怎麼,你們見過嗎?」 孟瑤笑道:「澤蕪君,我是見過的。」 聶明玦道:「在哪裡?」 藍曦臣笑著搖頭道:「說出來我就丟臉了。還是不要說了。明玦兄你也不要再問了,畢生之恥,難以啟齒。」 聶明玦道:「在我面前還怕什麼丟臉。」 孟瑤道:「澤蕪君不願說,那就不說吧。」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得頗為輕鬆隨意。一會兒說到正事,一會兒閒扯一番。聽他們聊天,魏無羨總忍不住想插嘴,然而又插不上,心道:「這個時候他們感情真不錯。澤蕪君還是挺能聊天的,怎麼藍湛那麼不會聊天?不過,他不會聊天,閉嘴也挺好的,話都被我說了,他聽著『嗯』一『嗯』,蠻好。這叫什麼來著……」 孟瑤來投清河聶氏,本是想做出一番成績,希望金光善能看到他。雖說他現在在聶明玦手下頗得賞識,但清河聶氏和蘭陵金氏,畢竟還是不同的兩家。待他小有建樹,聶明玦便寫了一封推薦信,把他送回了目前駐紮在琅邪的金氏旗下。 臨別之時,孟瑤十分感激,千恩萬謝。 不知過了多久,在琅邪苦苦支撐的蘭陵金氏求援,聶明玦應援而至。 趕到之時,一戰剛畢。金光善焦頭爛額地過來感謝他,兩人一陣交談,正事商議完畢,最後,聶明玦想起來了,便問了一句孟瑤。 金光善聽他提起這個名字,面露尷尬不快之色,只敷衍道記不清、沒聽過此人。聶明玦便乾脆利落地暫時告辭了。 魏無羨心中也奇怪,他看孟瑤在聶明玦手下做事,是個十分能幹的人,又機敏聰明,應該很快會暫露頭角,就算金光善裝作不認識他,也不至於過了這麼久還沒熬出頭? 聶明玦向其餘修士詢問了一陣,大多都不知。找了幾個地方,也沒見到孟瑤這個人。隨意行走,路經一座小樹林。 這樹林十分幽僻,剛剛經歷了一場偷襲廝殺,戰場還未被清理,聶明玦沿路走,沿路都是身穿溫氏、金氏和少量其他家族服飾的修士屍體。 忽然,前方傳來「嗤嗤」的聲音。 聶明玦把手放到刀柄上,潛了過去。分林拂葉,只見孟瑤站在滿地屍堆之中,將一柄長劍從一名身穿金星雪浪袍的修士胸膛裡抽了出來。隨即翻轉手腕,劃了幾劍。 這劍,不是他自己的劍,劍柄有火焰狀鐵飾,是溫家修士的劍。 劍法,也是溫氏的劍法。 他的神色冷靜至極,出手又穩又快,又謹慎,身上連一滴血也沒沾到。 聶明玦把這一幕看在眼裡,一句話也沒說,刀鋒出鞘一寸,發出銳利的聲響。 聽到這個熟悉的出鞘之聲,孟瑤一個哆嗦,手裡的劍掉了下來,猛地回頭,魂魄都要飛了:「……聶宗主?」 聶明玦將鞘中的長刀盡數拔了出來。刀光雪亮,刀鋒卻泛著微微的血紅色。 魏無羨能感覺到從他那邊傳來的騰騰怒火、和失望痛恨之情。 孟瑤一下子棄了劍,道:「聶宗主、聶宗主!赤鋒尊,請您等等,請您等等!聽我解釋!」 聶明玦喝道:「你想解釋什麼?!」 孟瑤連滾帶爬撲了過來,道:「我是逼不得已,我是逼不得已啊!」 聶明玦怒道:「你有什麼逼不得已?!我送你過來的時候,說過什麼?!」 孟瑤伏跪在他腳邊,道:「聶宗主,聶宗主你聽我說!我參入蘭陵金氏的旗下,這個人是我的上級。他平日裡便看不起我,時常百般折辱打罵……」 聶明玦道:「所以你就殺了他?」 孟瑤道:「不是!不是因為這個!什麼折辱我不能忍啊,光是打罵我怎麼會忍不了!只是我們每攻下溫氏一個據點,我費了千心萬苦,他卻輕飄飄地說幾句話、動幾下筆就把這戰功劃給了他,說與我毫無關係。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每一次!我向他理論,他根本不在乎。我找旁人,也沒有人聽我說話。剛才他還說我的母親、我的母親是……我實在是忍無可忍,一時氣昏了頭,這才失手了!」 驚恐萬狀之下,他的語速飛快,生怕聶明玦不讓他說完就一刀劈了下來,交代事情卻依舊條理清晰,且句句強調旁人有多可恨、自己有多無辜。聶明玦一把拎起他的衣領,提起來道:「你撒謊!你忍無可忍、一時氣昏了頭失手?氣昏了頭的人,動手殺人的時候,會是你剛才那種表情?會故意挑選這個剛剛廝殺過一場隱蔽樹林?會特意用溫氏的劍、溫氏的劍法殺他、偽裝成溫狗偷襲,好栽贓嫁禍?」 孟瑤舉手發誓道:「我說的是真的!句句屬實!」 聶明玦怒道:「就算屬實,你也不能下手殺他!戰功而已!就那麼在意這點虛榮?!」 孟瑤道:「戰功而已?」 他睜大了眼睛,道:「什麼叫戰功而已?赤鋒尊,您知道為了這點戰功,我費了多少心血?吃了多大的苦頭?!虛榮?沒有這點虛榮,我就什麼都沒有!」 聶明玦道:「我看你的心思全部都用到不正之道上面來了!孟瑤,我問你,第一次在山洞邊,你是不是故意作那副受欺壓的弱態��扮給我看,好讓我為你出頭?」 孟瑤剛想說話,聶明玦喝道:「不要在我面前撒謊!」 孟瑤一個激靈,把話頭吞進了肚子裡,跪在地上,渾身瑟瑟發抖,右手五指緊緊抓入土中。 半晌,聶明玦慢慢把刀收回了鞘中,道:「我不動你。」 孟瑤忽的抬起頭,聶明玦又道:「你自己去坦白領罪吧。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 怔了半晌,孟瑤道:「……赤鋒尊,我不能折在這一步。」 聶明玦冷冷地道:「你這一步,走錯路了。」 孟瑤道:「您這是要我的命。」 聶明玦道:「你所說的話如若屬實,要不了。去,好好悔過自新。」 孟瑤低聲道:「……我父親還沒有看到我。」 金光善不是沒有看到他。 只是假裝不知道他的存在。 最終,在聶明玦的壓迫之下,孟瑤還是艱難地說了一個「是」。 然而,當天夜裡,他就逃跑了。 當著面乖乖認錯答應了要去領罪,卻轉眼就逃得不知所蹤,聶明玦大概是頭一次見到如此厚顏無恥之人,為此大發雷霆。 恰逢藍曦臣也應援前往琅邪助陣,剛來就遇上他暴怒,笑道:「明玦兄好大的火氣,孟瑤呢?怎麼不來澆熄你的火?」 聶明玦道:「不要提這個人!」 他對藍曦臣把孟瑤殺人嫁禍之事說了一遍,原樣重複,不添油加醋,也不偷工減料。聽完之後,藍曦臣也怔然了,道:「怎麼會這樣?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聶明玦道:「被我當場抓住,還有什麼誤會?」 藍曦臣道:「聽他的說法,他所殺之人,確實有錯,但他確實不該下殺手。非常時期,倒也教人難以判定。不知他現在到哪裡去了?」 魏無羨發現了,三尊之中,藍曦臣就像是個和稀泥的。聶明玦壓著火氣道:「他最好不要被我抓到!」 他原先對此人有多欣賞器重,現在就有多深惡痛絕,揚言必要讓這個奸猾之徒餵他的刀。可是,等他真正抓到了孟瑤的時候,聶明玦的刀卻砍不下去了。 在最後一戰中,他直面溫若寒,身受重傷。而臨危之際,溫若寒身後的隨侍抽出了藏在腰間的軟劍。 寒光橫掠,割斷了溫若寒的喉嚨。 射日之征就此落幕。 孟瑤因在琅邪殺死上級被聶明玦撞破,迫不得已逃離世家。豈料因此,他改頭換面、隱姓埋名、投入岐山溫氏旗下,竟一路順風順水,越爬越上,最終因禍得福,傳送回無數消息情報,並且成功刺殺了溫氏家主,救了聶明玦一命。 一戰成名。 金麟台上,人來人往,在聶明玦高闊的視野前,不斷分開,兩側的人都在向他低頭致意,道一聲赤鋒尊。 魏無羨心道:「這排場,要飛天了。這些人對聶明玦都是又怕又敬。怕我的人不少,敬我的人卻不多。」 這時,射日之征應當已經結束了。蘭陵金氏為慶祝,連續開辦了數場花宴,邀無數修士和無數家族前往赴宴。 金光瑤就站在須彌座之旁。認祖歸宗後,此時眉心已點上了明志硃砂,戴上了烏帽,穿上了金星雪浪袍,整個人煥然一新,十分明秀。伶俐不改,氣度卻從容,遠非從前可比。 在他身側,魏無羨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薛洋。 這個時候的薛洋,年紀極輕,面容雖稚氣未消,個子卻已經很高。身上穿的也是金星雪浪袍,和金光瑤站在一起,如春風拂柳,一派少年風流。 他們似乎正在說著什麼有趣的事情,金光瑤比了一個手勢,兩人交換眼神,薛洋哈哈大笑起來,漫不經心掃視著四下走動的修士們,眼神裡一派輕蔑無謂之色,彷彿這些都是行走的垃圾。 他看到聶明玦,毫無旁人的畏懼之色,朝這邊齜了齜虎牙。金光瑤也注意到這邊,發現聶明玦面色不善,趕緊低聲對薛洋說了一句,薛洋便搖搖擺擺地朝另一邊走去了。 金光瑤走過來,恭聲道:「大哥。」 稱呼已改,這時,三人應當已經結拜了。 聶明玦道:「那個人是誰?」 躊躇一陣,金光瑤小心翼翼地答道:「薛洋。」 聶明玦皺眉:「夔州薛洋?」 金光瑤點了點頭。魏無羨明顯感覺到,聶明玦的眉頭皺的更緊了。 金光瑤在他面前總是膽子格外小,不敢辯解,因為聶明玦也不吃他的花言巧語。他只得借口接待來客,忙不迭逃到另一邊去了。聶明玦搖了搖頭,轉過身。這一轉身,魏無羨登時眼前一亮,只覺如霜雪天降、月華滿堂。 藍曦臣和藍忘機並肩走了上來,向聶明玦示禮。聶明玦還禮,再抬頭時,魏無羨的目光一下子黏在了藍忘機的臉上,無論如何也挪不開了。 這時候的藍忘機,輪廓還有些青澀之氣,神色很是認真,但仍是在臉上寫滿了「不要靠近我」、「不要和我說話」。 不管有沒有人聽得到,魏無羨仍是自顧自開心地嚷道:「藍湛!我想死你啦!哈哈哈哈哈哈哈!」 藍忘機與藍曦臣站在一起,一溫雅,一冷清;一持簫,一佩琴。卻是一般的容貌昳麗,風采翩然。果真是一種顏色,兩段風姿。難怪引得旁人屢屢矚目,驚歎不止。 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道:「聶宗主,藍宗主。」 魏無羨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心中一跳。聶明玦又轉身望去,江澄一身紫衣,扶劍而來。 而江澄身邊站著的,正是他自己! 他看到自己,一身黑衣,沒有佩劍,負手而立,與江澄並排站著,向這邊點頭致意,一副很是高深莫測、睥睨眾生的模樣。魏無羨見年輕時的自己的這種架勢,一陣牙根發酸,覺得真是裝模作樣,恨不得衝上去打自己一頓才好。 藍忘機也看到了站在江澄身邊的魏無羨,眉尖抽了抽,淺色的眼眸不久便轉了回來,平視前方,仍是一副很端莊的模樣。 江澄和聶明玦板著臉相視點頭,都沒什麼多餘話要講,草草招呼過後,便各自分開。魏無羨看到那個黑衣的自己,左睨右瞥,瞥到了這邊的藍忘機,似乎正要開口,江澄已走了過去,站到他身邊。兩人低頭,滿面嚴肅地各說了一句話,魏無羨哈哈笑出聲來,與江澄並肩,向另一邊走去。四周行人也自動為他們讓出一大片空地。 魏無羨仔細想了想,他們到底說了什麼? 原本他是想不起來,但是從聶明玦的視線中,他看到了他們的口型,這才想了起來。當時,他說的是:「江澄,赤鋒尊比你高好多,哈哈。」 江澄說的則是:「滾。你想死。」 聶明玦的目光轉了回來,道:「魏嬰為何不佩劍?」 出席名門世家舉辦的花宴,卻不佩劍出行,這是一件較為失禮的事。 藍忘機淡聲道:「估計是忘了。」 聶明玦挑眉道:「這也能忘?」 藍忘機道:「不稀奇。」 魏無羨心道:「好啊,背後說我壞話。被我抓住了!」 藍曦臣笑道:「似乎是有一次被人譏為邪魔外道,惹怒了這位魏公子,後來他便放言,即便不再用劍,單憑這邪魔外道,也能一騎絕塵,教你們望塵莫及,所以後來都不怎麼佩劍了。真是年輕啊。」 聽著自己當年的狂言妄語從別人口裡說出來,那滋味真是難以形容,魏無羨只覺得有些丟臉,又無可奈何。只聽藍忘機在一旁輕輕地道:「輕狂。」 他說的很輕,彷彿是只說給自己一個人聽的。 藍曦臣看了看他,道:「咦。你怎麼還在這裡?」 藍忘機微微不解,正色道:「兄長在這裡,我自然也在這裡。」 藍曦臣道:「你怎麼還不過去同他講話?他們要走遠了。」 魏無羨很是奇怪:「澤蕪君說這個幹什麼?難道這個時候藍湛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還沒看清藍忘機是如何反應的,突然,須彌座的另外一端傳來一陣怒斥喧嘩之聲。 魏無羨聽到自己的怒喝從那邊傳來:「金子軒!你有病嗎?!當初是誰不滿意這不滿意那,諸多怨言,現在又要來糾纏我師姐,你要臉嗎?!」 聽到這一句,魏無羨想起來了。原來是這一次! 那頭,金子軒也怒道:「我在問是江宗主,又沒問你!我問的人也是江姑娘,跟你有什麼關係!」 魏無羨道:「說得好!我師姐跟你有什麼關係?你打聽個什麼?你別忘了你自己當初說過什麼話,都吃下去了?!」 金子軒道:「江宗主——這是我家的花宴,這是你們家的人,你還管不管了!」 藍曦臣還搞不清楚狀況,道:「咦?怎麼又吵起來了?」 藍忘機的目光投向那邊,腳步卻黏在地上,過了一陣,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邁開步子,正要走過去,江澄的聲音傳了過來:「魏無羨,你閉嘴吧。金公子,不好意思。家姐很好,謝謝您的關心。這件事,我們可以下次再說。」 魏無羨冷笑道:「好不好也不需要他來操心!他誰啊他?」 他說完便轉身走開,江澄喝道:「回來!你要去哪裡?」 魏無羨擺手道:「哪裡都好!別讓我看到他那張臉就成。本來我就不想來,這裡你自己應付吧。」 江澄被他甩在身後,臉上逐漸陰雲密佈。金光瑤原本就在場中忙裡忙外,見人就笑,有事就做,見這邊出了亂子,又冒了出來,道:「魏公子,魏公子啊!留步!」 魏無羨負著手,走得飛快。他臉色沉沉,誰都沒注意。藍忘機朝他走了一步,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兩人便擦肩而過了。 金光瑤追不上魏無羨,跌足道:「唉,人走了,江宗主,這……這可如何是好?」 江澄斂了面上陰雲,道:「不必理他。他在家裡野慣了,這樣不懂規矩。」遂與金子軒交談起來。 聶明玦評價道:「魏嬰此人,行事太過隨心所欲,有失大氣。」 聞言,魏無羨胸中衝上一股暴躁之氣。 他奇怪道:「我怎麼會忽然暴躁?這種評價不是很正確嗎?」 隨即他發現,這股暴躁之氣不是從他心裡傳來的,而是從聶明玦的胸中升騰起的。 這場記憶中,聶明玦、藍曦臣和金光瑤坐在一座亭子裡。 金光瑤面前橫著一把瑤琴,正在照著藍曦臣的指引撥彈。兩人一個教,一個學,順便閒談。金光瑤道:「我母親的琴彈得很好。」 藍曦臣道:「你是跟她學的琴嗎?」 金光瑤道:「不。她不教我。我看著學的。她從來不教我這些,只教我讀書寫字,買一些很貴的劍譜給我練。」 藍曦臣驚訝道:「劍譜?」 金光瑤道:「是的,劍譜。二哥你沒見過吧?民間賣的那種劍譜,畫著一些亂七八糟的姿勢。」他比劃了一下,藍曦臣笑著搖了搖頭,金光瑤也跟著搖了搖頭:「都是騙人的,專門騙我母親這種婦人,賣得很貴。練了不會有害處,但也不會有分毫益處就是了。」 他感慨道:「但我母親哪懂得這些,看到了就買,說將來哪天回去見父親了,一定要一身本領地去見他,不能落在別人後面。錢都花在這個上面了。」 藍曦臣在琴弦上撥了兩下,道:「只是看著就能學到這個地步,你很有天分,清心音你也應該很快能學會。」 金光瑤淺淺一笑,聶明玦道:「二弟,清心音是你姑蘇藍氏的絕學之一,不要外洩。」 聶明玦這是在出言警告,藍曦臣卻不以為意,道:「教給三弟,怎麼算外洩?而且我教給他的,不是破障音,而是清心音,並沒什麼大礙。這支曲子有清心定神之效,大哥你這段日子,很需要它。阿瑤請我幫你定心,但我大多時候在姑蘇抽不開身,不如就讓他學了,代替我給你彈奏。」 這段時間,聶明玦的刀靈開始隱隱有狂躁之態。金光瑤每晚在蘭陵和清河之間來回奔波,助他破妄清心。盡心盡力,半點怨言也無,大抵是感念此恩,聶明玦對他的斥責也逐漸少了一些。 然而,魏無羨剛這麼想,下一刻,畫面一轉,就變成了聶明玦一掌劈金光瑤。 魏無羨心道:「真是好景不長。他們又怎麼啦!」 兩人站在金麟台的邊緣上,金光瑤閃身避過這一掌,道:「大哥,你叫我出來,就是為了打我一掌?」 聶明玦不說話,胸腔裡一股沉沉的火氣憋著沒有爆發,又是一掌。金光瑤又是輕巧靈活地一閃,道:「你何必這麼生氣?櫟陽常氏的滅門案,又不是我做的!」 聶明玦厲聲道:「跟你做的有差別嗎?如果不是你向你父親舉薦薛洋,讓他得到重用,讓他肆無忌憚,他怎麼敢做出這樣的事!你父親讓他在幹什麼,你會不知道嗎?!」 金光瑤辯解道:「我怎會料到薛洋會殺了人全家五十多口人?我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他既然是我父親,他的命令他的要求,我能拒絕嗎?你現在要我處置薛洋,你讓我怎麼跟他交代?大哥,你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清理薛洋的。只要再多幾年就……」 聶明玦道:「再多幾年?現在你都有辦法保住他不丟命。只怕是再過幾百年,薛洋也還是活得好好的。永遠都只會把聰明用在這種不入流的心計上,你的話,已經失去信用了!」 殺心。 魏無羨感覺到了聶明玦的殺心。 他還聽到了從刀鞘中傳來的尖銳嘶鳴。 金光瑤看著他,半晌,像是終於下定了什麼決心,冷靜地道:「大哥,你總罵我工於心計,不入流。你說你,行得正站得直,天不怕地不怕,男子漢大丈夫,不需要玩弄什麼陰謀陽謀。好,你出身高貴,修為也高。可我呢?我跟你一樣嗎?我一無你修為高根基穩,我長這麼大,有誰教過我?二無世家背景,你以為我現在在蘭陵金氏站得很穩嗎?你以為金子軒死了,我就扶搖直上了嗎?金光善他寧可再接回來一個私生子,都沒讓我繼位的意思!要我天不怕地不怕?我連人都怕!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飽漢不知餓漢饑。大哥——我一直以來都想問您一句話,您手下的人命,只比我多,不比我少,為什麼我當初只不過是殺了一個欺壓我的修士,就要被你這樣一直翻舊賬翻到如今?」 怒從心起,聶明玦提起一腳,金光瑤猝不及防,被他正正踹中,又從金麟台上滾了下去。 聶明玦低頭喝道:「娼妓之子,無怪乎此!」 金光瑤一連滾了五十多級台階才落到地上,趴都沒在地上多趴一會兒,便爬了起來。他舉手揮退一旁圍上來的數名家僕和門生,撣了撣金星雪浪袍上的灰塵,慢慢抬頭,與聶明玦對視。 他的目光很平靜,但不知為什麼,聶明玦卻又被點燃了,拔刀向他頭上劈去。藍曦臣微笑著地從城牆邊轉了過來,一下見到這幅場景,連忙拔劍擋了過來,道:「你們又怎麼了?」 聶明玦道:「你不要攔著!他再這樣下去,非害世不可,早殺早安生,當初就不該留下來!」 金光瑤抹去了額上的鮮血,重新戴上軟紗羅烏帽,繫好帽帶,整理儀容完畢,站在那裡,不知道在想什麼。有血流下來,他就在血液即將沾上衣服之前將它抹得乾乾淨淨。藍曦臣攔著聶明玦道:「好了,好了。大哥你把刀收回去,別讓它又亂了你的心神……」 魏無羨本以為挨了聶明玦的踹,金光瑤又會像以前那樣,夾著尾巴做人一段時間。誰知,到了晚上,他還是照常到聶家仙府來了。 他每次來聶家,都會給聶懷桑和其他的子弟帶一些別出心裁、難以見到的小禮物。而且金光瑤一來,聶明玦光顧著罵他教訓他,就不會顧得上罵自己了,所以聶懷桑一見金光瑤就格外高興,一疊聲地叫著三哥,把金光瑤推到聶明玦房中,歡天喜地地把他送上去挨罵,自己一溜煙拿著禮物跑了。 聶明玦被���曦臣拉著語重心長地談了大半日,已沒有白日那麼暴躁,睜眼,道:「你還敢來。」 金光瑤低聲道:「來認錯。」 魏無羨心道:「這臉皮,真是比我還厚。」 聶明玦道:「認錯?口頭上說一句,就算是認錯了?不要在我面前耍花腔,你那一套統統不管用。」 金光瑤道:「我聽大哥的,清理掉薛洋。」 聶明玦睜開雙眼,道:「什麼時候?」 金光瑤窺他神色,小心地道:「聶家下次舉辦清談會,是什麼時候?」 聶明玦道:「三個月後。」 金光瑤道:「那……就三個月後,在這裡,這間屋子。」 聶明玦冷冷地道:「這是你的最後一次機會。如果在清談會結束之前,薛洋還活著,那麼你就再也不必巧言令色了。」 金光瑤沒有說話,在聶明玦身前橫置了瑤琴,下指,又奏起了過往所奏的那支清心玄曲的曲調。 聶明玦道:「你想好怎麼處置薛洋,怎麼和你父親交待。不必在我這裡花心思,此事絕不容情。」 金光瑤繼續彈奏,聶明玦又閉上了眼睛,不再管他了。 清河聶氏所舉辦的清談大會轉眼及至。 聶明玦果然還記著金光瑤說過的話,按照約定,走到他打坐的那間屋子。 屋子裡有人低聲說話的聲音,似乎是金光瑤。誰知,片刻之後,又響起了另外一個熟悉的聲音。 藍曦臣道:「無論怎麼說,他既然當初和你結義,這就是認可你了。」 金光瑤苦悶地道:「二哥啊,他哪是認可我?你沒聽他的結義詞是怎麼說的嗎?句句意有所指,『千夫所指、五馬分屍』,他是想監督我,這是在警告我,我的下場會怎麼樣啊。」 藍曦臣溫言道:「他說的是『如有異心』。你有嗎?沒有的話,又何必耿耿於懷。」 金光瑤道:「我沒有。可是他已經認定了我有,我又有什麼法子?我現在哪邊都不好過,誰的臉色都要看。別人倒也罷了,可我有哪裡對不住大哥的嗎?二哥你也聽到了,上次他是怎麼罵我的?」 魏無羨心道:「這個金光瑤,真是武能夜獵殺敵,文能搬弄是非。只是他故意說這種話給聶明玦聽幹什麼?他明明早就和聶明玦約定好了,要在這裡提薛洋的頭來見。聶明玦能聽到這場對話,絕非偶然。」 藍曦臣歎道:「大哥只是一時氣憤,口不擇言罷了。他最近深受刀靈侵擾之苦,心性不比從前,你千萬不要再惹怒他了。」 金光瑤哽咽道:「一時氣憤就能說出這種話,那他平日究竟是怎麼想我的?難道因為我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我母親不能選擇自己的命運,就要一輩子被這樣給人作踐嗎?不管我做什麼,到頭來,還是一句話就把我打成『娼妓之子』!」 聶明玦勃然大怒,踹門而入。 金光瑤一見他進門,登時魂飛魄散,叫道:「大哥!」 魏無羨心中喝道:「裝的!他早知聶明玦會來到門外!」 但他很快就無暇繼續思索了,聶明玦腦中狂怒的火焰燒到了他的五臟六腑,雷霆般的一聲咆哮炸在耳邊:「豎子敢爾!」 金光瑤嚇破了膽一般,東躲西藏,躲到藍曦臣身後,藍曦臣夾在兩人中間,還沒來得及說上話,聶明玦已拔刀砍來。 藍曦臣拔劍擋了一下,道:「跑!」 金光瑤忙破門而出,倉皇逃命。聶明玦甩開藍曦臣,道:「不要攔我!」也追出門去,一路追著金光瑤砍。轉過一條長廊,忽見金光瑤迎面悠悠走來,他一刀斬下,霎時血光四濺。魏無羨心驚無比:「不對!金光瑤分明在忙不迭的逃命,怎麼可能還這麼悠閒地往回走、還就這樣被一刀斬了?!」 聶明玦砍完之後,踉踉蹌蹌往前衝了一段路,衝到了廣場上,喘著氣抬起了頭,魏無羨耳朵裡能聽到他心臟狂跳的聲音。 金光瑤! 好多金光瑤! 廣場之上,四面八方,來來往往的人,都是金光瑤的模樣! 聶明玦這時候已經走火入魔了! 他神志不清,只記著要殺、要殺、殺殺殺、殺金光瑤,見人就砍,四下尖叫四起。突然,魏無羨聽到一聲慘叫:「大哥啊!」 聶明玦聽了這聲音,一個激靈,稍稍冷靜了點,轉頭望去,終於模模糊糊從一地的金光瑤裡,認出了一張熟悉的臉。 聶懷桑拖著被他砍傷的一條手臂、一條腿,努力地朝他這邊挪,見他忽然不動了,含著眼淚喜道:「大哥!大哥!是我,你把刀放下,是我啊!」 聶懷桑還沒有挪過來,聶明玦便倒了下去。 倒下去之前,聶明玦的眼睛終於恢復了清明,看到了真正的金光瑤。 金光瑤站在他身前七步之處,身上一絲血跡都沒有染上。 他望著這邊,兩道淚水奪眶而出,可是他胸前怒放的金星雪浪,彷彿在代替他微笑。 這是他算好的! 可是,他怎麼能算到,聶明玦一定會因為他和藍曦臣的話而怒氣攻心、走火入魔、最終發狂爆體? 如果聶明玦沒有因此走火入魔,他打算怎麼辦? 這中間,金光瑤一定做了什麼手腳!   ☆、第50章 狡童第十5 這個念頭轉瞬即逝,下一刻,一片黑漆漆的天花便佔滿了魏無羨的視野。 聶明玦似乎正躺在一張冷冰冰的鐵桌子上,四肢都被沉甸甸的鐵鏈拷住了。 這間屋子有些眼熟,一面牆壁上堆滿了書,兩面牆壁上設著多寶格。 正是金光瑤寢殿銅鏡後的那間密室。 聶明玦這個時候已經走火入魔、爆體而亡了,應該早就葬入清河聶氏的墓地裡。可他此刻卻躺在金麟台密室中的這張鐵桌上,把捆住他四肢的鐵鏈拉扯得幾乎變形,死不瞑目,怒目圓睜地盯著一個方向。 鐵桌之旁,滿地或鮮紅或暗紅的血跡,還扔著斧頭、匕首、鋸子、鐵錘等等凶器,一派陰森。這中間跌坐著一個人,披頭散髮,掩面不語。 聶明玦的口中發出凶屍特有的咆哮之聲,這人一個激靈,捂著耳朵,抬起了臉,正是金光瑤。 他靜靜地看著聶明玦,滿臉疲倦之色,道:「為什麼你就是不肯閉上眼睛?」 對於金光瑤的詢問,聶明玦回應的是更恐怖的咆哮。金光瑤蒼白著一張臉,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了起來,伸出手來,合上了聶明玦的眼睛。可這雙眼皮一合上,聶明玦立刻便睜開,報以更憤怒的凝視,死死盯著他。 金光瑤合起手掌,對他哀聲道:「大哥啊,你閉上眼睛吧。你別再來找我了。」 他從地上提起了一柄看上去很沉的斧子,道:「我不想這樣做的。我實在是沒辦法了。」 他一邊這樣懇切地哀求著,一邊高高地掄起了手裡的斧頭,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對著聶明玦的脖子劈了下來! 魏無羨心道:「我還從沒有試過看死後的共情,他這一斧頭劈下來,我會不會疼?!應該不會吧,人都死了!」 然而,這一斧頭還沒劈下來,他便聽到一個聲音遠遠地在叫他: 「魏嬰。」 這聲音冷清又低沉,第一聲很模糊,很遙遠,似幻似真。第二聲便清晰真切了不少,語音中還能聽出不易覺察的焦灼。 聞聲,魏無羨猛地將自己抽了出來! 他還是一張薄薄的紙片人,貼在聶明玦罩著頭顱的鐵盔上。遮住聶明玦雙眼的鐵甲片已經被他拉送了繩結,露出了一隻怒目圓睜、爬滿血絲的眼睛。 被強制共情拖住了腳步,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必須立刻回到肉身上! 紙人羨抖抖袖子,蝴蝶振動翅膀一般飛了出去。誰知,他一衝出這道簾子,便看見密室陰暗的角落裡,站著一個人。 金光瑤微微一笑,道:「總算現身了。」 他竟然屏息站了這麼久還沒走! 倏地,金光瑤從腰間抽出了一把軟劍。正是他那把赫赫有名的佩劍「恨生」。 當年,金光瑤潛伏臥底於溫若寒身邊,時常將這把軟劍藏在腰間、纏在腕上,用在各種關鍵時刻,從未被人發現過。恨生的劍鋒雖然看似柔軟到極致,劍意纏綿,實則陰毒鋒利,且陰魂不散。一旦被它的劍身纏住,金光瑤再施以詭異的靈力,便會被這看似一汪春水的軟劍絞為一段一段,不少名劍就是這樣被它毀為一堆廢鐵。此刻,劍身猶如銀麟閃閃的一條毒蛇,緊緊地追著紙片人咬。只要稍不留神、就會被這條毒蛇的毒牙咬中! 紙人羨撲騰著袖子左閃右躲,靈活閃避,但畢竟不是自己的身體,閃了幾下便吃力,險些被恨生劍尖咬中。再這樣下去,非被刺穿不可! 忽然,他瞥見一旁牆壁前的木格之上,靜靜躺著的一把長劍。這把劍多年無人觸碰擦拭,劍身和四周已經落滿了灰塵。 隨便! 紙人羨飛撲到木格裡,在隨便的劍柄上用力踩了一腳。 錚的一聲,應召而出,劍鋒彈出了劍鞘! 隨便從鞘中飛了出來,插入恨生森然詭譎的劍光之中。金光瑤右手手腕靈活地轉了幾轉,恨生彷彿麻花一般,絞上了隨便雪白筆直的劍身。他見一絞之下,隨便竟然分毫不損,旋即撤手,讓兩劍自鬥,甩手一道符咒向紙人羨飛去。符咒在半空中燃起熊熊烈火,紙人羨感覺到撲面而來的灼灼熱浪,趁雙劍在空中戰成一直一彎兩道銀光,飛速撲動紙袖,衝出了密室,飛出寢殿! 時間即將耗盡,魏無羨再顧不得偽裝成廢紙或蝴蝶,一路飛撲。飛至那間僻靜的屋子之前,恰好藍忘機打開了門,他便奮力一撲、正正撲到了藍忘機的臉上。 紙人羨緊緊地貼著藍忘機的半張臉上,似乎在抖抖抖。藍忘機被他兩隻寬寬的袖子擋住了兩隻眼睛,讓他在自己臉上抖了一陣,這才輕輕將他拈了下來,放到肉身的手掌心,成功歸位。 魏無羨立即深吸一口氣,仰起了頭,睜開眼睛,霍然站起。誰知,他剛剛魂魄歸位,肉身還未迅速適應,一陣發暈,向前一傾,見狀,藍忘機立即接住了他。豈料魏無羨又是猛地一抬頭,頭頂撞上了藍忘機的下頜,咚的一下,兩人都是一聲悶哼。 魏無羨一手摸著自己頭頂,一手摸了摸藍忘機的下頜,道:「哎呀!對不住。藍湛你沒事吧?」 被他摸了兩下,藍忘機輕輕撥開他的手,看著另一個方向,搖了搖頭,表示沒事。魏無羨拉他道:「走!」 藍忘機也不多問,先起身跟他一起走,然後才道:「去哪裡。」 魏無羨道:「寢殿!金光瑤的鏡子後面有一個密室,他夫人撞破了他什麼事,被他拖進去了,還在裡面!」 金光瑤發現了紙片人的存在,一定會立即把聶明玦頭顱上的片甲片重新加固,轉移地點,原先的計劃是不成了。但是他的夫人秦愫,卻是沒辦法轉移的!畢竟是一個大活人,而且是金麟台之主的夫人,前不久還在宴會上同其他世家的女子交談,若是忽然消失,沒人能不懷疑。趁這時機衝進去,快刀斬亂麻,不給金光瑤一點編織謊言和封口的時間! 因要搶佔先機,便顧不得潛行了。兩人勢如排山倒海,人擋踢人。藍忘機佩劍而行,金光瑤把這些安插在寢殿附近的門生都訓練得十分機警,一旦有人侵入,即便阻擋不住,也會大聲示警,提醒寢殿內的主人。可此時此刻卻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他們的示警越是動靜大,情形越是對金光瑤不利。因為今日並非常日,乃是清談盛會開宴之日,無數仙門世家都齊聚於此,示警聲除了會提醒寢殿內的金光瑤防備,也會把他們吸引過來! 最先趕到的是金凌。他原本就在寢殿台階之下徘徊,似乎在猶豫不決。一見魏無羨與藍忘機過來,金凌疑道:「你們到這裡來幹什麼?」 魏無羨道:「那你在這裡幹什麼?」 金凌道:「我來找我叔叔借一樣東西。」 魏無羨道:「什麼東西?」 金凌哼道:「你管得著嗎?我現在又不想借了。」 說話間,藍忘機已走上三階如意踏跺,敲了敲寢殿高高的門。 金凌警惕地道:「這裡是我小叔叔的寢殿,你們走錯地方了吧?不對,你們是闖進來的。你們要幹什麼?」 寢殿的門堅固無比,看來是踹不開的,魏無羨現在也不是能鑽門縫的製片人了,也跟著藍忘機很有禮貌地敲了敲門,道:「金宗主?金仙督?」 原本在宴廳附近等待開宴的世家仙首與修士們也都陸陸續續趕了過來,個個奇道:「怎麼回事?」「這邊為何如此喧嘩?」「這邊是仙督的寢殿吧?方才聽到入侵的示警之聲……」 聶懷桑惴惴不安,藍曦臣凝眉不語。 寢殿裡面沒有任何聲音。金光瑤也許正躲在裡面,為怎麼處置秦愫焦頭爛額。魏無羨又道:「金宗主,您在裡面吧?在的話請開一下門吧,遲早要面對的。」 金凌怒道:「你究竟想幹什麼?把人都引了過來!」 藍曦臣走了上來,低聲道:「……在裡面嗎?」 他問的是聶明玦的頭顱。 魏無羨點了點頭。 這時,一個帶笑的聲音傳來:「咦?諸君,你們圍在這裡幹什麼?即將開宴,為何不入席?」 金光瑤從人群之後走出,藍曦臣淡聲道:「阿瑤,你來的正好。這位莫公子,說在你的寢殿裡發現了一些東西。」 魏無羨補充道:「寢殿的密室。」 金光瑤怔了怔,道:「密室?噢,我的寢殿,確實是有這麼一件密室,藏寶室。怎麼了嗎?」 眾人一派狐疑,金光瑤試探一般地問道:「怎麼啦?密室——不稀奇吧?只要是有一些壓箱底的法寶,誰家沒有幾個藏寶室?」 藍忘機道:「金宗主,多說無益,開門吧。」 金光瑤彷彿覺得很奇怪,又有些為難,道:「……含光君,既然叫做藏寶室,那裡面放置的東西,必然是要藏起來只給自己一個人賞玩的。忽然讓我打開,這……」 這麼短的時間,金光瑤不可能把秦愫運到別的地方去。也不可能利用傳送符,傳送符只能傳送施術者,而依照秦愫目前的狀況,她是絕對不可能使用傳送符的。此刻,秦愫應該就在裡面。 要麼是活的,要麼是死的。無論是死是活,對金光瑤而言,都會是致命的。 金光瑤垂死掙扎,依舊如此鎮定,推東推西。只可惜,越是推辭,藍曦臣的口氣也越是堅定:「阿瑤,打開。」 金光瑤定定看著他,忽的粲然一笑,道:「既然二哥都這麼說了,那我也只好打開給大家看看了。」 他站到門前,揮了揮手。寢殿大開。 人群之中,忽然有一人冷冷地道:「傳言姑蘇藍氏最重禮,如此看來,傳言也不過是傳言罷了。強入一家之主的寢殿,真是重禮。」 方才在廣場之上,魏無羨聽到金家的門生恭恭敬敬地招呼這人,稱他為「蘇宗主」,正是近幾年風頭正盛的秣陵蘇氏的家主蘇憫善。一身白衣,雙目狹長,細眉薄唇,倒是清俊,也頗有幾分高傲。相貌氣質,可算得好。只可惜好雖好,卻好得不出挑。 金光瑤道:「算了算了,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他說話的語氣拿捏得十分得當,使人覺得這個人很好脾氣,然而,又能聽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尷尬。金光瑤又道:「你們要看藏寶室對嗎?」 銅鏡再次打開,魏無羨又進入了這間密室,看到了多寶格上那一張畫滿咒文的簾子,看到了那張分屍鐵桌。 還看到了秦愫。 秦愫背對他們,站在鐵桌之旁。藍曦臣微微愕然:「金夫人怎麼在這裡?」 金光瑤道:「這間藏寶室是我私藏之所,阿愫也經常進來玩玩看看,她在這裡不奇怪吧。」 魏無羨見到秦愫,微微一驚:「金光瑤竟然沒轉移她?也沒殺她?他不怕秦愫說出什麼嗎?難不成他對秦愫���做了什麼,讓她沒法威脅到自己了?」 他不放心,轉到秦愫之旁,仔細觀察她的側臉。 秦愫還是活著的,而且活得好好的,完全沒有異常。 魏無羨心道:「剛才秦愫看上去那麼激憤,金光瑤怎麼可能瞬息之間就與她達成協議、封住了口?」 他走到多寶格之前,一下子掀起了簾子。 簾子之後,沒有什麼頭盔,更沒有什麼頭顱,只有一隻匕首。 這只匕首泛著森森寒光、騰騰殺氣。藍曦臣原本也盯著那道簾子,只是遲遲沒下定決心去掀,見不是別的東西,似乎鬆了一口氣,道:「這是何物?」 「這個啊。」金光瑤笑著走上去,把匕首拿在手中把玩,道:「是個稀奇物。這只匕首是一名刺客的兵器,殺人無數,鋒利無比。看這把匕首的刀鋒,仔細看,會發現裡面的人影不是你自己。有時候是男人,有時候是女人,有時候是老人。每一個人影,都是死在刺客手下的亡魂。它陰氣很重,所以我加了一道簾子,把它封住了。」 聶明玦的頭顱,已經被他轉移了。 金光瑤確實聰明。他早料想到了,也許有一天會被人發現這間密室,所以他除了聶明玦的頭顱,還放了不少其他的法寶,諸如寶劍、符篆、古碑殘片、靈器,不乏珍稀之物。 這間密室看起來,的確就只是一間再普通不過的藏寶室。那只匕首,也確實如他所說,陰氣重,是個稀罕物。而且不少仙門世家都有收集此類兵器的嗜好。 一切看起來都正常無比。 秦愫一直木然地看著他,看見他將這只匕首拿在手中賞玩,突然伸手,把它奪了過來! 她的五官跟著臉一起微微扭曲顫抖起來,這神情別人看不懂,而偷看了剛才她與金光瑤那場爭執的魏無羨卻看得懂。 痛苦、憤怒、恥辱! 金光瑤笑容一僵,道:「阿愫?」 藍忘機劈手去奪匕首,然而,它的鋒芒已盡數埋入秦愫的腹部之中。 金光瑤失聲慘叫道:「阿愫!」 他撲上去,抱住了秦愫癱軟的身體,藍曦臣立即取藥施救。然而,這把匕首鋒利至極,怨氣陰氣又重,頃刻之間,秦愫便已斃命。 在場眾人完全沒料到會變成這樣,全都驚得呆了。魏無羨也沒有,他滿腦子都是一個念頭:那封信裡,究竟寫了什麼?! 金光瑤淒切地叫了幾聲妻子的名字,一手捧著她的臉,睜大著眼,淚水不斷打落在她面頰上。藍曦臣道:「阿瑤,金夫人……你節哀吧。」 金光瑤抬頭道:「二哥,這是怎麼回事啊?阿愫為什麼會突然自殺?還有,你們為什麼忽然聚在我寢殿之前,要讓我打開藏寶室?這到底怎麼回事?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沒說?」 較晚趕來的江澄冷聲道:「澤蕪君,請說個明白吧。我等也是一頭霧水。」 眾人紛紛附和,藍曦臣只得道:「前段時間,我姑蘇藍氏數名子弟夜獵,路過莫家莊,遭受了一隻分屍左手的侵襲。這只左手怨氣殺氣都極重,忘機受它指引,一路追查,將它四肢和軀體都收集完畢。然而發現,此人是……大哥。」 澤蕪君和斂芳尊的大哥,赤鋒尊! 藏寶室內外,嘩然一片。金光瑤驚愕萬分:「大哥?大哥不是下葬了嗎?你我親眼看見的!」 藍曦臣道:「可那具屍體,確實是他。現在就在蘭陵城內,金麟台下。」 金光瑤道:「是什麼人做出這種事?!」 藍曦臣搖頭道:「不知。只差一個頭顱,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只知大哥的頭,很可能就在分屍人的手裡。」 金光瑤怔了怔,道:「找不到……所以,就上我這裡找?」 藍曦臣默然不語。 金光瑤低頭,抱著秦愫的屍體,道:「……也罷。不提。可你們是如何得知,我寢殿之中有這間藏寶室?又是如何能判定,大哥的頭顱就在我的密室裡面?金麟台守備森嚴,如果這件事真的是我做的,我會這麼輕易讓大哥的頭顱被別人發現嗎?」 聽著他的質問,藍曦臣竟一時答不上來。 不光他答不上來,連魏無羨也答不上來。 誰能料到,在這短短的時間之內,金光瑤就能轉移頭顱、並且不知用什麼方法、誘使秦愫當眾自絕封口! 正思緒急轉,金光瑤的目光移到魏無羨身上,沉聲道:「……玄羽,我以為你已經忘掉以前的事,沒想到你還是想構陷於我。」 一位仙首道:「構陷?誰敢構陷斂芳尊?」 蘇憫善冷冷地道:「誰敢?就是站在含光君身邊的這位。」 頓了頓,他繼續道:「這位是何人,非蘭陵金氏的諸位可能不知。此人名叫莫玄羽,是金門下一名棄生。當初因為品行不端,騷擾同門而被逐出。而聽近來傳聞,他不知是哪裡入了含光君的眼,竟然隨侍身邊,出入左右。素來以嚴正聞名的含光君,為何會留這樣一個人在身邊,真叫人費解。」 在眾人的私語之中,金光瑤歎了口氣,道:「玄羽,當初你是偷偷潛進過這間藏寶室的。是你告訴我二哥他們的嗎?撒這種一拆就會穿的謊,有什麼用?」 他放下秦愫的屍體,把手放在了恨生的劍柄上,向他逼近一步:「過往的事我也不提了,但是你據實交代,阿愫自盡,你有沒有做什麼手腳?」 金光瑤撒起慌來,當真一派問心無愧、氣勢十足!旁人這麼一聽,自然以為是莫玄羽對斂芳尊心懷怨恨,所以才出言污蔑。同時又嫉妒秦愫,因此動了手腳,害她自盡。 藍忘機擋在魏無羨身前,金光瑤喝道:「說!」 恨生出鞘,避塵相迎。其餘修士見狀,紛紛拔劍,準備隨時參戰或者自衛。魏無羨見場面要亂,不能手中無兵刃,回頭一望,恰好隨便正躺在木格之上,當即將它抓在手裡,拔劍出鞘! 金光瑤頓時失聲道:「夷陵老祖!」 蘭陵金氏的人忽然都劍鋒掉轉,對準了他。金光瑤道:「魏無羨,是你回來了?!」 雖然魏無羨很想應一聲:「我早回來了!」但此時此刻,一頭霧水,全然不知是怎麼被認出來的。聶懷桑道:「三……金宗主,為什麼這麼叫他?這個人不是莫玄羽嗎?他只是拔出了這把劍,難道誰拔出了這把劍,誰就是夷陵老祖嗎?」 因為魏無羨的劍名字太令人難以啟齒了,因此旁人提到時,都用「這把劍」、「那把劍」、「他的劍」代指。金光瑤將恨生對準魏無羨,道:「懷桑你過來!諸君小心,這個人,絕對就是夷陵老祖魏無羨!」 這個名字一出來,比赤鋒尊被五馬分屍更令人毛骨悚然。 原先沒有動刀劍意思的人也不由自主抽出了佩劍,團團圍住了密室這一端。 魏無羨不動聲色。聶懷桑愣愣地道:「江宗主當初在大梵山,用靈兵紫電當著眾人的面抽了他一鞭子,莫玄羽並未被奪舍啊。是吧江宗主?」 江澄面色很難看,沒有說話,手壓在劍柄上,似乎在思索,到底該怎麼做。金光瑤道:「大梵山,不錯,這麼一提醒,我記起來了,在大梵山出現了什麼東西。當時在場召出溫寧的,正是這位莫玄羽。 「諸位有所不知。莫玄羽原先曾潛入我室中,四處翻看。而我這間藏寶室裡,有一份夷陵老祖的手稿。這份手稿記載的是一種邪術,獻捨。以魂魄與肉身為代價,召喚厲鬼邪靈,為己復仇。因為是施術者心甘情願獻出身軀的,不算奪舍,江宗主就是用紫電再抽他,也是驗證不出來的。」 一名修士將信將疑道:「既然這個獻捨之術無法被查證,那麼光憑斂芳尊您的一己判斷,也不能定論吧。」 金光瑤道:「獻捨確實無法被查證,但是他是不是夷陵老祖,卻可以被查證。自從夷陵老祖於亂葬崗頂被他手下厲鬼反噬碎為齏粉之後,他的佩劍便被我蘭陵金氏收藏起來。但沒過多久,我們便發現,這把劍自動封劍了。」 魏無羨一怔:「封劍?」 金光瑤道:「封劍是什麼,相信不必我多做解釋。此劍有靈,它拒絕讓魏無羨以外的任何人使用它,所以它封住了自己。除了夷陵老祖本人,沒有人能拔得出來。而就在剛才,這位『莫玄羽』,擋著你們的面,將這把已經封塵了十三年的劍,拔了出來!」 話音未落,幾十道劍芒便齊齊朝魏無羨刺去。 藍忘機將這數道劍芒盡數擋下,避塵震開了數人,騰出了一條空道。藍曦臣道:「忘機!」 幾名被他震得東倒西歪的世家仙首怒道:「含光君!你……」 藍忘機一語不發,隨魏無羨一齊飛出了寢殿。魏無羨道:「含光君啊,這次我露底了,要跑路了。你跟著我跑什麼?」 藍忘機平視前方,不應他,兩人將一眾喊打喊殺聲甩在身後。百忙之中,魏無羨又道:「你的名聲要毀啦!」 他心念電轉:「金光瑤見到那張古怪的紙片人,又看到了隨便出鞘,一定當時就猜出了我在搗鬼,反將一軍,立刻編了一套謊話,誘導秦愫自殺,再故意把我逼到擺著隨便的木格之旁,誘我拔劍暴露身份,潑我一身髒水。可怕可怕可怕,沒料到金光瑤這廝反應如此之快,撒謊如此之溜!」 金光瑤的這一套謊言細細推敲起來,也合情合理。莫玄羽被趕回莫家莊,心生怨恨,想起自己曾經偷看過的這份邪術,有心復仇,便請厲鬼降臨,召來了夷陵老祖。魏無羨構陷於他,不知用什麼法子毒害了秦愫,都是在為莫玄羽復仇。也許,連聶明玦被五馬分屍的軀體,都可以推說是夷陵老祖的陰謀! 兩人衝下金麟台,忽然面前白影一閃,金凌擋在了他們面前。 魏無羨原本打算一劍削出,一見是金凌,鬆了口氣,可還沒來得及說話,腹中一涼。 他是真沒料到,金凌竟然會真的一劍刺過來。 魏無羨心道:「像誰不好,偏偏要像他舅舅,連捅刀都要捅在同一個地方。」 接下來的事,他有些記不清了,只覺四周亂哄哄的,十分吵鬧,十分顛簸。兵刃相擊和靈力爆炸的聲音不斷。 不知過了多久,模模糊糊間,魏無羨睜開眼睛,藍忘機御著避塵,他則伏在藍忘機背上,那張雪白的臉頰上濺了半邊鮮血。 總覺得腹間的傷口並不很疼,魏無羨叫道:「……藍湛。」 藍忘機的呼吸不像平日那麼平緩,微顯急促,似是背著他奔波太久、頻繁交手所致,但應他的語氣,卻是一如既往的穩穩當當,道:「嗯。」 「嗯」完之後,像是覺得該補充些什麼,他又道:「我在。」 魏無羨隨口叫了他一聲,不知該說什麼,想了想,道:「當年我們在金麟台上的花宴,見過一面,你還記得嗎?」 藍忘機道:「不記得的只有你。」 魏無羨道:「好嘛,我記性不好。你記得就好。你當時,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半晌,藍忘機才道:「有的。」 可是,魏無羨卻沒問他到底是什麼話,忽然道:「啊!」 藍忘機道:「怎麼了。」 魏無羨道:「我記起來了,藍湛。就像這樣。我……的確是背過你的。」   ☆、第51章 絕勇第十一 雲夢多湖,蓮花塢便是依湖而建的。 從蓮花塢的碼頭這邊出發,順水划船不久,便有好大一片蓮塘,叫做蓮花湖,怕是有數十里。碧葉寬大,粉荷亭亭,挨肩擦頭。湖風吹過,花搖葉顫,彷彿在頻頻點頭。清新嬌美之中,還有幾分憨態可掬。 江家的蓮花塢不似別家的仙府那樣緊閉大門,方圓幾里之內都不允許普通人出現,大門前寬闊的碼頭上時常有賣蓮蓬、菱角、各種麵點的小販蹲守,熱鬧得很。附近人家的孩童也可以吸著鼻涕偷偷溜到蓮花塢的校場裡,偷看熱鬧,即便被發現了也不會被罵,偶爾還能和世家子弟一起玩耍。 魏無羨年少時候,常常在蓮花湖之畔放風箏。 江澄緊緊盯著自己的風箏,不時瞅一瞅魏無羨的那隻。魏無羨的風箏已經飛很高,可他還是沒有動手挽弓的意思,右手搭在眉間,仰頭而笑,似乎覺得,還是不夠遠。 眼看風箏已經快飛出自己有十足把握能射中的距離,江澄一咬牙,搭箭拉弦,白羽嗖的射出。那只畫成獨眼怪模樣的風箏被一箭貫目,落了下來。 江澄眉頭一展,道:「中了!」 隨即,他道:「你的飛了那麼遠,還射得著嗎?」 魏無羨道:「你猜?」 他這才抽出一支箭,凝神瞄準。弓弦拉滿,崩然鬆手。 中。 江澄的眉頭又皺了起來,鼻子裡哼了一聲。一群少年都把弓收了起來,嘿嘿哈哈地去撿風箏。落得最近的,就是最差的,撿起來之後要被旁人嘲笑一番。魏無羨那只落的最遠,在他前面就是第二名的江澄的風箏。誰知,轉過了九曲蓮花廊,忽然閃出兩個身姿窈窕的年輕女子,作武裝侍女打扮,都佩著短劍。其中一個拿著一隻風箏、一支箭,擋在了他們面前。 高個的那名侍女冷冷地道:「這是誰的?」 眾少年一見這兩名女子,心裡都叫糟糕。 魏無羨摸了摸下巴,站出來道:「我的。」 另一名侍女哼道:「你倒老實。」 她們往兩旁分開,從後面走出一個佩劍的紫衣女子來。 這女子膚色膩白,頗具麗色,眉眼秀致,卻有凌厲之意。唇角似勾非勾,天然的一派譏誚,與江澄如出一撤。腰肢纖細,紫衣翩翩,面龐和扶在劍柄上的右手都如冷冰冰的玉石一般,右手食指上戴著一枚綴著紫晶石的指環。 江澄見到她,露出笑容,叫道:「阿娘。」 其餘的少年則恭恭敬敬地道:「虞夫人。」 虞夫人就是江澄的母親,虞紫鳶。也是江楓眠的夫人,當初還曾是他的同修。照理說,應該叫她江夫人,可不知道為什麼,所有人一直都是叫她虞夫人。有人猜是不是虞夫人性格強勢,不喜冠夫姓。對此,夫婦二人也並無異議。 虞夫人出身望族眉山虞氏,家中排行第三,又稱虞三娘子。在玄門之中有一個名號「紫蜘蛛」,報出來就能嚇著一批人。年少時便性情冷厲,不喜與人打交道,與人打交道便不討喜。嫁給江楓眠後也常年夜獵在外,不怎麼愛留居江家的蓮花塢。而且她在蓮花塢的居所和江楓眠是分開的,獨佔一帶,裡面只有她和她從虞家帶過來的一批心腹家人居住。這兩名年輕女子金珠、銀珠都是她的心腹使女,總不離身。 虞夫人掃了江澄一眼,道:「又在瘋玩?過來給我看看。」 江澄挨到她身邊,虞夫人纖細的五指捏了捏他的手臂,在他肩頭啪的一拍,教訓道:「修為一點長進也沒有,都快十七歲了,還像個無知幼子,整天只知道跟人瞎鬧。你跟別人一樣嗎?別人將來鬼知道會在哪條陰溝裡撲騰,你以後可是要做江家家主的!」 江澄被她拍得身形一晃,低頭不敢辯解。魏無羨知道,不消說,這又是在明著暗著地罵自己了。一旁有師弟悄悄衝他吐舌頭,魏無羨對他挑了挑眉。虞夫人道:「魏嬰,你又在作什麼怪?」 魏無羨習以為常地站了出來,虞夫人罵道:「又是這幅模樣!你若是自己不求上進,就不要拉著江澄跟你一起鬼混,帶壞了他。」 魏無羨驚訝道:「我不求上進嗎?蓮花塢裡最上進的不就是我嗎?」 少年人忍性不高,就是要駁幾句嘴。一聽這話,虞夫人眉心果然現出一道煞氣,江澄道:「魏無羨,你閉嘴!」 他轉向虞夫人,道:「不是我們想窩在蓮花塢裡射風箏,可現在不是誰都沒辦法出去嗎?溫家把所有夜獵區都劃為他們的地盤,我就算想出去夜獵,也沒有地方可以下手。待在家裡不出去��事、跟溫家人爭搶獵物,這不是您和父親交代過的嗎?」 虞夫人冷笑道:「只怕這次是你不想出去,也得出去了。」 江澄不解,虞夫人不再理他們,昂首挺胸地穿過長廊。他身後那兩名侍女惡狠狠地瞪向魏無羨,跟著主人一道走了。 晚間,他們才知道,「不想出去也得出去」是什麼意思。 岐山溫氏以其他世家教導無方、荒廢人才為由,要求各家在三日之內,每家派遣至少十名家族子弟赴往岐山,由他們派專人親自教化。 江澄愕然道:「溫家的人果真說得出這種話?太厚顏無恥了!」 魏無羨道:「自以為是百家之長天上的太陽唄。溫家不要臉又不是頭一回了。仗著家大勢大,去年就開始不允許其他家族夜獵了,搶了別人多少獵物,佔了多少地盤。」 江楓眠坐於首席,道:「慎言。用餐。」 堂中只有五人,分開坐,每個人身前都擺著一張方形小案,案上是幾碟子飯食。魏無羨低頭動了動筷子,忽然被人扯了扯衣角。轉過臉,只見江厭離遞過來一隻小碟,碟子裡是數粒剝好的蓮子,肥肥白白,新鮮飽滿。 魏無羨悄聲道:「謝謝師姐。」 江厭離微微一笑,那張甚為清淡的面容,霎時添了幾分生動顏色。虞紫鳶冷冷地道:「還用什麼餐,過幾天到了岐山,都不知道有沒有飯給他們吃,不如趁現在開始多餓幾頓,習慣習慣!」 岐山溫氏提出的這個要求,是無法拒絕的。無數前例為證,如果有哪個家族膽敢違抗他們的命令,就會被扣上「仙門逆亂」、「百家之害」等等奇怪的罪名,並以此為由,將之光明正大、理直氣壯地殲滅。 江楓眠淡聲道:「你何必這麼焦躁。無論日後如何,今天的飯還是要吃的。」 虞夫人忍了又忍,拍桌道:「我焦躁?我焦躁才是對的!你怎麼還能這麼一副不溫不火的樣子?你是沒聽到溫家派來的人怎麼說的嗎?溫家一個家奴,也敢在我面前趾高氣揚!送去的十名子弟裡還必須要有本家子弟,本家子弟什麼意思?阿澄和阿離,一定至少要有一個在裡面!送過去幹什麼?教化?別人家怎麼教導自家子弟,輪得到他們姓溫的來插手?!這是送人過去給他們拿捏,給他們做人質!」 江澄道:「阿娘,你別生氣,我去就行了。」 虞夫人斥道:「當然是你去,難不成還讓你姐姐去?看她那個樣子,現在還在樂呵呵地剝蓮子。阿離,別剝了,你剝給誰吃?你是主人,不是別人的家僕!」 聽到「家僕」二字,魏無羨倒是無所謂,一口氣把碟子裡的蓮子全都吃光了,正在嚼,嚼得口裡都是絲絲清涼的甜意。江楓眠微微抬頭,道:「三娘。」 虞夫人道:「我說錯什麼了嗎?家僕?不樂意聽到這個詞?江楓眠,我問你,這次,你打不打算讓他去?」 江楓眠道:「看他自己,想去就去。」 魏無羨舉手道:「我要去。」 虞夫人冷笑道:「真好啊。想去就去,想不去也肯定能不去。憑什麼阿澄卻非去不可啊?給別人養兒子,養成這樣,江宗主,你可真是個大大的好人!」 她心中有氣,只想把這股憤懣發洩出來,毫無道理可言。其餘人都安靜地任她撒火。江楓眠道:「三娘子,你累了。回去休息吧。」 江澄坐在原地,仰頭望她,道:「阿娘。」 虞夫人站起身來,譏嘲道:「你叫我幹什麼?跟你父親一樣,讓我少說兩句?你是個傻的,我早告訴你了,你這輩子都是比不過你旁邊坐著的那個了。修為比不過,夜獵比不過,連射個風箏都比不過!沒法子,誰讓你的娘不如別人的娘?比不過就是比不過。你娘為你不平,跟你說了多少次別跟他鬼混!你還幫他說話。我怎麼生出你這種兒子的!」 她逕自走了出去,留江澄坐在原位,臉色忽黑忽白。江厭離悄悄把一盤剝好的蓮子放到他的食案邊上。 坐了一會兒,江楓眠道:「今晚我會再清點八人,明日你們就一起出發。」 江澄點了點頭,遲疑著不知該再說什麼,他從來不懂該怎麼和父親交流。魏無羨喝完了湯,道:「江叔叔,你沒有什麼東西要給我們的嗎?」 江楓眠微微一笑,道:「要給你們的東西早給了。劍在身側,訓在心中。」 魏無羨道:「哦!『明知不可而為之』,對吧?」 江澄立刻警告道:「這意思可不是讓你明知道要闖禍,還硬要去作怪!」 席間氣氛這才活絡起來。 次日,臨走之前,江楓眠交代了必要事宜,只多說了一句,「雲夢江氏的子弟,還不至於如此脆弱,經不起外界一點風浪。」 江厭離則送了他們一段又一段,往每個人的懷裡塞滿各種乾糧吃食,真的怕他們在岐山吃不飽。十名少年拖著一身沉甸甸的食物,從蓮花塢出發,在溫氏規定的日期之前,到達了位於岐山的指定地點。 大大小小各家族的世家子弟都零零散散來了不少,具是小輩,幾百人中,不少都是相識或臉熟的。三五成團,低聲交談,神色都不怎麼好,看來都是用不太客氣的方式召集來的。 掃了一圈,魏無羨道:「姑蘇那邊果然也來人了。」 姑蘇藍氏的人也來了十多個,不知為什麼,形容都頗為憔悴。藍忘機的臉色尤為蒼白,但依舊是那副冷若冰霜、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情,背上背著避塵劍,孤身而立,四週一片冷清。 魏無羨本想上去同他招呼,江澄警告他道:「勿生事端!」只得作罷。 忽然,前方有人高聲發號施令,命令眾家子弟集合成陣。 這人比他們大不了多少,十八九歲的模樣,趾高氣揚,相貌勉強能和「俊」沾個邊。但和他的頭髮一樣,令人感覺油膩膩的,不甚清爽。此人正是岐山溫氏家主最幼一子,溫晁。 溫晁頗愛拋頭露面,不少場合都要在眾家之前顯擺一番,因此,他的容貌眾人並不陌生。他身後一左一右侍立著兩人。左是一名身姿婀娜的明艷少女,柳眉大眼,唇色鮮紅。美中不足的是嘴皮上方有一粒黑痣,生得太不是位置,總教人想摳下來。右則是一名看上去三十歲左右的陰冷男子,高身闊肩。 溫晁站在坡上高地,俯視眾人,似乎很是飄飄然,揮手道:「都把劍交上來!」 人群騷動起來。有人抗議道:「修真之人劍不離身,為什麼要我們上交仙劍?」 溫晁道:「剛才是誰說話?誰家的?自己站出來!」 剛才出聲那人,頓時不敢說話了。 場中漸漸安靜下來,溫晁這才滿意,道:「就是因為現在還有你們這種不懂禮儀、不懂服從、不懂尊卑的世家子弟,壞了根子,我才決心要教化你們。現在就這麼無知無畏,要是不趁早給你正正風氣,到了將來,還不得有人妄圖挑戰權威、爬到溫家頭上來!」 明知他索劍是不懷好意,可是如今岐山溫氏如日中天,各家都如履薄冰,不敢稍有反抗,生怕一惹他不滿,就會被扣上什麼罪名累及全族,只得忍氣吞聲。 江澄按住了魏無羨,魏無羨低聲道:「你按我幹什麼?」 江澄哼道:「怕你亂來。」 魏無羨道:「你想多了。雖然這個人又油膩又噁心,但我就算要揍他,也不會挑選這個時候給咱們家添亂子。放心吧。」 江澄道:「你又想套麻袋打他?恐怕行不通,看到溫晁身邊那個男的沒有?」 魏無羨道:「看到了。修為是高,不過容貌保持的不好,看來是大器晚成。」 江澄道:「那個人叫溫逐流,有個外號叫『化丹手』,是溫晁的隨侍,專門保護他的。不要惹他。」 魏無羨道:「『化丹手』?」 江澄道:「不錯。他那雙手掌很可怕,能……」 兩人平視前方,低聲說話,見收劍的溫氏家僕走近,立刻噤聲。魏無羨信手解了劍,交了上去,同時不由自主看了一眼姑蘇藍氏那邊。 他本以為藍忘機一定會拒絕上交,出乎意外的,藍忘機的臉色雖然冷得嚇人,卻仍是解了劍。 虞夫人當初的譏嘲竟然一語成讖,他們在岐山接受「教化」,果然每日裡都是清湯寡水。江厭離當初給他們掛滿一身的吃食早被盡數搜走,而這些年少的世家子弟裡,根本沒人辟榖,不可謂不難捱。 溫晁所謂的「教化」,也就是每日站得高高的,在眾人面前發表一通講話,要求他們齊聲為他歡呼、一言一行都以他為楷模。 夜獵之時,他會帶上眾家子弟,驅使他們在前奔走,探路開道、吸引妖魔鬼怪的注意力,奮力拚殺,然後他在最後一刻出來,把被別人打得差不多的妖獸輕鬆擊倒,斬下頭顱,再出去吹噓這是自己一人的戰果。 如有格外不順眼的,他就把這人揪出來,當眾責罵,斥得對方豬狗不如。 前年參加岐山溫氏的百家清談大會,射箭那日,溫晁也與魏無羨等人一同入場。他滿心覺得自己會拔得頭籌,理所當然地認為其他人一定要讓著自己,結果開頭三箭,一箭中,一箭落空,一箭射錯了紙人。本該立即下場,但他偏不下,旁人也不好意思說他。最後計算出來,戰果最佳的前四名為魏無羨,藍曦臣,金子軒,藍忘機。藍忘機若不是因為提前立場,成績還能更好。 溫晁大覺丟臉,因此尤其痛恨這四人。藍曦臣未能前來,他便揪著其餘三人,日日當眾責罵,好不威風。 最憋屈的要數金子軒,他從小是被父母捧在掌心的長大的,何曾受過這樣的侮辱,要不是蘭陵金氏其他子弟攔著他,再加上溫逐流不是善茬,他第一天就衝上去和溫晁同歸於盡了。藍忘機則一副心如止水、漠視萬物的狀態,彷彿已經魂魄出竅一般。而魏無羨已經在蓮花塢遭虞夫人的花樣痛罵數年,壓根不把他這點段數放在眼裡,下了台仍是笑嘻嘻的。 這日,眾人又是大清早便被溫氏家僕轟了起來,像一群家禽一樣,被驅趕著朝新的夜獵地點走去。 此次的夜獵之所,名為暮溪山。 愈是深入山林,頭頂的枝葉愈加茂密,腳底的陰翳也愈加鋪張。除了樹海濤聲和腳步聲,再聽不到別的聲響,鳥獸蟲鳴在一片森然中格外突兀。 許久之後,一群人與一條小溪迎面匯合。溪水淙淙,其間還有楓葉逐流飄零。 溪聲楓色,無形將壓抑的氣氛沖淡了幾分,前方竟然還傳來咯咯吱吱的輕微嬉笑聲。 魏無羨和江澄邊走邊嘀嘀咕咕地變著法子咒罵溫狗,無意間,他回頭一瞥,瞥見了一襲白衣。藍忘機就在他身後不遠處。 因為走得較慢,藍忘機落在了隊伍後面。魏無羨這幾天有好幾次都想跟他套套近乎、敘敘舊,奈何每次藍忘機都見了他便轉身,江澄也再三警告他別瞎撩。此時離得近了,不由得多留了幾分意。 魏無羨忽然發現,雖然藍忘機盡力走得無異樣,可仍能看出,他右腿落地比左腿落地要輕,似乎不能用力。 見狀,魏無羨放慢速度,倒退著走到藍忘機身邊,與他並肩而行,問道:「你腿怎麼了?」   ☆、第52章 絕勇第十一2 藍忘機目不斜視,道:「無事。」 魏無羨道:「咱們也算是熟人了吧?這麼冷淡,看都不看我一眼。你的腿真的沒事?」 藍忘機道:「不熟。」 魏無羨轉了個身,倒退著走,堅持和他並肩而行,非要讓他看見自己的臉,道:「有事不要逞強。腿是傷了還是折了?什麼時候的事?」 他正準備說「要不要我背你」,忽然一陣香風撲鼻。 魏無羨回頭望向側前方,登時眼睛一亮。 見他忽然閉嘴,藍忘機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三五個少女走在一起,中間那名少女身穿淺緋色的外衫,罩著一層薄紗衣。微風吹拂,紗衣飄曳,身姿背影格外好看。 魏無羨看的,就是這個背影。 一名少女笑道:「綿綿,你這個香囊真是好東西,配上之後蚊蟲果然就不來了,氣味也好聞,聞一聞好像人格外清醒。」 被稱作綿綿的那名少女說話聲音果然是軟綿綿、甜糯糯的:「香囊裡面都是些切碎了的藥材,用途挺多的。我這裡還有幾個,你們誰還要?」 魏無羨一陣歪風樣地飄了過去:「綿綿,給我也留一個。」 那少女吃了一驚,沒想到忽然冒出來一個陌生少年的聲音,回頭給了身後一張秀麗的臉,皺眉道:「你是誰?為什麼也叫我綿綿?」 魏無羨笑道:「我聽她們都叫你綿綿,以為這就是你的名字呀。怎麼,不是嗎?」 江澄見他又發作了,翻了個大白眼。 藍忘機冷然旁觀。綿綿漲紅了臉,道:「不許你這樣叫我!」 魏無羨道:「為什麼不許?這樣好了,你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就不叫你綿綿,如何?」 綿綿道:「為什麼你問我我就要告訴你?問別人的名字之前,自己也不先報上名字。」 魏無羨道:「我的名字好說。你記著了,我叫做『遠道』。」 綿綿兀自把「遠道」這個名字悄悄念了兩遍,記不起哪家的世家公子叫這個名字,可是看他儀表氣度,又不像籍籍無名之輩,看著魏無羨嘴角邊頗為戲謔的笑容,心中不解。 忽然,一旁傳來藍忘機冷冷的低語:「玩弄字眼。」 她猛地反應過來,這是取「綿綿思遠道」之意,戲弄於她,恨恨跺腳道:「誰思你了。你不要臉!」 幾名少女笑作一團,紛紛道:「魏無羨,你真的好不要臉呀!」 「我告訴你呀,她叫……」 綿綿拉著她們便走,道:「走,走!不許你們跟他說。」 魏無羨在後面喊道:「走可以,給我個香囊嘛!不理我?不給?不給我找別人問你名字了,總有人告訴我……」 話沒喊完,從前方扔來一隻香囊,不偏不倚砸在他胸口,魏無羨「哎喲」作心痛狀,香囊的帶子繞在手指上轉得飛起,走回藍忘機身邊,猶在邊轉邊笑。見藍忘機臉色越發冷沉,問道:「怎麼?又這樣看著我。對了,咱們剛才說到哪兒了?繼續說。我背你怎麼樣?」 藍忘機靜靜看著他,道:「你對誰都是這樣一派輕浮浪子的行徑嗎。」 魏無羨想了想,道:「好像是?」 藍忘機垂眸,半晌,才道了一聲:「輕狂!」 這兩個字彷彿是咬著牙說出來的,帶了點莫名的痛恨,連怒視也不屑再分給他一個了,藍忘機勉強提速朝前走去。看他又逞強,魏無羨忙道:「好嘛。你不用走這麼快,我走就是了。」三步並作兩步,追上了江澄。 誰知江澄也不給他好顏色,狠狠地道:「你好無聊!」 魏無羨道:「你又不是藍湛,怎麼學他說無聊。他今天的臉比以往還要臭,那腿怎麼回事?」 江澄沒好氣地道:「你還有閒心思理會他,理會自己吧!也不知溫晁這個蠢貨把我們趕到暮溪山來找什麼洞口,又要搞什麼鬼。可別又像上次殺樹妖時那樣,讓我們圍上去做肉盾。」 一旁一名門生低聲道:「他臉色自然是不好看的,上個月雲深不知處被燒了,你們還不知道吧。」 魏無羨聞言一驚:「燒了?!」 江澄這幾日聽多了這種事,倒沒有他驚訝,道:「溫家的人燒的?」 那名門生道:「可以這麼說。也可以說是……藍家自己燒的。溫家的長子溫旭去了一趟姑蘇,不知給藍氏家主定了個什麼罪名,逼姑蘇藍氏的人,動手燒自己仙府!美其名曰清理門戶、煥然重生。大半個雲深不知處和山林都被燒了,百年仙境,就這麼被毀了。藍家家主重傷,生死未知。唉……」 魏無羨道:「藍湛的腿跟這個有關係嗎?」 那名弟子道:「自然有。溫旭最先命令他們燒的就是藏書閣,放言誰不肯燒,就要誰好看。藍忘機拒絕,被溫旭手下圍攻,斷了一條腿。還沒養好,如今又被拖出來,不知道折騰些什麼!」 魏無羨仔細想想,這幾日,除了被溫晁責罵,藍忘機確實很少走動。總是要麼站著,要麼坐著,一句話也不說話。他這個人極重儀態端方,自然不會讓人看出腿上有傷。 江澄見他似乎又想往藍忘機那邊走,扯住他道:「你又怎麼了!還敢去惹他,不知死活!」 魏無羨道:「我不是要去惹他。你看他那條腿,這幾天奔波折騰傷勢肯定惡化,實在遮不住了才被人看出來。他再這樣走下去,那條腿多半要廢。我去背他。」 江澄扯他扯得更緊了:「你跟他又不熟!沒看見他那麼討厭你嗎?你去背他?只怕他都不想你再靠近半步。」 魏無羨道:「他討厭我沒關係呀,我不討厭他。我抓了他就背起來,他還能在我背上掐死我不成。」 江澄警告道:「咱們顧自己都顧不上了,哪還有空去管別人的閒事?」 魏無羨道:「第一,這事不閒。第二,這些事,總得要有人管的!」 正在兩人低聲爭執之際,一名溫氏家僕過來呵斥道:「不要交頭接耳,當心點兒!」 家僕之後,走來一名嬌美的少女。此女名叫王靈嬌,乃是溫晁的隨侍之一。具體如何隨侍,人盡皆知。她本是溫晁正室夫人的一名使女,因頗有幾分姿色,與主人眉來眼去便混上了床。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如今仙門世家之中。竟也多出了個不大不小的「穎川王氏」。 她靈力低微,不能佩上等仙劍,手裡便拿著一隻細長的鐵烙。這種鐵烙,溫氏家僕人手一隻,無需放進火裡烤,貼上人身便是一個疼得人死去活來的烙印。 王靈嬌將它持在手中,威風凜凜地斥道:「溫小公子讓你們好好找洞口,你們在說什麼悄悄話?」 如今這世道,竟然連一個爬床的使女都能在他們面前得意忘形、不可一世,兩人滿心哭笑不得。 正在此時,一旁有人喊道:「找到了!」 王靈嬌登時沒空理他們了,奔了過去,一看,歡聲叫道:「溫公子!找到啦!找到入口了!」 那是一個很隱蔽的地洞,藏在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榕樹腳下。先前他們一直找不到,一是因為這個洞口很小,不到半丈見方,二是粗大糾結的樹根樹籐織成了一張堅實的網,擋住了洞口,其上還有一層枯枝落葉、泥土沙石,因此隱蔽非常。 扒開腐敗的枝葉和泥土,斬斷樹根,這個黑黝黝、陰森森的洞穴便暴露了出來。 洞口通往地底深處,一股令人寒戰的涼氣襲面而來。投一顆石子進去,如石沉大海,不見聲息。 溫晁大喜:「肯定就是這裡!快,都下去!」 金子軒實在忍不住了,冷冷地道:「你把我們帶到這裡來,說是來夜獵妖獸,那麼請問究竟是什麼妖獸?提早告知我們,也好合力應對,才不會再像上次那樣手忙腳亂。」 溫晁道:「告知你們?」 他直起身來,先指了指金子軒,再指他自己,道:「你們還要我再說多少遍才能長記性?不要搞錯了。你們,只不過是我手下的修士,我才是發出命令的人。我不需要別人來建議我什麼。指揮作戰和調兵遣將的人只有我。能降服妖獸的,也只有我!」 他的「只有我」三個字咬字格外重,語氣高昂,自大狂妄,令人聽了又憎惡又滑稽。王靈嬌斥道:「沒聽見溫公子說什麼嗎?還不都快下去!」 金子軒站在最前,強忍怒火,一掀衣擺,抓住一根尤為粗壯的樹籐,毫不猶豫地一跳,跳進了深不見底的地洞。 魏無羨這次倒是能體會他的心情。無論這洞裡有什麼妖魔鬼怪,面對它們,都絕對比面對溫晁等人舒服。再繼續讓這對狗男女多殘害自己的眼睛一刻,怕是真的就忍不住要同歸於盡了! 其餘人跟在他之後,依次進入地洞。 這些被強行召集的世家子弟被繳了劍,只能慢慢往下爬。樹籐貼著土壁生長,粗如幼子手腕,很是結實。魏無羨一邊攀著它緩緩下降,一邊暗暗計算下地多深。 約莫滑了三十餘丈,腳底這才碰到地面。 溫晁在上面喊了幾聲,確定地下安全,這才踏著他的劍,摟著王靈嬌的腰,悠悠地御劍下來了。片刻之後,他手下的溫氏門生和家僕們也紛紛落地。 江澄低聲道:「但願這次他要獵的不是什麼太難對付的東西。這地方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出口,萬一妖獸或者厲煞在洞中暴起,這條樹籐這麼長,說不定還會斷,到時逃命都難。」 其他人也都抱著同樣的想法,不由自主仰頭看著頭頂那個已變得很小的白色洞口。 溫晁躍下了劍,道:「都停在這兒幹什麼?該做什麼還要我教?走!」 一群人被驅趕著,朝地洞深處走去。 因為要讓他們在前方探路,溫晁吩咐家僕給了他們些許火把。地洞穹頂高闊,火光照不到頂,魏無羨留意著回聲,感覺越是深入,回音也越是空曠,怕是距離地面已有百丈之深。 開道的一行人保持著高度警惕,舉著火把,不知走了多久,終於,來到了一片深潭之前。 這片潭如果放到地面上,那也是一片寬廣的大湖。潭水幽黑,水中還突起著大大小小的許多石島。 而再往前,已經無路可走了。 可路已到盡頭,夜獵對像卻依舊沒有出現,連它是什麼都不知道,眾人心頭都是疑雲重重,又提心吊膽,精神緊繃。 沒見到他預期的妖獸,溫晁也是有些急躁。 他罵了兩句,忽然「靈機一動」,道:「找個人,吊起來,放點血,把那東西引出來。」 妖獸大多嗜血如狂,一定會被大量的血氣和吊在半空中動彈不得的活人吸引出來。 王靈嬌應了一聲,立即指向一名少女,吩咐道:「就她吧!」 那名少女正是剛才在路上送人香囊的「綿綿」,她突然被點到,整個人都懵了。王靈嬌這一點看似隨意,實則醞釀已久。這些世家送過來的人大多是少年,因此,對數量鮮少的幾個少女,溫晁總忍不住多留意一些,尤其這個綿綿,相貌不錯,還被溫晁油手油腳佔過幾次便宜,她只能忍氣吞聲,王靈嬌卻早看在眼裡、恨在心中。 綿綿一反應過來,真的是在指她,滿面驚恐連連後退。溫晁見王靈嬌點的是這名少女,想起還沒機會搞上手,有點可惜,道:「點這個?換一個人吧。」 王靈嬌委屈道:「為什麼要換?我點這個,你捨不得麼?」 她一撒嬌,溫晁便心花怒放,身子酥了半截,再看綿綿穿著打扮,肯定不是本家子弟,最多是個門生,拿去做餌最適合不過,即便是沒了也不怕有世家來囉唆,便道:「瞎說,我有什麼捨不得的?隨便你,嬌嬌說了算!」 綿綿心中被吊上去了,多半就有去無回了,倉皇逃竄。可她往哪裡躲,哪裡人就散開一大片。魏無羨輕輕一動,立即被江澄死死拽住。綿綿忽然發現,兩個人巋然不動,連忙躲到了他們身後。 這兩人正是金子軒與藍忘機。上去準備綁人的溫氏家僕見他們沒有讓開的意思,喝道:「旁邊兒去!」 藍忘機漠然不應。 見勢不對,溫晁警告道:「你們杵著幹什麼?聽不懂人話?還是想扮英雄救美?」 金子軒揚眉道:「夠了沒有?讓旁人給你做肉盾還不夠,現在還要活人放血給你當餌?!」 魏無羨微微詫異:「金子軒這廝,竟然還有幾分膽量。」 溫晁指著他們,道:「這是要造反了?我警告你們,我容忍你們很久了。現在立刻自己動手,把這丫頭給我綁了吊起來!否則你們兩家帶過來的人都不用回去了!」 金子軒哼哼冷笑,並不挪動。藍忘機也是恍若未聞,靜如入定。 一旁有一名姑蘇藍氏的門生,聽著溫晁的威脅之詞,一直在微微發抖,此時終於忍不住,衝了上來,抓住綿綿,準備動手綁她。藍忘機眉峰一凜,一掌拍出,將他擊到一邊。 雖然他一句話也沒說,可俯視那名門生的神情,不怒自威:姑蘇藍氏有你這種門生,當真可恥! 魏無羨對江澄低聲道:「哎,藍湛那個性子,要糟。」 江澄也握緊了拳頭。 這個場面,恐怕是再也不能獨善其身、妄想還能不流血了! 溫晁勃然大怒,喝道:「反了!殺!」 數名溫氏門生抽出明晃晃的長劍,朝藍忘機與金子軒殺去。那名「化丹手」溫逐流負手站在溫晁身後,一直沒有動手,似是覺得根本不需要他出手。這倒也是,這兩名少年以少對多還手無寸鐵,本就吃虧,加上這些日子奔波受累,狀態極差,藍忘機更是身負有傷,絕對撐不了多久! 溫晁看著屬下與這兩人撕鬥,啐道:「這種人,真是該殺。」 一旁傳來一個笑嘻嘻的聲音:「是啊,這種仗家勢欺人,為非作歹之徒,通通該殺,不光要殺,還要斬其頭顱,使之遭萬人唾罵,警醒後世。」 聞言,溫晁猛地回頭:「你說什麼?」 魏無羨訝然道:「你需要我再重複一遍嗎?好的。仗家勢欺人,為非作歹之徒,通通該殺,不光要殺,還要斬其頭顱,使之遭萬人唾罵,警醒後世——可聽得清楚?」 溫逐流聽到這句,若有所思,看了一眼魏無羨。溫晁暴怒道:「你竟敢說這種狗屁不通、大逆不道的狂言妄語!」 魏無羨先是「噗」的一彎嘴角,隨即,爆發出一陣放肆的大笑。 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他撫著江澄的肩,邊笑得透不過氣來,邊道:「狗屁不通?大逆不道?我看你才是吧!溫晁,你知道剛才這句話,是誰說的嗎?肯定不知道吧,我告訴你好了。這正是你本家開宗立祖的大大大名士溫卯說的。你竟然敢罵你老祖宗的名言狗屁不通、大逆不道?罵得好,好極了!哈哈哈哈哈哈……」 這些天來,溫晁「教化」他們時,還發放了一份「溫門菁華錄」,密密麻麻抄滿溫氏歷代家主和名士的光輝事跡和名言,人手一份,要求熟讀背誦,時刻銘記在心。魏無羨翻了兩下,被噁心到了,連平淡無奇的口水話也能被反覆剖析個中深意吹得天花亂墜。但溫卯的這句話,因覺十分諷刺,他卻記得清清楚楚。 溫晁的臉一陣紅一陣白,魏無羨又道:「對了,辱罵溫門名士是什麼罪名?該怎麼罰?我記得是格殺勿論,是吧?嗯,很好,你可以去死了。」 溫晁再也忍不住,拔劍朝他刺去。這一衝,便衝出了溫逐流的保護範圍。 溫逐流一向只防備旁人攻擊,卻不曾防備溫晁的突然發難,竟來不及應對。而魏無羨故意激他,就是在等這怒極失控的一刻。他嘴邊笑容不減,出手如電,瞬息之間便奪劍反殺、一舉將溫晁制住! 他一手擒著溫晁,幾個起落,躍到深潭之上的一座石島上,拉出距離,另一手將溫晁的劍抵在他脖子上,警告道:「都別動,再動當心我給你們溫公子放放血!」 溫晁撕心裂肺地叫道:「別動了!別動了!」 圍攻藍忘機與金子軒的門生這才止住了攻擊。魏無羨喝道:「化丹手你也別動!你們是知道溫家家主的脾氣的,你主子在我手裡,他只要流一滴血,這裡的人包括你在內,一個都別想活!」 溫逐流果然收回了準備發難的手。見控制住了場面,魏無羨還待說話,忽然,感覺整個地面顫了顫。 他警惕地道:「地動了嗎?」 他們現在在地下洞穴裡,若是地洞,無論是堵住了入口還是活埋他們,都是極其可怕的事。江澄卻道:「沒有!」 可魏無羨卻感覺,地面晃得更厲害了,劍鋒好幾次抖得碰到溫晁的喉嚨,讓他大聲慘叫。江澄驀地大喝道:「不是地動了,是你腳下的東西在動!!!」 魏無羨也發現了,不是地面在顫,而是他落足的那座石島在顫。不但在顫,而且在不斷上升、上升、浮出水面的部分越來越多。 他終於發現了,這不是一座島——而是潛伏沉水在深潭中的一個龐然大物、是那只妖獸的背殼!   ☆、第53章 絕勇第十一3 「石島」迅速向岸邊移去。 這只未知妖獸的逼近,帶來一股無形的壓迫感,除了藍忘機、金子軒、江澄、溫逐流等少數幾人,其餘人都在不斷後退。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水底下這個東西會突然暴起的時候,它卻停住了。 因為跳到了它的背上,才將這只沉睡中的妖獸驚醒,現在魏無羨不便輕舉妄動了,維持原樣,靜觀其變。 「石島」四周黑漆漆的水面上,浮著幾篇鮮紅異常的楓葉,悠悠飄過。 在這幾片楓葉之下,黑潭的深處,有一對發亮的黃銅鏡一樣的東西。 那對黃銅鏡越來越大、越來越近,魏無羨心叫不好,拖著溫晁倒退了兩步,腳下猛地一震,陡然升高,「石島」懸空而起。一個黑黝黝的巨大獸頭,頂起那幾片楓葉,破水而出! 在一片高低不一的驚叫聲中,這只妖獸緩緩扭過脖子,用那一對斗大的眼珠凝視站在自己背上的兩個人。 這個圓形的獸頭生得十分古怪,似龜似蛇。單看獸頭,更似一條巨蛇,但觀它已出水大半的獸身,卻更像是…… 魏無羨道:「……好大一隻……王八。」 這不是一隻普通的王八。 這只王八若是砸在蓮花塢的校場上,只怕光是那只龜殼就能佔滿整片演武場。三個身剽力壯的大漢合抱都抱不住它那黑黝黝的龜頭。普通的王八也不會從龜殼裡伸出一隻奇長無比、盤蛟彎曲的蛇頭,生滿一口暴突交錯的發黃獠牙,更不會長著四隻生滿利爪、看起來很是靈活的獸足。 魏無羨與那雙金黃大眼定定對視。它的瞳孔豎成一線,正在時粗時細地變化著,彷彿視線時而凝聚時而渙散,看不清自己背上是兩個什麼東西。 看來這只妖獸,視力也和蛇一樣,不怎麼好。只要不動,也許它就無法覺察。 突然,從妖獸兩個黑洞洞的鼻孔裡噴出兩道水汽。 那幾片原本浮在水面上的楓葉剛好貼在它的鼻子附近,興許是被這點小東西弄得癢了,它才噴了噴氣。魏無羨依舊按兵不動,站得猶如一座雕塑,可這個小動作卻把溫晁嚇壞了。 溫晁是知道這妖獸的嗜殺凶性的,見那它忽然噴鼻,以為它即將暴起,顧不得劍在頸邊,瘋狂掙扎著沖案邊的溫逐流尖叫:「還不救我!快救我!還愣著幹什麼!」 江澄咬牙罵道:「蠢貨!」 近在眼前的兩個奇怪東西裡忽然有一個蟲子般地扭動起來,還發出刺耳的聲音,立即刺激到了這只妖獸。那蛇頭一樣的獸頭猛地往後一縮,隨即彈起,黃黑交錯的獠牙大開,朝自己背上咬去! 魏無羨揚手一拋,溫晁的佩劍如箭離弦般朝獸頭的七寸之處擲去。 然而,佈滿獸頭的黑鱗硬如鐵甲,劍鋒彷彿撞上鋼板,噹的一聲,擦出一道火花,劍墜入水。妖獸似乎怔了一怔,碩大無比的眼珠下轉,望向那個細長條狀的、沉入水中仍在發光的事物。趁此機會,魏無羨提著溫晁,腳底一點,騰空躍起,落到另一座石島之上,心道:「可千萬別告訴我,這個也是只大王八!」 忽聽江澄喊道:「背後小心!化丹手來了!」 魏無羨猝然回頭,只見一雙大手無聲無息地襲來。他下意識一掌拍出,與溫逐流對擊,只覺一股異常剛猛又陰沉的力量傳來,幾乎凍住了他的一條手臂。溫逐流擄了溫晁,落回岸邊。魏無羨低罵一聲,也緊跟���跳上了岸。所有的溫氏門生都取下了背著的弓箭,邊後退邊瞄準妖獸,箭如飛雨,叮叮噹噹地擊打在妖獸的黑鱗甲和龜殼上,火星四射,看起來戰況似乎十分激烈,其實毫無用處,沒有一隻箭射中要害,根本就是在給這妖獸撓癢。巨大的獸頭左右搖擺,鱗甲之外的皮膚猶如黑色的頑石,坑坑窪窪,箭頭射中也無法深入。 魏無羨見身旁一名溫室門生正在喘著粗氣架箭,費力地拉弓,半開不開。實在忍不了了,一把奪了弓,將那門生一腳踹到一邊兒去。箭筒裡還剩下三隻羽箭,他一口氣盡數架上,拉到最滿,凝神瞄準。弓弦在耳邊發出吱吱之聲,正要鬆手,忽然後方傳來一聲驚叫。 這叫聲驚恐萬狀,魏無羨轉目一看,王靈嬌指揮著三名家僕,兩人粗魯地架著綿綿,掰起她的臉,另外一人揚起手中的鐵烙,直衝她臉上燙去! 鐵烙前端已燒得發出紅光、滋滋作響。魏無羨隔得較遠,見狀立刻調轉箭頭,鬆手放弦。 三箭齊出,命中三人,哼都沒哼一聲,仰面翻倒在地。誰知,弓弦猶在顫抖,王靈嬌卻突然抓起落到地上的那隻鐵烙,一把揪住了綿綿的頭髮,再次朝她臉上壓去! 王靈嬌修為極差,這一下卻是又快又毒。若是讓她戳中了,就算綿綿一隻眼睛不瞎,也要終生毀容。這個女人在這種危急萬分隨時都要準備逃命的時刻,依舊堅持不懈念念不忘著害人的心思! 其他世家子弟都在撿箭搭弓,全神對付妖獸,她們二人附近無人在側,魏無羨手中已沒了箭,再去搶別人的也來不及了,情急之下,他衝了過去,一掌劈王靈嬌抓人頭髮的手,一掌重重擊在她心口。 王靈嬌正面受他一掌,向後飛出。 然而,那隻鐵烙的前端,已經壓上了魏無羨的胸膛。 魏無羨聞到一陣衣物和皮膚燒焦的糊味,還有肉熟透了的可怕氣味,鎖骨之下心口附近,傳來了滅頂的疼痛。 他狠狠咬牙,還是沒能咬緊,沒能將那一聲咆哮守在牙關裡,讓它衝出了喉嚨。 他那一掌力道不輕,把王靈嬌打飛出去,鮮血狂噴,摔到地上之後大哭起來。江澄舉手往王靈嬌頭頂劈去,溫晁狂叫道:「嬌嬌!嬌嬌!快把嬌嬌救回來!」 溫逐流微一皺眉,並不多言,果然飛身上前,擊退江澄,將王靈嬌提了回來,扔在溫晁腳邊。王靈嬌撲進他懷裡,邊吐血邊嚎啕大哭。江澄追上來與溫逐流相鬥,溫晁見他兩眼佈滿血絲,神情可怖,其他世家子弟也是群情激奮,還有一隻巨型妖獸在潭中,左前爪已踩上了岸,終於害怕起來,叫道:「撤走撤走,馬上撤回!」 他手底下那些人苦苦支撐,早等著他老人家發令撤退了,聞言立即御劍而飛。溫晁的劍被魏無羨扔進水裡了,他便搶了旁人的,抱著王靈嬌跳上劍,嗖的一下便沖得不見蹤影,一眾家僕們生紛紛跟緊了他,金子軒喝道:「別戰了!走!」 眾世家子弟原本也無心戀戰,繼續面對這個如小山一般的妖獸。可他們一路狂奔,奔回地洞那處,卻見他們順著爬下來的那根樹籐一堆死蛇一般的盤在地上。 金子軒大怒:「無恥狗賊!他們把樹籐斬斷了!」 沒有這根樹籐,他們根本爬不上這陡峭的土壁。地洞就在頭頂三十餘丈的高處,白光刺眼。不一會兒,這白光便如天狗食月般,湮滅了一半。 又有人驚叫道:「他們在堵洞口!」 話音剛落,剩下的一半白光也被堵上了。 地下深處,只剩下幾隻燃燒的火把,照亮了數張茫然無措的年輕臉孔,無言以對。 半晌,金子軒的罵聲打破了這陣死寂:「這對狗男女真是乾的出來啊!」 一名少年喃喃地道:「上不去也沒關係……我父親母親會來找我的。他們聽說了這件事,肯定會找到這裡來的。」 零星有幾人附和,立即又有人顫聲道:「他們還以為我們在岐山接受教化呢,怎麼會來找我們……再說溫家的人逃走之後,肯定不會說實話,肯定會編個什麼理由……我們就只能在這下面……」 「我們就只能待在這個地洞裡面……沒有食物……跟一隻妖獸在一起……」 這時,江澄架著魏無羨慢慢走了過來。 剛好聽到「沒有食物」這句,魏無羨道:「江澄,這兒有塊熟肉,你吃不吃。」 江澄道:「滾!那鐵烙燙不死你。這都什麼時候了,真想把你嘴巴縫起來。」 藍忘機淺色的眸子落在他們身上,隨即,又落到手足無措地跟在他們身後的綿綿身上。 她臉都哭花了,抽抽噎噎,雙手絞著裙子,不斷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魏無羨堵著耳朵,道:「唉,別哭了行不行?是我挨燙又不是你挨燙。難不成還要我哄你啊?你哄一哄我好不好?行了江澄別架了,我又不是斷了腿。」 幾名少女都圍到綿綿身邊,一齊抽抽搭搭起來。 藍忘機收回了目光,折了回去。 江澄道:「藍二公子,你去哪裡?那只妖獸還守在黑潭裡。」 藍忘機道:「回潭。有辦法離開。」 聽說有辦法離開,連哭聲也戛然而止了。魏無羨道:「什麼辦法?」 藍忘機道:「潭有楓葉。」 這話乍一聽莫名其妙,可魏無羨立刻就被點通了。 那妖獸盤踞的黑潭裡,的確飄著幾枚楓葉。可洞中沒有楓樹,也無人跡,地洞口附近也只有榕樹。這楓葉卻鮮紅似火,很是新鮮。他們上山的時候,在一條小溪裡也見到了楓隨流水的景象。 江澄也明白過來,道:「黑潭的潭底,很可能有洞與外界的水源相通,這才將山林溪水中的楓葉帶了進來。」 一人怯怯地道:「可是……我們怎麼知道這個洞夠不夠大,能不能讓人鑽出去呢?萬一很小,萬一只是一條縫呢?」 金子軒皺眉道:「而且那只妖獸還守在黑潭裡不肯出去。」 魏無羨拉起衣衫,一隻手對著衣服下的傷口不斷扇風,道:「有點希望就動起來,總比乾坐著等爹媽來救要強。它守著黑潭又如何?把它引出來就是了。」 一番商議,半個時辰後,一群世家子弟又重新原路返回了。 他們躲在洞裡,悄悄窺視那妖獸。 它大半的身體仍泡在黑潭之中。龜殼裡探出長長的蛇身,湊到岸邊,獠牙開合,輕輕咬住屍體,再縮脖子,將之拖進自己堡壘一般的黑洞洞的龜殼裡,彷彿要在裡面細細享用。 魏無羨將一隻火把拋出,砸在地洞的一角。 這動靜在死寂的地下格外誇張,妖獸的頭立刻又從龜殼裡鑽了出來。 瞳孔細細,映著那只躍動燃燒的火把,本能地被發光發熱的事物吸引,沖它緩緩伸出脖子。 在它身後,江澄悄然無息地潛入水中。 雲夢江氏依水而居,家族子弟的水性皆是百里挑一,江澄入水漣漪即消,連水波都看不到幾條。 眾人緊緊盯著水面,不時瞅一瞅那只妖獸。只見那個黑色的巨大蛇頭一直猶猶豫豫地繞著那只火把打轉,要湊不湊的模樣,越發心弦緊繃。 忽然,它像是下定決心,要領教一下這個東西,把鼻子湊了上去。卻被炙熱的火焰輕輕灼了一下。 妖獸的脖子立刻向後一彈,從鼻孔裡噴出兩道惱怒的水汽,撲熄了火把。 恰在此時,江澄浮上了水面。那只妖獸覺察領地被人侵犯,把頭一甩,扭身朝江澄探去。 魏無羨見勢不好,咬破手指,飛速地在掌心潦草地畫了幾道,猛地衝出洞來,一掌拍到地上。掌心離土,一團逾人高的火焰猛地躥了起來! 妖獸一驚,回頭望向這邊。江澄趁機上岸,喊道:「潭底有洞,不小!」 魏無羨道:「不小是多小?」 江澄道:「一次能過五六個!」 魏無羨喝道:「所有人聽好,跟緊江澄,下水出洞。沒受傷的帶一下受傷的會水的帶上不會水的。一次能過五六個誰都不要搶!現在,下水!」 說完,那道沖天躥起的火焰便漸漸熄滅了,他朝另一方向退了十幾步,又是一掌擊地,爆出另一道地火。妖獸金黃的大眼被這火焰映得發紅,燒得發狂,撥動四爪,拖著沉重如山的身軀,向這邊爬來。 江澄怒道:「你幹什麼?!」 魏無羨道:「你才幹什麼?!帶人下水!」 他已成功地把妖獸從水中引上了岸,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江澄一咬牙,道:「所有人過來,能自己游的站左邊,不能的站右邊!」 魏無羨正在一邊觀察地形、一邊引火後退。突然之間,手臂驀地一痛,低頭一看,竟是中了一箭。原來,剛才那名被藍忘機怒視過的藍家門生撿起了一隻被溫家人丟棄的弓箭,朝那妖獸射了一箭。可也許是見它猙獰可怖,行動靈活,心慌手不穩,箭失了準頭,射到他身上來了。魏無羨無暇去拔,又是一掌拍地,引起火焰才罵了一聲:「退下!!別給我添亂!」 那名門生原本是想一箭命中妖獸要害,挽回一點方纔的顏面,卻不料變成這樣,臉越發蒼白,撲入水中落荒而逃。江澄道:「你快過來!」 魏無羨道:「馬上就來!」 江澄手邊還帶著三個不會水的世家子弟,這差不多是最後一批了,不能拖延,只得先行下水。魏無羨一把拔下了箭,拔完之後才猛地想到:「不妙!」 鮮血的味道大大刺激了妖獸,它的脖子突然一陣暴長,獠牙大開! 魏無羨還沒思索出應對之策,身子一偏,被人一掌送了出去。 藍忘機將他推開了。 妖獸上下顎順勢一合,咬住了他的右腿。 光是看著,魏無羨都右腿一痛,藍忘機居然仍舊面無表情,只是微微皺了皺眉。然後,立即被拖了回去! 以這只妖獸的大小和獠牙咬合力,把人攔腰咬成兩截不費吹灰之力。萬幸它似乎不喜歡吃碎的,咬中了人後,無論是死是活都要縮進它那殼子裡,拖進去慢慢享用。否則它只要稍稍牙齒用力,藍忘機這條腿便直接斷了。這龜殼堅硬無比刀劍不入,一旦讓它把藍忘機叼進去,怕是再也別想出來了! 魏無羨一陣狂奔,在這顆獸頭縮進去之前,猛地一撲,扒住了它上顎的一顆獠牙。 原本他的力氣和這隻怪物根本不能抗衡,可性命攸關,居然爆發出一陣非人類的恐怖力量。他雙腳抵在妖獸的龜殼上,雙手死死扒住那顆牙,就像一根刺,死活卡在那裡,不讓它縮進去,不讓它有機會享用這頓美餐。 藍忘機沒想到他在這種境況下還能追上來,驚愕萬分。 魏無羨怕妖獸發了性,要麼生吃了他們,要麼把藍忘機一條腿咬斷,右手繼續握緊上排獠牙,左手握下顎獠牙,雙手同時朝相反方向使力,豁出命了地使勁,額頭青筋一根根暴得幾乎迸裂,臉色血紅。 那兩派利齒刺入藍忘機骨肉已深,竟然真的被逼得漸漸打開牙關,沒能再咬住獵物,藍忘機落入潭水之中。 見他脫險,魏無羨那陣如神上身般的力氣陡然消失,再也托不住妖獸的上下顎了,驟然鬆手,上下兩排暴突的獠牙猛地咬合,發出金石崩裂般的巨響! 魏無羨也跌入了水中,落在藍忘機身旁。他翻了一下就調整好姿勢,一把撈過藍忘機,單手划水,瞬間游出幾丈,在潭水中劃出好長一條漂亮的巨大波浪,滾上了岸,把藍忘機往背上一扔,拔腿就跑。 藍忘機脫口而出:「你?」 魏無羨道:「是我!驚喜嗎!」 藍忘機浮在他身後,語氣難得帶了明顯的波動:「喜什麼?!放我下來!」 魏無羨逃命口裡也不閒著,道:「你說放就放,我豈不是很沒面子?」 身後妖獸的咆哮之聲震得兩人耳膜胸腔一陣震痛,皆感一陣血氣衝上喉頭鼻腔,魏無羨忙閉嘴專心逃跑。為防那只妖獸怒火中燒追上來,他專挑龜殼擠不進去的狹窄洞道。一口氣不歇,跑了不知多久,直到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這才了慢下來。 心弦一鬆,速度一緩,魏無羨聞到了一陣血腥之氣。 反手一摸,右手一片濕漉漉的紅。魏無羨心道:「要糟。藍忘機的傷又翻倍加重了。」   ☆、第54章 絕勇第十一4 估摸著跑的夠遠了,此地應當足夠安全,他連忙轉了個身,把藍忘機輕輕放到了地上。 原本腿傷就沒恢復好,又被妖獸的兩派利齒咬過,浸泡入水,藍忘機白衣之下已被鮮血染得大片暈紅,肉眼可見一排排獠牙刺入的黑洞。他站都站不住,一被放開就跌坐下去。 魏無羨俯身查看片刻,直起腰來,在地洞附近轉了轉。地底生著些許灌木,他好容易找到了幾根較粗較直的樹枝,用衣角用力擦去表面的灰土,蹲到藍忘機身前,道:「有繩帶子沒有?哎,你抹額不錯,來來,摘下來。」 不等藍忘機出言,他倏地一伸手,這就把那條抹額摘了下來,一甩,以抹額充作繃帶,抻直了藍忘機那條多災多難的腿,將它牢牢固定在樹枝上。 藍忘機突然被他摘了抹額,一雙眼睛都睜大了:「你……!」 魏無羨手法極快,已給他打上了結,拍拍他的肩,開解道:「我什麼我呀?這個時候就別計較這個了。就算你再喜歡這條抹額,它也沒你的腿重要是不是?」 藍忘機向後倒去,不知是沒力氣坐著了,還是被他氣得無話可說了。魏無羨忽然聞到微弱的草藥香氣,手伸進懷裡一摸,摸出一隻小香囊。 香囊濕淋淋的垂著穗子,精緻又可憐的樣子。他想起綿綿說過,裡面裝的都是藥材,立刻拆開一看,果然都是半幹不幹、半碎不碎的藥草,還有纏著幾朵小小的花,忙道:「藍湛藍湛,別睡了,你起來會兒,這兒有個香囊,你來看看裡面有沒有能用的草藥。」 他賴死賴活、連拖帶拽,把藍忘機磨得又有氣無力坐了起來,分辨了一眼,竟真的在裡面認出了幾味有止血去毒之效的藥物。魏無羨一邊把它們挑揀出來,一邊道:「想不到這個小丫頭的香囊派上了大用場,回去可得好好感謝她。」 藍忘機漠然道:「真不是好好騷擾她?」 魏無羨道:「什麼話?長成溫晁那個油膩膩的樣子,才叫作騷擾。脫衣服。」 藍忘機眉頭微微一皺:「什麼?」 魏無羨道:「還能幹什麼?脫啊!」 他說脫就脫,親自動手,左右手揪住藍忘機的衣領,往兩旁一拉。 一片雪白的胸膛和肩膀便被剝了出來。 藍忘機突然被他按在地上,強行扒去衣衫,臉都綠了:「魏嬰!你想做什麼!」 魏無羨將他的衣服盡數扒下,嗤嗤撕成了數條,道:「我想做什麼?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我都這樣了,你說我是想幹什麼?」 說完,他站了起來,拉開衣帶,禮尚往來般的,露出了自己的胸膛。 鎖骨深陷,線條流暢,尤顯青澀,卻儘是少年人的活力和勁力。 藍忘機看著他的動作,的臉上青白紫黑紅交錯不斷,似乎就快吐血了。魏無羨微微一笑,朝他逼近一步,當著他的面,脫掉了濕淋淋的外袍,單手將它揚起,然後鬆手,任衣服墜到地面上。 魏無羨攤手道:「衣服脫完了,輪到褲子了。」 藍忘機想要站起,可腿上有傷,又經一戰,再加上急怒攻心,越急越不成,渾身乏力。心頭激盪,竟然真的吐了一口血出來。 見狀,魏無羨立刻蹲了下來,在他胸口幾處穴道上拍過,道:「好了,淤血吐出來了,不用感謝我!」 那口紫黑色的血吐出之後,藍忘機頓覺心口惡煩悶痛之感大減,再看魏無羨舉動,終於明白過來。 從上了暮溪山之後,魏無羨便發覺今天的藍忘機臉色很差,一定有郁氣���塞在胸,這才故意恐嚇,刺激一番,好讓他把憋著的這口血吐出來。雖然知道他是好意,但藍忘機還是現出了一點慍色,道:「……你能不能別再開這種玩笑!」 魏無羨辯解道:「這堵心血憋著很傷身的。一嚇就出來了。你放心,我不喜歡男人的,不會趁機對你怎麼樣。」 藍忘機道:「無聊!」 魏無羨早發現了,藍忘機今天格外火氣大,也不辯解了,揮手道:「好好好,無聊就無聊。我無聊。我最無聊。」 說著說著,地底陰颼颼的涼氣順著脊背爬上來,爬得魏無羨一個哆嗦,連忙起身,又去撿了一堆枯枝敗葉回來,重畫了掌心的引火符咒。 枯枝燒起,畢剝作響,不時悠悠飛出兩三點火星子。魏無羨把剛才撿出來的藥草揉碎了,撕開藍忘機的褲腿,均勻地撒在那三個勉強止住血的猙獰黑洞上。 忽然,藍忘機抬手,止住了他的動作,魏無羨道:「怎麼了?」 一語不發,藍忘機從他掌心裡取出一部分碎藥草,一把按到他的心口上。 魏無羨被他按得渾身一抖,大叫道:「啊!」 他都忘了,自己身上還有一個鐵烙烙出的新鮮傷口,也是還在流血,也是浸了水的。 藍忘機收回了手,魏無羨嘶嘶吐了兩口氣,把他壓在自己心口的藥材又一點一點薅了下來,重新扔到他腿上,道:「別客氣。我經常受傷的,受傷後也照常下水在蓮花湖裡玩兒,早習慣了。一隻小香囊裡能裝多少藥材,本來就不夠用了,我看你這三個洞比較需要……啊!」 藍忘機臉色沉沉,半晌,道:「即知疼痛,下次便不要莽撞。」 魏無羨道:「我不也沒辦法?你以為我想挨這麼一下燙。誰知道那個王靈嬌這麼陰毒,都快烙到人眼睛裡去了。那個綿綿是個女孩子,還是個挺美的女孩子,要是瞎了一���眼,或者臉上打上這樣一個東西一輩子去不掉,多不好。」 藍忘機淡聲道:「你現在身上這個東西,也一輩子都去不掉了。」 魏無羨道:「那不一樣。又不是在臉上。而且我是男人,男人一輩子還能不受幾次傷、留幾個疤?」 他赤著上身,蹲在地上,撿起一根樹枝撥了撥火堆,讓它燒得更旺,道:「而且換一邊想想,這個東西雖然去不掉了,但是它代表著我曾經保護過一個姑娘。而且這個姑娘,今後一定會記住我了,這輩子都絕對忘不掉,想起來其實還挺……」 突然,藍忘機將他重重一推,怒道:「你也知道,她這輩子都忘不了你了!!!」 這一推,剛好推在魏無羨胸膛的傷口上。魏無羨捂著心口,跌坐在地,大叫道:「……藍湛!」 他躺倒在地面上,疼出了一身冷汗,仰起脖子呻吟道:「……藍湛你……我跟你是不是有仇!……殺父之仇不過如此!」 聞言,藍忘機握緊了拳。 片刻之後,他鬆開了拳,似乎想起身去扶魏無羨。魏無羨卻自己坐了起來,連連往後躲,道:「好了好了!知道你討厭我,那我坐遠點。你別過來!不要再推我了,疼死了。」 傷口在左側,左手一提起來就牽得疼。魏無羨躲到一邊,撿起剛才撕成一條一條的白衣,用右手一扔,遠遠扔到藍忘機身旁,道:「你自己包紮吧。我不過去了。」把自己脫下的外袍晾在火旁,等它烤乾。 烤了半晌,無人開口,魏無羨又道:「藍湛你今天真的好奇怪,這麼粗魯。說的話也不像你。」 藍忘機道:「你若是沒有那個意思,就不要去撩撥人家。你自己隨心所欲,卻害得別人心煩意亂!」 魏無羨道:「我撩撥的又不是你,心煩意亂也輪不到你。除非……」 藍忘機厲聲道:「除非什麼?」 魏無羨道:「除非藍湛你喜歡綿綿!」 頓了片刻,藍忘機冷然道:「請不要胡說八道。」 魏無羨道:「那好。我胡說九道。」 藍忘機道:「逞口舌之快,有意思嗎?」 魏無羨道:「很有意思。而且我不僅口舌快,我身手也很快。」 「……」藍忘機喃喃自語道:「我為什麼要在這裡跟你說這些廢話。」 不知不覺間,魏無羨又挪到了他身邊坐了下來,不知死活地道:「因為沒辦法,這個地方剩下了我們兩個倒楣人嘛。你不跟我說廢話,還能跟誰說呢?」 藍忘機看了這個好了傷疤忘了痛的人一眼。魏無羨剛要衝他嘻嘻笑一笑,忽然見他低下了頭。 魏無羨慘叫道:「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住口!!!住口住口住口!!!!!!」 藍忘機深埋在他臂彎間,死死咬著他的手臂,聞聲非但不住口,下齒更用力了。 魏無羨道:「你鬆不鬆口?!?!不鬆口我踹你了!別以為你有傷我就不會踹你!!!!!!」 魏無羨道:「別咬了!別咬了!我滾!我滾!!!我滾我滾我滾你鬆口我就滾!!!!!!」 魏無羨:「藍湛你今天瘋了!!!!!!你是狗!!!你是狗!!!!!!!!別咬了!!!!」 等到藍忘機終於發完瘋、咬夠了,魏無羨一骨碌躥起,連滾帶爬衝到這個地洞的另一側,道:「你別過來!」 藍忘機緩緩直起上身,整了整衣服和頭髮,垂眸一語不發,一派平靜,彷彿剛才那個又罵又推又咬人的誰誰誰和他半點關係也沒有。魏無羨看了看胳膊上的牙印,悚然發現竟然沒出血,滿心匪夷所思,驚魂未定地蹲了下來,縮在角落繼續撥柴火,心中百思不得其解:「藍湛這人怎麼這樣?雖然他是救了我,可我也算是救了他吧?不是說我想要他感謝我什麼的,但是為什麼都這樣了,我們還不能交個朋友?難道……我真的像江澄說的那麼惹人討厭?!」 正在懷疑間,忽然,藍忘機道:「多謝。」 魏無羨以為自己聽錯了,再看藍忘機,他也正在看著自己,鄭重地又重複了一遍:「多謝。」 見他微微低頭,魏無羨生怕他要拜自己,忙錯身躲開:「免了免了。我有個毛病,最聽不得別人跟我道謝,尤其聽不得人像你這樣一本正經地跟我道謝。□得慌,要起雞皮疙瘩了。拜我更是不必。」 藍忘機淡然道:「你想多了。縱使我想拜你,也動不了。」 看他似乎終於恢復了正常,還跟自己說了兩聲多謝,魏無羨一高興,又不由自主地想挪過去了。他這個人就是喜歡挨挨蹭蹭,可手臂上的牙印微微一痛,提醒他剛才藍湛還發過瘋,說不定待會兒又要發一陣,他連忙克制住自己,望了望黑魆魆的洞頂,正色道:「江澄他們跑出去了,下山得一兩天,下山之後肯定各回各家,絕不會回溫家報到了。可是劍被沒收了,也不知道多久才能找到援手。我看我們在這地底下,恐怕還要待上一段時間。得想辦法解決一些問題。」 頓了頓,他又道:「好在這怪物一直踞在黑潭裡不追出來。但壞也壞在它不出來,霸著潭底的洞口,咱們也出不去。」 藍忘機道:「也許不是怪物,是神物。你看它像何物。」 魏無羨道:「王八。」 藍忘機:「有一種神物,便是如此形態。」 魏無羨道:「玄武神獸?」 玄武亦稱玄冥,龜蛇合體,為水神,居於北海。冥間亦在北方,故為北方之神。 藍忘機點點頭。魏無羨亮了亮他的牙,道:「神獸長這——個樣子,一口獠牙,還吃人肉,跟傳說的差的有點遠了吧。」 藍忘機道:「自然不是正經的玄武神獸。而是一隻競神失敗,被妖化的半成品。或言,是一隻畸形的玄武神獸。」 魏無羨道:「畸形?」 藍忘機道:「我曾在古籍上讀過記載。四百年前,岐山曾出現過一尊『假玄武』作亂。體型龐大,嗜食生人,有修士命名其為『屠戮玄武』。」 魏無羨道:「溫晁帶我們獵的,就是這只四百多歲的屠戮玄武獸?」 藍忘機道:「體型比古籍中記載的更龐大,但應該不錯。」 魏無羨道:「都過了四百年,是該長大點了。這只屠戮玄武當年沒有被斬殺嗎?」 藍忘機道:「沒有。曾有修士組盟準備斬殺,但那年冬日,恰好下了一場大雪,嚴寒異常,那只屠戮玄武便消失,自此再未出現。」 魏無羨道:「冬眠了。」   ☆、第55章 絕勇第十一5 頓了頓,魏無羨道:「不過就算是冬眠,也不用睡四百年這麼久啊?你說這只屠戮玄武嗜食生人,它究竟吃了多少?」 藍忘機道:「書載,當年它每一次出現,所食者少則二三百人,多則整個城池村莊。幾次作亂,至少生食了五千有餘。」 魏無羨道:「哦。那是吃撐了。」 這妖獸似乎喜歡把人整個叼進龜殼裡,不知是不是喜歡儲存起來慢慢享用。興許是四百年前它一口氣屯了太多糧進殼,到現在還沒消食。 藍忘機沒理他,魏無羨又道:「說到吃,你辟榖過沒?咱們這樣的,不吃不喝大概還能撐個三四天吧。但是如果三四天之後,還沒有人來救我們,體力精力靈力就都會開始衰弱了。」 若是溫晁那幫人落荒而逃後袖手旁觀、置之不理倒還好,等上三四天左右,也許會等到其他家族的人搬來的救兵。怕就怕溫家的人不僅不雪中送炭,還要落井下石。所謂「其他家族」,也只包含姑蘇藍氏和雲夢江氏,若是溫家從中阻撓作梗,「三四天」這個時間恐怕還要翻一翻。 魏無羨收回樹枝,在地上粗粗畫個地圖,連了幾條線,道:「暮溪山到姑蘇,比暮溪山到雲夢要近一點,應該是你們家的人先來。慢慢等。就算他們不來,最多多等個一兩天,江澄也能趕回蓮花塢。江澄人機靈,溫家的人擋不住他,沒什麼可擔心的。」 藍忘機垂下眸子,懨懨的樣子,低聲道:「等不到的。」 魏無羨道:「嗯?」 藍忘機道:「雲深不知處,已經燒了。」 魏無羨試探著道:「……人都還在吧?你叔父,你哥哥。」 他本以為,就算藍家家主、藍忘機的父親重傷,應該還有藍啟仁和藍曦臣能主持大局。藍忘機卻木然道:「父親快不在了。兄長失蹤了。」 魏無羨那只在地上亂畫的樹枝定住了。 上山時那名世家子弟說過,藍家家主重傷。可他沒想到,會重傷到「快不在了」的地步。也許是藍忘機這兩日剛剛收到了最新的消息,說他父親快不行了。 雖然藍家家主常年閉關,兩耳不聞關外事,但父親就是父親。再加上藍曦臣還失蹤了,難怪今天的藍忘機一直格外陰鬱、火氣也格外大。 魏無羨登時有些尷尬,不知道能說什麼。他稀里糊塗一回頭,整個人僵住了。 火光把藍忘機的臉龐映得猶如暖玉一般,更把他腮邊的一道淚痕照得清清楚楚。 魏無羨呆了呆,心道:「要命!」 藍忘機這種人,一輩子可能就流那麼幾次淚,偏偏這幾次之一卻被他撞上了。他這個人最看不得別人流眼淚。女人的眼淚看不得,看到了就想上去哄一哄逗一逗,逗到人家破泣而笑。男人的眼淚更是看不得。他一直覺得,撞到一個平素強勢的男人的眼淚,比不小心看到一個潔身自好的女孩子在洗澡還可怕,偏偏他還不能上去安慰。 在家府被焚燬、全族遭受欺壓、父親臨危、兄長失蹤、身有傷痛的多重打擊下,任何安慰都是蒼白無力的。 魏無羨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把頭別了過去,半晌,才道:「那個,藍湛。」 藍忘機冷冷地道:「閉嘴。」 魏無羨閉嘴了。 柴火燒得炸了一聲。 藍忘機靜靜地道:「魏嬰,你這個人,真的很討厭。」 魏無羨道:「哦……」 他想:「發生了這麼多事,藍湛心頭正煩得要命,卻還有個我在他面前晃來晃去,怪不得這麼生氣,腿受傷了沒力氣不能打我,只好咬我了……我看我還是給他留個清淨地兒好了。」 憋了一陣,他還是道:「其實我不是想煩你……我就是想說,你冷不冷。衣服烤乾了,中衣給你,外衣我留著。」 中衣是他貼身的衣物,原本並不合適給藍忘機穿,但是他的外衣已是髒兮兮的不能看。姑蘇藍氏的人都生性好潔,把這樣一件衣服給藍忘機,似乎有點冒犯。藍忘機沒說話,也沒看他,魏無羨便把烤乾的白色中衣扔到他身邊,自己披了外袍,默默滾出去了。 兩人一等就是三天。 洞中無日月,之所以知道是三天,是因為藍家人那令人髮指的作息規律。到了時辰自動睡去,到了時辰又自動醒來,因此看看藍忘機睡了幾覺就能算清時間。 有了這三天養精蓄銳,藍忘機腿上的傷沒有惡化,緩慢痊癒中,不久便又開始打坐靜修。 這幾日魏無羨都沒有在他眼前晃,等藍忘機恢復了平靜,調整好了情緒,又變成那個無波無瀾無表情的藍湛,他這才若無其事地回去,厚著臉皮假裝那晚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聽到,也很有分寸地不再撩他好玩兒了。兩人相處之時不冷不熱,倒也平和。 期間,兩人到黑潭附近窺探了許多次。屠戮玄武已經把所有的屍體都拖進了龜殼之中,漆黑的龐大龜殼浮在水面上,像一艘無堅不摧的巨型戰船。前幾次都聽到從裡面傳來沉重的咀嚼之聲,後幾次就聽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類似睡著後打呼嚕的聲音,猶如悶雷陣陣。 他們把岸上散落的羽箭、長弓、鐵烙都撿了起來。抱回去一數,羽箭大約有八九十支,長弓接近二十把,鐵烙大約四五隻。 這時,已是第四天。 藍忘機左手拿起一支長弓,凝神察看它的材質,右手在弓弦上一撥,竟彈出了鏗鏘的金屬之音。 這是仙門世家用於夜獵妖魔鬼怪的弓箭,製造弓和箭的材料皆非凡品。藍忘機將所有的弓弦都從弓上拆了下來,一根一根首尾連結,結成了一根齊長無比的弦。他兩手將此弦繃緊,隨即一甩,弓弦閃電般地飛出,一道白光炫過,前方三丈之處的一塊岩石被擊得粉碎。 藍忘機撤手收弦,弓弦在空氣中破出尖銳的嘶鳴。 魏無羨道:「弦殺術?」 弦殺術是姑蘇藍氏的秘技之一,為立家先祖藍安的孫女、三代家主藍翼所創所傳。藍翼也是姑蘇藍氏唯一一任女家主,修琴,琴有七弦,可即拆即合,七根由粗逐漸到細的琴弦,上一刻在她雪白柔軟的指底彈奏高潔的曲調,下一刻便能切骨削肉如泥,成為她手中致命的凶器。 藍翼創弦殺術是為了暗殺異己,因此頗受詬病,姑蘇藍氏自己也對這位宗主評價微妙,但不可否認,弦殺術亦是姑蘇藍氏秘技中殺傷力最強的一種近身搏戰術法。 藍忘機道:「從內部攻破。」 龜甲固如堡壘,表皮堅硬無比,看似不可突破。但越是如此,它藏在龜殼之內的軀體部分,就可能越是脆弱。這一點,魏無羨這幾日也想過,心中清楚。他更清楚的,則是眼下的局面。 經過三日的休養,他們現在的狀態剛剛達到巔峰。而再多等下去耗下去,就要逐漸下滑了。 而第四天已過,救援的人,還是沒有來。 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全力一搏。若是兩人合力能斬殺了這只屠戮玄武,就可以從黑潭底下的水洞逃出去了。 魏無羨道:「我也同意,內部攻破。但是你們家的弦殺術我有所耳聞,龜殼內部束手束腳,不利發揮,再加上你腿傷未癒,施展起來怕是要打折扣吧?」 這是實話,藍忘機明白。他們都明白,逞強上陣,硬要做自己沒能力做到的事,除了拖後腿並沒有其他作用。 魏無羨道:「聽我的吧。」 屠���玄武還浮在黑潭水面上。 它的四隻獸爪和頭尾都縮了進去,前方一個大洞口,左右和後側分別排列著五個小洞口。像是一座孤島、一座小山,山體漆黑,凹凸不平,青苔遍佈,還掛著綠油油、黑乎乎的長水藻。 悄無聲息地,魏無羨背著一捆羽箭和鐵烙,一尾細細的銀魚一般,潛到了屠戮玄武的頭洞前方。 這個洞有一小半浸在黑潭水中,魏無羨便順水游了進去。 通過了頭洞之後,魏無羨便翻入了龜殼內部。雙足像是踩到了厚厚的一層爛泥裡,「泥」裡還泡著水,鋪天蓋地的一陣惡臭,逼得他險些罵出聲來。 這惡臭似腐爛似甜腥,讓魏無羨想起了他以前在雲夢一個湖邊見到過一隻肥壯的死老鼠,有點兒那個味的意思。他捏住鼻子,心道:「這個鬼地方……幸好沒讓藍湛進來。就他那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勁兒,聞到這個味道還不得立刻吐。不吐也要被熏暈過去。」 屠戮玄武發出平緩的呼嚕聲。魏無羨屏息悄聲走動,足底越陷越深。三步之後,那攤爛泥樣的東西便沒過了他的膝蓋。爛泥、潭水之中,似乎還有些硬塊。魏無羨微微矮身,摸索幾把,驀地摸到了一個毛茸茸的東西。 像是人的頭髮。 魏無羨收回了手,心知這是被屠戮玄武拖進來的人。再摸,又摸到了一隻靴子,靴子裡的半截腿已經爛得半是肉半是骨。 看來這只妖獸很不愛乾淨。它沒吃完的殘渣,或是還來不及吃的部分,就從牙縫裡漏了出來,往殼裡這麼一吐,越吐越多,百年下來,堆成了厚厚的一層。而此時此刻,魏無羨就站在這些由殘肢斷體積成的屍泥裡。 這幾日爬摸滾打,身上已是髒得不能看,魏無羨根本不在乎再腌臢一些,手隨意在褲子上抹了抹,繼續往前走。 妖獸的呼嚕聲越來越大,氣浪越來越重,腳底的屍泥也越來越厚。終於,他的手輕輕觸碰到了妖獸凹凸不平的皮膚。他緩緩順著皮膚繼續往裡摸索,果然,頭部和頸部是鱗甲,再往下就是坑坑窪窪的堅硬表皮,越往下皮膚越薄,越脆弱。 這時,屍泥已蔓到了魏無羨腰部。這裡的屍體大多數都沒被吃完,所剩軀體都是大塊大塊的,不應該叫屍泥,而應該叫屍堆了。魏無羨把手伸到背後,準備解下羽箭和鐵烙,卻發現鐵烙被什麼東西卡住了,拿不出來。 他握住鐵烙的長桿,用力往外拔,這才拔了出來,同時,烙鐵的前端從屍堆裡帶出了一樣東西,發出「噹」的輕微一響。 魏無羨立即僵住了。 半晌,四周並無動靜,妖獸也並未發難,他這才無聲鬆了口氣,心道:「剛才鐵烙似乎是被什麼東西卡住了,聽聲音也是鐵的?還很長,看看有沒有用。手頭差傢伙,如果是一把上品仙劍最好了!」 他伸出手去,摸到了那樣東西,長條狀,很鈍,表面爬滿鐵銹。就在握住它的一剎那,魏無羨的耳裡響起了尖叫聲。 這尖叫聲彷彿成千上萬個人撕心裂肺地在他耳邊絕望大叫,霎時一股寒氣順著他這條手臂爬遍全身,魏無羨一個激靈,猛地抽回手,心道:「什麼東西,好強的怨念!」 這時,四周忽然亮了起來,一陣淡淡的赤黃色的微光,拉出了魏無羨的影子,照出了前方一把漆黑的鐵劍,就斜斜插在他影子的心臟部位。 這可是在屠戮玄武的龜殼內部,怎麼會有亮光? 魏無羨猛然回頭,果不其然,一對金黃的大眼近在咫尺。 他這才發現,那悶雷般的呼嚕聲已經消失了。而那赤黃色的微光,就是從屠戮玄武這雙眼睛裡發出來的! 屠戮玄武齜起了黑黃交錯的獠牙,張口咆哮起來。 魏無羨就站在它的獠牙之前,被這咆哮之聲的音波正面襲中,沖得渾身發痛。眼看它咬了過來,忙把那捆作一束的鐵烙往它口裡一塞。這一塞無論是時機和位置都剛剛好,不多一分不少一寸,頂住了妖獸的上顎和下顎! 趁妖獸合不攏嘴,魏無羨將一捆羽箭用力扎入了它最薄弱的那片皮膚裡。羽箭雖細,但魏無羨是五根作一捆,扎進妖獸的皮肉裡直推到尾羽沒入,就像是扎進了一根毒針。急痛之下,屠戮玄武把頂住它牙口的鐵烙都壓彎了,那七八根原本筆直的鐵烙一下子被它強大的咬合力折成了勾狀。魏無羨又在它的軟皮處紮了幾捆箭,這妖獸自出世以來從沒吃過這麼大的虧,疼得瘋了,蛇身在龜殼裡使勁翻騰起來,蛇頭撞來撞去,屍堆也隨著翻江倒海,猶如山體傾塌滑落,把魏無羨淹沒在腐臭的殘肢之中。屠戮玄武睜大雙眼,黃目猙獰,大開牙口,似乎要一口氣氣吞山河。屍堆如洪流一向它口裡滑去,魏無羨拚命掙扎、逆流而上,忽然抓到了一柄鐵劍,心中一涼,耳邊又響起了淒厲的哭嚎尖叫聲。 魏無羨的身體已經被吸入了屠戮玄武的口腔之中,眼看妖獸即將閉口,他抓著這柄鐵劍,故技重施,將它卡在妖獸的上下顎之間。 這種百年妖獸體內的五臟六腑十之八九都是帶著腐蝕性的,人只要被吞下去了,瞬間就會被被熔成一縷青煙! 魏無羨牢牢抓住那柄鐵劍,像一根刺一樣卡在它口腔裡不上也不下。屠戮玄武撞了一陣頭,怎麼也嚥不下這根不讓它合攏嘴吧的刺,但它又不願意鬆口,終於衝了出去! 它在龜殼裡被魏無羨扎怕了,像是要整個從殼裡逃脫一般,拚命把身體往外擠,擠得之前藏著護在這層鎧甲裡的嫩肉也暴露了出來。而藍忘機早已在它頭洞上放下了線,等待多時了。屠戮玄武一衝出來,他便收了線,在弦上一彈,弓弦震顫,切割入肉! 這妖獸被他們兩人合力逼得出也不是、進也不是。它是畸形的妖獸,並非真正的神獸,原本就沒幾分心智,疼痛刺激之下徹底瘋狂,甩頭擺尾,在黑潭裡橫衝直撞,在一個龐大的漩渦裡翻滾撲騰,掀起滔天水浪。可任它怎麼發瘋,這兩人一個牢牢卡在它嘴裡,讓它咬不動吃不得,一個死死用弦勒住它皮薄處的要害,寸寸切割進去。傷越切越深、血越流越多! 藍忘機緊緊扯住弓弦,一刻不松,堅持了三個時辰。 三個時辰之後,屠戮玄武才漸漸地不動了。 妖獸的要害被藍忘機用弓弦切得幾乎與身體分離,用力過度,他的手掌心也已經滿是鮮血和傷痕。龐大的龜殼浮在水面上,黑潭的水已被染成肉眼可見的紫紅色,血腥氣濃郁如煉獄修羅池。 撲通一聲,藍忘機跳下水,游到蛇頭附近。 屠戮玄武的雙眼仍然大張,瞳孔已經渙散了,獠牙卻還緊緊咬合著。藍忘機道:「魏嬰!」 妖獸嘴裡沒有發出聲音。 藍忘機猛地伸手,握住上排牙和下排牙,用力往兩邊掰開。他泅在水裡,無處使勁,好一陣才掰了開來。只見一柄漆黑的鐵劍卡在屠戮玄武的口中,劍柄和劍尖都已深深刺入了它的口腔,而劍身已經彎成了一道弧形。 魏無羨整個人蜷成蝦米裝,低著頭,雙手還緊緊抓著鐵劍並不鋒利的劍身,就快滑進屠戮玄武的喉嚨裡了。 藍忘機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提了出來。屠戮玄武的牙關打開,那柄鐵劍滑入水中,漸漸沉入潭底。 魏無羨雙目緊閉,軟軟趴在他身上,一條手臂搭在他肩上,藍忘機摟著他的腰,帶著他浮在血水裡,道:「魏嬰!」 他的手還在微微發顫,正要伸出去碰魏無羨的臉,魏無羨卻一個激靈,忽然醒了,道:「怎麼了?怎麼了?死了沒?死了沒?!」 他撲騰了一下,帶得兩人身體都在水裡沉了一沉。藍忘機道:「死了!」 魏無羨目光一陣茫然,像是反應有些困難,想了一陣,才道:「死了?死了……好!死了。剛才它一直在叫,邊叫邊翻,把我震暈了。洞,水洞,快走吧。從水洞出去。」 藍忘機道:「你怎麼了。」 魏無羨來了精神,道:「沒怎麼!我們快出去,事不宜遲。」 確實事不宜遲,藍忘機一點頭,顧不得血水髒污,兩人深吸了一口氣,潛下了水。 半晌,紫紅色的水面破出兩道水花,兩人又鑽了出來。 魏無羨呸的吐了一口血水,抹了把臉,抹得滿臉都是紫紅色的血,越發形容狼狽,道:「怎麼回事?!怎麼沒有洞口?!」 江澄當時確實說過,黑潭之下有一個能容納五六人同時通過的水洞。而且其他世家子弟也的確從那個洞口逃出去了。 藍忘機的頭髮濕漉漉滴著水,沒有答話。兩人對望一眼,都想到了一種可怕的可能。 可能……屠戮玄武在劇痛之下,獸爪狂撥,震塌了水下的岩石,或是踢到了什麼地方,剛好把這個唯一的逃生水洞……堵住了。 魏無羨一個猛子扎入水中,藍忘機也跟著紮了下去。一通好找,依舊沒有找到一個洞口。哪怕能容一人通過的也沒有。 魏無羨道:「這怎麼辦?」 沉默一陣,藍忘機道:「先上去吧。」 魏無羨擺了擺手,道:「……上去吧。」 兩人皆是精疲力盡,慢騰騰游到岸邊,出水都是一身血淋淋的紫紅色。魏無羨把衣服脫了,擰乾用力甩了甩,忍不住罵道:「這是玩我們吧?本來是想著再不來人救我們,想殺都沒力氣殺了,這才過來跟它干。結果好不容易干死了,這王八孫子把洞踩塌了。操!」 聽到那個「操」字,藍忘機眉尖抽了抽,想說什麼,忍住了。 忽然,魏無羨腳下一軟。藍忘機搶上前去托住了他。魏無羨扶著他的手道:「沒事沒事。力氣用盡了。對了,藍湛,我剛剛在它嘴裡抓著一把劍你看見沒,那劍呢?」 藍忘機道:「沉到水底了。怎麼?」 魏無羨道:「沉了?那算了。」 他方才緊緊握著那把劍的時候,耳邊一直聽到排山倒海的尖叫聲,渾身發涼,頭暈目眩。那劍一定是個非同一般的東西。這只屠戮玄武妖獸,至少吃了五千餘人,被它完整地拖進龜殼裡的時候,肯定有不少人還是活著的。這柄重劍,也許是某位被吞食的修士的遺物。它在龜殼的屍堆裡藏了至少四百年,浸染了無數活人死人的深重怨念和痛苦,聽到了他們的尖叫聲。魏無羨想把這劍收起來,好好看看這塊鐵,但既然已經沉了,眼下又被困死在這裡出不去,那便暫且不提好了。若是提多了,被藍忘機聽出端倪,平白的又引爭執。魏無羨一揮手,心道:「真是沒一件好事啊!」 他拖著步子朝前繼續走,藍忘機靜靜跟在他身後。沒走兩步,魏無羨又是一軟。 藍忘機又托住了他,這次,一手壓上他額頭,沉吟片刻,道:「魏嬰,你……好熱。」 魏無羨把手放到他的額頭上,道:「你也很熱。」 藍忘機拿開他的手,神色淡淡地道:「那是你手冷。」 魏無羨道:「好像是有點暈。」 四五天之前,他把香囊裡的碎藥草都扔到藍忘機腿上去了。胸口那塊烙印的傷就是擦了擦,這幾日沒休息好,方才又進屍堆潭水裡翻騰,終於惡化了。 發燒了。 強撐著走了一陣,魏無羨越來越暈,走不動了。 他乾脆在原地坐下來,困惑道:「怎麼這麼容易就燒了?我都好幾年沒發過燒了。」 藍忘機對他那個「這麼容易」不想發表任何意見,道:「躺下。」 魏無羨依言躺下,藍忘機握住他的手,給他輸送靈力。 躺了一會兒,魏無羨又坐了起來。藍忘機道:「躺好。」 魏無羨抽回手道:「你不用給我輸,自己都沒剩多少了。」 藍忘機又抓住了他的手,重複道:「躺好。」 前幾天藍忘機沒力氣,被他又嚇唬又折騰,今天終於輪到魏無羨沒力氣、只能忍他擺弄了。 可魏無羨是就算躺著也不甘寂寞的。沒一會兒便嚷道:「硌人。硌人。」 藍忘機道:「你想怎麼樣。」 魏無羨道:「換個地方躺。」 藍忘機道:「這時候你還想躺哪裡。」 魏無羨道:「借你的腿躺躺唄。」 藍忘機面無表情道:「你不要鬧了。」 魏無羨道:「我說真的。我頭好暈,你又不是姑娘家,借來躺躺怕什麼。」 藍忘機道:「不是姑娘家,也不能隨便躺。」 見他皺起了眉,魏無羨道:「我沒鬧,你才別鬧呢。我不服氣,藍湛,你說說,為什麼呀?」 藍忘機道:「什麼為什麼。」 魏無羨勉強翻了個身,趴在地上,道:「人家誰不是嘴上說著我討厭,心裡卻喜歡我,怎麼輪到你,就總是對我沒有好顏色?咱們這也算是過命的交情了吧,腿都不願意借來躺下,又要教訓我。你是七老八十嗎?」 藍忘機淡聲道:「你燒糊塗了。」 可能確實是燒糊塗了,不一會兒,魏無羨就睡過去了。 他睡著的時候,覺得躺的不錯,好像真的枕到了誰的腿上,涼涼的手搭在他額頭上,很舒服,心裡高興,滾來滾去滾得歡,還沒有人斥責。滾到了地上,還被輕輕地摸了摸頭,抱起來後繼續枕腿。 但是醒來之後,他還是躺在地上,充其量是後腦勺被墊了一堆樹葉,枕起來稍微舒服點兒。藍忘機坐得離他遠遠的,生起了一堆火,火光映得他的臉龐猶如美玉,暖而溫雅。 魏無羨心道:「果然是做夢。」 兩人的自行逃生之路已斷,被困在地洞之中,只能等待雲夢江氏的救援,又過了兩日。 這兩日裡,魏無羨一直發著低燒,醒了睡睡了醒。藍忘機斷斷續續給他輸送靈力,才勉強維持住現狀不惡化。 魏無羨道:「啊。好無聊。」 魏無羨:「真的好無聊。」 魏無羨:「太安靜了。」 魏無羨:「啊——」 魏無羨:「我餓了。藍湛你起身弄點吃的吧。弄點那個王八肉。」 魏無羨:「算了不吃了,這種食人妖獸的肉肯定是臭的。你還是別動了。」 魏無羨:「藍湛你怎麼這個樣子,好悶啊。嘴閉著眼睛也閉著,又不跟我說話又不看我,你修禪啊你,和尚啊你?對,你們家祖上就是和尚。我忘了。」 藍忘機道:「安靜。你尚在燒。不要說話。留存體力。」 魏無羨道:「你終於搭腔了。我們等幾天了?怎麼還沒有人來救我們?」 藍忘機道:「一天都沒到。」 魏無羨掩面道:「怎麼這麼難熬,一定是因為跟你在一起的緣故。要是留下來的是江澄就好了,跟他對罵都比現在這樣跟你在一起有意思。江澄!你死哪裡去了!快七天了!!!」 藍忘機一樹枝戳進火裡,這一戳竟是帶出了一陣劍意,火星紛紛揚揚、亂舞斜飛。他冷冷地道:「休息。」 魏無羨又蜷成了一團蝦米,臉對著他,道:「你有沒有弄錯,我剛剛醒來,你又讓我休息,你就這麼不想看到清醒狀態的我嗎?」 收回樹枝,藍忘機道:「你想多了。」 魏無羨心道:「油鹽不進、刀槍不入的。還不如幾天之前那個臉黑得賽陳年鍋底、說話有語氣、急了還會咬人的藍湛有意思。不過這樣的藍湛可遇不可求,怕是今後都沒機會再看見了。」 他道:「我好無聊。藍湛,咱們聊天吧。你開個頭。」 藍忘機道:「你過往都是什麼時候休息。」 魏無羨道:「你這個頭開的好無聊啊,乾巴巴的讓人很——不想接下去。但是我給你個面子,還是接了吧。我告訴你,我在蓮花塢從來都是丑時以後才睡。有時候通宵不睡。」 藍忘機道:「不檢點。惡習。」 魏無羨道:「你以為誰都跟你們家的人一樣呢?」 藍忘機道:「要改。」 魏無羨捂耳道:「我有病。我正在發燒,藍二哥哥,你能說點好聽的嗎?哄哄這個可憐的我?」 藍忘機閉口不語,魏無羨道:「不會說?好吧,我就知道。那你不會說,會不會唱?唱歌好嗎?」 他本來只是信口一說,和藍忘機刮擦嘴皮子消磨時光,根本沒指望他答應,誰知,靜默半晌,一陣低且輕柔的歌聲,在空曠的地洞之中悠悠迴盪了起來。 藍忘機竟然真的唱歌了。 魏無羨閉上眼睛,翻過身,攤開四肢,道:「好聽。」 他道:「這支曲子叫什麼名字?」 藍忘機似乎低低地說了一句什麼,魏無羨睜開眼睛,道:「什麼名字?」   ☆、第56章 三毒第十二 他還是沒有聽清這支曲子叫什麼名字。一陣血燥衝上面龐,腦袋和四肢關節燒得疼痛不已,嗡嗡的耳鳴聲揮之不去。 再醒來的時候,他睜開眼,看到的竟然不是漆黑的地洞穹頂,也不是藍忘機那張蒼白的臉,而是一面木板。木板上畫著滑稽的一串人像。 這是蓮花塢裡他畫在床頭的塗鴉。 魏無羨躺在他的木榻上,江厭離低頭正在看書,見他醒來,淡淡的眉一下揚起,放下書叫道:「阿羨!」 魏無羨道:「師姐!」 勉強從榻上爬起來,四肢不燒了,依舊在發軟,嗓子微干。他問道:「我回來了?從地洞裡出來了?是江叔叔帶人來救的我嗎?藍湛呢?江澄呢?」 木門一開,江澄單手拖著一隻白瓷罐子走了進來,喝道:「叫什麼叫!」 喝完之後,他轉向江厭離:「姐,你熬的湯。我幫你拿過來了。」 江厭離接過罐子,將裡面的內容舀出來盛在一隻碗裡。魏無羨道:「江澄,你小子,過來!」 江澄道:「過來幹什麼?你要跪下來感謝我嗎?」 魏無羨道:「七天才帶人來你存心弄死我啊?!」 江澄道:「你死了嗎?那現在跟我說話的人是誰?」 魏無羨道:「你從暮溪山回雲夢最多只要五天吧!」 江澄道:「你傻?只算回的時間,不算去的時間?何況去了之後,我還要領著人漫山遍野地找那棵老榕樹,挖開被溫晁他們堵死的那個地洞,七天把你救出來,感恩戴德吧!」 魏無羨一想,竟然真的忘了算上去的時間,一時無語,道:「好像是這麼回事。可是藍湛怎麼沒提醒我?」 江澄道:「他光是看到你就夠煩的了,還指望他仔細聽你說話?」 魏無羨道:「說的也是!」 江厭離盛好了湯,送到他手裡。湯裡是切成塊的蓮藕和排骨,都是肉粉色的,熬得表皮微爛,香氣濃郁,滾燙滾燙。魏無羨在地洞數日未進食,又不能一下給他吃太實的東西,這個剛好,道了聲謝謝師姐便抱著碗喝起來,邊吃邊道:「藍湛呢?他也被救出來了吧?在這兒嗎?還是回姑蘇他家裡去了?」 江澄道:「廢話。他又不是我們家的人,到我們家來幹什麼,當然是回姑蘇去了。」 魏無羨道:「他一個人回去的?姑蘇那邊他家裡……」 話音未落,江楓眠邁了進來。魏無羨放下碗,道:「江叔叔!」 江楓眠道:「坐著吧。」 江厭離遞了一放手帕給魏無羨擦嘴,道:「好吃嗎?」 魏無羨道:「好吃!」 江厭離便很高興地拿著碗出去了。江楓眠坐到了她剛才坐過的位置,看了看那只白瓷罐子,似乎也想嘗嘗,奈何碗已經被江厭離拿走了。江澄道:「父親,溫家的人還是不肯把劍還回來嗎?」 江楓眠收回目光,道:「近日他們正在慶賀。」 魏無羨道:「慶賀什麼?」 江楓眠道:「慶賀溫晁以一人之力,斬殺了屠戮玄武妖獸。」 聞言,魏無羨險些從床上滾了下來:「溫家殺的?!」 江澄嗤笑道:「不然呢?你還指望他們說是你殺的?」 魏無羨道:「溫狗胡說八道臭不要臉,明明是藍湛殺的。」 江楓眠微微一笑,道:「是嗎?可巧,藍家二公子卻對我說,是你殺的。那到底是誰殺的?」 魏無羨道:「算咱們倆都有份吧。但是主殺是他。我就是鑽到妖獸的殼裡把它趕了出去。藍湛一個人在外面守著,跟它磨了三個時辰才拖死它。」 他對江澄父子講述這幾日裡主要發生的事。江澄聽著,神色複雜,半晌才道:「跟藍忘機說的差不多。這麼算來,是你們倆合力殺了它。是你的就是你的,都推給他一個人幹什麼。」 魏無羨道:「不是推。就是覺得比起他來,我確實沒出什麼力。」 江楓眠點頭道:「做的不錯。」 十七歲便能斬殺四百餘歲的巨型妖獸,又豈止是「做的不錯」的程度。 江澄道:「恭喜你了。」 這聲恭喜的語氣,頗為怪異。看他抱起雙手、挑起了眉,魏無羨就知道,他這是酸勁兒又泛上來了。此時的江澄,心中一定頗不服氣地在計較,為什麼留在地洞中斬殺妖獸的不是他,如果是他,肯定也能怎麼樣怎麼樣。魏無羨哈哈笑道:「可惜了你不在。不然這顆頭也有你一份了。你還能跟我說說話解悶,這幾天跟藍湛對坐著,把我憋死了。」 江澄道:「憋死你活該。你就不應該強出頭,不應該管這件破事。若是你最初沒有動……」 突然,江楓眠道:「江澄。」 江澄一愣,方知剛才說得過了,立即噤聲。江楓眠並無責備之色,但神情卻由方纔的平和轉為凝肅了。 他道:「你知道方才自己的話有哪裡不妥嗎?」 江澄低下頭:「知道。」 魏無羨道:「他就是隨口說說的氣話罷了。」 看著江澄口不對心、略不服氣的模樣,江楓眠搖了搖頭,道:「阿澄,有些話就算生氣也不能亂說。說了,就代表你還是沒明白雲夢江氏的家訓,沒……」 一個冷厲的女聲從門外傳來:「是,他不明白,魏嬰明白就夠了!」 猶如一道紫色的閃電一般,虞夫人帶著一陣冷風刮了進來。她站在魏無羨床前五步之處,雙眉揚起道:「『明知不可而為之』,可不就是像他這樣,明明知道會給家裡添什麼麻煩,卻還要鬧騰!」 江楓眠道:「三娘子,你來做什麼?」 虞夫人道:「我來做什麼?可笑!我竟然要被這樣詢問。江宗主還記得不記得,我也是蓮花塢的主人?記得不記得,這躺著的和站著的,哪個才是你兒子?」 這樣的質問,這麼多年來已經聽到過無數次了。江楓眠道:「我自然明白。」 虞夫人冷笑道:「你是明白,但光是明白也沒什麼用。這個魏嬰,真是一天不惹事渾身就不痛快!早知道還不如就叫他老實待在蓮花塢禁止出門。溫晁難道還真的敢把姑蘇藍氏和蘭陵金氏的兩個小公子怎麼樣?就算敢怎麼樣,那也是他們運氣不好,輪得到你去逞英雄?」 在江楓眠面前,魏無羨總要給他夫人一些面子,一句也不頂,心道:「不敢把他們怎麼樣?那可不一定。溫晁就沒什麼不敢做的。」 虞夫人道:「我把話放在這裡了,你們等著看,他總有一天非給咱們家惹出大亂子不可!」 江楓眠起身道:「我們回去說話。」 虞夫人道:「回去說什麼?回哪裡說?我就要在這裡說。反正我問心無愧!江澄,你過來。」 江澄夾在父親和母親中間,猶豫了片刻,站到母親身邊。虞夫人抓著他的雙肩,推給江楓眠看:「江宗主,有些話我是不得不說了。你好好看清楚,這個,才是你的親生兒子,蓮花塢未來的主人。就算你因為他是我的生的就看不慣他,他還是姓江!——我就不信你不知道外邊那些人怎麼傳的,說江宗主這麼多年了還對某某散人癡心不改視故人之子為親子,都猜測魏嬰是不是就是你的……」 江楓眠喝道:「虞紫鳶!」 虞夫人也喝道:「江楓眠!你以為你聲音高點兒就怎麼樣了嗎?!我還不清楚你!」 兩人出門理論去了,一路虞夫人的怒聲越發高漲,江楓眠也是強壓火氣與她爭辯。江澄怔怔地站在原地,半晌,看了一眼魏無羨,突然也扭頭走了出去。 魏無羨道:「江澄!」 江澄不應,匆匆數步已轉上了走廊。魏無羨只得滾下了床,拖著又酸又僵的身體追上去道:「江澄!江澄!」 江澄只顧埋頭往前走,魏無羨大怒,撲上去一把掐住他脖子:「聽到了還不應!找打!」 江澄罵道:「滾回你床上躺著去!」 魏無羨道:「這可不行,咱們得把話說清楚!那些亂七八糟的鬼話你可千萬不能相信。」 江澄冷冷地道:「哪些亂七八糟的鬼話?」 魏無羨道:「那些說出來都髒了人嘴的。我爹媽都是有名有姓的人,我見不得別人給我瞎落戶!」 他搭著江澄的肩,硬是把他拉到走廊邊的木欄上一起坐下,道:「咱們攤開了說,不要別彆扭扭的心裡藏著東西。你是江叔叔的親生兒子,未來的江家家主。江叔叔對你自然是要更嚴厲的。」 江澄斜著眼睛看他。 魏無羨又道:「可我就不一樣,我是別人家的兒子,爹媽都是江叔叔的好朋友,他對我當然要客氣一些。這個道理你肯定明白吧?」 江澄哼道:「他對我並不是嚴厲,只是不喜歡。」 魏無羨道:「哪有人不喜歡自己親生兒子的?你別瞎想了!那些嘴碎傳謠的我見一次打一次,打得他們媽都不認識。」 江澄道:「就是有。他不喜歡我阿娘,連帶也不喜歡我。」 這一句,還真是難以反駁。 仙門世家皆知,虞三娘子與江楓眠是少時同修,十幾歲便認識了。江楓眠性情溫雅,虞紫鳶則強勢冷厲,二人交集並不深,因此雖然門當戶對,卻一直沒什麼人把他們聯想作一對。後藏色散人出世,途徑雲夢,偶與江楓眠結識交友,還一同夜獵過數次,彼此都較為欣賞對方。人人都猜測,藏色散人極有可能成為蓮花塢下一代的女主人。 誰知,不久,眉山虞氏忽然向雲夢江氏提出了聯姻。 當時的江家宗主對此頗感興趣,江楓眠則無此意。他並不喜虞紫鳶的品性為人,認為二人並非良配,婉言謝絕了數次。而眉山虞氏卻從多方入手,對當時尚為年輕、根基亦不穩的江楓眠強力施壓。不久,藏色散人與江楓眠身邊最忠心的家僕魏長澤結成道侶,江楓眠終於敗下陣來。 江虞二人雖然成親,卻成一對怨侶,常年分居,話不投機。除了家族勢力得到鞏固,也不知究竟還得到了什麼。 雲夢江氏立家先祖江遲乃是遊俠出身,家風崇舒朗磊落,坦蕩瀟灑,虞夫人的精氣神與之完全背道而馳。而江澄模樣和性子都隨母親,天生便不投江楓眠之好,從小諸般教導,始終調不過來,是以江楓眠一直表現得似乎不是太青睞他。 江澄掀開魏無羨的手,站了起來,發洩道:「……我知道!我不是他喜歡的那種性格,不是他想要的繼承人。他覺得我不配做家主,不懂江家的家訓,半點沒有江家的風骨。是!」 他揚聲道:「你和藍忘機合力斬殺屠戮玄武,浴血奮戰!了不起!可是我呢?!」 他一拳砸在廊柱上,咬牙道:「……我也是奔波數日,精疲力竭,一刻都沒有休息過!」 魏無羨道:「家訓算什麼!有家訓就一定要遵守嗎?你看姑蘇藍氏的家訓,三千多條,條條都要遵守,人還活不活了?」 他跳下木欄,道:「還有,做家主就一定要受家風、從家訓?雲夢江氏歷代這麼多位家主,我就不相信人人都是一個樣。就連姑蘇藍氏也出過藍翼這種異類,可誰敢否認她的實力她的地位?論及藍家的仙門名士,誰能略過她、略過她的弦殺術?」 江澄默然不語,像是稍稍冷靜了些。 魏無羨重新搭上他的肩,道:「將來你做家主,我就做你的下屬,像你父親和我父親一樣。所以,閉嘴吧。誰說你不配做家主?誰都不能這麼說,連你也不行。敢說就是找揍。」 江澄哼道:「就你現在這個樣?能揍誰?」說著他就在魏無羨心口拍了一把。那鐵烙烙出的傷口雖然已經塗過藥、包紮過了,可冷不防被這麼一拍,哪能不疼。魏無羨咆哮道:「江澄!!!死來!!!」 江澄閃身躲過他的劈空一掌,喝道:「現在疼得要死,當初為什麼逞英雄!活該!給你長記性!」 魏無羨道:「我是逞英雄嗎!我也是迫不得已,動的比想的快!別跑了,饒你一條小命,問你個事!——我腰帶裡塞著一個香囊袋子,空的,你看見沒?」 江澄道:「那個綿綿給你的?沒看見。」 魏無羨叫一聲可惜,道:「下次再找她要個。」 江澄皺眉道:「你又來了。你不會真的喜歡她吧?那丫頭長的是還可以,但是一看出身就不怎麼樣。恐怕連門生都不是,像是個家奴之女。」 魏無羨道:「家奴怎麼了,我不也是家僕之子嗎。」 江澄道:「你跟她能比嗎?誰家的家僕像你這樣,主人還給你剝蓮子、熬湯喝,我都沒喝到!」 魏無羨道:「你叫師姐再熬。對了,之前說到藍湛。藍湛他沒留什麼話給我嗎?他哥哥找到沒?家裡情況怎麼樣?」 江澄道:「你還指望他留話給你?不留一劍給你就不錯了。他回去了。藍曦臣還沒找到,都懷疑是逃跑了。藍啟仁忙得焦頭爛額。」 魏無羨道:「藍家家主呢?怎麼樣?」 江澄道:「去世了。」   ☆、第57章 三毒第十二2 魏無羨怔了怔,道:「去世了?」 他腦中驀地閃過藍忘機那張映著火光、垂著淚痕的面容,脫口而出:「藍湛怎麼樣?」 江澄道:「還能怎麼樣,回去了。父親本來說要派人送他回姑蘇的,他拒絕了。我看他的樣子,該是早就想到有這麼一天了。畢竟眼下這麼個局面,誰家都不比誰家好。」 兩人又在木欄上坐了下來。魏無羨道:「那藍曦臣又是怎麼回事?怎麼就逃跑了?」 江澄道:「溫家不是要燒他們家的藏書閣嗎?幾萬冊的古籍和樂譜,藍家的人搶救回來一些,應該交給藍曦臣,讓他帶著跑了,能護多少是多少,不然就全沒了。大家都是這麼猜的。」 望了望天,魏無羨道:「好噁心。」 江澄道:「是啊。溫家太噁心了。」 魏無羨道:「他們要這樣跳到什麼時候?咱們這麼多家,就不能聯手……」 正在此時,一群雜亂的腳步聲傳來,一群身穿短打的少年猴子一般飛奔跳跑躍上長廊,紛紛嚷道:「大師兄!!!」 「師兄!!!你活啦!!!」 魏無羨道:「什麼叫我活了?我本來就沒死。」 「大師兄聽說你殺了一隻四百多歲的大妖獸?!真的嗎?!你殺的?!」 「比起這個我更想知道的是,師兄你是不是真的七天沒吃飯?!」 「真的沒背著我們偷偷辟榖過?!」 「屠戮玄武到底有多大?蓮花湖裝不裝得下?!」 「屠戮玄武就是一隻王八對不對?!」 先前略微有些凝肅的氣氛,立刻被衝擊成了一片雞飛狗跳。 魏無羨原本受傷就並不嚴重,只是沒及時用藥,加上過度疲勞,無食果脯。但他身體底子很好,胸口那片鐵烙痕用過藥後,很快便不再發熱,躺了沒幾天,又生龍活虎起來。可暮溪山屠戮玄武之亂過後,溫氏設在岐山的「教化司」徹底散了,眾世家子弟各回各家,溫家的人也暫時沒追究。虞夫人揪著機會痛斥了魏無羨一通,命令他不許邁出蓮花塢的大門半步,連划船遊湖也不許了。於是,他只好日日和一群江家子弟門生射風箏。 一個遊戲再好玩,天天玩也會乏味,因此,過了半個月,越來越興味闌珊。魏無羨也提不起勁,隨手瞎射,破天荒地讓江澄拿了好幾次第一。 這日,最後一輪射完的時候,魏無羨右手搭了個涼棚在眉間,望著落日餘暉,道:「收了吧,別玩了。吃飯去。」 江澄道:「今天這麼早?」 魏無羨把弓扔了,坐到地上,悵然道:「沒意思,不射了。剛才哪幾個名次最末?自己去撿。」 一名少年道:「大師兄,真狡猾,每次都讓別人撿,這麼賴皮。」 魏無羨擺手道:「我也沒辦法。虞夫人不讓我出門啊,她現在在家呢,說不定金珠銀珠就在哪個角落裡監視著,隨時準備告發我。我要是出去了,虞夫人非拿鞭子抽掉我一層皮不可。」 戰績最差的幾名師弟調侃幾句,哈哈著出門去撿風箏了。江澄站著,魏無羨坐在地上,兩人閒聊幾句,魏無羨道:「江叔叔今早出門怎麼到現在還沒回來?趕得上晚飯嗎?」 今早江楓眠和虞夫人又吵了一場。說是吵架也好像不對,只是虞夫人單方面發脾氣,江楓眠始終還保持著一點風度。江澄道:「還不是又為咱們的劍的事去溫家了。一想到我的三毒現在說不定被哪只溫狗握在手裡,真是……」 他面露嫌惡之色,魏無羨道:「可惜咱們的劍還不夠靈,要是能自動封劍,那就誰也別想用了。」 江澄道:「此種靈劍萬中無一,可遇而不可求,我看你……」 突然,幾名少年衝進了蓮花塢的校場,惶惶嚷道:「大事不好!大師兄江師兄,大事不好了!!!」 這幾人正是方才出去撿風箏的幾名師弟,魏無羨一下子站了起來:「怎麼回事?」 江澄道:「六師弟呢?怎麼少了一個人?」 果然,出門時跑在最先的就是六師弟,可現在他人卻不見了。一名少年上氣不接下氣道:「六師弟他被抓走了!」 「抓走了?!」 魏無羨把弓也撿了起來,拿著一件武器在手,道:「是不是人抓的?怎麼抓的?」 那少年道:「人,是人抓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要抓他!」 江澄道:「不知道為什麼?」 魏無羨道:「別急。你說清楚。」 那名少年道:「剛才、剛才我們出去撿風箏,風箏掉到那邊去了,老遠了。我們找過去,看到有幾十個人,是溫家的人,穿的都是他們的衣服,有門生有家僕,為首的是個年輕的女的。她手裡拿著一隻風箏,風箏上面插了一支箭,看到我們就問這風箏是誰的。」 另一名少年道:「這只風箏是六師弟的,他就說了是他的。那個女的忽然變臉,說了一句『好大的膽子!』,這就叫手底下的人把六師弟抓走了!」 魏無羨道:「就這樣?」 眾少年紛紛點頭,道:「我們問為什麼要抓六師弟,那女的不停地說他大逆不道、包藏禍心,吆喝著讓手下人把六師弟押走,我們沒辦法,就先跑回來了。」 江澄罵了一聲,道:「抓人連個理由都沒有!溫家要上天嗎!」 魏無羨道:「都別說話。溫家的人估計馬上就要上門來了,別讓他們聽到了抓住什麼把柄。我問你們,那個女的,是不是沒有佩劍?是不是長得挺漂亮,嘴皮上有一顆痣?」 師弟們道:「是!就是她!」 江澄恨聲道:「王靈嬌!這個……」 這時,一個冷冷的女聲傳了過來:「吵什麼,一天也不讓人清靜!」 虞夫人紫衣飄飄地行來,金珠銀珠仍是一身武裝,一左一右跟在她身後。江澄道:「阿娘,溫家的人來了,六師弟被他們抓了!」 虞夫人道:「你們喊那麼大聲,我在裡面都聽到了。這有什麼,是抓走了又不是殺死了,這就又急又恨跺腳咬牙的,你還像個未來宗主的模樣嗎?鎮定點!」 她說完,轉身面對校場之前的大門。十幾名身穿炎陽烈日袍的溫家修士魚貫而入。 這些修士身後,一名綵衣女子款步輕搖地邁了進來。 這女子身姿婀娜,容貌嫵媚,眼送秋波,唇如烈火,嘴皮上一粒細小的黑痣,倒是個頗為出色的美女。只是週身釵環璨璨,彷彿恨不得把一個首飾鋪子和貴人對她的寵愛都穿在身上,很是跌品。正是上次在岐山被魏無羨一掌打飛吐血的王靈嬌。 王靈嬌抿嘴一笑,道:「虞夫人,我又來啦。」 虞夫人面無表情,似乎覺得跟她多說一句話都髒了自己的嘴。王靈嬌走下了大門的台階,虞夫人這才道:「你抓我雲夢江氏的子弟做什麼。」 王靈嬌道:「抓?你是說剛才在外邊抓的那個嗎?這個說來話長。我們進去坐下後再慢慢說吧。」 一個家奴,沒有通報,沒有請求登門許可,便進了其他世家的大門,還理所當然理直氣壯地要求登堂入室,「坐下後再慢慢說」。虞夫人的臉色越發冷肅,戴著「紫電」銀環的右手手指輕輕抽了兩下,手背青筋微起。 她道:「進去坐下說?」 王靈嬌道:「當然。上次來下令的時候還沒來得及坐一坐,請吧。」 聽到「下令」二字,江澄冷哼一聲,金銀雙姝也微現怒容。可這個王靈嬌是溫晁身邊得寵的紅人,眼下自然是不能得罪她的。是以,虞夫人雖然滿面譏嘲冷笑,滿腔陰陽怪氣,卻仍是道:「那好,你進去吧。」 王靈嬌嫣然一笑,果真就進去了。 然而,她說要進去說,卻沒急著坐,而是在蓮花塢裡興味盎然地小轉了一圈,四處發表意見: 「這蓮花塢還不錯。真大,就是房子都有些老舊了。」 「木頭都是黑漆漆的,這顏色真醜,不鮮亮。」 「虞夫人,你這個主母可當得有些差勁,都不知道佈置打理一下嗎?下次多掛些紅色的紗幔吧。那樣才好看。」 她沿路走,沿路指指點點,彷彿這裡是她的後花園。虞夫人的眉頭抽動不止,看得魏無羨與江澄都暗暗心驚,懷疑她隨時會暴起殺人。 指點遊覽完畢,王靈嬌終於坐到了廳堂之上。沒人邀請謙讓,她自顧自地坐了首席,坐了一會兒,見無人來侍候,皺眉拍桌,道:「茶呢?」 她雖然週身珠光璀璨,言行舉止卻毫無家教禮儀可言,醜態百出,一路看下來,眾人也見怪不怪了。虞夫人在次席落座,寬大的紫衣下擺和袖擺散開,越發顯得腰肢纖細,姿勢美觀。金銀雙姝在她身後侍立著,嘴角邊帶著淺淺的譏笑。銀珠道:「沒有茶。要喝自己倒。」 王靈嬌雙目圓睜,驚訝道:「江家的家僕從來不做事的?」 金珠道:「江家的家僕有更重要的正經事做,這種端茶送水之事不需要旁人代勞。又不是殘廢。」 王靈嬌打量她們幾眼,道:「你們是誰?」 虞夫人道:「我的貼身侍女。」 王靈嬌輕蔑地道:「虞夫人,你們江家真是太不像話了。這樣可不行,連侍女都敢在廳堂上亂插嘴,這樣的家奴在溫家是要被掌嘴的。」 魏無羨心道:「說這話的你自己不就是個家奴。」 虞夫人八風不動地道:「金珠銀珠不是普通的家僕,她們從小就待在我身邊,從不侍候除我以外的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能掌她們的嘴。不能,也不敢。」 王靈嬌道:「虞夫人這說的是什麼話,世家之中,尊卑當然要分的清清楚楚,這才不能亂了套。家僕就要有個家僕的樣子。」 虞夫人卻對那句「家僕就要有家僕的樣子」深以為然,看了魏無羨一眼,竟頗為認同,傲然道:「不錯。」 隨即又質問道:「你抓我雲夢江氏的那名子弟究竟做什麼。」 王靈嬌道:「虞夫人還是和那小子劃清界限為好。他包藏禍心,已經被我當場抓住,扭送去發落了。」 虞夫人挑眉道:「包藏禍心?」 江澄忍不住道:「六師弟能包藏什麼禍心?」 王靈嬌道:「我有證據。拿來!」 一名溫家門生呈上來一隻風箏,王靈嬌抖了抖這只風箏,道:「這就是證據。」 魏無羨嗤笑道:「這風箏是個很常見的獨眼怪,算什麼證據?」 王靈嬌冷笑道:「你以為我瞎嗎?看清楚了。」 她那雙塗著鮮紅丹蔻的食指在風箏上比劃來比劃去,振振有詞地分析道:「這風箏是什麼顏色?金色的。獨眼怪是什麼形狀?圓形的。」 虞夫人道:「所以?」 王靈嬌道:「所以?虞夫人,你還沒發現嗎?金色的,圓形的,像什麼?——太陽!」 在旁人的瞠目結舌中,她得意洋洋地道:「那麼多種風箏?為什麼他一定要做成一隻獨眼怪?為什麼一定要塗成金色?他做成另外一個形狀不好嗎?為什麼不是別的顏色?難道你們還要說這是巧合嗎?當然不是。這個人一定是故意的。他射這樣一隻風箏,其實是在藉機暗喻『射日』!這是對岐山溫氏的大不敬,這還不是包藏禍心?」 看她一個人自以為機智、牽強附會地表演了一番,江澄終於再也忍不住了,道:「這風箏雖然是金色的圓形的,但是跟太陽差了十萬八千里,到底哪裡像了?根本半點不像!」 魏無羨道:「那照你這麼說,橘子也吃不得了。橘子不也是金色的,圓形的。可我好像看過你不止一次吃過吧?」 王靈嬌狠狠的一眼投向他。虞夫人冷冷地道:「所以你這次來,就是為了這個風箏?」 王靈嬌道:「當然不是。我這次是代表溫家和溫公子,來懲治一個人的。」 魏無羨心道:「要糟。」 她指向魏無羨,道:「這個小子,在暮溪山上,趁溫公子與屠戮玄武奮勇相鬥的時候出言不遜,多次搗亂,害得溫公子心力交瘁,險些失手,連自己的佩劍都損失了!」 聽她顛倒黑白、信口胡編,江澄氣得笑出聲了。魏無羨則想起了今早出門的江楓眠,心道:「他們是故意挑這個時候來的。或者根本就是故意把江叔叔引出去的!」王靈嬌道:「還好!天祐溫公子,縱是他失了佩劍,也還是有驚無險地拿下了屠戮玄武。可這個小子,實在不能姑息!我今天來就奉溫公子之命,請虞夫人嚴懲此人,給雲夢江氏其他人做個表率!」 江澄道:「阿娘……」 虞夫人道:「住口!」 看見虞夫人的反應,王靈嬌很是滿意,道:「這個魏嬰,沒記錯的話是雲夢江氏的家僕吧?眼下江宗主不在,相信虞夫人掂得清份量。不然,若是雲夢江氏要包庇他,可真讓人懷疑……有些傳言……是否屬實了……嘻嘻。」 她坐在江楓眠平日坐的首座上,掩口而笑。虞夫人面色陰沉地把視線挪了過去,突然,魏無羨背上一痛,雙膝不由自主一軟。 虞夫人抽了他一鞭子。 江澄道:「阿娘!」 虞夫人已站起身來,紫電化為鞭形,在她冷玉般的雙手間滋滋電光流轉。她喝道:「江澄你讓開,不然你也跪下!」 魏無羨勉強撐著地爬起來,道:「江澄你讓開!你別管!」 虞夫人又是一鞭子飛出,把他抽得躺回了地上,咬牙切齒道:「……我早就說過,你這個……你這個不守規矩的東西!遲早要給江家帶來大麻煩!」 魏無羨一把推開江澄,咬牙受著,不去遮擋,一語不發。以往,虞夫人雖然總是對他惡語相向,卻從沒真的對他動過手,頂多是勒令他罰跪禁足,不久也會被江楓眠放出去。這次卻一連挨了十幾鞭子,抽得他背上火辣辣的,渾身又麻又痛,難以忍受,可是不得不忍。今日若是罰得不讓王靈嬌滿意,不讓岐山溫氏的人滿意,這件事便沒完沒了了! 王靈嬌笑意盈盈地看著。虞夫人抽完了之後,紫電倏地收回,魏無羨跪在地上,上身向前晃了晃,似乎要撲倒。江澄想上去扶,虞夫人厲聲道:「站開。不許扶他!」 江澄被金珠銀珠牢牢拽住,魏無羨還是撲到了地上,趴著不動了。 王靈嬌訝然道:「完了?」 虞夫人哼道:「當然完了。」 王靈嬌道:「就這樣?」 虞夫人雙眉揚起,道:「什麼叫『就這樣』?你以為紫電是什麼品的靈器?他挨了這麼一頓,下個月也好不了,有他受的!」 王靈嬌道:「可那還是有好的了得時候啊!」 江澄怒道:「你還想怎麼樣?!」 王靈嬌道:「虞夫人,既然是懲罰,那麼當然要讓他終生都記住這個教訓,終生都為此後悔,不敢再犯。如果只是挨一頓鞭子,他休養一段時間,又能活蹦亂跳,那還叫什麼懲罰呢?這個年紀的小子,最容易好了傷疤忘了痛,根本沒有作用的。」 虞夫人道:「你待如何?砍了他的雙腿,叫他不能再活蹦亂跳嗎?」 王靈嬌道:「溫公子寬厚,砍了雙腿這種殘暴之事做不來。只要斬下他一隻右手,他便從此不再計較了。」 這個女人,根本是在借溫晁撐腰,報復魏無羨當日在暮溪山地洞一掌擊她之仇! 虞夫人斜眼掃了魏無羨一眼,道:「斬了他一隻右手麼?」 王靈嬌道:「不錯。」 虞紫鳶站起身來,繞著魏無羨,慢慢地走動起來,似乎正在考慮這個主意。魏無羨連頭都抬不起來了,江澄掙開了金珠銀珠,撲通一下跪到地上,道:「阿娘,阿娘,您別……事情根本不是像她說的那個樣子的……」 王靈嬌揚聲道:「江小公子,你是在說我杜異麼?」 魏無羨趴在地上連翻個身都翻不了,心道:「杜異?杜異是什麼?」忽然想到:「是杜撰!這女人原本是溫晁老婆的婢女,沒讀過書不識幾個字,卻偏要裝有文采,用個生詞,不懂裝懂,念了白字!」形勢危急,可越是在這時,人的腦子反而越是思緒紛亂,無法集中精神,胡思亂想不止。王靈嬌渾然不覺自己出了醜,道:「虞夫人,您想清楚,這件事我們岐山溫氏是一定要追究的。砍了他這隻手讓我帶回去,有個交代,雲夢江氏就能好好的,不然,下次溫公子過問起來就沒這麼簡單了!」 虞夫人的眼中閃過森寒的光芒,陰聲道:「金珠,銀珠,去,把門關上。別讓血叫人家看到了。」 只要是虞夫人下令,金銀雙姝無不遵從,一齊脆生生地道了聲「是!」,這便將廳堂大門牢牢關上了。 魏無羨聽到關門之聲,地上的光也消失了,心想:「一隻手嗎?算了。要是能換家裡的安寧,一隻手就一隻手,大不了今後練左手劍。」 江澄抱住他母親的腿,道:「阿娘!阿娘!你聽我說,你千萬不能砍他一隻手!父親如果知道了的話……」 虞夫人陡然色變,喝道:「別跟我提你父親!他知道了又能怎樣?殺了我不成?!」 王靈嬌歡欣道:「虞夫人,我就知道您一定能做出正確的選擇!看來今後我們在監察寮也一定能很談得來!」 虞夫人扯回被江澄抱著的那條腿和裙擺,轉過身來,挑眉道:「監察寮?」 王靈嬌莞爾道:「是啊,監察寮。這就是我來雲夢的第二件要事。我岐山溫氏新出的監察令,在每一城都設一處監察寮。我現在宣佈,今後,蓮花塢就是溫家在雲夢的監察寮了。」 難怪她方才在蓮花塢裡進進出出,儼然把這裡當做她自己的府邸,原來是真的已經把蓮花塢當成她在雲夢的據點了! 江澄紅著眼睛道:「什麼監察寮?!這裡是我家!!!」 王靈嬌皺眉道:「虞夫人,您可要好好教教您的兒子。數百年來,百家都臣服於溫家之下,在溫家來使面前,怎麼能說我家你家這種話?原本我還在猶豫,蓮花塢這麼老舊,還出了幾個叛逆之徒,能不能擔得起監察寮這一重責,但是看到你這麼服從我的命令,我還是決定把這個殊榮……」 話音未落,虞夫人甩手給了她一個響亮至極的耳光。 這一耳光無論是力度還是聲音都驚天動地,王靈嬌被扇得打了幾個轉才跌到地上,鼻血橫流,��目圓瞪。 廳堂內的數名溫家門生齊齊變色慾把劍,虞夫人揚手一揮,紫電飛出一圈炫目紫光,諸名門生個個原地癱倒,金珠銀珠飛速地將他們的佩劍盡數繳了。 虞夫人儀態優雅地走到王靈嬌身邊,居高臨下俯視她,突然彎腰,伸手揪住王靈嬌的頭髮,提起來又是一記暴怒的耳光:「賤婢敢爾!」 她早已忍耐多時,此刻面目猙獰,近在咫尺,王靈嬌嚇得腫著半張臉尖叫起來。虞夫人毫不客氣地又是一記耳光,把她刺耳的尖叫打得戛然而止,喝道:「打狗也要看主人!你衝進我的家門裡,當著我的面,要懲治我家裡的人?什麼東西,也敢這樣撒野!」 她說完便重重扔開了王靈嬌的腦袋,像是嫌髒一般,抽出手帕擦了擦手,金珠銀珠站在她身後,臉上是和她一樣的輕蔑笑容。王靈嬌雙手發抖地捂著自己的臉,淚流滿面地道:「你……你敢做這種事……岐山溫氏和穎川王氏都不會放過你的!」 虞夫人把手帕扔到地上,一腳踢翻了她,罵道:「閉嘴!你這賤婢,我眉山虞氏百年世家縱橫仙道,從來沒聽過什麼穎川王氏!這是哪個陰溝旮旯裡鑽出來的一個下賤家族?一家子都是你這種東西嗎?在我面前提尊卑?我就教教你何為尊卑!我為尊,你為卑!」 一旁,江澄已經把趴地的魏無羨扶起了一半。看著這一幕,兩人都驚得呆了。   ☆、第58章 三毒第十二3 虞夫人對身後使了一個眼色,金珠銀珠會意,分別抽出了一把長劍,在廳堂中走了一圈,下手又快又狠,頃刻便將幾十名溫家門生盡數刺死。 王靈嬌眼看著就快輪到她了,垂死掙扎地威脅道:「你……以為你能殺人滅口?你以為溫公子不知道我今天到哪裡來了?你以為他知道了後,會放過你們嗎?!」 銀珠冷笑道:「說得好像他現在放過了一樣!」 王靈嬌道:「我是溫公子身邊的人,最親近的人!你們要是敢動我一下,他會把你們……」 虞夫人揚手又是一耳光,譏嘲道:「怎麼樣?砍手還是砍腿?還是燒仙府?還是派萬人大陣將蓮花塢夷為平地?設立監察寮?」 金珠提著長劍走近,王靈嬌滿眼恐懼,蹬著腿不斷退縮,退著退著,像是想到了什麼,把眼一睜,突然從懷裡摸出一隻煙花筒,在手裡搖了兩下。 一道火光從筒中衝出,帶著銳利至極的尖嘯,衝破了木窗,在屋外的天空炸開。 她放聲尖聲道:「來人啊!救命啊!救我啊!」 虞夫人目光一凜,廳堂內的所有人都心道:「這女人帶的人不止這十幾個,還有人?!」 虞夫人一腳踩住她那隻手腕,抽出佩劍。正在劍鋒即將斬落之時,忽然噹的一聲被彈了開去。 魏無羨與江澄扭頭一望,廳堂大門已轟然向兩旁飛出,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破門而入。 週身黑衣,面容陰沉。正是溫晁那名修為了得的貼身護衛,溫逐流。 佩劍脫手,虞夫人將紫電橫在胸前,道:「化丹手?」 溫逐流冷然道:「紫蜘蛛?」 王靈嬌一隻手還被她牢牢踩著,痛得臉都扭曲了,連連叫道:「溫逐流!溫逐流!你還不救我,快救我!」 虞夫人哼道:「溫逐流?化丹手,你本名不是叫趙逐流麼?分明不是姓溫,卻擠破了頭也要給自己改姓。一個兩個,都這麼趨之若鶩,溫狗這個姓就這麼金貴?背宗忘祖,可笑!」 溫逐流不為所動,漠然道:「各為其主。」 他兩人不過多說了幾句,王靈嬌便無法忍受地尖叫起來:「溫逐流!你沒看到我現在什麼樣子嗎?!你不立刻殺了她還在這裡磨磨唧唧講什麼廢話!溫公子讓你保護我你就是這樣保護我的?!你當心我告發你!」 虞夫人足下狠狠地一碾她的手臂,王靈嬌嗷的哭了出來。溫逐流則皺了皺眉。 他奉溫若寒之命,保護溫晁,原本就對溫晁品性頗為不喜。誰知沒有最糟,只有更糟,溫晁又把他指派來保護王靈嬌。此女矯揉造作,浮誇愚蠢,更是心腸歹毒,惹得他極為不快。但縱使不快,卻又不能違抗溫若寒、溫晁的命令,將她捏死。 好在王靈嬌也很是厭惡他,命令他只許遠遠跟隨,不叫他出來就不要在她面前晃來晃去,正好眼不見心不煩。可眼下這個女人這條命就快丟了,若是袖手旁觀,溫晁必定要大發雷霆、不依不饒。而他若不依不饒,溫若寒也不會善罷甘休。 溫逐流道:「得罪了。」 紫電游出,虞夫人喝道:「惺惺作態!」 溫逐流大手一揚,竟然毫不在意地抓住了紫電! 紫電化為鞭形時,有靈流附著。靈流威力可大可小,可致命可怡情,全由主人操控。虞夫人早已動了殺心,要把這群溫狗殺得一個不留,再加上很是忌憚溫逐流,因此靈流一上來就是十二分的兇猛,卻被毫不費力地抓住了! 紫電縱橫數年,從未遇到過此種對手,被抓住之後,虞夫人竟有了一剎那的凝滯。王靈嬌趁機連滾帶爬逃了出來,手忙腳亂地從懷中掏出第二隻、第三隻煙花筒,蓬頭散髮,口裡胡亂道:「來……來……都給我過來……都給我過來!」 魏無羨忍痛推了江澄一把,道:「別讓她發信號!」 江澄放開魏無羨,劈手一擊擊向王靈嬌,豈知正在此時,溫逐流剛好搶身逼近虞夫人,似乎就要一掌得手了,江澄忙叫道:「阿娘!」 他立即棄了王靈嬌,撲了過去。溫逐流頭也不回,一掌拍出,道:「差得遠了!」 江澄被這一掌擊中肩頭,當即口吐鮮血。同時,王靈嬌也把信號煙花都放了出去,灰藍色的夜空中一片璀璨和銳嘯。 見江澄受傷,虞夫人怒吼出聲,紫電的靈光大盛,霎時亮得炫目發白! 溫逐流被突然爆發的紫電炸得飛起,撞到了牆上。金珠銀珠也從腰間各抽出了一道電光滋滋流轉的長鞭,與溫逐流纏鬥在一處。這二名侍女自小便與虞夫人親厚非常,師從一人,合力出擊不容小覷,虞夫人得了這空隙,雙手一左一右提起暫時動彈不得的江澄與魏無羨,衝出了廳堂。 校場之上還有不少門生圍著,虞夫人喝令他們立即整隊武裝,手中提著這兩人衝上碼頭。 蓮花塢的碼頭前總是停泊著三四艘小船,是江家的少年子弟們遊湖採蓮所用。虞夫人把他們扔上船,自己也跳了上去,抓起江澄的手,助他平息。江澄只吐了一口血,傷得並不算太嚴重,道:「阿娘,這可該怎麼辦?」 虞夫人道:「什麼怎麼辦!你還看不出來嗎,他們是有備而來,今日之戰不可避免。不久之後肯定就要來一大批溫狗了,先走!」 魏無羨道:「那師姐呢,師姐前天就去了眉山,要是她回來……」 虞夫人惡狠狠地道:「你給我閉嘴!都是你這個小……害的!」 魏無羨只得閉嘴。虞夫人取下了右手手指上的紫電銀環,套上了江澄的右手食指。江澄愕然道:「……阿娘,你把紫電給我幹什麼?」 虞夫人道:「給了你的,今後就是你的!紫電已經對你認過主了。」 江澄茫然道:「阿娘,你不跟我們一起走嗎?」 虞夫人凝視著他的臉,忽然一把摟了過來,在他頭髮上親了兩下,抱在懷裡,喃喃地道:「好孩子。」 這一下抱得十分用力,彷彿恨不得把江澄變成個小嬰兒塞回到她肚子裡去,叫誰也傷不到他,誰也不能讓他們倆分開。江澄從來沒有這樣被母親抱過,更別提這樣親過了。他的頭埋在她胸前,雙眼睜得大大的,懵懵然不知所措。 虞夫人一手抱著他,一手猛地抓起魏無羨的衣領,似乎想掐死他,咬牙切齒道:「……你這個死小子!可恨!看看為了你,咱們家遭了什麼禍!」 魏無羨胸口劇烈起伏,無言以對。這次不是強行忍耐或者暗中腹誹,而是真的無話可說。 江澄急著追問道:「阿娘,你不跟我們一起走嗎???」 虞夫人一下子撒開了手,把他推到了魏無羨身上。 她躍上了碼頭,小船微微左右搖晃。江澄終於明白了,金珠銀珠,所有的門生,還有雲夢江氏歷代所有的法寶和傳物,都在蓮花塢裡,一時半會兒無法撤走,之後必然有一場大戰,虞夫人身為主母,既不能隻身退走,又怕親兒出事,只得私心讓他們先逃。 心知此去別後,凶險無比,江澄驚惶萬分,他站起身來,也想跟著下船。紫電卻忽然化出電流,一圈電繩將他們二人牢牢捆在了船上,徹底動彈不得了。 江澄道:「阿娘,你這是幹什麼?!」 虞夫人道:「別大驚小怪的。到了安全的地方它自然會鬆開,路上遇到有人來犯,紫電也會自動護住你的。別回來了,直接去眉山,找你姐姐!」 說完,她轉身指向魏無羨,厲聲道:「魏嬰!你給我聽好!好好護著江澄,死也要護著他,知道不知道?!」 魏無羨道:「虞夫人!」 虞夫人怒道:「聽見沒有!別跟我講其他的廢話,我只問你聽見沒有!」 魏無羨掙不開紫電,只得重重點頭。 江澄喊道:「阿娘,父親還沒回來。有什麼事咱們先一起擔著不行嗎?!」 聽他提起江楓眠,虞夫人眼睛似乎有一瞬間紅了。 然而,旋即她便高聲罵道:「不回來就不回來。我離了他難道還不行了嗎?!」 罵完揮劍斬斷拴住小船的繩子,在船舷上重重踢了一腳。江流水急,風大,再加上這一踢,小船立刻飄出了數丈。打了幾個轉,平穩而迅速地順水朝江心駛去。 江澄慘叫道:「娘啊!」 他一連叫了幾十聲,然而,虞夫人和蓮花塢越來越遠,越來越小。在小船飄遠之後,虞夫人便持著長劍,退回蓮花塢大門裡去了。 兩人奮力狂掙,紫電幾乎深陷進骨肉之中,可是,依舊紋絲不動。 江澄喉嚨裡發出瘋子一般的怒號,邊掙邊道:「還不斷!還不斷!斷啊!斷啊!」 魏無羨剛剛被紫電抽了十幾鞭子,現在還渾身發疼,忍痛道:「江澄,你先冷靜。虞夫人對上那個化丹手,不一定輸。剛才她不是還牽制住那個溫逐流了嗎……」 江澄咆哮道:「你讓我怎麼冷靜?!怎麼冷靜?!就算殺了溫逐流,王靈嬌那個賤人已經發了信號,萬一溫狗看到了大舉派人來圍堵我們家呢?!」 魏無羨忽然道:「江叔叔!是江叔叔回來了!」 果然,江面上駛來了另一艘船。 江楓眠站在船頭,船上還侍立著五六名門生。他正望著蓮花塢的方向,衣袍隨江風獵獵。江澄叫道:「父親!父親!」 江楓眠也看見了他們,微現訝異之色,一名門生微撥水槳,他的船隻便靠了過來。 江楓眠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道:「阿澄?阿嬰?你們兩個怎麼回事?」 蓮花塢這群少年經常玩一些稀奇古怪的遊戲,滿面血污地趴在水裡扮浮屍都是常事,因此,江楓眠並不能立即確定他們是不是在進行什麼新的遊戲,還未覺察事態嚴重。江澄高興得眼淚都落下來了,又急又慌地道:「父親,父親快放開我們!」 江楓眠道:「這是你娘的紫電。紫電認主,怕是不肯讓我……」 他說著用手去碰了碰紫電,豈知,剛剛碰到,紫電便很是溫順地收了起來,瞬間化為一枚指環,套上了他的一隻手指。 江楓眠立即怔住了。 紫電是虞紫鳶的一品靈器,以虞紫鳶的意願為第一指令。紫電可以認多位主,但是是有次序的。虞夫人為無可爭議的第一級主人,她發出的指令是捆住江澄,直到安全為止,因此江澄雖然也是主人,卻無法掙脫它的束縛。 不知在什麼時候,江楓眠被認定成了順位第二的主人。在他面前,紫電認為是安全的,因此鬆了綁。 可虞夫人從未說過,她讓紫電也認江楓眠為主了。 江澄和魏無羨總算分了開來,撲向兩邊。江楓眠道:「到底怎麼回事?你們兩個怎麼會被紫電綁著坐在船裡?」 像是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江澄抓著他道:「今天溫家的人打到我們家來了,阿娘跟他們起了爭執,跟那個化丹手鬥起來了!我怕阿娘要吃虧,有人放了信號,待會兒說不定還有更多敵人。父親,我們快一起回去幫她!快走吧!」 聞言,那五六名門生都為之動容。江楓眠道:「化丹手?!」 江澄道:「是啊父親!我們……」 話音未落,紫光一閃,江澄和魏無羨再次被纏住了。 兩人又以之前的姿勢,跌坐回船上。江澄愣了愣,道:「……父親?!」 江楓眠道:「我回去,你們兩個離開。不要調轉方向,不要回蓮花塢。上岸之後,想辦法去眉山找你姐姐和祖母。」 魏無羨道:「江叔叔!!!」 震驚過後,江澄發瘋般地踹著船舷,踹得船身搖晃不止:「父親放開我!放開我!」 江楓眠道:「我回去找三娘子。」 江澄道:「我們一起回去找她,不行嗎?!」 江楓眠定定看著他,忽然伸手,在半空中凝滯了一下,這才緩緩摸了摸他的頭,道:「阿澄,你要好好的。」 魏無羨道:「江叔叔,如果你們出了什麼事,他不會好的。」 江楓眠把目光轉到他身上,道:「阿嬰,阿澄……你要多看顧。」 他又回到了那艘船上。兩船擦肩而過,漸行漸遠,江澄絕望地大叫道:「爹!!!」 這艘小船順水而下,不知過了多久,紫電忽然鬆了下來,化為一枚銀色的指環,戴在江澄手上。 兩個人喊了一路,嗓子早已嘶啞,鬆綁之後,一句話也沒說,往回駛去。沒有船槳,便用手逆著水流劃往回劃。 虞夫人說抽他的這一頓,能讓他半個月都好不了,可魏無羨此時卻覺得,除了被抽過的地方還是火辣辣、刺麻麻的疼,行動並無大礙。他們卯著一股瀕死般的勁兒,拚命地劃。一個多時辰後,終於徒手把船划回了蓮花塢。 此時已是深夜。 蓮花塢大門緊閉,大門之外,燈火通明。粼粼的水面上流動著碎裂的月光,還有幾十盞做成九瓣蓮的大花燈,靜靜地漂浮在碼頭邊。 一切都和以往一樣。可就是因為和以往都一樣,才更讓人心中不安到痛苦。 兩人遠遠地劃到湖心便停住了,泊在水中,心臟怦怦狂跳,竟然都不敢靠近碼頭、不敢衝上岸去看個究竟、看看裡面到底是怎樣的情形。 江澄眼含熱淚,雙手雙腿都在哆嗦。半晌,魏無羨道:「……先不要從門進去。」 江澄胡亂點了點頭。兩人悄無聲息地把船划到了湖的另一邊。那邊有一棵老柳樹,根在岸邊的泥土裡,粗壯的樹幹斜著生長,橫在湖面上,柳枝都垂入了水中。以往蓮花塢的少年們常常順著這棵柳樹的樹幹,一直走到它的樹頂,坐在那裡釣魚。 兩人把船停在這棵老柳的垂須之後,藉著夜色和柳枝的掩護上了岸。 魏無羨往常是翻慣了牆的,他拽住江澄,低聲道:「這邊。」 江澄現在心裡又驚又怕,幾乎分不清東南西北,跟著他貼牆而行,潛伏了一段,悄悄爬上了一處牆頭。這個地方上有一排獸頭,窺看十分得宜。從前都是外面的人偷偷攀在牆頭看裡面的他們,如今卻是他們偷偷地窺看裡面。 魏無羨探頭朝裡望去,一顆心立刻沉了下來。 蓮花塢的校場上,站滿了一排又一排的人。 這些人全部都身穿炎陽烈焰袍,衣領衣襟和袖口的火焰紋紅得血一般刺目。 除了站著的,還有躺著的。倒地的人已經全都被挪到校場的西北角,橫七豎八地堆在一起。一個人背對他們這邊,低著頭,似���正在察看這堆不知是死是活的江家人。 江澄還在瘋狂地用目光搜索虞紫鳶和江楓眠的身影,沒有,沒有。魏無羨的眼眶卻瞬間濕熱了。 這些人裡,他看到了不少熟悉的身形。 他喉嚨又乾又痛,太陽穴猶如被鐵錘砸中,週身發冷。正想仔細看看,趴在最上面的那個瘦瘦的少年是不是六師弟,忽然,站在西北角、背對著他們的那個人似乎覺察到了什麼,轉過身來。 魏無羨立刻按著江澄低下了頭。 雖然他避得還算及時,卻看清了那個人的模樣。 那是個與他們年紀差不多大的少年,五官清秀,眼珠漆黑,面容蒼白。雖然身上穿著炎陽烈焰袍,卻沒什麼強盛的氣勢。看太陽紋的品級,應該是溫家的哪位小公子。   ☆、第59章 三毒第十二4 魏無羨的心吊了起來:「被看到了?趁現在立刻逃?還是沒有?」 這時,圍牆內傳來細細的哭聲。踏踏的腳步聲中,一個男人柔聲道:「不要哭了,臉都花了。」 這個聲音魏無羨和江澄都熟悉無比,正是溫晁! 緊接著,王靈嬌嚶嚶地道:「是不是臉花了,你就不喜歡我了?」 溫晁道:「怎麼會?嬌嬌無論怎麼樣,我都喜歡。」 王靈嬌動情地道:「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今天我真的……差一點就以為我真的要被那個賤人殺死,再也見不到你了……溫公子……我……」 溫晁似乎抱住了她,安慰道:「不要說了嬌嬌,已經沒事了。還好,溫逐流保護了你。」 王靈嬌嗔道:「你還提他!那個溫逐流,我討厭他。今天要不是他來得遲了,我根本就不會吃這麼多苦。我到現在臉還疼,好疼好疼……」 明明是她斥退溫逐流,不讓他在自己眼前晃悠,眼下卻又開始顛倒黑白。溫晁最喜歡聽她委屈撒嬌,道:「不疼,來,給我摸摸……你討厭他不打緊,但是不要把他惹急了。這個人修為很是了得,我父親說過不少次,他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我還指望多用他一些年呢。」 王靈嬌不服氣地道:「人才……人才又怎樣。溫宗主手下那麼多名士、那麼多人才,成千上萬,難道少了他一個還不行?」 她在暗示溫晁,懲治溫逐流給她出氣,溫晁嘿嘿笑了兩聲。他雖然頗為寵愛王靈嬌,卻還沒寵愛到要為個女人就懲治自己貼身護衛的地步。畢竟溫逐流為他擋下過無數次的暗殺,又不多言,口風緊,絕不會背叛他父親,也就等於絕不會背叛他,這樣忠誠又強大的保鏢,不可多得。王靈嬌見他不以為意,又道:「你看他,明明只不過是你手下的一個小卒而已,那麼囂張,剛才我要打那個虞賤人和那個江什麼的耳光,他還不許。人都死了,屍體而已!這樣不把我放在眼裡,不就是不把你放在眼裡?」 江澄一下子沒抓住,從牆上滑了下去。魏無羨眼疾手快地提住了他的後領。 兩人都是熱淚盈眶,淚珠順著面頰滾滾墜落,打到手背、土地上。 魏無羨想起今早江楓眠出門的時候,還和虞夫人吵了一架,彼此之間留給對方的最後一句話,都不是什麼溫柔的好話。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見上最後一面,江楓眠有沒有機會對虞夫人再多說一句。 溫晁不以為然道:「他就是這麼個脾性,古怪。照他的說法,是什麼士可殺不可辱。人都是他殺的,還講這些做什麼。」 王靈嬌附和道:「就是。虛偽!」 溫晁就愛聽她附和自己,哈哈一笑。王靈嬌又幸災樂禍道:「這個虞賤人也算是活該了,當年仗著家裡勢力逼著男人跟她成親,結果呢,成親了有什麼用,人家還不是不喜歡她。當了十幾年的活棄婦,人人在背後嘲笑。她還不知收斂,飛揚跋扈。最後這樣也是報應。」 溫晁道:「是嗎?那女的還挺有幾分姿色的,江楓眠為什麼不喜歡他?」 在他的認知裡,只要是長得不錯的女人,男人沒有什麼理由不喜歡。該被唾棄的只有姿色平平的女人,還有不肯給他睡的女人。王靈嬌道:「想想也知道啦,虞賤人這麼強勢,明明是個女人卻整天揮鞭子打人耳光,一點教養都沒有,江楓眠娶了這麼個老婆還要被她拖累,真是倒了八輩的霉。」 溫晁道:「不錯!女人嘛,就應該像我的嬌嬌這樣,聽話,可愛,一心向著我。」 王靈嬌格格而笑。聽著這些不堪入耳的庸言俗語,魏無羨又悲又怒,渾身發抖。他擔心江澄會爆發,可江澄可能是悲痛過度,好像昏厥了一樣,一動也不動。王靈嬌幽幽地道:「我當然只能一心向著你了……我還能向著誰?」 這時,另一個聲音插了進來,道:「溫公子!所有的屋子都搜查過了,清點出來的法寶有兩千四百多件,正在歸類。」 那是蓮花塢的東西,那是江家的東西! 溫晁哈哈大笑,道:「好,好!這種時候,正是應該大大慶賀一番,我看今晚就在這裡設宴吧。物盡其用!」 王靈嬌嬌聲道:「恭喜公子入主蓮花塢。」 溫晁道:「什麼蓮花塢,把這名字改了,把所有帶著九瓣蓮標誌的門都拆了,換成太陽紋!嬌嬌,快來給我表演你最拿手的歌舞!」 魏無羨和江澄再也聽不下去了。兩人翻下了牆,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地離開蓮花塢。跑了很遠,那群烏合之眾在校場內的歡聲笑語還揮之不去,一個女人嬌媚的歌聲快活無比地飄蕩在蓮花塢的上空,彷彿一把帶有劇毒的刀子,一下一下地在切割他們的耳朵。 跑出數里,江澄忽然停了下來。 魏無羨也跟著停了下來,江澄轉身往回折,魏無羨抓住他道:「江澄,你幹什麼!不要回去!」 江澄甩手道:「不要回去?你說的是人話嗎?你讓我不要回去?我爹娘的屍體還在蓮花塢裡,我能就這麼走了嗎?我不回去我還能去哪裡!」 魏無羨抓得更緊了:「你現在回去,你能幹什麼?他們連江叔叔和虞夫人都殺了,你回去就是一個死字!」 江澄大叫道:「死就死!你怕死可以滾,別擋我的路!」 魏無羨出手擒拿,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遺體是一定要拿回的,但不是現在!」 江澄閃身避過,還擊道:「不是現在是什麼時候?我受夠你了,快給我滾!」 魏無羨喝道:「江叔叔和虞夫人說了,要我看顧你,要你好好的!」 「給我閉嘴!」江澄猛地推了他一把,怒吼道:「為什麼啊?!」 魏無羨被他一把推到草叢裡,江澄撲了過來,提起他衣領,不住搖晃:「為什麼啊?!為什麼啊?!為什麼!你高興了吧?!你滿意了吧?!」 他掐住魏無羨的脖子,兩眼爆滿血絲:「你為什麼要救藍忘機?!」 大悲大怒之下,江澄已經失去了神智,根本無心控制力度。魏無羨反過兩手,掰他手腕:「江澄……」 江澄把他按在地上,咆哮道:「你為什麼要救藍忘機?!你為什麼非要強出頭?!我跟你說過多少次叫你不要招惹是非!不要出手!你就這麼喜歡做英雄?!做英雄的下場是什麼你看到了嗎?!啊?!你現在高興了嗎?!」 「藍忘機金子軒他們死就死了!你讓他們死就是了!他們死他們的關我們什麼事?!關我們家什麼事?!憑什麼?!憑什麼?!」 「去死吧,去死吧,都去死吧!都給我死!!!」 魏無羨喝道:「江澄!!!」 掐著他脖子的手,忽然鬆開了。 江澄死死瞪著他,眼淚順著臉頰滾滾落下。喉嚨深處,擠出一聲垂死般的悲鳴、一聲痛苦的嗚咽。 他哭著道:「……我要我的爹娘,我的爹娘啊……」 他向魏無羨要他的父親和母親。可是,向誰要,都要不回來了。 魏無羨也在哭,兩個人跌坐在草叢裡,看著對方痛哭流涕。 江澄心裡明明很清楚,就算當初在暮溪山屠戮玄武洞底,魏無羨不救藍忘機,溫家遲早也要找個理由逼上門來的。可是他總覺得,若是沒有魏無羨的事,也許就不會發生的這麼快,也許還有能轉圜的餘地。 就是這一點令人痛苦的僥倖,讓他滿心都是無處發洩的悔恨和怒火,肝腸寸斷。 天光微亮時,江澄幾乎都有些呆滯了。 這一晚上,他竟然還睡了幾覺。一是太睏了,哭得脫力,不由自主昏睡過去。二是還抱著這是一場噩夢的期望,迫不及待地盼望睡一覺醒來,睜開眼睛,就能發現自己還躺在蓮花塢自己的房間裡。父親坐在廳堂裡看書擦劍。母親又在發脾氣抱怨,責罵魏無羨。姐姐蹲在廚房裡發呆,絞盡腦汁想今天做什麼吃的。師弟們不好好做早課,盡上躥下跳。 而不是被冷風吹了一夜之後,在野草叢裡頭痛欲裂的醒來,發現自己還蜷縮在一個荒涼偏僻的小山坡後。 先動了動的魏無羨。 他扶著自己的雙腿,勉強站起來,啞聲道:「走吧。」 江澄一動不動。魏無羨伸手拉他,又道:「走吧。」 江澄道:「……走去哪裡?」 他嗓子乾啞,魏無羨道:「去眉山虞氏,去找師姐。」 江澄揮開了他伸出的手。須臾,這才自己坐起,慢慢站起了起來。 兩人向著眉山的方向出發,徒步而行。 一路上,兩人都是強打精神,步履沉重,彷彿身負千斤巨擔。 江澄總是低頭,抱住右手,食指上的紫電抵在心口附近,把這僅存的一樣親人遺物摸了一遍又一遍。再頻頻回望蓮花塢的方向,凝望著那個曾經是自己的家、如今淪為一個魔窟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彷彿永遠看不厭、永遠還留有最後那麼一點希望,可是,淚水也永遠會止不住地奪眶而出。 他們逃得匆忙,身上沒帶乾糧,從昨日到今日又體力消耗嚴重,走了半日後,都開始頭昏眼花。 此刻已離開了人跡荒涼的野外,進入了一座小城。魏無羨看了看江澄,見他一副疲倦至極、不想動彈的模樣,道:「你坐著。我去弄點吃的。」 江澄沒應,也沒點頭。走來的路上,他一共只和魏無羨說了幾個字。 魏無羨再三叮囑他坐著不要動,這便離開了。他經常在身上各個角落塞些零錢,這個時候便派上了用場,不至於囊中羞澀。走了一圈,買了一堆吃食,還買了乾糧備長路上所用,花費了不到半柱香的時間,迅速回到他們分開的地點。 然而,江澄卻不見了。 魏無羨提著一堆饅頭、麵餅、水果,心頭一慌,強自鎮定,在附近街上找了一通,仍是沒見到江澄。 他徹底慌了,拉住一旁的一名補鞋匠,道:「老伯,剛才這裡坐著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公子,你有沒有看到他去哪兒了?」 補鞋匠抿了抿一根粗粗的線頭,道:「剛才跟你在一起的那個?」 魏無羨道:「是啊!」 補鞋匠道:「我手裡有活,沒怎麼看清。不過他一直盯著街上人發呆,後來我抬頭再看那個地方的時候,他突然就不見了。應該是走了吧。」 魏無羨喃喃道:「……走了……走了……」 恐怕是回蓮花塢去偷遺體了! 瘋了一樣,魏無羨拔腿就跑,往來的方向跑。 他手裡提著一堆剛買的吃食,沉甸甸的拖他的後腿,奔了一陣他便將它們拋在身後。可是奔出一段路後,他就開始頭昏眼花,體力不支,再加上心頭發慌,雙膝一軟,撲到了地上。 這一撲,撲了他滿臉的灰泥,口裡嘗到了塵土的味道。 他胸腔中湧上一股鋪天蓋地的無力和恨意,拳頭在地上重重一砸,大叫一聲,這才爬了起來。他折回去撿起之前扔在地上的饅頭,在胸口擦了擦,囫圇兩口便吞下一個,牙齒撕咬血肉一般地狠狠咀嚼,嚥下喉嚨,哽得胸口隱隱作痛。再撿起幾個塞進懷裡,拿著一個饅頭邊吃邊跑,希望能在路上就截住江澄。 可是,直到他跑回蓮花塢,夜空中已月明星稀,他也沒在路上見到江澄的人影。 魏無羨遠遠望著燈火通明的蓮花塢,手撐著膝蓋不住喘氣,胸腔和喉嚨蔓延上一股長時間奔跑過後特有的血腥氣,滿嘴鐵銹味,眼前陣陣發黑。 他心道:「為什麼沒追上江澄?我吃了東西,尚且只能跑這麼快,他比我更累,打擊比我更大,難道還能跑得比我快?他真的是回蓮花塢來了嗎?可是不回來這裡,他還會去哪裡?不帶上我,一個人去眉山?」 調息片刻,他還是決定先去蓮花塢確定一番,潛行而去。 還是沿著那一段牆貼行,魏無羨心中祈禱:「這次千萬不要再有人在校場上談論江澄的屍體了。否則我……」 否則? 否則他能怎麼樣? 怎麼樣都不能。他無能為力。蓮花塢已經毀了,江楓眠和虞夫人都沒了,江澄也不見了。他只有一個人,孤身一人,連一把劍都沒有,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辦不到! 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力量是這樣渺小。在岐山溫氏這個龐然大物面前,無異於螳臂當車。 魏無羨的眼眶熱得幾乎又要滾下淚來。他轉過一道牆彎,忽然,迎面走來一個身穿炎陽烈焰袍的人影。 電光火石之間,魏無羨便將這個人擒住了。 他左手牢牢鎖住這個人的雙手,右手掐住他脖子,壓低聲音,用他能拿出來的最兇惡歹毒的語氣威脅道:「別出聲!否則我一下就能擰斷你的喉嚨!」 這個人被他死死制住,忙道:「魏、魏公子,是我、是我啊!」 這是個少年的聲音。魏無羨一聽,第一反應是:「莫非是我認識的人,穿著溫家的袍子混在裡面臥底的?」這個念頭旋即被他推翻:「不對,這聲音完全耳生,有詐!」 他手上更用力了,道:「別想搞鬼!」 這少年道:「我……我不搞鬼。魏公子,你可以看我的臉。」 魏無羨心道:「看他的臉?莫非他在嘴裡藏了什麼東西準備噴出來?或是他有別的辦法,露臉就能害人?」 他滿心戒備地擰著這人的臉轉了過來。只見這少年眉清目秀,週身上下有一種青澀的俊逸,正是昨日他們往裡窺看時見到的那名小公子。 魏無羨心中漠然道:「不認識!」 他把這少年的臉轉回去,繼續掐著他的脖子,低聲喝道:「你是誰!」 這少年似乎有點失望,道:「我……我是溫寧。」 魏無羨皺眉道:「溫寧是誰?」心中卻想:「管他是誰,反正是個有品級的,抓在手裡說不定能換回人來!」 溫寧訥訥道:「我……前幾年,在岐山的百家清談盛會上,我……我……射箭……」 聽他吞吞吐吐,一股焦灼衝上魏無羨的心頭,他怒道:「你什麼你?!你結巴嗎?!」 溫寧在他手裡嚇得一縮,似乎想抱頭蹲下,輕聲道:「是……是啊。」 魏無羨:「……」 看他這幅膽小可憐又磕磕巴巴的模樣,魏無羨卻忽然想起來了點什麼:「前年的岐山百家清談盛會……百家清談盛會……射箭……啊,好像是有這麼個人!」 岐山百家清談盛會,也就是他、藍忘機、藍曦臣、金子軒射箭得前四名的那一年。 當日,那場射箭比賽還未開始之前,他一個人在不夜天城裡晃蕩。 晃著晃著,穿過一片小花園,忽然聽到前方傳來弓弦震顫之聲。 他傳林拂葉而入,只見有個身穿白色輕衣的少年站在那裡,對著前方的一隻靶子拉弓,放弦。 這少年的側顏很是清秀,拉弓姿勢標準且漂亮。那只靶子上,一點紅心裡已經密密麻麻地扎滿了羽箭。這一箭,也是命中紅心。 竟是例無虛發。 魏無羨喝彩道:「好箭法!」 那少年一箭中的,從背上箭筒裡抽出一支新的羽箭,低頭正欲搭弓,卻冷不防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從旁邊冒出來,嚇得手一抖,羽箭落到了地上。魏無羨從花圃之後走了出來,笑道:「你是溫家哪位公子?好好好,漂亮,射得太好了,我還從沒見過你們家的的射箭這麼……」 話音未落,那少年已拋下弓箭跑的無影無蹤了。 魏無羨一陣無語,心道:「我長得這麼英俊麼?英俊得把人嚇跑了?」 他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就當看了個稀奇,回到廣場。比賽即將開始,溫家那邊一片吵鬧。魏無羨問江澄:「他們家辦個清談會怎麼這麼能折騰,天天都有戲。今天又怎麼回事?」 江澄道:「還能怎麼回事,名額有限,在爭讓誰上場。」頓了頓,他輕蔑地道:「這群溫家……的箭法都爛成一個德性,誰上場不是一樣啊?爭來爭去有區別麼?」 溫晁在那邊喝道:「再來個!再來個,還差一個!最後一個!」 他身旁的人群之中,方纔那名白衣少年也站在裡面,左看右看,鼓足了勁兒才舉起手。可他舉得太低了,也不像旁人那樣叫嚷自己的名字,推推搡搡了一陣,一旁才有人注意到他,稀奇道:「瓊林?你也想參賽?」 那被叫做「瓊林」的少年點了點頭,又有人哈哈笑道:「都沒見過你拿過弓,參什麼賽啊!別浪費名額了。」 溫瓊林似乎想為自己辯解一番,那人又道:「行了行了,你別貪新鮮了,這是要計成績的,上去丟臉我可管不著。」 魏無羨心道:「丟臉?要是你們溫家裡有一個人能給你們撿回點臉面,也就他了。」 他揚聲道:「誰說他沒拿過弓?他拿過的,而且射得很好!」 眾人都略微驚奇地看看他,再看看那少年。溫瓊林的臉原本有些蒼白,因為眾人的目光忽然凝聚到了他身上,一下子變得通紅,漆黑的眼珠使勁兒地瞅魏無羨。魏無羨負手走了過去,道:「你剛才在花園裡射得不是挺好的?」 溫晁也轉了過去,懷疑道:「真的?你射箭好?我怎麼從來沒聽過?」 溫瓊林低聲道:「……我……我最近才練的……」 他說話聲音很低,還斷斷續續,彷彿隨時能被人掐斷,也確實經常被人掐斷。溫晁不耐煩地打斷道:「好吧,哪兒有個靶子,你趕快射一個來看看。好就上,不好就讓開。」 溫瓊林四周的位置一下子被空了出來,拿著弓的手緊了緊,求助般地左看右看。魏無羨瞧他很是不自信的樣子,拍拍他的肩,道:「放鬆。像之前那樣射就行了。」 溫瓊林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氣,拉弓,松弦。 可惜,這一拉弓,魏無羨就在心底搖了搖頭,心道:「姿勢錯了。」 這溫瓊林大概是從沒在旁人面前射過箭,從指尖到手臂都在發抖,一箭飛出,連靶子都沒中。圍在一旁觀看的溫家中人發出譏笑之聲,紛紛道:「哪裡射得好了!」 「我閉著眼睛都比他射得好。」 「好了別浪費時間了,趕緊挑一個人出來上場!」 溫瓊林的臉紅到了耳根,不消旁人揮退,自覺落荒而逃。魏無羨追了上去,道:「唉,別跑!那個……瓊林兄對吧?你跑什麼?」 聽他在背後叫自己,溫瓊林這才停了下來,垂首轉身,從頭慚愧到腳的樣子,道:「……對不起。」 魏無羨奇道:「你跟我說對不起幹什麼?」 溫瓊林內疚地道:「你……你推薦我,我卻讓你丟臉了……」 魏無羨道:「我有什麼可丟臉的?你以前不常在別人面前射箭吧?剛才是緊張了?」 溫瓊林點了點頭,魏無羨道:「有點自信。我老實跟你說吧,你比你們家的人射得都好。我見過的所有世家子弟裡,箭法比你好的絕對不超過三個。」 江澄走了過來,道:「你又在幹什麼?三個什麼?」 魏無羨指著他道:「喏,比如說這個,他就沒你射得好。」 江澄暴怒道:「找死!」 魏無羨受了他一掌,面不改色地道:「真的。其實沒什麼好緊張的,多在人前練練就習慣了,下次一定能讓人刮目相看。」 這個溫瓊林,大概是個溫家裡旁系又旁系的世家子弟,地位不上不下,性格卻羞怯自卑,縮手縮腳,連說話也結結巴巴,好不容易苦練一番,鼓起勇氣想表現自我,卻因為太緊張而弄砸了。若是不好好開導他,說不定這少年從此以後就越發封閉自我,再也不敢在人前表露了。魏無羨對他鼓勵了幾句,再簡單說了一些需要提醒的要點,糾正了他剛才在小花園裡射箭時的一些細微毛病,溫瓊林聽得目不轉睛,不住點頭。江澄道:「你哪來這麼多廢話,馬上開賽,還不快滾去入場!」 魏無羨一本正經地對溫瓊林道:「我現在就要去比賽了。你待會兒可以看看場上我怎麼射的……」 江澄不耐煩地拖著他離開了,邊拖邊啐道:「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你以為自己是楷模嗎?!」 魏無羨想了想,訝然道:「是啊。我不就是嗎?」 眼下,魏無羨記起來了這一段,試探著問道:「你是那個……溫瓊林?」 溫寧點點頭,道:「昨天……我看到魏公子你和江公子,心想你們可能會再來……」 魏無羨道:「昨天你看到我了?」 溫寧道:「看、看到了。」 魏無羨道:「看到了我卻沒叫出聲來?」 溫寧道:「我不會叫的。我不會喊人的,也不會告訴別人。」 他這句難得沒有結巴,而且語氣堅定,猶如立誓。魏無羨驚疑不定,溫寧又道:「魏公子,你是來找江公子的吧?」 魏無羨道:「江澄在裡面嗎?!」 溫寧老老實實地道:「在。昨天被抓回來的。」 聞言,魏無羨心念如電轉:「江澄在裡面,蓮花塢我是非進不可了。用溫寧做人質?不頂,這個溫寧以往就受其他世家子弟的排擠忽視,地位在溫家恐怕不高,溫晁也不喜歡他,拿他做人質根本沒用!他究竟是不是在撒謊?他不是溫家的人嗎?可是他昨天確實沒告發我們。如果我放開他,他究竟會不會出賣我?溫狗裡會有這麼好心的人嗎?若要確保萬無一失,只能……」 魏無羨心頭閃過一絲殺機。 他原本並不是殺性重的人,但是家門遭遇大變,累日來已是滿心恨火,形勢又嚴峻,不容他再留仁善。 只要他右手一用力,就能把溫寧的脖子擰斷! 正思緒紛亂,溫寧道:「魏公子,你是要回來救江公子的嗎?」 魏無羨指骨微蜷,冷冷地道:「不然呢。」 溫寧竟然緊張地笑了笑,道:「我就知道。我……我可以幫你把他救出來。」 霎那間,魏無羨懷疑自己聽錯了。 他愕然道:「……你?你幫我救?!」 溫寧道:「嗯。就、就是現在,我馬上就能把他帶出來。剛好,溫晁他們都出去了!」 魏無羨緊緊抓住他:「你真的能?!」 溫寧道:「能!我、我也算溫家的世家子弟,手下也有一批門生聽話。」 魏無羨厲聲道:「聽話?聽你的話殺人嗎?」 溫寧忙道:「不不不是!我的門生從來不胡亂殺人的!」 他又補充道:「江家的人、我也沒殺過。我是聽說蓮花塢出事了,後來才趕來的。真的!」 魏無羨瞪著他,心道:「他安的什麼心思?撒謊?虛與委蛇?可這謊撒的也太荒唐了!以為我是傻瓜嗎?!」 可怕的是,他竟然真的,從心底生出一股絕處逢生的欣喜若狂。 他心裡把自己痛罵了個狗血淋頭,愚蠢、沒用、荒唐、匪夷所思、異想天開。可是,他隻身一人,無仙劍無法寶,而牆內駐紮的是成百上千名溫家修士,也許還有那個溫逐流。 他不怕死,他只怕死了,還救不出江澄,辜負江楓眠和虞夫人對他的托付。在這種情況下,他能寄以希望的對象,竟然真的只有這個只見過三次面的溫家人! 魏無羨舔了舔乾枯的嘴唇,澀聲道:「那你……能不能……能不能幫我……幫我把江宗主和江夫人的遺體……」 不知不覺間,他也結巴起來了。說到了一半,想到自己還用一個威脅的姿勢揪著溫寧,連忙把他放開,但還是藏了後招,如果他一放開溫寧就逃跑、叫喊,他就立刻把溫寧的頭顱打穿。 然而,溫寧只是轉過身來,認真地道:「我……我一定盡力。」 魏無羨渾渾噩噩地等待著。他一邊在原地轉圈,一邊心道:「我怎麼了?我瘋了嗎?溫寧為什麼要幫我?我為什麼要相信他?萬一他騙我,江澄根本不在裡面?不,江澄不在裡面才好!」 沒過一炷香,那個溫寧,居然真的背著一個人,悄無聲息地出來了。 那人渾身血污,臉色慘白,雙眼緊閉,伏在溫寧背上一動不動,正是江澄。 魏無羨低聲道:「江澄?!江澄?!」 伸手探了探,尚有呼吸。溫寧對魏無羨伸出一手,在他掌心放了一樣東西,道:「江、江公子的紫電。我帶上了。」 魏無羨不知道還能說什麼,想到剛才還動過要殺了溫寧的心思,訥訥地道:「……謝謝!」 溫寧道:「不客氣……江先生和江夫人的遺體,我已經讓人移出去了。此、此地不宜久留,先走……」 不消他多說,魏無羨接過江澄,要背在自己身上,誰知,第一眼就看到了一道橫在江澄胸前的血淋淋的鞭痕。 魏無羨道:「戒鞭?!」 溫寧道:「嗯。溫晁,拿到了江家的戒鞭……江公子身上應該還有其他的傷。」 魏無羨只摸了兩下,江澄至少斷了三根肋骨,還不知有多少傷是沒看到的。 溫寧道:「溫晁回來發現後,一定就會在雲夢一帶到處抓你們了……魏公子,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先帶你們躲到一個地方去。」 如今江澄身受重傷,肯定不能再像之前那樣顛沛流離,饑一頓飽一頓,他急需用藥和安養,他們的處境幾乎是寸步難行,走投無路了。除了仰仗溫寧,竟然想不到別的辦法! 在之前的一天裡,他絕不會想到,自己和江澄竟然要借助一名溫家子弟的幫助才能逃出生天,也許還會寧死不屈。但此時此刻,魏無羨只能說:「多謝!」 他們先走水路,乘船下江。然後轉陸路,溫寧安排了車馬,路上先簡單給江澄清理傷口、包紮敷藥。 第二日,至夷陵。   ☆、第60章 三毒第十二5 溫寧將他們到了一處貴麗的大宅子,從後門悄悄潛入,一陣潛行,引魏無羨到一間小屋裡。然而,他剛轉身關上門,還沒來得及緩口氣,魏無羨便又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低聲質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縱使被溫寧所救,他卻也沒可能這麼快就完全放下對溫家人的戒備,一直留著心眼。方才跟著溫寧在這所宅子裡穿行,途徑不少房間,裡面交談的人不少都是岐山口音,從門縫窗縫透漏出的隻言片語被他盡數聽了去,從細碎的對話裡,捕捉到了「監察寮」三個字! 溫寧慌忙擺手:「不是……我……」 魏無羨道:「不是什麼?這不是設在夷陵的監察寮嗎?又是佔了哪個倒霉的世家的地盤啊?」 溫寧努力辯解道:「魏公子,你、你聽我說,這是監察寮。可是……可我絕沒有要害你們的意思,如果我想害你們,昨天晚上我進蓮花塢之後,立刻就可以反悔,也、也不用特地把你們引到這裡來。」 魏無羨的精神這幾日一直緊繃著,片刻不松,一點就著,昏頭漲腦,聞言仍是將信將疑。溫寧又道:「這裡的確是監察寮,如果有什麼地方,溫家人不會搜索,也就只有這裡。你們可以待在這裡,只是,千萬不要被其他人發現……」 頓了頓,魏無羨終於逼著自己撤了手,低聲道一句謝謝,把江澄放到屋內的木榻上。誰知,正在此時,小屋的木門突然被打開了。一個女聲道:「我正要找你!你給我好好交代……」 剛說不要被人發現,立即就被人發現了! 魏無羨霎時出了一身冷汗,閃身擋在榻前。溫寧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兩人僵硬地看著站在門口的那個女子。或說,那個姑娘。膚色微黑,生得一副甜美相貌,眉眼卻無端高傲。她身上穿的炎陽烈焰袍,火焰的紅色鮮亮,彷彿在她袖口和領口跳躍。 品級非常高,比溫寧只高不低! 三人僵著對峙半晌,屋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魏無羨正準備行動,豈料那姑娘先他一步行動,啪的一聲,重重摔上了門。 一個聲音問道:「寮主,怎麼回事?」 那姑娘冷淡地道:「沒怎麼回事。我弟弟回來了。別去吵他。走吧,回去繼續說。」 門外幾人應了一聲,隨她一齊走遠了。溫寧鬆了一口氣,對魏無羨解釋道:「我……我姐姐。」 魏無羨道:「溫情是你姐姐?」 溫寧有些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道:「我姐姐。很厲害。」 確實是厲害。 溫情也算得上岐山溫氏的一位名人了。她並非溫氏家主溫若寒之親女,而是溫若寒一位表兄的後人。雖然是表了又表的遠房表兄,但溫若寒與這位表兄自小關係就不錯,再加上溫情文試出眾,精攻醫道,是個人才,因此頗得溫若寒垂青,常年隨溫若寒出席岐山溫氏開辦的各種盛宴,是以魏無羨對她的臉有些印象,畢竟算個美人。也隱約聽說她似乎是有個哥哥還是弟弟,但可能因為遠不如溫情出彩,並沒什麼人談論。 魏無羨奇道:「你真是溫情的弟弟?」 溫寧以為他在驚訝這麼優秀出名的姐姐竟然有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弟弟,承認道:「嗯。我姐姐厲害,我……不行。」 魏無羨道:「……沒有沒有。你也很厲害。我驚奇的是,你竟然敢……」 這時,榻上的江澄動彈了一下,輕微地皺了皺眉。魏無羨立刻翻身察看:「江澄?!」 溫寧忙道:「他醒了要喝藥,我去弄藥。」 他走出去,反手帶上了門。昏睡了許久之後,江澄終於悠悠轉醒。魏無羨一開始還大喜過望,然而,很快發現,不對勁。 江澄的表情很奇怪,很平靜。太過平靜了。 他望著天花板,似乎對此刻自己的處境毫不感興趣,對身在何處也漠不關心。 魏無羨沒料到他會是這個反應,悲喜怒驚,一樣都沒有,心往上一懸,道:「江澄,你看得見嗎?聽得見嗎?認得我是誰嗎?」 江澄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魏無羨又追問了幾句,他終於用手臂撐著木榻,坐起身來。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口的戒鞭痕,冷笑一聲。 戒鞭痕一旦上身,就永遠也去不掉。魏無羨卻違心地道:「總有辦法弄掉的。」 江澄拍了他一掌。這一掌虛軟無力,魏無羨連晃都沒晃一下。江澄道:「感覺出來了嗎?」 魏無羨道:「什麼?什麼感覺出來了嗎?」 江澄道:「感覺到我的靈力了嗎?」 魏無羨道:「什麼靈力?你根本就沒用靈力。」 江澄道:「我用了。」 魏無羨道:「你到底……你說什麼?」 江澄一字一句重複道:「我說,我用了。剛才那一掌,我用了十成十的靈力。我問你,你感覺到了嗎?」 魏無羨看著他。沉默了一陣,他道:「你再打我一掌試試。」 江澄道:「不用打了。再打多少掌,也是這個結果。魏無羨,你知道,化丹手為什麼被叫做化丹手嗎?」 一顆心徹底的沉了下去。 他自顧自接下去道:「因為他那雙手,可以化去金丹,使人永不能再結丹,靈力潰散,淪為一個普通的人。 「而一個普通的仙門後人,也就是一個廢人。一輩子只能庸庸碌碌,從此再也無法妄想登頂了。 「阿娘和父親,就是被溫逐流先化��金丹,沒了反抗之力,再被他殺死的。」 魏無羨思緒一片混亂,茫然無措,喃喃道:「……溫逐流……溫逐流……」 江澄冷笑道:「溫逐流、溫逐流。我要報仇,我要報仇,可是,我要怎麼報仇?我連金丹都沒了,從此都沒法結丹了,我拿什麼報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無羨跌坐在榻邊,看著上面狀似瘋癲的江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沒有誰比他更清楚,江澄是一個多好強、多看重自己修為和靈力的人。而如今,化丹手一擊,將他的修為、自尊,復仇的希望,通通擊成了粉碎! 江澄瘋子一樣地大笑了一陣,躺回榻上,自暴自棄般地道:「魏無羨,你救我幹什麼?你救了我有什麼用?讓我活在世上,看溫狗囂張,看自己什麼也做不了嗎?」 恰在此時,溫寧拿著一碗藥進來了。他走到榻邊,還沒說話,而那身炎陽烈焰袍已經映入了江澄的眼簾,他的瞳孔剎那驟縮。 江澄一腳踹到溫寧身上,踹翻了藥碗,黑色的藥汁潑了溫寧一身。魏無羨本想去接那碗藥,下意識拉了一把驚呆的溫寧。江澄衝他咆哮道:「你怎麼回事啊?!」 溫寧嚇得連連後退,江澄抓住魏無羨的衣領,吼道:「看到溫狗你還不殺?!還去接?你想死嗎?!」 他雖然拼勁了全力,可雙手依舊軟弱無力,魏無羨一下就掙脫了。江澄彷彿這才注意到置身之地,警惕地道:「這是哪裡?」 溫寧遠遠地道:「夷陵的監察寮。但是很安……」 江澄倏地轉向魏無羨:「你自投羅網?」 魏無羨道:「不是!」 江澄厲聲道:「不是?那你在這裡幹什麼?你是怎麼救我的?怎麼到這裡來的?你別告訴我,你求助於溫狗?!」 魏無羨抓住他,道:「江澄你先別慌,你清醒點,化丹手未必不能解……」 江澄已經根本聽不進去旁人的話了,他已經是半瘋癲的狀態,掐著魏無羨狂笑道:「魏無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魏無羨!你,你……」 突然,一道紅影踹開門閃了進來,一掌拍下,劃過一道銀光,江澄腦袋被紮了一針,立刻又躺了回去。溫情旋身關上門,怒聲低喝道:「溫寧,你是有多傻?就讓他又喊又笑鬧得這麼大聲?!生怕不被人發現?」 彷彿見到了救星,溫寧叫道:「姐姐!」 溫情道:「叫什麼姐姐!我還沒問你,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膽大包天?竟然還敢藏人!我剛才已經問過了,難怪你忽然要去雲夢那邊。你吃了雄心豹子膽,這次誰給你的底氣?溫晁要是知道你幹了什麼,還不得撕了你?他要是真的下決心要除掉誰,你以為我能攔得住?」 溫寧的臉一片雪白,魏無羨的目光在他們之間來回掃動,溫情語速極快,口齒清晰,語氣鏗鏘有力不容反駁,他完全找不到插口的機會。溫情嚴厲地道:「我念在你出於感激情有可原不多說什麼。但是這兩個人絕不能在這裡久留!你忽然去又忽然走,溫晁那邊馬上就丟了人,你以為溫晁蠢到那個地步?他們遲早要搜到這裡來的。這兒是我管轄的監察寮,而這兒是你的屋子,被人發現你藏了誰會是什麼罪名?你好好想清楚。」 她把利害關係說得這麼清楚,就差指著魏無羨的鼻子說你們趕緊滾不要留在這裡拖累我們了。若受傷的是魏無羨,或者救他們的是別的人,他此刻一定硬氣地道一聲後會有期,立即走人。可現在受傷的江澄,非但受傷,還失丹了,精神極不穩定,無論如何他都硬氣不起來。而且原本就是溫家害得他們落到如此境地,難免心有不甘,心懷僥倖,魏無羨只能咬牙沉默不語。 溫寧道:「可是,可是是溫家的人……」溫情打斷他道:「溫家做的事不代表我們做的事,溫家造的孽不代表要我們來扛。魏嬰你不用這樣看著我。冤有頭債有主,我是夷陵這邊的寮主,可我是受命上任,我學醫也沒殺過什麼人,你們江家人的血我更是沒沾過手。」 確實,從沒聽說過溫情手下出過什麼人命或慘案,只有各地都盼著她去接手的。因為溫情是溫家人中難得行事作風正常的人,有時還能在溫若寒面前說幾句好話,口碑一向不錯。 房間裡一片靜默。 半晌,溫情道:「那根針不要拔,這小子醒來就會發瘋,大喊大叫外邊都能聽到了。等他傷養好了再拔,之後趕緊的走。我可不想和溫晁打交道,尤其是他身邊那個女人,我看了噁心!」 她說完果斷出了門。魏無羨道:「她……這是讓我們不能久留,但是可以留個幾天的意思……嗎?」 溫寧忙點了點頭,道:「謝謝姐姐!」 門外拋進來一包藥材,溫情遠遠地道:「真謝謝我就爭氣點!剛才你那弄的是碗什麼鬼藥,重煎!」 溫寧被這藥包砸了個正著,卻很高興地道:「我姐配的藥,肯定好。比我好幾百倍,絕對好。」 魏無羨終於徹底放下心來,道:「謝謝。」 他知道這對姐弟一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個主動伸出援手,都是冒了極大風險的。正如溫情所言,溫晁若是下定決心要除掉什麼人,溫情未必能攔得住,說不定自己還要受牽連。畢竟別人生的,總歸比不上自己親生的。 江澄頭上插著那根針,昏睡了三日。身上的骨頭和皮外傷都養好了,只剩下那一道消不掉的戒鞭痕,還有拿不回來的金丹。 魏無羨也想了三天。 三日之後,魏無羨告別溫寧,背著江澄,走了一段路,向一位守林人借了一間小屋子。這才把江澄頭上那根針拔掉了。 過了好久,江澄才睜開眼睛。 醒是醒了,可一動也不動,連翻個身,問一句「這又是哪裡」的興趣都沒有。不喝水也不進食,彷彿一心求死。 魏無羨道:「你真的想死嗎?」 江澄道:「活著也報不了仇,不如去死,說不定還能化為厲鬼。」 魏無羨道:「你是從小就受安魂禮的人,死後也化不成厲鬼。」 江澄道:「既然死活都報不了仇,那麼死活有什麼區別。」 說完這句之後,他就再也不開口了。 魏無羨忙裡忙外,做了一頓飯,擺上桌,道:「起來。吃飯了。」 江澄自然不會理他。魏無羨坐在桌邊,自己拿起了筷子,道:「你不補充體力,怎麼去拿回你的金丹。」 聽到「金丹」二字,江澄終於眨了一下眼睛。 魏無羨繼續道:「是的,不用懷疑,你沒聽錯。我說的就是『拿回你的金丹』。」 江澄動了動嘴唇,嗓音乾啞:「……你有辦法?」 魏無羨從容道:「有辦法。」 他轉過身,道:「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母親藏色散人是抱山散人之徒嗎?」 這一句話短短幾十個字,一剎那便點燃了江澄原本毫無生氣的雙眼。 抱山散人,傳說中已活了幾百歲的仙士,已登仙門,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世外高人! 他顫聲道:「你是說……你是說……」 魏無羨口齒清晰地道:「我是說,我知道『抱山』,抱的是哪座山。也就是說,我可以帶你去找抱山散人。」 江澄道:「……可是、可是你不是不記得小時候的事了嗎?!」 魏無羨道:「我並不是全部不記得。有些重複過許多次的零碎片段,我還是沒忘的。我一直記得有一個女子的聲音對我重複,告訴我一個地點,還有一些事。這個聲音說,如果今後遇到了萬不得已的情況,可以到那個地方,上那座山,求助山上的仙人。」 江澄一下子滾下了床。 他撲到桌邊,魏無羨把碗筷往他面前一推,道:「吃飯。」 江澄扒在桌邊,激動地道:「我……」 魏無羨道:「吃飯。邊吃邊說。不然不說。」 江澄只得爬上了凳子,拿起筷子開始往口裡胡亂扒飯。原本已心如死灰,卻忽然發現峰迴路轉柳暗花明,他激動過頭,週身似有烈火灼燒,坐立難安,連筷子拿倒了都不知道。魏無羨看他心不在焉地吃了起來,這才道:「過幾天我就帶你去找。」 江澄道:「今天!」 魏無羨道:「你怕什麼,幾百年的仙人,難道還能這幾天就沒了?之所以要過幾天,是因為這其中有很多忌諱,我得慢慢跟你叮囑。否則如果犯了禁忌,惹怒了師祖那就完了,你我都要完。」 江澄睜著眼睛看他,指望他多說一點。魏無羨又道:「上山之後,你不能睜開眼睛四下亂看,記山上的景色,看其他人的臉。記住,無論對方要你做什麼,你都要照做不誤。」 江澄道:「好!」 魏無羨道:「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如果被問起你是誰,你一定要說,你就是藏色散人的兒子,千萬不能暴露真實身份!」 江澄道:「好!」 估計眼下無論魏無羨提什麼要求,他都會雙眼發紅地說好好好。魏無羨道:「行了,吃飯吧,恢復體力養足精神。這幾天我要準備準備。」 江澄終於發現自己的筷子拿反了,換了過來,多吃幾口,辣的眼眶發紅,還是忍不住罵了一句:「……真難吃!」 被反覆追問了幾日關於抱山散人的細節之後,魏無羨帶著江澄出發,跋山涉水,來到了夷陵的一座深山之下。 這座山鬱鬱蒼蒼,翠峰靈秀,山頂被雲霧繚繞,確實有幾分仙氣。只是離世人心目中的神山,還是有些差距。江澄這幾日一直疑神疑鬼,一會兒懷疑魏無羨是騙他的,一會兒懷疑魏無羨小時候聽錯了或者記錯了,一會兒又擔心到底找不找得到,看了這座山,又懷疑起來了:「這真的就是抱山散人居住的地方?」 魏無羨肯定地道:「絕對就是這裡。我騙你有用嗎?騙你讓你高興幾天,然後打擊更大?」 類似的對話,兩人已經重複了無數次。魏無羨陪他走到半山腰,道:「好了,到這裡,我就不能跟你再一起上去了。」 他拿出一條布巾,蒙住江澄的雙眼,再三叮囑道:「千萬,千萬不能睜開眼睛。山上沒有猛獸,寧可走慢點,摔倒了也不能拉下布巾。絕對好奇不得。記住,咬死了說你就是魏無羨。問什麼你都知道該怎麼答吧?」 事關能否重結金丹,能否報得血海深仇,江澄自然不敢大意,緊張地點了點頭。 他轉過身,慢慢地朝山上走去。魏無羨道:「我在之前那個鎮子上等你!」 看了一會兒江澄緩緩挪動的背影,他便轉了個身,走了另一條山路。 江澄這一上山,就是七天。 他們約定好會合的那個小鎮建在群山之間,甚為荒僻,鎮上總共也沒有幾個人,街道路面狹窄又不平,路邊連個貨郎擔都沒有。 魏無羨蹲在路邊,望了望那座山的方向,還是沒看到江澄的影子,撐著自己的雙膝,站起身來,一陣頭暈,晃了晃,朝鎮上唯一一家茶樓走去。 茶樓算得上是這座小鎮裡唯一不簡陋的一座建築了。他剛一進門,便有夥計笑著迎了上來:「喝點什麼?」 魏無羨當即心頭一跳。 這些天他奔波勞累,無心修整,幾乎可以用蓬頭垢面來形容。尋常的茶樓夥計看到他這樣的,不立刻拉下臉轟他出去已經算是極佳的了,熱情如斯地上趕著招呼,未免有些太假了。 他迅速在店內一掃,賬房站在櫃檯後,恨不得把頭低到賬本裡埋著,十張桌子上稀稀拉拉坐著七八個人,其中不少都穿著斗篷,低頭喝茶,彷彿是為了遮住什麼。 魏無羨當機立斷,旋身撤出。誰知,才邁出茶樓大門一步,一道黑壓壓的高大影子欺了過來,雷霆般的一掌擊在他心口。 魏無羨撞飛了兩張桌子,夥計和賬房慌慌張張地逃了出去。店內那七八人一掀斗篷,露出了穿在裡面的炎陽烈焰袍。溫逐流跨過門檻,站到魏無羨身前,看了看地上勉強試圖站起的他,再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若有所思。 有人在魏無羨膝彎處踢了一腳,逼他雙膝重重跪地。溫晁的臉出現在他的視線上方,滿面殘忍的興奮:「這就趴下了?!這臭小子,在屠戮玄武洞底不是挺能跳的嗎?一掌就不行啦?哈哈哈哈,你再跳啊,讓你猖狂!」 王靈嬌急不可耐的聲音也響了起來:「快!溫公子,快砍了他的手!他還欠著咱們一條手臂呢!」 溫晁道:「不不不,不急著。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這小子,砍手流血太多,一會兒死了就沒意思了。先化了他的丹,我要聽他像上次江澄那小雜種那樣慘叫!」 王靈嬌道:「那就先化丹,再砍手!」 他們在那邊討論得歡,魏無羨卻突然吐出一口血,道:「好啊!你們有什麼酷刑,儘管來!」 王靈嬌笑道:「這可是你說的喲。」 溫晁鄙夷道:「死到臨頭了你還逞什麼英雄!」 魏無羨冷笑道:「正是因為死到臨頭了,我才高興!我還害怕我死不了呢。夠膽你們就折磨死我!越殘忍越好,我死後必然化為凶煞厲鬼,日夜糾纏岐山溫氏上上下下,詛咒你們!」 聞言,溫晁竟然卡了卡。一些名門的世家弟子,比如江楓眠、虞紫鳶這樣的,從小受家族熏陶、法器影響,一生之中還要接受各種生人的安魂儀式,死後自然化為厲鬼的可能非常小。但是魏無羨則不同,他是家僕之子,又不是打小就在江家長大,沒機會受那麼多熏魂安魄的儀式。若是他死後當真怨氣沖天、陰魂不散、化為厲鬼糾纏不休,那可就有些讓人頭疼了。而且,生前所受折磨越多、越零碎、越殘酷,死後化成的厲鬼就越凶殘、越難以對付。 見狀,王靈嬌忙道:「溫公子,不要聽他胡說八道呀。又不是人人死後都能化為厲鬼,天時地利人和,缺一樣都化不成!何況就算真的化成了,難道岐山溫氏還收拾不了這一隻孤魂野鬼!咱們到處抓人抓了這麼久,不就是為了懲治他嗎,難道就因為他瞎吹幾句,這就放過他了?」 溫晁道:「當然不可能!」 魏無羨心知必死無疑,反而越來越冷靜,刻骨的恨意沉澱成冰冷如鐵的決心。溫晁看見他這幅表情,心中不快,又有些毛骨悚然,一腳踢到他小腹上,道:「你還在裝!想嚇誰!裝什麼英雄好漢!」 一群門生跟著他一通暴打。覺得打夠了之後,溫晁才喝道:「夠了!」 魏無羨吐出一口血,心道:「該下殺手了?死了也就那樣,不比活著差,還有三成機會能化為厲鬼報復!」 這麼一想,竟有種無與倫比的興奮。溫晁卻道:「魏嬰,你是不是總覺得你天不怕地不怕,又勇敢又偉大?」 魏無羨訝然道:「咦,溫狗竟然也有說人話的時候?」 溫晁一拳砸下,獰笑道:「你耍吧,儘管耍嘴皮子。我倒要看看,你能裝英雄好漢硬氣到什麼時候!」 他喝令手下人抓住魏無羨,溫逐流走了過來,將他從地上提起。魏無羨勉力抬頭,看著這個殺了江楓眠、虞夫人、毀了江澄金丹的人,把他的臉、他冷漠的神情都牢牢記在心裡。 溫家眾人帶著他御劍而起,小鎮和深山漸行漸遠,魏無羨心道:「江澄就算下來,也找不到我了。他們帶著我飛這麼高做什麼,飛到高處再把我摔下來摔死?」 御劍飛行了一段時間,雪白的雲層忽然被一道黑色的蒼山破開。 這座山散發著一股不詳的沉沉死氣,猶如一具龐然的千年巨屍,光是看著,都令人膽寒。溫晁就在這座山的上方停住了。 他道:「魏嬰,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這個地方,叫做亂葬崗。」 聽到這個名字,一道寒氣順著魏無羨的背脊爬上了後腦。 溫晁繼續道:「這個亂葬崗就在夷陵,你們雲夢那邊肯定也聽過它的大名。這是一座屍山,古戰場,山上隨便找個地方,一鏟子挖下去,都能挖到一具屍體。而且有什麼無名屍,也都捲個蓆子就扔到這裡。」 劍陣緩緩下降,靠近那座山。溫晁道:「你看看這黑氣,嘖嘖嘖,戾氣重吧?怨氣濃吧?連我們溫家都那它沒辦法,只能圍住它。這還是白天,到了晚上,裡面真的什麼東西都會出來。活人進到這裡,連人帶魂,有去無回,永遠也別想出來。」 他抓起魏無羨的頭髮,一字一句,獰笑道:「你,也永遠都別想出來!」 說完,他便把魏無羨掀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61章 風邪第十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王靈嬌尖叫著從床上坐起,桌邊正在看信的溫晁一拍桌子,怒道:「深更半夜的你又鬼叫什麼!」 王靈嬌驚魂未定地喘了幾口氣,道:「我……我夢見那個姓魏的了,我又夢見他了!」 溫晁道:「他都被我扔進亂葬崗三個多月了。你怎麼還夢見他?你都夢見幾次了!」 王靈嬌道:「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最近老是夢見他。」 溫晁原本就看信看得心煩意亂,沒空理會她,更沒心思像以前那樣安慰她,不耐煩地道:「那你就別睡覺了!」 她下了床,撲到溫晁桌邊,道:「溫公子,我……我越想越覺得害怕啊。我覺得……咱們當初是不是犯了個大錯?……他被扔進亂葬崗裡,會不會沒死啊?他會不會……」 溫晁太陽穴處的青筋跳動不止,道:「怎麼可能?我們家之前派過多少批修士去清剿亂葬崗?有一個回來過嗎?他被扔在裡面,只怕是現在屍體都爛得臭過一輪了。」 王靈嬌道:「死了也很可怕!如果他真的像他說的那樣,化成厲鬼,回來找我們……」 她說著,兩人都想起了那一日,魏嬰墜下去時的那張臉,那個表情,不約而同打了個寒顫。 溫晁立刻反駁道:「死了也沒可能!死在亂葬崗的人,魂魄都會被禁錮在那裡。你別自己嚇唬自己。沒看到我正煩著嗎!」 他把手中的信報揉成一團,砸了出去,恨聲道:「什麼射日之征,狗屁射日,想把太陽射下來?做夢!」 王靈嬌站了起來,小心地給他倒了一杯茶,心中斟酌了一番討好的話,這才媚聲道:「溫公子,他們那幾家,也就能猖狂一段日子,溫宗主一定立刻就能……」 溫晁罵道:「你閉嘴!你懂個屁!滾出去,別來煩我!」 王靈嬌心中委屈,又有些恨意,放下茶杯,整了整頭髮和紗衣,掛著討好的笑容走了出去。 甫一出門,她臉上的笑容就垮了下來,打開了手中的一個紙團。剛才她出來時悄悄撿起了溫晁扔出去的那封信,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消息,讓他這般火大。她識字不多,顛來倒去看了半晌,終於猜出,這封信說的是:溫家宗主的長子,溫晁的大哥溫旭,被帶頭作亂的家主之一一刀斷首、還挑在陣前示威了! 王靈嬌呆住了。 姑蘇藍氏被燒,雲夢江氏被滅,還有其他無數大大小小的家族被各種打壓,反抗聲不是沒有,但是反抗的聲音從來都很快就能被岐山溫氏鎮壓,因此,三個月前,金、聶、藍、江四家結盟,帶頭作亂,打出什麼「射日之征」的旗號時,他們都是不以為意的。 溫宗主當時便發言了。這四家之中,蘭陵金氏是根牆頭草,眼下看眾家義憤填膺搞什麼討伐,他也跟著參一份,但若節節敗退,很快就會明白自己在自討苦吃,說不定馬上又要回來抱著溫家的大腿哭爹喊娘;清河聶氏家主有勇無謀,過剛易折,不能長久,不用別人動手,遲早要死在自己人手裡;姑蘇藍氏被燒得一敗塗地,藍曦臣轉移了藏書閣回來繼位家主,他不過是個小輩扛不起什麼大事;最可笑的雲夢江氏,滿門屠的屠散的散,就剩一個比藍曦臣還小的江澄,一個乳臭未乾的臭小子,手下無人,還敢自稱家主,舉旗討伐,一邊討伐一邊召集新的門生。 簡而言之八個字:不成氣候,不自量力! 所有站在溫家這一邊的人,都把這場射日之征當成一場笑話。誰知,三個月後,形勢卻完全沒有按照他們所設想的道路發展! 河間、雲夢等多處要地失手被奪,倒也罷了。如今,竟然連溫宗主的長子都被人斬首了。岐山溫氏——莫非真的氣數已盡? 王靈嬌在走廊上惴惴不安了一陣,心神不寧地回到自己的房間,眼皮一直狂跳不止。她一手揉著眼皮,一手按壓著胸口,思索自己的退路。 她跟在溫晁身邊,算起來也快半年了。半年,已經是溫晁對一個女人從喜愛到厭倦所需時間的極限了。她本以為,自己是與眾不同的,能堅持到最後的那一個,但是,近來溫晁越來越不耐煩的表現已經告訴了她,她和別的女人,並沒有什麼不同。 王靈嬌咬著嘴唇,想了想,蹲下來,從床底翻出了一隻小箱子。 這隻小箱子是她半年來跟在溫晁身邊時想方設法搜刮來的財物和寶器。財物可以花銷,寶器可以防身。 雖然不甘心,但是這一天終於來了。她想清點一下自己有多少存貨,從腰帶裡摳出一枚小鑰匙,邊開鎖邊嘀嘀咕咕道:「賤男人,你遲早是要死的,老娘不用伺候你了,老娘還樂意呢,你趕緊地去死……啊!」 她一下子跌坐在地。 剛才,她打開箱子的一瞬間,看到了裡面裝的東西。 沒有她珍愛的寶物,只有一個皮膚慘白、蜷縮在箱子裡的小孩子! 王靈嬌嚇得連聲慘叫,蹬著雙腿不住往後挪。這只箱子她常常鎖著,只有一把鑰匙她貼身帶著,裡面怎麼會有一個小孩子?她一個月都打開不了一次,裡面如果藏了一個小孩子,她怎麼會不知道?這小孩子還怎麼能活?! 小箱子被她踢翻了,箱口翻倒,箱底朝她。半晌都沒有動靜。 王靈嬌雙腿發著抖從地上爬起,想靠近再看一眼,卻又不敢,心道:「有鬼、有鬼!」 她修為極差,有鬼也對付不了,卻忽然想到,這裡是監察寮,大門外和每間屋子外都貼著符篆,如果有鬼,符篆也一定能保護她,連忙衝了出去,把她房間外的那張符篆揭了下來,貼在胸口。 有了符篆擋在胸前,她彷彿吃了一顆定心丸,躡手躡腳走進房裡,找了一根叉衣桿,用它遠遠地把箱子翻過來。裡面整整齊齊碼著她那些寶貝,根本沒有什麼小孩子。 王靈嬌鬆了口氣,拿著那根叉衣桿蹲了下來,正要開始清點,忽然發現,床底下有兩點白光。 那是一雙眼睛。 有個白色的小孩子趴在床底,正在和她對視。 溫晁今晚這是第三次聽到了王靈嬌的尖叫,他心頭火氣更勝,罵道:「蠢賤人!一驚一乍的,他媽的就不能讓老子少煩點?」 要不是這些日子情報戰況都不容樂觀,暫時沒空物色新的美女,怕找來的是那些雜碎家族派來的刺客,不清白可靠,又缺不了一個暖床的,他早就讓這女人滾遠了。溫晁喝道:「來人!叫她給我閉嘴!」 無人響應。溫晁踢飛一隻凳子,怒火躥得更高:「人都死到哪裡去了!」 突然之間,屋門大開! 溫晁道:「老子叫你們去讓那賤人閉嘴,不是讓你們進……」 他一回頭,後半截話卡在喉嚨裡了。他看到了一個女人,站在他的屋門口。 這個女人鼻歪眼斜,五官彷彿是被人打碎了過後重新拼湊起來的,兩隻眼珠竟然看著不同的方向,左眼盯著斜上方,右眼盯著斜下方,整張臉扭曲得不成模樣! 溫晁花了好大的勁兒,才憑她那件袒露頗多的紗衣認出了她。這是王靈嬌! 王靈嬌喉嚨咕咕作響,朝他走近了幾步,伸出手來:「……救命……救命……救我!」 溫晁大叫一聲,抽出自己的新佩劍,一劍劈了過去:「滾!滾開!」 王靈嬌被他一劍劈進了肩裡,五官扭曲得更厲害了,尖叫道:「啊啊啊啊啊啊……疼啊啊啊啊——疼啊啊啊啊!!!」 溫晁連劍也不敢拔回來了,抄起一隻凳子朝她砸去。凳子砸中她後散了架,王靈嬌晃了晃,跪了下來,趴在地上,似乎在給什麼人磕頭,口齒不清地道:「……對不起……對不起……饒了我、饒了我、饒了我嗚嗚嗚……」 她一邊磕頭,一邊有鮮血從她的七竅之中流出來。門口被她擋住了,溫晁無法衝出去,只得推開窗子,撕心裂肺地喊道:「溫逐流!溫逐流!!!」 地上的王靈嬌已經撿起了一隻凳子腿,瘋狂地往自己嘴裡塞,邊塞邊笑,道:「好,好,我吃,我吃!哈哈,我吃!」 那條凳子腿竟然就這樣被她塞進去了一截! 溫晁魂飛魄散,正要跳窗而逃,忽然發現,庭院裡,滿地月光之中,站著一道黑色人影。 與此同時。 江澄站在一片樹林之前,覺察有人走近,微微側首。來人一身白衣,束著抹額,飄帶在身後隨發輕揚,面龐白皙如玉,俊極雅極,在月光之下,整個人彷彿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光暈。 江澄冷然道:「藍二公子。」 藍忘機神色肅然,頷首道:「江宗主。」 兩人打過招呼後便無話可說,帶上了各自的修士,沉默地御劍而行。 兩個月前,藍氏雙璧與江澄一場奇襲,從溫晁的「教化司」中將各家子弟被收繳的仙劍奪回,物歸原主。三毒、避塵這才回到他們各自手中。 藍忘機淺色的眼眸掃了掃江澄腰間的另一把劍,又轉回了目光。 半晌,他平視著前方,道:「魏嬰還沒出現?」 江澄看了他一眼,似是奇怪他為什麼忽然問起魏嬰,答道:「沒有。」 他看了看腰間的隨便,道:「他回來了一定會來找我,出現了我就把劍還給他。」 未過多久,兩人帶著一批修士趕到了溫晁藏身的監察寮,準備夜襲。還未進門,藍忘機目光一凝,江澄皺起了眉頭。 陰氣四溢,怨氣橫生。 然而,大門兩旁的符篆卻是完好無損的。江澄比了個手勢,他帶的修士們散開,伏到圍牆之下。他則一揮三毒,劍氣襲出,撞開了大門。進門之前,藍忘機的目光在大門兩側的符篆上一掃而過。 監察寮內的景象慘烈無比。 庭院裡,滿地都是屍體。而且不止庭院,連花叢、走廊、木欄、甚至屋頂上都堆滿了屍體。 這些屍體全都身穿炎陽烈焰袍,是溫家的門生。江澄用三毒把一具屍體翻了個身,看到這張慘白的臉上掛著五六道血痕,道:「七竅流血。」 藍忘機站在另一邊,道:「這具不是。」 江澄走了過去,發現這一具屍體兩眼翻起,面目全非,口邊流著黃色的膽水,是被活活嚇死的。這時,他手下一名門生道:「宗主,察看過了,全都死了,而且,每一具屍體的死法都不同。」 絞死、燒死、溺死、割喉死、利器貫腦死……江澄聽完了,森然道:「看來今晚的任務,有別的東西幫我們完成了。」 藍忘機默然不語,率先入屋。 溫晁的房間屋門大開,屋子裡只剩下一具女屍。這具女屍衣衫輕薄,口裡塞著半截凳子腿,竟然是因為強行想要把這截桌子腿吞下肚子裡,才活活把自己捅死的。 江澄把這具女屍扭曲的臉翻過來,盯了一陣,冷笑一聲,抓住那凳子腿,猛地往她嘴裡一塞,生生把剩在外面的半截也捅了進去。 他紅著眼睛站起身來,正想說話,卻見藍忘機站在門前,凝眉思索。他走了過去,順著藍忘機的目光一看,只見一張黃底朱字的符篆貼在門口。 這張符篆乍看之下,沒有什麼不妥,可是再仔細看看,就會發現有些微妙的讓人不舒服。 藍忘機道:「多了。」 鎮宅符篆的畫法他們早已熟記於心,然而,這一張符篆龍飛鳳舞的硃砂之中,多出了幾筆。耳就是這幾筆,改變了整張符咒的紋路。現在看起來,這張貼在門上的符咒,彷彿是一張人的臉孔,正在森然地微笑! 監察寮內沒有發現溫晁和溫逐流的屍體,江澄推測他們一定是朝著岐山的方向逃去了,立即撤出了這所廢棄的監察寮,御劍追擊。藍忘機卻先回了一趟姑蘇,第二天才趕上江澄。 藍忘機拿出那張上次符咒,道:「這張符,被逆轉了。」 江澄道:「逆轉?何為逆轉?」 藍忘機道:「尋常符咒,驅邪。此符,招邪。」 江澄微微愕然:「符篆——還能招邪?聞所未聞。」 藍忘機道:「的確聞所未聞,但,經測驗,它確實有召陰集煞之能。」 江澄接過那張符仔細端詳,道:「只不過添了幾筆,就倒轉了整張符咒的功能?這是人為?」 藍忘機道:「所添共計四筆,乃人血所繪。整座監察寮的鎮宅符篆,都被改動過。筆鋒走勢為同一人。」 江澄道:「那這個人有可能是誰?諸家的名士裡,可從沒聽說過有人能幹這種事。」隨即又道:「不過無論他是誰,目的和我們一致就行——屠盡溫狗!」 兩人隨情報一路北上,每過一地,都能聽聞當地出現了慘死怪屍。這些屍體無一不是身穿炎陽烈焰袍的溫家修士,都品級頗高,修為了得。然而,全部死狀淒厲,死法花樣繁多,且都被曝屍於人潮洶湧之處。江澄道:「你覺得,這些人也是那個人殺的嗎?」 藍忘機道:「邪氣甚重。應是一人所為。」 江澄哼道:「邪?這世上,還能有比溫狗更邪的嗎!」 追到第四日深夜,兩人終於在一處偏僻山城的驛站附近,捕捉到了溫逐流的蹤跡。 那驛站有兩層樓,樓邊就是馬廄。藍忘機與江澄趕到時,剛好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衝進了樓內,反鎖了大門。兩人忌憚溫逐流修為了得,不便打草驚蛇,不從門入,而是翻上屋頂。 江澄強忍胸中滔天的恨意,磨著牙齒,死死盯著瓦縫,往裡望去。 溫逐流一身風塵僕僕,懷裡抱著一個人影,腳步拖沓地上了二樓,把這個人放到桌邊,再奔到窗前拉下了所有的布簾,遮得密不透風,這才回到桌邊,點起了油燈。 微弱的燈光照亮了他的臉,依舊蒼白陰冷,眼眶之下卻有兩道濃重的黑色。桌邊的另一個人,渾身包裹的嚴嚴實實,連臉都遮在斗篷裡,像一團脆弱不堪的繭,瑟瑟發抖,縮在斗篷裡喘著粗氣,忽然道:「不要點燈!萬一被他發現了怎麼辦!」 藍忘機抬起了頭,和江澄對視了一眼,兩人眼中都是同樣的疑雲。 這個人一定是溫晁,但溫晁的聲音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又尖又細,完全不像是溫晁? 溫逐流低頭翻找袖中事物,道:「難道不點燈,他就發現不了嗎。」 溫晁呼呼地道:「我們、我們跑了這麼遠,跑了這麼久,他、他應該、抓不住了吧!」 溫逐流漠然道:「也許。」 溫晁怒道:「什麼叫也許!沒逃掉你還不趕快跑!」 溫逐流道:「你要用藥。否則死定了。」 說著,他一下子掀開了溫晁的斗篷。 這一掀,屋頂上的兩個人都微微一怔! 斗篷之下,不是溫晁那張囂張跋扈、英俊得有些油膩的臉孔,而是一顆纏滿了繃帶的光頭! 溫逐流一層一層剝皮一樣地把繃帶剝下來,這個光頭人的皮膚也暴露出來。這張臉上遍佈著不均勻的燒傷和疤痕,使得他整個人彷彿煮熟了一樣,猙獰而醜陋,完全看不出從前那個人的影子! 溫逐流取出藥瓶,先給他吃了幾粒藥丸,再拿出藥膏,往他頭臉上的燒傷上塗抹。溫晁疼得嗚嗚咽咽,然而,溫逐流道:「不要流淚,否則淚水會讓傷口潰爛,疼得更厲害!」 溫晁只得強忍淚水,連哭都不能哭。一點搖曳的火光之旁,一個滿臉燒傷的光頭人齜牙裂齒,嘴裡發出含混的怪聲,火光將熄不熄,昏昏黃黃。這景象,當真是無與倫比的恐怖。 正在這時,溫晁尖叫一聲,道:「笛子!笛子!是不是笛子?!我聽到他又在吹笛子!」 溫逐流道:「不是!是風聲。」 然而,溫晁已經嚇得摔倒了地上,又嚎叫起來,溫逐流又把他抱了起來。看來,溫晁的腿是出了什麼問題,無法自己走動了。 溫逐流給他塗完了藥,從懷中取出幾個包子,遞到他手裡,道:「吃吧。吃完繼續趕路。」 溫晁哆哆嗦嗦捧起來咬了一口。見狀,江澄想起了他和魏無羨逃難那日,兩人連一口乾糧都吃不上,此情此景,當真報應不爽!他滿心歡快,嘴角揚起,無聲地狂笑起來。 突然,溫晁像是咬到了什麼,露出極其可怕的神情,把包子扔了出去,尖叫道:「我不吃肉!我不吃!我不吃!不吃肉!」 溫逐流又遞了一個,道:「這個不是肉的。」 溫晁道:「我要找我爹,什麼時候才能回我爹那兒!」 溫逐流道:「照這個速度,還有兩日。」 他說話非常實誠,絕不誇張,絕不作假,這實誠卻讓溫晁痛苦萬分,啞聲道:「兩天?兩天?!你看看現在的我,是什麼樣子?再多等兩天,我又會是什麼樣子?!沒用的東西!」 溫逐流豁然站起,溫晁嚇得一縮,以為他想一個人逃跑,忽的知道害怕了。所有的護衛都一個一個慘死在他面前,只有這個溫逐流,是他最後的仰仗,連忙改口道:「不不不,溫逐流、溫大哥!你別走,你不能拋下我,只要你帶我回我爹身邊,我讓他把你升成最上等的客卿!不不不,你救了我,你就是我大哥,我讓他認你進本宗!今後你就是我大哥!」 溫逐流凝視著樓梯的方向,道:「不必。」 不光他聽到了,藍忘機和江澄都聽到了。驛站的樓梯那邊傳來的,一下一下的腳步聲。 有個人,正在一步一步地踩著台階,走上樓來。 溫晁遍佈燒傷的臉瞬間褪去了原本過剩的血色,他顫抖著從斗篷裡伸出雙手,摀住了自己的臉,彷彿害怕過度,想要掩耳盜鈴地靠遮住眼睛保護自己。而這雙手掌,竟然是光禿禿的,一根手指都沒有! 咚、咚、咚。 那個人慢慢地走上樓來,一身黑衣,身形纖長,腰間一管笛子,負手而行。 屋頂上的藍忘機和江澄雙雙把手壓在了劍柄上。 然而,等到那個人悠悠地走上了樓梯,微笑著回過頭後,看到了那張明俊面容的藍忘機,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第62章 風邪第十三 2 藍忘機的嘴唇地顫了顫,無聲地念了兩個字。江澄幾乎當場就站了起來。 是魏無羨。 可是,除了那張臉,這個人從頭到腳,沒有一點像原來的那個魏無羨。 魏無羨分明是一個神采飛揚、明俊逼人的少年,眼角眉梢儘是笑意,從來不肯好好走路。 而這個人,週身籠罩著一股冷冽的陰鬱之氣,俊美卻蒼白,笑意含森然。 眼前所見景象太出乎人的意料,再加上屋內形勢未定,不可輕舉妄動打草驚蛇,縱使屋頂上的兩人都震驚無比,卻都沒有貿然衝進去,只是把頭壓得更低、離瓦縫更近了。 屋內,一身黑衣的魏無羨徐徐轉身,和顏悅色地道:「真巧,又遇到你們了。」 溫晁遮著自己的臉,已經只剩下氣音了:「溫逐流……溫逐流!」 聞聲,魏無羨慢慢彎起了眼睛和嘴角,道:「都這麼多天了,你還以為叫他有用嗎?」 他朝這邊走了幾步,踢到了腳邊一個白生生的東西,低頭一看,正是溫晁剛才扔出去的肉包子。 魏無羨道:「怎麼,挑食?」 溫晁從凳子上倒了下來。 他一邊鬼哭狼嚎,一邊用沒有十指的雙手在地上爬動,拖地的黑斗篷順著下身滑落,露出了他的兩條腿。 這兩條腿像是累贅的擺設一樣掛在他身下,纏滿了繃帶,異常纖細。由於他劇烈的動作,繃帶之間拉出縫隙,露出了裡面還掛著鮮紅血絲和肉絲的森森白骨。 他腿上的肉,竟然都被生生剮了下來。 空蕩蕩的驛站裡迴盪著溫晁尖銳的叫聲。魏無羨恍若未聞,輕掀衣擺,在另一張桌子上坐了下來,搖了搖頭,道:「別的肉都吃不下了?自己的腿,有那麼好吃嗎?」 聞言,屋頂上的兩人眼中都閃過一絲寒意。 魏無羨居然讓溫晁自己吃了自己的腿! 第二盞油燈幽幽燃起,明黃的火焰之前,魏無羨的臉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他指間夾著什麼東西,垂下了手臂,一張慘白的面孔從桌下的黑暗中浮現出來。 那張桌子下,傳來了咯吱咯吱的咀嚼聲。 一個白色的小孩子蹲在他腳邊,彷彿一頭食肉的小獸,正在啃食著魏無羨投喂的什麼東西。 魏無羨撤回了手,在這只白色的鬼童頭髮稀稀拉拉的腦袋上輕輕拍了兩下。鬼童叼著他投喂的東西,轉了個身,坐在他腳邊,抱著他小腿,一邊口裡繼續惡狠狠地咀嚼,一邊用寒光閃閃的雙眼瞪著溫逐流。 他口裡嚼的,是兩根人的手指。 不必多言,必然是溫晁的手指! 藍忘機盯著那個陰氣森森的鬼童,還有同樣陰氣森森的魏無羨,握緊了避塵的劍柄。 魏無羨低著頭,教人看不清表情,幽幽地道:「趙逐流,你真以為,你能在我的手底下保住他這條狗命?」 溫逐流依舊擋在溫晁身前。 魏無羨冷笑一聲,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袖,道:「好一條忠心耿耿的溫狗。」 他輕聲道:「趙逐流,你是不是還堅持覺得,你是個好漢子啊? 「為報溫若寒知遇之恩,對其言聽計從,罔顧是非。嘖嘖,多好的人。 「知遇之恩。呵。」 突然之間,他的語調神情陡轉陰鷙,厲聲道:「憑什麼你的知遇之恩,卻要別人來付出代價!」 話音未落,溫逐流身後便傳來了溫晁的淒厲哭嚎! 溫晁已經爬到了牆角,拚命往木板裡擠,彷彿以為這樣就可以把自己從縫隙之間擠出去。誰知,天花板上突然啪的摔下一團紅影。一個身穿紅衣、面色鐵青的長髮女人重重摔到了他身上。 這個女人不知是什麼時候爬上了天花板的,她烏青的臉、鮮艷的紅衣、漆黑的長髮形成刺目可怖的對比,十指抓住溫晁頭上的繃帶,用力一撕! 這繃帶是剛才溫逐流給溫晁塗完藥後重新纏上的,藥膏、皮膚和繃帶正粘在一起,被火燒傷後的皮膚原本就十分脆弱,被這樣猛力一撕,霎時間把還未剝落的疤痕和格外薄的皮肉一起撕了下來,連嘴唇也被撕掉了,一顆凹凸不平的光頭,瞬間變成了一顆血肉模糊的光頭。 溫晁當場便暈了過去。聽到他慘叫的剎那,溫逐流依舊一動不動,可是,藍忘機和江澄定睛細看,發現他週身若有若無地籠罩著幾團人影,人影模模糊糊,卻牢牢附著在他身上,溫逐流一動不動並不是因為冷靜,而是因為僵硬。 那面容鐵青的女人把繃帶扔到地上,彷彿一隻四腳生物,手腳並用地朝魏無羨爬去。 方纔她撕溫晁皮肉的時候,滿臉猙獰,可伏到了魏無羨身邊之後,那張青色的面孔貼在魏無羨的大腿上,竟然恍若一個嬌媚的寵妾,正在乖巧地討主人的歡心,嘴裡還在發出咯咯的笑聲。魏無羨斜斜坐在桌邊,姿勢甚為愜意輕鬆,右手在她柔順的長髮上,一下一下慢慢地撫摸著。 他道:「逗你們玩兒了這麼久,是時候做個了結了。對你們這兩隻溫狗,我已經沒有興趣了。」 言畢,魏無羨從腰間拔出了那支笛子。 正要將這支笛子送到唇邊,忽然,屋頂上一人道:「你沒有興趣,我有!」 一道紫光流轉的長鞭破瓦而下,直直勾住了溫逐流的脖子,呼呼地在他頸上纏繞了足足三道,猛地一提。溫逐流高大沉重的身軀被這條電光長鞭吊了起來,懸在空中,當時便脖子裡便發出了「喀喀」的頸骨斷裂之聲。 他沒有立即死去,而是臉色爆紅,渾身抽搐,奮力掙扎不止。雙目圓睜,眼珠幾乎爆出眼眶! 看到紫電之光,魏無羨瞳孔一縮,旋身站起,原本伏在他腳邊的青面女和鬼童剎那便退入了黑暗之中。一黑一白兩道人影從屋頂上躍了下來,落入驛站二樓。與此同時,被紫電纏頸的溫逐流,也漸漸的不動彈了。 魏無羨持著笛子,與面前的兩人默然對峙。他們身後,就是死得痛苦萬狀的溫逐流,還有一個已經半死不活的廢人溫晁。 魏無羨的目光在藍忘機和江澄之間來回掃動,三個人,竟然誰也沒有先開口。 半晌,江澄一揚手臂,扔了一樣東西過去。 魏無羨舉手一接,江澄道:「你的劍!」 魏無羨的手慢慢落下。他低頭看了看隨便,頓了一頓,才道:「……謝謝。」 又是半晌無言,忽然,江澄走上前來,拍了他一掌,道:「臭小子!這三個月,你跑哪裡去了!」 這一句責罵之中,儘是喜意。 藍忘機的目光始終鎖定在魏無羨身上,神色冷峻,似乎內心正在激烈交戰。魏無羨被江澄這一下拍得整個人一愣,片刻之後,也一掌拍了回去,道:「哈哈,一言難盡,一言難盡!」 方纔他身上的那股陰冷之氣,竟霎時便被這兩掌沖淡了不少,頃刻之間,彷彿又變回了原來那個飛揚跳脫的少年。江澄喜中有怒,用力抱了他一下,又猛地推開道:「不是說好了在山腳那個破鎮子會合嗎?我等了五六天,沒見到你的影子!這三個月我一邊忙家裡的事一邊找你,杳無音訊,頭都大了!」 魏無羨一掀衣擺,又在桌邊坐了下來,擺手道:「都說了一言難盡啊。一群溫狗在那裡把我抓了,扔一個鬼地方去折騰了。」 江澄愕然道:「……什麼鬼地方?可我問過鎮上的人,都說從沒見過你這個人?!」 魏無羨道:「你問那鎮上的人?都是些沒見過世面的鄉野村夫,怕多生事端誰敢跟你說實話,當然都說沒見過我。」 江澄罵了一聲:「一群老匹夫!」 他又追問道:「什麼鬼地方?岐山嗎?不夜天城嗎?那你是怎麼出來的?還變成這樣了,剛才那兩隻東西是什麼?居然肯聽你的話!之前我和藍二公子接了夜襲圍殺溫晁溫逐流的任務,結果被人搶了先,沒想到會是你!那些符篆也是你改的?」 魏無羨斜眼一掃,見藍忘機正在看著他們,微微一笑,道:「差不多吧。我說在那鬼地方發現了一個神秘洞穴,裡面有高人留下來的秘籍,然後就變成這樣出來大殺四方了,你信不信?」 江澄啐道:「你傳奇話本看多了吧。世上哪那麼多高人,遍地都是秘洞秘籍!」 魏無羨攤手道:「你看,說了你又不信。以後有機會再慢慢跟你說吧。」 江澄看了一眼藍忘機,心知多半是不便在外族子弟面前說的話,斂了喜色,道:「也好。之後再說。回來就好。」 魏無羨道:「嗯。回來就好。」 江澄喃喃重複了幾遍「回來就好」,又猛地拍了他一掌:「你真是……被溫狗抓住都能不死!」 魏無羨得意道:「那是。我是誰。」 江澄道:「沒死也不早點回來!」 魏無羨道:「我這不是剛出來嗎?聽到你和師姐都很好,你又在著手重建雲夢江氏,組盟參戰,這三個月辛苦你了。我就先去殺幾隻溫狗給你減輕點兒負擔,為各大世家做點兒貢獻。」 江澄道:「把你這破劍收好!我給你拿回來後帶了三個月,就等你回來趕緊拿走,不想再天天帶著兩把劍被人問東問西了!」 藍忘機靜靜站在一旁,忽然出聲道:「沿路殺溫氏門生的,是不是你。」 魏無羨微微側首道:「我嗎?」 確認藍忘機是在問他,他道:「當然是我。」 江澄道:「怎麼一次才殺一個,費這麼多事。」 魏無羨漫不經心地整了整袖子,道:「好玩兒唄,玩死他們。一個一個地殺給他們看,一刀子一刀子慢慢地割。直接全滅了太便宜他們了。溫晁不必多說,我還沒折磨夠他。至於這個趙逐流,他受過溫若寒的提攜之恩,改姓入溫家,奉命保護溫若寒的寶貝兒子。」他冷笑道:「他要保護,我偏要讓他看著溫晁在他手裡,一點一點變得面目全非。一點一點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這笑容三分陰冷,三分殘忍,三分愉悅,藍忘機將他的神情清清楚楚看在眼裡,緩緩向前走了一步,道:「你是用什麼方法操控這些陰煞之物的?」 魏無羨斜眼睨他,嘴角的弧度銳減。江澄也聽出了不諧之音,道:「藍二公子,你問這話是什麼意思。」 藍忘機緊盯著魏無羨,道:「魏嬰,回答。」 魏無羨挑了挑眉,道:「請問……我不回答會怎樣?」 忽然,他閃身避過,避過了藍忘機突如其來的一擒,倒退三步,道:「藍湛,咱們剛剛久別重逢,你就動手抓人,不太好吧?」 藍忘機一語不發,出手越發迅捷無倫。魏無羨撥開他的手,道:「我還以為我們應該算半個朋友?至少算個熟人。你這樣,是不是有點兒絕情?」 藍忘機肅然道:「回答!」 江澄攔在他們兩人中間,道:「藍二公子!」 魏無羨道:「好。我回答——我馴養它們了。」 藍忘機道:「如何馴養?」 魏無羨眨了眨眼,道:「如何馴養?這個一時半會兒可真難講清楚。這麼說吧,你想想,猛獸如何馴養?跟那是差不多的。先以元神壓制,它們要什麼,再給什麼。」 藍忘機緊緊追問道:「用別人的,還是用你自己的?」 魏無羨道:「都有。」 藍忘機越過江澄,直向他取來。魏無羨將笛子橫持在前,擺出迎擊姿勢,道:「過分了吧?藍湛,我都有問必答了,還這樣不講情面?你究竟想幹什麼?」 藍忘機一字一句道:「跟我回姑蘇。」 聞言,魏無羨和江澄都是一怔。 訝然片刻,魏無羨笑道:「跟你回姑蘇?去那裡幹什麼?」 旋即,他恍然大悟道:「哦。我忘了,藍啟仁最討厭這種邪魔外道。你是他的得意門生,當然也是如此,哈哈。我拒絕。」 江澄警惕地盯著藍忘機,道:「藍二公子,藍氏家風我等都明白。但此前暮溪山屠戮玄武洞底魏無羨曾於你有救命之恩,更有共患難之誼,如今你毫不留情面上來便要拿他問罪,未免不近人情。」 魏無羨看了看他,道:「可以啊?這場面話說的不錯,有家主風範。」 以一對二,藍忘機道:「我並非是要拿他問罪。」 江澄道:「那你讓他跟你回姑蘇幹什麼?藍二公子,這個關頭正是急需戰力的時候,你們姑蘇藍氏不齊心協力殺溫狗,卻要惦記著那一套古板教條,專門懲治己方人嗎?」 藍忘機道:「修習邪道非長久之計。若不及時遏止,將來後果不堪設想!」 魏無羨道:「好義正言辭!如何不堪設想?請放心,我再怎麼樣,也肯定不會像溫狗那樣不堪設想。」 藍忘機慍道:「此道損身,更損心性!」 魏無羨道:「損不損,損多少,我最清楚。至於心性?」 他反問道:「我心性究竟如何,你又知道些什麼?」 藍忘機怔了怔,忽然怒道:「……魏無羨!」 魏無羨也怒道:「藍忘機!你一定要在射日之征的關頭跟我過不去嗎?想我去受你們姑蘇藍氏的禁閉?你以為我真不會反抗?!」 他臉上陡然之間戾氣橫生,藍忘機放在避塵劍柄上的手骨節發白,江澄冷聲道:「藍二公子,別怪我再說句不客氣的話。就算要追究,魏無羨又不是你們家的人。如今溫亂未除,人人自顧不暇,姑蘇藍氏的手,就別伸得太長了。」 魏無羨緩了顏色,道:「不錯。只要殺的是溫狗就行了,為何要管我是怎麼殺的呢?藍湛,我知道你看我一向不順眼,但這個時候,你就別糾結我邪不邪、操心我正不正了吧。」 藍忘機道:「我,並非……」 話音未落,角落裡的溫晁動了動。 魏無羨與江澄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繞過藍忘機,繞過被紫電懸吊著的溫逐流的屍體,站到溫晁那顆血淋淋的光頭之前。 溫晁緩緩地掀起眼皮,半死不活的,一睜眼,就看到了上方正在俯視他的兩張臉。 這兩張臉一樣的年輕,一樣的面熟,都曾經在他面前露出過或絕望或痛苦或恨意刻骨的神情。而此時此刻,他們居高臨下的面孔,也是一樣冷笑森然,一樣的眼現寒光。 他叫也不叫、逃也不逃了,癡癡傻傻地捧著自己沒有十指的雙手,流起了口水。 魏無羨提起他的斗篷,將他踢成朝著雲夢方向下跪的姿勢。裸露的骨肉相互摩擦,使得溫晁發出啊啊的淒厲痛叫,在空蕩蕩的驛站裡格外刺耳。 江澄道:「他聲音怎麼尖?」 魏無羨道:「沒了一樣東西,當然尖。」 江澄道:「你割的?」 魏無羨道:「這麼想可有點噁心了,當然不是我割的,是他養的那女人發瘋咬的。」 藍忘機還立在他們身後,正注視著這邊。魏無羨忽然又記起了他的存在,轉過身,微笑道:「藍二公子,接下來的場面,可能不太適合你觀看。請迴避一下吧。」 江澄也客氣而疏離地道:「不錯。藍二公子,溫晁、溫逐流一支已全滅,我們的任務完成,也該分道揚鑣了。此為家仇私怨。請迴避吧。」 藍忘機與魏無羨對視片刻,魏無羨率先若無其事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轉回身,背對著他。 藍忘機轉身下樓。 他出了驛站,在門口守了好一會兒,卻始終沒有離去。 寂靜的夜色,被溫晁的嚎叫聲劃破。藍忘機抬起頭,白衣和抹額在冷風中獵獵而飛。 黑夜已過,天上的太陽,就快升起來了。 而地上的太陽,該落下了。   ☆、第63章 優柔第十四 魏無羨忽然低喃了一句:「……藍湛。」 他伸出手,一下子抓住了藍忘機的一隻袖子。 藍忘機一直守在他身邊,方才正欲起身便被他捉住,立即俯身,輕聲道:「我在。」 魏無羨卻並未清醒,眼睛還是緊緊閉著,手卻抓著他不放,似乎在做夢,嘀嘀咕咕道:「……你……你別生氣……」 藍忘機微微一怔,柔聲道:「我沒生氣。」 魏無羨道:「……哦。」 聽到這一句,他像是放心了一般,手指微微鬆了。 藍忘機在他身旁坐了一會兒,見他又一動不動了,再次準備起身。誰知,魏無羨另一隻手猛地又抓住了他。抱著他一條手臂不放,喊道:「我跟你走,快把我帶回你家去!」 藍忘機睜大了眼睛。 喊出了這一聲後,魏無羨像是把自己喊醒了,眼睫顫了顫,慢慢睜開雙眼,從混混沌沌到一片清明,忽然發現自己雙手像抱救命稻草、水中浮木一般抱著藍忘機。 他立即撤手,就差打個滾滾開了,動作太大,牽動了腹部的傷口,「啊」的一聲皺起了臉,這才想起身上還有傷。金星陣陣間,金凌、江澄、江厭離、江楓眠、虞夫人……許多張臉輪著在他眼前打轉。藍忘機按住他,道:「腹部的傷?」 魏無羨道:「傷?沒事不算很疼……」他掀開衣服看了看,腹部已經被妥帖地包紮好了,其實行動已無礙,不要太劇烈就好。他道:「這身體還是不行,捅一下就撐不住了 藍忘機淡聲道:「誰的身體被捅一下,都撐不住。」 魏無羨道:「那可不一定,要是換了我以前的身體,吊著半截腸子都能自己塞回去再戰三百場。」 看他剛醒過來又開始瞎說,藍忘機搖了搖頭,轉開了臉,魏無羨以為他要走,忙道:「藍湛藍湛!別走。我胡說八道,我不好,你不要不理我。」 藍忘機道:「你還怕人不理你嗎?」 魏無羨道:「怕的,怕的。」 他已經好久沒有體會到,受傷醒來之後,有人守在身邊的感覺了。 藍忘機腰間配著兩把劍,將隨便取下,遞給了他:「你的劍。」 魏無羨道:「謝謝。」 握住劍柄,輕輕抽出,雪亮的劍鋒之上,映出了他的雙眼。魏無羨把隨便重新合入鞘中,道:「它當真自動封劍了?」 藍忘機也握住了隨便的劍柄,往外拔,紋絲不動。魏無羨歎了口氣,摸了摸劍身,心道:「我就知道金光瑤這廝不敢隨口瞎編……竟然真的封劍了。」 他四下打量一番,這是一間乾淨簡潔的屋子,和藍忘機的靜室陳設相似,卻沒有琴桌。魏無羨問道:「這是哪裡?」 藍忘機道:「雲深不知處。」 魏無羨微微一怔,道:「……你把我帶回雲深不知處?你不怕被你哥哥發現?這是誰的屋子?」 一人道:「我的。」 屏風後轉進來一人,白衣抹額,身形長挑,正是藍曦臣。 藍忘機起身道:「兄長。」 藍曦臣的目光從他身上,移到了魏無羨臉上,長歎一聲,道:「……忘機。你讓我說你什麼好。」 不知他究竟是站在哪一邊的,見藍曦臣進來,魏無羨原本是應該警覺的,可是藍忘機就擋在他身前,他實在是警覺不起來。 藍忘機道:「兄長。赤鋒尊的頭顱,確實在金麟台的密室之中。」 藍曦臣道:「你親眼所見?」 藍忘機道:「他親眼所見。」 藍曦臣道:「你相信他?」 藍忘機道:「信。」 他答得毫不猶豫,魏無羨心口一熱。藍曦臣道:「那麼金光瑤呢?」 藍忘機道:「不可信。」 藍曦臣笑了,道:「忘機,你又是如何判定,一個人究竟可信不可信?」 他看著魏無羨,道:「你相信魏公子,可我,相信金光瑤。大哥的頭在金麟台裡,這件事我們都沒有親眼目睹,都是憑著我們自己對另一個人的瞭解,相信那個人的說辭。 「你認為自己瞭解魏無羨,所以信任他;而我也認為自己瞭解金光瑤,所以我也信任他。你相信自己的判斷,那麼難道我就不能相信自己的判斷嗎?」 魏無羨怕他們兩兄弟因此而起爭執,道:「藍宗主!」 藍曦臣頷首道:「魏公子,你不必擔心。事情查清楚之前,我不會偏信任何一方,也不會暴露你們的行蹤。不然我就不會把你們藏到我的寒室裡了。」 他在蓆子上端正地坐了下來,道:「那麼,請說一說,你在金麟台,究竟看見了什麼吧。」 於是,魏無羨從他附在紙片人身上起,講到那封古怪的密信,講到蹊蹺自殺的秦愫,講到共情,還有聶明玦被封起來的頭顱,詳細地把探秘金麟台的整個過程複述了出來。 聽完之後,藍曦臣道:「那封信?」 魏無羨能明白,整件事情裡,這封信太古怪了,聽起來完全像是信口胡編、用來圓謊的牽強道具,而且這封信還被燒了,真是怎麼聽怎麼假。若是能找回赤鋒尊的頭顱,那便好辦了,可金光瑤現在一定已經把它藏到更隱蔽的地方去了。 他一開始就從聶明玦的視角看金光瑤,看到了這個人的殘忍和野心,然而,如果金光瑤在藍曦臣面前一直是以偽裝相示,沒理由他不去相信自己的結義兄弟,卻去相信一個臭名昭著腥風血雨之人。何況,表面上看來,聶明玦的走火入魔早有先跡,在大庭廣眾之下發狂暴血而亡,似乎十分合理。 見藍曦臣不置可否,低頭思索。魏無羨道:「藍宗主,赤鋒尊的直接死因,確實是走火入魔,但你不覺得這時機也太巧了?如果沒有誘因,他為什麼不早不晚,偏偏在留給金光瑤的最後期限那一日爆發?」 藍曦臣道:「你認為誘因是什麼。」 魏無羨道:「我個人認為,這個誘因,就是他所彈奏的清心玄曲。」 藍曦臣道:「魏公子,你也該知道,他所奏的清心玄音,是我教給他的。」 魏無羨道:「那麼請藍宗主聽聽看,這支曲子有沒有什麼古怪?」 他的笛子就擺在床頭,魏無羨將之持起,低頭想了想,這便吹奏起來。 這支曲子,在聶明玦生命的最後三個月裡,金光瑤幾乎每晚都要為他彈奏,是以魏無羨將旋律記得清清楚楚。一曲吹完,魏無羨道:「藍宗主,這支曲子,確實是你教給他的那支麼?」 藍曦臣道:「正是。此曲名為《洗華》,有清心定神之效。」 藍忘機未發話,這邊代表著藍曦臣所言不假。魏無羨道:「洗華。玄門名曲我也聽過不少,為何對它的名字和旋律都沒有印象?」 藍忘機道:「此曲冷僻,且難習。」 魏無羨道:「是金光瑤點名要學這首的麼?」 藍曦臣道:「正是,《洗華》雖難習,但效用甚佳。」 魏無羨道:「真有這麼難習?」 藍曦臣頷首道:「難習。方才魏公子不也吹錯了一段?」 聞言,魏無羨心中一動,道:「我剛才吹錯了?」 藍忘機道:「中間有一段,錯了。」 魏無羨笑道:「不不。不是我錯了。而是金光瑤錯了。在共情裡,他確確實實就是這麼吹的。我可以保證,這曲子我是一句不錯地重複了一遍。」 藍曦臣詫異道:「那便是他學錯了?沒可能。」 魏無羨道:「的確沒可能,斂芳尊聰明如斯的人,怎麼會記錯曲調?只怕多半是故意的!我再吹一次,藍宗主,含光君,你們兩位可要仔細聽『吹錯了』的那一段。」 他果然又吹了一次,吹到第二段接近末尾的時候,藍忘機道:「停。」 藍曦臣道:「就是方纔這一段。」 魏無羨取下了唇邊的笛子,道:「真是這一段?可我覺得,這一段聽起來並不違和。」 藍曦臣道:「的確不違和。但是,它絕對不是《洗華》的一部分。」 若是普通的彈奏錯誤,斷不會與原曲的其他部分如此水乳交融渾然一體,幾乎能確定,這一段旋律,必定是被刻意打磨後插進來的了。 而這一段並不屬於《洗華》,卻混入《洗華》的陌生旋律,很有可能就是聶明玦喪生的關鍵! 思忖片刻,藍曦臣道:「你們隨我來。」 藍忘機與魏無羨隨著他的指引走出了寒室。亥時已過,雲深不知處內大部分人早已安歇,寂靜無比,一路無人,藍曦臣將他們徑直帶到了藏書閣。 雲深不知處被一場大火燒過,藏書閣已不是當年的藏書閣,但重建之後,與原先格局毫無二致,連閣外那株玉蘭花樹也重新栽了一棵。三人進入閣內,魏無羨道:「藍宗主,這裡能找到這段旋律的來源麼?」 藍曦臣道:「這裡不行。」 他走到一排書格之前,蹲下身來,掀開舖在那裡的一張蓆子,揭開底下的木板,道:「這裡可以。」 木板之下,是一道暗門。 藍忘機道:「禁書室。」 暗門之下,是一道三十多階的暗梯,三人順暗梯依次而下,呈現在魏無羨眼前的,是一個乾燥寬闊的地下室,腳步聲在地下室裡激出空曠的回音。禁書室裡矗立著一排排書格,格子上稀稀拉拉分類放著書,落著灰,似乎許多年都無人翻動了。 藍曦臣則把他們帶到一排書格之前,道:「這一格全都是異譜志。」 禁書室裡有一張書案,書案上只有一盞紙燈。藍忘機取了格上多年無人問津的紙筆,默寫三份那段旋律的曲譜。三人圍坐在那張書案邊分工合作,每人負責幾十本,一本一本,一頁一頁地對照禁書上謄抄羅列的曲譜,尋找與其相合的部分。 然而,兩個時辰過後,三個人都沒有找到與那一段旋律吻合的曲譜。也就是沒有找出它的來源。 魏無羨一邊一目十行地過譜,一邊心道:「難道藍家的藏書閣禁書室的異譜志也沒有收錄這支曲子?不可能,如果連藍家都沒有收藏,其他地方更是沒可能收藏。總不會金光瑤自己創了一支神曲?這樣的話就麻煩了,但他雖然聰明,卻終歸是半路出家,不至於聰明到能自創……」 魏無羨看這些密密麻麻的小字看了許久,有些眼花,手頭還剩下幾本,打算先擱一擱再看。藍忘機已看完了他的那疊,默默將魏無羨擱下的幾冊拿了過去,低頭繼續翻找。藍曦臣緩緩抬眼,看到了這一幕,似乎欲言又止。 正在這時,藍忘機道:「這本。」 他將手中的書冊遞了過來,魏無羨登時打起了精神,可認真看了看他翻開的那兩頁,對比手中的殘譜,道:「完全不一樣啊?」 藍忘機站起來,坐到了他身邊,指給他看:「看前後兩頁。」 他們的頭湊在一起,藍忘機就在他耳邊說話,魏無羨的手一抖,書冊險些落下。好容易才定住心神,逼著自己把眼睛從藍忘機修長白皙的手指上挪開,仔細分辨,道:「啊,前後兩頁!」 這本譜冊乍看之下,似乎沒什麼不妥,可若是熟悉音律之人,多留些心思,就能看出,翻開的這一頁,前一頁的曲子和後一頁的曲子是接不上的。 魏無羨取出笛子,照著譜子吹了一段,果然,兩段曲調是斷開的。前一頁的半截譜和後一頁的半截譜,根本不是同一支曲子。這兩頁中間應該還有一頁,被人小心翼翼、不留痕跡地撕走了。 這個人撕得很細心,沒留下半點殘頁,難以被人發覺。魏無羨翻過書冊,只見深藍色的書封皮上,寫著三個字的書名。 魏無羨道:「《亂魄抄》?這是什麼書?書裡面的曲子調子好怪。」 藍忘機道:「一本東瀛秘曲集。」 魏無羨道:「東瀛那邊的秘曲?難怪調子和我們這邊不大一樣。」 藍曦臣神色複雜,道:「……《亂魄抄》,相傳是一位修士,乘船漂流至海外,在東瀛之地流浪數年,搜集而成的一本邪曲集。這本書裡的曲子,如果演奏的時候附以靈力,能作害人之用,或日益消瘦,或心情煩躁,或氣血激盪,或五感失靈……靈力高強者,能在七響之內,取人性命。」   ☆、第64章 優柔第十四2 魏無羨拍桌道:「就是這個!」 他心中高興,拍的這一下十分突兀,震倒了書案上的紙燈,藍忘機眼疾手快地將它扶了起來。 魏無羨道:「藍宗主,這本《亂魄抄》裡面,有沒有一支曲子,能擾人心神、使人元神激盪、氣血翻騰、暴躁易怒之類的?」 藍曦臣道:「……應該是有的。」 魏無羨又道:「金光瑤靈力不行,沒法在七響之內取人性命,而且這樣下手太明顯了,他肯定不會挑選這種殺傷力強的邪曲。但是如果他藉著為赤鋒尊彈奏清心玄曲、助他平定心神的理由,連續彈奏三個月,這支曲子,有沒有可能像服用慢性毒藥一樣,催化赤鋒尊的發作?」 藍曦臣道:「……有。」 魏無羨道:「那麼,推測就很合理了。那段不屬於《洗華》的殘譜,就是出自於這本《亂魄抄》失落的一頁。《亂魄抄》上所記載的東瀛邪曲都頗為複雜難習,他沒有時間在禁書室抄錄,只得撕走——不,不對,金光瑤有過目不忘之能,他撕走了這一頁,並不是因為他記不住,而是為了死無對證。確保萬一有一天東窗事發,或者被人當場揪住,也無法判斷這段旋律的來源。 「他所做的一切都極其謹慎,當著你的面,坦然彈奏的是完整版的���洗華》。赤鋒尊並非醉心風雅之人,他聽藍宗主你彈過《洗華》,應該對旋律有大致的印象,因此,金光瑤不能直接彈奏邪曲,而是把兩支風格迥異、功效也完全相反的曲子糅合到一起,竟然還能糅合得好不突兀渾然一體,音律天賦著實頗高。我猜,他在《洗華》段落裡只使用很少的靈力,而在邪曲的段落裡才發力。赤鋒尊畢竟不精於此道,自然無法分辨出,其中有一段,已經被金光瑤篡改為催命邪曲!」 沉默半晌,藍曦臣低聲道:「……他雖然時常出入雲深不知處,但,藏書閣底的禁書室,我並沒有告訴過他。」 他答得越來越艱難,魏無羨道:「藍宗主……恕我直言。斂芳尊是在岐山溫氏的不夜天城裡做過臥底的,而且,是一位無比成功的臥底。他連溫若寒的密室都能找到,並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在他面前,藍家藏書閣的禁書室……真的不算什麼。」 藍忘機則道:「兄長。當年你轉移藏書時,是否,在途中遇到過他?」 聶明玦的共情裡,藍曦臣說過,他之前是見過金光瑤的,明顯印象頗佳,而且還說了「畢生之恥」。算算時間,也只能讓人聯想到藍曦臣攜藏書出逃的事了。 當年岐山溫氏作亂,人心惶惶,藍曦臣攜未被焚燬的藏書拚死出逃,或許途中落難,受過金光瑤的恩惠。所以他才如此信任金光瑤的為人,連清心音都能教給他。 而若果真如此,很有可能金光瑤在那時就從手忙腳亂的藍曦臣處得知了一些事情。在決心除掉聶明玦時想起來藍家所藏的這一批禁書邪曲,再仗著藍家家主義弟的身份出入藏書閣,直到找到他要的東西。 藍曦臣把寫著那段殘譜的紙拿在手裡,盯了一陣,道:「明天,我去試驗,看看這段殘譜,是否真的會影響人的心智。」 事到如今,這幾乎是他對金光瑤信任的最後籌碼了。 藍忘機道:「兄長。」 藍曦臣一隻手遮住了額頭,忍耐著什麼一般,沉聲道:「……忘機,我所知的金光瑤,和你們所知的金光瑤,還有世人眼中的金光瑤,完全是不同的三個人。這麼多年來,他在我面前一直是一個忍辱負重、心繫眾生、敬上憐下的形象,我從來以為我所知的,才是真實的。你要我現在立刻相信這個人,是一個十惡不赦陰險狡詐的卑劣之徒……能否容許我更謹慎一些,再作出判斷?」 痛苦之處還在於,如果要他相信這件事,那麼他就必須承認,三個結義兄弟之中,一個辜負他的信任,在他面前偽裝多年;另一個因為則他的這份信任而被害死。清河聶氏清談會那日,他早就被設計為殺人計劃的一環,引發最後一擊的幫兇! 魏無羨與藍忘機都沒有再說話。 許久之後,藍曦臣終於放下了手,疲倦地道:「……到現在為止,這些東西,都只有我們三個人知道。找不到頭顱,就拿不出證據。一切都只是片面之詞,無法取信於人,取信於天下。所以下一步該怎麼做,還需從長計議。」 魏無羨微微頷首,道:「藍宗主,容我多問一句,赤鋒尊的屍身……?」 藍曦臣道:「不必擔心,大哥的屍身,各家已親眼見過,眼下由懷桑保管。」 魏無羨道:「金光瑤反應如何?」 藍忘機道:「天衣無縫。」 魏無羨便知他一定把戲做足了全套,道:「所有人都見到了就好。要不了多久這件事就會傳的沸沸揚揚,金光瑤是仙督,又是名義上赤鋒尊的義弟,必定要追查此事,給出一個交代,要他騎虎難下,總會露出馬腳。再不用怕他使陰手。」 藍曦臣露出奇怪的神色,道:「魏公子,你不覺得,夷陵老祖重歸人世,這件事會更沸沸揚揚嗎?」 「……」魏無羨心道:「果真忘了。傳說中的夷陵老祖比沒頭的赤鋒尊更恐怖啊!」 藍曦臣道:「雲深不知處只能供你們暫時藏身,過不久,還是會有人來盤查的。你們得自己出去,想辦法找到關鍵性的證據。」 也就是頭顱。 魏無羨點頭道:「明白。」他自然而然地轉頭問藍忘機:「什麼時候走?」 他理所當然地覺得藍忘機一定會和他一起行動。顯然,藍忘機也是這麼覺得的,道:「即刻出發。」 藍曦臣看著這理所當然、完全不問他意見的兩個人,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又出現了。最終,還是歎道:「……那邊,我也會留心的。」 他說的「那邊」,自然是指金光瑤那邊。 走出藏書閣,魏無羨道:「你哥哥受的打擊挺大的。」 藍忘機道:「打擊再大,找到證據,他亦不會姑息。」 魏無羨道:「那是。畢竟是你的哥哥嘛。」 這時,路旁的草叢簌簌而動,魏無羨心中一緊,忽見草叢分開,鑽出一個白絨絨的小腦袋,和一對長長的耳朵。 這隻兔子粉色的鼻子縮了縮,看到藍忘機,垂下的耳朵忽然立起,一蹬腿便朝他身上彈去。藍忘機伸手將它接住,抱在臂彎之中。 他們來到那片青草地上,小蘋果臥在一顆樹旁,幾十隻圓滾滾的白兔子圍在它身邊,大多數都閉著眼睛睡得正安穩,少數幾隻還在拱動。魏無羨走到樹邊,搔了搔小蘋果的驢頭,小蘋果一個激靈,鼻孔噴著粗氣驚醒了,看到魏無羨,正要大喊大叫,扎堆的兔子們也被驚醒了,抖抖長耳,紛紛朝藍忘機那邊蹦去,一團一團,聚在他雪白的靴子邊跑來跑去,也不知道在興奮什麼。魏無羨牽著小蘋果的韁繩,邊拽邊威脅:「不許叫!你叫我打你。不,我叫他打你……」 兔子們後腿站在地上,人立起來,一條一條地扒在藍忘機腿上,都想往上爬。藍忘機就任它們折騰,巋然不動,魏無羨驅趕它們也趕不走,跟在他身後,等他們出了雲深不知處的大門,才垂下耳朵,坐在原地目送主人離去。魏無羨回頭看看,道:「都捨不得你呀,含光君,真是沒想到,你竟然這麼討這些小東西的喜歡。我就不行啦。」 藍忘機道:「不行?」 魏無羨道:「是啊。山雞野兔家貓飛鳥,看到我都轉身就跑。」 藍忘機搖了搖頭,意思太明顯了:一定是魏無羨先作惡了,才不討他們的喜歡。 下了山道,上了小路,魏無羨忽然道:「哎呀,我肚子疼。」 藍忘機道:「休息,換藥。」 魏無羨道:「不了。雲深不知處附近不安全,拖一刻危險一刻。我坐上去就好了。」 藍忘機道:「那你坐。」 魏無羨苦著臉道:「上驢的動作太大了,我怕牽到傷口。」 藍忘機停了下來,轉過身,看了看他,忽然伸手,避開受傷的位置附近,抱住他的腰,將他輕輕一提,放在了小蘋果的背上。 兩人一個騎著驢子,一個走在路旁。魏無羨騎著驢子,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藍忘機道:「怎麼?」 魏無羨道:「沒怎麼。」 像是幹了一件小壞事,他心裡有點小得意。 雖然幼年的事很多他都不記得了,但是有一幕畫面,始終模模糊糊印在他的腦海之中。 一條小路,一頭小花驢,三個人。一個黑衣男子把一名白衣女子輕輕一提,抱了起來,放到小花驢的背上,再把一個小小的孩子高高舉起,扛到自己肩頭。 他就是那個矮得不到人腿的小孩子。坐上了那黑衣男子的肩頭,一下子變得很高很高,威風凜凜,一會兒抓那男子的頭髮,一會兒搓他的臉,雙腿撲騰不止,口裡啦啦亂叫。 那白衣女子晃晃悠悠地坐在驢背上,看著他們,似乎在笑。那男子則始終默默的,不愛說話,只是把他托了托,讓他坐得更高更穩,一手牽起花驢的繩子。三個人擠在一條小路上,慢慢地朝前走。 這是他為數不多的記憶。 那是他的爹和娘。 魏無羨道:「藍湛藍湛,你把繩子牽一牽唄。」 藍忘機道:「為何?」 小蘋果很聰明,又不是不會跟在他身後走。魏無羨道:「賞個臉,牽一牽唄。」 雖然依舊不解為什麼魏無羨的笑容那麼燦爛,藍忘機還是依言把小蘋果的韁繩牽了起來,握在手裡。 魏無羨自言自語道:「嗯。就差個小的。」 藍忘機道:「什麼?」 魏無羨竊喜道:「沒什麼。藍湛,你真是個好人。」 藍忘機似乎不知道該怎麼接他這一句,看他的目光越發奇怪了。魏無羨又道:「我忽然發現,我怎麼這麼壞。從小就壞,我現在跟你認錯,還來得及嗎?」 藍忘機微微一揚眉,這樣的表情對他來說是極難得的了。他反問道:「認錯?」 這個人以前每次說要跟他「認錯」,往往是另一場更嚴重的錯誤的開始。魏無羨道:「不要這幅表情嘛。我是認真的。唉算了算了,過去的舊賬就不翻了。」 現在想想,很是為當時年少的一些舊事汗顏。魏無羨心道:「可能因為藍湛總是板著一張臉吧……我就是愛看他生氣失控的樣子,所以才總是不由自主地要撩撥他。實在是很惡劣啊!」 還好藍湛沒有真的討厭他。 明明是在逃命路上,魏無羨卻一點兒也緊張不起來,騎著一頭小花驢,前邊有藍忘機牽著繩子引路,滿心都是飄飄然,自在猶如騰雲駕霧。只覺得就算現在立即從路旁殺出一堆大小世家,除了煞風景壞人興致,也沒什麼。甚至還有心情欣賞月色下的野田。還拔出了腰間的竹笛,想吹奏一曲。 鬼使神差地,他吹出了一段旋律。聞聲,藍忘機的腳步微滯,魏無羨心底則忽然一亮。 魏無羨道:「藍湛藍湛,我問你,當年在暮溪山屠戮玄武洞底,你唱給我聽的那首歌,到底叫什麼名字?」 藍忘機道:「為何忽然記起來問這個。」 魏無羨道:「你就說吧,叫什麼名字。我好像猜出你是怎麼認出我的了。」 大梵山那一夜,他吹出的,正是屠戮玄武洞底,藍忘機在他身旁輕聲吟唱的那段旋律! 藍忘機道:「沒有。」 魏無羨道:「什麼沒有?沒有名字嗎?怎麼會沒有名字?你自己作的?」 藍忘機道:「嗯。」 魏無羨道:「真是自己作的?!」 藍忘機道:「嗯。」 魏無羨道:「怪不得!那啥,我,我再問個事哈。」 他試探著道:「你真是憑這支曲子認出我的話,就是說,你——沒在別人面前唱過、彈奏過?」 頓了頓,藍忘機道:「不曾。」 魏無羨一高興,猛地踢了小蘋果一腳。小蘋果憤怒地大叫起來,似乎想尥蹶子把他掀下去,藍忘機趕緊扯緊了繩子。魏無羨摟著小蘋果的脖子,道:「沒事沒事,它就這個脾氣!就會彈這兩下。我們繼續說。那你怎麼不給這曲子取個名字呢?趕緊給它取個名字吧,要不要我給你提意見?不如就叫……」   ☆、第65章 優柔第十四3 正在這時,藍忘機目光一冷,右手倏然壓上了避塵。魏無羨順著他的目光回頭望去,只見後方路旁一顆樹影之後,立著一道漆黑的身影。 一個低低的聲音道:「……公子。」 魏無羨剛才笑得太燦爛了,臉上笑容沒剎住,道:「啊?你怎麼來了?我不是讓你自己去玩兒嗎?」 樹下那道身影站了出來,月光照亮了一張蒼白俊逸的臉龐。溫寧道:「我剛才聽到了笛子。」 魏無羨道:「笛子?等等,我剛才的確是吹過笛子。可我沒有召喚你的意思,我就是隨便吹吹。」 他指著藍忘機道:「吹給他聽的。」 溫寧愣了一陣,道:「哦。」 他盯著藍忘機與魏無羨看了半晌,彷彿忽然才發覺自己的存在不太合適,道:「那,我先走了。」 藍忘機冷聲道:「站住。」 話一出口,溫寧便站住了。魏無羨心道:「藍湛叫他站住幹什麼,莫非是要跟他算賬?」 藍忘機道:「讓他留下,戰力。」 溫寧忙道:「好啊。」 藍忘機沒有再多說一句,牽起韁繩,轉身繼續走。 魏無羨在小蘋果背上晃晃悠悠,回頭看看。 溫寧默默隔了一段距離之後,再次隱藏起來,可他知道,溫寧已經跟在了後面。 多了一個『人、一雙眼睛藏在暗處,他也身不由己地正經了幾分,總覺得不能繼續發作,有點可惜。 魏無羨道:「說是要找頭顱,可咱們接下來,該去哪兒找呢?這回可沒有手臂給咱們指路了。」 藍忘機道:「你可還記得蘇憫善此人。」 看他的表情,明顯是已經做好了魏無羨回答「不記得」,然後耐心解釋的準備。魏無羨道:「含光君,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就算記性再差,也不會差到昨天晚上剛剛見過的人現在就忘了。當然記得,在金光瑤密室裡陰陽怪氣的那個嘛。他怎麼回事,跟我有仇嗎?」 頓了頓,他試探道:「當初,我是不是在……?」 藍忘機道:「不是。」 鬆了口氣,魏無羨道:「那他為什麼那麼針對我?」 藍忘機道:「不是針對你。是針對姑蘇藍氏。」 魏無羨道:「秣陵和姑蘇,離得不遠。他們家和你們家有什麼嫌隙嗎?我聽說,秣陵蘇氏這幾年風頭正好,是好得囂張了?」 藍忘機雖然牽著繩子,卻走得很慢,與他並行,道:「秣陵蘇氏,是從姑蘇藍氏分離出去的一支。」 原來,秣陵蘇氏,是一位外姓門生脫離姑蘇藍氏後自立的門戶。由於不能擺脫宗家的影子,他家的秘技都和姑蘇藍氏差不多,善音律,司破障音,連家主蘇憫善的一品靈器都是和藍忘機相仿的七弦古琴。藍忘機的琴與主同名,叫做「忘機」,蘇憫善的琴便也和自己同名,叫做「憫善」。 魏無羨「噗」了一聲,道:「這是圖什麼呀?我看他也跟你一樣愛穿一身白,他喜歡你麼?樣樣都學你。」 不光樣樣都學,而且,蘇憫善還格外忌諱有人提到這件事。若是有人敢在他面前透露一點覺得他像藍家的含光君的意思,他立刻便要翻臉。 魏無羨道:「哪裡像了。不像不像。」 他覺得,蘇憫善此人相貌不如藍忘機,穿白衣不如藍忘機,彈琴也不如藍忘機,心性為人肯定更是望塵莫及。若是有人在他面前說這兩個人像,魏無羨心道:「我也會翻臉。」 藍忘機道:「你見過他的。」 魏無羨道:「我?我對他那張臉和這個名字可沒什麼印象。」 對此,藍忘機已是習以為常,見怪不怪,道:「此人姓蘇,名涉。」末了,還補充提醒道:「水行淵。」 魏無羨艱難地想了一陣,終於拍了一把小蘋果的脖子,恍然道:「哦,哦,哦那個,那個掉下綵衣鎮的什麼什麼湖的那個,你們家的門生?」 藍忘機道:「不錯。」 魏無羨道:「這人我沒什麼印象了,好像神氣從小就總是很難看?一副心胸狹窄的模樣。你提他幹什麼?」 藍忘機道:「掘墓人。」 魏無羨一手托腮,撐在小蘋果頭上,歪頭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藍忘機,道:「掘墓人怎麼了?怎麼又提他?」 藍忘機無言地看著他,目光似乎隱隱有責備之意。被他這麼一看,魏無羨才動了動腦子,終於反應過來了。 作為一個脫離世家的外姓門生,哪有那麼容易就在玄門之中立足,並在短短十幾年內建立起自己的家族,還頗為高調張揚。這背後一定有人扶持。而看蘇憫善在金麟台上明顯口風向著金光瑤,這位必然就是他的得力干將之一了。 在櫟陽常氏墓地中的那名掘墓人,熟悉姑蘇藍氏的劍法,而蘇憫善是藍家外姓門生出身,符合這個條件。 魏無羨道:「我糊塗了!不錯,這個蘇憫善,肯定就是那個掘墓人。含光君,你真是太英明了,咱們接下來,不如���去秣陵附近晃一晃,看看能不能找點線索。」 藍忘機道:「你剛才在想什麼。」 魏無羨毫不羞愧地道:「什麼也沒想啊!」 這倒是老實話,剛才他光顧著看藍忘機的臉去了,哪有心思去想東想西。 可是藍忘機明顯不相信,搖了搖頭,牽著小蘋果的繩子,繼續往前走去。 兩人朝著秣陵方向行了一段路。幾日來,因為要避開大小家族、各種關卡的盤查,一直走的是偏僻的鄉野小道。沿途插科打諢,偶爾講講正事。魏無羨整個人都懶洋洋的,提不起勁來,只有嘴上不停地說話,彷彿要把十三年來沒說夠的份一次還清。藍忘機雖然言簡意賅,但也是有問必答。越走越是給人一種這是在遊歷途中的錯覺。 一日傍晚,魏無羨道:「口渴了。」 不遠處有一戶農家,外院繞著籬笆,籬笆裡還有土牆圍成的裡院。藍忘機道:「借水。」 兩人穿入籬笆,走到那戶農家門口。貼著年畫的木門開著。魏無羨磨蹭了一會兒,沒敢進去,藍忘機道:「沒有狗。」 魏無羨立刻邁進了門。 喊了幾聲,主人不在,滿地小雞。土牆邊堆著一個高高稻草垛,插著一隻耙子。院子中央放著一張手工木桌,桌上一盆沒剝完的豆子。 桌邊就是一口井,魏無羨走了過去,正準備把木桶放下去,牆外便傳來了腳步聲。一前一後兩個,該是主人回家來了。 原本根本不必大驚小怪,坦然承認自己是過路口渴的人就行,可魏無羨做多了壞事,偷偷摸摸慣了的,一聽到腳步聲,立即把藍忘機撲進了稻草垛之後。 虧得藍忘機是個沉穩淡定之人,才沒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撲撲出聲來。他顯然不明白為什麼要躲,魏無羨也忽然想到:「對啊,我們為什麼要躲起來?這鄉野之地的村民又不會認得我們。就算倒了血霉認得,他們也沒法拿我們怎麼樣啊?」 可是,他這一撲,把藍忘機整個人壓倒在軟軟的稻草垛上,這種半強迫的姿勢,令他油然而生一種詭異的興奮感,乾脆就不起來了,故作深沉地豎起食指,示意藍忘機不要出聲。見狀,藍忘機便也安然不動了。 魏無羨舒舒服服趴在他身上,又是滿心不可言說的竊喜。 院子裡傳來推挪木凳的聲音,兩個農戶主人似乎在小木桌邊坐了下來。一個女聲道:「二哥哥,給我抱吧。」 聽到這聲「二哥哥」,藍忘機微微一怔,魏無羨笑意滿滿地對藍忘機眨了眨左眼。可巧,這戶農家的一個主人,竟然也是個「二哥哥」! 藍忘機扭過頭去。魏無羨心中一酥,恨不得趴到他耳邊,不依不饒地叫上十幾二十幾聲「藍二哥哥」,非要叫他避無可避不可。 這時,一個男聲道:「你剝豆子就好。」 看來,這是一對年輕的小夫妻。妻子在準備晚飯,丈夫則抱著睡著的孩子。 那小妻子笑道:「你呀,又不會抱。待會兒把他弄醒了,還不是要我來哄。」 小丈夫道:「他今天玩兒瘋了,累壞了,這會兒醒不了的。」 小妻子手裡畢畢剝剝掐著豆子,道:「二哥哥,你要好好管教阿寶,知道嗎?他才四歲,就這麼愛鬧騰、這麼愛欺負人,等到長大了,那還得了。」 藍忘機神色淡然地任他壓著自己,魏無羨也假裝此乃逼不得已,心安理得地趴在他身上。一抬頭,忽然看到藍忘機黑髮上落了一根稻草,一下子伸手幫他拿掉。 小丈夫道:「阿寶不是要欺負人的。」 小妻子埋怨道:「還說不是呢。人家姑娘好幾次都眼淚汪汪的,哭著喊了好幾次,再也不要理他了。」 小丈夫道:「可還是每次都理啊。你不知道嗎?如果一個男孩子總是欺負一個人,就說明……他心裡喜歡這個人!」 聽到這一句,魏無羨的手一下子抓緊了藍忘機胸口的衣服。 小妻子責備道:「這麼壞!」 小丈夫道:「而且,如果被他欺負的那個人,總是哭著說不要理,卻還是跟他玩兒,就說明,說明她也是……」 那年輕的妻子輕聲啐道:「別說了!」 頓了頓,她道:「那個時候,你總是搶我的小山雞,拉我的辮子,給我看蟲子,非要叫我玩髒兮兮的泥巴。我……我當年都恨死你了。」 小丈夫道:「那現在呢?」 小妻子道:「……討厭你。」 丈夫道:「你才不討厭我。你討厭我,又怎麼會嫁給我?」 魏無羨自己心中有鬼,整張臉幾乎都埋到了藍忘機的胸口裡。 鬼鬼祟祟地瞅了一眼上方藍忘機的臉,果然還是一派雲淡風輕,正專注地盯著天邊的晚霞。 這時,似乎是小丈夫抱的年幼孩子醒了,奶聲奶氣地嘟噥了幾句,夫妻兩個連忙一起逗起了他。 逗了一陣過後,孩子又睡著了,小妻子道:「二哥哥,我剛才跟你說,要你好好管教阿寶,不光是因為這個,還因為最近不太平,你要讓他別到處玩,每天早點回來。」 小丈夫道:「知道。是這幾天村子附近的老墳都被挖了的事兒麼?」 小妻子道:「我聽說,不止是咱們村子附近,連城裡的人家,也有不少祖墳出了事兒的。太邪乎了,阿寶還是多在家裡玩兒的好,不要總是出去。」 小丈夫道:「嗯。要是遇到那個什麼夷陵老祖,那可就糟了。」 魏無羨:「……」 這裡也能遇到抱怨他的?!   ☆、第66章 綢繆第十五 那小妻子輕輕地道:「夷陵老祖,夷陵老祖……我從小就聽這個人的故事,本以為『不聽話就讓夷陵老祖回來找你,把你抓取喂鬼』都是大人哄小孩兒哄著玩兒的,誰知道,竟然真的有這個人,竟然還真回來了。」 小丈夫道:「是啊。我一聽說挖墳,就想到是他。果然不錯,城裡都沸沸揚揚傳開了。」 對自己和「挖墳」被捆綁在一起,除了無可奈何,魏無羨也別無他法了。 那小妻子又道:「只盼他曉得冤有頭,債有主。他要報仇雪恨,就去找那些修仙的報仇雪恨吧。可千萬別禍害咱們這樣的普通人家。」 她丈夫道:「這事誰又能說得準呢?他可是個六親不認的嗜血狂魔啊。他在岐山一口氣殺了三千多個人的時候,我還很小,但還記得,當年不只是那些修玄的仙人,連普通人家都怕他。」 魏無羨的笑容斂了起來。 他原本是饒有興味地聽著這對小夫妻閒閒碎碎地聊家常的,可忽然之間,他的頭似乎變得沉逾千斤,抬不起來,沒法去看藍忘機此刻臉上的神情。 接下來,這對夫妻說了些什麼,他一句也聽不到了。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忽然一醒,側耳一聽,這對農家夫妻居然已經叫醒了孩子,把飯和菜都擺到了院子裡開始吃起晚飯來了。而藍忘機竟也一直沒動,更沒提醒他。魏無羨心道:「這下可好。他們坐在院子裡吃了,現在突然鑽出去,豈不是要把他們嚇死?要麼一開始就不要躲起來,現在藏到草垛子後面偷聽了半天再出去,怎麼看怎麼可疑,怎麼想怎麼危險。」 正在此時,農舍之外忽然傳來一聲恐怖至極的咆哮! 院子裡的一家三口原本在有說有笑地夾菜吃飯,被這突如其來的非人咆哮嚇得碗都摔了一個,阿寶哭了起來。小丈夫道:「別怕!別怕!」 不光他們嚇到了,連藍忘機和魏無羨都微微一動。藍忘機終於抬了抬腿,意欲起身。魏無羨原本也是以為有什麼妖魔鬼怪找上門來了,外邊那東西又咆哮了兩聲,他心中一動,立即把藍忘機又壓了回去,以口型道:「別動。」 藍忘機雙目微睜,卻依言不動了。院子裡,那小丈夫道:「你抱好阿寶,我出去看看是什麼東西!」 他妻子慌忙道:「不不不,二哥哥,二哥哥我們跟你一起。」 阿寶道:「阿爹我要跟你一起去!」 小丈夫道:「阿寶,跟你阿娘進去。你留在家裡,把門窗都牢牢關好,保護你阿娘,知道不知道?」 他把這對母子送進屋裡,關好了門,走到草垛邊拔了耙子,走出院子去。兩人這才得以脫身。 他們從另一邊翻出了土牆,輕飄飄地落在地上。在稻草垛後趴了這麼久,藍忘機整潔的頭髮和抹額上沾了不少細細的金色草桿,可他還是一派嚴肅,恍若未覺。魏無羨伸手幫他一根根摘掉,道:「走吧。」 藍忘機道:「為何。」 他問的是,為何不隨農戶主人去察看。那咆哮之聲一聽就是邪物,若是讓那農戶主人單獨去應付,怕是有危險。魏無羨卻道:「不必看了。是溫寧。」 這時,遠處又是一聲咆哮。藍忘機眉尖微揚,魏無羨肯定地道:「對,就是他。不必擔心,多半是看咱們進門之後半天沒出來,又不敢貿然進去才開口吼了幾嗓子。我們到前面去等吧。」 他們先行一段路,果然,不久之後,溫寧便跟了上來。 魏無羨笑道:「溫寧啊,多年不開嗓,你叫得真是越發嚇人了。聲勢威猛。」 溫寧無奈道:「公子,我畢竟是凶屍。凶屍叫起來……都是這個樣子的。」 魏無羨拍拍他的肩,道:「叫得好,給我們解了圍。再幫個忙吧。」 溫寧道:「請說。」 魏無羨道:「看看這附近,哪裡有墳墓密集之處。而且,必須是剛被刨開不久的墳墓。」 溫寧對陰氣感應十分敏銳,聞言翻起瞳仁,露出一對猙獰的眼白,側首望了幾個方向,一番察看後,漆黑的瞳仁又落回眼眶裡,右手斜指,道:「這邊。」 三人順著他指的方向行了一段,來到了一片野林。林中果然聚集著二三十座土墳,有石碑的,有木碑的,都是年歲久遠,東倒西歪,幾乎每座碑後的墳土都被刨了一個坑。 這也算是異象了,但此種場景,對夷陵老祖而言實在見怪不怪。老實說,他以前幹的這種事不少。最著名的一次,就是在射日之征中��時,挖地三尺把岐山溫氏歷代先人的墓地翻了個底朝天,將所有的屍身都製成了鬼將。 而他每殺一名溫家修士,也都統統煉為傀儡,再驅使他們去殘殺自己生前的親友。 在射日之征中,這些事跡提起來都是鼓舞人心,讚不絕口的。然而,射日之征過去的越久,旁人再提起來,就越是膽寒不齒。不光旁人,連他自己後來想想,都覺得過火了。 加上前幾天他才被捅出身份,也怨不得人家一聽說各地在大肆挖墳就都覺得是夷陵老祖干的。 魏無羨歎了口氣,道:「看看還有沒有點殘肢留下來吧。能找到點兒線索是一點兒。」 三人分頭,在每個被挖開的墳坑裡仔細察看。 大多數的墳坑已經被泥土重新掩埋了大半,還需要手動清理,重新挖開。藍忘機抽出避塵,劍氣一出,泥土飛揚,已算得極快,不一會兒就挖開了一個。可他一回頭,溫寧站在他身後,努力提著僵化的嘴角,擠出一個笑容,道:「……藍公子,要幫忙嗎?我這邊挖好了。」 藍忘機看了看他身後,一排排的土坑黑洞洞,堆起的土堆又高又齊整。 溫寧維持著「笑容」,補充道:「我經常幹這種事。有經驗。快。」 至於究竟是誰讓他「經常幹這種事」的,不言而喻。 沉默片刻,藍忘機道:「不必。你去幫……」 「他」字還沒說完,他忽然發現,魏無羨根本就沒有動,一直蹲在旁邊,心安理得地看他們兩個挖墳。見了藍忘機審視的目光,他這才站起來,道:「別這樣看著我嘛。我這不是手裡沒東西,靈力又低嗎?術業有專攻,這是真的。挖墳,他最快。」 他走到藍忘機身邊,低頭朝藍忘機用避塵挖出的那個墳坑裡看去。只見一口簡陋的空棺埋在地裡。棺材板子很薄,棺蓋已四分五裂。魏無羨蹲在土坑邊緣,拿起幾片殘破的棺蓋,仔細看了一陣,遞給藍忘機,道:「這墳不是被人挖開的。」 藍忘機接過木片,看了一眼。棺蓋殘片的內側有兩道長長的刮痕。 魏無羨做了個「抓」的動作,道:「指甲。是屍體自己從棺材裡掙出去的。」 看了其他的幾個空墳,無一例外,皆非外力破壞,而是從內部破壞。 然而,這片野林風水並無特殊之處,非凶煞之地,不足以天然形成凶屍。亦不是像櫟陽常氏墓地那種特殊情況,因滅門慘死,全家人、整片墓地都有足夠的怨氣。 更可能是有外物催化了它們的凶屍化。 藍忘機下了定論:「金光瑤在試驗陰虎符。」 蘇涉在義城以傳送符帶走了薛洋的屍體,必然在薛洋身上找到了陰虎符的復原殘件,獻給了金光瑤。魏無羨緩緩點頭,道:「在這個時候迫不及待地試驗陰虎符,怕是很快就要有什麼大動作了。」 藍忘機道:「查?」 魏無羨道:「查。反正去秣陵也未必能找到什麼有用的線索,倒不如從這上面著手。」 為確定是否每一處破墳之地都是這種情況,第二日,魏無羨和藍忘機離開了鄉野偏僻之地,來到最近的一座城鎮。 這座小鎮不甚繁華,也沒什麼世家駐鎮在此,因而不必擔心盤查嚴格。進入鎮中之後,藍忘機對魏無羨道:「分頭。」 這些天來,魏無羨幾乎幹什麼事都和藍忘機在一起,忽然說要分頭行動,他還愣了一下,有些不習慣。剛要笑著說「分頭去問,你會問嗎,別又像上次那樣」,可忽然之間明白了。 分頭行動只是借口。藍忘機這是在給他留空,去和溫寧說一些也許不方便他在場聽到的話。 藍忘機走了,魏無羨站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雖然心中感激,低頭思忖一陣,卻還是沒有叫溫寧出來。 自從獻捨歸來之後,他一直沒機會和溫寧完完整整地長談一番,不光因為各種巧合常常被打斷,也是因為,他實在沒有想到該和溫寧說什麼、怎麼說。 因為並不存在任何誤會。誤會這種東西,推心置腹暢談一番,攤開了說,便能清楚明白、你好我好。 可這世上,更多的是無解的難題。 他自己都不想再提,還能對溫寧說什麼? 魏無羨歎了一口氣,心道:「而且對現在的我來說,比起糾結過去……還不如糾結斷袖是不是能通過獻捨傳染啊。」 在鎮上走訪了一圈,問過了幾個家中墳墓被破的人家,魏無羨心中有了底,正準備去和藍忘機會合,漫不經心地走過一條巷子,忽然看到一名背劍的黑衣人在巷子裡飛速一閃而過。 他猛地一頓,立即悄無聲息地追了上去。 那名黑衣人,面目上有一團濃郁的黑霧,看不清五官! 他原本還以為被他揪住了剛好在進行什麼不可告人之事的蘇涉,豈料追入了巷子,轉角再一看,竟發現,霧面人有兩個!   ☆、第67章 綢繆第十五2 魏無羨立即閃身回巷。 江南一帶的小巷相互交織,密如羅網,十分利於潛行。魏無羨在錯綜複雜的巷道中穿行,時而追逐時而藏匿,尾隨其後,一直沒被那兩名霧面人發覺。他偷搶各種間隙觀察,發現這兩名霧面人的高矮胖瘦都與當初他們所看到的掘墓人不大一樣,頗為健壯,並非蘇涉那種修長的身形。 看來並非正主,而是正主手底下的小嘍囉。 然而,這兩名嘍囉的實力也是不俗,魏無羨只是稍稍追得近了點兒,其中一名霧面人似是捕捉到了這微乎其微的動靜,猛地轉頭。 剛好魏無羨也失去了耐心,不想再跟下去了,打算快刀斬亂麻,手已壓到了腰間竹笛上,只要他們一動,他就立刻召喚溫寧,幹完了回去和藍忘機會合。 可等了半晌,那兩人不知怎的,竟然沒有朝這邊追來,反而交頭接耳兩句,並肩朝相反的���向揚長而去。 魏無羨心中驚疑:「他們明明覺察到有人在跟著,為何不過來?」 思忖片刻,他繞過轉角,在這條窄巷中疾行起來,邊行邊在腦海中飛速揣度這兩名霧面人的意圖。巷子左右都是民居,石牆上嵌著一扇扇緊閉的木門,都是住在這裡的尋常人家。在他匆匆走過第六座民宅時,一扇木門突然往裡打開,一雙手猛地將他拖進了門去! 難道那兩名霧面人埋伏進了這門裡?! 門開又門關,拖他進去的那人速度極快,而魏無羨反應更快,他本想反手擰斷這人手臂,可立即發現對方並不是他以為的霧面人,而是個身穿白袍的年輕人。 這年輕人袍子上繡著某家的家紋,必然是哪家的世家子弟,此刻雙目發紅,渾身瑟瑟而抖,動作慌亂,拖他進去後便掐住了魏無羨的脖子,低聲威脅道:「別出聲!」 魏無羨立刻確認了:「這人肯定不認得我。」 雖是威脅,可在魏無羨看來,這名世家子弟渾身上下都是破綻,毫無威脅之力。他不由自主地就失去了反抗的興趣,卻想看看這人究竟想幹什麼了。於是,他配合地跟著一起抖了起來,邊抖邊聲情並茂道:「……別……別殺我!」 這名世家子弟目呲欲裂道:「閉嘴!不是讓你別出聲嗎!萬一被發現了我要你的命!」 「萬一被發現了」?他在躲避什麼人? 魏無羨依言閉嘴,這人喘了幾口氣,道:「脫衣服!」 魏無羨道:「啊?」 這人道:「少廢話!你脫還是不脫?」 「脫衣服」這三個字原本十分糟糕,但這人的神情和語氣都又惡又急,令人完全沒法想到旖旎的地方去。魏無羨心道:「他是不是在躲那兩個霧面人,躲到巷子裡的空民居裡來了,擔心那兩位在外面還沒走,就隨手抓了個人進來要把衣服換掉方便逃跑?」 魏無羨道:「大哥,我把衣服脫給你了,我咋辦啊?」 這人怒道:「說了讓你少廢話!你穿我的衣服,衝出去,往右邊走。我警告你,老老實實按我說的做,不然有你好看的!」 原來不僅要換衣服,還要找個替死鬼幫他引開那兩個霧面人。 魏無羨一下子斂去了驚恐的神色,微微一笑,正待開口,誰知這人逃命逃得急了,完全沒注意到他神情詭異,伸手就抓,一不留神,竟扯下了他一件外衣。正在此時,院門突然大開。藍忘機站在門口,一手持著避塵,另一手維持著推門的姿勢,無言地看著這一幕。 魏無羨飛起一腳把那世家子弟踢得暈了過去,瞬間行雲流水般便穿上了衣服,道:「這畫面是不是有點兒容易讓人誤會啊?」 溫寧站在藍忘機身後,探出個腦袋來,默默點了點頭。 魏無羨笑了笑,對二人簡單講了他方纔所見,重新繫好衣帶,蹲下來把那世家子弟搖醒。他那一腳力道不輕,搖了好一陣,倒在地上這人才悠悠醒來,第一眼,看到了視線上方和顏悅色的魏無羨,眼中尚且滿是迷茫。可第二眼,看到一旁冷冰冰的藍忘機,一個激靈便醒徹底了:「含光君?!」 畢竟,仙門世家之中,沒什麼人認得莫玄羽那張臉,卻沒什麼人不認得含光君藍忘機。 這名世家子弟又猛轉頭,第三眼,果然就看到了木著一張臉的溫寧,慘叫道:「鬼將軍!」 最後,他哆哆嗦嗦指著魏無羨道:「你、你就是……夷陵老祖魏無羨?!」 魏無羨把他的一系列反應從頭看到尾,索然無味地道:「啊,驚恐萬狀的熟悉神情,不可置信的熟悉驚呼,過了多少年,依然是這樣一成不變的熟悉套路。不錯,我就是夷陵老祖魏無羨。」 溫寧又默默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這名世家子弟癱在地上,把頭一昂,閉上眼睛道:「既然如此……你……你們給我個痛快吧!」 魏無羨露骨地嘲笑道:「剛才還威脅要我跟你換衣服、幫你引開敵人,現在倒有骨氣求個痛快了?」 這名世家子弟悲壯地道:「反正也是要死的!與其把我也抓去亂葬崗煉活屍、做血祭,還不如一刀殺了我,少受些零碎折磨!」 魏無羨道:「打住。你說『也』?『也』是什麼意思?被抓的不止你一個?抓去哪兒?亂葬崗?剛才你在躲的是誰,是不是兩個黑衣霧面人?」 這名世家子弟道:「明知故問,除了你的那些爪牙還能有誰?藏頭露尾鬼鬼祟祟,敢……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魏無羨對一旁的藍忘機道:「看看。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我又多了一些爪牙。我都不知道我號召力原來這麼強。」 他轉向這人,認真地道:「我問你幾個問題。是不是在你們眼裡看來,『夷陵老祖』就是一個神秘組織,這個組織無所不能,每天發瘋,一切陰謀都可以推到它身上?」 這名世家子弟大概是覺得被喪心病狂的大魔頭抓住,必死無疑,然而死前也要奮勇一番,忽然變得慷慨激昂,鏗鏘有力地道:「魏無羨,你抓了這麼多世家子弟,以為各大家族會任你猖獗嗎?終有一天,你和你的那些邪黨教眾都會遭到報應的!就像十三年前一樣……」 話音未落,溫寧猝然出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脖子上的那些黑色血絲,又順著筋絡爬到了面頰上,瞳孔不斷收縮,著實猙獰駭人! 藍忘機見溫寧暴起,避塵出鞘了半寸,防止他當真傷人性命。魏無羨則道:「溫寧,放下他。」 靜止片刻,溫寧重重將這名世家子弟摔到地上。 魏無羨冷笑道:「邪黨教眾?你知道當年我手底下人最多的時候,亂葬崗上究竟有多少邪黨教眾嗎?你的前輩們是怎麼告訴你的?三萬?五萬?要不要我說實話?不足一百人!」 這名世家子弟被溫寧掐得滿面通紅,不住咳嗽,魏無羨又道:「還活屍,說過一千次一萬次,那種低級的廢物,本人不煉!」 說罷,他一掌劈下,劈得這名世家子弟暈了過去。 頓了頓,魏無羨抬頭道:「那兩名霧面人,是故意放跑他的。我跟蹤的時候,他們分明覺察到了我,卻刻意沒理。多半是把我當成了這個人,有心放水。這會是何意圖?」 藍忘機道:「走漏風聲。」 走漏夷陵老祖重歸於世、四下刨屍、抓人回亂葬崗煉活屍、準備血祭的風聲。不管是真是假,這樣的消息和氛圍,已經擴散開來了。 魏無羨道:「那走漏這個風聲的目的呢?如果只是為構陷於我,金麟台上那一場戲已經足夠了,玄門之中原本就人人都對我恨之入骨,何必多此一舉?」 藍忘機道:「名正言順地率領各大世家去亂葬崗。」 然後,進行第二次亂葬崗大圍剿。 魏無羨搖了搖頭,道:「似乎只有這個解釋,可這進行這第二次圍剿有什麼用?圍剿我嗎?可我人現在又不在亂葬崗,金光瑤又如何能確定我得到消息後,就一定會去亂葬崗?萬一我就是不去,抄東西跑路呢?他領著一堆大小家族撲了個空,豈不是徒勞無功?」 可怎麼想,總而言之,不會是要幹什麼好事。 魏無羨與藍忘機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下一步決策。 他緩緩站起身來,道:「亂葬崗是嗎?正好這麼多年沒回去了。」 有人竟然敢在他的地盤撒野,當主人不在家就可以胡作非為嗎? 打定主意,魏無羨與藍忘機這便改道而行,棄秣陵不去,向夷陵出發。 魏無羨盤腿坐在驢子上,邊晃悠邊道:「還沒到秣陵,又要去夷陵,這奔波勞累的,何時是個頭啊。」 藍忘機牽著繩子,靜靜地道:「終有安定之日。」 魏無羨心中一動,道:「嗯,終有安定之日。」 閒扯幾句,他又狀似漫不經心地道:「含光君,說起來,你打算什麼時候歸隱啊?」 藍忘機在前方的身形微微一頓,似乎思索了一下,魏無羨道:「歸隱之後打算做些什麼咧?」 一陣沉默後,藍忘機道:「尚未想到。」 魏無羨心道:「沒想到正好!正好!我幫你想好了!」 自從見了那對農舍嘮叨家常的小夫妻,魏無羨便一直在不由自主地想像,若是這件事當真有安定之日,將來歸隱,他要找一個人煙稀少的山清水秀之地,建一座大房子,可以順便幫藍忘機建一棟在隔壁。每天兩菜一湯,當然,最好是藍忘機做飯,不然就只能吃他做的了,帳最好也交給藍忘機管。他眼前甚至浮現出藍忘機穿著粗布衣服,胸口膝蓋打著補丁,面無表情地坐在一張手工木桌邊一個一個數錢的模樣,數完了之後再扛著鋤頭出去幹活,而他就……他就……他就幹什麼? 魏無羨認真的思考了一下他該幹什麼,人說柴米油鹽,織布耕田,地有人種了,那麼就只剩下織布。想想自己翹著二郎腿坐在織布機前抖腿的模樣那真是□的慌,還是讓他去扛鋤頭罷,叫藍忘機織布比較合適。白日裡打魚種地,晚上提劍出去夜獵,斬妖除魔,多美。過膩了再假裝根本沒有歸隱這回事,重新入世也是一樣的。但是果然,還是差個小的…… 藍忘機忽然道:「小什麼?」 魏無羨道:「啊?」 他才發現,自己竟然把最後一句又說出來了,立即正色道:「我說,小蘋果差個小夥伴。」 小蘋果扭頭,用力吐了一口唾沫。 魏無羨拍了它的驢頭一掌,拉著它的兩隻長耳,心道:「我是真有病了?還是斷袖真的會通過身體傳染啊?不然為什麼這段日子總覺得我……連妄想都變得這麼一言難盡。歸隱,藍湛要歸隱也是百八十年後的事了,再說也不一定非要住在我隔壁啊?為什麼還要幫我做飯、幫我種地、幫我管賬、幫我織布?不對,忘了種地是我的活……這都什麼跟什麼……他又不是我老婆!」 他細細盯著藍忘機的背影,竟然為此生出些詭異的遺憾:「這麼個人,不是我老婆哎……」 兩人抵達夷陵亂葬崗之前的一座小鎮時,距離金麟台之變,已經過去五日。   ☆、第68章 綢繆第十五3 期間,他也認真考慮過,此去上山,究竟對不對,若是剛好遇到各大世家前來圍剿,咬定是他把人抓去的,該怎麼辦? 結論是,來與不來,救與不救,他在場不在場,都可以咬定,沒有區別。一定要說區別,也只是「畏罪潛逃」和「被當場抓個正著」的區別而已。怎麼說人都是被抓到他的山頭上來了,這罪名無論如何也逃不掉。 趕在前頭去把被抓去的人救了,說不定還能挽回點兒形象、抓幾個霧面人來慢慢拷問。 總歸是要做一個了結的。 在夷陵小鎮的街上穿行,魏無羨只覺滿耳鄉音,神清氣爽,親切無比,明明不買東西,卻總忍不住開口用本地話和街邊商販搭訕。念到心滿意足,這才轉過身來道:「含光君,你記得這個鎮子吧。」 藍忘機淺淺頷首,道:「記得。」 魏無羨笑道:「就知道你記性肯定比我好。就在這個鎮上,咱們以前遇到過一次。剛巧碰上你來夷陵夜獵,我說要請你吃飯,這個也記得不?」 藍忘機道:「記得。」 魏無羨道:「不過很慚愧,最後還是你付的賬,哈哈!」 只笑了兩聲,他就收住了。 不因為別的,只因為他還想起來,當時,他倒是真的帶著個小朋友。若是好好活到如今,也有十幾歲了。 沒有多作逗留,他們迅速穿過了這個小鎮。 亂葬崗坐落於夷陵群山深處。 彷彿為怨念所深深浸染,這座山崗上的樹林,枝葉都是漆黑的。從山腳起便築起了一道逾丈的高牆,牆面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咒文,防止人或非人出入。 這堵圍起了整個亂葬崗的咒牆,最早是由岐山溫氏第三代家主建的,由於無法淨化此地勢如排山倒海的怨靈,只得退而求其次,選擇圍堵隔絕之法。這面牆曾經被魏無羨推倒過一次,現在這一道,是由蘭陵金氏率人重建並加固的新牆。 然而他們抵達時,卻發現高牆長長的一段,再次被推倒了。 魏無羨把花驢子留在山下,三人邁過石牆的殘垣,順著山道往上走。不多時,便看到了一座無頭石獸。 這尊石獸沉逾千斤,鎮守山道多年,週身爬滿籐葉,凹陷處遍佈苔痕。獸頭被人以重斧劈下,扔在不遠處,示威般的砸了個粉粹。劈面嶄新,露出雪白的石膽。再走一段,遇到的另一尊也是被從頭到腳劈成了兩半。 魏無羨一猜便知,這些肯定是當年他身死之後,由眾家壓在亂葬崗風水穴位上的鎮山石獸。這種石獸有鎮陰驅邪之能,工藝要求極高,造價也十分昂貴。如今怕是全都已經被人毀壞了,當真暴殄天物。 魏無羨和藍忘機並肩走了兩步,無意間一回頭,見溫寧站在這尊石獸旁,低頭不動,道:「溫寧?你在看什麼?」 溫寧指了指石獸的底座。 這尊石獸壓在一截粗圓的矮樹樁上。矮樹樁旁,還散佈著三個更小、更矮的樹樁,似乎被火燒過,都是焦黑的。 魏無羨不知道該歎息,還是該沉默。 他原本沒打算要故地重遊的。 在魏無羨的人生之中,兩段最煎熬的歲月,都是在這個地方度過的。他早知道,回到亂葬崗,就一定會看到這些,避無可避。明知無法釋懷,於事無補,可目光還是忍不住在這幾棵樹樁附近搜索起來。 溫寧比他更快找到那些遺跡,走了過去,雙膝跪地,五指深深插入土地之中,抓了一把泥土起來,握在手心。 他低聲道:「……姐姐。」 一陣冷風席捲而過,樹海簌簌而響,彷彿千萬個細小的聲音在竊竊私語。 藍忘機道:「上山?」 魏無羨道:「先探個虛實。」 他單膝跪地,俯下身,輕輕地對著身下的土地呢喃了一句什麼。忽然,一處土面微微拱了拱。 像是從黑色的泥土裡開出了一朵蒼白的花,一隻骷髏手臂緩緩地破土而出。 這小半截骷髏臂婉轉無力地揚著,魏無羨伸出一手握住了它,身子壓得更低,長髮自肩頭滑落,掩住了他的半張臉。 他將唇湊到這只骷髏手邊,輕聲細語,然後靜默,彷彿在聆聽什麼,半晌,微微頷首,那隻手又縮成了一個花苞,重新鑽回地底去。 魏無羨站起身來,拂去身下泥土,面露奇怪之色,道:「這幾天陸陸續續抓了一百多人上來,在崗頂,都還活著。可是,抓人的人都已經下山了。」 把人抓上來,自己卻下山了,著實怪異。 藍忘機道:「活著就好。」 魏無羨道:「對,活著就好。」 再往上走,迎來了一些破敗的房屋。 這些房屋大多很小,構架簡單,甚至簡陋,一看就知道是外行之人匆匆搭建而成的。有的已被焚燒得只剩下一個架子,有的整座屋子向一側坍塌,保存最完好的,也有半邊被砸得稀爛。受了十幾年風吹雨淋,無人照看,個個猶如衣衫襤褸、苟延殘喘的幽靈,沉默地俯瞰著山下來人。 自從山上之後,溫寧的腳步就一直格外沉重,此時,站在一座屋子前,又邁不動步子了。 因為,這是溫寧親手搭建的一座屋子。 在他離開之前,這座屋子還是完好的。雖然簡陋,卻是一個完好的遮風擋雨之所,住著他熟悉的人、珍視的人。 「物是人非」,好歹還有物是,可此情此景,連睹物思人,都做不到。 魏無羨道:「別看了。」 溫寧道:「……我早已經想到了。只是想看看,還有沒有東西留……」 話音未落,殘破的屋子之中,突然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個人形。 這條人形朝屋外蹣跚走來,那張腐爛了一半的面容暴露在稀薄的日光之下。魏無羨拍了一下手掌,這具走屍渾然不覺有異,魏無羨這才從容退了兩步,道:「被陰虎符控住了。」 已臣服於他的屍傀儡,不受陰虎符控制。同樣的,已被陰虎符操縱的屍傀儡,也再不會聽從他的命令。規則就是:先到先得。 溫寧一步上前,咆哮著一把將它的頭顱擰了下來。隨後,從四面八方也傳來陣陣低哮之聲,黑色樹林裡,慢慢走出了四五十隻走屍。 這些走屍男女老少不一,大多數很是新鮮,身穿壽衣,多半就是最近各地失散的那些屍體。藍忘機翻出古琴,信手一撥,琴音如漣漪般四下散開,剛剛將他們包圍起來的走屍們霎時跪成一圈。溫寧雙手舉起一隻格外高大的男屍,將它拋到數丈之外,卡在一顆樹的枝頭掙扎不已。魏無羨道:「別跟它們糾纏,上山!」 三人邊退屍邊上山,也不知金光瑤這幾天拿著陰虎符究竟瘋狂地召了多少走屍,一波接著一波,越往上爬,越靠近崗頂,越是密集,數量也越是多。參天的黑樹林上空,琴聲衝霄,群鴉亂飛。兩個時辰之後,他們才終於得到了一個休息的間隙,確認四周再沒有新一波的走失了,魏無羨這才坐在一頭被損毀的鎮山石獸上,吁了口氣。 藍忘機收起了琴,從袖中抽出一柄長劍,遞給了他。 魏無羨側首一看,正是隨便。原來藍忘機一直把它收在乾坤袖裡。 他低頭看了看隨便,笑著把它接了過來,道:「謝謝。」 他拔劍出鞘,凝視了這雪白的鋒刃一陣,果斷又將它插回去,佩在了腰間,仍是沒有用它的意思。 見狀,溫寧轉過了頭。藍忘機則凝視著他,魏無羨解釋道:「太多年不用劍,都不習慣了。」 扶著膝蓋坐了一會兒,魏無羨站起身來,三人又往上走了幾步,終於看到了一座欲墜不墜、將傾不傾的的大殿。 亂葬崗是古戰場。 相傳古時,此山不叫亂葬崗,而是一座聞名海外的仙山。曾有一個赫赫有名的修仙大派坐落於此。歷代派首有呼風喚雨之能,且身兼國師之職。宗門之間惡鬥頻繁,派首統治血腥殘暴,後該小國亦為他國侵犯,舉國覆滅,歷經長達數十年的廝殺,這座山終於變成了一個人間地獄,原先的名字也湮滅於塵,只剩下「亂葬崗」三個字,為世人所銘記。 盛極一時的大宗門,也只剩下最初那位國師所建造的一座伏魔殿的廢墟,支撐了千百年。這伏魔殿雖經歷百年雨打風吹,大半已成斷壁殘垣,而當年鼎盛之時的輝煌,仍可一窺。穹頂高聳,金柱參天,算得上氣勢恢宏。然而,它整個是歪的。 人說亂葬崗是一座屍山,漫山遍野,隨便找個地方一鏟子挖下去,都能挖到一個死人,此話不假。也正因如此,山中常有食屍甲出沒。食屍甲也就是收了妖氣浸染後妖化的穿山甲,以屍體和怨氣為屍,在土中掘食屍體,導致亂葬崗上坑多洞多,伏魔殿一邊底下幾乎被挖了個穿,土質疏鬆,根基不穩,一側早已深陷入地。 他們原本以為,越往上走,越是扎手,豈料到了崗頂附近,卻再沒有走屍侵擾了。越是這樣,越是讓人不放心。魏無羨忍不住心生警惕:「就這麼一路簡單地殺上來,未免有些太容易了。」 三人都是一般的心思,謹慎地潛行,逼近殿外,沒有立即衝入殿中,而是先從外窺探殿內情形。 這伏魔殿甚為寬廣,容納千人亦不在話下。一百多個人,手腳皆被捆仙索牢牢束縛著,擠在大殿中央。 這一百多個人,竟然都要麼是品級頗高的門生,要麼就是直系的世家子弟。魏無羨心道:「把這些世家的心肝寶貝子弟們都抓來了,這第二次圍剿勢在必行。只是……」 只是不知道,這一次,江澄會不會又是那個領頭之人。 忽然,一個坐在地上的少年道:「要我說,你當時就不應該只捅他一劍,你為什麼不直接抹了他的脖子?」 他聲音很小,但伏魔殿很是空曠,一開口就回音嗡嗡,是因根本不用偷聽,也能一清二楚。聞聲,魏無羨這才注意到,這名子弟身邊那個面色冷沉的少年,正是金凌! 金凌看都沒看他一眼,低頭不語。 一名少年惶惶地道:「他們已經離開快兩天了……究竟想怎麼樣?要殺要剮……給個痛快。」 最先開口的那名子弟又道:「還能想怎麼樣?肯定又是想在射日之征裡對溫家做的那樣,把我們煉製成他的屍傀儡,然後、再用我們去對付我們的家人,讓他們下不了手,讓敵人自相殘殺。」他咬牙道:「邪魔!真是卑鄙!毫無人性……」 金凌突然冷冷地道:「你給我閉嘴!」 那名子弟愕然道:「你讓我閉嘴?你是什麼意思?」 金凌道:「什麼意思?你聾了還是傻了,聽不懂人話?閉嘴,就是讓你別吵!」 被捆了兩天,那名子弟早就渾身暴躁,怒道:「你憑什麼讓我閉嘴?!」 另一個還算冷靜的年輕聲音道:「咱們現在被綁在這裡,外面那麼多走屍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衝進來。這種時候你們也要吵架?」 藍思追竟也被抓來了。 被叫閉嘴的那名少年道:「是他先發瘋的!怎麼,你自己可以罵,就不許別人罵?!金凌,嘿,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斂芳尊是仙督,你今後也是?我就不閉嘴,我看你……」 金凌突然整個人撲了上去,腦袋撞到他後腦上,那名子弟痛得大叫一聲,罵道:「要打架,奉陪啊!老子正窩火著呢。你個有娘生沒娘養的!」 聽了這句,金凌更是怒不可遏,被捆著不方便動手,他就胳膊肘和膝蓋並用,連連出擊砸得對方嗷嗷直叫。可他是一個人,那名少年卻是個往常總是前呼後擁的,朋友們一見他吃虧,立刻嚷道:「我來助你!」一齊圍了上來。藍思追坐在附近,身不由己被他們捲入了群毆的洪流,一開始還能勉強勸告「都冷靜、冷靜」,可錯挨了幾記肘擊之後,他痛得連連皺眉,臉越來越黑,大叫一聲,索性也加入了混戰。 魏無羨和藍忘機都看不下去了,對視一眼,確定這伏魔殿內外應當沒有陷阱,魏無羨率先跳到伏魔殿前的台階之上,喝道:「都散開,散開散開!」 他這一吼,在伏魔殿中嗡嗡作響,幾乎震耳欲聾。扭打作一團的少年們抬頭望去,藍思追看到了他身旁那個熟悉的身影,喜道:「含光君!」 一旁有人驚恐道:「你喜什麼?他們……他們是一夥兒的!」 魏無羨邁入伏魔殿來,將隨便拔出鞘,隨手往後一拋,一道身影閃出,接住了劍,正是溫寧。 這群世家子弟又是一陣鬼吼鬼叫:「鬼鬼鬼鬼將軍!」 溫寧揚起隨便,朝金凌一劍劃下,金凌咬牙閉上了眼,豈知週身一鬆,捆仙索已被隨便的鋒芒斬斷了。 溫寧在殿中四下行走,斬斷捆仙索。被他鬆綁的世家子弟逃也不是,留也不是,內有夷陵老祖鬼將軍和正道叛徒含光君,外有無數嗷嗷待食的走屍,進退兩難,只得縮在大殿一角,眼珠一轉不轉盯著面無表情走來走去的溫寧。 藍思追那頭卻滿面明光,道:「莫……魏前輩。你是來救我們的吧?不是你派人把我們抓來的吧?」 雖是疑問句,可他滿臉都是全然的信任和欣喜,魏無羨心中一暖,蹲下來揉了揉他的頭,把他落難幾日仍一絲不苟的頭髮揉得亂糟糟,道:「我?我有多窮,你又不是不知道,哪來那麼多錢僱人。」 藍思追連連點頭道:「嗯。我早知如此!我知道前輩是真的很窮啊!」 魏無羨:「……乖。對方有多少人?這附近有埋伏嗎?」 藍思追道:「對方有好多個人!臉上都用黑霧遮擋看不清面容,繳了我們的劍,把我們扔在這兒之後就走了,已經快兩天了,好像是要讓我們自生自滅一樣。不過,這外面有很多走屍!時不時就能聽到它們在叫,不過暫時都沒進殿來。」 避塵錚然出鞘,割斷了捆著他的捆仙索。 藍忘機收劍回鞘,道:「做得好。」 意思是說,他能保持鎮定,臨危不亂,還信任他們,做得好。藍思追連忙起身,對著藍忘機站得端正筆直,還沒來得及露出笑容,魏無羨就嘻嘻地道:「是啊,做的真好,思追啊,都會打架啦。」 藍思追一下子漲紅了臉,道:「那、那是……方才一時衝動……」 忽然,魏無羨聽到了細碎的腳步聲。他回過頭,只見金凌手腳發僵地站在他們身後。 藍忘機立即攔到魏無羨身前,藍思追又站到了藍忘機前面,謹慎地道:「金公子。」 魏無羨從他們兩個人身後走了出來,道:「你們幹什麼呢?一個一個疊羅漢似的。」 金凌的臉色很是怪異,拳頭鬆了又緊,緊了又鬆,似乎想說什麼話,可又開不了口,只是用目光盯著魏無羨的腹部,那個被他捅過一劍的地方。 正當雙方僵持著,突然,一道身影被重重摔入殿中! 魏無羨倒退兩步,被藍忘機扶住,定睛一看,道:「溫寧?」 溫寧翻身躍起,默默把手臂脫臼的骨頭粗暴地接了回去,魏無羨和藍忘機齊齊轉身。 只見江澄垂著手,站在伏魔殿前,紫電滋滋在他手下流轉靈光。方纔,溫寧就是被他這一鞭子抽進殿來的。 難怪溫寧沒有任何反擊的意思。 江澄冷冷地道:「金凌,過來。」 金凌失聲道:「……舅舅!」 黑樹林之中,緩緩走出身穿各異服飾的眾家修士。越聚越多,黑壓壓的一大片,密密擠著,將伏魔殿團團圍住。粗略數來,竟有一兩千人之眾。 這些修士,包括江澄,都是一副疲倦神色,週身浴血。那原本被捆住的一百多名世家子弟紛紛衝出伏魔殿,口裡叫道:「爹!」「阿娘!」「哥哥!」擁入了人群之中。 江澄厲聲道:「金凌,你磨蹭什麼,還不過來?想死嗎!」 金凌左看右看,仍是猶豫著沒有下定決心。魏無羨暫時沒空注意他,眼睛在人群之中飛速掃過,竟發現了兩個極其不對勁的地方。 藍啟仁站在人群之前,模樣蒼老了不少,鬢邊竟出現了縷縷花白。 他看著藍忘機,道:「忘機。」 藍忘機低聲道:「叔父。」 卻仍是沒有站回到他身邊去。 藍啟仁再明白不過了,這便是藍忘機不可撼動的堅定回答。他神情失望至極地搖了搖頭,沒有再開口試圖勸誡。 一名白衣飄飄的仙子站了出來,目含淚光,道:「含光君,你究竟是怎麼了?你……你變得不再是你了,明明從前你是與他勢不兩立、水火不容的。夷陵老祖,究竟是用什麼方法蠱惑了你,讓你站到了我們的對立面?」 藍忘機沒有理會她。 這名仙子得不到回答,只得遺憾地道:「即是如此……枉為名士啊。」 魏無羨道:「你們又來了。」 江澄冷聲道:「當然要來。」 蘇涉背著他的那把七弦古琴,也站在人群之前,悠然道:「若非夷陵老祖剛回來就生怕天下人不知,大張旗鼓地刨屍抓人,想必我等也不會這麼快就又來光臨閣下巢穴。」 魏無羨道:「我分明是救了這些世家子弟啊,怎麼你們不感激我,反而要指控我呢?」 不少人發出嗤笑,嘀咕道「賊喊捉賊」。 魏無羨心知爭辯徒勞無益,也不急於一時,微微一哂,道:「不過,你們這次來的陣仗,似乎有些寒磣,少了兩位大人物啊。敢問諸位,此等盛事,斂芳尊和澤蕪君怎麼沒來?」 蘇涉冷笑道:「哼,前日斂芳尊和澤蕪君在金麟台被不明人士刺殺,兩人都身受重傷至今仍在治療中,你又何必明知故問?」 聽聞藍曦臣「身受重傷」,藍忘機微微一動,魏無羨也是心中一驚。 這時,忽然有個小小的聲音道:「阿爹,我覺得,可能真不是他做的呀。上次在義城,是他救了我們。這次我看他,好像也是來救我們的……」 順著這聲音望去,是一名剛剛撲入父親肋下的世家子弟,那張年輕得有些稚氣的臉龐確實有些眼熟。然而,他父親立刻斥責了兒子:「小孩子不要亂說話!你知道這是什麼場合嗎?你知道那是什麼人嗎!」 收回目光,魏無羨從容道:「明白了。」 他從一開始就明白,無論他說什麼,都不會有人相信。他否認的,可以被強加;他承認的,可以被扭曲。 原先的藍忘機說話倒是很有份量,但是和他攪合到一塊兒之後,怕是也成為眾矢之的了。 本以為世家這邊好歹有一個藍曦臣坐鎮,應該還能斡旋一番,誰知藍曦臣和金光瑤都沒有到場。若金光瑤本意是構陷他、一舉覆滅他,怎可能不親身上陣? 他不來,一定是有了更陰險的計劃。「金麟台遇刺、兩人都身受重傷」——天才知曉真相究竟如何! 當年第一次亂葬崗圍剿,金光善主蘭陵金氏,江澄主雲夢江氏。藍啟仁主姑蘇藍氏,聶明玦主清河聶氏。前兩個是主力,後兩個可有可無。如今蘭陵金氏家主未至,只派了人手接受藍家指揮;姑蘇藍氏依舊由藍啟仁調遣;聶懷桑頂替了他大哥的位置,縮在人群之中,仍舊是滿臉的「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什麼都不想幹」「我就是來湊個數」。 只有江澄,還是那個週身戾氣、滿面陰鷙、死死盯著他的江澄。 可是。魏無羨微微側首,看到了站在他身旁,毫無猶豫之色、更無退縮之意的藍忘機。 可是——這次,他不再是一個人了。 數千名修士的虎視眈眈中,卻有一位中年人按捺不住,躍了出來,喝道:「魏無羨!你還記得我嗎?」 魏無羨誠實地答道:「不記得。」 這名中年修士冷笑道:「你不記得,我這條腿記得!」 他一下子掀開下擺,露出一條木製假肢,道:「我這條腿,就是被你當年在不夜天城裡那一晚廢了的。讓你看看,是為了讓你知道,今天圍剿的人裡面,也有我出的一份力。天道好輪迴,報應不爽!」 似乎是被他所激勵,另一名年輕的修士也站了出來,道:「魏無羨,我就不問你記不記得了。我父母都是死在你手下,你欠下的血債太多,肯定也不記得他們兩位老人家了。但是,我不會忘!也不會寬恕!」 第三個人站了出來,這次,魏無羨先行問道:「我害你殘廢過?」 這人搖搖頭,魏無羨又問:「我殺了你父母,滅了你全家?」 這人又搖頭。魏無羨奇道:「那請問你來這裡幹什麼?」 這人道:「我跟你並沒有仇。我來這裡參戰,只是為了讓你明白:冒天下之大不韙、人人得而誅之者,無論用什麼不入流的手段,無論從墳墓裡爬出來多少次,我們都會再送你回去。不為別的,只為『公道』二字,為了一個『義』!」 眾人聞言,紛紛喝彩,歡聲雷動,倍受鼓舞,一個接一個地挺身而出,大聲宣戰。 「我兒子在窮奇道截殺之中,被你的走狗溫寧斷喉而死!」 「我師兄因你歹毒的詛咒全身潰爛、中蠱身亡!」 「不為別的,只為證明,世間仍有公道,罪惡不容姑息!」 「世間仍有公道,罪惡不容姑息!」 每一張臉都洋溢著沸騰的熱血,每一句話都義正言辭,每一個人都大義凜然,慷慨激昂,義憤填膺,豪情萬丈。 絲毫不懷疑,他們此刻所為,是一件光榮的壯舉,一個偉大的義舉。 一場足以流芳百世、萬人稱頌的,「正義」對於「邪惡」的討伐。 就像曾經的他一樣。   ☆、第69章 將離第十六 藍忘機負琴走在長街之上。 四周行人都對這名俊雅的年輕男子行注目之禮���對此,姑蘇藍氏的子弟皆早就習以為常,藍忘機更是從十三歲開始便能視若無睹,泰然自若。 一個身穿綵衣的少女和他匆匆擦肩而過,忽然扔了一樣東西在他身上。 藍忘機臉上不動,出手迅捷無倫地接住了那樣東西,低頭一看,竟是一隻猶帶露水的雪白花苞。 藍忘機:「……」 正凝然不語,又一個婀娜的身影迎面走來,揚手擲出一朵淺藍色的小花,沒砸准,砸在他肩頭,又被藍忘機拈住。目光移去,那女子嘻嘻一笑,掩面遁逃。 第三次,則是一個頭梳雙鬟的稚齡少女,蹦蹦跳跳地走來,雙手抱著一枝綴著零星紅蕾的花枝,丟到他胸口,轉身���跑。 一而再、再而三,藍忘機已經接了一大把五顏六色的花朵花枝,面無表情地站在街頭。街上行人都掩口而笑,指指點點起來。藍忘機正在低頭思索,忽然發間微重,他舉手一摸,一朵開得正爛漫的粉色芍葯,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鬢邊。 抬頭望去,高樓之上,紗幔飄飄。一個身形纖長的黑衣人倚在紅漆美人靠上,垂下一隻手,手裡還提著一隻精緻的酒壺,酒壺的穗子挽在他臂上,正在悠悠地晃蕩。 魏無羨笑吟吟地道:「藍湛——啊,不,是含光君。這麼巧!」 藍忘機靜靜地看了他片刻,道:「是你。」 魏無羨道:「是我!會做這種無聊事的,當然是我。你在找誰啊?不急的話,上來喝一杯吧?」 他身旁圍上來幾個少女,紛紛擠在美人靠上,朝下哄笑道:「是啊,公子上來喝一杯吧!」 正是方才以花朵擲他的那幾名少女。 究竟是誰人所指使,不言而喻。 藍忘機低頭,轉身就走。魏無羨見撩他不得,並不意外。誰知,片刻之後,一陣不輕不重、不緩不急的足音傳來。藍忘機穩步登上樓來,將剛才砸中他的那一摞花都放在了小案上。 藍忘機道:「你的花。」 魏無羨歪歪的身子剛從美人靠上坐了起來,又歪到了小案上,道:「我送你了。這些已經是你的花了。」 藍忘機道:「為何。」 魏無羨道:「不為何,就是想看看你遇到這種事反應會如何。」 藍忘機道:「無聊。」 魏無羨道:「就是無聊嘛,不然怎麼無聊到拉你上來……哎哎哎別走啊,上都上來了,不喝兩杯再走?」 藍忘機道:「禁酒。」 魏無羨道:「我知道禁酒。但這裡又不是雲深不知處,喝兩杯也沒關係。」 那幾名少女立即取出了新的酒杯,斟滿了,推到那一堆花朵之旁。藍忘機仍是沒有要坐下的意思,可似乎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他思忖片刻,似乎再斟酌措辭,道:「前夜金麟台花宴上,你拂袖而去,很是不妥。」 魏無羨道:「我妥過嗎?」 藍忘機道:「你與金子軒有何過節。」 魏無羨眉間一道戾氣閃過。 他將酒盞重重放下,道:「別跟我提金子軒!」 待這道戾氣漸漸散去,他又恢復了淺笑,道:「別這麼壞興致啊。難得來一趟蘭陵,當然要品品這裡的美酒了。酒雖美,不過,還是比不上你們姑蘇的天子笑,真真乃酒中絕色。日後有機會,一定要藏他個十壇八壇的,一口氣喝個痛快——你說你這人,怎麼回事,有座位不坐,坐啊。」 眾少女起哄道:「坐啊!」「坐嘛!」 藍忘機淺色的眸子冷冷打量這些盡態極妍的少女,繼而,目光凝在魏無羨腰間那一隻通體漆黑發亮、垂繫著紅色穗子的笛子上。 魏無羨挑了挑一邊的眉,有點兒預料到他接下來會說什麼了。 果然,藍忘機緩緩地道:「你不該終日與非人為伍。」 樓台之上,看似明媚鮮妍的少女們,目光之中都閃過一絲冷意。 魏無羨舉手,止住了她們的怨氣,讓她們退到一邊。搖了搖頭,道:「藍湛,你真是越大越沒意思。這麼年輕,又不是七老八十,幹嘛總是學你叔父,一板一眼地老惦記著教訓人。」 藍忘機執拗地道:「損身,損心性。」 魏無羨道:「這些話你射日之征的時候還沒說夠嗎?損身,我現在好好的。損心性,可我也沒變得多喪心病狂吧。」 藍忘機還要再言,魏無羨已經站了起來,道:「看來我確實不應該請你上來,算我冒昧了。」 微微一笑,他禮貌地道:「含光君,有緣再會吧。」 魏無羨回到蓮花塢的時候,江澄在擦劍,抬了一下眼,道:「回來了?」 魏無羨道:「回來了。」 江澄道:「滿臉晦氣,遇到金子軒了?」 魏無羨道:「比遇到金子軒還糟,遇到那個誰誰了。」 「誰誰」在魏無羨口裡通常只代指一人,江澄皺眉道:「藍忘機?花宴結束後,他也沒回去嗎?」 魏無羨道:「沒回。在街上晃,大概是在找人。」 江澄道:「你也是奇怪。明明每次都和他不歡而散,為何每次又總是孜孜不倦地去討他的嫌?」 魏無羨道:「算我無聊?」 江澄的目光移回劍上,道:「今後花宴那種場合,不要再不佩劍了。有失禮儀。」 魏無羨道:「那怎麼行,你又不是不知道,那種宴會肯定要找幾個人出來比劍的。我的劍不是拿來觀賞的,出鞘必須見血。乾脆不帶,一了百了清靜無憂,不送兩個人給我殺,誰都別想煩我。」 江澄道:「你以前不是很愛在人前秀劍法的嗎。」 魏無羨道:「以前是小孩子。誰能永遠是小孩子。」 江澄哼笑一聲,道:「不佩劍也罷,無所謂。最少不要擅自甩袖走人,要走,你找個理由再走。」 魏無羨道:「噁心金子軒,這理由不夠充分嗎?」 江澄道:「金子軒怎麼說也是金光善的獨子,你大庭廣眾之下甩他臉色,和他吵架爭執,你讓我這個家主怎麼做。附和你一起罵他,還是懲治你?」 魏無羨道:「獨子?現在不是又多了一個金光瑤嗎?金光瑤比他順眼多了。」 江澄擦完了劍,端詳一陣,這才把三毒插入鞘中,道:「順眼有什麼用。再順眼,再伶俐,也只能做個迎送往來的家臣。沒辦法跟金子軒比的。」 魏無羨聽了,挑眉道:「你這是什麼意思?那天我聽你和他交談,你該不會是想讓師姐和他重新……?」 江澄道:「未嘗不可。」 魏無羨道:「未嘗不可?你忘了金子軒在琅邪讓師姐傷心成什麼樣子嗎?你看看他爹那個德行,指不定他今後也是那個鬼樣子,天南地北到處鬼混找女人。師姐跟他?你忍得了?!」 江澄森然道:「他敢!」 頓了頓,他又道:「不過,既然金子軒已知道自己錯了,現在悔過也為時不晚。畢竟是一場誤會而已。」 魏無羨冷笑道:「知道錯了就要原諒他嗎?」 江澄看他一眼,道:「原不原諒,也不是你說了算。誰叫姐姐喜歡他。」 魏無羨登時啞口無言。 和江澄談完之後,魏無羨先去了廚房,火上燉著一罐子湯,人不在。再去江厭離的房間,也不在。最後去祠堂,果然就在了。 江厭離坐在祠堂裡,一邊擦拭父親母親的牌位,一邊輕聲說話。魏無羨伸進一個頭,道:「師姐?又在跟江叔叔和虞夫人聊天呢?」 江厭離輕聲道:「你們都不來,只好我來了。」 魏無羨走了進來,在她身邊坐下,跟著一起擦牌位。 他邊擦邊悄悄打量江厭離的側臉。越是打量,想起在琅邪時金子軒所做的事所說的話,越是不快,心道:「從小到大,我就沒見師姐哭過幾次,憑什麼要被那廝弄哭。不值啊!」 為什麼就偏偏是那個金子軒呢? 江厭離道:「你要跟我說什麼事?」 魏無羨笑道:「沒什麼事呀。我就進來打個滾。」 說著,真的在地上打了個滾,江厭離問道:「羨羨,你幾歲呀?」 魏無羨道:「三歲啦。」 見逗得江厭離笑了,他這才坐起,想了想,還是道:「師姐,我想問你一件事。」 江厭離道:「問吧。」 魏無羨道:「人為什麼會喜歡另一個人?我說的是那種喜歡。」 江厭離微微一怔,奇道:「你問我這個幹什麼?阿羨喜歡了誰嗎?是怎樣的姑娘?」 魏無羨道:「沒有。我不會喜歡任何人的。至少不要太喜歡一個人。這不是自己往自己脖子上套帶套犁拴韁嗎?」 江厭離道:「嗯,這話呀,三歲也差不多了。」 魏無羨道:「好吧,三歲的羨羨餓了,要吃東西!」 江厭離笑道:「廚房有湯,去喝吧。不知道羨羨夠不夠得到灶台呀?」 魏無羨最喜歡喝江厭離熬的蓮藕排骨湯。 他總是記得第一次喝到的情形。 那時,魏無羨才剛被江楓眠從夷陵撿回來不久。江澄養的幾條小奶狗被送給了別人,氣得他大哭一場。就算江楓眠好言好語溫聲安慰,讓他們兩個「好好做朋友」,他也拒絕和魏無羨說話。 過了好幾天,江澄的態度軟化了些,江楓眠想趁熱打鐵,便讓魏無羨和他住一個屋子,希望他們能增進感情。 可壞就壞在,江楓眠一時高興,把魏無羨托了起來,讓他坐在了自己手臂上。江澄看著這一幕,整個人都呆住了。虞夫人當場冷笑一聲,拂袖而去。因夫妻兩人各自身有要事,匆匆出門,這才沒來得及又多口角。 當天晚上,江澄便把魏無羨關在了門外,不讓他進去。 魏無羨拍門道:「師弟、師弟,讓我進去,我要睡覺啊。」 江澄在屋子裡,背抵著門喊道:「你還我妃妃、你還我茉莉!」 妃妃、茉莉,都是他原先養的狗。魏無羨知道江楓眠是因為自己才把它們送走的,低聲道:「對不起。可是……可是我怕它們……」 在江澄的記憶裡,江楓眠把他抱起來的次數加起來也不超過十次,每一次都夠他高興好幾個月。他胸中一股惡氣憋著出不來,滿心都是「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突然看到原本只屬於自己的屋子裡,被放著一套不屬於他的臥具,那股惡氣和不甘衝上腦門,將魏無羨的蓆子和被子摟起來,一股腦扔了出去,再次關上門,道:「你到別的地方去睡覺!這是我的房間!連我的房間你也要搶嗎?!」 魏無羨那個時候根本不明白江澄在生氣什麼,怔了怔,道:「是江叔叔讓我……」 江澄一聽到他提自己的父親,眼眶都紅了,喊道:「走開!再讓我看到你,我叫一群狗來咬你!」 魏無羨站在門口,聽到要喊狗來咬他,心中一陣害怕,絞著雙手,連忙道:「我走,我走,你不要叫狗!」 他拖著被扔出來的蓆子和被子,飛奔著跑出長廊。來到蓮花塢沒多久,他沒好意思這麼快就到處上躥下跳,路和房間都不識得,更不敢隨便敲門,生怕驚醒了誰的夢。想了一陣,走到木廊沒風的一個角落,把蓆子一鋪,就在這裡躺下了。 可是越躺,江澄那句「我叫一群狗來咬你」就越是響亮,魏無羨越想越害怕,拱在被子裡翻來覆去,聽什麼風吹草動都覺得像是有一群狗悄悄圍過來了,掙扎一陣,覺得這個地方呆不下去了,跳起來將蓆子一卷,被子一疊,逃出了蓮花塢。在夜風中跑了好一陣,看到一棵樹,不假思索便爬了上去,手腳並用抱著樹幹,覺得很高了,這才心魂略定。 不知在樹上抱了多久,忽然聽到遠遠的有人軟綿綿地在叫他的名字。 這聲音越來越近,一個白衣少女提著一盞燈籠走來。魏無羨認出這是江澄的姐姐,默不作聲,希望她不要發現自己。誰知,江厭離道:「是阿嬰麼?你跑到上面去做什麼?」 魏無羨繼續默不作聲。江厭離舉起燈籠,抬頭道:「我看到你了。你的鞋子掉在樹下了。」 魏無羨瞟了一眼自己的左腳,這才驚道:「我的鞋子!」 江厭離道:「下來吧,我們回去。」 魏無羨道:「我……我不下去,有狗。」 江厭離道:「那是阿澄騙你的,沒有狗。你沒有地方坐,一會兒手就酸了,要掉下來的。」 任她怎麼說,魏無羨就是抱著樹幹不下來,江厭離怕他摔了,把燈籠放在樹下,伸出雙手站在樹下接著,不敢離開,僵持了一炷香左右,魏無羨的手終於酸了,鬆開樹幹,掉了下來。 江厭離趕忙去接,可魏無羨還是摔得一砰,滾了幾滾,抱著腿嗷嗷叫道:「我的腿斷啦!」 江厭離安慰道:「沒有斷,應該也沒折,就是有點疼……我背你回去。」 她撿起魏無羨在樹下的鞋子,道:「鞋子為什麼掉了?不合腳嗎?」 魏無羨忍著痛出的眼淚,忙道:「沒有啊,合腳的。」 其實是不合腳的,大了好些。但是這是江楓眠給他買的第一雙新鞋子,魏無羨不好意思麻煩他再買一雙,便沒說大了。 寄人籬下,最害怕的就是給人添麻煩。 江厭離幫他穿上鞋子,捏了捏鞋尖,道:「是大了一點呀,回去跟你改改。」 魏無羨聽了,總覺得自己又做錯了什麼,略有些惴惴不安。 江厭離把他背了起來,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往回走,一邊道:「阿嬰,無論剛才阿澄跟你說了什麼,你不要和他計較呀。他自己經常一個人在家裡玩,那幾條狗他最喜歡了,被送走了,心裡難過。其實多了個人陪他,他很高興的。你跑出來半天不回去,他擔心你出了事,急著去搖醒我,我才出來找的。」 江厭離其實也只比他大兩三歲,那時才十二三歲,講起話來卻很自然的像個小大人,明明自己也是個孩子,卻一直在哄孩子。她的身體很瘦小,很纖弱,力氣也不大,時不時晃一晃,還要停下來托一托魏無羨的大腿,防止他滑下來。 可是,魏無羨趴在她背上,卻感覺無與倫比的安心。甚至比坐在江楓眠的手臂上還安心。 忽然之間,一陣嗚嗚的哭聲被夜風吹來。 江厭離嚇得一抖,道:「什麼聲音?你聽到了嗎?」 魏無羨手一指,道:「我聽到了,從那個坑裡傳出來的!」 兩人繞到坑邊,小心翼翼地探頭下望。有個小小的人影趴在坑底,一抬臉,滿面的灰泥被淚水沖出兩道痕跡。 這個人哽咽道:「……姐姐。」 江厭離鬆了一口氣,道:「阿澄,我不是叫你喊人一起出來找嗎?」 江澄只是搖頭。 他在江厭離走後,等了一會兒,坐立難安,乾脆自己追了出來。誰知道跑得太急,又忘了帶燈籠,半路摔了一跤,摔進一個坑底,把腦袋也跌破了。 江厭離伸手把弟弟從坑里拉起來,掏出手帕敷在他流血不止的額頭上。江澄神情萎靡,黑眼珠偷偷瞅一瞅魏無羨。江厭離道:「你是不是有話沒有對阿嬰說?」 江澄壓著額頭的手帕,低低地道:「……對不起。」 江厭離道:「待會兒幫阿嬰把蓆子和被子拿回去,好不好?」 江澄吸了吸鼻子,道:「我已經拿回去了。」 兩人的腿都受了傷,行走不得,此時離蓮花塢尚有一段距離,江厭離只得背上背著一個,懷裡抱著一個,魏無羨和江澄都摟著她的脖子,她走了幾步就累得氣喘吁吁,道:「你們這讓我怎麼辦呀。」 最終,她還是走一步停一步地把兩個弟弟運回了蓮花塢,輕聲叫醒了醫師,在他給魏無羨和江澄包紮治療完畢之後連聲道謝。 江澄看著魏無羨的腳,神色緊張。如果被其他門生或者家僕知道了,傳到了江楓眠耳朵裡,江楓眠知道了他把魏無羨的蓆子丟出去,會更不喜歡他的。這也是他剛才為什麼只敢自己一個人追出去,而不敢告訴別人。 魏無羨道:「你放心,我不會告訴江叔叔的。這是我夜晚忽然想出去爬樹,所以才傷了。」 聞言,江澄鬆了一口氣,發誓道:「你也放心,今後看到狗,我都會幫你趕走的!」 見兩人終於達成了友好協議,江厭離高興地道:「就是應該這樣嘛。」 折騰了小半晚,兩人也餓了。江厭離便自己到廚房去,給他們一人熱了一碗蓮藕排骨湯。 香氣縈繞心間,至今不散。 魏無羨蹲在院子裡,把喝完湯的空碗放到地上,望了一會兒稀星點點的夜空,微微一笑。 今天他和藍忘機在蘭陵的樓台之上偶遇,他很努力地想營造一種和以往求學雲深不知處時一樣的氛圍,一直把話題往過去的那些事上引。 而藍忘機則在一直執拗地提醒他,回不去了。 可是,只要回到蓮花塢,回到江家姐弟身邊,他就能有一種彷彿什麼都沒改變的錯覺。 魏無羨忽然想去找找當年那棵被他抱過的樹。 他站起身來,朝蓮花塢外走去。沿路的門生向他恭恭敬敬地行禮點頭,都是陌生的面孔。他熟悉的那些猴子一樣不肯好好走路的師弟們、那些會擠眉弄眼不肯老實敬禮的家僕們,一個都不在了。 穿過校場,邁出蓮花塢的大門,便是一片寬闊的碼頭。 無論白天黑夜,碼頭上總有賣吃食的小販。今天的小販賣的不知道是什麼,鍋裡的油一炸,香味四溢,魏無羨忍不住走了過去,正想開口詢問,忽然發現這名小販之旁,蹲著一個渾身髒兮兮的人。 這人抱著膝蓋正在哆嗦,似乎又冷又疲倦。魏無羨的陰影投了下來,這人猛地抬頭。 魏無羨雙目微睜,道:「你?」   ☆、第70章 將離第十六2 金麟台。 藍曦臣和藍忘機並肩,於金星雪浪的花海之中緩緩而行。 藍曦臣隨手拂過一朵飽滿雪白的金星雪浪,動作輕憐得連一滴露水也不曾拂落。 他道:「花宴結束後這幾日,你在蘭陵城內四下遊走,可是見到了什麼?」 藍忘機道:「……」 藍曦臣道:「為何一直憂心忡忡。」 雖說這憂心忡忡,在旁人看來,大概和藍忘機的其他表情沒有任何區別。 藍忘機搖了搖頭,低聲道:「兄長,我,想帶一人回雲深不知處。」 藍曦臣拂花的手不伸出去了。他訝然道:「……帶人回雲深不知處?」 藍忘機蹙眉,心事重重地道:「嗯。」 頓了頓,他補充道:「帶回去……藏起來。」 藍曦臣登時睜大了眼睛。 他這個弟弟,自從母親去世之後,漸漸的性子越來越沉悶,除了出去夜獵,就是整天都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看書、打坐、寫字、彈琴、修煉。跟誰都不愛說話,也就只是偶爾能和他多談幾句。可是,這樣的話,從他嘴裡脫口而出,也是頭一次。 藍曦臣道:「藏起來?」為什麼要藏?莫非是什麼罪人? 藍忘機微蹙著眉,彷彿並未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什麼,思索一陣,又對藍曦臣道:「他不願。」 藍曦臣道:「嗯……」 心中卻想:「忘機這是在向我求助?」 這時,金光瑤的聲音傳來,道:「這位公子,你走錯了吧。」 另一年輕的聲音道:「失禮了。我是……」 一聽到這個聲音,藍曦臣和藍忘機不約而同抬起了頭。只見前方的影壁之旁,一個年輕的白衣男子站在金光瑤對面。這男子見了他們兩人,霎時面色一白,報名字的嘴也打不開了。金光瑤卻接道:「我知道。蘇憫善,秣陵蘇氏蘇涉蘇公子,對吧。」 蘇涉微微一怔:「你記得我?」 自從屠戮玄武洞底之事過後,蘇涉在姑蘇藍氏就抬不起頭了。他覺得被人看到那樣的一幕,心中很沒意思。不僅覺得別人看他微妙,他自己看自己也微妙。不久就申請脫離家族,輕而易舉地便成功了。 為挽回失去的顏面,他在射日之征中頗為奮勇,結束後倒也有所收穫,自立門戶,依附於蘭陵金氏旗下。這樣的附屬家族不計其數,本以為沒什麼人識得他,豈知金光瑤只匆匆見過他一次,就把他的名、字、家族都記下了。蘇涉不由得臉色大緩。 金光瑤笑道:「那是自然記得的。請。這邊走。」 蘇涉又看了一眼那邊的藍氏兄弟,低頭匆匆入廳。藍曦臣和藍忘機都不是好在背後評頭論足的人,雖然蘇涉可評頭論足之處太多,他們也並不多言。 如果前幾日那場花宴是蘭陵金氏向所有家族開放的大宴,那麼這次,就是只邀請親密家族、內部成員和附屬家族的私宴。 藍曦臣和藍忘機依次入席,席間不便再繼續談論方纔的話題,藍忘機便又回歸冷若冰霜的常態。經金光瑤佈置,他二人身前的小案上都沒有設酒盞,只有茶盞和清清爽爽的幾樣小碟。姑蘇藍氏不喜飲酒之名遠揚,因此也並無人上前敬酒,一片清淨。 誰知,未清淨多久,一名身穿金星雪浪袍的男子忽然走了過來,一手一隻酒盞,大聲道:「藍宗主,含光君,我敬你們二位一杯!」 此人膚色微黑,高大俊朗。嗓門十分嘹亮,從剛才起就一直在宴廳裡四下敬酒,嗡嗡作響。 正是金光善胞弟之子,金子軒的堂哥,金子勳。 金光瑤知藍氏兄弟都不喜飲酒,趕忙過來笑道:「子勳,澤蕪君和含光君都是雲深不知處出來的人,你讓他們喝酒還不如……」 金子勳十分看不慣最近才認祖歸宗的金光瑤,心覺此人下賤,視他如無物,直接打斷道:「咱們金家藍家一家親,都是自己人。兩位藍兄弟若是不喝,那就是看不起我!」 一旁幾名附屬家族的家主紛紛撫掌讚道:「好!說得好!」 「真有豪爽之風!」 「名士本當如此!」 金光瑤維持笑容不變,卻無聲地歎了口氣,揉了揉太陽穴,心道:「什麼自己人,什麼一家親,什麼豪爽之風,名士……強逼人飲酒,這不就是沒家教麼?」 藍曦臣起身婉拒,藍忘機則仍坐著,冷冷盯著金子勳硬塞到自己面前的那杯酒,微微啟唇,似乎正要說話,忽然,一隻手接過了那只酒盞。 藍忘機抬頭望去。 只見一身黑衣,腰間一管笛子,笛子垂著鮮紅的穗子。負手而立,丰神俊朗。仰頭將酒一飲而盡,將空空如也的盞底露給金子勳看,微笑道:「我代他喝,你滿意了麼?」 藍曦臣道:「魏公子?」 有人低聲驚呼:「什麼時候來的?」 魏無羨放下酒盞,單手正了正衣領,道:「方纔。」 宴廳眾人心中惡寒。竟然無人覺察到他是什麼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廳中的。 魏無羨也不寒暄了,單刀直入道:「請問金子勳公子在嗎?」 金子勳冷冷地道:「我就是金子勳。你找我做什麼?」 魏無羨道:「金公子,請借一步說話。」 金子勳道:「有什麼話說,等我們家開完宴再來吧。」 其實他根本不打算和魏無羨談。前幾日花宴之上,魏無羨隻身退走金麟台,鬧得蘭陵金氏頗不愉快的事他記得,因此有意要給魏無羨一個還擊。 魏無羨也看出來了,道:「要等多久?」 金子勳道:「三個時辰吧。」 魏無羨道:「怕是不能等那麼久。」 金子勳傲然道:「不能等也要等。」 他非要和魏無羨槓,除了上面那個原因,還出於一股不明不白的不服氣。 射日之正爆發之初,金子勳便因受傷而賴守後方,沒能親眼見識過魏無羨在前線的模樣,多是聽人傳說,他心中不以為然,只覺得傳聞都是誇大其詞,因此不知忌憚,語氣強硬。 他心中更不快的是,魏無羨剛才竟然當著他的面問金子勳是哪位:「我認得你,你卻居然敢不認得我!」 金子勳不知曉魏無羨的厲害,金光瑤卻知曉,連忙道:「不知道魏公子你找子勳有何要事,很急迫嗎?」 魏無羨道:「迫在眉睫,刻不容緩。」 金子勳越發要玩味了,心道:「急?我偏偏要拖死你,看你敢在我面前威風?」 他又轉向藍曦臣,道:「藍宗主,來來來,你這杯還沒喝!」 見他故意拖延,魏無羨眉間閃過一道黑氣,瞇了瞇眼睛,嘴角一勾,道:「好,那麼我就在這裡直說了。請問金公子,你知不知道溫寧這個人?」 聽了這個名字,金子勳道:「溫寧?是有這麼條溫狗。」 魏無羨道:「那就好。請金公子把他和他的六名下屬交出來吧。」 「交出來?」 魏無羨道:「正是。前段日子你在甘泉一帶夜獵的時候,獵物逃到了岐山溫氏殘部的聚居地,你讓當時在場巡邏的幾名溫家修士背著召陰旗給你做餌。被拒絕之後,你將這幾名修士暴打一通,強行插旗。隨後這幾人便不知所蹤了。除了問你,魏某實在不知道還能問誰啊。」 射日之征後,岐山溫氏覆滅,原先四處擴張的地盤都被其他家族瓜分。甘泉一帶劃到了蘭陵金氏旗下。至於溫家的殘部,統統都被驅趕到岐山的一個角落裡,所佔地盤不足原先千分之一,蝸居於此,苟延殘喘。 金子勳只覺不可理喻,道:「魏無羨,你什麼意思?找我要人,你該不會是想為溫狗出頭吧?」 魏無羨笑容可掬道:「你管我是想出頭,還是想斬頭呢?——交出來是了!」 最後一句,他臉上笑容倏然不見,語音也陡轉陰冷,明顯已經失去耐心。宴廳中許多人不禁一個冷戰,金子勳也是頭皮一麻。 然而,他始終不知深淺,片刻怒氣便翻湧了上來。正在這時,首席上的金光善道:「魏公子,我說一句公道話。你在我蘭陵金氏開設私宴的時候闖上來,實在不妥。」 前幾日金麟台的花宴,魏無羨與金子軒發生口角,不歡而散,逕自離去,要說金光善心中不介意,那是不可能的。這也是為什麼他方才一直呵呵笑著看宴廳之下金子勳的各種無禮。 魏無羨頷首道:「金宗主,我本並無意擾貴族私宴,然而,這位金公子帶走的幾人如今生死下落不明,遲一步或許就挽救不及。其中一人於我有救命之恩,我絕不能袖手旁觀,此事不容再拖。」 金光善道:「可是,細數起來,我們也有許多事尚未清算,不容再拖,必須現在解決。」 魏無羨挑眉道:「清算什麼?」 金光善道:「魏公子,你不會忘了吧,在射日之征中,你曾經使用過一樣東西。」 魏無羨一掀衣擺,堂而皇之地在藍忘機身旁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他道:「哦,你是說陰虎符。怎麼了?」 金光善道:「據聞,這件陰虎符是你從屠戮玄武洞底得來,由一柄鐵劍的鐵精所熔鑄。」 魏無羨道:「請說重點。」 金光善道:「我以為,這樣法寶難以駕馭,不應由你一人保管,你……」 話音未落,魏無羨突然笑了起來。 笑了幾聲,他道:「金宗主,容我多問一句。你是覺得,溫氏沒了,蘭陵金氏就理所應當取而代之嗎?」 廳中霎時雅雀無聲。 魏無羨又道:「什麼東西都要交給你,誰都要聽你的?看蘭陵金氏這行事作風,我險些還以為仍是溫王盛世呢。」 剎那間,金光善的國字臉上,閃過一絲惱羞成怒。 射日之征後,各家對於魏無羨修鬼道的爭議越來越大,他本意是要威脅提醒一下魏無羨,你還有案底在身,不清不白,旁人都盯著你呢,別太囂張,別想騎到我們家頭上,誰知這魏無羨說話如此不知遮掩,他雖然早有接替溫氏地位這份暗暗的心思,但從來沒人敢這麼明白亮敞地說出來,還加以嘲諷。 他右首一名客卿喝道:「魏無羨!你怎麼說話的!」 魏無羨揚聲道:「我說錯了?逼活人為餌,稍有不順從便百般打壓。這所作所為所言所語,和溫氏當年又有什麼區別?」 另一名客卿站起身來,道:「自然有區別。魏公子,溫氏所作所為惡劣在先,我們以牙還牙,讓他們飽嘗自己種下的惡果,又有何不可?」 魏無羨也站起了身,道:「以牙還牙,也應該還到岐山溫氏的直系溫若寒一脈和他手下人命無數的幹將家臣身上,關那些並未參戰的溫部殘支什麼事?」 原先那名客卿冷笑道:「當年溫氏屠殺我們的人,可沒有顧及什麼直系旁系、有辜無辜!溫狗作惡多端,落得如此下場也是他們罪有應得。」 魏無羨笑道:「哦。溫狗作惡多端,所以姓溫的盡皆可殺?不對吧,不少從岐山那邊降服過來的叛族現在可是如魚得水呢。在座的不就有幾位,正是原先溫氏附屬家族的家主嗎?」 那幾名家主見被他認了出來,登時神色一變。誰知,魏無羨又道:「既然只要是姓溫的就可以供人隨意洩憤,不論有辜無辜,意思是不是我現在把他們全部殺光都行?」 話音未落,他把手一壓,放到了腰間的陳情上。 這個動作喚醒了整個宴廳的人,彷彿瞬間重回到了那暗無天日、屍山血海堆積的戰場! 所有人霍然站起。藍忘機沉聲道:「魏嬰!」 四下都有人驚恐地叫道:「魏無羨,你不要亂來!」 金光瑤溫言道:「魏公子,你可千萬不要亂來啊。放下陳情。一切好商量。」 金光善也站了起來,驚怒懼恨交加道:「江……江宗主不在這裡,你就如此肆無忌憚!」 魏無羨厲聲道:「你以為他在這裡,我就不會肆無忌憚嗎?我若要殺什麼人,誰能阻攔,誰又敢阻攔?!」 藍忘機一字一句道:「魏嬰,放下陳情。」 魏無羨看了他一眼,在那雙淡若琉璃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近乎猙獰的倒影。 他忽的轉過頭,喝道:「金子勳!」 金光善慌忙道:「子勳!」 魏無羨道:「廢話少說,想必諸位都知道,本人耐心有限。人在哪裡?陪你浪費了這麼久的時間,我只給你三聲。三!二!」 看著金光善的神色,金子勳咬牙道:「……在窮奇道!就在窮奇道!」 魏無羨冷笑一聲,道:「你早說不就行了。」 說完,旋即轉身退走。 只留下宴廳中的人,十之八九已驚出一身冷汗。金光善呆呆站在位上,半晌,忽然大怒,踢翻了身前的小案,滿案的金盞銀碟骨碌碌滾落下台階。 他拂袖而去。金子勳深深覺得方才露怯開口,輸了面子,也跟著一併退場。 剩下的爛攤子,自然是金光瑤一個人張羅忙活,焦頭爛額。 藍忘機低下頭,慢慢把手中的避塵收了回去。 金光瑤跌足道:「唉,這個,這個魏公子,真是太衝動了。他怎麼能當著這麼多家的面這麼罵呢?」 藍忘機冷冷地道:「他罵得不對嗎。」 金光瑤微不可查地一怔,立刻笑道:「哈哈。對。是對。但就是因為對,所以才不能當面罵啊。」 藍曦臣則若有所思道:「這位魏公子,當真已心性大變。」 聞言,藍忘機緊蹙的眉宇之下,那雙淺色眸子裡流露過一絲痛色。   ☆、第71章 將離第十六3 窮奇道是一座山谷之中的山道,位於天水之東。 相傳,此道乃是岐山溫氏先祖溫卯一戰成名之地,數百年前,他與一隻上古凶獸在此惡鬥九九八十一天,最終將之斬殺。這上古凶獸,便是窮奇。懲善揚惡,混亂邪惡,喜食正直忠誠之人,饋贈作惡多端之徒的神獸。 當然,這傳說究竟是否屬實,還是岐山溫氏後代家主為神化先祖而誇大的,那便無從考據了。 下了金麟台,魏無羨轉入蘭陵城中一條小巷,道:「在窮奇道。走吧。」 溫情早在巷中坐立難安多時,聞言立刻衝了出來。她腳底一崴,魏無羨單手將她扶住,提議道:「你要不要休息,我一個人去。」 溫情忙道:「不用!不用!我要去,我一定要去!」 岐山溫氏覆滅之後,溫情的劍也和其他溫家修士一樣,被收繳了。因此,溫寧失蹤後,她幾乎是用一雙腿片刻不停地從岐山跑到了雲夢,舟車勞頓,數日未曾合眼,此刻幾乎已不成人形。 當年,魏無羨背著江澄與她告別之際,溫情是這麼說的:「無論這場戰役結果如何,從此以後,你們跟我們都兩不相欠了。兩清。」神情高傲,歷歷在目。 然而,就在前天,她死死拽著魏無羨的手,就差跪在他面前,哀求道:「魏無羨,魏無羨,魏公子,你幫幫我吧。我實在是找不到可以幫忙的人了,你一定要幫我救救阿寧!除了找你我實在是沒辦法了!」 當初的驕傲與自矜蕩然無存。 魏無羨也知道,她決計放心不下溫寧,也不多勸,兩人火速趕到天水郡。 射日之征後,眾家瓜分的地盤裡,蘭陵金氏得的那一份最大,天水一帶也被他們收入囊中。窮奇道是溫卯成名之地,經歷數百年後人的改建,已經從險峻要道變成了一處歌功頌德、觀光遊覽之景。原先山道兩側高闊的山壁上鑿刻的都是大先賢溫卯的生平佳跡,蘭陵金氏接手此地之後,自然不能讓這些岐山溫氏的光輝往事繼續留著,正在著手重建。重建的意思,就是要把整個兩側的高山筆畫鑿得乾乾淨淨,盡數清空,刻上新的圖騰。 當然,最後,必須還要改個能凸顯蘭陵金氏之神勇的新名字。 此等大工程自然需要不少苦力。苦力的人選,除了低階低到塵埃裡、一輩子都難出頭的修士,普通人家的平民,更多的,則是射日之征後便淪為喪家之犬的戰俘們。 數名督工在山谷之中穿行,吆喝驅趕這這些步伐沉沉的力士和戰俘們。溫情衝了進去,視線在每一張灰頭土臉的疲憊面容上亂撞,幾名督工注意到了她,喝道:「你是哪家的?怎麼亂闖!」 溫情被他們擋住了去路,著急道:「我找人,我找人啊!」 她穿的衣服沒有家紋,不是沒有家族就是地位低下,一名督工揮舞著手臂道:「我管你找人還是人找,走!再不走……」 忽然,語音戛然而止。 他看到一名黑衣青年,跟在這年輕女子身後行了過來。 這青年生得一張明俊容顏,眼神卻頗為陰冷,正在盯著他,盯得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很快地,他發現這青年並不是在盯他,而是在盯他手中揮舞的那柄鐵烙。 魏無羨看到這些督工手中的鐵烙,和從前岐山溫氏的家奴們慣用的一模一樣,只不過是頂端烙片的形狀,從太陽改成了花瓣,眼中寒光乍現,卻仍不動聲色。山谷之中,忽然以他為圓心,空出了一大片地。 不少督工和普通低階修士都認得魏無羨的臉,反倒是那些戰俘沒幾個認得,看到他腰間的陳情,才猜出了來人身份。 但凡是在戰場上和魏無羨遇上過的對手,只有一個下場——全軍覆沒,盡數淪為凶屍。 因此,認得他臉的,現在都是他的部下了。 旁人再不敢阻攔,溫情邊找邊喊:「阿寧!阿寧!」聲音淒厲,然而無人應答。跑遍了整個山谷,都沒見到弟弟的蹤影,溫情抓著幾名督工問道:「這幾天有沒有送來幾個溫家的修士?裡面有個說話結結巴巴的人,你們有沒有見到他?誰見到他了?」 數名督工面面相覷,為首者打哈哈道:「這裡所有的戰俘,都是溫家的修士,每天都有新送來的。都在這兒了……」 魏無羨道:「都在這兒了?」 那名督頭只是一個勁兒地笑。 魏無羨道:「好吧。我姑且當,活著的都在這兒了。那麼,其他的呢?」 溫情的身體晃了晃。 與「活著」相對的「其他」,自然只有「死」。 督頭不敢多言,只得硬著頭皮,將他們帶到了山谷之後的一片野林。他不敢自己一個人面對魏無羨,命令手下另外七八人也一起跟上,浩浩蕩蕩地帶路。 野林深處,橫七豎八扔著幾十條人形。有的已經發出了腐爛的惡臭。對此,魏無羨習以為常,溫情則完全注意不到。他們在屍堆裡翻了一陣,很快就翻到了還睜著眼睛的溫寧。 溫寧的肋骨被打塌了半邊,嘴角的血跡已經凝成了暗褐色,一動不動。 溫情仍不死心,顫抖著去抓他的脈搏。 死死抓了半晌,終於哇的一聲哭出來了。 她哭得面目扭曲,那張原本甜美的臉皺成一團,變得很醜,很難看。但是,當一個人真正傷心到及處的時候,是絕對沒辦法哭得好看的。 在唯一的弟弟僵硬的屍體前,她所堅持的高傲片甲不留。 魏無羨站在她身後,一語不發。 在奔波路上,溫情對他說了很多的事。射日之征後,他們的處境越來越艱難,無論有沒有參過戰、無論有沒有殺過人,都要每日每處被人監視,隨時隨地受人擺佈、遭人呵斥。 溫情和溫寧有一個逝世的堂哥,這位堂哥的外婆也被打成了「溫狗餘孽」之一。雖然因為她年紀太大,不用和其他俘虜一樣做苦力,卻有另外的折騰法子對付她。就是讓她每天扛著一面被撕得破破爛爛、塗上了血紅大叉的溫家戰旗走來走去,進行自我羞辱,美其名曰「自省」。 那堂哥生前獨子大約才兩三歲,最親近的就是外婆,離了老人家就不行,又不能沒人照顧,她只好把小外孫用布條綁在背上帶。一個老人顫顫巍巍,一個小孩子在她背上懵懵懂懂。一老一小,吃力地扛著一面高高的旗子,佝僂著腰地在路旁來回行走,走兩步歇一歇,把旗子放下,見有人走近,趕忙又把旗子背起,生怕被人發現後斥責找麻煩。 那日,金子勳夜獵,追著一隻八翼蝙蝠王,來到了他們位於岐山一角的拘禁地。 那只八翼蝙蝠王神出鬼沒且性情凶悍,藏匿時便找不到,不藏匿時又對付不了。金子勳正焦躁,恰好遇上前來查看異象的幾名溫家門生。金子勳把他們當成送上門來的餌,不分青紅皂白,逼他們負上召陰旗吸引攻擊。 溫情習醫,她的門生隨她,從來只救人而不殺人。溫寧更是因為性情怯弱,都不敢招收暴戾之徒,手下儘是些和他差不多木訥老實的修士,從未做過什麼害人之事。他們這一支也只剩下幾十人了。溫寧見手下門生有性命之險,趕出來和金子勳磕磕巴巴地講道理,拖拖拉拉間,八翼蝙蝠王跑了,金子勳大怒之下,令部下把他們盡數抓走。 這些天溫情跑的幾乎發狂,卻還是來晚了,連弟弟的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溫情哭得太凶,無聲地暈了過去。 魏無羨將她從地上扶了起來,讓她靠在自己胸口。閉上眼,片刻之後才睜開,道:「這個人是誰殺的。」 他語氣不冷不熱,似乎沒有動怒,而是在思考什麼。那名為首的督工心生僥倖,嘴硬道:「魏公子,這話您可別亂說,這兒可沒人敢殺人,他是自己幹活不小心,從山壁滾下來摔死的。」 魏無羨道:「沒人敢亂殺人?真的?」 數名督工一齊信誓旦旦道:「千真萬確!」 「絕無虛假!」 魏無羨微微一笑,道:「哦。我明白。」 旋即,他慢條斯理地接道:「因為是溫狗,溫狗不是人。所以說,『這兒沒人敢亂殺人』,是這個意思,對吧?」 那督頭剛才心中,正好就在想這一句,猛地被他戳穿心思,臉色一白。魏無羨又道:「還是你們真覺得,我會分辨不出一個人是怎麼死的?」 眾督工啞然,終於開始發覺大事不妙,隱隱有後退之意。 魏無羨維持笑容不變,道:「你們最好立刻老實交待,是誰殺的,自己站出來。不然,我就只好寧可殺錯,也不放過了。全都殺光,這總該沒有漏網之魚。」 眾人頭皮發麻,背脊發寒。督頭囁嚅道:「雲夢江氏和蘭陵金氏眼下正交好,魏公子您可不能……」 聞言,魏無羨看了他一眼,訝然道:「你很有勇氣。這是威脅我?」 督頭忙道:「不敢不敢。」 魏無羨道:「既然你們不肯說,那就讓他自己來指認吧。」 彷彿等待他這一句多時一般,一道黑色的身影僵直地立了起來。   ☆、第72章 桀驁第十七 當天夜裡,整個修真界掀起了軒然大波。 子時,金麟台上點金閣裡,大大小小近五十位家主依席而坐。首席是金光善,金子軒出門在外,金子勳又資歷不夠,因此只有金光瑤垂手侍立在他身旁。前列是聶明玦、江澄、藍曦臣、藍忘機等家主、名士一級的人物,神色肅然。後列則是次一等的家主和修士,都如臨大敵,不時低聲私語一兩句「我就知道」、「遲早會這樣的」、「且看怎麼收場」。 江澄是眾人目光聚焦的中心,坐在前列,滿面陰雲,正在和旁人一樣,聽席上金光瑤神色恭謹、語氣軟和地款款道來: 「……在窮奇道催動陳情,將那溫寧和堆積在谷後樹林的屍體全數凶化,殺六名督工,傷者七十有餘。隨後他便抱著溫情,帶著這些凶屍去了岐山的拘禁地,要把那裡的溫氏殘黨帶走。在岐山的監視者們出面阻攔,又被他驅使惡靈和凶屍擊退,帶著那五十餘人揚長而去。進入亂葬崗後,他讓幾百具凶屍守在山下巡邏,我們的人到現在都一步也上不去。」 聽完之後,點金閣中一片靜默。 半晌,江澄才道:「這件事確實做得太不像話,我代他向金宗主賠罪。若有什麼補救之法,請儘管開口,我必然盡力補償。」 金光善要的卻並不是他的賠罪和補償,道:「江宗主,本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蘭陵金氏本來是絕不會多說一句的,不過幾個門生和下級修士而已,殺就殺了。可這些督工和低階修士,並不都是金家的人,還有幾個別家的。這就……」 江澄眉頭緊蹙,揉了揉太陽穴處跳動不止的筋絡,無聲地吸了一口氣,道:「……我向各位宗主道歉。諸位有所不知,魏無羨要救的那名溫姓修士,在射日之征中曾於我二人有恩。因此……」 聶明玦冷冷地道:「有恩?江宗主莫非忘了,雲夢江氏滅族血案的兇手是誰?即便是有恩,也早就抵消了吧。」 這幾年來,江澄每天都是堅持忙到深夜,今日剛準備早些休息,就被這個炸雷般的消息炸的連夜趕到金麟台,疲倦之下本就壓著三分火氣,再加上他生性好強,被迫當眾低頭向旁人道歉,已是煩躁,聽聶明玦再提起滅族兇案,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恨意。 這恨意不光無差別針對在座所有人,還針對魏無羨。 藍曦臣道:「話也不能這麼說,溫情、溫寧一脈的殘部,我查證過,是並沒有參與過射日之征的,沒有兇案與他們有關。」 聶明玦轉向他,神色略微緩和,卻依舊堅持著不贊同的立場:「二弟此話我不同意。身為家族一份子,自當與家族共榮辱、同患難。溫氏作惡,後果自然要溫氏全族來承擔。若是只在家族興盛時享受優待,家族覆滅了卻不肯承擔苦果、負起責任、付出代價,這算什麼?」 一名家主道:「江宗主,您這話說的可就不對了。您莫非忘了溫氏當年是如何對待其他家族的?還跟他們講什麼恩義,為了這點恩義還殺傷自己人!」 一提到岐山溫氏當年的暴行,眾人便群情激奮,嘈雜湧動。金光善本欲講話,見狀不快,金光瑤觀其神色,連忙揚聲道:「諸位還請稍安勿躁。今日要議之事,重點不在於此。」邊說邊讓家僕們送上了冰鎮的果片,轉移注意力,點金閣這才漸漸收斂聲息。 金光善趁機道:「江宗主,原本這是你的家事,我不好插手,但事到如今,關於這個魏嬰,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了。」 江澄道:「金宗主請講。」 金光善道:「江宗主,魏嬰是你左右手,你很看重他,這個我們都知道。可反過來,他是不是尊敬你這個家主,這就難說了。反正我做家主這麼多年,從來沒見過哪家的下屬膽敢如此居功自傲、狂妄不堪的。」他搖了搖頭,道:「百家花宴那麼大的場合,當著你的面都敢甩臉色,說走就走。昨天背著你就更放肆了,連他根本不把你這個家主放在眼裡這種話都敢說,半點不尊重……」 聽到最後一句,江澄臉色已十分難看。 忽然,一個冷淡的聲音道:「沒有。」 金光善編排得正起勁,聞言一愣,和眾人一樣,循聲望去。 只見藍忘機正襟危坐,波瀾不驚地道:「魏嬰並未說過不把江宗主放在眼裡。他原話的意思是,他一向如此肆無忌憚。並無不尊重之意。」 藍忘機在外言語極少,就連在清談會上論法問道,也只有別人向他提問、發出挑戰,他才言簡意賅、惜字如金地回答,三言兩語,直擊要點,完勝旁人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的雄辯,除此以外,幾乎從不主動發聲。是以金光善被他打斷,驚訝之情遠遠大於不快。但畢竟是篡改原話、添油加醋被人當眾拆台,微覺尷尬。好在他沒尷尬多久,金光瑤便立刻來為他救場了,訝然道:「是嗎?原來是這麼說的?哎,那天魏公子氣勢洶洶闖上金麟台,說了太多話,一句比一句石破天驚,我都不太記得了,含光君居然記得這麼清楚。不過,這兩句意思也差不多吧。」 他的記性比藍忘機只好不差,卻故意裝糊塗,聶明玦不喜此種行為,微微皺眉。金光善則順著台階下,道:「不錯,意思是差不多的,反正不把江宗主放在眼裡就是了。」 一名家主道:「其實我早就想說了。這魏無羨雖然在射日之征中有些功勞,但說句不好聽的。他畢竟是個家僕之子。一個家僕之子,怎能如此囂張?」 他說到「家僕之子」,自然有人聯想到,堂上還站著一個「娼妓之子」,不免窺視一番。金光瑤分明注意到了這些並無好意的目光,卻依舊笑容完美,半點不墜。眾人紛紛開始隨大流表示不滿: 「金宗主讓魏嬰上呈陰虎符,原本也是好意,怕他駕馭不了,釀成大禍。他卻以小人之心猜度,以為誰覬覦他的法寶嗎?要說法寶,誰家沒有幾件鎮家之寶。」 「若只是狂妄自大、不懂尊重人倒也罷了,但是他這次卻為了幾條溫狗濫殺我們這邊的修士,這是要挑戰誰啊?」 「我早就說過他修鬼道會修出問題的吧?看看,殺性已經開始暴露了。」 「也不是濫殺吧……似乎是只殺了虐待和毆打溫寧等人的督工。」 藍忘機原本似乎已進入萬物不聞的空禪之境,聞聲一動,抬眼望去。 說話的是一名姿容姣好的年輕女子,侍立在一位家主身側,這小心翼翼的一句一出,立刻遭到了附近修士們的群起而攻之:「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還要說他殺咱們的人有理了?還要讚揚這是仁義之舉?」 那女子更小心地道:「不……我並沒有這麼說,諸位不必如此激動。我只是覺得『濫殺』這個詞不太妥當。」 另一人唾沫橫飛道:「有什麼不妥當的?魏無羨從射日之征起就濫殺成性,你能否認嗎?」 那女子努力辯解道:「射日之爭是戰場,戰場之上,豈非人人都算濫殺?而且我們現在談的是另一件事,說他濫殺,我真的覺得不算。畢竟事出有因,如果那幾名督工確實殺害了溫寧等人,這就不叫濫殺,叫報仇,僅此而已。」 卡了卡,一人嘴硬道:「可誰也不知道那幾名督工是不是真的殺了溫寧,又沒人親眼看見。」 另一人則冷笑道:「僅此而已?不對吧。說的真是清清白白,我看你是心裡有鬼吧。」 那女子漲紅了臉,道:「你說清楚,什麼叫心裡有鬼?」 那人道:「不用說,你自己心裡清楚,女人就是女人,��初屠戮玄武洞底他撩了撩你就死心塌地了,到現在還為他強詞奪理,顛倒黑白。」 昔年魏無羨屠戮玄武洞底救美一事也充當過一段時間的風流談資,是以不少人立刻恍然大悟,原來這年輕女子就是那個「綿綿」。 立即有人嘀咕道:「難怪這麼巴巴地給魏無羨說話了……」 綿綿氣道:「什麼強詞奪理、顛倒黑白?我就事論事而已,又關我是女人什麼事?講道理講不過,就用別的東西攻擊我嗎?」 一旁和她一個家族的數人喝道:「你都心有偏向了,還談什麼就事論事?」 「別跟她廢話了,這種人竟然是我們家的……還能混進點金閣來。」 綿綿氣得眼眶都紅了,含著淚花,半晌,道:「你們聲音大,好,你們有理!」 她把身上的家紋袍猛地脫了下來,往桌上一拍。旁人倒是被她這行為震了一下。這個行為,代表的是「退出家族」。 綿綿一語不發,轉身走了出去。 過了一陣,有人嘲笑道:「敢脫有本事就別穿回去啊!」 稀稀落落的,有人開始附和:「女人就是女人,說兩句就受不了了,過兩天肯定又會自己回來的。」 「肯定的啊。畢竟好不容易才從家奴之女轉成了門生的,嘻嘻……」 藍忘機任身後這些聲音群魔亂舞,也站了起來,走了出去。藍曦臣聽他們越說方向越不堪,溫言道:「諸位,人已走了,收聲吧。」 澤蕪君發聲了,旁人自然要給點面子,點金閣中又開始東一句西一句,痛斥起溫狗和魏無羨來,一片咬牙切齒、不分青紅皂白、不容許任何反駁的狂熱痛恨在空氣中激盪。 趁這氣氛,金光善繼續對江澄道:「我看他這次去亂葬崗恐怕是蓄謀已久了吧,畢竟以他的能耐,自立門戶也不是什麼難事。借此機會脫離江氏,以為外面海闊天高任鳥飛。你千辛萬苦重建雲夢江氏,他身上爭議大的地方原本就多,還不知收斂,給你添這麼多麻煩,根本就沒有考慮到你。」 江澄強作鎮定道:「魏無羨這個人狂妄慣了,連我父親都拿他沒辦法。」 金光善呵呵笑了兩聲,道:「楓眠兄是拿他沒辦法嗎?楓眠兄,那是偏愛他。」 聽到「偏愛」二字,江澄的嘴角邊的肌肉抽了抽。 金光善繼續道:「江宗主,你跟你父親不一樣,如今雲夢江氏重建才幾年,正是你立威的時候。他也不知避嫌,讓江家的新門生看到了,作如何想法?難道要個個以他為榜樣?」 他一句接一句,步步緊逼,趁熱打鐵。江澄緩緩地道:「……金宗主不必再說了。我會去一趟亂葬崗,解決這件事的。」 召集結束之後,眾位家主紛紛覺得今日得到了了不得的談資,一邊疾行一邊火熱議論,激憤仍然不減。 三尊聚首。藍曦臣道:「三弟,辛苦你了。」 金光瑤笑道:「我不辛苦,辛苦江宗主那張桌子了。幾處被他捏得粉碎啊,看來真是氣得厲害。」 聶明玦走了過來,道:「巧言令色,的確辛苦。」 聞言,藍曦臣笑而不語,金光瑤就知道聶明玦逮著個機會就要教育他好好做人,頗為無奈,連忙轉移話題,道:「哎,二哥,忘機呢?我看他剛才提前離場了。」 藍曦臣示意前方,金光瑤與聶明玦轉身望去。只見金星雪浪的花海之中,藍忘機和方纔那名點金閣中退出家族的女子正面對面站著。那女子還淚光盈盈的。藍忘機神情肅穆,兩人正在說話。 須臾,藍忘機微微俯首,向她一禮。 這一禮,尊重之中,還有莊嚴。 那女子亦向他還了一個更莊重的禮,穿著那件沒有家紋的紗衣,飄然下了金麟台。 聶明玦道:「這女子雖然立場站錯了,倒是比她家族裡那幫烏合之眾要有骨氣得多。」 金光瑤口上讚道:「是呀。」 心中卻道:「大哥又來了。骨氣是什麼,能吃嗎。好不容易從家奴之女爬到了門生,因為一時之氣就當眾脫離家族,多年辛苦一朝付諸流水,何苦來。若是心中不快,咬牙爬到更上層,把今日這群嘲笑過她的人盡數殺了,豈不更解恨?這小美人真傻乎乎的。人若是要講什麼骨氣廉恥,注定止步於此。」 兩日後,江澄率領三十名門生,上了亂葬崗。 果然如別家所說的那樣,山腳被推倒的咒牆之前,被無數凶屍層層包圍,插翅難飛。這些凶屍在山腳遊蕩,江澄上前,它們無動於衷,可江澄身後的門生若是靠得近了,它們就發出警告的低聲咆哮。 看來,魏無羨已經下過命令了。多半他此刻已在山上等候多時。 江澄令門生們在山下等候,隻身上崗,在黑壓壓的樹林中穿行,走了長長一段路,前方才傳來人聲。 山道之旁有幾個圓圓的樹樁,一個大的,像桌子,三個小的,像春凳。一個紅衣女子和魏無羨坐在其中兩個樹樁上,幾個看上去老實巴交的漢子在旁邊的一片土地上吭哧吭哧地翻土。 魏無羨抖著腿道:「種土豆吧。」 那女子口氣堅決地道:「種蘿蔔。蘿蔔好種,不容易死。土豆難伺候。」 魏無羨道:「蘿蔔難吃。」 江澄哼了一聲,魏無羨和溫情這才回頭見到他,並不吃驚。魏無羨從樹樁上站起,走了過來,沒說一句話,朝山上走去,江澄也不問,跟著他一起走。 另一群漢子正在幾根木材搭成的架子前忙活。他們應當都是溫家的修士,然而脫去了炎陽烈焰袍,穿上粗布衣衫後,手裡拿著錘子鋸子,肩上扛著木材稻草,爬上爬下,忙裡忙外,和普通的農夫獵戶毫無區別。他們見到江澄,從衣服和佩劍看出這是一位大宗主,彷彿心有餘悸,都停下了手裡的活,遲疑地看過來,大氣也不敢出。 魏無羨擺了擺手,道:「繼續。」 他一開口,那群人便安心地繼續了。江澄道:「這是在幹什麼?」 魏無羨道:「看不出來?建房子。」 江澄道:「建房子?那剛才上來的時候那幾個在翻土的是在幹什麼?別告訴我你真的打算種地。」 魏無羨道:「你不是都聽到了嗎?就是在種地。」 江澄道:「你在一座屍山上種地?種出來的東西能吃嗎?你還真打算在這裡長期駐紮?這鬼地方人能待?」 魏無羨道:「我在這裡待過三個月。」 沉默了一陣,江澄道:「不回蓮花塢了?」 魏無羨道:「夷陵雲夢這麼近,什麼時候想回了就偷偷回去唄。」 江澄嗤道:「你想的倒美。」 他還想說話,忽然覺得腿上一重,低頭一看,不知什麼時候,一個兩三歲的小孩偷偷蹭過來抱住了他的腿,正抬著圓圓的臉蛋,用圓圓的黑眼睛使勁兒瞅他。 倒是個玉雪可愛的孩子,可惜江澄這個人毫無愛心,他對魏無羨道:「哪來的小孩?拿開。」 魏無羨一彎腰,把這孩子抱了起來,讓他坐在自己手臂上,道:「什麼拿開。怎麼能用這個詞。阿苑,你怎麼見人就抱腿?去!不要剛玩了泥巴就咬指甲,你知道這是什麼泥巴嗎?手拿開!也別摸我的臉。外婆呢?」 一個白髮稀疏的老太太急急地杵著一隻木杖歪歪扭扭走了過來,看到江澄,也認出了這是個大人物,有些害怕的樣子,佝僂的身影越發佝僂了。魏無羨把那個叫阿苑的孩子放到她腿邊,道:「去旁邊玩吧。」 那老太太趕忙牽著小外孫離開,那小朋友走得跌跌撞撞,邊走還在邊回頭,江澄譏嘲道:「那些家主們還以為你拉了群什麼逆黨餘孽來佔山為王,組建大旗,原來是一幫老弱婦孺,歪瓜裂棗。」 魏無羨自嘲地笑了笑,江澄又道:「溫寧呢?」   ☆、第73章 桀驁第十七2 魏無羨把他帶到了伏魔殿。 溫寧渾身畫滿血色的符咒,躺在大殿中央,雙目圓睜,眼白外露,一動不動。查看之後,江澄冷冷地道:「他這是怎麼了。」 魏無羨道:「他有點凶。我險些控制不住,所以先封住了,讓他暫時別動。」 江澄道:「他活著的時候不是個膽小的結巴嗎?怎麼死了還能這麼凶。」 這口氣說不上和善,魏無羨看了他一眼,道:「溫寧生前是比較怯弱的一個人,正因為如此,各種情緒都藏在心底,怨恨,憤怒,恐懼,焦躁,痛苦,這些東西積壓太多,在死後才全部爆發出來。就跟平時脾氣越好的人發起火來越可怕是一個道理,越是這種人,死後越是凶得超乎想像。」 江澄道:「你不是一向都說,越凶越好?怨氣越重,憎恨越大,殺傷力越強。」 魏無羨道:「是這樣。可我最近想煉一種新的凶屍。能力不減,無堅不摧,同時還能記得起生前的種種,保有清醒的神智。」 江澄嗤道:「你又在異想天開,這樣的凶屍,和人有什麼區別?無堅不摧,不畏傷,不畏寒,不畏痛,不會死。我看若是你真能煉出來,誰都不用做人,也不用求仙問道了,都求你把自己煉成凶屍就行。」 魏無羨笑道:「怎麼可能?說是無堅不摧,但沒有任何東西是永恆不死的。凶屍也是會再死一次的……」 話音未落,江澄突然拔出三毒,劍尖沖溫寧的額心刺去。 魏無羨反應奇快,在他手臂上一擊,打偏了劍勢,喝道:「你幹什麼?!」 他這一句在空曠的伏魔殿裡迴盪不止,嗡嗡作響。江澄不收劍,厲聲道:「幹什麼?我才要問你幹什麼。魏無羨,你這段日子,很是威風啊?!」 早在江澄上亂葬崗之前,魏無羨便預料到了,這次他來,絕不會是真的心平氣和地找他閒談的。 一路上來,兩個人心中都始終有一根弦緊緊繃著。若無其事地聊到現在,故作平靜地壓抑了這麼久,終有爆發的弦斷一刻。 魏無羨早知他會說什麼,道:「要不是溫情他們被逼得沒辦法了,你以為我想這麼威風?」 江澄道:「他們被逼的沒辦法了?我現在也被你逼得沒辦法了。前天金麟台上大大小小一堆世家圍著我一通轟,非要我給這件事討個說法不可,這不,我只好來了。」 魏無羨道:「還討什麼說法?這件事已經兩清了,那幾個督工打死了溫寧,溫寧屍化殺死了他們,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到此為止。」 江澄道:「到此為止?怎麼可能!你知道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你,盯著你那只陰虎符?被他們逮到這個機會,你有理也變沒理!」 魏無羨道:「你都說了,我有理也變沒理,除了畫地為牢,還能有什麼辦法?」 江澄道:「辦法?當然有。」 他用三毒指著地上的溫寧,道:「現在唯一的補救辦法,就是搶在他們有進一步動作之前,把溫寧焚燬,把這群溫黨欲孽都清理乾淨,如此才能不留人話柄!」說著又舉劍欲刺,魏無羨卻一把牢牢抓住他的手腕,慍道:「江澄!你——你說的是什麼話!你別忘了,是誰幫我們把江叔叔和虞夫人的屍體火化的,現在葬在蓮花塢裡的骨灰是誰送來的,當初被溫晁追殺又是誰收留了我們!」 江澄看似冷靜地道:「是,你說的不錯,他們是幫過我們,可你怎麼就不明白,現在溫氏殘黨是眾矢之的,無論什麼人,姓溫就是罪大惡極!而維護姓溫的人,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所有人都恨姓溫的,恨不得他們死得越慘越好,沒有人會為他們說話,更不會有人為你說話!」 魏無羨道:「我不需要別人為我說話。」 江澄怒道:「你到底執著個什麼勁?你要是動不了手就讓開,我來!」 魏無羨將他抓的更緊,指如鐵箍:「江晚吟!」 江澄道:「魏無羨!你究竟懂不懂?還是非要我實話告訴你?站在他們這邊的時候,你是怪傑,是奇俠,是梟雄,是一枝獨秀。可只要你和他們發出不同的聲音,你就是喪心病狂,罔顧人倫,邪魔外道。你以為獨佔山頭,就可以游離世外,獨善其身逍遙自在?沒有這個先例!」 魏無羨喝道:「沒有先例,我就做這個先例!」 兩人劍拔弩張對視一陣,半晌,江澄道:「魏無羨,你還沒看清現在的局勢嗎?你若執意要保他們,我就保不住你。」 魏無羨道:「不必保我,棄了吧。」 江澄的臉扭曲起來。 魏無羨道:「棄了吧。告知天下,我叛逃了。今後魏無羨無論做出什麼事,都與雲夢江氏無關。」 江澄道:「……就為了這群溫家的……?」 江澄道:「魏無羨,你是有英雄病嗎?不強出頭惹點亂子你就會死嗎?都這樣了,你還打算做什麼事?」 魏無羨沉默不語。 他也答不上來。或者說,他也無法預料,今後自己還會做出什麼事。 與其等到那時,倒不如現在就斬斷聯繫,以免日後禍及江家。 見他閉口不言,江澄喃喃道:「……我娘說過,你就是給我們家帶麻煩來的。當真不錯。」 他冷笑一聲,自言自語道:「……『明知不可而為之』?好,你懂雲夢江氏的家訓,你比我懂。你們都懂。」 收回三毒,長劍錚然入鞘,江澄漠然道:「那就約戰吧。」 雲夢江氏家主江澄約戰魏無羨,三日之後,在夷陵打了轟動無比的一架。 交涉失敗,二人翻臉,大打出手。魏無羨縱凶屍溫寧打中江澄一臂,折其一臂,江澄刺了魏無羨一劍。兩敗俱傷,各自口吐鮮血,痛罵對方離去,徹底撕破臉皮。 此戰過後,江澄對外宣稱:魏無羨叛逃家族,與眾家公然為敵,雲夢江氏已將其逐出,從此恩斷義絕,劃清界限。今後無論此人有何動作,一概與雲夢江氏無關! 這一架打完之後,溫寧亦因其凶悍狂躁的駭人表現,漸漸傳出了個不大好聽的諢名。 雖然被江澄捅中腹部,魏無羨卻並不以為意,把腸子塞回腹部,還若無其事地驅使溫寧去獵了幾隻惡靈,買了幾大袋土豆回去。 回亂葬崗之後,溫情給他裹好傷,將他罵得狗血淋頭,因為讓他買的是蘿蔔種子。 此後,倒是過了一段相安無事的平淡日子。魏無羨領著五十名溫家修士在亂葬崗上種種地,修修屋,煉煉屍,做做道具。每日閒暇時間就玩兒溫情堂哥那個還不到兩歲的孩子溫苑,把他掛在樹上,或者埋在土裡只露出個頭,哄他說曬曬太陽再澆點水可以長得更快,然後又被溫情一通呵斥。 如此過了數月,除了外邊對魏無羨評價越來越糟,倒也沒有進一步發展。 魏無羨能下山的日子不多,因為整座亂葬崗上所有的陰煞之物全靠他一個人鎮住,不能離得太遠,也不能走得太久,他又是個生性好動、在一個地方呆不住的人,只好常常跑到最近的那個小鎮上以採購之名東遊西逛。 這日,又到了他下山的日子。溫苑在亂葬崗上待了太久,魏無羨覺得不能老讓一個兩歲的孩子困在那種地方玩泥巴,這次便把他也捎上了。 這小鎮來過太多次,魏無羨已是輕車熟路,摸到菜攤子前,翻來翻去,突然拿起一個,憤怒地道:「你這土豆生芽了!」 菜販子如臨大敵:「你待怎地?!」 魏無羨道:「便宜點。」 溫苑一開始還抱著他的腿,魏無羨走來走去地挑土豆講價錢,溫苑掛在他腿上,掛了一會兒便抱不住了,短短的手酸了,鬆開休息一會兒,誰知,就這一會兒,街上人流便把他沖得東倒西歪,失了方向。 溫苑才兩歲,視線很矮,走來走去,找不到魏無羨的長腿和黑靴子,滿目都是一群灰撲撲、髒兮兮的泥腿黑褲,越來越茫然無措。正暈頭轉向間,忽然,在一個人腿上撞了一下。 那人穿著一雙一塵不染的雪白靴子,原本就走得很慢,被他一撞,立刻駐足了。 溫苑戰戰兢兢仰起臉,先看到了懸在腰間的玉珮,再看到繡著卷雲紋的腰帶,然後是一絲不苟的整齊衣領,最後,才是一張俊雅的臉。 這個陌生人正神色冷峻、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被這雙色如琉璃、冷冰冰的眸子盯著,溫苑忽然一陣害怕。 魏無羨那頭挑三揀四了半天,最終還是決定不買這些發了芽的土豆,吃了說不定中毒,還不肯降價,被菜販子嗤之以鼻。誰知一回頭,溫苑就沒了,大驚失色,滿大街地找孩子,忽然聽到一陣稚子的大哭之聲,連忙衝了過去。 只見不遠處,一群好事路人圍成一個攢動的圈,正在交頭接耳,指指點點。他撥開人群一看,霎時眼睛一亮。 一身白衣、背著避塵劍的藍忘機僵直地站在人群的包圍之中。 再一看,他又啼笑皆非起來。一個小朋友跌坐在藍忘機足前,正涕淚齊下,哇哇大哭。藍忘機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伸手也不是,說話也不是,面色嚴肅,似乎正在思考該怎麼辦。 路人畢畢剝剝嗑著瓜子道:「麼回事兒?小伢嚎得嚇死人。」 「肯定是被欺負了撒。」 有人篤定地道:「被他爹罵了吧。」 聽到「他爹」,躲在人群裡的魏無羨噴了。 藍忘機立刻抬頭,否認道:「我不是。」 溫苑卻不知道別人在議論什麼,小孩在害怕的時候都是會叫親近之人的,於是他也叫了:「阿爹!阿爹嗚嗚嗚……」 路人立刻道:「聽聽!我都說了撒,是他爹。」 有同情的:「是不是因為他爹不要他才哭的啊。看不出來呃……這樣狠心的爹喲!」 有自以為眼光犀利的:「肯定是爹,鼻子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沒跑了!」 有哄孩子的:「小伢,你阿娘咧?」 「是啊,娘在哪裡,爹這麼凶,他娘呢?」 在嘈雜的浪潮之中,藍忘機的臉色越來越古怪。 可憐他從出生起就是天之驕子,一言一行皆是端正中的端正,楷模中的楷模,從來沒遇到過這種千夫所指的狀況,魏無羨笑得直打跌,眼看溫苑哭得快斷氣了,他只好站了出來,假裝剛剛才發現這邊兩人,驚訝道:「咦?藍湛?」 藍忘機猛地抬頭,兩人視線相交,不知出於什麼心理,魏無羨立刻避了開去。 一聽到他的聲音,溫苑一下子爬起來,拖著兩條洶湧的眼淚朝他奔來,重新掛到他腿上。路人嚷道:「這又是誰啊,娘呢?娘在哪裡,到底誰是爹啊?」 魏無羨揮手道:「都散了散了!」 見沒戲看了,閒人們這才慢吞吞地散了。魏無羨回頭,微微一笑,道:「這麼巧。藍湛,你怎麼在這兒?」 藍忘機頷首道:「夜獵。路過。」 聽他語氣與往常無異,並無嫌惡厭憎、勢不兩立之意,魏無羨忽然覺得心頭一鬆。 頓了頓,藍忘機又緩緩道:「……這孩子?」 魏無羨心一寬嘴就不拴牢,信口道:「我生的。」 藍忘機的眉尖抽了抽,魏無羨哈哈道:「當然是玩笑。別人家的,我帶出來玩兒的。你剛才做什麼了?怎麼把他弄哭了?」 藍忘機淡聲道:「我什麼也沒做。」 溫苑抱著魏無羨的腿,還在抽抽搭搭。魏無羨懂了。藍忘機那張臉雖然好看,但這麼小的孩子,大多還不能分辨美醜,只看得出這個人一點都不和藹,冷冰冰的很嚴厲,被這一臉苦大仇深嚇到,難免害怕。魏無羨把溫苑托起來顛來倒去地逗了一陣,哄了幾句,忽然見路旁一個貨郎擔還齜牙朝這邊看得樂,便指著他擔子裡花花綠綠的那些玩意兒,問道:「阿苑,看這邊,好不好看?」 溫苑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吸了吸鼻子,道:「……好看。」 魏無羨又道:「香不香?」 溫苑道:「香。」 貨郎擔連忙道:「又好看又香,公子買一個吧。」 魏無羨道:「想不想要?」 溫苑以為他要給自己買,害羞地道:「……想。」 魏無羨道:「哈哈,走吧。」 溫苑如遭重擊,眼裡又湧上了淚花。 藍忘機冷眼旁觀,實在看不下去了,道:「你為何不給他買。」 魏無羨奇怪道:「我為什麼要給他買?」 藍忘機道:「你問他想不想要,難道不是要給他買。」 魏無羨故意道:「問是問,買是買,為什麼問了就一定會買?」 他如此反問,藍忘機竟無言以對,瞪了他好一會兒,又把目光轉到溫苑身上去。溫苑被他盯著,又開始打哆嗦。 須臾,藍忘機對溫苑道:「你……想要哪個。」 溫苑還沒回過神來,藍忘機又指了指那名貨郎擔框裡的東西,道:「這裡面的,你想要哪個。」 溫苑驚恐地看著他,大氣也不敢出。 片刻之後,溫苑臉色紅紅的,不停地摸兜,兜裡裝滿了藍忘機給他買的那一堆小玩意兒,也不哭了。見他終於止住眼淚,藍忘機似乎鬆了一口氣,誰知,溫苑紅著小臉,默默地蹭過去,抱住了他的腿。 藍忘機低頭:「……」 魏無羨狂笑道:「哈哈哈哈哈!藍湛,恭喜你,他喜歡你了!他喜歡誰就抱誰的腿,這下他絕對不會撒手的。」 藍忘機走了兩步。果然,溫苑牢牢地攀著他的腿,完全沒有鬆手的意思。 魏無羨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看你也先別去夜獵了,這樣,咱們先去吃個飯怎麼樣?」 藍忘機抬眼看他,語氣無波無瀾地道:「吃飯?」 魏無羨道:「是啊吃飯,別這麼冷淡嘛,好不容易你來夷陵還這麼巧給我碰上了,我們敘敘舊,來來來,我請客。」   ☆、第74章 桀驁第十七3 魏無羨半拖半拉,加上溫苑一直掛在藍忘機腿上,就這麼把他拖進了一間酒樓。 魏無羨道:「點菜啊。」 藍忘機被他按到蓆子上,掃了一眼菜牌,少頃,道:「你點。」 魏無羨道:「我請你吃飯,當然是你點。來來來,愛吃什麼點什麼,不要客氣。我跟你說,我有錢,不要擔心。」剛好方才沒買那生了芽的毒土豆,付得了賬。藍忘機也不是慣於推辭來推辭去的人,思忖片刻便點了。魏無羨聽他不鹹不淡地報出幾個菜名,笑道:「你可以啊藍湛,我以為你們姑蘇人都是不吃辣的。你口味還挺重。喝不喝酒?」 藍忘機搖頭,魏無羨道:「出門在外還這麼守規矩,不愧是含光君。那我就不要你的份了。」 溫苑坐在藍忘機腿邊,把兜裡的小木刀、小木劍、泥巴人、草織蝴蝶等等小玩意兒排排放在蓆子上,愛不釋手地清點。魏無羨看他黏在藍忘機身旁蹭來蹭去,弄得藍忘機喝個茶都不方便,吹了聲口哨,道:「阿苑,過來。」 溫苑看了看前天才把他埋在土裡當蘿蔔種的魏無羨,再看看剛剛給了買了一大堆小玩意兒的藍忘機,屁股沒挪,面上誠實卻地寫了兩個大字:「不要」。 魏無羨道:「過來。你坐那裡礙著人家。」 藍忘機則道:「無事。讓他坐。」 溫苑高興地又抱住了他的腿。這次是大腿。魏無羨笑道:「有奶便是娘,有錢便是爹。豈有此理。」 很快菜和酒都上來了,紅紅火火的一桌,只有一碗白色的,是藍忘機單獨給溫苑點的甜羹。魏無羨敲碗道:「阿苑,別玩兒了,過來吃。你的新爹給你點的,好東西。」 溫苑低著頭,拿著兩隻蝴蝶,嘟嘟噥噥,一會兒裝成左邊那只說「你好嗎?」,一會兒裝成右邊那只說「我很好,你呢?」,一個人分飾兩隻蝴蝶,玩兒得不亦樂乎,魏無羨叫了好幾聲,他才端起碗,拿著一隻小勺子坐在藍忘機身邊舀甜羹吃。 之前溫苑在岐山的拘禁地,後來又轉到亂葬崗,兩個地方都不能提伙食,是以這碗甜羹對他而言已算是新奇的美食,吃了兩口便停不下來,但是還知道巴巴地把碗遞給魏無羨,獻寶一樣地道:「……羨哥哥……哥哥吃。」 魏無羨一臉受用地道:「嗯,不錯,還知道孝敬我。」 藍忘機淡淡地道:「食不言。」 為了讓溫苑聽懂,他又用直白的語言說了一遍:「吃飯不要說話。」 溫苑連忙點頭,埋頭吃羹,不講話了。魏無羨笑吟吟地仰頭喝了一杯,將酒盞拿在手裡把玩,道:「你還真是……多少年都不帶變一下樣子的。哎,藍湛,這次你來夷陵獵什麼啊?這地方我熟,要不給你指指路?」 藍忘機道:「不必。」 世家常有秘密任務不便與外人說道,因此魏無羨也不追問,道:「難得遇到個以前認識的數人,還不躲我,這幾個月真是憋死我了。最近外邊有什麼大事沒有?」 藍忘機道:「何為大事。」 魏無羨道:「比如哪地出了個新家族,哪家擴建了仙府,哪幾家結了個盟什麼的。閒扯嘛,隨便聊聊。」 他和江澄決裂後很久沒聽過外界的新動向和消息了,這次拉藍忘機來「敘舊」,也有探探風向的意思。 藍忘機輕輕啟唇,吐出兩個字:「聯姻。」 魏無羨玩兒著酒盞的手凝滯了。 他愕然道:「聯姻?誰家和誰家?」 藍忘機道:「蘭陵金氏,雲夢江氏。」 魏無羨幾乎要拍案而起了:「我師……江姑娘和金子軒?」 藍忘機淺淺頷首,魏無羨道:「什麼時候的事?什麼時候禮成?!」 藍忘機道:「禮成之日,下個月。」 魏無羨的手微微發抖把酒杯送到嘴邊,卻沒意識到它已經空了。心中忽然空落落的,不知是氣憤、震驚、不快還是無奈。 早在離開江家之前,他對此就有所預料了。可乍然聽聞這個消息,心中千頭萬緒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恨不得一瀉千里,又無從洩起。這麼大的事,江澄也不想個辦法告訴他。如果不是今天偶遇了藍忘機,只怕會知道的更遲! 可再一想,告訴他了,又能怎麼樣?明面上,江澄已告知天下,眾家現在都聽信了他的說辭:魏無羨叛逃家族,這個人從此和雲夢江氏無關。即便是知道了,他也不能去喝這一杯喜酒。江澄不告訴他是對的,如果由江澄來告訴他,指不定他就一時衝動幹出什麼事來了。 半晌,魏無羨才喃喃地道:「便宜金子軒這廝了。」 世人背後都說江厭離配不上金子軒,在他的眼裡,卻是金子軒配不上江厭離。 可偏偏江厭離就是喜歡金子軒。 這件事,魏無羨和江澄也是在射日之征中才發現的。 虞夫人和金子軒的母親金夫人從小便是好友,相互約定,若將來生出的孩子都是女兒,就讓她們結為姐妹;都是兒子,就義結金蘭;若一男一女,則一定要結為夫妻了。 兩家女主人彼此關係親厚,知根知底,門當戶對,這門親事真是再登對不過了,幾乎是天作之合。 在金子軒很小的時候,金夫人帶著他來蓮花塢作過幾次客。金子軒從小就是個眾星捧月的小子,眉心一點硃砂,生得雪白粉嫩,人見人愛,加上出身高貴,聰明過人,一股子驕傲勁兒幾乎與生俱來。魏無羨和江澄打小就都不喜歡跟他玩兒,江厭離卻總是想拿東西餵給他吃。 因為江厭離對誰都很親善,他們也沒覺察到有什麼不對。金子軒十四歲之後便不肯再隨母親來蓮花塢了,他特別不喜歡人家將他的未婚妻拿出來說。再加上魏無羨在雲深不知處瞎搞了一場,攪黃了親事,江厭離就再沒機會見他了。回蓮花塢之後魏無羨向她道歉,江厭離也並沒說什麼,只是摸了摸他的頭。 魏無羨和江澄都以為這件事便這麼過去了,解了婚約,反而皆大歡喜,誰知,後來才知道,當年江厭離心中,應該是很難過的。 射日之征中期,他們在琅邪一帶和蘭陵金氏一併作戰,江厭離與他們一道。她修為不高,便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忙活低階修士們的伙食。除此以外,每天都會私底下給魏無羨和江澄額外做兩份湯。 除了她自己,並沒人知道,江厭離每次都給當時也在駐紮在琅邪的金子軒做了第三份。 金子軒也不知道。雖然他很喜歡那碗湯,也感謝送湯人的這份心意,但江厭離一直是悄悄送的,沒有留名。豈知,這一切都被另一人看在眼裡。 那人是一名低階女修,因修為也不高,和江厭離做的是一份工作。這女修士相貌不錯,人又會取巧鑽空子,出於好奇跟蹤了江厭離幾次便差不多猜明白怎麼回事了。她不動聲色將這一切看在眼裡,挑了個機會,在江厭離送完湯之後在金子軒營帳附近晃蕩,故意讓金子軒看到她的身影。 金子軒好不容易逮著人,當然要追問。那女子十分聰明地沒有承認,而是滿面飛紅、含糊其辭地否認,聽起來就像是她做的、但她不願讓金子軒看破她的一片苦心那樣。於是,金子軒也不逼她承認了,行動上卻開始對這名女修士青眼有加,頗為照顧。 如此好長一段時間,江厭離都沒有發覺不對勁,直到一日,她送完湯之後也被金子軒撞上了。金子軒又是一陣追問,她聽他口氣懷疑,只好坦白承認自己是來做什麼的。然而,這個理由,已經有人用過了。可想而知,這次金子軒聽了之後會有什麼反應。 他當場便「拆穿」了江厭離的「謊言」,讓她「自重」。江厭離平時低調不張揚,做什麼事都不讓人看見,一時半會兒竟拿不出什麼有力證據,提自己的弟弟們,又不被相信,辯解了幾句,越辯越是心寒。 金子軒的話語裡透露出,他從一開始就不相信,江厭離這樣修為不高的名門之女上戰場來能做什麼事,能幫多少忙。他覺得她就是來添亂的。 金子軒從來都不瞭解她,也沒想過要去瞭解她、相信她。 被他說了幾句之後,江厭離站在原地大哭起來。魏無羨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剛好就是這一幕。 他師姐雖然脾氣好,但從小到大,沒掉過幾滴眼淚。她從來不在人前掉眼淚,更不用說當著人的面哭得這樣大聲,這麼委屈。魏無羨驚得整個人都慌了,追問她也不說,看到一旁愣住的金子軒,勃然大怒,心想怎麼又是這狗東西,一腳踹上去就和金子軒打了起來。 兩人肉搏,打得驚動了其他修士,全都出來拉架,七嘴八舌之下,他才弄清事情全部經過,更是怒不可遏,一邊放話總有一天要讓金子軒死在他手裡,一邊叫人把那名女修拖了出來。 一番對質,事情水落石出,金子軒整個人都僵了。魏無羨再罵他,他鐵青著臉,一句也不回擊。 後來,江厭離雖然繼續留在琅邪幫忙,卻只規規矩矩做好自己的工作,不但再也不給金子軒送湯,連正眼都不瞧他了。魏無羨和江澄離開琅邪之後,江厭離也隨他們一起離開了。 反倒是金子軒,不知是於心有愧還是怎麼樣,射日之征後,忽然對江厭離上心起來,越問越多。 雖說的確如旁人��說,只是一場誤會,說清了就好了,可能在別人心裡,覺得多大點事,但魏無羨就是心裡不痛快。他就是討厭金子軒這個自以為是的男公主、花枝招展的孔雀、只看外表的瞎子。他還懷疑過,沒準金子軒是看金光善破天荒地認回了一個私生子,而且這個私生子還在射日之征中風頭無兩,感覺自己地位受到了威脅,這才急著要和雲夢江氏聯姻。 在魏無羨心裡,他師姐得配世界上最好的人,風風光光地禮成。他會讓這場大禮在二十年之內,人人提起來都歎為觀止,讚不絕口。 而如今,師姐要跟這個人成親了,他卻在外面,回不去了。 許多東西堵在他心裡,又沒人可說。魏無羨盯著那只空了的酒盞,心道:「要是我酒量沒那麼好就好了,喝的��了,吐個昏天黑地。又或者,藍湛跟我是好朋友,肯陪我喝酒就好了。他醉了,我拉著他說。說完之後,誰都不記得。」 吃完了甜羹的溫苑坐在蓆子上,又開始玩草織蝴蝶。兩隻蝴蝶長長的鬚子纏到了一起,半天也解不開。見他著急的模樣,藍忘機將蝴蝶從他手中拿起,兩下把四條打成結的蝴蝶須解開,再還給他。 看著這一幕,魏無羨勉強抽出了些心思,笑了笑,道:「阿苑,不要把臉蹭過去,你嘴角還有甜羹,要弄髒他衣服了。」 他還在身上找手帕,藍忘機已取出了一方素白的手巾,面無表情地把溫苑嘴邊沾的甜羹擦掉了。魏無羨噓道:「藍湛,真可以啊,看不出來,你還挺會哄孩子。我看你再對他好點,他就不肯跟我回去了。」 忽然,藍忘機道:「魏嬰,你打算一直如此嗎。」 「……」 魏無羨想假裝沒聽清這一句,快速換個話題,藍忘機又道:「這幾年來,你的心性……」 避無可避,魏無羨無奈地打斷他道:「藍湛你這個人……真是絕了。本來氣氛不是挺好的嗎,怎麼總喜歡挑我不想談的事情說呢?」 「你打算一直如此嗎?」若不如此,還能如何? 事情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歸根結底在於他所修之道。連陰虎符都不是重點,陰虎符只是等於另一個魏無羨,而且是一個不會反抗、在誰手上就聽誰話的魏無羨。毀掉陰虎符也不能解決所有問題,除非他不修此道,不走這條陰邪的路子。 但是,如果不走這條路,他就無法自保,更不可能有餘力去保護他人。 無解。 魏無羨緩緩地道:「謝謝你今天肯過來跟我吃飯,也謝謝你告訴我這個消息。不過,是非在己,毀譽由人,得失不論。該怎麼做,我自己心裡有數。 「至於心性,我心性如何,我最清楚,我相信我自己控制得住。不需要旁人插手給我意見。旁人也插不了手。」 坐在他對面的藍忘機像是已經預料到了他的態度,微微側首,閉上了眼。 魏無羨知道,藍忘機和金光善不同。他絕不是覬覦陰虎符,或是要處心積慮提防他坐大。 但他所受家教、所傳家風已經注定了,他終歸不能容忍魏無羨在這條路上一直走下的。 終歸非是同路人。   ☆、第75章 桀驁第十七4   走到亂葬崗腳下,魏無羨才發覺,說好是他請藍忘機吃飯的,最後兩人卻在不怎麼愉快、還有點尷尬的氣氛中分道揚鑣。他也理所當然地,忘記付賬了。   也不意外。想一想,他跟藍忘機幾乎每一次見面都會落得不歡而散的下場。大概是他們真的不適合做朋友吧。   不過,今後也不用試圖做了。   魏無羨心道:「哎,反正藍湛那麼有錢,讓他再付一次賬也沒什麼。大不了下回我再請他好了……哪來的今後啊。話說他身上應該還有錢吧,不至於買了點小孩子的玩具就花光了。」   溫苑左手牽他,右手拿著小木劍,把草織蝴蝶頂在頭上,道:「羨哥哥,那個哥哥還會再來嗎?」   魏無羨看了他一眼,突然一把奪起蝴蝶,道:「怎麼,你真喜歡他啊?」   溫苑踮起腳來搶,急道:「還給我……那是給我買的!」   魏無羨這人也是無聊,跟個小孩子使壞都能來勁兒,把蝴蝶放在自己頭上,道:「就不還。你管他叫阿爹,管我叫什麼?叫哥哥。平白地就比他矮了一輩。」   溫苑跳道:「我沒有叫他阿爹!」   魏無羨道:「我聽到了。我不管,我要做比哥哥和阿爹更高輩的,你該叫我什麼?」   溫苑委委屈屈地道:「可是……可是阿苑……不想叫你阿娘啊……好奇怪……」   魏無羨道:「誰讓你叫阿娘了?比哥哥和阿爹更高輩的是阿爺,這都不知道?你真的這麼喜歡他,早說啊,早說剛才我就讓他把你帶走了。關在他家裡,從早抄書到晚。」   溫苑趕緊搖頭,小聲道:「……我不走……我還要外婆。」   魏無羨步步緊逼道:「要外婆,不要我?」   溫苑討好道:「要的。也要羨哥哥。」他掰著手指,一個一個數道:「要羨哥哥,買東西的哥哥,還要阿情姐姐,寧哥哥,四叔,六叔……」   魏無羨把蝴蝶又扔到他頭頂上,道:「夠了夠了。把我淹沒在人堆裡了。」   溫苑趕緊把草織蝴蝶收進兜裡,生怕他再搶走,又追問道:「那個哥哥到底還會不會來呀?」   魏無羨一直笑著。   過了一陣,他才道:「……應該不會再來了。」   溫苑失望地道:「為什麼啊?」   魏無羨道:「不為什麼。這世上每個人都有各自的事要做,有各自的路要走。自己家裡就夠焦頭爛額忙活了,哪有空總是圍著別人轉?而且還是不熟的人。」   溫苑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看上去失落落的。   魏無羨一把將他撈起,夾在手臂下,哼哼道:「……管他熙熙攘攘陽關道,偏要那一條獨木橋走到黑……走!到!……走到黑?」   哼唱到「黑」字,他忽然發現,一點都不黑。   以往走到黑的山道,今夜卻很是不一樣。   山道被掃得乾乾淨淨,就連雜草也拔去了不少,一旁的樹林裡掛著幾個紅紅的燈籠。燈籠都是手工做的,挑在枝頭,圓圓的雖然簡陋,卻透出暖暖的光,照亮了黑魆魆的山林。   魏無羨心中大奇,歪歪倒倒朝山上走去。   往常這個時候,那五十餘人早已吃完了飯,各自在各自的破木屋裡窩著,今天卻都聚在最寬闊的那一間棚子裡。   這棚子就是用八根木樁撐住一片屋頂,能容下所有人,旁邊那間小屋就是「廚房」,因此它就做了飯堂。   魏無羨夾著溫苑走過去道:「今天怎麼都在?底下路旁掛著的那一排燈籠是怎麼回事?」   溫情從一旁的廚房裡走了出來,端著一隻盤子,道:「給你老人家掛的。成天摸黑趕趟不好好走路,指不定哪天滑一跤摔斷骨頭。你今天去了這麼久,都買了些什麼?」   「啊。」魏無羨道:「都沒買。忘了。」   他走進棚子裡,眾名溫家修士紛紛給他騰位置,三張桌子,每張桌上都擺著七八個盤子,盤子裡是熱氣騰騰的菜。   魏無羨道:「怎麼,都沒吃飯啊?」   溫情道:「沒呢。都等著你。」   魏無羨忽然發現,溫情的眼眶微紅,似乎剛剛哭過。他脫口道:「等我?等我幹什麼?我在外面吃了。」   剛說完,他就發現壞事了。果然,溫情把盤子往桌上重重一放,菜上的紅辣椒都齊齊一蹦。   她怒道:「怪不得什麼都沒買。下館子吃光了是吧?我總共就那麼點錢,都給了你,你花的好瀟灑啊!」   魏無羨道:「沒有!我沒……」這時,溫家老太太也一手杵著枴杖,一手端著盤子,顫顫巍巍地從廚房出來了。溫苑扭了幾扭,從他胳膊肘底扭下來,奔過去道:「外婆!」   溫情轉身去幫忙,嘴上埋怨:「說了讓你不要拿,不用幫忙坐著就好,裡面煙火氣重。你手又不穩,摔了就沒幾個盤子了。運一趟這些瓷器上山不容易……」   其他的溫家修士擺筷子的擺筷子,倒茶的倒茶,把主席給他騰出來了。魏無羨越來越奇。   過往,他並非看不出來,這些溫家的人,其實都是有些害怕他的。   這些人都聽過他在射日之征中的凶名狂跡,聽過他廣為流傳的堪稱殘暴的發洩手段,也親眼看過他縱屍殺傷人命的模樣。最初,溫老太太見了他,那雙腿直打哆嗦,溫苑也是躲在她身後,過了好些天才敢慢慢靠近他。   何以今天忽然如此?   魏無羨道:「還有幾個菜?我來吧。」   他剛要進廚房,忽然,從小木屋裡鑽出一個人,手裡托著一個盤子。   溫苑掙開外婆,又奔了過去,抱住了那人的小腿,眼睛裡放出星星,喊道:「寧叔叔!」   那個人是溫寧。   一雙眼中,有著黑色瞳仁的溫寧。   魏無羨:「……」   溫寧的皮膚還是一片死白,脖子上還能看到未擦拭乾淨的咒文。兩人對視一陣,溫寧的嘴角動了動,似乎想笑,然而臉上的肌肉是僵死的,牽不起來。   半晌,他才道:「……魏公子。」   這聲音十分古怪,一個字一個字擠出來的,似乎快要咬到舌頭了。可是,確實是人話,而不是無意義的咆哮。   溫情在魏無羨身後吸了吸鼻子,道:「……今早你出去之後,他自己從陣裡面爬起來了。」   魏無羨第一個念頭是:他成功了。   第二個念頭,則是鬆了一口氣。   因為他當初的一時衝動,把溫寧催成了低階凶屍。雖然讓溫寧親手指認並撕碎了虐殺他那幾名督工,可是溫情甦醒之後,面對著這個像瘋狗一樣低聲咆哮、四處撕咬的弟弟,更加痛苦。   冷靜下來的魏無羨信誓旦旦對她許諾,他有辦法讓溫寧恢復神智。可誰知道他也只是先誇下海口、讓溫情先安心而已,實際上他根本也沒什麼把握,只能硬著頭皮上。幾個月的絞盡腦汁,竟然真的讓他成功做到了自己的承諾。   魏無羨回過頭,所有人都已經站了起來,五十多雙眼睛都看著他。這些目光之中,雖然還是有畏的成分,但是,是敬畏的畏,也帶著點討好,帶著點小心翼翼。更多的,則是和溫家姐弟眼中一樣的感激和善意。   溫情過來拉住他,低聲道:「這些日子來,辛苦你了。」   魏無羨道:「你……突然這樣好好跟我說話,我有點驚嚇?」   溫情的五指骨節似乎喀的響了一下,魏無羨立刻閉嘴。   溫情卻繼續低聲說下去了。   「……其實他們一直都想和你一起吃頓飯,跟你說謝謝。但是這些日子你不是上躥下跳到處亂跑,就是關在伏魔殿裡幾天幾夜不出來,他們怕耽誤你做事,惹你心煩,還以為你不喜歡和人打交道,不想理他們,所以不好意思找你多說話。今天阿寧醒了,四叔說無論如何也要跟你湊一桌……就算你今天在外面吃得撐死了,也坐下來吧。不吃也行,坐著聊聊天,喝喝酒。讓他們把想對你說的都說了就行。」   魏無羨一怔:「喝酒?」他心道:「這山上有酒?」   幾名年長的溫家人一直略顯惴惴地瞅著這邊,聞言,一人立刻道:「是啊,是啊。有酒,有酒。」他拿起桌邊幾隻密封的瓶子,遞給他看,道:「果子酒。山上摘的野果子,釀出來的,很香……」   溫寧道:「四叔也很愛喝酒。他自己會釀,特地釀的。試了很多天。」   因為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講,說話很慢,反而不結巴了。那四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還盯著魏無羨,有點緊張。   魏無羨道:「是嗎?那一定要嘗嘗!」   他坐到桌邊,四叔趕緊把瓶子封口打開,雙手遞給他。魏無羨聞了聞,笑道:「果然香!」   其他人也隨著他一齊坐下,聽了他的讚揚,個個都彷彿收了莫大表揚一般,喜笑顏開,紛紛動筷。   頭一次,魏無羨喝酒沒有喝出來是什麼味道。   他心中在想:「……一條路走到黑……黑嗎?」   也不是很黑。   忽然間,渾身都神清氣爽。   五十個人挨挨擠擠坐了三桌,筷子忽伸忽縮,溫情繞著圈子,給幾個長輩和他們的下屬倒果子酒。溫苑坐在外婆腿上,給她展示自己的新寶貝,用小木刀和小木劍對打給她看,老人家笑得沒牙的嘴都打開了。魏無羨和那位四叔交流他們喝過的酒,熱火朝天,最終一致認定,姑蘇名釀天子笑為無可爭議的絕品。盤子裡的菜很快一掃而光,有人敲了敲碗,嚷道:「寧子啊,再去炒幾個菜來唄!」   「多炒點,弄個盆子來裝!」   「哪來的盆子給你裝菜,總共就五個,都是洗臉洗腳的!」   溫寧不用吃東西,一直守在棚子邊,聞言,遲鈍地道:「哦,好。」   魏無羨見有機會一展身手,忙道:「且住。我來!我來我來!」   溫情道:「你還會做飯?」   魏無羨挑眉道:「那是自然。本人上得廳堂下得廚房。都還沒吃過雲夢的菜式吧?看我的。都等著。」   眾人紛紛拍掌表示期待。然而,當魏無羨一臉邪魅地把兩個盤子端上桌之後,溫情看了一眼,道:「你以後給我離廚房滾遠一點。」   魏無羨辯解道:「你吃嘛。不能光看樣子的,吃了就知道好吃了。就是這個味兒。」   溫情道:「吃個屁!沒看見阿苑吃了哭成什麼樣子了嗎?浪費食材。都別伸筷子,不用給他這個面子!」   不到一個月,幾乎所有世家的人都知道了這個可怕的消息。   叛逃江家、在夷陵另立山頭的那個魏無羨,煉出了到目前為止最高階的凶屍,行動迅速,力大無窮,無所畏懼,出手狠辣,能咆哮也能說人話。在夜獵之中所向披靡,風頭無兩。不免紛紛驚恐:未來的修真界不得安寧了!魏無羨一定會大規模煉製這種凶屍,妄圖以邪道開宗立派,與眾家爭雄!   然而,實際上,煉屍成功之後,魏無羨感受到的最大用途是從此運貨上山都有了一個任勞任怨的苦力。   但是,根本沒有人相信這一點,幾次夜獵裡出了風頭之後,竟然有不少人真的慕名而來,希望能投奔「老祖」,成為他旗下的弟子。   這些人有天賦不高,走正途修煉無望的,也有底子不錯卻想進一步突破的,原本冷清寥落的荒山野嶺,竟忽然門庭若市。魏無羨設在山腳下巡邏的凶屍都不會主動攻擊,頂多只是把人掀飛出去再齜牙咆哮,無人受傷,圍堵在亂葬崗下的人竟越來越多。有一次,魏無羨遠遠的看到一條「無上邪尊夷陵老祖」的長旗,噴了一地的果子酒,實在受不了,下山去毫不客氣地把「孝敬他老人家」的供品都笑納了,從此改從另一條山道上下進出。   這日,他正帶著苦力在夷陵的一處城中採購,忽然,前方巷口閃現一道熟悉的身影。   魏無羨目光一凝,不動聲色地跟了上去。溫寧一語不發,默默跟隨。   隨著那道人影,二人閃到了一間小小的院落。一進門,院子便被關上了。一個冷冷的聲音傳來:「出去。」   江澄站在他們身後。門是他關的,這句是對溫寧說的。   江澄這個人十分記仇,對岐山溫氏的恨意無限蔓延至上下。再加上溫情和溫寧姐弟救治期間,他都是昏迷狀態,根本不能和魏無羨感同身受。溫寧一見是他,立刻低頭退了出去。   院子裡站著一個女子,戴著垂紗斗笠,身披黑色斗篷。   魏無羨的喉嚨梗了梗,道:「……師姐。」   聽到腳步聲,這女子轉身取下了頭上的斗笠,斗篷也解下來了。   斗篷之下,她穿的竟是一身大紅的喜服。   江厭離穿著這身端莊的喜服,臉上施著明艷的粉黛,添了幾分顏色。魏無羨朝她走近兩步,道:「師姐……你這是?」   江澄道:「這是什麼?你以為要嫁給你啊?」   魏無羨道:「你給我閉嘴。」   江厭離張開手臂,給他看看,面色微紅,道:「阿羨,我……馬上要成親啦。過來給你看看……不過,只有我一個人,看不到新郎啦。��   魏無羨的眼眶微微濕潤了。   他在江厭離禮成那日不能到場,看不到親人穿喜服的模樣了。所以,江澄和江厭離就特地悄悄趕到夷陵這邊來,引他進院子,給他一個人看看,成親那天,姐姐那天會是什麼樣子。   半晌,魏無羨才笑道:「我知道!我聽說了……但是我可不想看什麼新郎。」   他繞著江厭離走了兩圈,讚道:「好看!」   江澄道:「姐,我說了吧。是真的好看。」   江厭離一向頗有自知之明,認真地道:「你們說了沒用。你們說的,不能當真。」   江澄無奈道:「你又不信我,又不信他。是不是非要那個誰說好看,你才信啊?」   聞言,江厭離的臉更紅了,紅到了白白的耳垂,連胭脂的粉色也蓋不住,忙轉移話題道:「阿羨……來取個字。」   魏無羨道:「取什麼字?」   江澄道:「我還沒出生的外甥的字。」   禮還沒成,這便想著要給未來的外甥取字了。魏無羨卻不覺有異,半點也不客氣,想了想就道:「好。蘭陵金氏下一輩是如字輩的。叫金如蘭吧。」   江厭離道:「好啊!」   江澄卻道:「不好,聽起來像金如藍,藍家的藍。蘭陵金氏和雲夢江氏的後人,為什麼要如藍?」   魏無羨道:「藍家也沒什麼不好啊。蘭是花中君子,藍家是人中君子。好字。」   江澄道:「你以前可不是這麼說的。」   魏無羨道:「是讓我取不是讓你取,你挑個什麼勁兒。」   江厭離忙道:「好啦,你知道阿澄就是這個樣子的嘛。讓你取字這個建議還是他給我的呢。都不要鬧了,我給你們帶了湯,等一等。」   她進屋去拿罐子,魏無羨和江澄對視一眼。須臾,江厭離出來分給兩人一人一隻碗,又進屋去,拿出了第三隻小碗,走到門外,對溫寧道:「不好意思,只有小碗了。這個給你。」   溫寧原本低頭站著守門,見狀,受寵若驚地又結巴起來了:「啊……還、還有我的份?」   江澄不滿道:「怎麼還有他的?」   江厭離道:「反正我帶了那麼多……見者有份。」   溫寧訥訥地道:「謝謝江姑娘……謝謝。」   他捧著那只給他盛得滿滿的小碗,不好意思開口說,謝謝,但是,他吃不了。給他也是浪費。死人是不會吃東西的。   江厭離卻注意到了他的為難,問了幾句,站在門外和溫寧聊起來了。魏無羨和江澄則站在院子裡。   江澄舉了舉碗,道:「敬夷陵老祖。」   聽到這個名號,魏無羨又想起了那條迎風招展、甚為霸氣的長旗,滿腦子都是「無上邪尊夷陵老祖」那八個金光璀璨的大字,道:「閉嘴!」   喝了一口,江澄道:「上次的傷怎麼樣。」   魏無羨道:「早好了。」   江澄道:「嗯。」頓了頓,又道:「幾天好的?」   魏無羨道:「不到七天,我跟你說過的,有溫情在,不在話下。不過,你他媽還真捅。」   江澄吃了一塊藕,道:「是你先讓他打碎我手臂的。你七天,我手臂吊了一個多月。」   魏無羨嘿然道:「不狠點怎麼像?反正是左手,不妨礙你寫字。傷筋動骨一百天,吊三個月也不嫌多。」   沉默一陣,門外隱隱傳來溫寧磕磕巴巴的答話。   江澄道:「你今後就這樣了?有沒有什麼打算。」   魏無羨道:「暫時沒有。那群人都不敢下山,我下山別人也不敢惹我。沒有衝突就沒有危險,只要我不主動惹事就行了。」   「不主動?」江澄冷笑道:「魏無羨,你信不信,就算你不招惹是非,是非也會招惹上你。要救一個人往往束手無策,可要害一個人,又何止有千百種法子。」   魏無羨埋頭道:「一力降十會。任他千百種法子,敢到我面前耍,就統統碾碎。」   江澄淡淡地道:「你從來就不聽我任何一點意見。該有一日你要知道,我說的才是對的。」   他一口氣喝乾剩下的湯,站起來,道:「威風。了不起。不愧是夷陵老祖。」   魏無羨吐出一塊骨頭,道:「你有完沒完。」   臨別之際,江澄道:「不要送了。被別人看到就糟了。」   魏無羨點了點頭。他明白,江家姐弟此來不易。若是被其他人看到了,那他們之前做出來給別人看的戲就全白費了。   他道:「我們先走。」   出了巷子,還是魏無羨行走在前,溫寧默默尾隨其後。   忽然,魏無羨回頭道:「你還捧著那碗湯幹什麼?」   「啊?」溫寧不捨道:「帶回去……我喝不了,但是可以給別人喝……」   「……」魏無羨道:「隨便你吧。端好別灑了。」   他回過頭,心知,今後怕是又有很長一段時間見不到他以前熟悉的那些人了。   但是……他現在不也是正要去見熟悉的人們嗎?   ☆、第76章 夜奔第十八   魏無羨坐在茶樓一角,自斟自飲。   這座茶樓門外,迎風招展的幌子上,畫著一個仙門家族的家紋,說明是那個家族旗下的產業,路過的玄門中人在街上眾多茶樓酒肆之中看到熟悉的家紋,一般會選擇光顧此店。   進到樓中來,幾乎每張桌子上坐的都是能聊上幾句的同行,談性甚旺。   亂葬崗不養耳目,這一年來,魏無羨所知的所有外界信息幾乎都是他親自出馬這樣探聽來的。   一名斯文的修士感慨道:「雲深不知處的重建終於完成了。上個月的藏書閣落成觀禮在座諸位誰去了?在下去了,站在那裡一看,竟然建的和原來一模一樣,實屬不易啊。」   「是啊,不容易啊,那麼大一座仙府,百年仙境,哪裡是一時半會兒能重建起來的。」   「耗了這麼多年,澤蕪君含光君也是辛苦,總算不用再奔波勞累了。」   魏無羨盯著酒杯中倒映出的自己的眼睛,心道,不知藏書閣外面那株玉蘭花樹如何?也重新栽了一棵嗎?   那幾名修士繼續閒聊:「說起來,最近喜事還真多。」   「你是說金麟台的滿月酒是吧?我也去了,還喝了一杯。嘖嘖,蘭陵金氏不愧是蘭陵金氏,一個小嬰兒的滿月宴都這麼大排場。」   「你也不看看是給誰辦滿月宴,小嬰兒他爹娘都是誰?能馬虎嗎?別說小金夫人的夫君不肯馬虎,排場稍微小一點,她弟弟也不肯吧。想想金子軒和小金夫人成親時的排場,更鋪張!」   魏無羨笑了笑。一名女修的聲音傳來:「小金夫人真好命……這是前世放棄了飛昇了才修來的好福氣吧。明明不過是……」   這微酸的碎語立即被其他的大嗓門蓋過:「金子軒兒子有前途啊!滿月宴上讓他抓東西,在一堆花花綠綠的玩意兒裡挑,偏偏抓了他爹的劍,把他爹娘樂的,都說今後肯定是個了不起的大劍仙。我看,說不定這位就是未來的仙督哩。」   「仙督?最近好像幾大家族一直在吵這個事,吵定了嗎?」   「有什麼好吵的?總不可能一直一盤散沙群龍無首。設一位督領百家的仙首,我以為完全不錯。」   「不太好吧,想想岐山溫氏,要是真的有個仙督,萬一再來……」   「這怎麼能一樣呢?仙督是由眾家推舉的。不一樣不一樣。」   「嘿,說是推舉,大家心裡清楚,來來去去還不就那幾位爭,輪得到別人麼?而且仙督的位置只能坐一個人,那請問由誰來坐呢?」   「反正都是上頭那幾位要操心的,不關咱們的事。咱們這樣的小蝦米也管不了。」   「赤鋒尊反對的很厲害吧,嗆回金光善的暗示明示多少次了,金光善那臉黑的。」   「哈哈……說到這個就可憐金光瑤,他爹每次要興風作浪做什麼事,他就絞盡腦汁鞠躬盡瘁出謀劃策。他爹搞砸了他還要站出來擦屁股,被赤鋒尊罵的呀……」   「噗!他不是才因為窮奇道那件事兒被金光善罵了一頓嗎?兩面受氣。哎,這樣的兒子就是不受待見呀。」   「窮奇道什麼事兒?夷陵老祖縱鬼將軍濫殺無辜那事兒?那不是一年多以前的舊賬了嗎,怎麼最近又翻出來了?」   才過了一年多,就在別人嘴裡演變成「濫殺無辜」了,魏無羨也是無話可說。   緊接著,另一人道:   「不是那件。是最近的。窮奇道鬧凶啦。」   眾人紛紛奇道:「窮奇道?那裡能鬧什麼?不是老早就被蘭陵金氏佔了,準備改建成『金星雪浪谷』嗎?在他們眼皮底下能鬧什麼,不是應該立刻就被鎮壓了?」   「就是因為沒能被鎮壓,所以才凶!不知道吧?聽說當初被夷陵老祖弄死的那幾個督工,回來了!」   魏無羨把玩酒杯的手一滯。   那人繼續道:「聽說這幾隻惡鬼凶殘無比,成日在山谷裡害人,原本在那裡勞作的許多修士都受傷了,蘭陵金氏的人也拿它們沒法子,山壁兩旁剛剛刻上新的浮雕,還沒種滿金星雪浪,就被封住了山谷口,不讓任何人靠近,扔下就不跑了……」   「哈哈哈哈……倒是很符合他們家的行事風格……」   出了茶樓之後,魏無羨行了一陣。行到人少之處,一道身影默默跟了上來。   魏無羨心中越想越奇怪。   那幾名督工又不是什麼怨氣驚人的類型,如何會忽然作祟?聽旁人傳聞,蘭陵金氏這些天來居然還被逼得束手無策。不由讓他好奇之中,又多了幾分好勝之心。   基本上魏無羨聽到什麼地方有奇聞怪事都要去湊一湊熱鬧,夜獵一場,收幾隻鬼將,思忖一陣,覺得很有必要去看看。   他問道:「咱們出來多久了?」   溫寧道:「一日半。」   為防止突發狀況,魏無羨一般不離開亂葬崗超過四天,他道:「還有時間。去一趟天水吧。」   二人趕至窮奇道。山谷口果然遠遠拉起了一道高高的鐵欄,尖尖的鐵桿直聳向天際,拒絕閒雜人等的入侵。溫寧雙手握住兩道鐵欄,微微用力,三指粗的鐵欄便被他掰出了兩道明顯的弧度。   從彎曲的鐵欄之中穿入,在窮奇道中漫步穿行,山谷裡空無一人,極為僻靜荒涼,偶爾響起一兩聲咕咕怪鳴。   魏無羨道:「有異樣嗎?」   溫寧翻起白眼,片刻之後,落下瞳仁,道:「沒有。好靜。」   魏無羨道:「是有點太靜了。」   而且,「靜」的不止是這座山谷,而是更龐大的空間。   魏無羨迅速覺察事有蹊蹺,低喝道:「走。」   他剛剛調轉方向,溫寧突然抬手,截住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支直衝魏無羨心口而來的羽箭。   猛地抬頭,山谷兩旁、山壁之上,四面八方、各個角落裡鑽出來許多人。約一百來號,大多數穿著金星雪浪袍,也有其他服色的,皆是身背長弓,腰挎寶劍,滿面警惕,全副武裝。以山體和其他人為掩護,劍尖和箭尖,盡數對準了他。   那支率先射向魏無羨的羽箭是為首一人射出的。定睛一看,那人身形高大,膚色微黑,面容俊朗,有些眼熟。   魏無羨道:「你是誰?」   那人射完一箭,原本是有話要說的,被他這麼一問,什麼話也忘了,大怒道:「你居然問我是誰?我是——金子勳!」   魏無羨立即想起來了,這是金子軒的堂兄,他在金麟台的宴廳裡見過此人一面。   他道:「哦。是你。你領著這些人埋伏在這裡準備做什麼?」   這當然是一場早有預謀的埋伏。恐怕根本沒有什麼鬧凶之事。只因為旁人無法突破亂葬崗腳下的屍陣,魏無羨又神出鬼沒,難以追尋蹤跡,金子勳便封住窮奇道的山谷口,故意散佈謠言,說此地有惡煞出沒,而且鬧的還是當年被溫寧撕碎的那幾名督工,引四處夜獵的魏無羨前來鑽套子。   只是魏無羨不明白,他這一年來並未做什麼觸犯金子勳利益的事。即便一年多以前他曾與金子勳在宴廳有過不快,金子勳意圖報復,那也不該拖了一年才報復。何以忽然要帶一群人在這裡圍堵他?   金子勳沉著面道:「魏無羨,你不要裝蒜了。我警告你,立刻解了你下的惡咒,我可以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不追究計較。」   魏無羨一聽便知有麻煩了。即使明知會遭到怒斥,他也必須問清楚:「什麼惡咒?」   「你還明知故問?」金子勳猛地扯開了自己的衣領,咆哮道:「好,我就讓你看看,你親自下的惡咒成果!」   他的胸膛之上,密密麻麻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坑洞!   這些坑洞小的小如芝麻,大的大如黃豆,均勻地遍佈在他身體上,令人惡寒。   千瘡百孔!   「千瘡百孔」是一種陰損刻毒的詛咒。當年魏無羨在姑蘇藍氏的藏書閣抄書時亂翻,翻到過一本古書,上面講到這種詛咒時配過一副插圖,圖上那人面容平靜,似乎並無痛覺,可身上已經長出了許多個錢幣大小的黑洞。   下咒者的怨念越強,中咒者修為越薄弱,後果便越嚴重。一開始,中術者是沒有知覺的,多半會以為自己毛孔變大了,然而接下來,那些洞就會變成芝麻大小,越到後面,坑洞越長越大,越長越多,直到全身都被大大小小的黑洞爬滿,彷彿變成一個活篩子,駭人至極。而且皮膚表面生滿了瘡孔之後,詛咒就會開始往內臟蔓延,輕則腹痛難忍,重則五臟六腑都潰爛!   魏無羨一眼辨了出來這種惡詛,道:「『千瘡百孔』。這咒著實厲害,不過,與本人無關。」   金子勳似是自己也噁心看到自己的胸膛,合上衣服道:「那怎麼會這麼巧?中惡咒的,剛好都是當初斥責過你的人。罵一罵你們就下這種歹毒的惡咒?什麼心胸!」   魏無羨道:「金子勳,我的確看你不怎麼順眼。但如果我要殺人,不必玩背後下惡咒這種陰溝裡的把戲。而且你們一猜就猜到是我,我會這麼明顯地暴露自己嗎?」   金子勳道:「你不是很狂嗎?敢做不敢認了?」   魏無羨懶得跟他辯,道:「你自己解決吧。我先行一步。」   聞言,金子勳目露凶光,道:「先禮後兵,既然你不懂回頭是岸,那我也不客氣了!」   魏無羨頓住腳步,道:「哦?」   「不客氣」的意思很明顯。要解開這種惡咒,除了讓施咒者自損道行,自行撤回,還有一個最徹底的解決辦法:殺掉施咒者!   魏無羨蔑然道:「不客氣?你?就憑你這一百來號人?」   金子勳一揮手臂,所有門生搭箭上弦,瞄準了山谷最低處的魏無羨和溫寧。   果然是他不主動招惹是非,是非也會來招惹他!   魏無羨將陳情舉起,笛音尖銳地撕破寂靜的山谷。然而,靜候片刻,沒有任何響應之聲。   一旁有人高聲道:「方圓十里之內都被我們清理過了,你再吹也召不來幾隻幫手的!」   果然是早有預謀,將這窮奇道設成了為他精心佈置的葬身之地。魏無羨冷笑道:「這可是你自己找死!」   聞聲,溫寧舉手,拽斷了脖子上掛著一枚符咒的一條紅繩。   這條紅繩斷裂之後,他的身體晃了晃,臉上肌肉開始逐漸扭曲,從脖子往面頰爬上數道黑色裂紋。突然仰頭,發��長長一聲非人的咆哮!   這埋伏的一百多人裡也不乏夜獵場上的好手,從沒聽過一具凶屍能發出這樣恐怖的聲音,不約而同腳底發虛。金子勳也是頭皮發麻,然而他胸膛上長的東西,讓他更難以忍受,登時一揚手臂,下令道:「放——」   正在此時,另一側山壁之上,一個聲音喝道:「都住手!」   一個白衣身影輕飄飄地落下山谷。金子勳原本已咬著牙紅了眼,一看清來人身形樣貌,還擋在了魏無羨身前,又驚又躁,失聲道:「子軒?你怎麼來了?!」   金子軒一手扶在腰間劍柄上,冷靜地道:「來阻你們。」   金子勳道:「阿瑤呢?」   去年他還對金光瑤十分瞧不起,頗為輕賤看低,如今兩人關係改善,便喚得親近了。金子軒道:「我把他扣在金麟台了。若不是我在他取劍的時候撞破了他,你們便打算這樣亂殺一場嗎?做這樣大的事,也不說一聲,好好商量!」   金子勳身中此千瘡百孔惡詛之事,實在難以啟齒。一來他原先相貌體格都不錯,素來自詡風流,無法容忍被人知道他中了這麼噁心難看的詛咒;二來中咒就說明他修為不夠,靈力防衛薄弱,此點更不便為外人道。因此,他只將中咒之事告訴了金光善,求他為自己尋找最好的秘咒師和醫師。誰知醫師咒師都束手無策,於是,金光善便給了他窮奇道截殺之計。   金光瑤則是金光善本說好派來為他助陣的幫手。至於金子軒,因為魏無羨是江厭離的師弟,再加上金江夫妻恩愛,金子軒幾乎什麼破事鳥事都要和妻子嘮叨一番,擔心他走漏了風聲,讓魏無羨有了防備,是以他們一直瞞著金子軒今日截殺一事。   當年魏無羨見金子軒最後一面時,他還是一派少年的驕揚之氣,如今成家後卻瞧著沉穩了不少,說話亦擲地有聲,有模有樣:「此事還有轉圜餘地,你們都暫且收手。」   眼看就能殺死魏無羨,金子軒卻突然攔了下來,金子勳又怒又躁,急道:「子軒,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是來幹什麼的?息事寧人?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轉圜的,你是沒看見我身上這些東西嗎?!」   看他似乎又想掀衣露那一片坑洞的胸膛,金子軒忙道:「不必!我已聽金光瑤說過了!」   金子勳道:「既然你都聽他說過了,就該知道我等不得,不要攔我!」   他二人畢竟是從小便熟識的堂兄弟,有一二十年的交情,並不算差,此時金子軒確實不好向著外人說話,而且他也實在不喜歡魏無羨這個人,回頭冷冷地道:「你先讓這個溫寧住手,叫他不要發瘋,別把事情再鬧大了。」   魏無羨更不喜歡他,莫名被人圍堵,火氣更大,也冷冷地道:「事情原本就不是我鬧出來的,為何不讓他們先住手?」   四下一片不依不饒的叫囂。金子軒怒道:「這個時候你還強硬什麼?先跟我上一趟金麟台,理論一番老實對質,把事情說清楚了,只要不是你做的,自然無事!」   魏無羨嗤道:「強硬?我毫不懷疑,只要我現在一讓溫寧收手,立刻萬箭齊發死無全屍!還上金麟台理論?」   金子軒道:「不會!」   魏無羨道:「金子軒,你給我讓開。我不動你,但你也別惹我!」   金子軒見他執拗不肯軟化,突然出手擒他,道:「為何你就是不懂得配合!阿離她……」   他堪堪朝魏無羨伸出手,溫寧猛地抬頭!   一聲沉悶的異響。   聽到這聲音,金子軒怔了怔。低下頭,這才看到了洞穿自己胸口的那隻手。   溫寧面無表情的半邊臉上,濺上了幾滴灼熱且刺目的鮮血。   金子軒的嘴唇動了動,神情有些愣愣的。但是,還是堅持把剛才沒說完的那半句話接著說下去了:   「……她不會想看到你這樣的……」   魏無羨的神情也是愣愣的。   一時半會兒,他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   怎麼瞬息之間就變成這樣了?   不對。不應該。一定有什麼地方出了差錯。他剛才明明有好好控制住溫寧的。就算溫寧已經被他催成了狂化狀態,他也應該控制得了的。明明以前都控制得住的。   明明溫寧就算發狂了也絕對不應該脫離他的控制、一定會服從他的命令不會胡亂傷人的!   溫寧將刺穿金子軒胸膛的右手抽出,留下了一個透心涼的窟窿。   金子軒的臉看上去很難過地抽了抽,似乎覺得這傷勢沒什麼大不了,自己還可以站著。但終究是膝蓋一軟,率先跪了下來。   驚恐萬狀的呼號聲開始在四下高低起伏。   「鬼……鬼將軍發狂了!」   「殺了,他殺了,魏無羨讓鬼將軍把金子軒殺了!」   「放箭!還愣著幹什麼!放箭啊!」   發出號令的人一回頭,就一道黑色的身影鬼魅般地逼近到了身前!   「啊——————!!!」   不是。不是的。他根本沒想殺金子軒的。   他完全沒有要殺金子軒的意思!只是在剛剛那一瞬間,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沒能控制住!忽然失控了!   金子軒的身體終於支撐不住,重重向前傾倒,砰的一聲,摔在了地上。   他一生都高傲自大,看重自己的外表和儀態,愛好潔淨,乃至有些輕微潔癖,此刻卻側臉朝下,狼狽萬分地摔在塵土之中。臉上的點點鮮血和眉心那一點硃砂,是同一個殷紅的顏色。   盯著他漸漸失去光采的雙眼,魏無羨腦中混亂一片。   你不是說心性如何你有數的嗎?你不是說自己控制得住嗎?你不是說絕對沒問題,絕對不會出差錯的嗎?!   「啊啊啊啊鬼將軍啊啊呃————!!!」   「我的手!」   「饒命。不要追我,不要追我!」   窮奇道中,已淪為一片慘叫四起的血海!   魏無羨腦中一片空白,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伏魔殿裡了。   溫情和溫寧都在。   溫寧的瞳仁又落回了眼白之中,已經脫離了狂化狀態,似乎正在和溫情低聲說話,見魏無羨睜開眼睛,默默跪到了地上。溫情則紅著眼睛,什麼都沒說。   魏無羨坐了起來。   沉默半晌,心中忽然翻湧起一股洶湧的恨意。   他一腳踹到溫寧胸口,將他踹翻在地。   溫情嚇得一縮,握緊了拳頭,卻只低頭抿嘴。魏無羨咆哮道:「你殺了誰?你知不知道你殺了誰?!」   恰在此時,溫苑頭頂著一隻草織蝴蝶從殿外跑進來,喜笑顏開道:「羨哥哥……」   他本來是想給魏無羨看他塗上了新顏色的蝴蝶,然而進來之後,他卻看到了一個猶如惡鬼的魏無羨,還有蜷在地上的溫寧,一下子驚呆了。魏無羨猛地轉頭,他還沒收住情緒,眼神十分可怕,溫苑嚇得整個人一跳,蝴蝶從頭頂滑落,掉在了地上,當場大哭起來。四叔趕緊勾著腰進來,把他抱了出去。   溫寧被他一腳踹翻之後,又爬起來跪好,不敢說話。魏無羨抓著他的衣領,把他提起來,瘋了一樣地吼道:「你殺誰都行,為什麼要殺金子軒?!」   溫情在一旁看著,很想上來保護弟弟,卻強行忍住,又是傷心又是驚恐地流下了眼淚。   魏無羨道:「你殺了他,讓師姐怎麼辦?讓師姐的兒子怎麼辦?!讓我怎麼辦?我怎麼辦?!」   他的吼聲在伏魔殿中嗡嗡作響,傳到外面,溫苑哭得更厲害了。   耳中聽著小兒遠遠的哭聲,眼裡看著這對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裡放的驚惶姐弟,魏無羨的一顆心越來越陰暗。他捫心自問:「我這些年來到底是為什麼要把自己困在這座亂葬崗上?為什麼我就非要遭受這些?我當初是為什麼一定要走這條路?為什麼要把自己弄成這樣?我得到什麼了?我瘋了嗎?我瘋了嗎?我瘋了嗎!」   若是他一開始沒有選擇這條道路就好了。   忽然,溫寧低聲道:「……對……不起。」   一個死人,沒有表情,紅不了眼眶,更流不了眼淚。可是,此時此刻,這個死人的臉上,卻是真真切切的痛苦。   他重複道:「對不起……   「都、都是我的錯……   「對不起……」   聽著他磕磕巴巴地反覆道歉。忽然間,魏無羨覺得滑稽無比。   根本不是溫寧的錯。   是他自己的錯。   發狂狀態下的溫寧,只是一件武器而已。這件武器的製造者,是他。聽從的,也是他的命令:屠殺所有敵人。   那時劍拔弩張,殺氣肆虐,再加上他平時在溫寧面前從來不吝於流露對金子軒的不滿,在溫寧心底種下敵意的種子,是以金子軒一出手,無智狀態下的溫寧,便將他認作了「敵人」,不假思索地執行了「屠殺」的命令。   是他沒能控制好這件武器。是他,對自己的能力太自負。是他,忽略了至今為止所有的不祥徵兆,相信他能夠壓住任何不良影響,相信他不會失控。   溫寧是武器,可他難道是自願要來做武器的嗎?   這樣一個生性怯弱、膽小又結巴的人,難道以往他在魏無羨的指揮下,殺人殺的很開心嗎?   當年他得了江厭離饋贈的一碗藕湯,一路從山下捧上了亂葬崗,一滴都沒撒,雖然自己喝不了,卻很高興地看著別人喝完了,還追問是什麼味道,自己想像那種滋味。親手殺了江厭離的丈夫,難道他現在很好受嗎?   一邊把錯誤都攬到自己身上,一邊還要向他道歉。   魏無羨揪著溫寧的衣領,看著他慘白無生氣的臉,眼前忽然浮現出金子軒那張沾滿了塵土和鮮血、髒兮兮的面容,同樣也是慘白無生氣。   他還想起了好不容易苦盡甘來才嫁給了心上人的江厭離,想起了金子軒和江厭離的兒子,那個被他取過字的孩子,才一丁點大,才剛剛辦過滿月宴,在宴會上抓了他爹的劍,他爹娘都高興壞了,說這孩子今後會是個了不起的大劍仙,說不定還是仙督。   怔怔地想著,想著,魏無羨忽然哭了。   他茫然地道:「……誰來告訴我……我現在該怎麼辦啊?」   ☆、第77章 夜奔第十八2   從前只有旁人來問他,該怎麼辦。如今卻是他問別人,自己該怎麼辦。而且,沒有人能給他回答。   忽然,魏無羨脖子後方微微一痛,似乎被一根極細的針紮了一下,週身一麻。   他方才心神恍惚,失了警惕,這感覺傳來後,好一陣才知不妙,可人已經不由自主地歪到了地上。先開始還能舉起手臂,可很快的,連手臂也摔到了地上,全身都動彈不得了。   溫情紅著眼眶,緩緩收回右手,道:「……對不起。」   原本以她的實力,是決計刺不中魏無羨的,可方纔的魏無羨根本沒有任何防備,才會被她冷不防得手。得手之後,溫情將他扶回了一旁的榻上,讓他躺下。   這一針扎得狠,扎得魏無羨腦子也稍稍冷靜了些,喉結上下滾動一陣,開口道:「你這是做什麼?」   溫情和溫寧對視一眼,一齊站到他身前,對著他,鄭重其事地行了一個大禮。   見此情此景,魏無羨心中升騰起一股狂躁的不安,道:「你們要幹什麼?究竟想幹什麼?!」   溫情道:「剛剛你醒來的時候,我們正好在商量。已經商量得差不多了。」   魏無羨道:「商量什麼?別廢話,把針拔了,放開我!」   溫寧緩緩從地上站起身,仍是低著頭,道:「姐姐和我,商量好了。去金麟台,請罪。」   「請罪?」魏無羨愕然道:「什麼請罪?負荊請罪?投案自首?」   溫情揉了揉眼睛,神色看似平靜地道:「嗯,差不多。你躺著的這幾天,蘭陵金氏派人來亂葬崗下喊話了。」   魏無羨道:「喊什麼話?一次說個清楚!」   溫情道:「要你給個交代。這個交代,就是交出溫氏餘孽的兩名為首者。尤其是鬼將軍。」   「……」魏無羨道:「我警告你們兩個,趕緊把這根針拔下來。」   溫情繼續自顧自道:「溫氏餘孽的為首者,也就是我們了。聽他們的意思,只要你交我們出去,這件事就當暫且過了。那就再麻煩你躺幾天好了。這根針紮在你身上,三天效用就會消退。我叮囑過四叔他們了,會好好照看你。如果這三天裡有什麼突發狀況就……」   魏無羨怒喝道:「你他媽給我閉嘴!現在已經夠亂了!你們兩個還想幹什麼?請個狗屁的罪,我讓你們這麼做了嗎?拔下來!」   溫情和溫寧垂手站著,他們的沉默如出一轍。   魏無羨的身體無力,奮力掙扎無果,又沒人聽他的話,一顆心也忽然無力了。   他吼也吼不動,啞著嗓子,道:「你們去金麟台幹什麼?那個惡詛根本不是我下的……」   溫情道:「那個惡咒是誰下的,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窮奇道那一百多個人,確實是阿寧殺的。」   魏無羨道:「……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他自己都想不出「可是」什麼。想不出要用什麼理由來推辭,要用什麼借口來開脫。   他道:「……可是要去也是該我去。縱屍殺人的是我,溫寧只是我的一把刀。拿著刀的人是我。」   溫情淡聲道:「魏嬰,咱們都清楚,我們去了,這事兒就完了。他們最想要的,是姓溫的兇手。」   魏無羨怔怔的看著她,忽然發出一聲無意義的怒吼。   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江澄總是對他做的一些事情流露出極度憤怒的情緒,為什麼總是罵他有英雄病,為什麼總恨不得暴揍一頓打醒他。因為這種看著旁人非要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非要自己去承擔糟糕的後果、勸都勸不住的感覺,實在是可恨至極,可惡至極!   魏無羨道:「你們究竟懂不懂?去金麟台請罪,你們兩個,尤其是溫寧,會是什麼下場?你不是最心疼你這個弟弟的嗎?」   溫情道:「什麼下場,都是他應得的。」   不是的。根本不是溫寧應得。而是他應得的。   溫情道:「反正,算起來其實我們早就該死了。這一年多的日子,算是我們賺的。」   溫寧點了點頭。   他總是這樣,旁人說什麼都點頭,表示附和,絕不反對。魏無羨從來沒有如此痛恨過他這個動作和這份溫順。   溫情在榻邊蹲了下來,看著他的臉,忽然伸手,在魏無羨的額頭上彈了一下。   這一下彈得十分用力,痛得魏無羨眉頭一皺。見狀,溫情似乎心情好了很多,道:「話說完了,交代清楚了,也道過別了。   「那,就再見了。   「這話我對你說過很多次,不過,說再多次也是不夠的。   「對不起。還有,謝謝你。」   魏無羨躺足了三天。   溫情的計算確實沒錯,整整三天,不多一刻,不少一刻,三天一過,他便能動彈了。   先是手指,再是四肢,脖子……等到全身幾乎僵硬的血液重新流動起來之後,魏無羨從台階上一躍而起,衝出了伏魔殿。   那群溫家的人們這三天似乎也沒合眼,沉默地坐在那間大棚子裡,圍著桌子坐著。魏無羨看都沒看他們一眼,一路狂奔,衝下了亂葬崗。   一口氣衝下山後,他站在荒野之中,喘著粗氣,彎腰雙手撐住膝蓋,好容易才直起腰。然而,看著雜草叢生的數道山路,卻不知道要往哪裡走了。   亂葬崗,他剛剛才從上面下來。   蓮花塢,他已經一年多沒有回去了。   金麟台?   三天已過,此時再去,能看到的,怕是只有溫情的屍體,和溫寧的骨灰了。   他愣愣地站著,忽覺天地之大,竟無一處可去。   更不知道要做什麼。   驀地,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他心底油然而生。   這個念頭,三天之中,被他反覆否決過,但還是反覆出現著,揮之不去。   溫情和溫寧自己走了,也許,其實他心底對此是慶幸的。因為這樣,他就不必為難究竟應當做什麼抉擇了。因為他們已經給幫他做了,已經解決了這個麻煩。   魏無羨揚手打了自己一耳光,低聲對自己吼道:「想什麼?!」   臉上火辣辣的,終於把這可怕的念頭壓了下去。轉而改想,無論如何,好歹要把溫氏姐弟二人的屍體骨灰拿回來。   於是,他最終還是朝金麟台的方向奔去了。   魏無羨若是想無聲無息地潛入一個地方,並不難。金麟台上很是安靜,竟然沒有他想像中的重重把守。四下搜索半天,並未見到可疑之處。鬼使神差地,魏無羨往金麟台後的寢殿走去。   像一個幽靈一樣在金麟台後方的寢殿群中遊蕩著,見人就躲,無人就走。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找什麼、該怎麼找,但是,當一陣嬰孩的哭聲傳來時,他的腳步一僵,內心有個聲音催使著身軀朝聲源之處走去。   哭聲是從一間廳堂樣的建築中傳來的。魏無羨無聲無息潛到門前,從雕鏤著精緻花紋的木窗縫隙間向裡望去。   堂中置著一具黑沉沉的棺木。棺木之前,跪坐著兩個白衣女子。   左邊那個女子身形孱弱,這個背影他絕不會認錯。從小到大,他被這個背影的主人背過無數次。   是江厭離。   江厭離跪坐在一隻蒲團上,愣愣盯著面前那具黑得發亮的棺木。   嬰孩似乎就抱在她懷裡,還在發出細細的哭聲。   右邊的那名女子低聲道:「……阿離,你別坐了。去休息休息吧。」   江厭離搖了搖頭。   聽聲音,右邊這女子是金子軒的母親金夫人。魏無羨小時候,曾見過她帶著尚且年幼的金子軒來蓮花塢玩兒,後來也在各種宴會場合上與之打過照面。   這是個和她的好友虞夫人性子頗有幾分相似的女子,十分好強,聲調總是揚得高高的。可剛才她說的這幾句話,聲音卻又低又啞,顯得很是蒼老。   金夫人又道:「這裡我守著就好了,你不要再坐下去了,會受不住的。」   江厭離輕輕地道:「母親,我沒事。我想再坐一會兒。」   半晌,金夫人緩緩站了起來,道:「你這樣不行。我去給你弄點吃的來。」   她應該也在這裡跪坐很久了,腿腳發麻,站起來後身體微微一晃,卻立刻穩住了。轉過身,果然是那張輪廓有些剛硬的女子面容。   魏無羨記憶中的金夫人,雷厲風行,神情傲慢,週身貴氣,金光璨璨。容貌保養得極好,瞧著十分年輕,說是二十如許也有人信。而此時此刻,魏無羨看到的,卻是一個一身素縞,鬢染霜華的普通中年女人。沒有心情化妝,臉色灰敗,嘴唇上起著一層死皮。   她走過來欲推門而出,魏無羨立刻閃身,足底輕點,剛剛游上走廊的斗拱,金夫人便邁了出來,反手關上門,面目冷然地深吸了一口氣,調整了一下面部肌肉,似乎想做出如往常般威嚴的表情。   可是,這口氣還沒吸完,她的眼眶先紅了。   方纔在江厭離面前,她始終不露分毫孱弱之態。然而一出門來,她的嘴角便垮了下來,五官皺縮,整個人都哆嗦起來。   這是魏無羨第二次在一個女人臉上,看到這種難看至極、又傷心欲絕的模樣。   他真的再也不想看到這樣的表情了。   魏無羨無意間握了握拳,誰知,指骨恰好發出「喀」的一聲脆響!   聞聲,金夫人立刻長眉倒豎,喝道:「誰!」   她一抬頭,就看到了潛藏在斗拱旁的魏無羨!   金夫人眼神極好,看清了藏在黑暗之中的那張面容,臉上好一陣扭曲,尖聲喝道:「來人!都給我來人!魏嬰——他來了!他潛進金麟台了!」   魏無羨躍下長廊,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那間廳堂的門被人撞開,他不由得落荒而逃。   在這個時候,他根本不敢去看江厭離哪怕一個表情、更不敢聽她對自己說一句話!   逃離金麟台、退出蘭陵城之後,魏無羨又失去了方向,開始稀里糊地亂走,神志不清,一刻不停,不知走過了幾座城,忽然看到一堆人聚在一堵城牆前,議論紛紛,氣氛熱烈,群情激奮。   魏無羨原本是無視了這些人的,可走過去時,忽然聽到人群中傳來低低的「鬼將軍」三個字。他頓時駐足,凝神細聽。   「鬼將軍也真是凶殘……說是來請罪,又忽然發狂,在金麟台當場殺了三十多個人!」   「幸好當天我沒去!」   「不愧魏無羨教出來的狗,見人就咬。」   「這魏嬰也真是。控制不住就不要瞎煉,煉出來條瘋狗也不拿鏈子拴好,遲早有一天遭反噬。照這個趨勢我看那一天不遠了。」   魏無羨靜靜聽著,指節微微抽搐。   「蘭陵金氏好倒霉啊。」   「姑蘇藍氏才倒霉呢!殺的那三十幾個人裡大半都是他們家的,明明他們只是來助陣平息事端的。」   「好在終於把鬼將軍焚燬了,不然一想到有這麼個東西成天在外邊晃,還時不時發一發瘋,真是睡覺都不安穩。」   有人啐道:「溫狗就是應該有這樣的下場!」   「鬼將軍已經被燒成渣了,這下魏無羨總該知道厲害了吧?我聽好些準備去參加這次誓師大會的家主都放話了。痛快!」   魏無羨越聽,面上神情越是淡漠。   他早該明白如此的。無論他做什麼,這群人的嘴裡,永遠不會有半句好話。他得意,旁人畏懼;他失意,旁人快意。橫豎都是邪魔歪道,那他一直以來的堅持,究竟算什麼?!   只是,他眼神中的寒意越是徹骨,心頭那一把狂怒的業火,就燒得越旺。   一人得意洋洋,彷彿他在這中有著莫大的功績,道:「是啊,痛快!他今後若是老老實實縮在那破山崗上夾著尾巴做人倒也罷了,要是還敢出來拋頭露面?嘿,只要他一出來,就……」   「就怎麼樣?」   正議論得熱火朝天的人們聞聲一怔,齊齊回頭。   只見一個面色蒼白、眼下暈著兩道烏色的黑衣青年站在他們身後,冷冷地道:「只要他敢出來,就怎麼樣?」   眼尖的人看到了這人腰間那管束著鮮紅穗子的笛子,登時大驚大恐,脫口而出:「陳情。是陳情!」   夷陵老祖魏無羨,竟然真的出來了!   剎那間,人群以魏無羨為圓心,空出了一大片地,朝四下逃竄開來。魏無羨吹出一聲淒厲尖銳的口哨,這些人忽覺身體一沉,盡數趴到了地上。戰戰兢兢回頭一看,發現所有人、包括自己的背後,都沉沉壓上了數只形態不一、口垂鮮血的陰靈!   在一地東倒西歪、動彈不得的人群中,魏無羨不疾不徐地穿行著,邊走邊道:「咦,你們怎麼啦?方才在背後談論我,不是很囂張的嗎?怎麼到了我面前,又是五體投地的另外一幅嘴臉了?」   他走到剛才言語最刻毒的那人身旁,猛地一腳踩上他的臉,哈哈笑道:「說啊?怎麼不說了?——俠士,你究竟要把我怎麼樣啊?!」   那人被他踢得鼻骨斷裂,鼻血狂飆,慘叫不止。數名修士在城牆上方觀望,想幫忙又不敢上前,遠遠地隔空喊話道:「魏……魏嬰!你若是真有本事,你怎麼不去找誓師大會的那些大家族大家主們?跑來欺負我們這些沒有還手之力的低階修士,算什麼本事?」   魏無羨又是一聲短哨吹出,那名喊話的修士忽覺有一隻手猛地拽了他一把,從城牆上方跌落下來,摔斷了雙腿,長聲慘嚎起來。   哀嚎聲聲中,魏無羨面不改色地道:「低階修士?因為是低階修士,我就必須要容忍你們嗎?既然敢說,就要敢承擔後果。既然知道自己是微不足道、賤如螻蟻的雜碎,怎麼不懂管好自己的嘴!」   眾人面如死灰,噤若寒蟬。半晌,魏無羨沒再聽到一句閒言碎語,滿意地道:「對了,就是這樣。我有沒有本事,你們也配評論?」   說完又是一腳,將編排得最起勁的那人的口牙踹落了半邊!   血濺滿地,無人不戰慄色變,那人早已痛得暈了過去。魏無羨低頭將靴子底的血跡在地上碾了碾,碾出幾個血淋淋的足印,端詳一陣,淡淡地道:「不過,你們這些雜碎倒是說對了一件事。跟你們這種人浪費時間,沒什麼意思。讓我去找那幾家大的嗎?很好,我這就去,跟他們清算清算。」   他一抬頭,看見了城牆上貼的那張巨大告示。方纔這群人,就是圍著這張告示在討論。   告示最上方,寫的是「誓師大會」四個字,內容是以蘭陵金氏、清河聶氏、雲夢江氏、姑蘇藍氏為首的四大家族,要在岐山溫氏被廢棄的仙府不夜天城的廢墟之上,將溫氏餘孽的骨灰飛灑,同時誓師,與佔據亂葬崗的夷陵老祖勢不兩立。   不夜天城,誓師大會?   ☆、第78章 夜奔第十八3   這群人原本以為自己一定會慘死夷陵老祖之手,然後淪為被他操縱的行屍走肉,個個驚恐萬狀,誰知,魏無羨並沒有興趣和他們多作糾纏,看完告示之後,把這群人扔在地上,這便負手離開了。   他沒有收回那些陰靈,滿地呼痛的繼續哀哀呼痛,哼唧的繼續蠕動哼唧,全都爬不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道藍色劍光掠過,眾人頓感背上一輕。有人驚呼道:「我能動了!」   幾人率先勉強爬起身,只見那道藍色劍光飛回,收入一人鞘中。   那人是個極為年輕的俊雅男子,白衣抹額,面容冷肅,眉目間似乎帶著一縷壓抑的憂色,行來極快,卻分毫不顯急態,連衣袂也未曾翻飛。   那名摔斷了雙腿的修士忍痛道:「含……含光君!」   藍忘機走到他身邊,蹲下來按了按他的腿,探明了傷勢,並不十分嚴重,起身還未說話,那名修士又道:「含光君,您來得遲了,魏無羨剛走!」   不少人都知道,這幾日姑蘇藍氏的含光君在到處追查魏無羨的下落,多半是要拿他算賬,討還姑蘇藍氏那數十條白白折了的人命,忙道:「是啊,他才走了不到半個時辰!」   藍忘機道:「他做了什麼。去向何處。」   眾人連忙訴苦:「他不分青紅皂白,將我們打殺一通,險些把我們當場全部殺死!」   藍忘機藏在雪白寬袖之下的手指微微抽動,似乎想握成拳,卻很快放開了。   那名修士連忙又道:「不過他放話了,他現在要去不夜天城,去誓師大會找四大家族算賬!」   岐山溫氏覆滅之後,不夜天城的主殿群便淪為了一座華麗而空洞的廢墟。   坐落於整座不夜天城最高處的炎陽烈焰殿前,有一個寬闊無比的廣場。從前有三支沖天而起的旗桿立於廣場最前端,如今,其中兩支都已經折斷了,剩下的一支,掛的是一面被撕得破破爛爛,還塗滿了鮮血的溫氏家紋旗。   此夜,廣場上密密麻麻列滿了大大小小各家族的方陣,每個家族的家紋錦旗都在夜風中獵獵飄動。斷旗桿前是一座臨時設立的祭台,各個家族的家主站在自家方陣之前,由金光瑤為他們每人依次送上一杯酒。盡數接過酒盞後,眾位家主將之高高舉起,再酹於地面。   酒灑入土,金光善肅然道:「不問何族,不分何姓。這杯酒,祭死去的世家烈士們。」   聶明玦道:「英魂長存。」   藍曦臣道:「願安息。」   江澄則是陰沉著面容,傾完了酒也一語不發。   接下來,金光瑤又從蘭陵金氏的方陣之中走出,雙手呈上了一隻黑色的方形鐵盒。金光善單手拿起那隻鐵盒,高高舉起,喝道:「溫氏餘孽焚灰在此!」   說完,他運轉靈力,將鐵盒赤手震裂。黑色鐵盒碎為數片,無數白色的灰末紛紛揚揚撒於淒冷的夜風之中。   挫骨揚灰!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歡呼喝彩之聲。金光善舉起雙手,示意眾人安靜,聽他講話。等到叫好聲漸漸平息,他又高聲道:「今夜,被挫骨揚灰的,是溫黨餘孽中的兩名為首者。而明日!就會是剩下的所有溫狗,還有——夷陵老祖,魏嬰!」   忽然,一聲低笑打斷了他慷慨激昂的陳詞。   這聲低笑響起的太不是時候,突兀又刺耳,眾人立即刷刷地朝聲音傳來之處望去。   炎陽烈焰殿是一座宏偉的大殿,共有十二條屋脊,每條屋脊之末各設有八隻神獸。而此時,眾人發覺,其中一條屋脊上,竟然有九隻,方纔那聲低笑,就是從那邊發出來的!   那只多出來的脊獸微微一動,下一刻,一隻靴子和一片黑色衣角便從屋簷上垂了下來,輕輕晃蕩。   所有人的手都壓到了劍柄上,江澄的瞳孔一縮,手背青筋突起。金光善又恨又警,道:「魏嬰!你膽敢出現在此!」   那人開口說話,果然是魏無羨的聲音,聽起來很是奇怪:「我為什麼不敢出現在此?你們這些人加起來,有三千麼?別忘了當年在射日之征裡,別說三千,五千人我也單挑過。而且我出現在這裡,豈不正合你們的意?省得勞你們明天還要特地找上門去把我挫骨揚灰。」   清河聶氏也有數名門生喪生於發狂的溫寧之手,聶明玦冷冷地道:「豎子囂張。」   魏無羨道:「我豈非一直如此囂張?金宗主,自己打自己的臉,痛快麼?說只要溫氏姐弟去金麟台給你們請罪這件事便揭過的是誰?剛才口口聲聲說明天要把我和其他溫黨餘孽挫骨揚灰的又是誰?」   金光善道:「一碼歸一碼!窮奇道截殺,你屠殺我蘭陵金氏子弟一百餘人,這是一碼。你縱溫寧金麟台行兇,這又是另……」   魏無羨道:「那麼敢問金宗主,窮奇道截殺,截的是誰?殺的又是誰?主謀者是誰?中計者又是誰?歸根結底,先來招惹我的,究竟是誰?!」   那些站在方陣之中的門生們藏身於人山人海,倍感安全,紛紛壯起了膽子,隔空喊話道:「即便是金子勳先設計截殺你,你也斷不應該下這麼大狠手,殺傷那麼多條人命!」   「哦。」魏無羨替他分析道:「他要殺我,可以不用顧忌下死手,我死了算我倒霉。我自保就必須要顧忌不能傷這個不能傷那個,不能掉他一根頭髮了?總而言之,就是你們圍攻我可以,我反擊就不行,對不對?」   「反擊?那一百多人和金麟台上的三十多人是無辜的,你反擊為何要連累他們!」   魏無羨道:「那亂葬崗上的五十多名溫家修士也是無辜的啊,你們又為何要連累他們?」   另一人啐道:「溫狗究竟給了你什麼大恩大德?這樣向著這群雜碎。」   「我看根本沒有甚麼大恩大德。只是他自以為是個和全世界作對的英雄,自以為在做一件義舉,覺得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自己很偉大罷了!」   聽了這一句,魏無羨卻沉默了。   下方眾人將他的沉默當作退縮,道:「歸根結底,還不是你對金子勳下那種卑鄙陰損的惡咒在先!」   魏無羨道:「請問你究竟有什麼證據,證明惡咒是我下的?」   發問那人啞口無言,噎了噎,道:「那你又有什麼證據,證明不是你下的?」   魏無羨笑了:「那我再請問,為什麼不是你?你不也沒證據證明不是你下的惡咒嗎?」   那人又驚又怒:「我?我怎麼會和你一樣?休要混淆是非胡攪蠻纏!你的嫌疑最大,你以為我們不知道嗎,你和金子勳一年多以前就結過怨!」   魏無羨森然道:「究竟胡攪蠻纏的是誰?一年多以前?對啊,我若想殺他,一年多以前就殺了,用不著留到現在。不然他這種角色,要不了一年,我三天就忘了。」   一名家主震驚了:「……魏無羨啊魏無羨,我今天算是長見識了,我真是從未見過你這樣無理的惡徒……把人殺死之後,還要言辭侮辱,惡語相向。你莫非就沒有半點同情之心、愧疚之情?」   罵聲一片,魏無羨卻安然受之。   唯有憤怒,才能把他心中其他的情緒壓下去。   一名站在方陣較前列的修士痛心疾首道:「魏嬰,你太讓我失望了。虧我當初還曾經仰慕欽佩過你,還說過你好歹是開宗立派的一代人物。如今想來,真是幾欲作嘔。從此刻開始起,我與你勢不兩立!」   「哈哈哈哈……」   魏無羨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了,他眼角含淚道:「你仰慕我?你說你仰慕我,那為何你仰慕我的時候我沒見過你?而我一人人喊打,你就跳出來搖旗吶喊?你這仰慕,未免也太廉價了。你說你從此與我勢不兩立,很好,你的勢不兩立抑或不共戴天,對我有任何影響嗎?你的仰慕和憎惡,都如此微不足道,怎好意思拿出來叫囂?」   話音未落,他喉嚨忽然一噎,胸口傳來一陣突如其來的悶痛。   低頭一看,一隻羽箭正正插在他胸口,箭頭埋入了兩條肋骨之中。   他朝羽箭射來的方向望去。射出這一箭的,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修士,站在一個小家族的方陣之中,兀自維持著姿勢,弓弦猶在顫抖。   魏無羨看得出來,這只箭,原本是直衝他心口致命之處射來的。只是射箭人技藝不精,箭勢在半空中衰落,這才偏下了心臟部位,射入了肋骨之中。   那射箭人身旁的人都目光驚愕、甚至驚恐地看著做出了這種魯莽舉動的這名同門。魏無羨抬起頭,臉現煞氣,反手拔下這只羽箭,用力擲了回去。   只聽一聲慘呼,那名偷射他的年輕修士,竟然就這樣被他徒手擲回的一箭插中了胸口!   他身旁另一名少年撲到他身上,嚎啕道:「哥!哥!」   那個家族的方陣瞬間亂了套,家主伸出顫抖的手指著魏無羨道:「你……你……你好狠毒!」   魏無羨右手隨便在胸膛的傷口處按了按,暫時止住血,漠然道:「叫什麼叫,他射我和我刺他的是同一個位置,死不了。況且他既然敢偷襲射我這一箭,就該料到萬一沒射中會是什麼下場。既然都叫我邪魔歪道了,總不至於指望本人寬宏大量地不和他計較。」   金光善呼道:「佈陣,佈陣!今天絕不能讓他活著離開這裡!」   一聲令下,對峙局面終於被打破,數名門生御劍持弓,向著大殿上方包抄過去。   終於先動手了!   魏無羨冷笑道:「說得好像你們不是一開始就這樣打算的一樣!」   說著,他將腰間的陳情取了下來,舉到唇邊,隨著笛子發出尖銳的嘶鳴,不夜天城廣場的地面之上,一隻隻慘白的手臂破土而出!   一具具屍體頂破白石鋪就的細墁地面,從泥土深處爬了出來。有御劍剛剛離地的,立即被他們拖了下來。魏無羨站在炎陽烈焰殿的屋脊之上,竹笛橫吹,雙目在夜色中閃閃發出冷光。俯瞰下方,各家服飾猶如五顏六色沸騰不止的水,翻攪不止,時而四散,時而又聚攏。除了雲夢江氏的方陣那邊無恙,其他家族盡皆大亂,各個家主都忙著護住自己的門生,一時都無暇去攻擊魏無羨。   正在此時,一道泠泠的琴音擾亂了陳情的笛音。   魏無羨放下陳情,回頭望去。只見一人坐在另一條屋脊上,橫琴於前,一襲雪白的衣衫在黑夜中有些刺目。   魏無羨冷聲道:「啊,藍湛。」   打完招呼過後,他又將笛子舉到唇邊,道:「從前你就該知道了,清心音對我沒用!」   藍忘機翻琴上背,改為抽出避塵,直衝陳情襲去,要斬斷這支催生出魔音的鬼笛。魏無羨旋身一錯,哈哈大笑道:「好好好,我就知道,終有一天咱們要這樣真刀實槍地殺一場。橫豎你從來都看我不順眼,來啊!」   他此刻已經處於神智不清的半瘋狂狀態了,一切惡意情緒都被無限放大,只覺得什麼人都恨他,他也恨所有人,誰來都不怕了,也不過如此。聽了這句話,藍忘機的動作頓了頓,道:「魏嬰!」   這一聲雖然是喝出來的,可是,換了任何一個清醒的人來聽,都會聽出來,分明在顫抖。   忽然,一片廝殺聲中,魏無羨聽到了一個細微的聲音。那聲音在喊:「阿羨!」   這個聲音猶如一盆冷水,將他他心頭狂飆的邪火澆了個透心涼。   江厭離究竟是什麼時候來了誓師大會現場的?   魏無羨登時魂飛魄散,顧不上再和藍忘機相鬥,放下陳情:「師姐?!」   江澄也聽到了這個聲音,剎那間臉色煞白,道:「姐?姐!你在哪裡?你在哪裡?」   魏無羨跳下了炎陽烈焰殿的屋脊,和江澄一樣聲嘶力竭地大喊:「師姐?師姐?你在哪裡?你在哪裡?我看不到你!」   他顧不得數道衝他逼來的刀光劍影,在混亂的人群之中一邊格擋一邊急急奔走,忽然,看到江厭離被淹沒在人群後,一邊奮力地撥開幾人,一邊艱難前行。他們之間還隔著不少距離,隔著無數人,一時半會兒魏無羨衝不過去,江澄也衝不過去。更糟的是,恰在此時,兩人都忽然發覺,江厭離身後,搖搖晃晃地站起了一具腐爛了一半的凶屍。   看到這令人肝膽俱裂的一幕,魏無羨厲聲喝道:「滾開!給我滾開!別碰她!」   江澄也咆哮道:「讓它滾!」   他擲出了三毒,紫色的劍光沖那具凶屍飛去,然而,劍光在半路就被其他修士的劍光干擾了,偏離了方向。魏無羨心神越紊亂,控制能力就越差,那具凶屍無視他的指令,反而揚起了手中生銹的長劍,朝江厭離劈去!   魏無羨瘋了,邊沖邊喊道:「停下來,停下來,給我停下來!」   現在人人都在忙著對付自己身邊糾纏的凶屍,根本沒有誰還有心思注意別人是不是危在旦夕。那具凶屍一劍劈下,劃開了江厭離的背部!   江厭離一下子摔倒在了地上。   那凶屍站在她背後,繼續揚起了長劍。正在這時,一道劍光削飛了它的頭顱!   藍忘機落在廣場之上,順手接過回召的避塵,第二劍斬斷了這具凶屍的雙手,生銹的長劍跌落在地。不需要第三劍,它便再也威脅不到人了。   魏無羨和江澄這才衝了過去,連感謝都顧不上對藍忘機說。江澄搶先抱起江厭離,藍忘機則截住了魏無羨,抓住他的衣領,提到面前,厲聲道:「魏嬰!停止催動屍群!」   魏無羨眼下根本顧不上別的事,眼中也完全沒有藍忘機的臉,更看不到藍忘機眼中的血絲,也看不到他發紅的眼眶,只想去看江厭離有事沒有,赤著眼睛撥開他,撲到地上。   藍忘機被他推得身形一晃,站穩了看著他,還沒下一步動作,忽聽遠處又有人慘叫呼救,斂了目光,轉身飛去救援。   江厭離的背都被鮮血浸染了,閉著眼睛,好在還有呼吸。江澄探她脈搏的手顫抖著抽了回來,鬆了一口氣,忽然衝著魏無羨的臉就是一拳,喝道:「怎麼回事!你不是說你能控制住的嗎?你不是說沒問題的嗎?!」   魏無羨跌坐在地上,茫然道:「……我也不知道。」   他絕望地道:「……我控制不住、我控制不住啊……」   這時,江厭離動了一下,江澄緊緊抱著她,語無倫次道:「姐姐!沒事!沒事,你怎麼樣?還好,只是劃了一劍,還好,我馬上帶你下去……」   他說著便要把江厭離抱起來,江厭離卻忽然道:「……阿羨。」   魏無羨打了一個哆嗦,忙道:「師姐,我……我在這裡。」   江厭離緩緩睜開那雙漆黑的眸子,魏無羨心中一陣恐慌。   江厭離勉力道:「……阿羨。你之前……怎麼跑的那麼快……我都沒來得及看你一眼,和你說一句話……」   聽著聽著,魏無羨的心砰砰狂跳。   他還是不敢面對江厭離的臉,尤其是此時此刻,這張臉和當時的金子軒一樣,沾滿了塵土和鮮血。   更不敢聽她接下來要說的話。   江厭離道:「我……是來跟你說……」   說什麼?   沒關係?我不恨你?什麼事都沒有?不怪你殺了金子軒?   不可能。   但是完全與之相反的話,她也說不出來。   所以,她也不知道,此情此景,還能對魏無羨說什麼。   可是,她心中就是覺得,她一定要來見這個弟弟一面。   吸了一口氣,江厭離道:「阿羨,你……你先停下吧。別再,別再……」   魏無羨忙道:「好,我停下。」   他拿起陳情,放到唇邊,低著頭吹奏起來。他費了極大精力才穩住心神,這次,凶屍們終於不再無視他的命令了,一隻一隻,喉嚨裡發出咕咕怪聲,像是在抱怨一般,緩緩伏了下來。   藍忘機微微頓足,遠遠望向這邊,末了,回頭繼續出劍,救援尚在苦鬥的同門和非同門。   突然,江厭離雙目一睜,雙手不知從哪裡爆發出一陣大力,將魏無羨一推!   魏無羨被她這一推推得又摔倒了地上,再抬起頭時,就見一柄明晃晃的長劍,刺穿了她的喉嚨。   握著劍的那名少年,正是剛才撲到那射箭人身上痛哭的年輕修士。他還在哇哇大哭,淚眼朦朧地道:「魏賊!這一劍代我哥還給你!」   魏無羨坐在髒兮兮的地面上,不敢置信地看著頭已經外下去、喉嚨汩汩冒出大量鮮血的江厭離。   他剛才還在等著她說話,彷彿是對他下達最後的宣判。   江澄也是愣愣的,還抱著姐姐的身體,全然沒有反應過來。   半晌,魏無羨才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   藍忘機一劍刺出,猛地回頭。   那名少年這才發現自己錯手殺錯了人,拔出長劍,恐慌地連連後退,邊退邊道:「……不是,不是我,不是……我是要殺魏無羨,我是要給我哥報仇……是她自己撲上來的!」   魏無羨倏地閃到他身前,掐住了他的脖子,一名家主揮劍喝道:「邪魔,放開他!」   藍忘機什麼風度儀態也顧不上了,他推開一個又一個的擋路之人,朝魏無羨的方向奔去。然而,還沒奔到一半的距離,魏無羨便在在眾目睽睽之下,徒手捏斷了這名少年的喉骨。   另一名修士怒道:「你!你——當初累死江楓眠夫婦,如今又累死你師姐,你咎由自取,還敢遷怒別人!不知回頭,反而繼續殺傷人命,罪無可恕!」   可是,再多的謾罵和斥責,此時的魏無羨也聽不到了。   彷彿被另外一個靈魂支配著,他伸出雙手,從袖中取出了兩樣東西,在所有人面前,把它們拼到了一起。   那兩樣東西一半上,一半下,合為一體,發出一聲鏗然的森森怪響。   魏無羨將它托在掌心,高高舉了起來。   陰虎符!   ☆、第79章 丹心第十九   血洗不夜天,傳說中夷陵老祖魏無羨以一人之力,屠殺當夜誓師大會在場三千名修士的血腥一戰。   也有傳說是五千多人的。無論三千還是五千,有一點不變,那就是不夜天城的廢墟,被他變成了一個血塗地獄。   兇手魏無羨在群起而攻之的情形下,竟然全身而退,隻身回到了亂葬崗。誰都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麼辦到的。   眾家因此役元氣大傷,因此在接近三年的養精蓄銳和擬定計劃之後,四大世家才成功圍剿了魔窟亂葬崗,把「屠殺」二字,還給了剩下的溫氏餘孽,和喪心病狂的夷陵老祖魏無羨。   魏無羨看著伏魔殿前的這些修士。他們的神情,和誓師大會那晚酹酒宣誓要將他和溫氏餘孽挫骨揚灰的那些修士們如出一轍。有的就是那晚倖存的人,有的是那些修士的後人,而更多的,則是和那些人懷有同樣信念的「正義之士」。   那名自言被他斬斷了腿、不得不安上木製假肢的修士道:「三千人的血債,你萬死不能贖清!」   魏無羨打斷他道:「三千人?不夜天城當晚到場的確實有三千多名修士,可是在場的還有幾大家族的首領,還有各家的精英名士,有這些人在,我難道真的能把三千人都殺乾淨?你究竟是太看得起我,還是太看不起他們。」   他只是在平淡地陳述一個事實,那名修士卻覺得受到了輕視侮辱,怒道:「你以為我在跟你討論什麼?血債還能討價還價?」   魏無羨道:「我並非要在這種事上討價還價,而是我不想光憑別人一張嘴就能隨意讓我的罪名翻倍。同樣的,不是我做的,我也不想硬扛。」   一人道:「不是你做的?有什麼不是你做的?」   魏無羨道:「比如赤鋒尊被五馬分屍,就不是我做的;金夫人秦愫金麟台自殺,也不是我逼的;你們一路殺上山來遇到的這些走屍凶屍,同樣不是我控制的。」   蘇涉笑道:「夷陵老祖,我只聽說你狂妄,卻沒料到你還喜歡狡辯。如若不是你,我還真想不出來,世界上還有誰能控制這麼多走屍凶屍,逼得我們狼狽不堪。」   魏無羨道:「這有什麼想不出來的,只要有陰虎符,誰都能做到。」   蘇涉道:「陰虎符不是你的法寶麼?」   魏無羨道:「這就要問究竟是誰對它這麼愛不釋手了。就像溫寧,某些世家明明怕鬼將軍怕得要死,口裡喊打喊殺,暗地裡卻悄悄把他藏起來十幾年。奇怪,當初究竟是誰說已經把他挫骨揚灰了的?」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望向了在場的蘭陵金氏門生。畢竟當初全權負責此事,信誓旦旦說已經焚燬了溫氏餘孽的二名為首者、還在不夜天城帶頭撒骨灰的,是蘭陵金氏的家主。   蘇涉立即道:「你不必搬弄是非。」   藍忘機卻冷然道:「搬弄是非者,唯你一人而已。」   蘇涉怔住了。   雖然藍忘機一直站在望向身旁,一語不發,可他一個人站在那裡,就讓旁人不敢衝上去。   從當年在姑蘇藍氏還是一個小小外姓門生時起,蘇涉就總是莫名其妙地在藍忘機面前抬不起頭���自立門戶做了秣陵蘇氏的家主之後,他曾一度暗暗欣喜:他已經是開創了一個家族的家主,而藍忘機,依然是「藍二公子」。並且期待著兩人見面時的情形,想像藍忘機會變了一副面孔,對他尊敬有加,說不定還能稱兄道弟。他們二人路子相近,這是很有可能的。   然而,再見面時,他發現,即便他成了家主,在這個「二公子」面前,依然抬不起頭。甚至連藍忘機這樣說一句稍重的話,他都會被堵得一時不敢回擊!   正在此時,樹林之中,又傳來簌簌的異響和咕咕怪聲。   藍啟仁道:「又有新的一波凶屍來了!」   聞言,一半人轉身應對,另一半人還在警惕地將劍尖對準伏魔殿前的那一群「烏合之眾」。魏無羨道:「我說了,這些凶屍都不受我的控制。有空看我,不如去看它們。」   在場成名修士不少,也有幾位家主和長輩,對付一群凶屍,自然不在話下。當下劍光琴響齊飛,沒什麼人顧得上他們這邊。江澄一鞭子將三具凶屍抽成六段,轉頭對金凌喝道:「金凌!你還要不要你的腿了!」   意思是金凌再不過來就回去打斷他的腿,可這樣的威脅金凌以聽過無數次,沒有一次實施了,因此他瞅了江澄一眼,還是沒動。江澄罵了一聲,手腕一轉,調過紫電,準備纏住金凌,強行把他拉回來。誰知,紫電鞭身上流轉的紫光忽然一暗,片刻之後,熄滅了。   長鞭迅速化回了一枚銀色的指環,套上了食指,江澄當即愣住了。他從未遇到過這種紫電自動收勢的狀況,還在看著自己的手掌,忽然,兩點血滴到了他的手掌心中。   江澄揚手一抹,抹到了一手鮮紅。   金凌失聲道:「舅舅!」   正在與群屍混戰的人群中也陸陸續續傳來數聲驚呼。放眼望去,竟然十之八九的人劍光都黯淡了下來,將近一半的人臉上都茫然地掛下了兩條鮮紅的痕跡,那是鼻血。還有的人,則是口鼻鮮血齊流!   一名劍修慌道:「怎麼回事?!」   「我……我的靈力沒了!」   「幫幫我!幫幫我!」   避塵自動出鞘,將追逐著那名求救修士的兩具凶屍斬為四截。然而,求救之聲越來越多,此起彼伏,人群也漸漸越聚越攏,朝伏魔殿這邊退來。   魏無羨和藍忘機對視一眼,終於確定了。   這些上亂葬崗來準備大殺一場的修士們,竟都在這忽然之間失去靈力了!   非但劍光消退,符篆失靈,連姑蘇藍氏和秣陵蘇氏的門生的琴簫奏樂也淪為了反音,失去了退魔之效。   形勢陡轉!   一片兵荒馬亂、人仰馬翻之中,藍思追忽然撥開站在他前方魏無羨和藍忘機,從他們中間衝出來喊道:「諸位,到這裡來,到伏魔殿裡面來!這座大殿的地上有好大一個陣法,缺失了一些部分但是應該補起來就能用,可以抵擋一陣!」   魏無羨聞言,連忙把藍忘機拉過來和他站到一起,讓出了伏魔殿的入口。蘇涉見有殺昏了頭的修士想衝進去,忙高聲喝道:「不能進去!這一定是甕中捉鱉之計!裡面一定有更危險的陷阱在等著我們!」   聽他這麼一喊,眾人又猛然驚醒。魏無羨立刻道:「死在外面也是死,死在裡面也是死,左右都是死,進去還能拖一拖,你這麼急著讓所有人一起死,什麼意思啊?」   他這話說得雖然很有道理,但因為是他說的,眾人反而更不敢進去了,猶豫著繼續苦苦與凶屍撕鬥。旁人沒了靈力,還能再勉強支撐一陣,聶懷桑卻是等不得了,眾人皆知,他膽小怕事,天賦又差,人還不上進,不好好修煉,被這突生的異變逼得手忙腳亂狼狽不堪,全靠幾個貼身護衛奮力保護才沒受傷,眼看屍群越聚越多,根本望不到盡頭,他忙道:「諸君!你們到底進不進啊?哎呀不管了,你們不進我先進了,不好意思,走走走走走,大傢伙趕緊的!」   話音未落,聶懷桑便乾脆利落地領著清河聶氏的一幫門生衝進了伏魔殿,當真是急急如喪家之犬,惶惶似漏網之魚。旁人登時被他這份坦率驚得目瞪口呆。   藍忘機取下背上古琴,弦響震天。可他的破障音再精再絕,終究也只有一人之力。溫寧見狀,躍下伏魔殿,助他驅趕凶屍,同時還要默默忍受來自這些修士的削刺劈砍、拳打腳踢。好在他沒有痛覺,這才不受影響。   這時,一名方才被放出來的少年道:「阿爹,別殺了!你信我,進去!我們剛剛才從那大殿裡出來,裡面沒有什麼陷阱的!」   其餘幾名少年也叫了起來:「是啊,裡邊地上也確實有一個大陣!」   金凌道:「舅舅,進來吧!」   江澄將失了劍光的三毒刺出,惡狠狠地道:「你給我閉嘴!」   罵完卻又有鮮血從他口鼻中流了下來,金凌衝下台階,拽住他就強行往伏魔殿裡拖。江澄這時靈力盡失,十幾歲的男孩子力氣又大,竟然就這樣被他拖了進去,江家的修士們連忙也隨主入殿了。恰好聶懷桑的聲音嗡嗡地從空曠的大殿裡傳來,大喜道:「諸君!都快快進來吧!這裡邊裝個幾千人不成問題!哪位前輩進來幫忙補補地上這個陣法?我不會啊!」   聽到他最後一句,所有人心頭都是兩個大字:「廢物!」   藍忘機指不離弦,抬頭道:「叔父。」   藍啟仁原本並不想進殿,他寧可一個人在外廝殺到最後一刻。然而,此時他並不是一個人,還有許許多多的藍家修士和交由他指揮的金家修士,廝殺的主力也不是他。他不願罔顧這些門生的性命,有一絲生機那便要抓住一絲。   他不去看藍忘機,舉劍喊道:「小心入殿!」   至此,蘭陵金氏,姑蘇藍氏,清河聶氏,雲夢江氏四大世家都進殿了。有他們帶頭,剩下的人都立刻決定不再負隅頑抗。即便萬一殿中真有什麼洪水猛獸、妖魔鬼怪,前頭也有四個高個子扛著,連忙蜂擁而入。   最後只有秣陵蘇氏那一批人還沒動作。魏無羨道:「咦,蘇宗主,你不進去嗎?很好,那你就留在外面吧。不過大家不是都沒了靈力嗎,你留在外面,豈不是送死?勇氣可嘉。」   蘇涉掃了他一眼,嘴角抽了抽,也帶著門生們進殿了。   伏魔殿很順利地容納了這千餘人。千人的喘氣、急語、惶惶之聲在空曠的大殿之中迴盪不止。藍啟仁一進去,便走到聶懷桑身邊,在他殷切的期待目光中檢查了地面上陣法的殘缺之處,果然是年代久遠,當下割破手掌,以鮮血將陣法補上。   溫寧守在台階之上,將靠得最近的幾具凶屍擲開。陣法一被補上,那些走屍便都彷彿被擋在了一道無形的屏障之外,暫時衝不進來了。   魏無羨等藍忘機收起了琴,這才和他一起緩緩走入殿中。進入大殿中、剛剛鬆了一口氣的修士們看到這一黑一白雙雙布下台階,一千多顆心立即又提了起來。   誰都沒料到,竟然會是這麼個下場。他們明明是來圍剿夷陵老祖的,現在卻反倒被圍剿了一樣,還要躲進夷陵老祖的主殿才能苟延殘喘一刻。   藍啟仁補完了地上的陣法,站到人群之前,擋住了這兩人的去路,昂首挺胸,就差張開雙臂攔住他們了,一派魏無羨敢破壞陣法就拼了這條老命和他同歸於盡的架勢。   藍忘機道:「……叔父。」   藍啟仁心中失望之情未過,一時半會兒,仍是不想看這個從小教到大的得意門生,只看著魏無羨,冷冷地道:「你究竟想如何。」   魏無羨在台階上坐了下來,道:「不如何。既然你們進都進來了,那我們不如聊聊天。」   聽他在這種場面下,口氣仍輕鬆得半點肅穆也無,藍忘機搖了搖頭。但也和他一起坐了下來,將古琴橫在腿上,緩緩奏起。   見藍忘機奏琴為退魔陣法助力,藍啟仁略感安慰,心道:「忘機這孩子,還是有分寸的,唉……」   他這才看了一眼藍忘機,見他在此種狀況下,依然從容不迫,風度儀態分毫不墜,白衣一塵不染,抹額也佩得整整齊齊,忍不住習慣性地暗暗讚賞自豪一番。然而,他又看到了坐在藍忘機身旁的魏無羨,一身黑衣格外刺眼,總覺得他再坐近點,就要把藍忘機的白衣染髒了,這股自豪之感當即轉為憤怒之意。他沖魏無羨喝道:「我們與你,沒什麼好聊的!」   魏無羨道:「怎麼會沒什麼好聊的?我就不信,你們難道不想知道自己怎麼會突然失去靈力——喂,都別露出這樣的表情,知道你們肯定又想賴到我身上。天地良心,魏某可沒這麼大本事,神不知鬼不覺就讓你們所有人都中招了。」   雖然仍有人口頭嘴硬不服,但也有一些人心想:……這倒是實話。   面面相覷間,魏無羨又道:「我猜你們過來圍剿之前,一定沒來得及先聚起來吃頓飯,所以應該不是中了什麼毒。」   當然,也從未聽過有什麼毒能讓人突然靈力潰散的,否則這種毒藥一定早就被多名修士重金求購、傳得沸沸揚揚腥風血雨了。此次來的修士中有不少醫師,抓過幾人探了一陣,那幾人低聲追問道:「如何?如何?這靈力的潰散是暫時的還是永久的?!」   這個問題立刻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無暇去警惕魏無羨如何了。畢竟若是靈力徹底潰散,再也回不來,那就等於廢人一個,那真是比死在這裡更可怕、更讓人痛苦的後果。幾名醫師快速討論一陣,道:「諸位的丹元安好未損,不必擔心!該是暫時的。」   江澄聽說是暫時的,這才暗暗鬆了口氣,接過金凌遞給他的手帕把臉上鮮血擦淨了,又道:「暫時?暫時是多久?什麼時候能恢復?」   一名醫師道:「……恐怕……至少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   眾人紛紛抬頭,去望殿外圍得密密麻麻水洩不通的凶屍群,數目並不比他們這次來的活人少。個個都直勾勾地盯著人頭躦動、陽氣翻湧的伏魔殿內部,根本不捨得離開半步,在外摩肩接踵地徘徊蠕動,彷彿隨時會衝進來。腐臭之氣濃烈撲鼻。   至少一個時辰才能恢復靈力?地上這個廢棄多年、被臨時補好的殘破陣法,都不知道能不能支撐一個時辰!   況且,夷陵老祖此刻就和他們處在同一空間,雖然不知為什麼他尚且沒動手,也許是貓捉耗子一般要玩兒夠了、嚇夠了他們才殺,但誰都不敢保證他不會突然暴起。   他們的目光這才重新聚到魏無羨身上。   ☆、第80章 丹心第十九2   魏無羨道:「看什麼看。看得再用力一千倍,在我身上也看不出一個窟窿。」   眾人都屏息凝神等他放馬過來,結果放過來的就是這猶如混混耍無賴、幼兒磨嘴皮般的一句,頓時猶如雷霆一拳打在棉花之上,霹靂一腳踢到空氣之中,渾身無力,臉色齊黑。魏無羨又道:「為什麼要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我說的不是實話嗎?現在在這個伏魔殿之中,靈力尚存的只有兩撥人。我,含光君一撥,這群幾天前被抓上山來的小朋友一撥。其餘人,我用手無縛雞之力來形容,不為過吧。我若是想對你們做什麼,這群小朋友能擋得住嗎?」   蘇涉哼道:「廢話少說,你要殺便殺。在場若有誰叫一聲便不算英雄好漢,你也別指望有人對你搖尾乞憐。」   他這麼一說,不少人心裡都犯起嘀咕來。這數千人裡,真正和魏無羨有仇的約莫只有二十人上下,其餘的全都是聽到圍剿討伐便不假思索參與的,可以說只是路人。這些人可並不想享有和魏無羨仇人同等的待遇。   魏無羨道:「是啊。現在你們沒有還手之力,我要殺就殺,要不殺就不殺,輪得到你插嘴麼?對了——不好意思,我不記得你名字了。容我問一句,你是誰啊?」   蘇涉:「……」   魏無羨知道蘇涉此人自視甚高,最見不得別人忽視他、不重視他、記不得他的名字字號,於是故意問他你是誰。果然,蘇涉額頭青筋微凸,嘴角抽搐:「……我就不信,你身旁那位沒告訴你我是誰?含光君,好歹這夷陵老祖也算是你同夥,他這樣撒潑無禮,你就任他這樣給你丟面子麼?」   藍忘機則是習以為常地只當沒聽見,繼續埋頭彈自己的琴。魏無羨訝然道:「含光君為什麼要跟我提起你?看不出來啊,這位心氣還挺高,自我感覺也很良好。要說無禮,隨便打斷我說話的你豈不是更無禮?剛才說到哪兒了,哦,靈力——靈力尚存的,看似只剩兩撥人,但我以為,其實,還有第三撥人。這第三撥人,應該就是藏在暗處動手腳、讓你們靈力出問題的黑手,此時應該就在這附近窺伺,伺機動手。」   不少年紀尚淺的修士都不由自主被他帶入了氛圍,聽他這麼一說,忍不住四下掃視,彷彿密林深處真的潛藏著未知雙眼睛,正在盯著伏魔殿內陷入困境的重任,隨時準備發難。蘇涉見狀,道:「又在妖言惑眾!」   魏無羨自顧自分析道:「這群小朋友是幾天之前被抓來的,和你們錯開了時間。而我和含光君,與你們不是走同一條道上山,和你們錯開了道路。因此,如果有第三波人存在,他一定是趁你們在夷陵集合之後、上亂葬崗的這段時間內做的手腳。而且很可能,就在你們中間……」   蘇涉喝道:「夠了!什麼第三撥人,憑空捏造出一段無稽之談,你以為這樣就可以把我幹的好事推出去?縱使真的有你說的什麼另外一批人,窮奇道截殺、血洗不夜天,你手上的纍纍血債,今天也……」   忽然,他猛地閉上了嘴,表情扭曲了。   魏無羨道:「說啊。怎麼不說下去了?」   秣陵蘇氏的門生紛紛站了起來:「宗主!」「宗主,怎麼回事?!」   蘇涉甩開要來扶他的門生,舉起手臂,先指魏無羨,然後直直指向了藍忘機。離他最近的那名門生怒道:「魏無羨,你又動了什麼妖法?!」   藍思追道:「這不是妖法!這是……這是……」   一旁端坐的藍忘機將右手輕輕展平,五指壓在七弦之上,凝住了琴弦的戰慄。那群七嘴八舌群情激奮的門生瞬間彷彿一群被掐住脖子的鴨子,戛然止噪。   在場的藍家人心中都默默道:這是姑蘇藍氏的禁言術啊……   方纔嗡嗡作響的伏魔殿重新安靜下來後,藍忘機轉頭對魏無羨道:「你繼續。」   蘇涉眼中怒意滔天,上下嘴唇卻被粘得死緊,喉嚨更是乾啞如火。比起不能開口攻擊魏無羨的焦急,現在更讓他心頭如焚的是受制於藍忘機的屈辱。他反覆以手指劃著自己的喉嚨,試圖解開禁咒,無濟於事,只好望向藍啟仁。豈知藍啟仁面容冷然,巋然不動,看都不看他一眼。本來藍啟仁是可以解開的,而且只要是藍家長輩解開的禁咒,出於尊敬,藍忘機一定不會再對他施術。可當初秣陵蘇氏獨立出姑蘇藍氏時,兩家有過的不少不愉快,因此這時的藍啟仁並無助他解術的意思。   眾人心道,看來只要有人試圖和魏無羨爭吵,藍忘機就會封了他的口,一時噤若寒蟬。不過,總有不怕死的勇士在這種時候站出來,嘲諷道:「魏無羨,你真不愧是夷陵老祖啊?好霸道啊,這時打算不讓人開口說話?」   魏無羨道:「請你講一講道理。只要你肯講道理,你就會發現,並不是我不讓你們說話,而是你們先不讓我說話。只要我一開口,立刻就有無數張嘴以各種理由讓我閉嘴,而不幸的是我又恰好不想閉嘴,所以,就只好讓你們先閉嘴了。否則就沒人肯聽我心平氣和地說話,我有什麼辦法?」   他指著蘇涉道:「比如說這個……這個誰。不好意思,我還是不記得你名字。真奇怪,從剛才起,他就一直攔著我,不讓我辯解,不讓我盤問,不讓我幫你們縷清事情經過、探尋真相。非但要堵住我的嘴,而且還反覆提醒你們,我是你們的仇人,生怕你們不上來送死,生怕你們多活一刻,這是什麼道理?有這樣做盟友的嗎?」   過往,秣陵蘇氏的家主為了彰顯其高潔有品,一向冷冷的不愛多言,不表露情緒。簡而言之,一向喜歡模仿藍忘機的一言一行。被魏無羨這麼一提,不少與他以前打過交道的人都心內微疑:蘇宗主今天的話,似乎確實太多了些。當然,旁人沒有表態,他們也不便表態,是以都謹慎地選擇了沉默。   魏無羨道:「沒人的話,那我繼續說了。人總不會突然失去靈力,總得有個途徑和契機,因此,在你們在上亂葬崗的途中,必然都接觸過同一樣東西,或者都經歷過某一件事。有沒有人願意想一想,究竟這是什麼東西、或者什麼事?」   鴉雀無聲。半晌,一人茫然道:「……接觸過同一樣東西?做過同一件事?我們上亂葬崗的時候,好像都喝了水?唉,想不起來,不知道啊。」   一聽這聲音,眾人皆心想:「又是他!」   誰會在這種時候還不識趣地積極響應魏無羨,讓幹什麼幹什麼、讓想什麼想什麼?也只有那位「一問三不知」聶懷桑了。   有人忍不住道:「上山途中根本沒人喝水!誰敢喝這屍山上的水?」   聶懷桑又亂猜道:「那是都吸入了山中霧氣?」   亂葬崗上山嵐渺渺,若是這霧有什麼古怪,倒也說得通。立刻有人附和:「有可能!」   金凌旋即道:「沒可能。霧氣在山頂更濃郁,可我們都被綁在山頂上兩天了,靈力也還在。」   魏無羨道:「不是食物,也不是風水問題。你們都忘了,山上之後,還有一件事,是你們都做過的。」   藍啟仁道:「什麼事。」   魏無羨道:「殺走屍。」   一名少年脫口道:「啊,莫非是在義城時那樣,走屍的身體裡有屍毒粉一類的東西?!阿爹,你們殺那些走屍凶屍的時候,有沒有從它們身體裡噴出顏色奇怪的粉末?」   他父親道:「沒有粉末,沒有!」   這少年不死心道:「那……那液體呢?」   江澄冷冷地道:「行了。若是殺了走屍之後有什麼古怪的粉末或液體噴出,我們還不至於都沒覺察到異常之處。」   那名以為自己捕捉到玄機的少年臉一紅,抓耳撓腮起來,他的父親連忙把剛才激動過頭的兒子拉下去坐好。魏無羨道:「確實是和殺走屍有關。不過,問題不是出在走屍身上,而是出在殺走屍的人身上。」   他轉向藍啟仁,道:「藍老前輩,我想請問你一個問題。」   藍啟仁漠然道:「有什麼問題,你不會問他,還要來問我?」   藍啟仁雖然迂腐,卻不是莽夫,是以耐著性子聽了這麼久。可臉色還是難看的很,不過魏無羨從小就被他甩臉色,後來更被無數人甩過臉色,早不以為意,想想這是一手帶大藍忘機的叔父和先生,更覺得沒什麼好生氣的,摸摸下巴笑道:「我這不是怕當著您的面問他太多事情,您要生氣嗎?不過既然您都叫我問他,那我就問了哈。藍湛啊。」   藍忘機道:「……嗯。」   魏無羨道:「秣陵蘇氏是從姑蘇藍氏分離出去的一個家族,對吧。」   藍忘機道:「嗯。」   魏無羨道:「雖然分離出去了,但秣陵蘇氏的絕技還是從姑蘇藍氏『借鑒』來的,是嗎。」   藍忘機道:「是。」   魏無羨道:「姑蘇藍氏的秘技之一破障音有驅邪退魔之效,其中以七弦古琴最為深奧高超,所以,修琴的人也是最多的。秣陵蘇氏有樣學樣,他們家也是琴修最多,沒錯吧。」   藍忘機道:「不錯。」   魏無羨道:「秣陵蘇氏的家主雖然帶技出走姑蘇藍氏,自立門戶,他自己的琴技卻並不如何登峰造極,教出來門生也時常錯漏百出,是不是?」   藍忘機坦然道:「是。」   伏魔殿中數千人看著他們兩個坐在台階上,一唱一和地譏諷蘇涉,看看這邊,又去偷瞅臉色鐵青的那邊。雖說都覺得魏無羨言語刻薄陰損,可同時也覺得他說的都是大實話。因為蘇涉過往莫名高冷,早得罪了大大小小不少家族,此時看他當眾被揭疤、被人把臉放到地上踩,在這生死攸關危急時刻,竟也生出了一陣不合時宜的幸災樂禍、痛快洩恨之感。   藍思追卻暗暗奇怪:「含光君並不喜歡當眾給人難堪,雖然看這位蘇宗主下不了台我還挺……咳,但為何含光君今天如此不留情面?」   魏無羨和藍忘機你一眼,我一語,旁若無人地問答。越來越多的人都漸漸聽出,他們並不是在單純地譏諷蘇涉,而是在抽絲剝繭,因此聽得越來越認真。接下來,魏無羨緩緩地道:「……也就是說,就算上亂葬崗殺走屍時,秣陵蘇氏彈奏的戰曲之中,有一段旋律不對勁,姑蘇藍氏也會見怪不怪,只覺得是他們技陋出錯,記岔了曲譜,卻並不會留意究竟是失手彈錯,抑或是故意彈錯的,是這樣嗎?」   聽到這最後一問,蘇涉瞳孔一縮,壓在劍柄上的手猛地青筋暴起,劍鋒悄然出鞘了半寸。   藍忘機不動聲色地抬起眼睛,和魏無羨都看到了彼此眼中隱隱的瞭然。   他道:「正是如此。」   ☆、第81章 丹心第十九3   蘇涉珵地拔出了佩劍,魏無羨用兩根手指把劍鋒撥開,微笑道:「做什麼?可別忘了,你現在靈力盡失啊,這樣威脅我有用嗎?」   蘇涉舉著劍,刺也不是,收也不是。一陣咬牙,吐出一口血,終於強力破除了禁言術,可一張嘴,聲音沙啞得猶如蒼老了四十歲:「你們針對我翻來覆去,究竟含沙射影什麼!」   魏無羨道:「我這是在含沙射影嗎?那我再說清楚些。你們失去靈力,一定是因為都做了同一件事。什麼事?殺走屍。殺走屍的時候,這位秣陵蘇氏的蘇宗主,和你們一路上來。他裝作是御琴退魔,其實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戰曲的一部分篡改成了另一段害人的旋律。你們在浴血奮戰,而他表面上和你們一同戰鬥,暗地卻下陰手……」   蘇涉道:「含血噴人!」   魏無羨道:「在場姑蘇藍氏的琴修不少吧?方纔你們上山時,秣陵蘇氏所奏戰曲是不是有錯?」   端坐在殿中的諸名藍氏琴修思索一陣,一人道:「當時戰況激烈……我等實在沒有精力再去注意旁人彈的是不是精準。」   聞言,蘇涉面色稍霽。藍啟仁卻忽然道:「確實有幾處不對。」   別家有人疑道:「世上當真有這樣邪門的曲子,聽了就能讓人失去靈力?!」   魏無羨道:「怎麼沒有?琴聲能退魔,為何不能召邪?有一本東瀛秘曲集,叫做《亂魄抄》,裡面抄錄的都是東瀛之地流傳的邪曲,連殺人秘曲都有,讓人暫時失去靈力,又為什麼不可能?藍啟仁前輩就在這裡。你問他,姑蘇藍氏的藏書閣下、禁書室中,有沒有這本書?」   定了定神,蘇涉冷笑道:「就算有這種曲子,當年我在姑蘇藍氏學藝時,品級不夠根本進不了禁書室,無緣得見。後來我也不曾邁進雲深不知處一步,對這本書更是聞所未聞!倒是你,對這《亂魄抄》如此熟悉,又和含光君親密異常,豈不是比我更有可能接觸這本書?」   魏無羨笑道:「我可沒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演奏過什麼曲子。誰說一定要你能進禁書室?你主子能出入自如不就行了?篡改曲譜的伎倆,大概也是他教給你的吧。」   能在雲深不知處出入自如的位高權重者,蘇涉的主子,不必明言,誰都知道,只有斂芳尊!   蘇涉道:「笑話!斂芳尊讓我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他已經是統領百家的仙督,又不需要爭權稱霸,讓這麼多人前來送死,他有什麼好處?」   魏無羨道:「若是真的沒好處,他也不會讓你三番兩次扮成個鬼鬼祟祟的霧面人來搶奪赤鋒尊的屍體和陰虎符殘件了。你主人打的好主意,四下抓捕各家子弟,把這麼多人都引到亂葬崗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自己借口受傷不來避嫌,和你裡應外合,一個用邪曲敗人靈力,一個用陰虎符操縱凶屍圍山。最後上千人全軍覆沒在我的地盤,說不是我下的手,誰都不信對不對?你們也不怕撞上我,反正魏無羨臭名昭著,新仇舊恨一齊上湧,群情激奮根本沒人聽我辯解,說不定會再引得我殺性大發大開殺戒,還省得你們動手了!」   一片驚疑不定之中,蘇涉強自鎮定,道:「一面之詞。」   魏無羨看著他,繼續道:「你出身姑蘇藍氏,身為外姓門生,靠著剽竊模仿本家秘技建立了自己的家族。你知道姑蘇藍氏中許多人都對你和秣陵蘇氏滿心不屑,於是你就利用這份不屑。邪曲雖能害人,但對奏者靈力也有要求,光是你一個人,當然沒辦法奏出讓近千人都失去靈力的威力,所以你帶來了秣陵蘇氏的所有琴修,讓他們與你合奏!在場各家只有姑蘇藍氏有可能聽出不對,然而他們不屑於注意你,就算是注意到了你們彈錯戰曲,也只以為你學藝不精,把門生也教錯了。   「既然你信誓旦旦說這是一面之詞,那麼你敢不敢現在當著我的面,把秣陵蘇氏之前上山途中驅屍退魔的戰曲再彈一遍?藍湛你別聽,我聽就行了。反正我修鬼道又不需要靈力,沒了也無所謂。」   藍啟仁就站在這裡聽著。如果蘇涉現在彈的和剛才不一樣,立刻就會被揪出來!   伏魔殿中眾人悄悄地離秣陵蘇氏眾人越來越遠,不知不覺騰出了一大片空地,將他們孤立在中間。魏無羨趁機道:「不肯彈?好,沒關係。你不如看看,這是什麼?」   他從懷中取出兩張泛黃的紙張,晃了晃,只讓人隱約看清上面記的是曲譜:「你以為之前在金麟台我們真的無功而返嗎?那銅鏡之後的密室裡,金光瑤藏著的兩張從亂魄抄上撕下來的殘頁,已經被我們找到了。只要拿給藍啟仁前輩一看,讓他辨一辨裡面有沒有方纔你奏過的旋律,就真相大白了。」   蘇涉冷笑道:「你撒謊。我怎麼知道這是不是你隨便亂寫的曲譜,用來污蔑。」   魏無羨道:「難道我還整天帶兩張曲譜在身上準備隨時拿出來?反正是不是撒謊,藍啟仁前輩一看便知。」   蘇涉原本懷疑有詐,但見魏無羨滿面詭笑,語氣篤定,藍啟仁接了過去,看得眉頭皺起,心中一緊,道:「藍前輩,當心有詐!」說著伸手去奪那兩張紙。   正在此時,避塵的冰藍色劍光向他襲去。   蘇涉腰間佩劍出鞘格擋,怒道:「卑鄙!」   擋了一下之後,他才忽然反應過來,上當了!   蘇涉的佩劍,名叫「難平」,此刻與避塵相擊,銀色的劍身之上,正流轉著暗紅色的劍光——分明靈力充沛!   魏無羨一下子把那兩張紙折了重新收入懷裡,訝然道:「我沒看錯吧?你居然還有靈力傍身!恭喜恭喜。不過,敢問如果不是圖謀不軌,你為何要隱瞞自己沒有失去靈力的事實?」   這兩張紙自然不是什麼從金麟台上搜來的《亂魄抄》殘頁,而是藍忘機在禁書室時手寫的金光瑤彈奏過的古怪旋律。   當時,藍忘機留了一份給藍曦臣對照察看,魏無羨則順手把他和藍忘機的那兩份收了起來,帶在身上。方才剛好拿出來騙人,讓蘇涉疑慮焦躁。再加上此前他故意言語嘲諷,反覆刺激蘇涉,果然令他心浮氣躁。最後,不需魏無羨言語提醒,藍忘機突發一試,蘇涉便漏了底。   原本倒也可以直接對蘇涉動手,逼他自衛暴露靈力未失的事實。可若不一步一步引蘇涉自己露出馬腳、再將來龍去脈點點滴滴告訴旁人,效果恐怕就沒這麼好了。   蘇涉見一時大意,被探出了底,和藍忘機拆了幾招,感覺吃力,剛想騰出手抓個人質,魏無羨立刻看破了他的意圖,道:「當心!他要抓肉盾了!」   眾人紛紛閃避。其實倒也不必,因為藍忘機動起手來就和魏無羨說起話來一樣,步步緊逼,不留餘地,蘇涉不得不全力應對才能不落於下風。他踉踉蹌蹌退至台階前,低頭一看,腳下正是紅色的咒陣。   藍忘機神色一凜,魏無羨心道:「要糟!他要破壞這個剛剛補好的陣法了!」   果然,蘇涉咬破舌尖,含了一口血,往地上一噴。密密麻麻的血跡遮蓋住了黯淡不清的紅色痕跡。藍忘機顧不得再去與他纏鬥,左手在避塵鋒芒上一劃,試圖重繪。蘇涉趁機摸出一張符咒,往地下一摔,一陣藍色的火焰和煙霧滾滾冒起。   傳送符!那多次出現的霧面人,果然就是蘇涉!   魏無羨蹲到藍忘機身邊,道:「怎麼樣?」   藍忘機用流著血的手指在地面上描畫了一陣,搖了搖頭。新血已徹底覆蓋破壞了原來的咒印,補不回來了。   魏無羨把他的手拿起來,用自己的袖子擦去了上面的血和灰,道:「沒用就別畫了。」   陣法將破,搖搖欲墜。秣陵蘇氏那群門生面色茫然,看來蘇涉並沒有告訴他們自己彈的是錯誤的曲子,也沒告訴他們避免失去靈力的法子。也就是說,在原本的計劃裡,這群秣陵蘇氏的門生,和旁人一樣,都是要去死的。他們生怕旁人心生怨恨,要找他們報復發洩,擠成一團。然而伏魔殿內已一片惶恐,沒幾個人顧得上報復他們。幾名家主抓住自己的兒子,叮囑道:「待會兒群屍一衝進來,你護住自己,想辦法逃出去,無論如何也要活著!知道嗎?!」   金凌聽了一陣肉酸,然而心底也有點期待自己舅舅也說這句話,等了半天也沒見他有所表示,忍不住使勁兒瞅他。   江澄終於把目光轉了回來,陰霾微散,卻皺起了眉:「你眼睛怎麼了?」   ……金凌頗為不快地道:「沒怎麼!」   魏無羨正在一邊低聲和藍忘機商量,一邊撕下一端乾淨的袖子給藍忘機清理包紮手上傷口。兩人似乎說定了什麼,正點頭時,背後突然衝出一道身影,劈劍斬來。兩人輕飄飄閃開,魏無羨定睛一看,道:「怎麼又是你?」   又是那名在不夜天城一晚因他失去了一條腿的中年男子。他雙目血紅,持劍道:「魏無羨,你剛才說的,我一個字都不信!」   魏無羨道:「事情敗露,蘇涉都亮劍了,而且逃跑了。你還有什麼不信?」   中年男子又是一劍劈來,大吼道:「我不相信!只要是你說的,我都不信!」  ���仇恨會蒙蔽一個人的雙眼,讓他絕不肯承認任有利於自己仇人的東西。   藍忘機看了看自己手上包紮到一半、還沒打結的布條,右手伸指一彈,一聲金石之響,徒手彈開了那名男子魯莽的劍鋒。   那中年人倒在地上,人群中又奔出來一名少年,正是那個父母雙亡的年輕修士,盯著魏無羨,恨恨道:「魏無羨,你別以為……你……你手上的纍纍血債,我們終歸是要討還的!」   魏無羨給藍忘機打完了那個結,道:「還?」   他轉過身來,道:「是。我手上是血債纍纍。不過,早在十三年前,你們不是已經討還過一次了嗎?」   他道:「你們還想討還什麼?無非是要我下場淒慘、以消自己心頭之恨罷了。請問我的下場你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嗎?   「你沒了一條腿,我碎屍萬段,死無全屍;你失去雙親,而我早就家破人亡,被家族驅逐,是條喪家之犬,雙親骨灰都沒見著一個。」   江澄坐在人群之中,聽到這段話,搭在金凌肩膀上的五指漸漸抓緊。   魏無羨繼續道:「還是恨溫氏餘孽?可是溫氏餘孽已經一個不留了。大部分死在了射日之征的戰場上,少部分死在了你們給他們劃的一塊拘禁地裡。   「最後的五十多個老弱殘兵,全都死在了這兒,就在你們腳下的這片土地上。就死在你們手裡。」   他道:「說吧。你們還想我怎麼還?」   藍忘機盯著自己手上的那個結,末了,終於放下了袖子,掩住了它。   伏魔殿中,一時死寂。   殿外的屍群已經湧進門來一波,被溫寧擋了回去,可很快又有另一波從側面突入,支撐不了多久了。   仇人就在面前自己卻無力殺之,再加上被這群非人之物的咆哮喚起了內心的恐懼,那中年男人絕望地道:「……反正這整座亂葬崗已經被凶屍重重包圍……今天橫豎都是要死了!這個仇……」   魏無羨卻道:「誰說今天橫豎都要死了?」   他一邊說著這句話,一邊脫掉了黑色外袍。不知這人究竟想幹什麼,所有人都驚疑不定地看著他。   黑衣之下是雪白的中衣,藍忘機拔劍出鞘,魏無羨順手在避塵的劍刃上一劃,低頭,在身上畫了數十道血紅的痕跡。   赤紅色的咒印,畫的越多,殿內眾人越是屏氣凝神。   他們都認得這個紋路,卻都難以置信,或說難以承認。   添上了最後一筆,魏無羨仰起頭,整了整衣領。   穿在他身上的,已經不是一件白衣——赫然是一面將所有凶邪妖煞之物、盡數吸引到一人身上的,召陰旗!   ☆、第82章 丹心第十九4   那名中年男子仍癱坐在地上,仰頭望著他,愣愣地道:「……你要做什麼?」   魏無羨挑眉道:「我以為你們都知道,召陰旗是做什麼的,所以才這麼喜歡使用它。」   召陰旗的功用,當然只有一個。可是,就算現在有一個人,願意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吸引即將衝破陣法的屍群,來換取其他人的安全,這個人,也絕對不應該是魏無羨!   那名年輕修士怔了怔,突然湧上一臉憤怒。他大喊道:「這算什麼?贖罪嗎?!惺惺作態地表示悔過了、做點好事,就可以一筆勾銷了嗎?!」   魏無羨道:「你想多了。我只是好奇罷了。」   「好奇什麼?!」   魏無羨笑容可掬道:「我很好奇,你們不是最喜歡罵我嗎?什麼忘恩負義,喪心病狂,邪魔歪道。我就是想看看,被最痛恨的忘恩負義、喪心病狂、邪魔歪道之徒救了,諸位會是什麼感覺?」   那年輕人死死瞪著他,咬牙道:「……沒用的。我告訴你,魏無羨,無論你做什麼,你都不要指望我會原諒你,或是忘記我父母的仇。」他大聲道:「永遠不會!」   魏無羨道:「沒誰讓你原諒我,也沒誰讓你忘記你的仇。你要聽實話嗎?你恨不恨我,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對我也一點影響都沒有。你若真恨我,歡迎來戰,隨時奉陪!可是報不報的了仇?這就看你自己的了。」   那人一臉糾結難忍,道:「……我……我!」   魏無羨卻不想再和他繼續糾纏了,道:「讓開。」   藍忘機則道:「借過。」   那年輕人擋在台階上,看著面前並肩的二人,雖然心有不甘,但忽然聽到身後傳來的凶屍咆哮之聲,心中一悸,腳下不由自主地讓開了路。   魏無羨和藍忘機對視一眼。藍忘機點了點頭,魏無羨微微一笑,無聲地吸了一口氣。   下一刻,兩人一齊對著伏魔殿前的重重屍群衝了過去!   魏無羨轉身正面朝向屍群之後,他胸前的召陰旗紋路暴露了出來,走屍們空洞的眼白裡映入了血紅的咒印,當即瘋狂騷動起來,前赴後繼朝他撲去,就在此時,避塵出鞘,藍忘機飛身上劍,將魏無羨順勢一拉,帶了起來,從屍群頭頂越過。   立竿見影,伏魔殿前的屍群瞬間如潮水般退得乾乾淨淨,朝那兩人追去!   不多時,那非人的嚎啕與呵嘶之聲便再也聽不見了。   而伏魔殿裡,一片死寂。每個人心頭都滿是荒唐。   魏無羨要他們嘗的滋味,實在是不好受。   大張旗鼓來圍剿,結果反倒被圍剿了;搖旗吶喊要除害,最後還要靠這個「害」來救自己的性命。   真不知究竟該說是滑稽、是詭異、是尷尬、還是莫名其妙。感覺在這場大戲中義憤填膺、上躥下跳的自己,著實不怎麼風光體面。   好一陣子,伏魔殿裡連竊竊私語都聽不到。不知靜默了多久,才終於有個人試探著道:「……圍山的屍群,是不是,都被引開了?」   眾人心道:「怎麼又是他!」   聶懷桑四下看了看,見沒人回答他,又問了一句:「它們走了的話,我們是不是也……可以走了?」   這話倒是問對了。現在每個人都巴不得立刻插上翅膀踩著劍飛回自己家裡去。不走難道還在這裡留著等魏無羨和藍忘機回來?   一名女修道:「現在諸位的靈力恢復了多少?」   此前一直有不少人拿著符篆,試驗自己能不能以靈力將之引燃,一個時辰早就過了,才陸陸續續有人手中的符紙蔫蔫亮起。聽人發問,紛紛答道:「我回來了兩成。」   「我一成……」   「恢復的好慢啊!」   那名女修道:「看樣子都是兩三成。這樣貿然下山的話,若是再遇上什麼,會不會又有危險?」   有人嘀咕道:「能有什麼危險?那可是魏無羨親手畫的召陰旗。我看大概方圓十幾里的凶屍惡靈都會被他引過去了……」   這句話又讓人伏魔殿裡眾人不知該接什麼好,又沉默起來。   紫電重新流轉起靈光,雖然時明時暗,但好歹不再熄滅了。江澄的臉被映得泛起紫光,詭譎莫測。他起身道:「兩三成也夠用了。這殿裡的陣法已被破壞,就算繼續留在這裡,它也起不到保護作用。」   藍啟仁亦緩緩起身,表態道:「此地不宜久留。」   姑蘇藍氏的門生紛紛隨他起立。見雲夢江氏和姑蘇藍氏都提倡離去,其他家族自然也是要緊跟頂樑柱的。只有秣陵蘇氏和蘭陵金氏的修士們不知如何自處。好在眼下眾人都不想起額外衝突,沒人理會他們,於是他們也低頭跟在人群之後,藏頭露尾地出了伏魔殿。   一群人在林中行了一陣,忽然有人大叫一聲。眾人已是膽戰心驚,草木皆兵,一聽就是一陣刀光劍影:「什麼?什麼東西?!」   驚叫的那人道:「鬼……鬼將軍!」   果然,人群的最後,遠遠跟著一個一身黑衣、面色慘白的身影。正是溫寧。   江澄握緊了紫電,然而現在他只有三成不到的靈力,縱使握得手背青筋暴起,也絕不會貿然上前自討苦吃。聶懷桑心悸道:「還以為鬼將軍跟著那兩位走了,怎麼突然冒出來跟在我們後面?他想幹什麼?」   「是啊,他跟著我們想幹什麼?」   警惕來、警惕去,喊話,不應;質問,不答。眾人又不願直接和他先起衝突,便暫且提心吊膽地繼續下山,看這鬼將軍究竟想幹什麼。然而,他們走,溫寧也走。他們停,溫寧也停。一路下來,溫寧除了遠遠跟著,什麼也沒幹。等到一回頭,發現他終於消失不見時,卻已經到了亂葬崗的山腳了。   許多人心中都隱隱有個念頭:也許鬼將軍這一路跟著,是在保護他們?   可這個念頭教人不怎麼願意承認,於是很快就沒人細想究竟合不合理了。   上亂葬崗時是一路殺上來的,花了半日時間。下山時沒了凶屍攔路,原本應該很快,可眾人靈力只剩下七零八落的兩三成,一面要提防鬼將軍突然發難,一面還要留心萬一還有什麼凶物埋伏,走的更慢,待到下山時,天色已暗。   離亂葬崗最近的那個小鎮上有一片空曠的草地,之前眾家就是在此集合整隊出發上山、準備圍剿的。入夜之後,鎮上燈火已滅,萬籟俱靜。眾人回到這裡時,已是身心疲倦、狼狽不堪,連方陣都站得歪歪扭扭、參差不齊。勉強打起精神清點人數,發現竟然幾乎沒有出入。原本出發之時他們都覺得,比起十三年前的第一次亂葬崗圍剿,此戰絕對有過之而無不及,必然悲壯得可以載入史冊。誰知上山是多少人,下山還是差不多。這第二次「圍剿」確實可以載入史冊,不過,不是憑其悲壯慘烈,而是因為,這絕對是玄門百家最滑稽可笑、莫名其妙的一次行動。   有人慶幸劫後餘生,也有人慨歎風雲變幻。幾十名家主聚在一起,簡單商議後,一致同意先尋一個安全之所,休整到靈力恢復至八成以上再各自歸家,避免途中多生枝節,另有不測。   距離夷陵最近的「安全之所」,自然是雲夢江氏的蓮花塢。作出決策後,這只數千人組成的隊伍又風塵僕僕朝夷陵附近的碼頭出發。靈力未復,不得御劍,水路是到達蓮花塢的最快途徑。然而決策匆忙,附近一時半會兒湊不齊那麼多船隻,家主們只得把碼頭所有的大小舟船、包括漁船也包了下來,塞塞擠擠裝滿了各家子弟,順水而下。   十幾名世家子弟們擠在同一條漁船上。這些少年過往幾乎個個都養尊處優,從沒擠過這種陰暗、老舊,四處堆積著髒兮兮的漁網和木桶、散發著魚腥味、木板嘎吱作響的破漁船。夜裡風大,船身起伏搖晃,幾個北方的少年暈船暈得厲害,忍了一陣,終於再也忍不住了,衝出船艙,一陣乾嘔,頭昏眼花地癱坐在甲板上。   一名少年道:「哎呀我的媽,晃得我肚子裡翻江倒海的!哎思追兄,你也吐啊?你不是姑蘇人嗎?你又不是北方人,怎麼暈船比我吐得還厲害!」   藍思追擺了擺手,青著臉道:「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四五歲的時候坐船就這樣了……可能我天生就這樣。」   說著他噁心勁兒又翻上來了,扶著船舷站起來,正準備再吐一吐,忽然看見一個黑漆漆的人影趴在船舷下方的船身上,半個身子浸在江水裡,正在直勾勾地盯著他。   ☆、第83章 丹心第十九5   剎那間,藍思追嚇得把要吐的東西都嚥回去了。   他的手剛壓到劍柄上,凝神一看,低聲呼道:「鬼……」   船艙裡的金凌一聽,持劍衝了出來,道:「有鬼?哪裡,我幫你殺!」   藍思追道:「不是鬼,是鬼將軍!」   眾少年連忙都湧到甲板邊,順著藍思追指的方向看。果然,扒在船舷下方、從下往上看的黑色身影,正是鬼將軍溫寧。   他們下了亂葬崗之後,溫寧便消失不見了,誰料想他此刻卻又無聲無息地扒上了這只漁船,也不知已經扒了多久了。   眾少年被嚇得一時無言。大眼瞪小眼,對瞪半晌,一人道:「咱們是不是該喊人來啊?」   雖然大家紛紛表示贊同,卻沒一個人有所動作。   除了擔心一開口喊人、溫寧就會暴起,還因為他們覺得,自己所見所聞裡的鬼將軍,和傳聞中的鬼將軍一點也不一樣。少年天性無畏,所以他們也一點也不害怕,甚至還有人覺得溫寧雖然形態詭異,但看上去並無威脅,被發現了也一動不動,像一隻懵懂的海龜,這樣子頗為有趣。如此對瞪,三分驚險,七分刺激,十分好玩兒。   又一名少年嘀咕道:「怪不得覺得這艘船走得慢,原來多扒了個人,死沉死沉的。」   「他……扒在那裡幹什麼?」   「不是要殺我們吧。要殺早殺了,亂葬崗上就能殺了。」   藍思追則說出了那個他憋在心底已久的猜測:「是不是想保護我們?」   他的聲音傳了下去,溫寧的目光轉到他臉上,盯著這個斯文的少年看了一陣,那張僵硬的慘白面容,忽然動了動。   藍思追身邊那名世家子弟嚇得腳底一滑,驚呼道:「他起來了!」   果然,溫寧的身體脫水而出,雙手抓著從甲板放下去一條粗麻繩,開始慢慢地往上爬!   數名少年轟然散開,慌裡慌張地在甲板上跑圈跑得咚咚作響,胡亂道:「他上來了上來了!鬼將軍上來啦!」   「怎麼辦怎麼辦!他上來想幹什麼?!」   「叫人!快叫人來!」   「你去叫人,我我我來割斷繩子!」   那名少年拔劍去砍那條麻繩,可溫寧已經爬了上來,濕淋淋地翻過船舷,沉沉落在甲板上,整只漁船似乎都隨著他的落下而晃了一晃。   眾少年紛紛拔劍,擠到甲板另一側。溫寧盯著藍思追的臉,朝他走了過去,眾人立刻齊刷刷地將十幾把劍尖對準他,心口狂跳,嚴防戒備。   藍思追覺察到他是衝自己來的,定了定神,溫寧問他道:「你,你叫什麼名字?」   藍思追微微一愣,站得端端正正,答道:「晚輩是姑蘇藍氏子弟,名叫藍願。」   溫寧道:「藍苑?」   藍思追點了點頭。溫寧道:「你……你知不知道,這個名字是誰給你取的?」   死人是明明沒有神采和表情的,可藍思追有種錯覺,溫寧的眼睛,似乎亮了起來。   他還覺得,此刻溫寧的心裡,很是激動,激動到連說話也磕絆起來,甚至帶的他也隱隱激動起來,彷彿即將揭露一個秘密。   藍思追道:「名字自然是父母取的。」   溫寧道:「那,你父母還健在嗎?」   藍思追道:「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故去了。」   一旁一名少年拽了拽他的袖子,低聲道:「思追,別說這麼多,當心有古怪。」   溫寧怔了怔,道:「思追?思追是你的字?」   藍思追道:「正是。」   溫寧道:「是誰給你取的?」   藍思追道:「含光君。」   溫寧低下頭,默默將「思追」二字念了兩遍。藍思追道:「將……」他本來是想稱呼將軍,可又覺得怪怪的,改口道:「溫先生?我的名字怎麼了嗎?」   「哦。」溫寧抬起頭,凝視著他的臉,答非所問道:「你,你長得,很像,很像我一位表兄。」   這話聽起來真像是下級修士和外姓門生攀親戚的套詞,眾少年越聽越是雲裡霧裡,稀里糊塗,不知所謂。藍思追也不知該怎麼回答,道:���真、真的嗎?」   溫寧道:「真的!」   他努力地提著兩邊嘴角的肌肉,看起來,是想擠出一個笑容。看著「鬼將軍」這副模樣,不知為何,藍思追心頭忽然湧上一股帶著濃濃酸楚的親切感。   正是親切感。他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這一幕。有一個稱呼,好像就快衝破什麼障礙掙出來了。只要脫口喊出了那個稱呼,許多其他的東西也會立刻湧現出來,令他豁然開朗。可正在這時,藍思追看到了一旁的金凌。   金凌的臉色發黑,極其難看,握劍的手時松時緊,手背上的青筋也時隱時現。   他這才想起來,面前看似無害的鬼將軍溫寧,是金凌的殺父仇人。   順著他的目光,溫寧緩緩轉向金凌,道:「金如蘭公子?」   金凌冷聲道:「那是誰。」   沉默了一下,溫寧改口道:「金凌小公子。」   金凌死死盯著他,其他的少年們則緊張地盯著金凌,生怕他衝動行事。藍思追道:「金公子……」   金凌道:「你讓開,不關你的事。」   藍思追卻隱約覺得,這一定不會不關他的事,上前擋在金凌面前,道:「金凌,你先把劍收……」   金凌原本就心弦緊繃,視線被他一擋,不由自主喝道:「別擋我!」   他伸手一推,藍思追原本就暈船,腳底發虛,被他一推,撞到了船舷,險些翻過去載進黑漆漆的夜江裡,幸好被溫寧提了一把,拽了回來。一群少年立即七手八腳上去扶他:「思追兄!」   「藍公子,你沒事兒吧?怎麼這麼不經推?」   溫寧對金凌道:「金公子,你衝我來,溫寧絕不反抗,但是阿……藍苑公子……」   一名少年責備道:「金凌你這人怎麼這樣!」   另一名少年也道:「思追兄是為你好,你不領情也罷了,怎麼還推人?」   原本金凌以為自己出手中了,也是愕然,可見同齡人都去扶他,都來指責自己,這畫面和過往種種重疊在了一起。這些年來在金麟台上,他一直就是這樣一個尷尬的處境。   沒有雙親,住在雲夢江氏的時間比住在蘭陵金氏的時間還多。無人管教,脾氣不好,人人都說他被慣壞了,難以相處。明明身份尊貴,小時候沒有喜歡和他玩兒的世家子弟,大一點沒有願意追隨他的世家子弟。金麟台上沒人真的相信他有未來。   他眼眶越來越紅,大聲道:「是!都是我的錯!我就是這麼差勁的一個人!怎麼樣?!你們管我?!輪得到你們來管教我?!」   突然,一道藍光劃破江水上方的夜空,直逼這艘漁船而來。   兩道身影雙雙落在甲板之上,藍光收入鞘中。   一見這兩人,藍思追一顆心霎時鬆了下來,大喜道:「含光君!魏前輩!」   右邊那個血糊糊的散發人哈哈笑了一聲,恰好一個浪打來,船身一搖,他身子一晃,險些栽倒,左邊那位自然而然地扶了他一把,這才站穩。   魏無羨倒也罷了,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看到含光君此種儀表不整的模樣。兩人身上的白衣已被染成深淺不一的暗紅色,渾身都散發著血腥氣。藍忘機稍整潔一些,但全身上下也只有那條意義非凡的抹額還算乾淨。   但是,那條魏無羨用袖子撕成、給他包紮一個小傷口的繃帶,還好好地打著結,繫在他左手之上。   ☆、第84章 丹心第十九6   魏無羨道:「金凌,你先把劍放下。」   金凌道:「我不放!」   魏無羨還要再說話,誰知,金凌忽然放聲大哭起來。   這一哭,所有人都呆住了。   魏無羨朝他走了一步,道:「這……這是怎麼了?」   金凌雖然哭得滿臉都是淚水,卻還哽咽著大聲道:「這是我爹的劍。我不放!」   這把劍,是他父母留給他的唯一一樣東西。   像金凌這麼大的少年,有的都已經成親,有的都有孩子了。哭泣對於他們而言,是件很恥辱的事。當眾大哭,那是心裡該有多委屈。   此刻在眾人面前嚎啕而泣的金凌,讓他彷彿又看到了當年江厭離傷心到極處時放聲大哭的模樣,而他懷裡緊緊抱著的,是金子軒那把金光璀璨的長劍。   一時之間,魏無羨竟有些手足無措。   正在這時,一個聲音從江面上傳來:「阿凌!」   五六艘大船呈包圍之勢,圍住了這條漁船,每艘船上都滿了修士,船頭立著一位家主。雲夢江氏的大船在小漁船的右方,靠得最近,中間距離不過五丈,方才出聲的,正是船舷邊的江澄。   金凌淚眼朦朧的,一見舅舅,立刻胡亂抹了一把臉,吸吸鼻子,看看這邊,再看看那邊,咬牙飛了過去,落到江澄身邊。江澄抓著他道:「你怎麼回事?誰欺負你了!」   金凌狠狠揉著眼睛,不肯說話。江澄抬起頭,陰冷的目光投向那艘漁船,兩眼的寒光掃過溫寧,正要停駐到魏無羨身上,藍忘機有意無意地走了一步,恰恰擋住了魏無羨的身形。   一位家主脫口道:「你們竟然還敢回來!」   魏無羨原本還在擔心金凌,聽到這一句,忽然樂了:「我們為什麼不敢回來?剛才我和含光君兩個人幫你們引開了那麼龐大的屍群,請問我們為什麼要不敢回來?」   那名家主一怔。方纔他喊話純屬不假思索,只是多年下來已經形成習慣,看到夷陵老祖,一定要先用譴責的語氣開口示威一下,彷彿只有這樣才能站穩腳跟,表明自己的正確立場。當即面露尷尬之色。   藍忘機仍是站在魏無羨身前,隔船對藍啟仁示禮道:「叔父。」   江上吹來的夜風帶起他的衣袂、廣袖,以及抹額的飄帶。白衣雖染血污,卻仍不失儀態。姑蘇藍氏的門生們也都整整齊齊地向他還禮了。   過了一陣,藍啟仁答道:「嗯。屍群,你們怎麼處理的?」   見藍啟仁的目光和語氣裡再沒有失望和責備之意,魏無羨心底沒來由的一陣高興,忍不住從藍忘機身後鑽出來,搶著答道:「藍老前輩,這說來可話長了。我們兩個廢了老大勁兒才把屍群引到亂葬崗西面九里的另一座山裡,重新設了個陣困住了。接下來我們就無能為力了,光憑我們肯定是殺不完的,所以回來和諸位說一聲,之後的交給你們了。」   魏無羨身負召陰旗,負責做活靶吸引屍群,藍忘機則負責擊殺。他們原本就沒覺得這群人會在伏魔殿裡等他們回來,所以沒上亂葬崗,直接到夷陵鎮上沿路找沿路問,在碼頭得知有一大批人包下了所有的船隻要開到雲夢去,趁夜御劍追趕,在上空發現了這條漁船上的情形,便落了下來。   藍啟仁看到魏無羨就暴躁,原本緩和了一點的顏色又橫眉冷對起來,斥道:「我問的是他,又沒問你!」   魏無羨討了個沒趣,道:「對不起。我不該亂插嘴,我閉嘴。」   藍啟仁越發火大,藍忘機搖了搖頭,又站到魏無羨身前。聶懷桑在另一艘船上一邊吃棗子一邊笑,對身旁護衛道:「當年在雲深不知處求學的時候就是這樣了,這麼多年,老……藍老先生對魏無羨還是這麼深惡痛絕。嘿嘿。」   其他家主看他吃棗看戲興高采烈,盡皆無語:「這人居然和我們一樣是家主……」   看不到魏無羨的臉了,藍啟仁又平靜下來,道:「那些走屍,我們自會處理。總不能等它們再去禍害旁人。」   藍忘機點頭道:「多謝叔父。」   魏無羨心想我說個謝謝總不至於也生氣,跟著藍忘機道:「謝謝叔……謝謝藍前輩。」   藍啟仁厲聲道:「你還有什麼事!」   魏無羨道:「聽說諸位現在要去蓮花塢,是要去那裡商議此次之事的回應之策吧?加我們兩個如何?」   一名修士道:「魏嬰!你曾經犯下過大錯,今日算是做了件好事。但……但是想要我們與你結交,那也是決計不可能。」   魏無羨道:「沒誰讓你們和我結交!不過,咱們現在算是同一陣營吧。今日設計圍殺你們的那位大人物,手裡可是有陰虎符的,你們對付的了嗎?」   眾家主面面相覷。誠然魏無羨所言不假,他們確實需要精通此道的魏無羨,夷陵老祖現在應該也不算是敵人。可喊打喊殺這麼多年,一下子要他們與他合作,未免面子上拉不下來。   魏無羨直截了當地道:「你們不用擔心我挾恩圖報。要報仇的隨便。沒仇的報恩也不必了,只要今後你們在路上遇見我裝作沒看到就好了,行不行?」   聞言,一旁一名少年搖了搖頭,道:「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只記仇不記恩,這成什麼東西了?」   聽他那句「這成什麼東西了」,不少人老臉暗紅。藍思追立刻道:「子真說的不錯!」還有數名少年稀稀拉拉地附和。這些都是當初在義城時被魏無羨和藍忘機帶過的世家子弟,此刻和他們站在同一條漁船上,公然出聲支持。江澄對與他同船而行的一位家主道:「歐陽宗主。」   被點到名的歐陽宗主眼皮跟著心一塊兒突突直跳,只聽江澄冷冷地道:「沒記錯的話,說話的那個,是你兒子吧。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真有骨氣。」   歐陽宗主忙道:「子真!回來,到爹這兒來!」   歐陽子真正是那名曾捶胸頓足哭阿箐的「多情種子」,不解道:「爹,不是你讓我到這艘船上來,別煩你們的嗎?」   歐陽宗主抹汗道:「行了!你今天出的風頭還不夠嗎,給我過來!」自家駐鎮巴陵,和雲夢離得近,跟江氏勢力沒法兒比,他可不想因為兒子給魏無羨說了幾句話就被江澄記恨上。   藍忘機對藍啟仁道:「叔父,我想救兄長。」   藍曦臣現在說不定還受制於金光瑤,藍忘機無論如何也是放心不下的。聽他提起藍曦臣,藍啟仁長歎一聲,道:「……隨便你吧。」   剩下的人立刻看向江澄。在場身份最顯赫的三位家族之長中,藍啟仁表態了,聶懷桑表不表態都那樣,現在就只看江澄的了。人人皆知這位和魏無羨反目的江宗主最見不得他,心想多半是要談崩。   江澄冷笑道:「你也敢回蓮花塢。」   扔下這一句,他攬著金凌的肩,回船艙裡去了。   歐陽宗主鬆了一口氣,又對兒子喝道:「你你你!真是越大越不聽話了!你到底過不過來!再不過來我過去抓你了!」   歐陽子真關切地道:「爹,您也進去休息吧,您靈力還沒恢復呢,可別貿然御劍呀。」   現在大多數人靈力都還在緩慢回升中,勉強禦劍說不定會大頭朝下栽倒,所以他們才只能乘船。歐陽宗主身材又格外高大,份量不輕,現在還真不能飛過去抓他,被兒子氣得甩袖進艙。藍啟仁站在船頭,對藍忘機道:「你就留在那裡?」   藍忘機默默點頭。藍啟仁也轉身進去了。陸陸續續的,所有的修士都進倉的進倉,坐下的坐下。等到大船們不再包圍這只漁船,陸陸續續拉開一定距離後,正常行駛後,魏無羨長長舒了一口氣。   這口氣鬆下來後,他的臉上忽然被極度的疲倦之色佔據,忽然向一側歪了過去。   他剛才的搖晃,並不是由於漁船不穩的緣故,而是他已經真的乏力到站不穩了。   眾少年也不嫌他身上血污駭人,很想像剛才扶藍思追一樣七手八腳地去扶他。可完全用不著他們,藍忘機微微一彎腰,一手摟他手臂,一手抄他膝彎,一下子將魏無羨打橫抱了起來。   他就這麼抱著魏無羨,走進了船艙。船艙裡沒有供躺的地方,只有四條長長的木凳,藍忘機便單手摟住魏無羨的腰,讓他的頭靠在自己肩上,另一隻手將四條長凳拼成一張可以躺的寬度,把魏無羨輕輕放上去,從懷裡取出手帕,給魏無羨慢慢擦去臉上凝結的血塊。方才忙著飛來殺去,無暇理會儀容,不多時,一塊雪白的手帕就被染得黑紅一片。而他給魏無羨擦淨了臉,自己的卻還沒擦。見狀,藍思追忙取出自己的手帕,雙手呈上,道:「含光君。」   藍忘機道:「嗯。」   藍思追聽出了淡淡的讚許之意,喜不自勝。藍忘機低下頭,拿著手帕在自己臉上,一擦就是一片雪白,眾少年這才鬆了一口氣。果然,含光君就是要這樣面若冰雪的,看著才正常。   一名少年道:「含光君,為什麼夷陵老……夷陵前輩會倒下呀?」   藍忘機道:「累了。」   另一名少年奇道:「累了?我還以為……」   他沒說以為什麼,但大家都知道:傳說中的夷陵老祖竟然也會因為對付走屍而累得趴下,他們都以為,夷陵老祖應該隨便勾勾手指就能解決。   藍忘機卻搖頭,只說了三個字:「都是人。」   都是人。人哪有不會累的,又怎麼會永不倒下。   長凳都被藍忘機拼在一起了,眾少年只能眼巴巴地蹲成一圈。若是魏無羨醒著,插科打諢耍嘴皮,逗完這個逗那個,此刻船艙裡一定很熱鬧,可偏偏現在他躺著,只有一位含光君腰桿筆直地坐在他旁邊。   一般來說應該有人來閒扯兩句活躍氣氛,可藍忘機不說話,旁人也不敢說話。蹲了半晌,船艙裡還是一片死寂。   眾少年皆腹誹道:「……好無聊。」   他們無聊到開始用眼神交流:「含光君為什麼不說句話?魏前輩為什麼還不醒?」   歐陽子真雙手托腮,悄悄指指這個,指指那個,表示:「含光君一直是這樣一句話都不說的嗎,魏前輩怎麼受得了跟他整天呆在一起……」   藍思追沉重地點了點頭,無聲地肯定:「含光君,確實一直都是這樣的!」   忽然,魏無羨皺了皺眉,頭歪到一邊。藍忘機把他的頭輕輕扳正,避免扭了脖子。魏無羨叫道:「藍湛!」   大家以為他要醒了,大喜過望,誰知魏無羨的雙眼還是緊閉的。藍忘機則神色如常道:「嗯。我在。」   魏無羨又不做聲了。彷彿很安心踏實的,繼續睡了。   幾名少年愣愣看著這兩人,不知為什麼,忽然臉紅了。   藍思追率先站了起來,結結巴巴地道:「含、含光君,我們先出去一下……」   他們幾乎是落荒而逃,衝到甲板上,被夜風一吹,方纔那股憋得慌的感覺才消散。一人道:「咋回事兒啊,為啥我們要衝出來!為啥啊!」   歐陽子真捂臉道:「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但是忽然覺得呆在裡面很不合適!」   幾人互相指著大叫:「你臉紅什麼!」   「我看你臉紅我才臉紅的!」   「怎麼臉紅是病,會傳染的嗎!」   溫寧從一開始就沒去扶魏無羨,也沒跟進船艙裡去,蹲在甲板上。眾人方纔還覺得奇怪,為什麼他不進去,現在才發覺,鬼將軍真是太明智了。   這裡邊根本容不下第三個人啊!   ☆、第85章 丹心第十九7   見他們出來,溫寧像是早有預料,空出給他們蹲的位置。不過,只有藍思追走了過去,在他旁邊和他一起蹲下。   幾名少年在另一邊嘀嘀咕咕道:「怎麼思追和鬼將軍好像很熟的樣子。思追也不像自來熟的人呀?」   溫寧道:「藍公子,我能不能叫你阿苑?」   眾少年心內齊齊悚然:「鬼將軍居然是個��來熟!」   藍思追欣然道:「可以啊!」   溫寧道:「阿苑,你這些年過得好嗎?」   藍思追道:「我很好。」   溫寧點頭道:「含光君一定對你很好。」   藍思追聽他提起藍忘機時口氣尊敬,越發感到親近,道:「含光君待我如兄如父,我的琴都是他教的。」   溫寧道:「含光君,是什麼時候開始帶你的?」   想了想,藍思追道:「我也記不清了,可能是我五六歲的時候吧。太小的事情都沒什麼記憶了。不過更小的時候,含光君也應該不能帶我,似乎那時有好幾年,含光君都在閉關。」   他忽然想到,那也就是第一次亂葬崗圍剿的時候。   船艙內,藍忘機抬頭看了看被小輩們衝出去時帶上的門,再低頭看了看頭又歪到一邊的魏無羨。   魏無羨的眉尖又蹙了起來,彷彿很不舒服地把頭扭來扭去。見狀,藍忘機站起身來,走過去把木閂閂上。   然後,回來再坐到魏無羨身邊,把他的頭緩緩托起,輕柔地放到了自己的腿上。   這下,魏無羨的頭終於不晃,躺得安穩了。   正襟危坐了一會兒,藍忘機舉起手,拆了抹額和髮帶。烏黑的長髮散落下來,遮住了一部分白皙的面容。他將抹額放在魏無羨的胸口,正待重新束髮,整理儀容時,魏無羨似乎是覺得有些冷,攏了攏衣領,恰好,五指抓住了那條抹額。   他抓得很緊,藍忘機捏住抹額的一端,拉了拉,非但沒把它拉出來,反而讓魏無羨的眼睫顫了顫。   等到魏無羨慢慢睜開雙眼的時候,首先看到的是船艙頭頂的木板。他坐起身,藍忘機正站在船艙的一扇木窗前,眺望江心盡頭的一輪明月。   魏無羨道:「咦,含光君,剛才我是暈了會兒嗎?」   藍忘機側顏平靜地道:「是。」   魏無羨又道:「你抹額呢?」   「……」   問完了,魏無羨再一低頭,奇道:「哎呀呀,怎麼回事,怎麼在我手裡?」   他從長凳上翻下腿來,道:「實在不好意思。有時候我睡著了就喜歡亂抓,對不住啊,給你。」   藍忘機看著他,默然半晌,接過了他遞的抹額,道:「無事。」   看他一本正經的模樣,魏無羨忍笑忍得要內傷了。   剛才他確實是有一瞬間很想睡下,可還沒孱弱到說暈就暈的程度。誰知他只是歪了一下,藍忘機就迅捷無倫地把他抄了起來,魏無羨都不好意思睜眼說哎你不用這樣我自己能站住了。   而且,他也不想被放下來。能被人抱為什麼要站?於是就順水推舟地讓藍忘機把他一路抱進來了。   魏無羨摸了摸脖頸,心中一邊竊喜,一邊得意,一邊遺憾:「哎,藍湛這個人……真是!早知道我就不醒了,我繼續暈著,我暈一路,每天都暈,好歹還有腿可以枕。」   至寅時,抵達雲夢。   蓮花塢的大門前和碼頭上燈火通明,映照得水面金光粼粼。過往,這碼頭很少有機會一下子聚集這麼多大大小小的船隻,不光門前的守衛,連江邊幾個還架著攤子賣宵夜小食的老漢都看呆了。   江澄率先下船,對守衛交代幾句,立刻有無數名全副武裝的門生湧出大門。眾人分批次陸續下船,由雲夢江氏的客卿們安排入內。   歐陽宗主終於逮到了兒子,邊低聲教訓邊把他拽走了。魏無羨和藍忘機走出船艙,跳下漁船。魏無羨回頭道:「溫寧,你隨便走走?」   溫寧點了點頭。藍思追和他聊了一路,也心知江澄一定不會不願意讓他進蓮花塢的大門,道:「溫先生,我陪你在外面等含光君和魏前輩吧。」   溫寧道:「你陪我?」   他看上去像是很高興,意想不到。藍思追笑道:「是啊,反正眾位前輩進去是要商議重事的,我進去也沒什麼作用。我們繼續聊。剛才咱們說到哪兒了?魏前輩真的把兩歲小兒當成蘿蔔種在土裡過?」   他雖然聲音小,但前邊那兩位可是耳力非凡。魏無羨腳底一個趔趄。藍忘機的眉形彎了一下,很快恢復。   等到這二人背影消失在蓮花塢的大門之後,藍思追才繼續低聲道:「那小朋友真可憐。不過,其實,含光君也曾經把我放在兔子堆裡過,他們其實差不多……」   邁入蓮花塢大門之前,魏無羨深深吸了一口氣,借此平復心緒。   可進門之後,他卻並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激動。   也許是因為太多地方都翻新過了。校場擴大了兩倍,一座連一座的新築飛簷勾角高低錯落,比以往更有氣勢,也更顯得榮光。但是,和他記憶中的蓮花塢幾乎完全不一樣了。   魏無羨心中悵然若失。以往的老屋不知道是被這些華麗的新築擋在了後面還是拆掉重建了。   畢竟,它們真的是太老了。   校場上各家門生又開始列方陣,盤足打坐,繼續修養,恢復靈力。折騰了快一天一夜,這些人都已經疲憊至極,必須要喘口氣了。江澄則帶領眾位家主和要人名士們入屋內大廳再議今日之事。魏無羨和藍忘機隨之而入,旁人微覺不妥,但也沒法說什麼。   剛進內廳,還未落座,立刻有一名客卿模樣的人上前來,雙手向江澄呈上一封信,道:「宗主。」   江澄看了一眼,道:「誰送的?」   那名客卿道:「屬下也不知。這是今天剛剛送到的。和它一起送來的還有一批名貴的藥材,屬下怕是哪位家主送來的禮品,現在暫時放在側廳,還沒入庫。這封信也沒拆,等您回來再看。都驗查過了,沒有下咒的痕跡。」   江澄道:「送的人是誰?」   那名客卿道:「只是附近城裡的普通工人,受人所托,也不知情。」   並非是誰想給雲夢江氏的家主寫信就能送到的,而且還是一封沒有署名的信。送信之人顯然考慮到了這一點,附上一批名貴藥材讓負責接收的客卿不敢怠慢。在場的十幾名家主裡無人發聲,說明也不是他們送的。魏無羨心中一動,腦海中浮現出秦愫那張蒼白的臉。   江澄單手接過信來,兩三下除了信封上的封咒,從裡面取出七八張紙。先是匆匆一掃,然而,從第一行起,他目光便是一凜,道:「諸位,請自己隨便坐。」   原本有這麼多外客在場,無論如何也不該先看信,尤其這些客人還不是來喝茶聊天的,是來商議要事的。可江澄拿著那幾張紙,反覆看了幾遍,越看神色越是冷肅。最後,他做了一個讓旁人意想不到的舉動:將信件交給了坐得離他最近的藍啟仁。   藍啟仁先是一怔:「江宗主,這是送給你的信,為何給我看?」   江澄道:「藍前輩,這封信,恐怕不止送到江某一人這裡來了。」   藍啟仁見他堅持,接過信來,看過之後,神色和動作彷彿被江澄同化了,轉手將信遞給了下一位家主。   那名家主只看了一眼,目瞪口呆。一旁的人早就按捺不住好奇心了。江澄和藍啟仁看信的時候他們不敢圍過去,此時都擠到一起,將七八張紙盡數分了。看著看著,有人脫口道:「天哪!」   「沒想到……斂……金光瑤竟然能做出這種事……」   另一人喜道:「方纔路上還在犯愁該怎麼討伐金光瑤,用什麼由頭,沒想到這廝自己撞我們手裡來了!」   魏無羨道:「信上寫了什麼?」   一名家主拿著信,道:「當初我就覺得奇怪了,蘭陵金氏的老家主雖然……雖然那個啥,但也不至於死得這麼不體面,原來如此。他真是太狠了。」   「對旁人狠算什麼,對自己也是夠狠。我若是金夫人……不對,我若是秦愫,我也無顏面活下去啊。」   魏無羨將幾張紙取了過來,和藍忘機一起走馬觀花看過,雙雙抬頭。   這幾張紙,滿滿寫的都是金光瑤的「光輝事跡」,分為好幾件。   第一件,是其父金光善之死。   金光善一生風流得幾近下流,處處留情處處留種,他的死因也與此相關,堂堂蘭陵金氏家主,身體衰弱之際還堅持要與女人尋歡作樂,終於死於馬上風。   這說出去實在不怎麼體面。金夫人痛失獨子與兒媳後,原本就鬱鬱不樂了幾年,以為丈夫死前還不忘鬼混,最終混丟了命,也活活被氣得病倒,不久之後便撒手人寰。蘭陵金氏四處遮掩鎮壓風聲,然而眾家早心照不宣。面上哀慟歎惋,實則都覺得他活該,就配這麼個死法。   然而,這封信揭露的第一個秘密便是:金光善是被他那位唯一扶正的私生子金光瑤害死的。   ☆、第86章 丹心第十九8   看到這裡就斷了,下一張紙在旁人手裡,魏無羨問道:「怎麼害死的?」   那位家主卻唯唯諾諾,魏無羨不客氣地把他手裡的紙拿了過來,掃了一眼,終於知道為何看過的人都面露難以啟齒之色了。   紙上所寫內容,實在令人不堪——這位斂芳尊將自己的親生父親牢牢綁住,秘密找來了二十多名老醜的妓女,命她們輪番上陣,直到金光善以這種醜陋至極的方式死去。   事後,金光瑤自然將這些妓女盡數殺死滅口了。然而,其中一名老妓頗為機靈,被刺了兩劍,流血雖多,卻強忍疼痛裝死不動,等掩埋她們屍體的人離開才從土裡爬出,直奔外地逃命去了。信後附上了這名老妓如今的住址,明言可隨時查證。   原先拿信的那人道:「老宗主金光善再怎麼說,也是他的親生父親,若這件事是真的……可是……」   江澄道:「令人作嘔,毛骨悚然。」   另一人揚手道:「呵呵,這兒還有更令人作嘔的!」   這封長信揭露的第二個秘密,便是金光瑤的夫人秦愫與其獨子之死。   眾所周知,金光瑤是金光善之子,秦愫則是跟隨金光善多年的部下秦老宗主的女兒,可謂門當戶對。金光瑤從來不曾與除妻子以外的任何女人有過曖昧,因此旁人盛讚斂芳尊與其父大為不同,感歎秦愫覓得好姻緣。多年以來,這二人都是玄門百家之中恩愛夫妻的代表,相敬如賓。曾育有一子金如松,性情溫順,夫妻都對其疼愛有加。然而阿松幾歲時被一名與蘭陵金氏有嫌隙的家主毒害,不幸夭折,金光瑤悲怒之下將該家族連根拔起,為子復仇。但秦愫傷心過度,自此以後,再未能有所出。   這封信卻把這個表象徹底打破了。歐陽宗主不可置信道:「這是真的嗎?金夫人,秦愫,她……她是金光善和部下妻子私通所出?!」   「恐怕多半是真!金光善是什麼樣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連秦夫人侍女和當初接生秦愫的穩婆的證詞都有,假不了!」   「秦老宗主跟隨了金光善多少年啊,竟然連自己老部下的妻子都要染指。這個金光善!」   這可當真是一樁驚天的醜事。也就是說,金光瑤和秦愫,這對夫妻根本是一對同父異母的親兄妹。   更可怕的是,信中附上的侍女證詞寫道,金光瑤在成親之前就知道了這個秘密。   就算金光善記不清秦愫是誰的女兒了,可秦愫的母親秦夫人卻不會忘。她心中惶恐,在大婚之前,悄悄去找過金光瑤,吐露了一些內情,哀求他想辦法取消婚事,萬萬不可釀成大錯。   然而,金光瑤明知秦愫是自己親妹妹,還是娶了她。他要在蘭陵金氏站穩腳跟,就非得有秦愫父親這位堅實的岳丈給他助力不可。不光娶了,還生了孩子。秦夫人很痛苦,但又不敢對旁人說出,患心疾而亡,臨終前才忍不住向心腹侍女傾訴一番。   魏無羨低聲對藍忘機道:「難怪他當初在密室對秦愫說,『阿松必須死』。」   他的兒子恐怕根本不是別人暗害的,而是他自己下的毒手。近親兄妹所生之子,十之八九會是癡呆兒。阿松死時剛好才幾歲,正是幼子開蒙的年紀。孩子太小時旁人看不出來什麼端倪,可一旦長大,就會暴露阿松與常人不同的事實。就算會不會懷疑到阿松父母的血緣上來,若是生出一個癡呆兒,旁人都未免會對金光瑤說三道四,指指點點,說是因為他帶了娼妓的髒血才會生出這種孩子之類的風言風語。   反正,無論如何,金光瑤都不需要留著一個很可能是白癡的兒子。殺了阿松,栽贓給與蘭陵金氏有過嫌隙的家主,然後以給兒子報仇的名義,光明正大地討伐不服他的家族——雖冷酷無情,卻一箭雙鵰。   告密信條理分明,列出了種種證據,還附上了幾位人證的住址,可供查證。最後筆鋒一轉,慷慨激昂地表示,寫信之人也是無意間救了一位證人,才逐漸將真相一一揭露的。雖然金光瑤如今如日中天,但他實在不願讓這個道貌岸然的敗德之徒繼續欺騙眾人,因此將他所做之事都披露出來,往各大世家都送了一份,請諸位家主務必小心此人,當心他的笑裡藏刀、兩面三刀。   所有人傳閱完畢之後,都花了一點時間來消化。聶懷桑愣愣地道:「……這送信的人是什麼來頭?」   一位家主道:「不管是什麼來頭,有一件事可以確定:他是一位義士,絕對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附和聲聲:「不錯!」   魏無羨道:「這寫信之人人力財力物力都不缺,搜查證據,尋找人證,到處送信還附贈一批名貴的藥材,絕對來頭不小。不過,義士?這可未定。這封信,他給秦愫也送了一份,直接導致了秦愫金麟台自殺。如果真的只是想披露金光瑤的真實面目,為什麼不一開始送往各個世家?」   立即有人反駁:「送信之人怎麼想得到會釀成這樣的悲劇?」   幾名年長的女修則道:「秦愫真可憐啊。」   「當初我還羨慕她呢,心說真是命,出身好,嫁的也好,金麟台的不二女主人,丈夫一心一意,誰知道,嘖嘖。」   一人狀似很懂地道:「所以看上去很美的表面,背後往往都是千瘡百孔的。」   魏無羨心道:「恐怕秦愫正是因為無法忍受旁人這些聽似同情憐憫、實則津津樂道的碎語閒言,所以才選擇自殺的吧。」   藍忘機又看了一遍信,道:「信中所寫,頗多存疑。」   藍啟仁道:「何處存疑?」   魏無羨道:「那可多了。比如,秦夫人對女兒親事心中惶恐,為什麼不去找金光善,讓他下令取消婚事,而要去找金光瑤?再比如,金光瑤此人膽大心細,縝密謹慎,怎麼會沒確認那找來的二十名妓女確實已死就掩埋?」   一位家主怫然道:「這便叫做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魏無羨微微一笑,不再說話了。   他知道,在這片群情激奮之中,沒人聽得進去他的話,也沒人會仔細考慮他的疑惑。再多言幾句,發表不同意見,旁人說不定又要開始針對他了。若是在十幾年前,他根本不會理會別人針對不針對他,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你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可如今,他已經懶洋洋的沒什麼興趣非出這個風頭不可了。   於是,廳內眾人一浪高過一浪的聲討開始了:   「當初金光瑤就是靠討好赤鋒尊和澤蕪君才能一步一步往上爬,否則他一個娼妓之子,何以能坐到今天的位置?沒想到這人如此忘恩負義,喪心病狂,兩位義兄���遭了他的毒手,唉!只盼澤蕪君萬萬不能有什麼閃失!」   原先他們都不相信聶明玦之死和分屍與金光瑤有關,現在卻忽然都相信。「忘恩負義」和「喪心病狂」這兩個詞原先幾乎是和魏無羨捆綁的,乍一聽他還以為又在罵自己,須臾才反應過來。罵聲還是一樣,罵的對象卻換了一個,略不習慣。   「不光義兄,親兄弟更是難逃一劫。金光善死前那幾年,他忙著到處清理他爹的私生子,生怕有人殺出來跟他搶位置。莫玄羽還算好的,要不是瘋了被趕回去,說不定也和其他的幾個那樣,因為各種原因消失了。」   「說不定金子軒的死也和他脫不了關係。」   「肯定脫不了關係!畢竟人品敗壞。誰還記得當年的曉星塵?明月清風曉星塵。還有櫟陽常氏案,那件事裡薛洋也是這位斂芳尊一力保下的呢。」   「為了陰虎符真是臉都不要了。」   「也不單是陰虎符的緣故。曉星塵道長剛出山的���候,不是很多家族都想請他做客卿嗎?蘭陵金氏也邀請他加入過的,不過被婉言謝絕了。金家那時候正得意呢,結果被一個小道士拒絕了,覺得沒面子啊,所以後來蘭陵金氏要保薛洋,也有這個舊仇的緣故,總之就是要看曉星塵下場慘慘囉。」   「呸!他們家以為自己是什麼啊,不加入就要你好看?」   「唉……可惜了。當年我曾有幸看過曉星塵道長夜獵。霜華一劍動天下啊。」   「金光瑤後來又把薛洋給清理了,好一出狗咬狗。」   「說起來,我還聽到過一個傳聞。當年金光瑤在岐山溫氏臥底的時候,根本不老實,打的是這樣的主意:若是射日之征戰況不佳,那就繼續在溫家為虎作倀,討好拍馬溫若寒。要是溫家要倒台了,他就反戈一擊,做這個英雄。」   「真會算計,穩賺不賠的生意啊。做商人算了,修什麼仙啊?」   「溫若寒九泉之下估計要被他氣死了,當年他可是把金光瑤當親信在培養的。說個秘密吧,金光瑤如今這份劍法和功夫,十之七八都是溫若寒教給他的呢。」   這些傳言並非第一日流傳,然而,在過往金光瑤得勢時,它們被很好地壓制著,根本沒人當真。而在今夜,傳言們卻彷彿一下子都變成了證據確鑿的事實,成為金光瑤罪行纍纍的磚瓦基石,用以佐證他的喪心病狂。   「如此看來,這位金某真是個可怕的人物。殺父、殺兄、殺妻、殺子、殺主、殺友、殺母……還亂倫。」   「蘭陵金氏蠻橫霸道,金光瑤更是獨斷專行,從來不聽取旁人意見,我們早就受夠這股惡氣了。」   「他是看這些年來各家勢力都不斷擴大,實力漸長,生出了威脅感,害怕像當初岐山溫氏被傾覆那樣被推翻,所以才一不做二不休,想乾脆將我們一網打盡吧?」   「妄想。既然如此,我們就讓他最害怕的事變成事實!」   「魏先生,金光瑤這廝手裡有陰虎符,這東西可要拜託你了。」   魏無羨沒想到有人會主動來和自己說話,而且還這麼熱情,微微一怔。隨即,另一位家主也道:「不錯!此道之上,無人可出夷陵老祖之右。」   「這下金光瑤踢到鐵板了,哈哈哈哈……」   魏無羨一時頗為無語。上次旁人這樣對他說話,如此吹捧奉承,已經是在十幾年前的射日之征裡了。   有許多人,一定要站在某一方的對立面,才能確定自己的立場正確。此時他們有了一個新的共同敵人,統一了戰線,有了認同感,於是紛紛開始對魏無羨示好,確認他在這邊的陣營裡,也可以表現己方的寬容大度和海納百川。   雖然終於熬到有人接替他坐上百家公敵的位置了,可他並沒嘗出多少苦盡甘來的味道,更沒有什麼終於被世人所接受的感動。   只在心理忍不住懷疑:「當初他們是不是也像今晚這樣,一群人聚集在某一個地方開了一場秘密的會,然後就要圍剿亂葬崗了?」   會議結束之後,雲夢江氏的宴廳也剛好準備完畢,可以入席用餐了。   然而,宴席上缺少了兩個身影。眾人奇道:「怎麼少了魏無羨和含光君?」   江澄坐在首席上,問身旁那名客卿:「人呢?」   那名客卿道:「他們二位出了內廳之後去換了衣服,說是出門走走,等會兒再回來。」   江澄冷笑一聲,道:「還是老樣子,不知禮數。」   這話似乎把藍忘機也罵進去了,藍啟仁面露不快之色。頓了頓,江澄調整了顏色,客氣地道:「諸位,先行用餐吧。」   藍忘機任由魏無羨帶著,也不問去哪裡,四下悠閒地走動。   蓮花塢前的碼頭上還有小攤,魏無羨走了過去,笑道:「不跟他們一起吃飯是對的,藍湛來來來,這個餅好吃。我請你啊!麻煩來兩個吧。」   攤主立刻喜笑顏開地用油紙包了兩個。魏無羨正要去接,忽然想起他沒錢。   藍忘機已經代替他接了過來,一手付了錢。   魏無羨道:「哎呀。不好意思,怎麼總是這樣呢?好像我要請你吃什麼東西,總是沒請成。」   藍忘機道:「無妨。」   魏無羨低頭咬了一口,道:「以前我在碼頭這邊要東西吃都不用付錢的,隨便吃隨便拿,過了一個月攤主自然會去找江叔叔報帳。」   藍忘機在手裡圓圓的餅子上留下了一個小小的半月形,淡聲道:「你現在也不用付錢。」   魏無羨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三兩下吃完了,把油紙揉成一堆,在手裡拋著玩兒,四下望望,道:「沒什麼其他攤子了。以前這裡不管多晚都擠滿了攤子,賣各式各樣吃的。因為蓮花塢裡晚上出來吃宵夜的人不少。船也很多,不比你們那邊的綵衣鎮差。」   他道:「藍湛,你來的太晚了。沒趕上這裡最好玩兒最熱鬧的時候……」   藍忘機道:「不晚。」   沉默片刻,魏無羨笑道:「當年在雲深不知處上學的時候我說了好幾次要你過來玩,你都不理我。我應該再蠻橫一點,把你拖過來的。」   他道:「怎麼吃得這麼慢?不好吃?」   藍忘機道:「食不言。」   他吃東西細嚼慢咽,如果非要說話,那就得保證口裡絕對沒東西。魏無羨道:「那我不和你說話了。以為你不喜歡,還想叫你把剩下給我吃算了。」   藍忘機對攤主道:「請再來一份。」   最終,魏無羨把第三個餅都吃完了的時候,藍忘機還在慢慢啃他的第一個。魏無羨已經領著他走得離蓮花塢越來越遠了,一路上到處指東西給他看,不停地說話,對藍忘機描述小時候的自己。   他特別想把自己長大、玩耍、撒潑打滾過的地方都給藍忘機看一遍,給他講自己在這裡幹過的壞事、打過的架、捉過的山雞,然後再觀察藍忘機細微的表情變化,期待他的每一個反應。   魏無羨道:「藍湛!看我,看這棵樹。」   藍忘機也吃完了他的那份餅,把油紙折成一個整整齊齊的小方塊,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棵普通的樹,該有幾十年了。   魏無羨道:「我爬過這棵樹。」   藍忘機道:「方纔來的路上,你每一棵樹都爬過。」   魏無羨道:「這棵不一樣嘛!這是我來蓮花塢後爬的第一棵,大半夜爬的,我師姐打著燈籠出來找我,怕我摔了在樹下接著我,可她那麼細的胳膊能接住啥,還是摔斷了一條腿。」   藍忘機道:「為何半夜爬樹。」   魏無羨道:「沒有為什麼。你知道的,我就喜歡半夜出來鬼混。哈哈。」   ☆、第87章 丹心第十九9   順著樹幹往上爬,一直爬到接近樹頂的地方,魏無羨才停下來:「嗯,差不多就這個位置吧。」   他把臉埋在一簇茂密的枝葉裡,好一會兒才朝下望望。聲音高高的,似乎帶著笑:「當時覺得高的嚇人,現在看,其實也不怎麼高。」   朝下看的時候,魏無羨的目光是模糊的。   藍忘機就站在這棵樹下,抬首望著他。   他也是一身白衣。沒有提燈。但是,月光流鍍在他身上,讓他整個人都那麼皎潔明亮。   他微仰著頭,神色專注,望著樹頂,朝樹下走近幾步,有那麼幾個瞬間,似乎想伸出雙手。   忽然之間,魏無羨有一種異常強烈的衝動。他想像當年那樣,掉下去。   他心中有個聲音說:「如果他接住我,我就……」   想到「我就」兩個字時,他就撒了手。   見他毫無徵兆地摔下了樹,藍忘機雙目一下子睜大了,一個箭步搶上來,魏無羨在空中轉過身,「哎喲哈哈」的和被他接了個正著,或說,撲了個滿懷。   藍忘機身材纖長,瞧著是個斯文公子,力量卻不容小覷,非但臂力驚人,下盤更穩。但這畢竟是一個成年男子從樹上跳下來,因此他雖然接住了魏無羨,卻輕微地踉蹌了一下,退了一步。不過立刻就站得穩穩當當了,還小小地鬆了一口氣。正要推開魏無羨,卻發現怎麼推也推不動。   魏無羨的雙手緊緊摟著他的脖子,讓他動彈不得。因此,也看不到魏無羨的臉。   魏無羨也看不到他的臉,可是不必去看,閉上眼睛,呼吸間都是藍忘機身上清冷的檀香味。   他啞聲道:「謝謝。」   他並不怕摔,這些年來,也摔過很多次。但摔到地上,畢竟還是會疼。   如果有個人能接住他,那就再好不過了。   聽到他道謝,藍忘機的身體似乎僵了僵。原本要放到魏無羨背上的手,頓了頓,還是收回去了。   沉默片刻,藍忘機道:「不必。」   抱了好一陣,魏無羨和他分開,站直了又是一條好漢,彷彿瞬間失憶,沒事人般的道:「回去吧!」   藍忘機道:「不繼續看了?」   魏無羨道:「看!不過外邊再沒什麼好看的了,再往前走就是荒郊野地,這個咱們這段日子可看夠了。回蓮花塢去,我帶你看最後一個地方。」   二人有折回了碼頭,重入蓮花塢的大門,穿過校場。   路過一棟華麗的小樓時,魏無羨駐足停留,多看了幾眼,神色有異。   藍忘機道:「怎麼了。」   魏無羨搖搖頭,道:「沒怎麼。以前我住過的屋子在這裡……果然被拆了,這些都是新建的。」   他們繞過重重樓宇,來到蓮花塢深處的一片寂靜之地,一座黑色的八角殿之前。   像是怕驚動了什麼人,魏無羨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殿前方整整齊齊碼著一排一排的靈位。   雲夢江氏的祠堂。   他找了個蒲團跪了下來,取了三支供台裡的線香,在燭火上燎了燎,點燃後插在靈位前的銅鼎裡。   然後,他對著其中兩個靈位跪拜六次,這才直起身,對藍忘機道:「以前我也是這兒的常客,隔三差五就要來。」   藍忘機神色瞭然。必然不是來上香的,沒有那麼多逝者要天天供奉跪拜,那就只能是來罰跪的了。   藍忘機道:「虞夫人。」   魏無羨奇道:「你怎麼知道是虞夫人?確實是她。」   藍忘機道:「略有耳聞。」   魏無羨道:「沒想到不止雲夢,都傳到你們姑蘇那邊了。說句老實話,這麼多年來,我還從沒見過第二個女人像虞夫人脾氣那麼壞的。哈哈哈……」   可是,虞夫人也從來沒有真正做過什麼要害他的事。   他忽然想起來,這裡是祠堂,虞夫人的靈位就在面前,忙道:「罪過罪過。」為了彌補方纔的口無遮攔,又點了三炷香,舉過頭頂,正在磕頭,忽然身邊一暗,藍忘機也在他身旁跪了下來。   既然來了靈堂,為了禮數,自然也是要表一番尊敬的。他取下三支香,挽袖在一旁紅燭上點燃,動作規整,神色肅穆。魏無羨歪頭看著他,不由自主的,嘴角微微上揚。   藍忘機看了他一眼,提醒道:「香灰。」   魏無羨手裡拿著的那三支香燒了一會兒,已經積了一小段香灰,就快落下來了。他卻遲遲不肯插入香鼎,反而正色道:「我跟你一起再拜一次吧。莊重一些。」   藍忘機沒有異議,於是,他們各自奉著三支香,跪在排排靈位之前,一起對著江楓眠和虞紫鳶的名字俯首拜下。   一次,兩次,魏無羨道:「好了。」然後才鄭重其事地將線香插入銅鼎之中。   魏無羨瞅瞅身旁跪得端正無比的藍忘機,雙手合十,心中默念道:「江叔叔,虞夫人,打擾了。   「但我真的很想把這個人帶給你們看一看。剛才這兩拜就算是拜過天地和父母了,就當先定下了。最後一拜我先欠著,今後找機會補回來……」   正在這時,忽然從二人身後傳來一聲冷笑。   魏無羨正在默默祈禱,聞聲一個激靈,猛地睜眼。一回頭,只見江澄抱著手臂,站在祠堂之外的一片空地上。   他道:「魏無羨,你還真是不把自己當外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想帶人就帶人。可還記得這裡是誰家,主人是誰?」   魏無羨不想與他口角,道:「我沒帶含光君去蓮花塢的其他機密之處,只是來上幾柱香。上完了,這就走。」   江澄道:「要走請走得越遠越好,不要在蓮花塢裡再讓我聽到或者看到你鬼混。」   魏無羨眉頭一跳,見藍忘機的右手壓上了劍柄上,忙按住他手背。   藍忘機對江澄道:「注意言辭。」   江澄道:「言辭?我看你們更該注意舉止吧。」   魏無羨眉頭跳得越來越厲害,心中不祥的預感也越來越濃,對藍忘機道:「含光君,走吧。」   他轉身又在江楓眠夫婦的靈位之前認真地磕了幾個頭,這才和藍忘機一齊站起身來。江澄看著他的動作,毫不掩飾地挖苦道:「你確實應該好好跪跪跪跪他們,平白地到他們面前污他們的眼、辱沒他們的清淨。」   魏無羨道:「上個香而已,你行了吧。」   江澄道:「上香?魏無羨,你就沒半點自覺嗎?你早就被我們家掃地出門了,什麼亂七八糟的人也帶來給我父母上香?」   魏無羨原本已經要越過他離開了,聽到這一句,忽然頓足,沉聲道:「你倒是說清楚,誰是亂七八糟的人?」   若是這裡只有他一個人,忍忍也就罷了,可現在藍忘機也和他在一起,無論如何,他都不想讓藍忘機跟著他一起忍受江澄這些越來越難聽的言語。   江澄道:「你忘性真大。那我就來提醒你吧。就是因為你逞英雄,救了你身邊這位藍二公子,整個蓮花塢還有我爹娘都給你陪葬了。這樣還不夠,有了第一回,你還要來第二回,連溫狗你都要救,拉上我姐姐他們,你真是好偉大啊。更偉大的是,你還如此寬宏大量,帶著這兩位前來蓮花塢。讓溫狗在我們家門前徘徊,讓藍二公子進來上香。」   他道:「魏無羨,你以為你是誰?誰給你的臉,讓你隨意帶人進到我們家的祠堂來?」   ☆、第88章 丹心第十九10   魏無羨早知道,江澄一直都念念不忘地要跟他算這筆賬。蓮花塢覆滅之事,江澄覺得不光魏無羨有責任,溫寧和藍忘機也都不能脫離干係,這三個人中的任何一個他都不會給好��色,何況扎堆在他面前晃來晃去,還都到了蓮花塢,恐怕早就火冒三丈了。這也是魏無羨為什麼只能趁沒人時悄悄帶藍忘機來祠堂的緣故。江澄指責自己,他沒法辯解什麼,可是看到一旁的藍忘機,卻不能如此任他惡語相向。   魏無羨道:「江澄,你聽聽你自己說的這些話,都是些什麼?能聽嗎?別忘了你的身份,好歹也是一家之主,在江叔叔他們靈前出言侮辱世家仙首名士,你的教養和禮數呢?」   他本意是要提醒江澄,好歹對藍忘機留有三分敬意,可江澄最是敏感,在這話裡隱隱聽出了暗指他不夠格做家主的意思,當即一抹黑氣爬上面容,看起來和虞夫人怒極是十分相似。   他厲聲道:「在我父母靈前侮辱他們的究竟是誰?!我請你們二位弄清楚,這是在誰家的地盤上。在外面拉拉扯扯不知檢點就夠了,別到我家祠堂我父母的靈前亂來!好歹也是看著你長大的!」   萬萬沒想到會有這麼猝不及防一記重拳打來,魏無羨又驚又怒,脫口喝道:「你給我閉嘴!」   江澄指著外面道:「你愛怎麼胡來滾到外面去胡來!隨便你在樹下還是在船上,要抱還是要怎麼玩!」   聽他提起「樹下」,魏無羨心裡咯登一聲:莫非是被江澄看到了他撲進藍忘機懷裡那一幕?   他猜得不錯。   因為宴畢即刻又有要事相商,少不了這兩個人,江澄確實是在宴會即將結束時,親自出去找魏無羨和藍忘機了。他循碼頭小販指的方向追去,心中似乎隱約有個聲音告訴他,魏無羨一定會走哪些地方,尋了一陣便追上他們。誰知剛好就看到了魏無羨和藍忘機在一棵樹下緊緊地抱作一團的畫面,半晌都沒分開。   江澄當場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他雖然曾經惡意揣測過藍忘機和莫玄羽原身的關係,但那只是為了讓魏無羨難堪的攻擊言語,並非是真的懷疑。他從沒想過魏無羨真的會跟男人有什麼不清不楚的牽扯,畢竟他們從小一起長大,魏無羨從未表現過這方面的興趣,看上去一直都及其熱愛姑娘。藍忘機則更不可能了,出名的清心寡慾,不管男人女人他都好像沒興趣。   可這種抱法,怎麼看都不正常,至少絕對不像正常朋友或者兄弟。他馬上回想起來,魏無羨重歸於世之後就一直和藍忘機粘得死緊,藍忘機對魏無羨的態度也和他前世截然不同,幾乎立刻確定這二人真的是那種關係了。   他不能立刻轉身折返,又不想出來和這兩個人說任何一句話,便繼續藏身,且跟著他們走。一時之間,心頭的不可思議、怪異感、還有輕微噁心感加起來,居然超過了恨意。   見魏無羨把藍忘機帶進了祠堂,諸多動作,壓抑許久的憤怒又漸漸瀰漫上來。   魏無羨強忍著什麼東西,道:「含光君只是我朋友而已,江晚吟你……馬上道歉。」   江澄冷嘲熱諷道:「那我還真是沒見過這樣的朋友。但凡你們兩位有點廉恥,都不該到這個地方來……」   魏無羨輕而易舉地看懂了他的目光,氣得渾身都抖了起來。他不敢去觀察也不敢去想,受了這樣的侮辱之後藍忘機臉上會是什麼表情,心頭怒火一躥,腦子一熱,甩手飛出一道符篆:「你夠了沒有!」   那道符篆飛得又狠又快,貼中了江澄的右肩,轟的一炸,炸得他一個踉蹌。他並沒料到魏無羨會突然出手,自身靈力也沒完全恢復,因此被轟了個正著,肩頭見血,臉上一閃而過不可思議之色,紫電旋即從他指間飛出,滋滋地亂閃著抽了過去。   避塵出鞘,擋下了這一擊。三人在祠堂之前混戰,胡亂地拆了幾招,魏無羨突然驚醒:這是雲夢江氏的祠堂。他剛剛還跪在這裡,向江楓眠夫婦祈求他們的保佑,現在卻居然當著他們的面前,和藍忘機一起攻擊他們的兒子。   彷彿被冰冷的瀑布當頭澆中,他眼前突然一陣忽明忽暗。藍忘機看他一眼,猛地轉身抓住了他的肩膀。   江澄的也面色一變,收住鞭勢,目光閃了閃,神色十分警惕。   藍忘機道:「魏嬰?!」   他低低的聲音在魏無羨耳朵裡嗡嗡作響,震盪不止,魏無羨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壞了,道:「怎麼了?」   他覺得有東西從臉上爬過,舉手一摸,摸到了滿手的猩紅。   伴隨著陣陣頭暈目眩,鮮血還在從他的口鼻之中滴滴答答地滑落,墜到地上。   這次不是裝的了。   魏無羨歪在藍忘機的臂彎裡,見藍忘機剛換過的白衣又被他的血染紅了一片,不由自主伸手去擦,心裡不合時宜地犯愁:「又把他衣服弄髒了。」   藍忘機道:「你怎麼樣?!」   魏無羨答非所問道:「藍湛……我們走吧。」   馬上走。   再也不要回來了。   藍忘機道:「好。」   他完全無意再與江澄纏鬥,一語不發,背起他就走。江澄又驚又疑,驚的是魏無羨突如其來七竅流血的慘狀,疑的是這是魏無羨裝出來遁逃的法子,畢竟過往他常常用這招來惡作劇,見兩人要走,道:「站住!」   然後,他聽到了藍忘機的聲音:「滾開!」   避塵挾一股狂怒的氣勢襲來,江澄立即一道紫電游出,兩樣神兵相擊,發出刺耳的長鳴。被這長鳴聲一震,就像一團將熄不熄的燭火,魏無羨閉上眼,頭也垂了下來。   藍忘機登時從混戰中抽身,立即去查探他的呼吸,避塵失了主人的施力,紫電攻勢立刻向前逼近了幾分!   江澄並不想真的打傷藍忘機,立即撤鞭,可眼看著就快來不及了。正在這時,一道身影從一旁躍下,擋在了雙方中間。   探得魏無羨只是疲倦至極加氣急攻心,暫時昏迷,藍忘機這才轉開目光,有閒暇去注意別的人和事。江澄定睛一看,這突然插進來的不速之客竟然是溫寧,登時勃然大怒:「誰讓你到蓮花塢裡面來的?!你怎麼敢!」   別的人他都還能勉強忍,這條親手把金子軒一掌穿心、斷送了他姐姐幸福和性命的溫狗,他卻是萬萬容忍不得。只要看他一眼,都有殺之而後快的衝動。他竟然還敢踏足蓮花塢內部的徒弟,當真是找死。   因為這兩條人命和種種原因,溫寧心中有愧,因此對江澄總抱著一份畏懼,從來都自覺地避他而行,此刻卻擋在魏無羨和藍忘機兩人之前,直面著他,挨了狠狠的一鞭子,胸膛爬過了一條駭人的焦痕,也沒有退縮。   他手裡拿著一樣東西,遞到江澄面前。江澄右手間的紫電炫亮得幾乎成了白色,和他心頭殺意一樣高漲,怒極反笑:「你想幹什麼?」   那樣東西,正是魏無羨的佩劍隨便。在亂葬崗時魏無羨嫌拿著麻煩,隨手將它扔給溫寧保管了。   溫寧道:「拔出來。」   他口氣堅決,目光堅定。全然不是以往那副呆呆怔怔的模樣。   江澄道:「我警告你,不想再被挫骨揚灰一次,就立刻把你的腳,從蓮花塢的土地上挪開,滾出去!」   溫寧幾乎要把劍柄捅到他胸口裡去了,聲音高揚,喝道:「動手,拔!」   江澄心中一陣躁怒,心臟無端狂跳,鬼使神差的,他竟然真的照著溫寧所說的,左手握住隨便的劍柄,用力一拔。   一把雪白到刺目的劍身,從古樸的劍鞘裡脫鞘而出!   江澄低頭盯著自己手裡這一柄閃閃發光的長劍,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這把劍是隨便。是魏無羨的佩劍。在亂葬崗圍剿之後,被蘭陵金氏的人收藏了。據說它早就自動封劍了。不,它確實是封劍了,因為據說後來見過它的人,沒有一個能把它從劍鞘裡拔出來。   可為什麼他拔出來了?   難道封劍解除了?   溫寧道:「沒有解除。直到現在,它還是封住的。若你把它再插回鞘中,換人來拔劍,無論換誰,都是拔不出來的。」   「……」江澄腦中和臉上都一片混亂,道:「那為什麼我能拔得出來?」   溫寧道:「因為這把劍,把你認成了魏公子。」   藍忘機背著已經失去知覺的魏無羨,站起身來。   江澄厲聲道:「什麼叫把我認成了魏無羨?怎麼認!為什麼是我?!」   溫寧更厲聲地道:「因為現在在你身體裡運轉靈力的這顆金丹,是他的!」   ☆、第89章 丹心第十九11   懵了好一陣,江澄才喝道:「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溫寧看似鎮定地道:「我沒胡說。」   江澄道:「你給我閉嘴!我的金丹……我的金丹是……」   溫寧道:「是抱山散人給你修復的。」   江澄道:「你怎麼知道?他連這個也對你說?」   溫寧道:「沒有。魏公子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提過隻言片語。我是親眼看到的。」   江澄眼裡泛著血絲,笑道:「撒謊!你在場,你怎麼可能在場!當時上山的只有我一個人,你根本不可能跟著我!」   溫寧道:「我沒有跟著你。我一開始就在那座山上。」   江澄額頭青筋暴起,道:「……撒謊!」   溫寧道:「你聽聽我是不是撒謊!你上山時眼睛上蒙著一條黑布,手裡拿著一根長樹枝,快到山頂時經過了一片石林,饒了快半個時辰才繞過去。」   江澄臉部肌肉微微抽搐,溫寧繼續道:「然後你聽到了鐘聲,鐘聲把一片飛鳥都驚走了。你把樹枝緊緊握在手裡,像握劍那樣。鐘聲停下來的時候,有一把劍抵在你的心口,你聽到了一個女子的聲音,命令你不許前進。」   江澄渾身都抖了起來,溫寧揚聲道:「你馬上停住了腳步,看上去很緊張,隱隱還有些激動。這女子的聲音壓得很低,問你是何人,怎麼找到這裡來的。你回答……」   江澄咆哮道:「閉嘴!」   溫寧也咆哮道:「……你回答,你是藏色散人之子,魏嬰!你說了家門覆滅、說了蓮花塢大亂,還說了你被化丹手溫逐流化去了內丹。那個女子反覆詢問你一些關於你父母的問題,等你回答到最後一個的時候,忽然聞到了一陣香味……」   江澄看上去恨不得要摀住自己的耳朵了:「你怎麼知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溫寧道:「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就在那裡。不光我在那裡,魏公子也在那裡。   「不光我和他,還有我姐姐,溫情,也在那裡。或者說,整座山上,只有我們三個人在等你。   「江宗主,你以為那真是什麼、抱山散人的隱居之地?魏公子他自己也根本不知道要到哪裡去找這麼個地方。他母親藏色散人根本就沒來得及對他透露過任何師門的訊息!那座山,只不過是夷陵的一座荒山!」   江澄聲嘶力竭地重複著同樣的字句,彷彿要用凶神惡煞掩蓋自己突如其來的詞彙貧乏:「胡說八道!真他媽的夠了!那我的金丹為什麼會被修復?!」   溫寧道:「你的金丹根本沒有被修復,它早就被溫逐流徹底化掉了!你之所以會以為它修復了,是因為我姐姐,岐山溫氏最好的醫師溫情,把魏公子的金丹剖出來,換給你了!」   江澄臉上空白了一瞬,道:「換給我了?」   溫寧道:「不錯!你以為他為什麼後來再也不用隨便,為什麼總是不佩劍出行?真是因為什麼年少輕狂嗎?難道他真的喜歡別人明裡暗裡指著他戳說他無禮沒有教養嗎?因為他就算帶了也沒用!只是因為……如果他佩劍去那些宴會夜獵等場合,不免有人要以各種理由要和他用劍切磋,要和他較量,而他沒了金丹,靈力不支,一拔出劍,根本支撐不了多久……」   江澄呆呆站在原地,目光發綠,嘴唇發顫,連紫電也忘了用,突然拋下隨便,猛地在溫寧胸口擊了一掌,吼道:「撒謊!」   溫寧受了一掌,退了兩步,把隨便從地上撿起,合入鞘中,推回到江澄胸口,道:「拿著!」   江澄不由自主接住了那把劍,沒有動,而是六神無主地望向魏無羨那邊。   他不望還好,一望之下,藍忘機的目光讓他週身發寒,如墜冰窟。   溫寧道:「你拿著這把劍,去宴廳,去校場,去任何一個地方,叫你見到的每一個人都來拔這把劍。你看看究竟有沒有誰能拔得出來!你就知道我究竟有沒有撒謊!江宗主——你,你這麼好強的一個人,一輩子都在和人比,可知你原本是永遠也比不過他的!」   江澄一腳踹中溫寧,抓著隨便,跌跌撞撞地朝宴廳的方向奔去。   他邊跑邊吼,整個人狀似瘋狂。溫寧被他踹得撞在庭院裡的一棵樹上,慢慢站起,忙轉去看另外兩人。   藍忘機的面容昳麗而蒼白,神色卻冷峻至極,望了一眼雲夢江氏的祠堂,把背上魏無羨的身體托了托,托牢了,頭也不回地裡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魏無羨剛才說過,藍湛,我們走吧。   溫寧連忙跟上,隨著他匆匆掠出蓮花塢的大門。到碼頭一看,來時所乘的那一大批大大小小的船隻把人送到目的地後都各回各家了,碼頭前只剩下幾隻無人看管的老渡船。渡船又長又細,形狀彷彿柳葉,可載七八人,兩頭微微翹起,兩隻船槳斜擱在船尾。   藍忘機背著魏無羨,毫不猶豫地上了船。溫寧趕緊躥上船尾,自覺地抓起船槳,扳了兩下槳,渡船平穩地漂出了數丈。不久之後,渡船便順著江流漂離了碼頭,靠近江心。   藍忘機讓魏無羨靠在他身上,先給他餵了兩顆丹藥,確認他好好嚥下去了之後,才取出手帕給他擦拭臉上的鮮血。   忽然,溫寧緊張的聲音傳了過來:「藍、藍公子。」   藍忘機道:「何事。」   方纔溫寧在江澄面前的氣勢已經無影無蹤了,他硬著頭皮道:「請……請你暫時不要告訴魏公子,我把他剖丹的事捅出來了。他很嚴厲地告誡過我,叫我絕不能說出去。雖說恐怕瞞不了多久,可我……」   默然片刻,藍忘機道:「你放心。」   看上去,溫寧像是鬆了一口氣,雖說死人並沒有氣可以松。   他誠摯地道:「藍公子,謝謝你。」   藍忘機搖頭,似乎是說不必。溫寧卻道:「謝謝你當年在金麟台上,為我和我姐姐說過話。」   他道:「我一直記得。後來我失控了,我……真的很抱歉。」   藍忘機沒有應答。   溫寧又道:「更謝謝你這麼多年來照顧阿苑。」   聞言,藍忘機微微抬眸。溫寧道:「我還以為我們家的人都死了,一個不留了。真的沒想到,阿苑還能活著。他跟我表哥二十多歲的時候長得真像。」   藍忘機道:「他在樹洞裡躲了太久。發了高熱。生病。」   溫寧點頭道:「我知道一定是生了病。小時候的事他都不記得了。我和他聊了很久,他一直說你的事。」他有點失落地道:「以前是說魏公子的事……反正從沒說過我的。」   藍忘機道:「你沒告訴他。」   溫寧道:「沒告訴。」   他轉過身,背對身後的二位,一邊賣力划船,一邊道:「他現在過得很好。知道太多其他的事,反而會讓他沒有現在這麼好。」   藍忘機道:「遲早要知道的。」   溫寧怔了怔,道:「是的。遲早要知道��。」   他望了望天,道:「就像魏公子和江宗主。移丹的事,他總不能瞞江宗主一輩子。遲早是要知道的。」   夜色寂靜,江流沉沉。   忽然,藍忘機道:「剖丹。」   溫寧:「什麼?」   藍忘機道:「剖丹,痛苦嗎。」   溫寧道:「如果我說不痛苦,藍公子你也不會信吧。」   藍忘機垂下眼簾,淡如琉璃的眸子凝視著魏無羨的臉,伸出一隻手。最終,只是用指尖在他面頰上微不可查地摩挲了一下。   他道:「我以為溫情會有辦法。」   溫寧道:「上山之前,我姐姐是做了很多麻醉類的藥物,想減輕剖丹的痛苦。但是她後來發現,那些藥物根本不管用。因為如果將金丹剖出、分離體內的時候,這個人是麻醉狀態的,那這顆金丹也會受到影響,難以保證會不會消散、什麼時候消散。」   藍忘機道:「……所以?」   溫寧划槳的動作頓了頓,道:「所以,剖丹的人,一定要清醒著才行。」   一定要清醒著,看到與靈脈相連的金丹從身體中被剝離,感受到洶湧的靈力漸漸的平息、平靜、平庸,直到再也激昂不起來。直到變成一潭死水。   好半晌,藍忘機低啞的聲音才響了起來。前兩個字似乎顫了一下:「一直醒著?」   溫寧道:「兩夜一天,一直醒著。」   藍忘機道:「當時,你們有幾成把握。」   溫寧道:「五成左右。」   「五成。」無聲地深吸了一口氣,藍忘機搖搖頭,重複道:「……五成。」   他收緊了攬住魏無羨的那隻手。手背上的骨節已經發白。   溫寧道:「畢竟此前從來沒有人真的做過這種事,我姐姐雖然以前寫過一篇移丹相關的著述,但也只做了一些設想,根本沒人能給她試驗,所以設想也只是設想,前輩們都說她是異想天開。而且根本不實用,誰都知道,不可能有人會願意把自己的金丹剖給別人的。因為這樣的話,自己就相當於變成一個一輩子都登不了頂、不上不下的廢人了。所以魏公子回來找我們的時候,我姐姐先開始根本不願意,警告他文章是文章,動手是動手,她只有不到一半的把握。」   「可是魏公子一直死纏爛打,說五成也好,一半一半呢。就算不成功,他廢了丹也不愁沒路走,可江宗主這個人不行的。如果江宗主只能做一個不上不下的普通人,他這一輩子就完了。」   藍忘機凝視著魏無羨的臉,溫寧回頭看了一眼,忍不住道:「藍公子,你好像並沒有很意外。你……你也知道這件事麼?」   「……」藍忘機澀然道:「我只知他大抵是靈力受損有異。」   卻不知真相竟然是如此。   溫寧道:「如果不是因為這樣……」   如果不是因為這樣。如果不是因為實在是沒有其他的路可走。   正在這時,藍忘機肩頭歪著的那顆腦袋微微一動。魏無羨的眼睫顫了顫,悠悠轉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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