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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菲貓復仇記 part.2 BY 金剛圈
第50章 然而李臻若似乎是誤會李臻然了。 因為在他往下面掉的同時,李臻然便伸手一抓撈住了他,只是不巧正好抓住他的尾巴,大晚上的扯得他尖叫一聲。 李臻然連忙扯著他尾巴把他給提上來,放在了窗台上面。 李臻若驚魂未定,再加上尾巴被扯痛了,整隻貓恍惚著只顧埋著腦袋舔自己尾巴根兒。
李臻然看他一眼,修長的雙腿翻過窗框垂在外面,坐在了窗台上,抬起一隻手朝嘴裡塞一根煙,然後另外一隻手拿個打火機把煙點著。 李臻若聞到煙味,抬頭看他。好像幾乎沒怎麼見過李臻然抽煙,如今他嘴裡叼著煙,神態迷離坐在窗台上面朝遠處望去的姿態,讓李臻若心裡覺得有點淡淡地難受。 非要歸納總結一下這種情緒,李臻若覺得他大概是心疼了。 尾巴根兒的那點痛楚變得不那麼明顯了,李臻若猶猶豫豫半天,伸出爪子,忐忑地碰了一下李臻然的大腿。 他其實應該化作人形,坐下來和李臻然認真聊一聊,可是他又有些膽怯,總覺得這樣子不需要說話,就不用面對李臻然的質問。 李臻然沒有理他,只是屈起左腿踩在窗台上,左手手臂搭在膝蓋上,用手指夾著煙。 李臻若看他英俊的側臉看得有些發怔。 李臻然突然開口,說:“大半夜爬我房間幹什麼?” 哪裡大半夜了?李臻若腹誹道,不過聽他說這種話,心裡總算是放心一些,覺得李臻然大概是沒那麼生氣了。 他小心翼翼縮起鋒利的爪子,把軟綿綿的肉墊貼在李臻然的腰上,抬起頭一邊看著他,一邊輕輕推一下他的腰。 李臻然依然不理他。 於是再推一下。 李臻然這回朝他看來,說:“把你丟下去啊。” 李臻若連忙縮回了貓爪。 他猶豫一下,最終還是舒展四肢變成人類模樣坐在李臻然身邊。兩個男人擠在一個窗台上就顯得有些擁擠了,李臻若赤裸的皮膚緊緊貼在李臻然身上,隔著薄薄一層布料感覺到他皮膚的溫度。 李臻若說:“我不能說我到李家和留在你身邊是沒有目的的,可是這跟我對你的感情沒有關係。” 李臻然吸一口煙,突然把白色的煙霧全部吐在了李臻若臉上,問他:“你對我什麼感情?” 李臻若脖子朝後面縮了一下,看著李臻然,想了想說:“不是主人嗎……” 李臻然沒應聲,抽一口煙又把煙霧吐在他臉上。 李臻若抬起手把煙霧揮開,對李臻然試探著問道:“那應該是什麼?” 李臻然冷聲道:“我怎麼知道?你自己想吧,想明白了告訴我。”��完,他翻身進了房間裡,朝衛生間走去。 晚上睡覺時,李臻若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李臻然的問題。李臻然對他態度冷淡,可是又不像最初自己對他坦白身份時那麼生氣。 或許李臻然在糾結過後還是原諒了他,不計較他一開始的目的不純,知道他現在是隻一心向著主人的好貓就足夠了。 李臻若睡在李臻然枕邊,可是李臻然不肯伸手抱著他。他有些失眠,好一會兒都沒睡著,身邊李臻然一直沒有動靜,他又不敢翻來覆去的害怕吵醒了李臻然會被丟下床。 安靜趴了一會兒,李臻若又把自己折騰回了貓的模樣,悄無聲息爬起來在枕頭上圈成一個圈兒,眼睛直直盯著李臻然,盯了十多分鐘覺得困了,打個哈欠閉上眼睛睡覺。 第二天早上,李臻然起來時並不跟李臻若說話,直接洗漱穿戴完畢,便下樓去吃早飯。 李臻若一臉悵然,用爪子胡亂洗了一把臉,跟著李臻然下樓。 吃早飯的時候飯廳裡只有李臻然和溫純兩個人,兩個人都不說話,顯得這李家格外冷清。其實過去也沒多幾個人,只是李臻自和朱凱向來嘴閑不下來,而李臻泰也總是和顏悅色,喜歡和弟弟攀談幾句。 王媽心情大概也有些低落,早早吃完早飯打開了客廳的電視機。 李臻若食不下咽吞了幾顆貓糧,忽然聽李臻然說:“大嫂慢慢吃,我先走了。”便立即轉頭去看,見到李臻然一手拿起掛在椅背上的外套已經要出門了。 他於是顧不得還沒有咽下去的貓糧,匆匆忙忙想要追出去,結果李臻然一上車就關上車門。 李臻若撲過去扒拉一下車門,想要跳起來又看到車窗沒有打開。 王媽追出來把他抱起來退後兩步,說:“你當心,他們要開車了。” 果然李臻然看也沒有看他一眼,就叫司機開車。 李臻若愣愣看著汽車駛離,無力地將頭耷拉在王媽的懷裡。 他一整天都無精打采的,趴在客廳的沙發靠背上面等著李臻然回來。可是同時又有些茫然,不知道李臻然真的回來了他又該跟他說些什麼。 上午,王媽去廚房幫忙的時候,溫純下來一樓,站在外面院子裡打電話。 李臻若看她苗條背影,覺得她有些可憐,不過想到她與李臻自的關係,又覺得她咎由自取。 李江臨散了步回來,拿一本書坐在院子的躺椅上翻看。 李臻若猶豫一下,起身走出去,直起身子扒在躺椅邊上。李江臨看到他,竟然彎腰伸手將他托起,放在了自己腿上。 等到李臻若趴下來,又用粗糙的手掌撫摸他的頭頂和後背。 李臻若本來就有些委屈,被李江臨這麼溫柔對待更加覺得委屈,靜靜閉上眼睛。 然而到了下午時,李臻若本來躺在樓梯上睡午覺,被王媽突然經過的腳步聲驚醒,他見到王媽匆匆上樓,自己連忙跟上去,可惜不能問發生了什麼事。 只見王媽去了三樓李臻然房間,開門進去拉開衣櫃竟然開始收拾東西。 李臻若又驚又奇,扒拉著王媽的腿不放,嘴裡開始“喵喵”叫。 王媽被纏得煩了,伸手輕輕掀開他說道:“你主人要出差,我幫他收拾東西,你別鬧。” 李臻然要出差?怎麼這麼突然也不跟他說一聲?李臻若頓時愣住了。 過一會兒,王媽將行李箱收拾好,拖著往外面走。 李臻若動了心思想去攔,可是又怎麼攔得住,最後只能趴在了箱子上面。 王媽拖著箱子走到樓梯口,抬手趕他下去,沒能成功,“嘿”一聲,放下箱子去叫園丁來幫忙。 園丁是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走上來也不管是不是還有隻貓,抱起箱子就往樓下走。李臻若一晃差點掉了下去,幸好還有爪子牢牢扒拉住箱子把手。 王媽指揮著園丁把箱子放在客廳門口,便不管還趴在上面的貓,去做自己的事情。 過了半個小時,華毅邦開著車過來了。 王媽帶他來取箱子,華毅邦站在客廳門口,看著趴在上面的貓,微微一怔。 王媽問道:“臻然有沒有說要帶著貓去?” 華毅邦茫然搖頭。 王媽又問道:“你跟他一起去嗎?要去幾天?” 華毅邦應道:“估計半個月左右。” 王媽有些詫異,“這麼長時間啊!那你照顧好自己,也看著點臻然。” 華毅邦點頭,“我知道。” 王媽又有些奇怪,“他不帶貓?去那麼久也不帶貓?” 華毅邦“嗯”一聲。 王媽說:“那這貓半個月找不到主人,估計得抓狂。” 李臻若覺得自己等不到半個月,已經快要抓狂了。 華毅邦顯然沒辦法為李臻然的寵物貓也考慮那麼周全,他只對王媽說道:“媽,我得走了,不然趕不上飛機。” 王媽說:“哦哦,快走吧。” 華毅邦指了李臻若:“貓。” 王媽明白過來,上前提著李臻若的兩隻前爪將他抱下來。李臻若扒著行李箱死活不放,指甲都快要扣進去了,然而畢竟力氣不如人大,最終還是被王媽給扯了下來,發出一聲叫喚。 華毅邦把箱子提上車。 李臻若不死心地揮舞著爪子,“喵……” 然而華毅邦已經上車,只是聽他叫得凄涼,目光從他臉上瞟過,隨即毫不留情發動了汽車。 王媽將他緊緊抱在懷裡,對華毅邦說:“注意安全!” 華毅邦應了一句:“媽,你保重身體。”隨即便將車給開走了。 王媽站在原地看著兒子開車走遠,這才抱著貓回去了屋裡。 李臻若被放在地上之後,猛地彈起來想要往外衝去,可是剛剛衝出了客廳大門又停住了。 他本來想自己可以離開李家之後化人形追上去,不過又想,李臻然去外地出差,他身份證還被對方給鎖著,買不了飛機票也根本沒辦法追得上他。而且李臻然既然刻意躲著他,就算自己追上去了又能怎麼樣?李臻然再質問他兩句,他還是啞口無言,最終結果與現在恐怕並不會有什麼區別。 一陣心涼,李臻若停住直接趴了下來。 王媽以為他是要跑,嚇一跳剛剛追過來,卻看到他又在門口趴了下來。驚魂未定走過去用穿著拖鞋的腳輕輕踹一下他的屁股,罵道:“搗亂!” 李臻若被踢得晃了一下,抬爪子捂住臉。 李臻然這一去真的就是半個月時間,中途電話也沒打一個回來。不對,他可能有給李江臨打過電話,但是並沒有找過李臻若。 想來他也不可能在電話裡面說:讓我的貓接一下電話,我要跟它說話。 整日裡李臻若都無精打采,在沙發上趴著一動不動,晚上睡覺就回去三樓,有時候走神,慢吞吞走到了李臻然房間門口才反應過來,最後就貼著門躺下來,枕在自己的爪子上。 李臻若想,自己現在的心情大概就是跟失戀了一樣,每天早上一睜開眼睛就想起李臻然,然後陷入無盡的煩惱,晚上又遲遲睡不著覺,腦袋裡想著的還是李臻然,再想起一隻貓孤苦無依被丟在這裡,便是陣陣酸楚涌上心頭。 有一天晚飯時,李臻若漫不經心舔食著貓糧,有時候吃一顆就要愣上幾秒鐘。 李江臨坐在一邊觀察了他很久,問王媽道:“貓怎麼了?” 王媽說:“可能是主人走了太久,心情不好。” 李江臨聞言嘆一口氣,“這麼通人性的貓我倒是第一次看見。” 王媽也說:“是啊,這隻貓很聰明的,跟個小孩子一樣。” 李臻若抬起頭一臉恍惚,只覺得嘴裡貓糧粗糙乾燥食而無味。 李江臨這時轉回了目光,看一眼坐在對面默默吃飯的溫純,說:“下月七號我過生日,打算在家裡擺酒,到時請你父母都來吧。” 溫純聞言有些詫異,“之前爸爸不是說不慶祝嗎?” 早在半個月前,李臻然就問過李江臨,要不要給他操辦生日,那時候李江臨說不必了,家裡人一起吃頓飯就好。可是如今聽李江臨口氣,卻是又要邀請客人大辦一場的陣仗。 李江臨說:“就請些親近的老朋友和親戚,加起來不過兩三桌,不出去辦,就在家裡吃飯。” 王媽也在餐桌上陪著吃飯,這時笑著說:“好啊好啊,我等會兒就去給廚房那邊說,好好計劃一下,先寫個菜單出來給你過目,到時候熱鬧一下。” 這家裡冷清久了,就連王媽也都盼著能夠全家人回來聚上一聚。 李江臨過生日,李臻泰和李臻自即便有再大的矛盾也不可能不露面,到時候回來了,家裡又有那麼多客人,不可能彼此拉下臉。看來李江臨也是忍受不了,想要找個契機來化解當前的局面。 李臻若嘴裡含著一顆貓糧,遲遲沒有咽下去。 李江臨點點頭,“等會兒給老大打個電話叫他回來,老二最近不在,這件事還得他來操辦。” 溫純柔聲應道:“好的,爸爸。” 果然,當天晚上李臻泰就風風火火從外面趕了回來,回家之後進了李江臨的書房關上��和他說話。 李臻若沒什麼心情偷聽,吃完晚飯帶著二黃在院子裡散了會兒步,散完了便從客廳窗戶跳進來。還沒落地時,被王媽給抓住了去衛生間洗腳丫子,擦乾淨水把他丟在地上。 他出來時正碰到李臻泰也從李江臨書房出來,沒有離開,而是上去二樓自己房間。 李臻若走在他身後,到了二樓探頭看一眼,正看到李臻泰伸手將房門給關上。 那天晚上李臻泰留在家裡過夜,之後接下來的日子他就每天都回家睡覺。 李臻自也回來過,不過是個白天,那時候李臻泰還沒回來。溫純一見到李臻自,連招呼都沒打便上樓去了,估計是要避嫌。 李江臨讓李臻自進去書房,父子倆聊了一個小時左右,李臻若沒去偷聽。實際上他最近提不起興趣做任何事情,不過他猜測李江臨一定是讓李臻自給李臻泰道歉。 不然呢,李江臨總不能勸李臻泰算了不要再去計較,他應該知道,就算李臻泰真不計較了,那個心結在那裡永遠也解不開,恐怕會伴隨著他們一輩子。 李臻若突然覺得,他要是李江臨,乾脆就任由李臻泰和溫純離婚算了,何必呢? 雖然李臻然不在,不過為了籌備李江臨的壽宴,家裡突然就顯得熱鬧了起來,尤其是王媽,這兩天都在指揮清潔阿姨徹底打掃衛生,搭著梯子把所有房間的窗戶玻璃都擦了一遍。 同時還在計劃宴席的菜品,讓廚房列了單子給李臻泰過目。李臻泰覺得不夠滿意,便乾脆讓助理高旗去酒樓訂了幾個菜到時候送過來。 打掃衛生的時候,李臻若不止一次被家裡人嫌棄礙事,他���些憤憤不平,心想我從來不去追掃地機器人,也不會去追拖把,我怎麼礙事? 氣憤之下,李臻若離開了客廳到院子裡,跑到二黃的狗窩陪著他一起趴下。 一隻狗和一隻貓都在巴巴盼望著主人快點回來。 沒有主人的日子好像總是過得特別慢,然而就算再慢,盯著秒針一下一下地走,還是不知不覺便已經半個月過去。 李江臨的生日到了,李臻然都還是沒有回來。 頭天晚上,李臻若聽到李江臨告訴王媽,李臻然會在第二天午飯之前趕回來。 王媽聞言道:“那就好那就哈。” 李江臨說道:“讓毅邦留下來一起吃飯。” “唉,”王媽露出個笑容。 李臻若聽到他們對話,頓時稍微有了些胃口。不是他故作可憐,昨天晚上在衛生間照鏡子的時候,李臻若覺得自己好像瘦了。 他不是太確定,對著鏡子左右轉了幾個圈,最後艱難地用爪子把下巴上的毛扒拉開,才很肯定地點點頭,自己真的瘦了。 第二天一早,天剛剛亮不久李臻若就醒來,他從窩裡起來,跳到窗戶上朝外面望。 儘管時間還早,可是已經能夠看得出來,今天一定是個好天氣,什麼都會好起來的,李臻若告訴自己。 王媽也起得很早,吃完早飯就開始忙忙碌碌,溫純沒在房間裡待著,而是穿著漂亮的連衣裙臉上帶著得體的妝容,以女主人的姿態幫著王媽指揮家裡工人做準備。 李臻泰也難得沒有出門,起床不久便給高旗打電話,叫他去酒樓確定今天的訂菜。 李臻若精神抖擻下樓,站在客廳大門口往外面望,等著李臻然回來。 然而他一直等到了快中午,那時客人們都已經紛紛來齊,席桌直接安置在院子裡面,一共三桌。 李臻自回來了,雖然李臻泰沒有與他交流,可是當著客人的面,並沒有給他擺臉色。 溫純的父母也來了,李臻泰還當著岳父岳母的面摟住溫純的腰,好像夫妻兩個感情很好的樣子。 李臻然呢? 就在李臻泰和李江臨一起招呼著客人們到圓桌邊坐下時,李臻若看到一輛黑色轎車從外面開了進來,他不必仔細看便也知道那是李臻然的車。 汽車一直開到近處停下,華毅邦打開副駕駛車門下來,而後座車門也從裡面打開,李臻然一條長腿先邁了出來。 李臻若心裡有幾分激動,上前兩步猶豫著自己該不該撲過去,卻見到華毅邦繞到後座另外一邊拉開車門,從裡面下來了一個長髮高挑的美貌女人。 第51章 李臻若愣住了。 他看到李臻然走到那個女人身邊,跟她說了兩句話,然後領著她朝李江臨的方向走過來。 那女人穿著銀白色的緊身連衣裙,長髮齊腰披散下來,容貌十分漂亮。走在李臻然身邊當真是郎才女貌好生般配的一對,一下子就把這三桌子人的目光全部吸引了過去。 李臻若���朵靈敏,已經聽到溫純的母親低聲問溫純:“這是李二的女朋友?” 溫純說了些什麼他沒注意聽,就只是愣愣看著李臻然帶著那女人走到李江臨面前,嘴裡說了些什麼,似乎是在給李江臨介紹。 李江臨站了起來,滿臉微笑,大概是對這個兒媳婦非常滿意。 李臻若腦袋裡面亂哄哄的,突然覺得周圍的人都很吵,吵得他聽不清楚李臻然說了些什麼,他恍惚中好像注意到李臻然朝他這個方向看了一眼,冰冷的不帶什麼表情的眼神,頓時覺得心裡一痛,轉過身跑了。 他朝著院子邊緣跑去,那裡有二黃的窩。今天因為家裡有客人,所以二黃被人用繩子拴了起來,哪怕它本來會很乖。 李臻若只是心裡難過,這時候全家人都在院子裡面給李江臨祝壽,他唯一能夠找到的一點安慰就是二黃了。 二黃遠遠見到他跑了過來,本來趴在窩裡的便站了起來,奇怪看著他。 李臻若一頭衝過去,撞進二黃懷裡。 二黃體貼地趴了下來,用身體把他給圍在懷裡,舔他的頭頂。 可惜李臻若這時不會說話,如果他能說的話,一定會抱著二黃哭訴:我失戀了!李臻然個沒良心的,睡了我不認賬,現在還找了個女朋友! 他傷心趴了好一會兒,抬起頭看到二黃清澈的眼神,突然想:哭有個屁用啊!李臻然竟然靠不住了,那就該靠自己才是。他要報仇,本來就不止依靠李臻然這一條路可以走,然而他卻因為太過於依賴李臻然而使自己猶豫糾結止步不前,甚至慢慢有些模糊了本來的意圖。 他並不應該這樣! 李臻若沉默地想著。 二黃因為他的沉默而稍顯不安,反覆舔著他頭頂,毛都給他舔濕了。 李臻若神情溫柔看一眼二黃,覺得這隻被主人拋棄的大狗與他同病相憐,既然都沒人管它,不如自己帶著它一起溜出去好了。 他抬起一隻爪子抓了一下下巴,開始思考自己要怎麼離開李家比較容易。 其實他一隻貓,找個監控注意不到的角落溜出去,神不知鬼不覺是最方便的,可是要把二黃給帶出去就稍微難了一點,肯定只能從大門出去,不過門衛肯定會攔他們。 李臻若摳著下巴想,也許還有個辦法,他裝作今天來李家的客人,牽著二黃的繩子說帶他出去散步。今天李家來了不少客人,都是直接開車進來的,門衛自然沒辦法認出所有客人。而且李家這些客人非富即貴的,他姿態高傲自在一些,想必門衛不至於過多盤問。 這麼想著,李臻若打定了主意。 他從狗窩離開,朝前面院子望了一眼,見到李臻然和那個女人已經入座了,自己便繞到側面,爬窗子上去三樓鑽進李臻然的房間,然後化作人形從櫃子裡面翻找了一套衣服還有鞋襪,一起用袋子裝起來。 他小心翼翼從��戶探頭往外看,見到整個泳池旁邊都沒有人,便把那一袋子東西從三樓扔了下去。 東西落地時發出一聲響聲,他嚇了一跳,縮著脖子等待一會兒,又偷偷抬頭朝外面看,發現沒人注意到這邊,才化作加菲貓的身形,從窗戶串了出去。 他把頭鑽進袋子手提的圓洞裡面,拖著袋子朝二黃的狗窩走去,雖然有點費力,不過還勉強能走得動,就是得要小心翼翼不被人看見。 等到把一袋東西都拖了過去,他偷偷摸摸把袋子套在二黃腦袋上,用爪子解開了旁邊的繩扣,然後勾勾爪子讓二黃跟他走。 二黃明顯有些遲疑。 李臻若便乾脆朝前面跑了幾步,二黃便一下子追著他跑了出去,一袋子東西拖在腳邊,有些磕磕絆絆。 一直到帶著二黃跑到了偏僻的角落,李臻若才停了下來,他縮在草叢裡面,四周張望一下化作人形。 二黃頓時愣住了,瞪大眼睛看著他,就連瞳孔都放大了。 李臻若也是突然意識到自己有些魯莽,要是二黃這時候大叫起來就糟糕了。不過幸好,二黃只是愣住了卻並沒有叫,過了好一會兒,二黃一臉茫然地湊過來聞他身上的味道,越聞越不對,簡直是從頭到腳要把他身上每一寸都給聞一遍來確定似的。 李臻若則是在穿衣服,一邊穿一邊把二黃腦袋推開,小聲說:“別搗亂。” 他匆忙把衣服穿好,在草叢中弓著身子摸索到二黃的狗繩,牽在手裡對他說道:“二黃,我帶你去找主人,你要乖乖的跟著我知道嗎?” 二黃沒辦法回答他,但是李臻若能看得出來它眼神依然是清澈明亮的。 “走吧!”李臻若說道。 他知道這趟離開了,李家人發現家裡的貓和狗一起失蹤肯定會追查,到時候就會發現是他把狗給帶出去的,可是他是誰?他是個駱飛的表弟李團子,知道他真實身份的人只有李臻然,其他人都不知道。 李家院子裡沒有監控,所有的監控都對準了圍墻和大門,所以也不會有人知道之前發生了什麼事情。如果要追查他的下落,就只有依靠李臻然。 這對李臻然來說並不困難,畢竟他脖子上的項圈還沒取,李臻然有心要找他一定能夠找得到。 但是他覺得李臻然可能並不想要找他了,如果李臻然不關心,朱凱又不在,李家的貓狗丟了好像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或許就這麼算了。 李臻若回過頭去,想要最後看一眼李臻然,可是這裡被遮擋住了根本看不見,只能夠聽到前院熱鬧的交談聲,他可以想象其中的場景,卻已經不打算繼續留下去了。 他像個小孩子似的牽著狗往外面跑,二黃大概憑藉熟悉的味道認出他了,竟然當真緊緊跟在他身後。 大門緊閉著,李臻若讓門衛打開側門。 門衛奇怪看他,態度很禮貌,說:“這外面挺冷清的,要出去嗎?” 李臻若笑著說:“我帶狗出去玩一會兒就回來,要臻然哥來說一聲嗎?” 門衛果然以為他是李家的客人,看他除了牽著狗,也��拿什麼別的東西,於是沒有起疑,說道:“不用,不過在外面注意安全啊。”把他當做了跟著哪家人一起來的小孩兒。 李臻若點點頭,等到門開了,拉著二黃走出去。 他拉著二黃,沿著環湖的道路往外面走,走了一段思考到底是人走著方便還是貓走著方便。 到後來意識到作為一個人,如今他一分錢都沒有,倒還真不如一隻貓方便。 其實李臻若這一趟並不是沒頭沒腦就闖了出來,他打算去找夏弘深,不是求他幫忙,沒有人有義務要幫你所有的忙,自己的事情到最後還是需要自己做。他是想要去找夏弘深拜師。 不是突然產生的想法,上一次去見到夏弘深,問過他關於修煉的事情就產生了這種想法。不只是為了報仇,更多的是在他報了仇之後的未來。李臻若並不想要就作為一隻貓這麼簡簡單單十幾年之後結束生命,他開始渴求更長久的未來。他知道自己是貪心了,哪怕是身為一隻貓的這麼些年,都已經是多賺來的本不該屬於他。 可是人類的貪慾就是這麼無止盡,他轉頭去看跟在身邊的二黃,心想如果他從來不曾身為一個人,而是一出生就是一隻貓的話,大概這一輩子只需要食物便足夠了。只可惜他不是,他開始貪心,開始計劃著自己的未來。 他不確定夏弘深是不是肯答應他,不過他會去努力,他希望自己能夠擁有再多一點的力量,以使他不至於連化形都不自由,他不能夠讓自己進出每一步都必須依附著李臻然。 你看,就像現在,李臻然不要他了,他就淪落到身無分文,連出門都沒有辦法的地步,這樣下去自然是不行的。 李臻若深吸一口氣,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牽著二黃走了很遠一段路了。 可是從這裡出去,至少還要半個小時才能走到外面的公路,李臻若回頭張望一下,想著自己要不要乾脆變回貓的模樣跑出去,說不定還能搭上公交車。 這時,一輛汽車從他身後方向開了過來,本來眼看著要從他身邊開過的,卻突然減慢了速度直到停在他前面不遠。 李臻若微微愣住,走上前去,從按下的車窗往裡面看,見到開車的人竟然是以前他的助理嚴修傑。 嚴修傑穿著西裝打著領帶,打扮得很周正,對李臻若說:“需要送你一段嗎?” 李臻若以如今的模樣曾經和嚴修傑碰過兩次面,都是在韻臨,他沒想到嚴修傑竟然還能記得他,於是問道:“方便嗎?” 嚴修傑說:“你是二少的朋友吧?打算去哪裡?我可以送你一截。” 李臻若於是連忙拉開車門,把二黃塞進後座,自己坐在副駕駛,說:“多謝你了,我去市醫院,不知道順不順路?” 嚴修傑應道:“可以的。” 李臻若很奇怪嚴修傑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因為嚴修傑如今的身份應該不會是今天被邀請的客人,而且如果是客人的話,也不會這麼快就離開李家,他們應該剛開席時間不長。 不過在他好奇問出口之前,嚴修傑倒是先問道:“你是二少的客人吧?怎麼這麼早就離開了?”而且還牽著一隻狗走出去,後面這個問題,嚴修傑沒有問出口。 李臻若說道:“我有點事情要先走,不過沒開車來,本來想出來打車的。” 嚴修傑沒有再追問,點了點頭。 李臻若於是問他:“你怎麼這麼快就走了?” 嚴修傑笑了笑,“我不是李家的客人,公司有份文件有點緊急,我開車給二少送過來。” 他因為是李臻若過去的助理,李臻然害怕他出現在李江臨的壽宴上會影響李江臨的情緒,所以根本都沒有請他進去,而是直接讓他在門外等著,華毅邦出來拿了文件,他便開車掉頭離開。 如今李臻若聽他平淡的口氣,突然有些替他不甘心,如果李臻若自己如今還是李家四少,嚴修傑也就不至於這個待遇了。 後排二黃有些緊張把頭湊過來,李臻若抬手一邊摸著二黃腦袋安撫它情緒,一邊對嚴修傑說:“你是李臻若的助理吧?” 嚴修傑聞言朝他看過來,“你知道?二少說的?” 李臻若說:“嗯,我只是覺得挺可惜的。” 嚴修傑問道:“可惜什麼?” 李臻若說:“可惜李家四少年紀輕輕就不明不白死了。” 嚴修傑目光注視著前方,神情有些黯然,“意外吧。” 李臻若不是李江臨兒子的事情,嚴修傑是知道的,也是少數幾個知道真相的外人。不過他嘴巴非常嚴,哪怕李臻若已經死了,他也受到了冷遇,卻也從來沒有跟人提起過。 如今李臻若看他不欲多說的模樣,便不再追問,只說:“你現在跟著李臻然做事?” 嚴修傑說:“我在市場規劃部,是二少主管的部門,工作上面接觸不少。” 李臻若點點頭,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嚴修傑一直開車把他送到了市醫院門口,李臻若拉著二黃下車,對他說:“謝謝你了。” 嚴修傑笑了笑,“不用客氣,那我先走了。”說完,沒有再停留,駕駛汽車離開。 看他走遠,李臻若並沒有牽著二黃進去醫院,而是朝著對面的學校走過去。 雖然牽��一條狗,可是大學因為有對外的項目,所以人員來往複雜,管理相對鬆散,並沒有人阻攔他進去宋鈞他們的教學樓。 找到宋鈞的時候,宋鈞正在實驗室做實驗,他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從實驗室出來,詫異地問李臻若:“有事?” 李臻若深吸一口氣,說:“能不能幫我個忙?” 宋鈞對他一直很友好,應道:“你先說是什麼忙,能幫的就沒關係。” 李臻若說:“我想讓夏老師收我當徒弟。” “啊?”宋鈞很驚訝。 李臻若用力點了點頭,“我是認真的!” 宋鈞有些頭痛地敲了一下腦袋,“你等等。” 下午宋鈞結束實驗,把李臻若和他的狗一起帶了回去。 跟著宋鈞走進老舊的兩層小樓,踩在木質樓梯上的時候李臻若有些驚訝,“這應該是受保護文物了吧?你們住這種地方?不怕鬧鬼?” 宋鈞面不改色,“已經鬧過了。” 他領著李臻若走到二樓一間房間門口,敲了一下門,“師兄,我回來了。” 房門很快從裡面打開,李臻若詫異地發現夏弘深坐在書桌邊上正在��電腦,似乎一動也沒有動過。那麼問題來了,房門是誰打開的? 夏弘深頭也不抬,說:“我聞到味道了。” 他說的味道,當然不是指宋鈞,而是李臻若,或許還有個附贈的二黃。 “師兄,”宋鈞道。 夏弘深轉回頭來,轉了一下手裡的筆,問他:“又是貓又是狗的,你開動物啊?” 宋鈞說:“小加菲說,想要拜你為師。” 夏弘深的目光這才轉到李臻若身上,“拜我為師?我不收徒弟。” 李臻若知道表決心的時候來了,他半跪在地,雙手抱拳,“請夏老師收我為徒,弟子必當認真學習、努力修煉、尊敬師傅,將我派發揚光大!” 夏弘深面無表情看著他,轉了半天的簽字筆輕輕抵在脣邊,問道:“你哪派?” 李臻若無奈站了起來,嘆口氣說:“夏老師,我是認真的。” 夏弘深俊美的臉上眼神銳利,“我也是認真的。” 李臻若朝宋鈞看去,向他求助。 宋鈞沒忍住笑了,“我可沒辦法,這隻能靠你自己,小加菲。” 李臻若悶悶道:“我有名字,不叫小加菲。” 第52章 晚上,李臻若總算是被善良的宋鈞收留下來,跟他們一起吃晚飯。 到了這時,李臻若才驚訝地發現除了宋鈞和夏弘深,鳳俊元竟然也住這裡,而且跟他們一起的還有一個叫龍星的小警察和一個叫席安鈴的女孩子。 吃晚飯的地方很簡陋,就是在一間房間裡面,大家用幾張凳子拼成了小桌子,上面放著幾樣食堂打來的菜,周圍再圍一圈小凳子坐下。 而且因為李臻若這個不速之客,那個小警察龍星還把座位讓給了他,自己蹲在地上。這讓李臻若覺得非常不好意思,跟龍星說道:“不好意思。” 龍星笑容很可愛,“沒關係,你多吃點。” 而坐在李臻若對面那個女孩子席安鈴一直在瞪他,似乎是嫌他多餘。 李臻若覺得這些飯菜實在不怎麼可口,扒了兩口放下飯碗,奇怪問鳳俊元:“你不是外科醫生嗎?怎麼日子過得這麼慘?” 鳳俊元抬頭朝夏弘深望去,“他花錢沒節制。” 李臻若更加好奇了,“你跟他什麼關係?” 鳳俊元一邊吃飯,一邊應道:“他是我主人。” 李臻若愕然張大嘴巴,問道:“那駱飛呢?”他一直以為夏弘深和宋鈞是一對,鳳俊元和駱飛是一對的。 鳳俊元卻平靜地應道:“駱飛就是駱飛啊。” 李臻若不知道該怎麼把話題繼續下去。 這時夏弘深用筷子指了指他,“吃完了就走。” 李臻若無奈暗嘆一口氣,知道自己也不能一直在夏弘深這裡賴下去,該找個地方自己待著。幸好這裡是學校,他作為貓最擅長的就是找女學生討東西吃,可是二黃卻有點麻煩,因為二黃作為一隻大型犬,飯量實在不小。 自己一時衝動把它給帶了出來,現在卻稍微有些後悔,雖然在李家沒人管它,好歹飯是可以吃飽的。 回過頭去,李臻若發現龍星拿了個小盆子給二黃倒了一盆狗糧。 夏弘深也看到了,問龍星:“哪裡來的狗糧?” 龍星說道:“給二寶準備的,他最近不是都不在嗎。” 夏弘深抱怨道:“浪費。” 龍星摸著二黃的頭,微笑著看它,“真可愛。” 李臻若見狀,對夏弘深說:“我等會兒就走,不過能不能把我的狗寄養一段日子,等我找到地方住了就把它接過去。” 夏弘深還沒回答,龍星就很愉快地應道:“可以!” 而與此同時,鳳俊元問他:“你去哪裡?” 李臻若說:“先在外面對付幾天,我也得要想想接下來的計劃。” 他其實還是沒有死心想要拜夏弘深作師父,同時又打算要不要先去吳阿姨的老家找她,害怕日子久了她出去打工,或者有什麼別的意外。 鳳俊元突然說道:“要不然你跟我一起住吧。” 這回,不只夏弘深和宋鈞,就連席安鈴和龍星也都驚訝地看他,顯然沒想到這種邀請會從他的口中提出來。 宋鈞最先試探著問道:“小鳳?你還好吧?” 鳳俊元臉上浮現出可疑的紅暈,他說:“我好喜歡加菲貓,很可愛。” 宋鈞想了想表示理解,“確實很可愛。” 夏弘深冷冷哼一聲,將一雙筷子重重往桌面上一按。 可是沒人注意他,席安鈴已經站起來趴在宋鈞背上,盯著李臻若說:“加菲?什麼樣子?變身給我看看!” 龍星說:“我知道我看過,臉是扁的那種貓。” 吵吵鬧鬧一個晚上,最終李臻若還是沒被夏弘深丟出去,而是和鳳俊元擠了一張床睡。為了對鳳俊元的收留表示感謝,李臻若跳上床時變回了毛茸茸的小貓模樣,靠著床邊躺下來。 二黃則睡在了床下面,打個大大的哈欠,神情有些憂鬱。 鳳俊元盯著李臻若看,把李臻若看得有些不自在了,大臉埋在床上。 鳳俊元問他:“你怎麼出來了?你的主人呢?” 本來李臻若一天在外面晃悠,想要刻意忘記李臻然的事情,現在卻又被鳳俊元給提起了,他的情緒一下子變得低落。 鳳俊元或許只是隨口問問,不需要李臻若的回答,問完了伸出手摸了摸李臻若的頭頂,翻個身睡覺。 陌生的房間、陌生的環境,身邊甚至是個陌生的人。 李臻若閉上眼睛,其他的感官卻依然明顯,他腦袋裡面還很清醒,翻來覆去都是白天看到的許多畫面,可是有些好像又模糊了,比如說他記不清楚李臻然下車的時候是不是牽著那個女人的手一起走過來的。 “呼——”不願意吵到鳳俊元,李臻若小聲呼出一口氣,在黑暗中又睜開了眼睛。 窗簾被風吹開,李臻若突然發現在窗戶外面站了只全身上下通體漆黑的小貓,正隔著窗戶看他。 他給嚇了一跳,不知道那貓是什麼時候站在那裡的。 黑貓盯了他一會兒,抬起爪子輕敲一下窗戶。 李臻若下意識看一眼身邊鳳俊元,卻發現鳳俊元只是翻了個身並沒有醒過來,外面那隻黑貓此時又對他勾了勾爪子,竟像是在示意他過去。 李臻若不確定地抬起爪子指著自己,我嗎? 黑貓點了點頭。 李臻若遲疑一下,從床上跳下去,兩步跑到窗邊仰起頭看它,隨後用力跳了上去。窗戶只關了一層紗窗,李臻若用爪子把紗窗推開跳出去,聽到黑貓“喵”一聲,發現自己竟然能夠���白它的意思,是叫他跟著他上去。 上哪裡去?李臻若尚且莫名其妙,黑貓竟然已經轉身攀著墻往上,爪子在屋檐邊緣一鉤,翻身上去了屋頂。 李臻若愣住了,要知道這老房子的屋檐支出來了挺長一截,攀在墻上伸爪子去夠肯定是夠不到的,得要四肢在墻上借力,跳過去用爪子勾住屋檐,然後再翻身上去,簡直就像是在演武打片,李臻若自問是做不到的。 然而他久久不動,上面的黑貓不耐煩,敲了一下屋頂的瓦片。 李臻若稍微一遲疑,決定去試一次。 他剛開始不知道這黑貓的身份,後來聽他叫一聲便悟出來了,這貓很可能就是夏弘深。他不知道夏弘深這麼晚來找他是什麼意思,但是直到現在他仍然沒有死心想要拜夏弘深為師,所以對方的吩咐對他來說就是一場考驗,哪怕他跳過去如果抓不住屋檐就會從二樓摔下去,他也決定去試一次。 李臻若深吸一口,用力一躍用鋒銳的爪子摳住墻壁,往上竄了一截然後借力反方向一跳,伸展前肢去抓屋檐。 他感覺到指甲已經碰到了屋檐,不過也僅僅是碰到而已,指甲尖擦了過去卻差了那麼一些沒有勾住,力道已經到了盡頭,身體一沉便往下墜。 李臻若迅速調整姿勢,想要去看底下是不是一片草叢,卻在下墜了短短一截距離之後,被一隻手給抓住了肚子托了起來。 他愕然抬頭,看到夏弘深從屋頂伸出半截身子,一隻手臂抓住了他,然後把他往上面帶,直到上了屋頂把他放在自己身邊。 李臻若驚魂未定,小小喘息兩口看著夏弘深。 夏弘深面無表情看他,說:“你為什麼想要跟著我修煉?” 李臻若本來想要化人形坐在他身邊與他說話,可是又想著自己變成人了沒有衣服可穿,要是被這附近高樓住的人看到就說不清楚了,於是隻能坐在夏弘深面前喵喵叫。 他告訴夏弘深:我覺得自己力量實在太弱了,無論作為一隻貓還是一個人。 夏弘深問他:“你想要借用力量報仇?” 李臻若搖了搖頭:我只是不想依靠別人。 夏弘深說:“如果我不同意呢?” 李臻若稍微想了一下:不同意的話,我還是會依靠自己的力量報仇,等我報了仇,再見面時希望能夠有辦法改變你的想法。 夏弘深一隻手撐著臉沒有說話。 李臻若於是也安靜趴在他身邊沒有動。 待了一會兒,夏弘深說:“我知道了。”說完,他竟然伸手抓住屋檐邊緣,一個翻身下去了。 李臻若愣了一下起身去看,見到一隻小黑貓已經從旁邊的窗戶鑽進了小樓裡面,而只剩下他一個還在屋頂,頓時不知所措。 幸好他還是隻貓,在屋檐邊緣磨磨蹭蹭好一會兒,最終還是膽戰心驚地跳了下去,鑽回鳳俊元的房間裡。 第二天一早鳳俊元就起床去洗漱,他上午要上班,八點半就得趕到醫院。 李臻若於是也睡不著了,趁著鳳俊元不在房間變成了人的模樣,把自己的衣服撿起來穿戴整齊。 過一會兒鳳俊元回來,見他還穿著昨天的一身衣服,打開櫃子說道:“你沒衣服穿就先穿我的好了。” 李臻若感激地看他,“嗯,謝謝你。” 早飯是宋鈞去食堂買的包子和雞蛋,吃完飯,李臻若牽著繩子帶二黃出去散步,他順便自己也在學校小跑了一圈。 跑了二十多分鐘,頭上和後背都開始冒汗,他不禁減慢了腳步,心裡想著要是回去沒有衣服換,可能真的只有借鳳俊元和宋鈞的衣服了,要知道上次他借了宋鈞的衣服可都還沒有還。 慢慢朝前走著,李臻若突然覺得心悸起來,他有些茫然地停住腳步,而身邊二黃卻還在朝前走著,拉扯著繩子直到走不動了停下來看他。 李臻若抬起頭往四周看去,見到一個高瘦的男生正朝他這個方向走過來。這個男生他見過幾次了,每次見到身體反應都很激烈,就好像有什麼在吸引自己靠近似的。 而男生也在看他,隨著兩個人距離接近,李臻若聽到自己心跳越厲害。 二黃見他久久不動,忍不住拉著他朝前走。 李臻若手裡的牽繩繃緊,不得已往前邁了兩步,卻被繞到他面前的繩子給絆了一下,身體朝前撲去。 剛好那男生走到了他面前,一抬手抱住了他。 心臟劇烈跳動,李臻若從男生懷裡抬起頭來看他,怔怔說道:“你……” 男生也蹙著眉頭,一臉不明所以的模樣,問他:“你到底是誰?” “叭——”旁邊一輛汽車不知什麼適合停在了他們身邊,這時候喇叭聲突兀地響了起來。 校園裡面汽車本來就少,會大聲按喇叭的更是少見,所以李臻若這時被嚇了一跳,他回過頭去看,見到駕駛座車窗放下來,李臻然坐在裡面,正冷冷看著他。 李臻若先是一愣,隨即意識到自己和這個男生現在的動作有多曖昧,他鬆開手站直了身子,看著李臻然時卻突然想到了昨天和他一起回來的那個女人。 二黃看到李臻然很是興奮,搖著尾巴朝這邊撲過來。 李臻然卻只是對李臻若冷聲說道:“上車。” 李臻若走到了車窗前面,他並不想要對李臻然示弱,儘管他心裡那點小委屈都要溢出來了。 他雙手撐在車窗下緣,問李臻然:“你來幹什麼?” 李臻然說:“我的貓帶著我們家裡的狗跑了,我來找他們回去。” 李臻若雙手捏著車門緊了緊,說:“我不回去。” 二黃卻興奮地趴在車門上,把頭都伸了進去要和李臻然親熱。 李臻然耐著性子,問他:“為什麼不回去?因為他?” 李臻若朝他目光看去,見到剛才那個男生還站在原地,有些疑惑地看著他們。要知道到現在為止,李臻若還連那個男生的名字都不知道,他發覺了從那個男生身上傳來的奇怪牽引,但是他很清楚,那並不是什麼一見鍾情,而是奇怪的來自身體的牽引。 而這時李臻然問他,他卻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問李臻然道:“那個女人呢?” “哪個女人?”李臻然反問他。 李臻若說:“昨天吃飯你帶回來的那個女人!” 李臻然微微一蹙眉,說:“她怎麼了?” 李臻若問:“你跟她什麼關係?” 李臻然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說道:“你以為呢?” 李臻若有些咬牙切齒看了他半晌,最後平復了情緒,說:“我不回去了。” 李臻然似乎是生氣了,他面無表情,只是聲音更沉,“我最後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 李臻若覺得自己���能夠再退縮了,雖然離開李家他可能會失去一些線索,可是繼續留在李臻然身邊,他只會一直被李臻然牽著走,甚至因為李臻然一句話,他都可以惴惴不安好幾天。 他用力搖了搖頭,“我不回去,我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查清楚到底是誰殺了李臻若,我要給他報仇。” 李臻然說:“所以我已經失去了利用價值是吧?” 李臻若微怔,想要說不是這樣,可是李臻然卻已經說道:“鬆手。” 李臻若鬆開手退後兩步,李臻然汽車掉頭,什麼都沒有再說便離開了。 第53章 李臻然離開了,李臻若卻還愣在原地,許久沒有動靜。 那個男生走到他身後,輕聲問道:“你還好吧?” 李臻若恍惚回過頭去,說:“啊,我沒事。” 兩個人對視了一會兒,都有些莫名其妙,後來那男生說道:“我得去上課了。” 李臻若點點頭,“哦。” 男生問他:“你能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嗎?” 李臻若這回遲疑了一下,才說道:“你叫我吧……” 男生似乎是覺得有些不自在,可是沒有追問他,說道:“我叫沈鷺鳴,可以留個電話嗎?” 李臻若這才想起,自己根本就沒有電話,他不知道怎麼跟沈鷺鳴解釋,因為剛才說了個英文名字就感覺很沒有誠意了,現在說沒電話聽起來太像是藉口。 不過沈鷺鳴似乎並不在意,他拿了筆和便簽紙出來,把名字和手機號碼都寫下來遞給李臻若,“有空聯繫。” 李臻若接過來,應道:“好的。” 說完,沈鷺鳴匆匆離開了。 李臻若低下頭看了一下紙條上寫的字,���起頭來時,發現自己已經繞了一圈回來夏弘深他們住的兩層小樓前面了。他不禁抬頭朝窗戶方向望去,發現夏弘深正站在窗前看著他,似乎剛才那些全部被他給看到了。 牽著二黃回去小樓裡面,他剛剛踩著木樓梯上到二樓,便見到夏弘深在房間門口對他勾勾手指,“你過來。” 李臻若連忙走過去,進房間之後鬆開了二黃的繩子讓它自己玩,隨後說道:“夏老師?” 夏弘深坐在書桌前面,手裡晃著一隻簽字筆,問他:“你認識剛才那個學生?” 李臻若搖了搖頭,“我正有些奇怪想要問你,我見過那個男生幾次,每次都覺得心臟悸動得厲害,好像有什麼在吸引我似的。” 夏弘深看了他一會兒,“你想知道為什麼嗎?” 李臻若點頭。 夏弘深卻沒有立即開口說話,而是用筆碰了碰額頭,才慢慢說道:“我覺得那個學生才像是你現在身體的主人。” “嗯?”李臻若眼睛一下子瞪圓了。 夏弘深身體往後仰靠在轉椅上,似乎陷入了思考,“不過很奇怪,好像哪裡不對。” 李臻若卻不禁打了個寒磣,他最關心的一點不是哪裡不對,而是猛然間上前一步問夏弘深道:“他會把身體奪回去嗎?” 夏弘深說:“你和他都有感應不是嗎?” 李臻若回憶起他和沈鷺鳴的幾次見面,確實一次比一次感應強烈,而看沈鷺鳴的神情,明顯也是感覺到了才對。 那種吸引的感覺,現在想起來或許就是身體對靈魂的回應,夏弘深說的話很可能是真的,不然李臻若根本無法解釋那種悸動。 李臻若緊張地說道:“有可能是不是?” 夏弘深攤手,直白道:“我不知道。” 到了這時,李臻若突然覺得剛才沈鷺鳴交給他的握在手裡的那張紙條也變得燒心了,他好像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種可能,一直考慮的��是作為一隻貓自己是不是只會有短暫的十多年生命,卻沒想到這隻貓的生命都是他偷來的,根本是屬於別人的。如今那個主人出現了,如果他想要或者說有那個本事要把自己的身體奪回去,那麼可能沒有短暫十多年,就連短暫十多天也不會給他剩下。 他不能這樣,他還有那麼多事情沒有做完,甚至到現在還是個沒頭沒腦的糊塗蛋,連誰把他殺了都不知道。 李臻若本來打算在這裡再留些日子,再磨一磨夏弘深,現在卻突然改了主意,他沒有時間了。 “夏老師,”李臻若說道,“我打算離開一段時間,只是有個請求希望夏老師能答應我。” 夏弘深揚了揚頭,示意他說。 李臻若看了一眼二黃,“在我離開的日子裡,幫我照顧一下二黃吧,不用很麻煩,每頓給他喂些狗糧就好,等我回來,會想辦法把它的生活費補給你們的。” 夏弘深沒有答應,只是問道:“你要去哪裡?” 李臻若說道:“我要去查清楚我的死因。” 夏弘深感慨道:“你還真是執著。” 李臻若低下頭,輕聲說道:“我不甘心。” 夏弘深翹起一條退,“執著有時候是好事,太過執著有時候卻是壞事。” 李臻若也有所感,卻沉默著沒有說話。 夏弘深輕嘆一口氣,對他說:“跪下。” “嗯?”這回李臻若微微一愣,不明所以看著夏弘深。 夏弘深只是雙臂抱在胸前,姿態隨意坐在轉椅上,說完那兩字之後就沒了下文,李臻若沒有動靜,他也沒有反應。 李臻若在腦袋裡攪了一會兒漿糊,忽然點亮了一盞白熾燈泡通透起來,他當即跪下,期期艾艾叫了一聲:“師、師父?” 夏弘深說:“我活在世上千萬年歲月,從孤獨一身到有了純鈞他們陪伴,卻從來沒有收過徒弟。興許有了傳承也是另外一番滋味,那個誰,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李臻若一時無語,最後也老老實實提醒他道:“李臻若。” “真弱?”夏弘深說,“這名字真不怎麼好,不過隨意了,我也不是你爹,你是否真心要拜入我門下?” 李臻若脊背挺直,鄭重點頭,“是的,師父。” 夏弘深說道:“好,今日我就收了你這個徒弟。” 李臻若一時間喜出望外,臉上笑容抑制不住,看向夏弘深。 二黃看他跪在地上,不明所以,走過來用頭蹭他。 李臻若連忙伸手將二黃的大腦袋推開,稍微猶豫,雙手撐在地面結結實實對夏弘深磕了一個頭,說:“徒兒拜見師父。” 夏弘深點了點頭,說:“你說你想要擁有力量成為更強的妖怪,我告訴你,妖本為獸,吸收天地靈氣,生靈根開明智,你有機緣已練得妖身,如今只需要吸收靈氣繼續煉化,自然會獲得力量。” 李臻若聽得懵懵懂懂,就像是在看古裝片似的。 夏弘深接著說:“天地萬物皆有靈,你試著將體內靈力催動衝開皮膚屏障,感受空氣中的靈氣。” 李臻若聞言閉上眼睛,第一次試著催動靈力而不是為了變身,他照著夏弘深的說法,將靈力催動附著皮膚之上,突然就覺得仿佛打開了身體與外界的通道。夏弘深所說的天地間蘊含的靈氣,在此刻不再是虛無縹緲的存在,而能夠清楚感覺得到。 夏弘深說:“空氣中靈氣越充沛,你所能吸收的靈氣越多,這也是靈氣充沛之地妖物也眾多的緣故。而城市中靈氣稀薄,你所能吸收的靈氣則有限。” 李臻若靜靜感受著空氣中的些微靈氣緩慢進入體內。 夏弘深抬腿,一腳接連點在李臻若胸口幾處大穴,最後停在他下腹,說:“靈氣入體,隨吐納運轉,歸為己用,儲於丹田,這裡也是妖丹所在。” 李臻若努力去感受丹田的靈力。 夏弘深說:“修煉枯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漫長無止盡,能達到什麼地步看你自己造化。” 李臻若鄭重應道:“多謝師父。” 夏弘深突然起身,單手結印在他額頭拍了一下,李臻若只見到一個黑色印記被置入自己體內,聽夏弘深說:“我的徒弟,給你蓋個章。” 李臻若心想他又不是豬肉。 不過嘴裡卻依然規矩說道:“多謝師父,等以後徒弟賺了錢,請師父吃最好的貓糧。” 夏弘深聞言朝他看來,“你現在吃的什麼貓糧?” 李臻若望天,回憶起自己所吃的貓糧外包裝,卻記不得是什麼牌子,稍微遲疑說道:“應該是進口的貓糧吧,我記不清牌子,看到了能認出來。” 夏弘深問他:“哪裡有賣?我只吃過超市賣的貓糧。” 李臻若自己也不清楚是哪裡買來的,想一想說:“可能是進口食品超市吧。” “哦——”夏弘深一臉若有所思,“好吃嗎?” 李臻若說:“其實還可以。” 夏弘深點點頭,“記得孝敬師父。” 李臻若應道:“徒弟知道。” 站起身來,李臻若說:“師父,那二黃……” 夏弘深說:“留著吧,讓龍星照顧它。” 李臻若連忙道謝,隨後又說:“師父,能借點錢給我嗎,以後一定會還給你的。” 卻不料夏弘深竟然說道:“你師父我也沒錢,去找小鳳借吧,他是家裡最有錢的。” 李臻若心想鳳俊元一個外科醫生日子都過得這麼凄苦,可以見得你們這群人是有多敗家,嘴裡還是應道:“好,謝謝師父。” 最後,李臻若在鳳俊元那裡借到了五百塊錢,回想起鳳俊元到處翻找口袋找出來五百塊錢的樣子,李臻若都替他們感覺到了日子的艱辛。 在鳳俊元那裡拿到錢,李臻若匆匆去了長途汽車站。吳阿姨的老家就在省內一個比較偏遠的縣,坐大巴車大概得花4個小時。他考慮過要不以貓的形態混上大巴車,又覺得這種長途的公交可能混上去比較艱難,難保司機不會中途把他給丟下去,而且最關鍵的是,他到了目的地會沒衣服可穿。 到了這時,跟著夏弘深修煉的必要性就完全顯現出來了。 大巴車開出去不久,坐在前排的一個小孩暈車吐在了車廂裡,空調車不能開窗戶,那味道一下子蔓延開來,讓李臻若有些痛苦地捂住了鼻子。而坐在他旁邊的中年男人已經睡著了,仰著頭髮出響亮的鼾聲,時不時還把頭往他這邊偏,眼看著要靠在他��膀上了,又一下子驚醒,坐了回去。 上輩子不說,如果把作為一隻貓的生命當做這輩子的話,李臻若兩輩子加起來恐怕都像今天這樣覺得沒錢是這麼痛苦地一件事。 他安靜下來,閉上眼讓自己開始修煉。 隨著大巴車駛離城市進入郊外,他果然發現周圍靈氣越發充沛,令他緩慢的修煉速度稍微加快了步伐。 到達目的地下車時,李臻若不但沒有感覺到旅途的勞累,反而覺得精力充沛,就像是舒舒服服睡了一覺醒來,整個人都變得輕快了。 這種情況讓他覺得變身時能變套衣服出來的日子已經指日可待了。 吳阿姨的地址,是李臻若在吳阿姨離開李家之前就偷聽到了的,那時候吳阿姨和她同鄉聊天,李臻若聽到吳阿姨說她住在哪個縣哪個鄉,家裡是農村的。 不過他也只記得吳阿姨所在的村的名字,到了縣城,李臻若一路找人打聽,又轉了趟公交車,半路上司機把他丟在大馬路邊上,告訴他目的地到了。 李臻若有些茫然,下車之後發現馬路兩邊都是一望無際的農田,遠遠能見到幾棟兩層小樓,周圍卻一個行人都沒有。 他想象中走到村口隨便找個人問一問,看來實在是想得太簡單了! 只能夠沿著田間一條還算是寬闊平整的小路往裡面走,走了二十多分鐘,李臻若才算是看到路邊有個茶鋪,不少人坐在茶鋪裡面喝茶打麻將。 李臻若走到一個坐在麻將桌邊上看著人打牌的老人身邊,輕聲問道:“老爺子您好,可以跟您打聽個人嗎?” 他話音一落,本來專心打牌的一桌子人都朝他看過來。 李臻若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聲,又問:“請問這村子裡是不是有個叫吳佳妹的大姐?” 一桌子人看著他,竟然好一會兒都沒人回答。 李臻若不禁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說錯什麼話,觸犯了什麼禁忌。 幾乎在他考慮要不要離開的時候,一個人伸手指了前面,“一直走,前面往右拐再走兩百米,院子前面有棵梨樹那家。” 李臻若說了聲:“謝謝……”轉身要走時,他聽到有人跟他說了一句“小心點。” 他回過頭來,看到那些人又低著頭開始專心打牌了,所以小心點什麼?為什麼要小心點?李臻若簡直一頭霧水,莫名其妙。 等到照著剛才那個人給他說的方向拐了過去,李臻若走了一截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那就是他並不認識梨樹。茫然地在路邊站了好一會兒,幸好遇到了一個經過的中年婦人,他連忙向她詢問,這回才得到了確切的地址。 院門沒封,李臻若站在院子外面望著裡面有些破敗的兩層小樓,猶豫一下大聲喊道:“吳阿姨!” 他想這時候也不需要拐彎抹角了,吳阿姨之前受到了驚嚇,想必受不住第二次驚嚇,自己不如連騙帶哄讓她把真相給說出來。就算她不肯說,李臻若也自然有辦法可以試探。 然而他喊了好些聲,裡面並沒有動靜,後來又過去敲門,還是沒人來給他開門。 李臻若心想可能這時候家裡沒有人,他猶豫著要不要乾脆在院子裡坐下等一會兒,可是又怕等也等不出個結果,於是轉身朝著剛才過來的方向走去。 他走到那個茶鋪前面,又一次詢問剛才那些打牌的人,說:“請問吳佳妹家裡有人在嗎?” 在旁邊看人打牌的老大爺抬頭看他,說:“有啊,她兒子一直在家。” 李臻若問道:“那我怎麼現在敲門沒人答應。” 老大爺把頭又轉回了牌桌子上,“那你換個時間來吧。” 那之後就再沒人理過他,李臻若站在一邊覺得有些尷尬,又遠遠望了一下那個方向,可惜從這裡並不能看見吳阿姨家的兩層小樓。 他稍微猶豫,看這時時間已經不早,留在這村子裡面恐怕連個過夜的地方都找不到,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夠先回縣城找個小旅館住一夜,明天早上再說。 縣城的小旅館八十塊錢住一天晚上,床單黏糊糊的也不知道洗過沒有,房間裡彌漫著一股帶著霉臭味兒的潮氣,可即便如此,李臻若還是覺得貴了。 衛生間沒有洗漱用品,李臻若坐了一天車覺得頭髮上沾滿了灰塵,想要把頭髮洗一洗。他到旅館樓下的理髮店附近晃了晃,想要問個價錢,結果走進去看到坐了一排女人在哪裡,都齊刷刷抬起頭看他,鏡子前面的檯面上沒看到任何理髮工具。 李臻若還沒見識過這種架勢,不過直覺自己不該進去,連忙便退了出去。 乾脆什麼都不管,隨意吃了點晚飯,回到旅館房間倒在床上看電視,心想人的日子還不如一隻貓好過,如果他還能有下輩子,不如真的做一隻貓好了,每天就吃飯睡覺撒撒嬌。 他把身體蜷縮起來,努力把闖進腦袋裡面的那些回憶全部驅逐出去,不要難過的最好辦法就是不要去想。 迷迷糊糊就睡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李臻若被敲門的聲音給吵醒,他茫然抬起頭來,發覺房間裡電視還沒有關,看一眼時間已經凌晨12點多了。 這個時候會是什麼人? 睡覺的時候也沒脫衣服,這時直接從床上爬起來去開門,將房門打開一條縫,李臻若看到站在門外的是一個女人,於是把門拉開了些,問道:“請問有什麼事?” 那女人一口本地口音,問他:“需要服務嗎?” 李臻若還沒清醒過來,迷迷糊糊問道:“什麼服務?” 那女人笑了,伸手摸了一把李臻若的臉。 李臻若突然就從頭到腳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人也清醒過來,說道:“不需要。”然後將門一把關上。 他覺得自己怪怪的,當然他肯定不可能在這種地方找妓女,可是其實那個女人並不醜,被摸了一下臉應該也沒什麼,但身體的反應就是很誠實,那一下帶著暗示意味的接觸讓他非常不爽。 李臻若靠在門背後,心想這些奇怪的反應說明了一個問題,那就是原來這個身體的主人是一隻同性戀貓,不然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他已經被李臻然給徹底掰彎了。 唉……李臻若嘆息一聲,無奈地蹲在地上。 他回去床上躺著,然而這回過了不到半個小時,竟然又有人過來敲門。 李臻若火冒三丈起來,走過去打開房門,不悅道:“什麼事?” 第54章 站在門外的人卻並不是妓女,而是小旅館的老闆,他被李臻若吼了一聲縮了縮脖子,隨後才說道:“小兄弟睡了嗎?我是來給你換個房間的。” “換房間?”李臻若莫名其妙,“什麼房間?” 老闆說:“這房間下水管道漏水,樓下住客在反應,所以這間暫時不能用了,給你換個房間。” 李臻若依然覺得奇怪,問道:“換哪一間?” 老闆說道:“放心吧,給你換一間好的,不多收你錢。” 聽到老闆這麼說,李臻若覺得好像也沒什麼不好。他本來沒什麼行李,連衣服都沒脫,便對老闆說道:“那換吧。” 老闆領著他上樓,重新給他開了一間房間。 進去之後,李臻若發現是比剛才那間舒服多了,至少床鋪看起來都是乾乾淨淨沒有褶皺,衛生間裡的洗漱用品也是齊全的。 老闆把門卡留給他就走了,李臻若在床上躺下來,閉上眼睛舒舒服服睡了一覺。 第二天早上醒來,李臻若在附近的包點店買了兩個包子當早飯,他站在路邊啃包子,慢步朝車站走去打算坐車。 剛剛走到車站,一輛小汽車停在他身邊,問道:“去哪兒啊?坐車嗎?” 李臻若見到是輛黑車,並不打算搭理。 那司機鍥而不捨,“你去哪裡啊?要不我免費送你一程?” 李臻若上下打量他,覺得這人如果不是腦袋有病,那就是有什麼其他的想法,聯想起昨晚旅館老闆半夜來給自己換房間的事情,李臻若不禁靠在車門邊上,彎下腰問那司機:“有人叫你送我嗎?” 司機似乎是個老實人,被李臻若一問就閉上嘴不說話了。 李臻若敲了敲車門,說:“我不會坐你的車,你快走吧。” 說完,他站直身子,看那司機把車給開走了。 過了一會兒,在李臻若剛剛打算上公交車的時候,又一輛小汽車停在了車站前面。開車的人按一下喇叭,然後放下車窗。 李臻若回頭看去,見到坐在駕駛座的人竟然是嚴修傑。他有些驚訝,因為在覺得是有人在暗中照顧他之後,李臻若的第一反應是李臻然跟來了,就算不是李臻然,那個人也該是華毅邦,而怎麼會是嚴修傑? 難道嚴修傑認出他來了?這可能性實在不怎麼大吧。 他朝車子旁邊走去,問道:“你怎麼來了?” 嚴修傑說:“是二少讓我來的。” 李臻若明明心裡已經猜到了這個可能,可是聽嚴修傑說起,還是有些滋味複雜,不禁問道:“他叫你來幹什麼?” 嚴修傑似乎也有些茫然,說:“他只說是讓過來偷偷照看著你。” 偷偷……李臻若稍微沉默,隨後問道:“那你幹嘛現在又出現在我面前?” 嚴修傑有些不好意思,“因為你拒絕了那個司機,我給二少打電話說你可能是察覺我了,他便叫我主動來找你。” 李臻若看著他,還是帶著疑惑,“為什麼是你而不是華毅邦?” 嚴修傑神情也有幾分茫然,“我不知道。” 李臻若腦袋裡一下子想了許多事情,他很奇怪為什麼李臻然會讓嚴修傑過來,恐怕不只是以為他是來查李臻若死因,所以特意讓他以前的助理過來吧? 總覺得李臻然可能是在懷疑他的身份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的?明明他跟李臻然坦白自己在查李臻若死因的時候,李臻然還一副被欺騙了般的氣憤模樣。 “李先生?”嚴修傑叫了他一聲。 李臻若恍然回過神,問道:“你叫我什麼?” 嚴修傑遲疑一下,說:“二少說你的名字叫李團子,他還讓我把你的身份證和手機都帶過來了。” 說完,他拿過放在副駕駛的文件袋,把裡面的身份證和手機都拿給李臻若,然後是一張信用卡,他說:“二少說可以取現。” 李臻若接過手機和身份證,最後還是把信用卡也接了過來,他現在沒有心情對李團子這個名字感到難堪,只是拉開副駕駛車門坐了進去。 “他還說了什麼嗎?”李臻若問道。 嚴修傑說:“他說,叫你玩夠了記得回家。” 李臻若手指摩挲著信用卡表面凸起的數字,緩緩從左摸到右,最後停下來,問嚴修傑:“他女朋友呢?” 嚴修傑苦笑一下,“我不知道,關於二少的私事我都不清楚,他就是叫我過來照看你,順便帶幾句話。” “帶幾句話?”李臻若看他一眼,“不是偷偷照看我嗎?他知道我會發現你?” 嚴修傑仍然是苦笑著,這次沒有回答。 李臻若手指夾著信用卡晃了晃,說:“算了,不說這些,你開車吧,我要去找人。” 嚴修傑於是不再多說,發動了汽車。 一路上,李臻若除了偶爾告訴嚴修傑路怎麼走,其他時候都維持著沉默,嚴修傑也不說話,默默地開車。 李臻若想的最多的,還是關於李臻然的事情。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真是腦容量有限,每天想李臻然的時候比想他自己死因的時候還多,就好像他生命的重心在慢慢偏移,報仇這件事情變得不如李臻然帶個女人回家這種事情重要了,他覺得自己不能夠繼續這麼下去。 可是又能怎麼樣呢?不見不想,他真的能狠下這個心嗎? 李臻然叫嚴修傑帶給他的話,這是李臻然在示弱了,那天他明明說給他最後一個選擇的機會,而他選擇了放棄。以李臻然的性格,應該再也不管他了才是,卻偏偏還叫了嚴修傑出來找他。 可能他們本來不該這麼不清不楚地結束。 這時,嚴修傑已經把車開上了小路,李臻若回過神來,給他指路讓他一直開到了吳阿姨家的兩層小樓前面。 李臻若下車,嚴修傑則把車倒進院子裡,停在院子右側。 小樓的門依然鎖著,李臻若不太確定家裡是不是有人,他走上前去敲了一下房門。 沒有人回應,他退後一步朝樓上望,突然就聽到裡面傳來一聲凄厲的貓叫聲。 嚴修傑剛鎖上車門,不禁愣住問道:“怎麼回事?” 這時,又是一聲貓叫,尖銳凄厲。 李臻若雖然現在還是人形,卻也仿佛覺得自己全身上下的茸毛都豎立起來了,他能夠聽得出來那聲貓叫實在痛苦,就好像他也能感覺到那種痛楚似的。 他上前用力拍門,“開門!” 裡面的人沒有動靜。 李臻若情緒激動,抬起腳用力踹了幾下門,大聲吼道:“把門打開!” 隨後,他聽到有一個挺沉的腳步聲好像朝著門前走來。 房門被人從裡面打開,站在門前的是一個高大陰沉的年輕男人,他看向李臻若,神色有些凶狠,“誰敲門?” 李臻若退開半步,以使自己不跟他靠得太近,說:“請問這裡是不是吳佳妹的家?” 年輕男人喝問道:“什麼事?” 李臻若說:“我有事找她,可以請她出來說話嗎?” 年輕男人吼道:“她不在!” 李臻若注意到他說話的時候,一直把右手背在身後,就像是拿著什麼東西,不禁有些提防,問道:“你是她什麼人?” 男人還沒回答,突然從二樓房間的窗戶下蹦了什麼東西下來,嚴修傑因為靠的近,所以嚇了一跳,叫道:“什麼?” 李臻若回過頭才看清落在院子裡的是一隻貓,白色皮毛有黑色斑塊的田園貓,一隻腳的毛上沾著血,正凄慘地叫著要往外面跑。 年輕男人一把推開李臻若便要去追。 而李臻若動作比他快些,在那人衝過去之前,先他一步過去把貓給一把抱了起來,然後退後兩步。 剛開始那隻貓還想跑,可惜行動不靈活,被李臻若給抱了起來反而安靜了,小聲喵喵叫。 李臻若低頭察看它腿上的傷,才發現不只是腿上,後背上面也沾著血跡,他不禁皺眉道:“你是瘋子嗎?虐待貓做什麼?” 男人這時把放在背後的右手抽出來,李臻若才看到他手裡拿了把菜刀,他說:“把阿娟還給我!” 嚴修傑見狀連忙上前去拉了李臻若一把,說道:“小心。” 李臻若看那人眼神混亂,面容有些猙獰,抱著貓連忙後退,說:“什麼阿娟?” “啊啊啊——”那人大喊起來,竟是不再多說,直接拿刀朝李臻若砍過來。 李臻若對嚴修傑說:“快跑!” 兩個人從院子裡面出來,一左一右朝道路兩邊跑去。 那個年輕人顯然是為了貓追砍出來的,所以並不去管嚴修傑,而是追在李臻若後面跑。 李臻若簡直是莫名其妙,抱著貓一路狂奔,不明白自己好好的怎麼叫招惹了一個虐貓的瘋子,而懷裡小貓一直喵喵叫,叫得他心都痛了。 路上偶爾遇到兩個行人,一看著架勢紛紛往兩邊田地裡躲,李臻若還聽到有人說:“劉家的小兒子又發瘋了!” 李臻若看到前面一個院子開了扇小門,一個姑娘正要從門裡出來,見到這外邊情形,嚇得一顫就要關門。李臻若也算是反應迅速,衝過去將門推開硬是擠了進去,大叫道:“關門關門!” 小姑娘連忙將門給撞上,最後一刻將人給攔在了外面,聽到菜刀砍在鐵門發出的撞擊聲音。 李臻若和那姑娘一起背靠在門上,心裡蹦蹦跳擔心外面的人會闖進來,幸好那門兩扇大鐵門,鎖也還算牢固。 菜刀砍上去不過留下一道痕跡,於是那人開始用身體撞門,大喊:“把阿娟還給我!” 姑娘嚇得快哭了,對李臻若吼:“你怎麼他了?把貓還給他啊!” 李臻若說:“不行,他要傷害貓!” 姑娘說:“他是瘋子,他以為這隻貓是阿娟,你快還給他。” 李臻若呼吸急促,問道:“阿娟是誰?” 姑娘說道:“他妹妹,游泳被淹死了。” 李臻若沒忍住罵了一句:“操!不能給他,他欺負貓!” 姑娘說:“現在怎麼辦啊?” 李臻若說道:“他家裡沒人看著他嗎?” 那姑娘一下子反應過來,“哦,吳阿姨,叫吳阿姨回來!”說完,她衝著自家小樓大喊,“媽!快打電話叫吳阿姨過來,她兒子發瘋了!” 樓上的人應了一聲。 他們在裡外僵持著,外面的人不知疲倦地一直撞門,李臻若和那姑娘一起抵著門,感覺到他漸漸力氣沒那麼大了,可是撞擊的頻率還一直沒有減弱。 小貓身上的血跡慢慢幹掉,將毛凝結在一起,看起來依然楚楚可憐的樣子。 過了十多分鐘,李臻若總算是聽到外面傳來一個婦人的聲音,急切喊道:“阿強,你做什麼啊?” 李臻若身邊的小姑娘明顯松了口氣,“吳阿姨回來了。” 兩個人聽著吳阿姨的腳步聲走近,直到來到門前拉扯著她兒子,叫他別鬧了跟她回家。 即便如此,兩個人還是等了一會兒才將小門隙開一條縫朝外看去。 男人手裡的菜刀已經被他母親搶過去了,不過他看到李臻若抱著貓出現,還是有些激動地指著他說:“他搶了阿娟,要帶阿娟去河裡洗澡!” 吳阿姨皺著眉頭說:“那不是阿娟,阿娟已經沒了。” 男人一臉恍惚,說:“剛才阿娟就想溜出去河邊,我不許她去!把她捆起來!” 吳阿姨摸著他後背,“不是阿娟,沒有阿娟了。” 這時,嚴修傑朝這邊跑過來,站在他們不遠的地方,有些警惕地看著這個方向。 吳阿姨對李臻若他們說了一句抱歉,然後說道:“他小時候帶妹妹去河邊游泳,結果妹妹出了事,他腦子就不太清醒了。沒傷著你們吧?” 李臻若搖了搖頭,“這隻貓被他割傷了。” “唉——”吳阿姨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李臻若摸了一下小貓的頭頂,對吳阿姨說:“吳阿姨,我有些事情想要問你。” 吳阿姨看向李臻若,神情有些奇怪。 李臻若說道:“是關於李江臨四兒子——李臻若的事情。” 吳阿姨的臉色陡然間變了,她拉扯著兒子的手,結巴說道:“我、我先帶他回去。”說完,拉著兒子轉身就要走。 她兒子還在看貓,“阿娟,不能去河邊洗澡。” 李臻若上前一步,說:“你先送他回去吧,我等著你出來,有些事情想要問你。” 吳阿姨眼神迴避,沒有答他,只顧拉著兒子往前走。 李臻若抱著貓和嚴修傑一起回到吳家的小院子外面,吳阿姨帶著兒子進屋裡之後便把門關上了。 李臻若在院子裡蹲下來,把小貓放在地上。 那貓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雖然被放下來了,可是仍然黏著李臻若不肯離開。站在李臻若腳邊上,抬起頭朝他虛弱地叫著。 李臻若用手指輕輕給它順毛,說:“得找個寵物醫院給它看看。” 嚴修傑站在他身邊,轉頭望向小樓,微微蹙眉,“怎麼還不出來?要不要去敲敲門?” 李臻若說道:“再等一下吧。” 他們又等了四五分鐘,房門被人從裡面打開,吳阿姨站在門口朝外面偷望,見到李臻若他們兩個人之後說道:“你們走吧,我什麼都不知道。” 李臻若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氣,用盡量平靜的語氣說道:“吳阿姨,你是不是在李臻若房間裡面拿過東西交給別人?” 吳阿姨怔怔看他,一隻手緊緊扣住門框,聲音有些顫抖,“你是什麼人啊?這些關你什麼事?” 聽到這段對話,嚴修傑也微微愣住,詫異地看向李臻若。 李臻若說道:“你在李家工作那麼多年,雖然不如王媽待得久,可是李臻若一直對你客客氣氣的,每次見面都叫一聲阿姨,吃住也從來不虧待你,你為了什麼要害他?為了錢?” 吳阿姨情緒激動起來,說話也帶了些哭腔,“我沒有害他!沒有人給我說要那些東西幹什麼?我也不知道是拿來幹什麼的!” 李臻若心裡也有些難受,可是氣勢一點沒軟下去,厲聲追問道:“是誰?李臻若就這麼給他們害死了,你告訴我到底是誰,就當是為你做的事情償還罪孽,讓李臻若可以安安心心地走,不要再回來找你們。” 吳阿姨身體一下子僵硬住了,她眼神閃爍,顯然因為這件事情受了不少的折磨,終於顫顫巍巍說道:“是朱少爺。是他叫我在李臻若房間裡找點東西,他、他本來說是看能不能找點精\液、頭髮之類的,我沒想到剛好有帶血的紙巾,就拿給他問他行不行,他說可以,給了我兩千塊錢。其他我什麼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是用來做什麼的。後來四少被趕出去了,我就想會不會跟這件事情有關,可是我也不敢去問。” 說著,她抑制不住情緒哭了起來。 第55章 李臻若有些發冷。 他一直以為這一趟從吳阿姨那裡得到的答案會是李臻泰。朱凱、李臻泰,朱凱從吳阿姨那裡得到他的血樣,然後交給李臻泰,李臻泰讓岳紫佳送去鑒定所做親子鑒定。 之前他總是奇怪,到底李江臨的精\液是從哪裡來的,他想總不至於是岳紫佳去勾引李江臨的吧?現在他倒是開始懷疑一個可能,那就是李江臨的精\液同樣也是朱凱搞來的。 李江臨一直溺愛朱凱,朱凱在李臻泰婚禮上惹了那麼大的麻煩,李江臨都可以不追究他,去休養的時候也一直帶著他。 雖然情婦不少私生子一堆,可是在李臻若印象中,自從朱韻死後,李江臨就再沒和其他女人有過什麼牽涉,他一直覺得那是出自李江臨對朱韻的深情。現在想來,朱凱和朱韻眉目間如此神似,會不會李江臨根本是把朱凱當做了朱韻的替身? 他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冷靜一點,他需要把這件事情理清楚。 吳阿姨還在哭哭啼啼,李臻若對她倒並沒有什麼怨恨,畢竟她也只是被人利用,而且就算沒有她,同在一個屋檐下面,朱凱總是能找出些別的辦法來。 李臻若想要知道的事情打聽清楚了,吳阿姨也依然陷在自責之中沒法擺脫開來,他臨走之前,給了吳阿姨兩百塊錢要求把小貓帶走。 吳阿姨沒有多想便同意了。 抱著貓坐進車裡,旁邊嚴修傑欲言又止,等到汽車駛離小路上了大馬路,他終於忍不住問道:“你跟李臻若什麼關係?” 李臻若並不是信不過嚴修傑,相反,在他過去那麼多親人朋友裡面,嚴修傑恐怕算是他最信任的幾個人之一。可是很多事情一旦說起來就有太多的東西需要解釋,而且會跟太多人牽扯不清,對目前的他來說,最好還是延續之前和李臻然的那一套說法。 於是他對嚴修傑說:“我是他朋友。我相信他的死並不是意外。” 嚴修傑轉過頭看他一眼,“你是他朋友?可是我從來沒聽他提到過你。” 李臻若聞言說道:“可是他卻經常向我提起你,他很信任你,他認為你們之間更多的是朋友的關係。” 嚴修傑握著方向盤的手似乎捏緊了一下。 李臻若伸手輕輕按在他手臂上,“你相信的死只是意外嗎?” 嚴修傑坦然道:“我不知道,不過我之前沒有懷疑過。” 李臻若不是李江臨的親生兒子,而且已經被趕出了李家,只要那兩份鑒定書不被推翻,他就永遠沒有翻身的餘地。所以誰會殺他?有什麼必要殺他? 這一點不但嚴修傑想象不到,就是李臻若到現在也覺得奇怪。 可是李臻若自己是知道的,那天那個人的出現是有目的性的,並不是什麼偶然的攔路搶劫,是衝著他李臻若來的,在這個世界上,真的還有那麼一個人想要致他於死地。 他想要把那個人找出來。 李臻若對嚴修傑說:“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希望你能夠幫我,到時候不管結果是什麼,我們總得要知道真相不是嗎?” 嚴修傑深吸一口氣,“我能做到的我可以幫你,可是我現在能幫你的實在有限。” 現在的嚴修傑所能做的確實很有限,說到底他不過是韻臨一個普通員工罷了。 李臻若說:“不管怎麼樣,謝謝你。” 說完,他低下頭輕輕撫摸著小貓的頭頂。 嚴修傑看他動作溫柔,問道:“你很喜歡貓?” 李臻若“嗯”一聲,“喜歡。” 如果不是自己也身為一隻貓,他想他應該沒那麼喜歡貓的。 嚴修傑又問他:“你要回去嗎?” 李臻若一愣,“回哪裡去?” 嚴修傑說:“回去見二少。” 李臻若仿佛不經意間嘆了口氣,說:“回去吧,我去見他。”他和李臻然之間也不該這麼不明不白的,哪怕要結束也總該去面對才是。 有嚴修傑開車,回去所花費的時間倒是比來的時候少了許多,只不過進城時依然快到傍晚了。 回到市區,李臻若第一件事就是讓嚴修傑找了間寵物診所,給小貓處理了身上的傷口。小貓疼得喵喵叫,李臻若站在旁邊聽得心疼。 他在裡面看著獸醫處置小貓的時候,嚴修傑在外面打了個電話,片刻後進來對李臻若說:“二少叫我送你去他那裡。” 李臻若點了點頭。 等到給小貓處置完傷口,李臻若坐上車看著嚴修傑開車前往的方向,突然意識到他們現在要去的是李臻然在市區的公寓,而並不是要回去李家的別墅。 他不知道是李臻然這兩天一直住在那裡,還是今天李臻然特意去那裡等著他。 嚴修傑開車到樓下就停下來讓李臻若下車,臨走之前,他對李臻若說:“有事給我打電話。” 李臻若點頭應道:“開車小心。” 嚴修傑離開,李臻若抱著貓走進小區,站在公寓樓下面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沒有鑰匙根本連這棟樓都進不去,更坐不了電梯。 他拿出手機來打了李臻然的電話。 電話那邊很快被接通,李臻然聲音聽起來沒什麼情緒,他說:“怎麼?” 李臻若突然有點悶悶的委屈,說:“我在你樓下上不去。” 李臻然聞言應道:“等一下。”說完就掛了電話。 李臻若站在單元樓門外面等了兩分鐘左右,他看到樓門被人打開,李臻然穿著淺灰色的休閒衛衣,下身也是淺灰色的運動褲,腳底踩著拖鞋站在他面前。 明明昨天早上才在學校裡面見過面,可是李臻若卻覺得自己好像很久沒見過李臻然了,以至於一見到就覺得眼睛酸酸的。 李臻然低下頭看著他手裡抱著的貓,說:“怎麼?找到你的命中註定了?” 李臻若有些氣憤,又想起他在李江臨生日酒席上帶來的女人,轉身便要離開。 李臻然上前一步拉住他手腕,說:“玩夠了嗎?肯跟我回去了嗎?” 李臻若悶聲道:“我沒有在玩。” 李臻然說:“我知道,你在查李臻若的死因,那你這一趟查到了什麼結果?” 李臻若抬頭看向他,猶豫著要不要說。 李臻然說道:“先上樓。” 這裡並不是適合說話的地方,李臻若感覺到李臻然拉著他的手朝裡面走去,並沒有拒絕。然而一直到進了電梯,李臻然也沒有放開他那隻手。 電梯安靜而平穩地上行,李臻若站在李臻然背後,低頭看自己被他牽著的一隻手,說:“李臻若的死跟朱凱可能有關係。” 李臻然沒有回頭,而是說了一句:“是嗎?你跟他不是很要好嗎?” 他這句話一說完,李臻若先是沒有反應過來,疑惑地朝他看去,片刻之後,便感覺到後背一陣發涼,雞皮疙瘩從頭一直爬到了腳。 他開始緊張起來,想要掙脫李臻然握著他的那隻手,然而李臻然卻抓得很緊,他根本掙脫不開。 直到電梯停止,電梯門緩緩打開。 李臻然要拉著他往外面走,他卻不肯走,後背緊緊貼在電梯內壁上,盯著李臻然,神情有些驚恐。 兩個人僵持了片刻,因為被李臻然給擋著,電梯門遲遲無法關閉,發出了報警聲。 李臻然對李臻若說道:“可以先出來嗎?” 李臻若說:“你先鬆開我。” 李臻然鬆開了手,先退出了電梯,只是按著外面的按鈕,不讓電梯門關上。 李臻若將懷裡的貓給抱緊了些,他覺得從頭涼到腳,只有懷裡的貓還是溫暖的,最終還是從電梯裡走了出來,卻依然靠在墻邊看著李臻然,說:“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李臻然神情平靜,“我一直在懷疑,直到剛才才敢肯定,李臻若。” 李臻若並不是第一次從李臻然嘴裡聽到他的名字,可是這般面對面的稱呼,卻還是第一次,恍惚間就好像回到了以前。那時候他在家裡,李臻然從外面回來,見到他只是冷淡點一點頭,連個微笑都欠奉,轉身就直接上樓。 這就是他一直以來和李臻然的關係,哪怕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卻也從來不曾親密過,他們也並不打算要緩和和改善這種關係。 明明心裡想著自己不能繼續對李臻然依賴下去,可是在這一刻,李臻若發現自己最怕的,卻還是李臻然再也不肯接受他了。 他們是兄弟,而他一直在欺騙他、利用他,李臻然會怎麼看待他們之間的關係? 李臻若死死盯著李臻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他只是想要看清楚李臻然的反應。 然而李臻然卻在這時候說道:“還不回去?你要在這裡站多久?” 李臻若說:“我……”他只說出口一個字,剩下的話都卡在喉嚨裡說不出來,或者說他不知道自己在這時候該說什麼。 他小心翼翼上前一步,卻沒有走出電梯,一隻手緊緊抱著貓,身體靠在電梯門旁邊,另外一隻手偷偷按在了電梯關門的按鈕上。 電梯門開始不斷發出報警聲,李臻然微微低頭看了一眼他的手,似乎是察覺了他的動作,在這個時候,放開了按住電梯門的那隻手。 在他鬆手之後,電梯門立即便緩緩關閉。 李臻若看見李臻然一直看著他,在電梯門關閉前的最後那個瞬間,他看到李臻然流露出悲傷的神情。 然而電梯門還是緊緊閉合發出一聲輕響,隨即便開始下行。 李臻若頓時覺得有些腿軟,抱著貓在電梯裡蹲了下來。 他跑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跑,在剛才那個瞬間他情緒太複雜,有緊張有害怕,他不敢面對接下來要面對的東西,他害怕聽李臻然繼續說下去。 腳步虛浮地從李臻然住的小區出來,李臻若走了不遠的距離,抱著貓在路邊的花台邊緣坐了下來。他將臉埋進了小貓柔軟的身體裡,閉上了眼睛。 李臻若覺得自己挺沒用的,事到臨頭只知道逃避,就連面對的勇氣都沒有。 小貓不舒服了,發出叫聲開始掙扎。 李臻若連忙把頭抬起來,對它說道:“對不起。” 他一個人在外面流浪倒是無所謂,就是覺得這隻小貓太可憐。當然他現在沒有精力再養一隻貓了,可是在那之前,他希望能把它找到一個負責任的主人,不要再有人傷害它了。 站起身,李臻若轉頭望向小區裡面的高樓,卻發現自己連到底是哪棟樓那扇窗戶都不太搞得清楚,他不禁又回憶起來李臻然那個眼神,頓時覺得胸口悶悶痛起來。 他突然有些後悔,心想自己不逃避是不是更好?可是如果他不走,李臻然會對他說什麼?李臻然那個眼神代表著什麼意思?是不是你騙我,我很失望?或者是你竟然是李臻若,你覺得我們之間還有可能嗎? 李臻若用力甩甩頭,讓自己不要再想下去,他總是阻止不了讓自己往更悲觀的方向去想,就好像今天就是他和李臻然的末日似的。 第56章 李臻若抱著貓出現在夏弘深面前時,不出意料看到他冷著張臉。 夏弘深坐在電腦桌前面問他:“你當這裡是動物收留所?” 二黃很興奮地繞著李臻若轉圈,用腦袋磨蹭他的腿。 李臻若低頭看懷裡的貓,對夏弘深說道:“這隻小貓的主人是個瘋子,你看它身上的傷,就是被他主人用刀子傷的。” 夏弘深聞言竟然用力一拍桌子,厲聲道:“是什麼人?” 旁邊席安鈴給他嚇了一跳,跟著站了起來。 宋鈞拍一下夏弘深的肩膀,“師兄,冷靜。” 李臻若說道:“所以我就把它抱回來了,想給它找一戶好主人。” 夏弘深看著他點了點頭,“既然是這樣就算了,不和你計較這一回。” 李臻若擦擦冷汗,“多謝師父。” 龍星這時說道:“我有個女同事剛好想要養一隻小貓,不如我去問問她要不要吧?” 李臻若立即問道:“靠譜嗎?” 龍星想了想,“應該靠譜吧,性格很溫柔的女同事。” 李臻若於是點了點頭,“那麻煩你幫我問問吧,謝謝你了。” 夜深了所有人都回去各自房間,李臻若獨自在走廊上靠墻坐著,身邊小貓正埋著頭在吃碗裡的貓糧。 李臻若伸手摸一下它的後背,便仰起頭靠著墻發愣。 過了一會兒有人走到他身邊坐下,李臻若轉頭過去看到是宋鈞。 宋鈞問他:“怎麼還不去休息?” 李臻若有些發愣,他說:“我有點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 宋鈞一隻手撐著臉,“什麼不知道怎麼辦?” 李臻若說:“我之前太依賴那個人了,現在一離開他,我就覺得自己很無力,就連隨意地變化形態都不那麼容易,想要為自己報仇更是因為沒有錢而寸步難行。” 宋鈞說:“你不是做了夏師兄的徒弟嗎?怎麼會對未來一點信心都沒有?” 李臻若嘆一口氣,“這兩天我在外面一直在嘗試著吸收靈氣,可是發現效果微乎其微,那個過程太緩慢了,我就算相信自己終有一天能做到,也怕我的仇人活不到那一天。” 宋鈞沉默一下,問他:“報仇有那麼重要嗎?比自己開心幸福地生活還要重要?” 李臻若轉過頭來,看著他說:“不然老天爺為什麼要讓我有機會再活一次呢?我從小沒有媽媽,後來沒了其他親人,沒了前途,沒了家,我什麼都沒有了,如果不報仇,活著的意義是什麼呢?” 宋鈞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頭,說:“那你的主人呢,小加菲?” 李臻若沒有力氣讓他不要叫自己小加菲,只是深呼吸一口氣,然後說道:“他知道我的身份了,我覺得他可能不會再接受我了。” 宋鈞稍微有些疑惑,隨後問道:“你是說你是李江臨四兒子的事情嗎?” 李臻若點點頭,“嗯。” 宋鈞奇怪道:“他很在意?” 李臻若忍不住抬手捂著臉,“他肯定會在意的。” 宋鈞問道:“你嘗試過和他溝通嗎?” 李臻若搖了搖頭,“算了,可能並沒有那個必要,我不應該再浪費時間了,這個身體的主人已經出現了,我必須要再快一點,如果能順利報仇,我想我不如把這個身體還給他好了。” “還給他?”宋鈞很吃驚,“你這麼想的?” 李臻若看著他,勉強笑了笑,“就是有時候會有這麼一個想法而已。” 宋鈞安靜待了一會兒,突然說道:“要不我們幫你吧?” “嗯?”李臻若詫異朝他看去。 宋鈞說:“我和小鳳還有龍星,我們三個可以幫你,你要找什麼人,想要追查什麼線索,都可以交給我們去做。” “你們不能幫他,”兩個人同時聽到了從頭頂傳來的聲音,抬頭去看才發現夏弘深打開門從房間裡面探出頭來,對他們說,“你們對人類的事情干涉太多,會被天庭扣分的,遲早把你們幾個回收利用了。” 李臻若也連忙說道:“不用你們幫,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會做到的。” 宋鈞有些遺憾,說:“一些簡單的事情應該還是可以的吧,你不用想太多,車到山前必有路,未來怎麼樣誰也說不清楚。” 李臻若用力點一下頭,“嗯,謝謝你們。” 那天晚上,他依然是和鳳俊元擠在一張床上睡覺,二黃就趴在床邊,而且屋子裡還多了一隻小貓。 李臻若睡不著,怕打擾了鳳俊元休息一動不動地躺著。 鳳俊元卻突然說道:“家裡好熱鬧。” 李臻若聞言,輕輕翻了個身,說:“對不起,打擾你們了。” 鳳俊元與他面對著面,說:“沒關係啊,你很可愛。”說完,他抬起手來摸了摸李臻若的頭。 李臻若頓時有點小小鬱悶,覺得這一家子都真的把他給當成一隻貓了。被當成貓其實也沒什麼,他只是不太能接受這種帶著憐愛的眼神,連忙把自己眼睛給閉上了。 學校裡面清靜,天氣也涼下來了。雖然和鳳俊元睡一張床有點擠,可是環境舒服不知不覺也就睡著了。 這一覺睡到天亮,清晨迷迷糊糊時,李臻若翻身抱住了身邊人的腰,他想將臉埋進那人懷裡繼續睡,卻覺得觸感好像不太對。 鳳俊元也還沒醒過來,額頭貼在李臻若額頭上,手也攬了過去。 呼吸可聞,李臻若覺得不太對了,懵然時要睜開眼睛,突然便覺得有人在床邊坐了下來。他猛然間想起自己在什麼地方,也瞬間被嚇得清醒了,動作弧度極大地翻個身朝床外側看去,果然見到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坐在了床邊。 李臻若用力推了一下鳳俊元。 鳳俊元“唔”一聲,一臉茫然抬起頭來。 李臻若這才看清楚坐在床邊的男人模樣,發現竟然是駱飛。 駱飛穿著西裝,姿態文雅,見到李臻若和鳳俊元看他,甚至還露出個溫和的笑容來,問道:“睡得好嗎?” 李臻若愣了一下,駱飛明明在笑,他卻產生了一種被捉姦在床的感覺。還有,昨晚是他後回房間的,他清楚記得自己是把門反鎖了的,駱飛到底是怎麼悄無聲息進來的?他有鳳俊元房間鑰匙? 莫名其妙看著駱飛,李臻若在要不要起床之間猶豫,雖然他沒有裸睡,可是下面只穿了一條三角內褲,跟鳳俊元的腿碰到一起,還能感覺到光滑細膩的觸感……他低頭看一眼床下,貓和狗都還在,可是都格外安靜,只是趴在地上看著駱飛,誰也沒有叫。 這時,有人在外面敲了一下門,“小鳳,加菲,你們起床了嗎?” 鳳俊元揉了揉眼睛,匆匆“啊”一聲。 駱飛站起身去開門,打開門見到是龍星站在外面。 龍星挺驚訝,“駱老闆?你什麼時候過來的?” 駱飛笑笑,“我來看小鳳,本來今天打算接他出去玩的。” 龍星“哦”一聲,走進來對李臻若說:“我把貓抱走了啊。” 李臻若愣住了,“這麼快?” 龍星於是也遲疑了一下,說:“要不你再養兩天?我給同事發照片了,她說她想要。” 李臻若本來的目的就是要給小貓找一個好的主人,難得有這個機會,他當然不願意錯過,只是心裡多少有些舍不得。 雖然是隻昨天才見面的小貓,可是自己把它救下來了,就總覺得自己對它多了一分責任。 李臻若掀開被子下床,雖然只穿了條內褲,反正這裡都是男人,看到就看到吧,他走到旁邊的椅子上去拿褲子。 二黃和小貓一下子都圍了過來在他腿邊打轉,讓他有一種大受歡迎的感覺。 急急忙忙抓起褲子穿���身上,李臻若蹲下來把小貓抱起來,親了親它額頭,說:“希望新主人能夠好好照顧你,你一定要過得幸福。” 小貓也不知聽沒聽懂,只是從他懷裡探出頭來,嘴脣輕輕碰觸一下他的嘴脣,像是在親吻。 李臻若嘆一口氣,把貓交給了龍星。 小貓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有些慌亂一隻爪子想要抓住李臻若的手臂,最後卻還是沒能成功。 龍星抱著它安慰了一下,又對李臻若說:“你放心吧,我同事人很好的。” 李臻若點了點頭,“謝謝你。” 突如其來的分別叫人有些傷感,李臻若站在門邊上看著龍星把小貓抱走,一直到他們身形消失在樓梯轉角處,才悶悶不樂嘆一口氣。 轉身回來時,李臻若看到駱飛正坐在床邊,拿了件外套給鳳俊元披上,說:“今天休息?” 鳳俊元問他:“你怎麼知道?” 李臻若頓時覺得自己像是個電燈泡,猶豫要不要進去。 這時,駱飛突然轉頭看他,“小貓。” 李臻若頓時想要炸毛,他那麼大一個人站在那裡,卻都要把他叫成一隻貓。強忍下不悅,李臻若說道:“我有名字。” 駱飛說道:“名字?對了,你叫李團子是吧?李臻然告訴我的。” 陡然聽到李臻然的名字,李臻若不禁微微一怔,隨即收拾了心情說道:“隨便,你還是叫我加菲吧……” 駱飛笑了笑,問道:“今天有空嗎?一起出去吧。” 在李臻若開口問他去哪裡之前,夏弘深先探了個頭進來問道:“去哪兒?” 駱飛依然坐在床邊,一隻手放在鳳俊元手上,說:“難得小鳳休息,我打算請你們出去聚餐,如何?” “聚餐?”夏弘深並沒有特別高興,他只是說道,“龍星今天上班,安鈴有約會。” 駱飛說:“那也沒辦法,你和宋鈞有空的話,我們就一起去好了,加上小加菲。” 李臻若聞言,連忙說道:“我有事情,你們去吧。” 他打算趁著今天有空嘗試一下去找朱凱。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雖然朱凱到底打些什麼主意讓他現在覺得一頭霧水,可是嘗試著找到朱凱的蹤跡卻並不算是一件太過困難的事情,只要沒有離開這個城市,他覺得他就有辦法找出朱凱的下落來。 當然了,可惜他現在沒有錢,不然辦起事情來應該更加方便。 然而夏弘深在這時突然把手放在了李臻若頭頂,說:“徒兒。” 李臻若一愣,抬頭應道:“師父?” 夏弘深說:“去。” 李臻若恍惚一下,明白過來,“你叫我跟你們一起去嗎?” 夏弘深“嗯”一聲。 師父有令,徒兒豈敢不從,雖然李臻若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可是夏弘深都開口了,他便不好再拒絕,只能說道:“那好吧。” 臨走之前,夏弘深低聲問駱飛道:“你哄我徒弟出去做什麼?” 駱飛笑了笑,“反正不會害他,這你可以放心。” 在國外讀大學的時候,李臻若也時常跟一群朋友開著車出去玩,跳舞喝酒泡美女,現在想起來都是恍如隔世了。 他坐在最後一排,安安靜靜地看向車窗外面,大腦感覺快被扯成了兩半,一半想著朱凱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情,另外一半則想著李臻然。 城市繁華如昔,李臻若卻有時會覺得這不再是屬於他的城市,他好像更適合當一隻貓,待在一個僻靜安全的地方,獨自過自己的生活。 到底什麼時候開始,這個花花世界已經沒那麼吸引他了呢?他明明才二十三歲。 宋鈞和鳳俊元一左一右坐在他身邊,鳳俊元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宋鈞問他:“心情不好啊?” 李臻若看了看他們兩個,見到他們都在看他,頓時有一種自己其實是這一大家子人的寵物的感覺,他搖了搖頭,說:“沒什麼,我就在想我到底能不能修煉成仙。” 鳳俊元聞言,竟然很嚴肅地對他說:“並不容易。” 宋鈞說:“做一隻小貓妖還是可以的,多幾十年壽命,這期間一直修煉,運氣好再多一兩百年壽命,可以做很多事情了。” 李臻若只能說道:“好的,謝謝你們安慰我。” 在前排開車的駱飛從後視鏡看他們一眼,笑了笑什麼都沒說。 他們的目的地是市郊一個新修建的大型商業廣場,這裡今天開始會有個哆啦a夢的主題展會,說是有非常多的哆啦a夢。 對於這種小孩子的東西李臻若不怎麼感興趣,可是夏弘深卻非常感興趣的模樣,李臻若覺得可能因為展出的主題是一隻藍色的胖貓。 夏弘深感興趣,宋鈞和鳳俊元好像就不會覺得累,一直跟著他東看看西看看,駱飛則好脾氣地陪著鳳俊元,只有李臻若漫不經心走在後面。 駱飛突然轉過頭跟他說:“你要是累了去那邊星巴克等一下吧。” 李臻若連忙應了好,一個人朝星巴克方向走過去。 他站在櫃檯,盯著上面菜單發了一會兒愣,突然聽到旁邊有個聲音說道:“給他一杯摩卡。” 聲音太熟悉,以至於李臻若幾乎有了轉身就跑的衝動。 而身邊的人顯然已經看出來了他的意圖,問道:“你要走?我們之間是不是一輩子都不需要再交流了?李臻若。” 李臻若忍住了沒有離開,轉頭看向李臻然。 李臻然對他說:“我已經找到朱凱了。” 李臻若愕然問道:“他在哪裡?” 李臻然卻並沒有回答他,而是轉身對櫃檯方向說道:“我要一杯摩卡,謝謝。” 結了賬,李臻然拿起兩杯咖啡,轉身看向李臻若,“你要陪我喝完這一杯咖啡嗎?” 李臻若最終點了點頭,跟著他朝角落方向走了過去。 這個角落��安靜,正適合兩個人坐下來說話。 與李臻然面對面,李臻若有些不敢抬起頭,只能伸手去拿起咖啡杯,淺淺喝了一口,苦味伴隨著醇香一起滑入喉嚨。 李臻然卻沒有動他的咖啡,而是身體微微後仰,問道:“你不願意見我,是因為害怕我還是不想再見到我?” 李臻若沒有說話。 李臻然雙臂抱在胸前,“老四,你在李家那麼長時間,是不是覺得每個人都像是傻瓜,被你耍得團團轉?哦,不對,被你耍得團團轉的只有我一個人。” 李臻若搖了搖頭,終於開口說道:“我沒有耍你,真正的傻瓜只有我一個人,死都死了還不知道究竟是誰對我下的殺手。” 李臻然說:“這是你欺騙和利用我的理由?” 李臻若看著他,有些壓抑不住情感,“這不是,你要把我們之間的關係僅僅歸結為欺騙和利用?我們在一起那麼久,你連我的感情都看不出來?” 李臻然目光灼灼落在他身上,到了這時,緩緩說道:“無所謂,你回來吧。” 李臻若聞言一愣。 李臻然語氣平靜無波,就好像在說一件跟他無關的事情,“你最初是什麼心態接近我的,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我只要你回來。” 李臻若愣愣看著他。 李臻然說道:“告訴我,你為什麼要走?” 李臻若只覺得思維有些混亂,一時間理不清楚,因為李臻然的反應實在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說:“那天那個女人……” 李臻然問他:“哪天哪個女人?” 李臻若低頭看著杯子裡微微晃動的咖啡,“你爸爸生日那天跟你一起回來的女人。” 李臻然說:“那個是爸爸老朋友的女兒,說名字估計你也知道,她剛好當天飛機過來,爸爸讓我順路在機場接她,她幫她父親給爸爸帶了禮物。那天吃完飯她男朋友就來接她,一起去旅遊了。好了嗎?你還想知道什麼?” “我——”李臻若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只問道,“那天在學校為什麼你不肯說?” 李臻然用冷淡的語氣說道:“我生氣,我嫉妒你跟一個男人抱在一起,哪怕那可能是個誤會,我還是沒辦法冷靜。” 李臻若萬萬沒想到李臻然會說出這種話來,他神情變得有些茫然,隨後有些慌亂地說道:“可是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我是李臻若。” 李臻然沉默了下來,一言不發地看著李臻若,過了好一會兒說道:“我不是第一天知道你是李臻若,我只是在等你什麼時候給我坦白。” 李臻若雙手放在桌面上,緊緊握在一起,他心裡翻騰得厲害,一邊覺得好像是自己對不起李臻然,一邊又覺得李臻然對他的態度太過於心狠,讓他至今無法釋然。 李臻然突然伸出手覆在他手背上,微微用了些力道,說:“你現在告訴我,為什麼要走?” 李臻若說:“你把我丟在家裡一個月不聞不問,剛回來就帶了個漂亮女人。” 李臻然點了一下頭,說:“好,那我讓嚴修傑帶你回來,你為什麼又要跑?” 李臻若這回看著李臻然,說道:“因為你說了,我是李臻若。” 很奇怪,他明明一直那麼坦然地和李臻然在一起,可是當他發現對方知道他是李臻若之後,他就忍不住要開始退縮。 哪怕李臻然表現出來並不在意,可他自己就始終覺得這一道坎,他們兩個都沒有辦法那麼輕易就跨過去。 李臻然明顯看出來李臻若陷入了糾結之中,他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對他說:“過來。” 李臻若抬起頭,忍不住看了一下周圍,雖然人並不是太多,可是畢竟是公共場合,他們兩個坐在��人沙發上,突然被李臻然叫過去,他覺得有點緊張。猶豫一下,李臻若搖了搖頭,“有什麼話你說吧。” 李臻然收回了手,身體往後仰靠在沙發椅背上,靜靜看了他許久,說:“你是李臻若這件事,究竟是我不能接受,還是你不能接受?” 李臻若一下子愣住。 李臻然低下頭從口袋裡掏出煙盒和打火機,捏在手裡似乎突然想起這裡禁止吸煙,又塞回了衣服口袋裡,他說:“算了,無所謂,只要你願意回來,我什麼都可以。我們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你就是那隻貓,你想要找什麼人查什麼事我全都可以幫你,又或者我可以視而不見。你覺得怎麼樣?” 李臻若深吸了一口氣緩解心理的酸楚,他問李臻然:“為什麼?” 他聲音有些輕,李臻然似乎沒聽清楚,身體微微前傾,手臂平撐在玻璃的桌面上,靠近李臻若一些,“什麼?” 李臻若重複了一遍:“為什麼這麼對我?” 李臻然看著他,視線絲毫沒有動搖,用平靜的聲音說道:“因為我愛你。” 那一瞬間,李臻若覺得自己仿佛像是溺水了一般,身體被排山倒海用來的水浪擠壓著,所有的感官都被剝奪,就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他不得不張開嘴急促地呼吸著,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視線範圍內唯一清晰的是對面的李臻然。 我愛你,這三個字就被李臻然這麼簡單地說出了口,以至於李臻若恍惚中搖了搖頭,“你騙我。” 李臻然氣笑了,“我騙你?”他朝著咖啡店的落地玻璃窗外面看了一眼,又轉回視線看向李臻若,“我從小到大什麼時候騙過你?” 李臻若忍不住去回想,卻發現李臻然果然沒騙過他什麼,他們兩個甚至連交流都很少。可是他卻忍不住想要去否認,他覺得他已經不知道李臻然在想些什麼了,他只能說:“你知道的,我是李臻若。” 李臻然說:“你現在知道你是李臻若,你跟我上了那麼多次床,怎麼從來沒想起你是李臻若?” 李臻若並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回答,他手肘撐在桌面,捂住了臉。 李臻然緩緩說道:“或許對你來說無所謂,跟誰上床都可以,但是對我來說不是,我只跟我喜歡的人做。” 李臻若不由自主捏緊了手指。 李臻然突然站了起來,說:“不好意思,出去抽根煙,我希望你不要再跑掉。” 李臻若聞言,下意識摸了一下自己脖子上的項圈,他或許從來都不是真心要跑掉,如果他想要遠遠離開李臻然,從一開始他就該把這根項圈給取下來。 李臻然說完這句話,從咖啡店走了出去,繞到外面的路邊上,為自己點了一根煙。 李臻若看著他的背影,心想想著李臻然本來是沒有煙癮的,唯一的可能就是在他離開的這些日子抽了很多,染上了癮。可能還不止這些日子,說不定從他跟李臻然攤牌,然後李臻然出去出差那些日子就開始了。 李臻然的背影依然修長挺拔,偶爾轉過頭露出的側面堅毅俊美,可是李臻若注意到他微微皺著眉頭,神色帶著些疲倦。可是在面對著李臻若的時候,他卻從來不會顯露出來。 李臻若把臉埋在手心,安靜坐了幾秒突然站起來朝著外面走去。他想不管什麼原因,既然李臻然是在乎他的,為什麼自己又要一味的退讓呢? 他已經是個成年人了,很多情感並不是自己刻意去迴避或者否認,就真的能夠當做不存在的。 以後會怎麼樣他依然不知道,可是在這時候,他覺得自己實在不想看著李臻然難過。 李臻然在聽到腳步聲的時候便想要轉身過來,可是李臻若卻加快了速度衝過去從身後一把抱住李臻然,臉貼在他後背,微微有些喘。 “李臻然,”李臻若悶聲喊道。 李臻然被他撞得朝前跨了一小步,才又穩住身形,回過頭來卻看不到他的臉,只能應道:“嗯?” 李臻若說:“你走之前問我,對你是什麼感情。” 李臻然聞言問道:“你現在要回答我嗎?” 李臻若輕聲說道:“不是哥哥,也不是主人,不對,可能應該說不只是主人,還有很多很複雜的東西。” 他不像李臻然,沒有辦法如此平淡地將我愛你三個字說出口,什麼是愛?從小到大他的爸爸和哥哥們都沒有對他說過愛,李臻然是第一個對他說這個字的人。他一直覺得愛是一種太過神聖的感情,不能夠也不應該這麼輕易掛在嘴邊,可是他又不想對李臻然說喜歡你。因為喜歡這種感情太過於尋常,他喜歡過太多人,李臻然顯然跟他們都不一樣。 很多複雜的東西,他跟李臻然一起相處了那麼久,他覺得李臻然應該明白他的感情的。 李臻然伸手按住李臻若的雙手,說:“都無所謂了,只要你跟我回去。” 第57章 李臻若想要找夏弘深他們,在會場轉了一圈也沒能找到,最後只能給夏弘深打了個電話,說他現在有點要緊的事情得去辦,晚上還要回來。 夏弘深掛了電話之後,冷眼看向駱飛,說:“你算計我徒弟。” 駱飛有些無辜地聳聳肩膀,“你徒弟自己心甘情願的,我不過是應了朋友託付,讓他們兩個能夠有個機會心平氣和坐下來聊聊而已。” 李臻然開車,李臻若坐在副駕駛。他們從咖啡店離開時,李臻然說現在就去找朱凱。 李臻若有些沉默地看著車窗外面。 李臻然問他:“怎麼?緊張?” “嗯?”李臻若轉過頭來,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李臻然目光注視著前方,“和你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 李臻若聞言,不自覺用手撐了一下坐墊,背挺得直一些,說道:“也不算什麼。”說完,他沉默一下喊李臻然的名字,“李臻然。” 李臻然轉過頭看他一眼。 李臻若繼續說:“我的死,你們是不是都知道不是意外?” 李臻然安靜了片刻,說:“不是知道,只是猜測。” 雖然心裡明白那時候李臻然和他之間並沒有什麼感情,換做李臻然死了他也未必見得有多傷心,可是這時候心裡還是有些不好受。 李臻然左手手肘撐在窗邊,手指摩挲了一下嘴脣,說:“最初有人給了爸爸那份鑒定,直到你確定不是爸爸的親生兒子離開李家,有段時間爸爸是很生氣的,並不是為了你不是他兒子而生氣,而是生氣我們兄弟幾個有人���背後搞鬼。” 李臻若有些愣怔,心想這是不是證明李江臨心裡其實還是惦記著他這個兒子的。 李臻然說:“其實你沒發覺嗎?爸爸始終還是最疼愛你這個小兒子。” 李臻若搖搖頭,“我並不覺得。” 李臻然輕笑一聲,“那是你沒見到過,小時候爸爸對大哥才嚴厲,後來隨著年齡增加,有了老三和你之後,已經溫和了許多。” 李臻若發現自己想象不出來,不過李臻然說的可能是真的,或許正是因為李江臨對李臻泰過於嚴厲了,才會造成李臻泰現在這種略有些畏縮的性格。 然而他也並不覺得李江臨對他有多溫和,他想如果不是小時候缺少父母兄長的疼愛,他現在也未必有那麼眷戀李臻然給他的一點點溫情。他骨子裡大概就是需要那麼一個男人,把他當成小孩子一樣來寵愛。 李臻然開車去了市區一家五星級酒店。這家酒店其實李臻若知道,朱凱和酒店少東關係不錯,之前他推測朱凱可能去的地方也想過這裡,只是還來不及親自查探。 車子停在酒店門口,李臻然下車把鑰匙交給泊車的員工,等李臻若過來,手掌扶著他背心說:“跟我來。” 李臻若想到自己即將要面對的事情,不禁也加快了腳步。 走進大廳,有人過來拿了張門卡給李臻然,對他說了房號,李臻然點點頭,陪著李臻若朝電梯方向走去。 等待電梯上行的時候,李臻然問李臻若:“如果你確定是朱凱做的,你會怎麼樣?” 李臻若看著跳動的數字,說:“至少我需要知道為什麼。” 從電梯出來,兩個人放慢了腳步,走到朱凱住的房間,李臻然直接用房卡開了門。 已經上午快十二點了,朱凱竟然還躺在床上睡覺沒有起來,他大概以為是客房服務,有些不悅地趴在床上說道:“誰啊?不知道有人嗎?隨便進來!” “朱凱,”李臻然一邊喊他的名字,一邊朝裡面走去。 李臻若跟在李臻然身後,進去客房裡面,見到朱凱從床上一下子坐了起來,赤裸著上身看著他們。 朱凱頭髮還亂糟糟的,眉頭緊緊皺起,見到他們兩個並不顯得十分緊張,只是伸手抓了一下頭髮,說:“怎麼了?大清早的。” 李臻然走到床邊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朱凱又抓了一下臉,問李臻然:“老頭子叫你來找我?他還沒消氣?” 李臻然沒有回答他。 朱凱便又說道:“是他自己兒子勾搭兒媳婦,我不過是不小心拍了張照片,關我什麼事?” 李臻若看著朱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段時間生活太不規律,只覺得他大概又瘦了,染成金色的長髮披在肩上,顯得有些枯燥。 他以為他跟這個男人很熟悉,到現在才發現一點都不熟悉。 朱凱這時也看到了李臻若,瞟一眼李臻然說:“你也夠大膽的,不怕被我拍到照片交給老頭子,讓他知道你跟男人鬼混?” 李臻然竟然毫不在意地說道:“隨你的便。我不是來問李臻自他們的事情,我是來問你李臻若的事情。” 朱凱神情一瞬間變得有些奇怪,他又看了一眼李臻然身後的李臻若,問道:“為什麼要問李臻若的事情?他——”朱凱朝李臻若方向揚揚頭,“跟李臻若什麼關係?” 李臻若在李臻然說話之前,先說道:“我跟你李臻若是什麼關係不重要,不過我很好奇你跟李臻若是什麼關係,為什麼要害他?” 朱凱聞言笑了一聲,“唉,讓我先把衣服穿上再說吧,我是不介意裸著,我怕你們不想看。”說完,他直接將被子給拉開了,下面果然是一絲不掛。 結果李臻然和李臻若都面不改色看著他,李臻然是無所謂,李臻若卻並不是沒看過朱凱的裸體。 儘管如此,當朱凱走到電視櫃旁邊去拿衣服穿的時候,還是沒人阻攔他。 朱凱慢條斯理把衣服拿來穿在身上,仔仔細細扣好扣子,拉上拉鏈,突然間便轉身朝著外面跑去。 李臻然反應很快,猛然間追了上去,而比李臻然反應更快的竟然是李臻若。 朱凱剛剛跑到走廊上,被李臻若一腳從後面踹倒,然後李臻若便整個人壓在了他身上,手臂重重將他的頭壓在地上。 朱凱喘一口氣,說:“別亂來啊,這走廊上有監控的。” 李臻若將他一把拉起來,說道:“你不跑我就不亂來。”說完,抓著朱凱手臂將他拉回了房間。 李臻然站在房門口,略微有些詫異。 李臻若卻是活動了一下手腕,回憶起自己剛才那一下的爆發力,覺得自己或許是有了些改變。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照著夏弘深教授他的方法吸收天地靈氣,久而久之體內的靈力越發充沛,最明顯的感覺大概就是身體力量的變化。 就想剛才他按著朱凱的頭,朱凱明顯感覺到他的力道很強,掙脫不開。 朱凱一屁股坐在梳妝檯前面的椅子上,面對著他們,說:“說吧,你想知道什麼?” 李臻然沉默地坐在床邊。 李臻若問他:“你為什麼要陷害李臻若?當時是你叫人從李臻若房間裡面找到帶血的紙巾去驗dna的,沒錯吧?” 朱凱有些好笑,“什麼叫陷害?李臻若本來就不是李江臨的兒子,我不過是幫他們做了科學的證實,這叫什麼陷害。” 李臻若冷聲問道:“那好,你怎麼知道李臻若不是李江臨兒子的?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情?” 朱凱上下打量著他,隨後轉向李臻然,“是你想要知道還是他想要知道?” 李臻然平靜地回答他:“都一樣,他想知道的事就是我想知道的事。” “嘖——”朱凱嘖了一下嘴,說,“那好,既然你都知道了那麼多,我也不怕告訴你。我怎麼知道李臻若不是李江臨親生兒子的,因為那是李臻泰告訴我的,為什麼要取他血去做鑒定,因為我和李臻泰之間有交易,是他讓我幫他找來的。” 李臻若看著朱凱,顯然沒有完全相信他的話,追問道:“什麼交易?” 朱凱哼笑一聲,“當然不會告訴你。” 李臻若問他:“既然你和朱凱有交易,為什麼又要在他婚禮上做出這種事情?” 朱凱眼珠子往上看了看,“因為他單方面破壞了我們的交易,我想報復他。唉,你別又問我是什麼交易,我不會說的。” 話說到這裡,朱凱有些不耐煩地說道:“我現在只回答你最後一個問題,問完你們可以滾了。” 李臻若聞言並沒有生氣,而是靠近朱凱面前,一字一頓問道:“那天你說你知道李家一個秘密,究竟是什麼秘密?” 朱凱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說道:“我知道的秘密就是——李臻若可能根本就沒死。” 李臻若沒想到朱凱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瞳孔猛然間收縮。 朱凱竟然趁機親了他一下。 李臻然見狀從床邊起身,一腳踹開朱凱屁股下面坐著的椅子,朱凱險些沒摔倒在地上,抱怨道:“真是小氣。” 李臻若覺得朱凱沒有說實話,或者說根據他對朱凱的了解,知道朱凱肯定還隱瞞了很多東西。然而朱凱這個人是軟硬不吃,說話做事全憑心情的,他說不會再說就肯定不會再說,把他綁起來打一頓也無濟於事。 李臻然沒說話,靜靜等著他。 李臻若深吸一口氣,原地站了一會兒,對李臻然說:“走吧。” 他們一前一後即將要離開朱凱房間時,李臻若想起一件事,回過頭來對朱凱說道:“你的狗在我那裡。” 這是今天讓朱凱反應最大的一句話,他一下子站了起來,問道:“把它還給我?” 李臻若有些好笑,“你既然惦記著它,又捨得把它丟下不聞不問那麼長時間?我當然不會把它怎麼樣,可是如果你跟我說實話的話,我考慮把它帶出來給你。” 朱凱說:“我說的每一句都是實話。” 李臻若看著他,笑容有些冷,“你不是說了,李臻若沒有���嗎?你說的是不是實話,他會知道的。” 說完,李臻若拉一下李臻然的手臂,“我們走。” 直到進了電梯,李臻若依然緊緊蹙著眉頭。 李臻然雙手放在褲子口袋裡,問他:“雖然他沒說實話,可你想要知道的還是知道了吧?” 李臻若說道:“我最需要肯定的,就是李臻泰是不是這件事背後的那個人。” 李臻然說:“現在你確定了?” 李臻若其實一直很確定,他只是始終有些東西沒有理順,要殺了李臻泰報仇很容易,但是他不想這一輩子也這麼稀裡糊塗就過去,那種被蒙在鼓裡的感覺太難受。 這時,李臻然突然握住了他的手,湊到他耳邊用低沉的聲音說道:“要殺了他報仇嗎?” 李臻若愣了一下,抬頭看向李臻然,他不確定李臻然是不是在開玩笑,因為李臻然不管是認真還是玩笑,表情都不會太豐富。 李臻若只能說道:“就算要殺他,也得知道他是不是那個買凶殺我的人不是嗎?關於那份鑒定,其實朱凱說得對,那不是什麼陷害,那本來就是事實,我還不至於為了這個要李臻泰的命。” 電梯到了一樓,李臻然牽著李臻若的手朝外面走。 李臻若落後他半步,看著他的背影,又忍不住去看周圍有沒有人注意他們。應該還是有的,只是沒有人明目張膽一直盯著看。 上車之後,李臻然問李臻若:“回去嗎?” 李臻若遲疑一下,說:“我還是得先回去我師父那裡,不然他們會擔心的。” “師父?”李臻然微微皺眉。 李臻若以為他會反對,結果他只是說道:“好,我晚上來接你。” 第58章 李臻然在妥協。 李臻若可以明顯地感覺出來。其實他覺得李臻然應該更生氣的,不管是他離家出走還是他真實身份是李臻若這件事情,都足以讓李臻然憤怒。 可是李臻然現在沒有任何表示,甚至對於他的靈魂是李臻若這件事情都不曾多問兩句,是不是說李臻然也在害怕,怕把他逼緊了他又會不告而別? 就想李臻然自己說的,他愛他,所以他不得不妥協。不知道他是不是先愛上的那一個,但是或許他是愛得更深的那一個。 李臻若有些愣怔。 在李臻然把車子開進學校大門的時候,李臻若突然問道:“你不覺得很匪夷所思嗎?靈魂轉移這種事情。” 李臻然聞言朝他看去,“我覺得最匪夷所思的時候,就是你告訴我你是我的貓那時候,包括後來親眼見到你在浴缸裡面變成貓的樣子,後來我就想,這個世界有太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不知道並不等於不存在,只是我自己所知有限罷了。” 李臻若靜靜聽他說。 李臻然繼續說道:“後來我開始懷疑你的身份,最初聯想到的你可能是李臻若。剛開始有點奇怪,有些彆扭,可是看到你那麼坦然跟我上床,又覺得有意思。” 李臻若:“……你覺得我變態嗎?” 李臻然竟然笑了笑,“當然不,我覺得你很有意思。” 李臻若說:“我變態你不也是個變態?明知道我是李臻若,你還能做的下去。” “李臻若又怎麼樣?”李臻然說,“首先我們沒有血緣關係,其次,你既是李臻若,也是我的團子,我不覺得有什麼問題。” 李臻若被他這三言兩語突然說得有些害臊了,打開車門說:“我走了。” 李臻然卻一把抓住他手臂將他拉了回來,用力吻住他的嘴脣。 久違的親吻,可是一切又那麼熟悉和理所當然,李臻若抬手攬住李臻然的脖子。 親吻結束,李臻然幫他整理了一下衣襟,說:“晚上等我電話。” 李臻若“嗯”了一聲,抬腿跨出汽車。 吃完晚飯,所有人都擠在夏弘深的小房間裡,包括二黃。 下午有些下雨,直到現在地上還是濕的,所以龍星沒有帶二黃出去散步,二黃情緒有些低落,大腦袋搭在爪子上趴在地上看著屋子裡的人。 夏弘深坐在他的電腦桌前面,看著李臻若說:“要回去就回去吧。” 李臻若背靠在墻上站在窗邊,說道:“給你們添麻煩了。” “沒有關係,”鳳俊元連忙輕聲說道,“很歡迎你。” 雖然知道鳳俊元是喜歡他貓的形態,可是李臻若還是覺得怪怪的。 宋鈞倒是笑道:“今天駱飛恨不得打包行李過來住,要不然就要把小鳳給打包走了。” 聽宋鈞這麼說起,李臻若才想到今天早上駱飛看到他跟鳳俊元睡一張床肯定是生氣了,怪不得今天要哄他出去跟李臻然見面,這是明裡暗裡都想要趕他走了。 想通了李臻若覺得自己果然還是該走,雖然夏弘深收他當徒弟,可是對於他們來說自己畢竟是個外人,就這麼突然闖入他們的生活還給他們添了不少麻煩,李臻若心裡覺得過意不去。 可是有時候想想,他對李臻然倒是從來沒有過意不去,或許因為從小到大他們都是一家人的緣故吧。 龍星這時問道:“你要把二黃帶走嗎?” 李臻若蹲下來,二黃立即跑到他身邊靠著他,他摸摸二黃的腦袋,心想自己也只能先把二黃帶回李家,不然二黃肯定會以為大家都不要它了。 可是想到朱凱又覺得有點糟心,不想把二黃再交給朱凱。 苦惱片刻,李臻若還是說道:“我會帶它走的。” 龍星有些舍不得,走過來抱住二黃的頭蹭了蹭,對李臻若說:“經常帶它回來玩吧。” 李臻若點點頭,“好。” 九點多,李臻若接到李臻然的電話,說在樓下等著他。 掛斷電話之後,李臻若順勢朝窗外看了一眼,果然見到李臻然的車停在路邊,而李臻然則站在車門旁邊朝前看去。 順著李臻然目光方向看過去,李臻若注意到在距離李臻然停車地方不遠的路邊還站了個人,竟然正是那個沈鷺鳴。 沈鷺鳴就站在路邊,目光朝向二樓方向,李臻若看過去的時候,正好與他對視著。 李臻若被嚇了一跳,下意識轉身躲回了墻後面,對夏弘深說道:“師父,那個人找過來了!他是不是想要回他的身體?” 夏弘深聽到他這麼說,站了起來朝窗外望去,果然見到了沈鷺鳴。 沈鷺鳴像是驀然間回過神來,見到有人在窗戶旁邊看著他,覺得自己一直盯著那裡看不太好,便轉身離開了。 夏弘深若有所思,對李臻若說:“他好像還並沒有意識到這是他的身體,你不用太緊張,有機會我幫你試試他。” 李臻若恨不能抱住夏弘深的大腿說一句“師父我愛你”,不過他敢肯定夏弘深會把他一腳踢開,於是隻能抱拳誠懇道:“多謝師父!” 夏弘深一揮手,“你可以滾了。” 李臻若牽著二黃下樓,見到李臻然小跑兩步過去。二黃則比他要興奮得多,健步如飛要去撲李臻然,被李臻若給用力拉住了。 李臻然看他跑過來,幫他拉了一下衣領,說:“你穿的什麼衣服?” 李臻若的衣服是鳳俊元的,雖然小鳳醫生人長得好,穿什麼衣服都好看,可是跟他自己買的那些衣服比起來當然不是一個檔次的。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了,李臻然幫他把衣領拉高一些,說:“回去吧。” 李臻若把二黃塞進後座,自己坐上副駕駛,看到李臻然探身過來幫他系安全帶。 他以為李臻然會問關於沈鷺鳴的事情,結果直到李臻然發動汽車駛離了學校,他也一直沒有問過。 李臻若自己有些坐不住了,他問李臻然:“你剛才看到那個男生了吧?” “嗯,”李臻然目光注視著前方,“怎麼?” 李臻若說:“你難道不好奇他的身份?” 李臻然聞言竟然笑了一下,“想說你就說吧。” 李臻若突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傷到李臻然的心了,讓李臻然連多過問他一句都不願意,只能��說道:“那個人,很可能是隻貓。” 李臻然說道:“我記得你上回說過那個人是個妖怪,他也是隻貓妖?” “不是那麼簡單,”李臻若說,“他很可能是我目前這個身體的主人。” 這一回,李臻然微微蹙眉看了他一眼,“什麼意思?” 李臻若搖了搖頭,“我現在也不確定,不過我總是很擔心,如果他是原主的話,如果他要把身體給取回去,那我又該怎麼辦?” 李臻然忍不住把車停在了路邊,“你說他有可能會把身體取回去?可是你原來的身體不是已經沒有了嗎?” 李臻若點點頭,“所以我必須快一點,我要知道究竟是不是李臻泰殺了我。” 李臻然緊緊蹙眉,“如果知道了呢?李臻泰殺了你,你再殺了李臻泰報仇,那麼就算把身體還給他你也無所謂了是不是?” 李臻若一愣,猛然間明白李臻然為什麼會問這種問題,他只能說道:“當然不是,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夠一直和你在一起,可是未來對於我有太多未知了。” 如果不是他莫名其妙得來這個身體,他今天又哪裡會有機會在這裡跟李臻然說這樣一番話。 這時,李臻若遠遠見到有交警騎著摩托車朝他們這個方向過來了,於是對李臻然說道:“先開車吧,我們回去再說。” 李臻然也知道這裡並不是一個適合說話的地方,稍顯煩躁地用手拍了一下方向盤,發動了汽車。 回到李家,李臻若不方便再以人形出現,是化作小貓形態被李臻然給抱下去的。 二黃也跟著下車,回到家裡很是興奮的模樣,一撒開繩子,它就內內外外轉了一圈,又跑到大門口朝客廳裡面張望,似乎是在尋找朱凱。 然而最終它還是沒能找到朱凱,雀躍的腳步變得緩了下來,拖著尾巴朝狗窩方向走去。 王媽見到李臻然抱著貓回來,連忙迎了出來。不知道李臻然是怎麼解釋貓和狗都失蹤了這件事情,反正王媽一見到李臻若,就嘆著氣說:“唉,你這隻傻貓,跑哪裡去了?哪裡有家裡好啊?是不是發情了?臻然你不考慮給它切了嗎?” 李臻若被“切了”兩個字嚇得一哆嗦,縮進李臻然懷裡抬頭看他。 李臻然對王媽笑了笑,說:“它沒事,溜跑出去在外面吃了些苦頭。” 王媽說:“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以後還是注意一些,怎麼還覺得它乖來著,結果養了那麼久還是養不熟。” 聽到這些話,李臻若突然有些淡淡地難過,他把頭靠在李臻然胸口不想動。 進去屋裡,李江臨竟然也從房間裡面出來,見到李臻然抱著他的貓,說:“找回來了?” “嗯,”李臻然應道,“沒什麼事,就是餓瘦了些。” 李江臨盯著李臻若看了一會兒,說:“那倒是看不出來。”隨後又說道,“既然回來了就好,免得你一直惦記著。” 李臻然對他說:“爸,你早點休息,我先上樓去了。” “嗯,”李江臨應了一聲,拄著拐杖往房間裡走。 李臻然抱著李臻若上樓時,二樓李臻泰的房門打開,溫純從房間裡出來,也是問道:“團子找到了?” 停下腳步,李臻然站在樓梯口對溫純說道:“是的,大嫂。” 溫純笑了笑,“那就好。”她走過來摸了摸李臻若的頭。 李臻然問她:“大哥���沒回來?” 溫純臉上笑容不變,說:“一般沒那麼早。”隨後,又對李臻然說,“那你早點休息吧,我回房間了。” 李臻然點頭,“謝謝。” 溫純轉身回去房間,看樣子是聽到李臻然回來的聲音,出於禮貌出來問候一下而已。 李臻然繼續上樓,回到三樓房間裡,彎下腰把李臻若放在地上,隨後伸手關上房門。 李臻若站在地板上看著他。 李臻然把外套脫下來丟在床邊,一邊解襯衣扣子一邊朝衛生間走去。 李臻若沒忍住跟了上去,在李臻然順手把門推上的時候,抬起小肉爪子擋了一下。幸好李臻然沒用太大的勁,門被李臻若給擋了下來。 見到門沒關上,李臻然也不在意,直接把全身上下衣服給全部脫掉,打開了淋浴。 李臻若直起身子趴在浴缸邊緣看了他一會兒,化了人形邁進去從身後把李臻然給抱住,雙臂環在他腰上,頭貼著他肩膀。 “你覺得我應該怎麼樣?”李臻若說道,“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下一刻會怎麼樣?就算他沒有要回他的身體,說不定過上十來年,作為一隻貓的壽命就到了盡頭,我就不能夠陪在你身邊了。” 李臻然沉默著沒有動作。 李臻若將他抱得更緊了一些,“所以你不要再跟我生氣了好不好?”他越來越茫然,不知道自己還剩下多少時間。 李臻然抓著他的手讓他鬆開自己,在李臻若略微的怔愣中,轉過身來一隻手抬起他的臉輕輕吻了一下。 李臻若見狀,便抱住李臻然狠狠親了下去。 熱水不斷衝刷在他們身上,激情的痕跡卻難以被完全衝刷乾淨。 李臻若覺得自己很奇怪,在李臻然面前他總像是個純情少年一般,輕易便會忘掉自我。 躺在床上時李臻若遲遲沒有睡著,他翻個身面對著李臻然,在黑暗中看著他的輪廓。 過了一會兒,李臻然問他:“怎麼?” 他才驚覺李臻然也沒有睡著,於是趴在他肩頭說道:“我有一張照片……” “嗯?” 李臻若說:“應該是我母親和我親生父親的合照。” 李臻然聞言似乎有些詫異,看向李臻若。 李臻若接著說道:“我在想,李臻泰他們懷疑我的身份,偷我的血漬去做親子鑒定,會不會是見過了我的親生父親。” “為什麼這麼想?”李臻然問道。 李臻若說:“因為他和我長得很像,而且和我的母親站在一起,看一眼照片幾乎都能聯想到那裡去,我只是一種猜測,或許他們的合照並不只那一張。” 李臻然伸手摸摸他的頭,“我可以幫你查查。” 李臻若安靜了一會兒,問李臻然:“你怎麼看出來我是李臻若的,你一直在監控我的行蹤?” 李臻然坦白道:“沒有一直,可是我查過。” 李臻若有些黯然:“我就知道。” 李臻然說:“是你先欺騙我的。” “好好好,”李臻若伸手捧住他的臉,“別說這些了,李臻然其實你也夠小氣的。” 李臻然臉被他擠得變了形,有些滑稽,可是依然面無表情說道:“你第一天認識我?” 李臻若看著他笑了,親了一下他的嘴脣說:“我只是以前不知道你那麼幼稚。” 李臻然哼了一聲,伸手把他的頭按在自己胸口。 第59章 李家人許久沒見到李臻然把貓抱在腿上吃早飯了。 李臻泰下樓來看見了,也不禁嘆一聲說道:“可算找到你的貓了,不然看你連工作都快沒心情了。” 李臻然沒抬頭,專注地給李臻若剝雞蛋。 李臻若倒是看了他一眼,隨後又看了坐在主位上的李江臨一眼,心想李臻泰又要耍小聰明了。 ���然沒有問過李臻然,可是聽家裡人口氣,李臻泰這些日子應該都是回來睡覺的,他和溫純之間的關係似乎也有所緩和。 不過李臻自依然沒有回來,看起來短時間之內李臻泰是不可能原諒李臻自的。 不,李臻若覺得不會是短時間之內,可能李臻泰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李臻自。李臻泰只是除了他沒有什麼用,前面還有李臻自和李臻然擋著呢。 要讓他的死不變成白做工,李臻泰怎麼說下一步也得針對李臻自才對啊。他遲遲沒有行動,是不是覺得要是現在動手的話太過於明顯了? 把蛋黃吃下去,他聞到李臻然手指上還有淡淡的香味,便忍不住伸出舌頭去舔他手指,舔了一會兒突然覺得一陣牙癢,又不忍心下嘴去咬他,乾脆趴到李臻然身上,在他脖子和下巴上一陣狂舔。 李臻泰本來是要坐下來的,動作不禁慢了半拍,遲疑著問道:“臻然,你的貓該不會在外面得了狂犬病吧?” 李臻然頭微微往後仰,修長手指捏著李臻若後頸,卻最終沒把他給拉開,任他亂舔了一通。 李臻若舔完了,趴在李臻然肩頭微微喘氣,心想我那麼喜歡你,你會不知道?鬼都不會相信! 吃完早飯,李臻然去衛生間用水洗了臉和脖子。 李臻若趴在餐廳的桌子上,眯起眼睛一臉不悅地看向衛生間方向,直到王媽把他從桌子上趕下去。 那時候離開李家是真的想要離開,而現在回來,李臻若也是不希望再和李臻然之間有什麼隔閡。 李臻然去公司,李臻若在他關車門之前竄了上去,在後座坐下來。 司機從後視鏡看到了他,笑了笑對李臻然說:“回來了?” 李臻然應道:“嗯,找回來了。” 李臻若蹭到李臻然腿邊躺下,把頭枕在他腿上,見李臻然的手放在旁邊沒有動靜,又用爪子扒拉一下他的手。 等到李臻然抬起頭放在他頭頂摸了摸,李臻若才滿意地抬起眼睛看著他。 司機開著車偶然間遇到點問題踩了急剎車,李臻若一個打滾就從座椅上滾下去了,李臻然伸手想要抓他都沒來得及。 司機連忙道歉,說前面的車突然變道。 李臻然說道:“沒關係。”低頭看見李臻若已經動作迅速爬回了座椅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把圓下巴擱在李臻然腿上。 於是李臻然沒忍住捏了一下李臻若的臉。 一到公司,李臻然就有個會在等著他,他把貓丟在辦公室,讓華毅邦把會議資料給他送進來。 華毅邦進來李臻然辦公室,看了李臻若好一會兒,問道:“貓找回來了?” 李臻然淡淡應了一聲,問了他資料上兩個問題,然後起身說道:“走吧。” 李臻若看他們一起出去辦公室,自己跳到了辦公室的沙發上面坐下,心想李臻然的心情好像依然不是太好。 想起昨天李臻然跟他說的那些話,他知道李臻然對於他離家出走這件事情耿耿於懷,說的那些近乎妥協的話就是在懷疑他的感情。不過想到李臻然說愛他,李臻若還是忍不住覺得開心,就知道你愛我,裝什麼蒜! 他在沙發上坐著,伸長前肢和後腿,慢慢幻化成人類姿態,他努力嘗試著用夏弘深教導他的方法,把儲藏在丹田的靈力調動起來,裹在身體周圍化作一層衣服。 李臻若閉上眼睛用心去感覺靈力的流淌,等他睜開眼睛,卻發現全身上下只多了一條內褲……tm還是黑色的蕾絲丁字褲,究竟什麼鬼?!李臻若有點崩潰,這個到底要怎麼控制才行啊?他不過就是剛才在變化的過程中,偶爾胡思亂想了一些畫面而已。 害怕會把李臻然給刺激到,李臻若連忙又變回了貓咪模樣。 他想李臻然那個變態應該還是更喜歡的貓的吧。 這麼想著,李臻若從沙發上蹦起來,跳到了李臻然的大書桌上面,想要擺出來一個魅惑的姿勢。 他先是趴著,然後發現自己沒辦法翹起雙腿,估計看起來有點傻,於是又改成了側躺著,露出白白軟軟的肚皮,尾巴在桌面上輕輕拍打著。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腳步聲過來,李臻然從外面擰開了房門。 李臻若連忙屈起一條腿讓自己看起來更誘人一點。 結果李臻然剛剛走進來,一看到他便停下了腳步。 李臻自從李臻然身後探出頭來,“哇”一聲說道:“二哥,你口味真重啊。” 李臻若猛然間便蹦了起來,雙腿閉緊坐在大辦公桌上,神色專注地仰頭望向窗戶外面,清晨的陽光照射進來,給他全身的茸毛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看起來像是一幅美麗的圖畫。 李臻然假裝沒看見,走到辦公桌後面坐下,讓李臻自也坐。 李臻自坐下之後,想要伸手摸一摸李臻若,被李臻若用尾巴拍了一下手。 隨後李臻若起身,走到辦公桌邊緣,繼續坐下來假裝看窗外。 李臻然與李臻自聊的是西部項目的工程問題,關於其中一份合同,兩個人仔細商量了很久。 李臻若擺姿勢累了,換了個姿勢趴在桌子上,有些幽怨地盯著李臻然。 李臻然大概是接收到了李臻若的視線,對李臻自說:“就這樣吧,這邊還有點事情,下次再說。” 李臻自沒忍住看了一眼桌子上趴著的貓,站起身說道:“那我先走了。” “老三,”看著李臻自要離開他的辦公室,李臻然突然出聲叫住了他。 李臻自轉回頭來,有些奇怪,“嗯?” 李臻然說:“最近收斂一點。” 李臻自微微愣了愣,“怎麼說。” 李臻然往後靠在椅背上,翹起一條腿,“你不會覺得你和大哥的恩怨就這麼簡單煙消雲散了吧?” 李臻自聞言沉默片刻,應道:“我知道。”說完,他拉開辦公室的門走了出去。 李臻若看著辦公室門的方向若有所思。 李臻然看了他一會兒,見他還在發愣,問道:“怎麼?” 李臻若立即便化了人形,也不顧自己赤身裸體,坐在辦公桌邊緣對李臻然說:“你覺得李臻泰要動老三?” “我不知道,”李臻然一邊說一邊拿起煙盒,慢條斯理抽出一根煙來,咬在嘴邊說道,“他既然對你都下了那麼重的手,沒理由放過跟他有矛盾的老三吧?說不定——”說到這裡,李臻然伸手拿起桌面上的打火機。 “別抽了,”李臻若探身過來,一把把他的打火機給搶了過去,他看著李臻然,又說了一句,“別抽那麼多。” 李臻然靠坐在寬大的辦公椅上,對李臻若勾了勾手指。 李臻若於是彎下腰靠近他,臉貼著臉用牙齒咬住他嘴裡喊著的煙給他抽了出來,然後用手接過放在一邊,“你想說說不定什麼?” 李臻然笑了笑,“說不定等到對付了老三,下一個就是我了。” 李臻若認真想了想,“他幹嘛非要按照順序來呢?我要是他的話,我就先對付你,現在老三跟他有矛盾,一出事情第一個想到的肯定是他。” 李臻然聞言依然平淡地微笑著,對他伸手,“過來。” 李臻若握住李臻然的手,被他一用力從辦公桌上面拉了下去,然後被攬住腰坐在了他的腿上。 李臻然手指摩挲著李臻若的脖子,側過頭來親了親,說:“那你要是李臻泰,你會怎麼對付我?” 李臻若仰起頭思考著。 而李臻然的手指已經從他的脖子滑到了他的胸口,一路作亂。 李臻若說:“你最大的把柄不是我嗎?” 李臻然與李臻若在一起從來就毫不掩飾,也不知道有沒有被人拍了照片。不管是把照片給李江臨還是直接交給媒體或發到網絡上,說實話都對李臻然有一定的打擊。 當然,李臻然是個商人而不是個明星,在如今這個觀念開放的年代,他是不是同性戀對他的事業大概都不會有太大的影響。而真正能帶給他打擊的,恐怕還是李江臨的態度。 李臻若覺得李臻然在這件事情上應該再謹慎一點,卻不知道為什麼他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態度,他到底是覺得自己吃定了李江臨,還是對整個韻臨都抱著無所謂的態度? “你在走神,”李臻然低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李臻若白他一眼,“你不是問我問題嗎?” 李臻然說:“嗯,那個問題不重要,你專心一點。” 在這一刻李臻若有些莫名其妙,他已經不知道對於李臻然來說最重要的到底是什麼了。於是乾脆放下別的那些思緒,伸手捧住李臻然的臉親了下去。 親吻之後,李臻然一把將李臻若抱著站了起來。 李臻若連忙摟住他脖子穩定住身形,說道:“幹嘛?想白日宣淫?” 李臻然抱著他朝休息室走去,說:“你剛才那麼撩人,不是為了勾引我?” 李臻若確實是想要勾引他,可是想到李臻��看一隻貓看出來撩人了,還真是變態到了一定的境界,不由又有些糾結。 於是他終於忍不住問出來一個問題:“你是更愛我是一隻貓還是我是一個人?” 李臻然已經把他放在了床上,回答他說:“這是個沒有意義的問題,你本來就是個完整的個體,我只能說我愛你的全部。” 聽他面不改色說這種動人的情話,李臻若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忍不住又問:“那為什麼過去二十多年你都沒愛上我?” 李臻然看著他,“不一定不會愛上,可能只是少了那麼一個開始的機會。” 李臻若因為這話微微一愣,他突然覺得命運有時候真的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情,李臻然說的其實沒錯,他們可能只是少了一個開始的機會。然而正是因為不會開始,所以他們的生命會成為兩條永遠的平行線。 他有些用力地抱住李臻然,對著他嘴脣吻上去。 休息室裡面一時間熱火朝天。 李臻若覺得這裡真是個好地方,外面有華毅邦守著,沒有人能夠輕易進來,工作累了摟著情人往床上一滾,舒爽完了回去繼續工作。這麼好的待遇,大概也只有李臻然能夠享受得到了。 激情過後,李臻若摟著李臻然的脖子喘息不已,突然聽到他丟在一旁的手機響了起來,抬起膝蓋撞了一下李臻然的腰,“電話。” 李臻然伸手拿過手機,見到來電顯示竟然是華毅邦的名字,他不禁微微一皺眉,接通電話沉聲道:“怎麼?” 華毅邦聲音壓得很低,“李老先生突然來了,我攔不住他,他也不讓我通知你,現在就在你辦公室。” 李臻然冷靜地應道:“我知道了?” 李臻若還莫名其妙看著他。 李臻然拍拍他的臉,“起來,老爺子來了。” 第60章 李臻若知道李江臨不是自己親爹,可是多年來的威嚴還在,老實說在這一刻他有點慌。不過看到李臻然淡定地起身穿衣服,心裡想反正是你爹又不���我爹,你都不緊張我緊張個什麼勁,於是也坐起來,猶豫一下問道:“我就這樣出去嗎?” 李臻然看他一眼,說:“我會建議你把衣服穿上。” 李臻若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拉過被子來蓋住下半身,“你說他該聽到了吧?” 李臻然坐在床邊把長褲套上,“嗯”一聲,“去找件衣服來套上跟我出去。” 李臻若明白,李臻然這是打算乾脆向李江臨坦白了。這房間隔音效果應該不錯,但是李江臨又不是傻子,自己兒子大白天在裡面關那麼久不出來,怎麼想都有問題吧?而且他讓華毅邦不要通知李臻然,這根本就是事先知道了什麼的樣子。 李臻若突然覺得自己真是個烏鴉嘴,剛才設想到的最糟糕的情況,竟然現在就要面對了。他從床上下來,赤腳走到衣櫃前將門拉開,破罐子破摔地還特意挑了一件好看一點的衣服,不知道李江臨會不會因此不那麼生氣? 他半天沒把衣服穿好,李臻然走過來幫他把外套拉上,隨後蹲下來給他套上襪子。 大概就是受了李臻然平淡態度的影響,李臻若這時候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李江臨把他趕出李家,那他就勾搭他兒子,當作報復了。 想到這裡,李臻若抬起腳在李臻然腿間踩了一下,結果被李臻然用力捏了捏腳腕,疼得他腿一麻。 打開休息室的門,李臻若跟在李臻然後面走出去,果然見到李江臨正坐在辦公室沙發上。 李江臨後背靠著沙發椅背,可是挺得很直,拐杖豎在身前,雙手按在了拐杖之上。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又聽到了多少,李臻若和李臻然竟然都沒有發覺。看他神情倒還算平靜,並沒有勃然大怒,但是也沒有笑容。或許是見識過了三兒子勾搭大兒媳婦,二兒子跟小助理鬼混對他來說也並不是太過於不可思議的重大打擊。 李臻若看到李江臨,突然又有些心疼他,乾脆躲在李臻然背後不冒頭,裝作忐忑緊張地模樣。 李江臨的目光卻還是越過李臻然,上下打量了李臻若片刻,隨後又回到李臻然臉上。 “爸爸,”李臻然喊道。 李臻若干脆抓著李臻然衣擺不說話。 李臻然在這時竟然背過手來抓住他的手,摳了摳他的手掌心。 李臻若一時間不知道該說李臻然是沒心沒肺還是恬不知恥了。 李江臨並沒有搭理李臻然,而是對李臻若說:“李團,我記得你說過你是駱飛的表弟吧?” 李臻若點了點頭,說:“是的。” 李江臨又說:“我記得你還不到二十歲,你表哥送你來實習,你卻在這裡跟男人上床,你覺得合適嗎?” 李臻若抓著李臻然的手,沒有說話。 李江臨嘆息一聲,隨後對李臻然說道:“我有話要跟你說,讓這位小兄弟迴避一下吧。” 李臻若心說李江臨這是打算教訓李臻然了,先把他這個外人給支開。於是在李臻然回答之前,主動說道:“我先出去了,李先生。” 說完,李臻若鬆開李臻然的手,朝著辦公室外面走去。 李臻然沒有阻攔他,而是走到沙發旁邊坐了下來。 從辦公室出去,華毅邦坐在他的辦公桌前面,抬起頭看李臻若,一臉果然如此的表情,隨後又看了一眼辦公室緊閉著的門,大概是在擔心李臻然。 李臻若說:“他們父子兩個要聊一聊,我出去轉轉。” 華毅邦點了點頭。 李臻若拉開辦公室門走了出去,站在墻邊後背抵著墻一個人安靜地站了一會兒,嘆一口氣。 走廊對面是李臻自的辦公室,這時辦公室門緊閉著,不知道人還在不在裡面。 他知道李臻自經常是開完會處理完手裡的事情就會離開公司,在韻藝那邊的時候都要多過在韻臨的時候。有些無聊地沿著走廊一個人走了一圈,李臻若之所以不想留在辦公室裡面,只是心裡有些亂,不想和華毅邦單獨相處。 他發現自己始終不如李臻然道行深,面對這些事情還是不夠淡定。 不知不覺走到了樓梯間。這邊的樓梯間平時幾乎不會有人行走,看起來挺陰森,李臻若還沒走近,就聽到裡面傳來了有人說話的聲音。 樓梯間上下通透,聲音也傳得遠,明明並不是這一層的人在說話,李臻若站在防火門旁邊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聲音是從樓下一層傳上來的,是人在打電話。樓下就是李臻泰的辦公室,而且這個人的聲音李臻若能聽出來,是李臻泰的助理高旗。 高旗不知道在跟誰通電話,態度挺凶,有些氣急敗壞的樣子。 李臻若蹲在了防火門旁邊,聽高旗對電話那邊的人吼道:“沒那麼多錢!臻泰他不願意借給我!” 過了一會兒,高旗又說道:“自己惹的麻煩自己擺平。” 隨後高旗像是掛斷了電話,皮鞋踩在地面發出沉悶的腳步聲從樓梯間離開。 李臻若蹲了一會兒,心想高旗說不定能夠成為李臻泰那裡的突破口,自己這一趟也算是意外收穫了。 又過了些時候,李臻若聽到李臻然辦公室的門開了,看到華毅邦扶著李江臨從裡面走出來。 他連忙站了起來,猶豫了一下站在原地沒動。 李江臨對他點了點頭,卻並沒有叫他過去的意思,在華毅邦的攙扶下朝電梯方向走去。 李臻若於是在原地等待著,一直等他們進了電梯才朝李臻然辦公室走去。 進去之後,他發現李臻然已經坐在了他的大辦公桌後面,正轉身看著落地窗戶外面。 “他——跟你說了什麼?”李臻若一邊朝裡面走一邊問道。 李臻然轉過頭來看他,笑了笑,“說了很多,你想聽什麼?” 李臻若看著他有些疑惑,他知道李臻然並不把李江臨的態度放在心上,可是他覺得李臻然未免也太不上心了,他難道就不怕李江臨以後對他的態度都改觀,最後整個韻臨都落到別人身上嗎? 李臻若走到李臻然身邊,說:“我想,不管他說了什麼,總之是不可能隨便你亂來的吧?” 李臻然伸手攬住他的腰,“你說的對,可是也用不著擔心,凡事有我。” 不得不承認,李臻若被李臻然這句話說的很心動,如果當初他被趕出李家的時候,李臻然也能夠跟他說一句“不用擔心,凡事有我”,他保證自己從今往後一定對李臻然死心塌地不離不棄。 他忍不住把額頭貼在了李臻然頭頂,突然注意到辦公桌上丟了一摞照片,於是伸手去拿過來,翻開一看竟然全部是他和李臻然的合照。 “李江臨帶來的?”李臻若問道。 李臻然“嗯”一聲,“偷拍技術一般。” 剛開始還只是懷疑,到現在李臻若覺得可以肯定自己的想法了,“是李臻泰乾的?” 李臻然漫不經心左右晃動著辦公椅,“老爺子沒說,你覺得呢?” 李臻若說道:“我沒什麼好說的,是不是他我都要算在他頭上了。” 那天吃晚飯的時候,氣憤有些微妙。 李臻若至今都不知道李江臨和李臻然父子兩個到底說了些什麼,不過李江臨這個人是真真沉得住氣,下午從李臻然回家直到吃飯,他一直沒說過什麼。 今天晚飯,王媽給李臻若加餐,煮了一條小魚。 李臻若趴在李臻然腳邊用他的扁嘴巴艱難地舔著魚肉,突然聽李臻泰問起了淇江項目的建築公司。 李臻然一邊吃飯一邊跟他聊了起來。 李江臨突然說道:“如果老四還在就好了。” 他這句話一出來,一桌子的人都靜了下來。 李臻泰幾乎掩飾不住神情裡的驚訝,李臻然則是微微蹙了蹙眉頭。 倒是溫純開口勸了一句:“爸爸,別難過。” 其實不說他們,就是趴在桌子下面的李臻若也很驚訝。如果他真的是李江臨的兒子,這沒什麼好說的,可是他偏偏不是。 李江臨對著李臻泰和李臻然突然說出來這麼一句懷念他的話,無論怎麼想都是不正常的。 說完,李江臨放下了筷子站起身來。 王媽見狀問道:“不吃了?” 李江臨搖搖頭,“不吃了。” 晚上,李臻若趴在窗台上看李江臨在樓下花園來回走動。他就一個人從這邊走到那邊,停下來站在原地許久,然後又緩緩走回這邊。 李江臨心裡有事,多半還是為了李臻然這件事。可是如此惆悵,李臻若真是想不通他為了什麼。 突然提起他,多半還是覺得另外三個兒子都太不省心了吧。 李臻然已經洗完澡出來,走到窗邊把李臻若一手給撈了過來,放在自己胸口躺倒在床上。 李臻若便安靜趴在他胸口,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 其實李臻然這個人在李臻若看來簡直有些宅,過去他覺得難以理解,這個世界那麼美妙,趁著年輕就應該出去多看看多玩玩,總是窩在家裡有什麼意思? 可是到了現在,他才第一次覺得原來跟喜歡的人待在一起哪怕什麼都不做,心情也是好的。 不知不覺天都已經黑了,李臻若趴在李臻然懷裡,聽著李臻然翻書的聲音半睡半醒的,突然就察覺到外面有些騷動。 動靜不大,李臻然似乎就並沒有注意到,但是他卻豎起了耳朵,隨後一個翻身起來從窗戶竄了出去。 李臻然坐起身問道:“怎麼?” 可是李臻若已經無暇回答他了,他從窗戶竄出去,沿著管道爬下一樓,朝著二黃的狗窩方向跑去,果然遠遠見到一個人站在那裡正要牽二黃走。 李臻若迅猛一撲,整隻貓撲到了那個人臉上。 “操!”被撲倒在地的朱凱低罵一聲,伸手抓住李臻若要把他扯下來。 而完全抑制不住激動的二黃見到朱凱和李臻若在地上滾成一團,以為是什麼有意思的遊戲,終於忍不住一邊用力搖尾巴一邊大聲吠叫起來。 李臻然是第一個從屋子裡面出來看到這一幕的,很快王媽和李臻泰、溫純也聽到動靜出來,還有家裡的園丁和司機都朝這邊跑過來。 最後是拄著拐杖出現的李江臨。 第61章 李臻若死死扒住朱凱,本意是不讓朱凱把二黃給帶走。 可是朱凱也是個心狠手辣的,伸手去拽李臻若後背,竟然連毛都給他拽掉一撮。 李臻若後背一痛隨後一松,在意識到自己的毛被拽掉之後頓時狂性大發,揮舞著利爪對著朱凱一頓猛抓。 朱凱吃痛,不再留情一把抓住李臻若的脖子扯開,就要把他朝地上摔。結果被李臻然一下子抓住手臂,從他手裡把李臻若給搶了回去。 朱凱幸好臉上沒事,可是脖子和耳後爪痕清晰可見,甚至滲出血來了。 剛才李臻若差點被朱凱給摔在地上,這時候不禁有些後怕,趴在李臻然懷裡微微喘氣。 李臻然溫和地撫摸他後背,輕聲說道:“沒事了。” “朱凱!”李臻泰的聲音從他們身後響起,帶著些凶狠的恨意。 婚禮上那張照片,不管朱凱放出來的目的是什麼,這一家人都是沒一個會感激他的。包括李臻泰在內,直到現在,李臻泰還依然惴惴不安,害怕當時還有別人看出來那張照片,害怕他戴綠帽子的事情已經被傳了出去。 朱凱坐在地上,有些痛苦地捂著脖子,過一會兒伸手一看,見到滿手都是鮮血。 開始以為家裡進了賊的工人們見到是朱凱,便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只留下王媽見到朱凱被抓成了這個樣子,頓時心疼地叫了起來:“唉喲!怎麼搞成了這個樣子?” 朱凱“嘶——”一聲,瞪著李臻然懷裡的貓。 李臻然這時可顧不上他,低下頭朝看李臻若背後的傷,隨後冷冷看了朱凱一眼。李臻若趴在李臻然懷裡裝可憐,不過也是真可憐,要知道朱凱看起來慘,可他也是很痛的。 王媽跑到朱凱身邊,蹲下來看他臉上的傷,說道:“這怎麼辦啊?得去醫院吧?要不要打狂犬病疫苗?” 李臻若有些不悅地看過去,心想要有狂犬病,也是朱凱那個瘋子有狂犬病的可能性大一些啊!他那麼天真可愛,哪裡像是有狂犬病? 只有二黃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興奮地圍著朱凱打轉。 李江臨皺著眉頭,喝問道:“你回來幹什麼?” 朱凱抬起頭看他,有些可憐兮兮說道:“我回來看我的狗。” 王媽開口勸道:“先給他把傷口處理了再說吧。” 李江臨捏緊了拐杖,說道:“先進來。” 王媽去找了家裡的醫療箱來,一家人全部坐在沙發上面,盯著捂著脖子的朱凱。 朱凱沐浴在眾人的目光下,似乎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只是忍不住伸手去摸脖子上的傷口,然後有些凶巴巴地瞪著李臻若。 這一趟他本來是打算回來偷偷摸摸帶了二黃走的,結果沒想到讓一隻貓把他的計劃給破壞了。 想到這裡,朱凱眼神越來越凶狠。 李臻若也毫不示弱,回瞪著他。 王媽拿著醫療箱,坐過來給朱凱處理脖子上的傷口。朱凱怕疼,嘴裡一直“唉喲唉喲”個不停。 李江臨神色嚴肅,叫了一聲朱凱的名字:“朱凱。” 朱凱像是知道他要說什麼,一邊呲著嘴叫痛,一邊說道:“你別說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不過老實說,你兒子勾搭你兒媳婦,怎麼也怪不到我頭上,我不過是作為長輩,不忍心一直瞞著我大外甥,哪像你這個當爹的,明明早就知道了卻瞞著不說,非要讓兒子結這個婚。” 他話音一落,溫純和李臻泰都詫異地看向李江臨。 李臻泰更是站了起來,“爸爸,他說什麼?” 李江臨面不改色,“我是為了你們好。” 李臻泰質問道:“你早就知道她跟老三有一腿?”他說話時,一手指向溫純。 朱凱低下頭偷偷笑了笑。 給他上藥的王媽顯然是注意到了,沒忍住打了一下他的手臂,怒道:“朱凱!你怎麼能這樣!” 李臻然仍然抱著李���若靜靜坐著,只是看李臻泰站起來時,不自覺挺直了腰。 李臻若感覺到李臻然一下下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頭頂,注意力卻是放在李臻泰那邊的,他敢肯定李臻泰如果對李江臨有什麼過激的舉動,李臻然一定會站起來阻止。 李江臨閉了閉眼睛,沒有說話。 李臻若突然覺得李江臨看起來雖然還是一副鎮定的模樣,可是對於現在這種局面,肯定還是應付得有些艱難吧。今天晚上他一個人在外面走了那麼長時間,定然也是因為幾個兒子的事情心裡苦悶。 李臻泰壓抑不住怒氣,也顧不得如今的態度,他吼道:“什麼是為了我好?這個婚姻是你安排的我沒話說,可是明明知道這個女人紅杏出墻,還非要讓我娶她,你說是為了我好?爸爸,我究竟是不是你親兒子啊?其實只有老二和老三才是你兒子吧?” 李江臨的眉頭瞬間緊緊蹙起,說道:“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李臻泰拳頭都捏緊了,他看了一眼李江臨,又看了一眼溫純,最後狠狠一拳砸在了茶几上面,他說:“可能我是李家最多餘的一個,還是我走吧。” 說完,李臻泰轉身朝外面走去。 李臻然站起身來,喊李江臨道:“爸爸?”意思是說要不要他去把人追回來。 李江臨卻緩緩搖了搖頭,說:“他心裡有怨氣,讓他去吧,以後我和他說。” 李臻然聞言點了點頭,他看李江臨臉色不是太好看,走過去蹲在他身邊說道:“爸爸,時間不早了,你還是先去休息吧。” 李江臨今天確實很疲倦,他看了李臻然一眼,此時無心再多說什麼,用力拄著拐杖站起來,隨後對還坐在沙發上發愣的溫純說道:“你也去休息吧。” 溫純處境尷尬,勉強露出個笑容掩飾情緒,點點頭說道:“爸爸晚安。”隨後便率先朝樓梯方向走去。 看李江臨打算回房間,李臻然便一手抱著貓,一手扶著他的手臂。 卻不料李江臨輕輕推開他的手,“不用了。”大概是對於今天在李臻然辦公室裡的事還耿耿於懷。 這時,朱凱從沙發上一下子站起來,走到李江臨身邊要去扶他,“我扶你去休息啊。” 李江臨動作大了些,用力一揮手說道:“滾開。” 朱凱連忙縮回了手,站在原地看著李江臨慢慢朝房間走去,神情有些無辜。 可是當李江臨一消失,他臉上的無辜又收了起來,說:“我今天睡這邊不走了,你們沒意見吧?” 剩下一個王媽一個李臻然,當然都不會有意見。 看李臻然要走,朱凱叫住他說道:“臻然,我們之間好像沒什麼矛盾吧?” 李臻若恨恨看著朱凱。 李臻然撓撓李臻若下巴,輕聲道:“我們之間還有深仇大恨,你慢慢等著,我會跟你算賬的。” 這話把朱凱說得一愣,等到李臻然抱著貓上了樓梯,他喊道:“什麼意思?因為那個小男孩?” 李臻然沒有回答他,徑直朝樓上走去。 王媽一邊收拾東西一邊重重嘆了口氣,說話帶了些哭腔,“這是怎麼回事啊?一家人搞成這個樣子。” 朱凱聞言走過去坐在她身邊摟著她後背,說:“沒事兒的,別哭。” 王媽打了他一下,又心痛他脖子上的傷,說:“再給我看看傷口。” 李臻然帶著李臻若回去房間,自己坐在床邊上讓他趴在自己腿上看他背上的傷,有一塊確實被扯掉了毛,看起來顯得有點禿,雖然不是太嚴重,但是那時候肯定是很疼的。 “你這樣我看不清楚,要把背上的毛給你剃了嗎?”李臻然問道。 李臻若一下子趴在他腿上現出了人形,說:“你瘋了嗎!” 李臻然看他後背一片有些紅腫,抬起手在他渾圓白皙的屁股上拍了一下,說:“我去給你拿點藥。” 李臻然去拿了管清涼消腫的藥膏來,依然讓李臻若趴在他腿上,用手指沾了藥膏給他抹在後背紅腫的地方。 李臻若趴著,抱怨道:“朱凱下手還真是狠。” 李臻然聞言說道:“你也不比他手軟。” 李臻若悶聲道:“我就知道他會回來把二黃帶走。” 李臻然說:“他要帶著狗離開你就由著他吧,反正爸爸也不會拿他怎麼樣。” 李臻若一隻手撐著頭,若有所思,“你說你爸為什麼對朱凱那麼縱容?” 李臻然問他:“你在暗示我什麼?” 李臻若從他身上起來,盤腿坐在床邊,對李臻然說:“從小到大難道你沒有奇怪過?” 李臻然似笑非笑看著他。 李臻若知道他就是不願意說,於是主動說道:“小時候,我想可能因為朱凱是朱韻的弟弟,李江臨一輩子就愛朱韻這一個,他不喜歡我的親媽,所以對朱凱格外偏愛是可以理解的。後來年齡大了,覺得就算是再怎麼偏愛,小舅子和親兒子也是沒有可比性的,所以我在想,朱凱會不會才是李江臨的親兒子。可是也不對,如果他是李江臨的兒子,李江臨沒有任何理由不接納他,而且還不讓他進韻臨。” “所以呢——”李臻然看著他。 李臻若說:“我想,朱凱和朱韻不是長得像嗎,你說會不會是被你爸爸當成了朱韻的替身……”說到這裡,李臻若自己都說不下去了,老實說,他並不願意往這個方向去想,不管怎麼樣,畢竟他在心裡一直當李江臨是他父親。 李臻然聞言不置可否,問他:“你覺得像嗎?” 李臻若默默想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說道:“應該不會的,是我胡思亂想了。” 李臻然偏過頭看了一眼他背後,“傷不疼了?” 李臻若說:“不怎麼疼,不管它。” 李臻然伸手攬著他躺下,“那睡覺吧。” 第62章 第二天早上起床,李臻若一早就趴在窗台上面朝下望,他看到李江臨在花園裡面散步,不一會兒,朱凱便走到了李江臨的身邊,不知道跟他說了一句什麼。 李江臨好像挺生氣的樣子,揮了揮手叫他走。 李臻若現在看李江臨對朱凱的態度,怎麼都覺得耐人尋味。 朱凱昨晚偷偷摸摸回來要偷狗,結果今天李江臨趕他走他反而不走了。李臻若覺得朱凱挺不要臉,估計不只他一個,李家全家到了這時都覺得他挺不要臉。 但是這並沒有什麼作用,他反正都不要臉了,自然不會在乎李家人對他的看法。 李臻若跟在李臻然身後下去一樓準備吃早飯,遠遠便見到朱凱坐在餐桌上,脖子上還貼著創可貼,跟他們揮了揮手笑得挺賤。 李臻然剛剛坐下,李江臨開口問道:“小純怎麼沒來吃飯?” 王媽為難地說道:“我叫過了,她說她不吃。” 過了一會兒,他們聽到樓梯上傳來腳步聲,竟然見到溫純從二樓下來,手裡還提著個行李箱。 李江臨緊緊蹙眉,“這是要做什麼?” 溫純低下頭勉強笑了笑,說:“爸爸,我想出去散散心。” “散心?”李江臨站了起來,“去哪裡?” 溫純遲疑了一下,隨後說:“說實話吧,剛開始我是想回家的,可是我知道回家了我爸媽那邊肯定瞞不過去,所以我想要出去旅遊,也不一定只去一個地方,多走一走多看一看吧。” 李江臨問她:“你工作那邊呢?” 溫純說:“我請了個長假,說不定也要不了多久,兩三個星期就回來了,您不要擔心。” 李江臨嘆了口氣,他知道溫純每天在家悶悶不樂,如果真有機會出去走一走未必不是好事,只是想到她一個人出去,難免不太放心。 李臻然這時替李江臨說道:“大嫂,你一個人不安全。” 溫純笑了笑說:“沒關係,我不會去什麼危險的地方,而且說不定我也會邀約一些朋友,不需要為我擔心,謝謝你們。” 李江臨說:“既然你已經決定了,那我也不阻止你,路上注意安全,有事情就打電話回家。” 溫純應道:“我知道。” 李江臨囑咐王媽,“叫司機送她。” 王媽點了點頭,急急忙忙朝外面走去。 李臻然起身走到溫純身邊,主動幫她拿起行李箱。 溫純連聲道謝。 李臻然一直把她送到外面,行李箱幫她放進後備箱,又說了一句:“路上小心。” 溫純點點頭,“我會的,你快去吃早飯吧。” 把溫純送走,李臻然回來餐桌旁邊坐下,這時李江臨已經放下了筷子,他說:“我等會兒出去一趟。” 朱凱咬著筷子問道:“去哪兒?” 李江臨卻根本不搭理他。 王媽聞言連忙說:“我去給你叫司機。” 李臻若抬起頭看了一眼李臻然,見李臻然並沒有什麼表示,便又沉默地趴著。 除了韻臨有董事會議,李江臨一般很少會這麼早出門,他習慣了在海邊休養時懶散的生活,每天早上起來散步鍛煉,吃早飯有時候都並不與他們一起。 這麼早出去,李江臨今天肯定是有事情。 李臻若想了想,覺得有可能是為了李臻泰的事情。不管怎麼說,對於堅持要他和溫純結婚這件事,李江臨多少是虧欠了他的。 而從昨天李江臨在李臻然辦公室捉姦之後,就一直對李臻然的態度有些冷淡,李臻若開始心想,李江臨是不是有些別的什麼打算,安撫一下李臻泰,順便敲打一下李臻然? 等李江臨離開,朱凱還是慢條斯理吃著早飯,同時用凶狠的眼光朝李臻若瞪了過來。 看屁!李臻若心裡想著,爪子抓住李臻然褲腿爬到了他的腿上坐下來,一邊貼在李臻然懷裡,一邊也狠狠朝朱凱瞪了回去。 雖然只是個朦朦朧朧的想法,可是李臻若沒想到在第二天竟然就變成了現實。 那天上午韻臨召開緊急董事會,決議了幾個事項,其中之一是把目前由李臻然負責的幾個重點項目全部交給了李臻泰。 開會之前,李臻若本來想要跟進去,結果在要進會議室大門的時候被擋在了外面,他本想自己一隻貓走起路來悄無聲息可以偷偷鑽進去,結果沒能成功。 坐在厚重的木門外面等待著,李臻若把耳朵都貼在了門板上,結果裡面聲音沉悶,隱隱傳來幾聲卻聽不出具體說了些什麼。 會議結束之後他還沒回過神來,有人從裡面推開木門,把他整隻貓給推到了門背後,險些還夾到了爪子。 李臻然第一個從會議室出來,李臻自緊追在他身後喊了一聲“二哥!” 在李臻然停下來看他之後,李臻泰卻突然上前兩步,拍了一下李臻然的後背,“等會兒去你那邊交接工作。” 李臻自見到李臻泰過來,原本想說的話又吞了回去,朝電梯方向走去。 李臻然轉過身對李臻泰笑笑,“好的,等會兒我去你辦公室吧。” 李臻泰點了點頭,正要說話時一位董事從會議室出來,拍一下他的肩膀與他攀談起來,於是李臻泰便沒有再顧得上搭理李臻然。 李臻若這才從門背後鑽出來,一臉陰郁。 李臻然看他一眼,朝電梯方向走去,李臻若緊緊跟在他腳邊,疑惑地仰頭看他。從剛才他們的只言片語中,李臻若便知道事情可能朝著不太好的方向發展。 不過這大會議室外面還人來人往,李臻然並不好與他交流,便徑直朝電梯方向走。 李臻若一直仰頭望著李臻然,沒注意到一頭撞在了垃圾桶上,把走廊上的垃圾桶給撞倒了,發出清脆的聲響。 不少人從會議室方向看過來。 李臻若被撞得有些懵。 李臻然蹲下來把他抱起來,伸手要扶起垃圾桶的時候,後勤部的工作人員連忙從會議室裡跑了過來,搶著扶了起來。 於是李臻然抱著李臻若朝電梯方向走去,進去電梯之後,發現李臻自竟然還在等著他們。 等電梯門徐徐關上,李臻自開口說道:“爸爸是老糊塗了嗎?” 李臻然給李臻若揉了揉被撞痛的頭頂,平靜地說道:“他有他的打算。” 說完,電梯也到了他們辦公室的樓層,兩兄弟沒有繼續交流,一前一後走了出去。 回去李臻然辦公室,李臻若迫不及待要和他交流,赤裸著人類的身體趴在李臻然的大辦公桌前面,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李臻然坐在辦公桌後面,本來想要抽煙,可是拿起煙盒又猶豫一下放下,說:“我的工作要全部移交給李臻泰。” 李臻若瞪大眼睛,“爸爸瘋了嗎?李臻泰怎麼可能應付得下來?” 李臻然倒是沉得住氣,說:“你可以去問他。” 李臻若覺得自己有些氣急敗壞,“他在威脅你是不是?可他有沒有認真考慮過,用韻臨的生意來脅迫你到底值不值得?” 李臻然說:“他也沒有那麼糊塗。他現在藉口李臻泰不熟悉工作,直接安插了一個工作組的人進去,直接向他負責,其中還包括華毅邦。” 李臻若愣了愣,“連華毅邦都抽調了,那你怎麼辦?” 李臻然攤開手,“我被放假了啊,你有沒有什麼想要去的地方,我可以陪你。” 李臻若卻還在動腦筋分析著李江臨的想法,他說:“李江臨因為你和我的事情生你的氣,他唯一能夠用來威脅你的就是對韻臨的繼承,再加上這一次為了溫純的事情覺得對老大有所虧欠,所以順水推舟讓你把手裡的工作全部交給他。可是他難道沒想過,那些照片是誰送去他那裡的?李臻泰一而再再而三耍手段針對自己的兄弟,最後的結果反而是讓他嘗到了甜頭,李江臨不怕他會變本加厲?” 李臻然聽著李臻若說完,竟然點了一下頭說:“說得很有道理,所以你猜爸爸是怎麼想的?” 李臻若一下愣了,“我不知道。” 李臻然說:“既然不知道就別去想了,你也知道韻臨對他來說有什麼意義,他既然敢做這種決定,就要承擔這個後果。” 聽李臻然這麼說,李臻若於是也冷靜了下來,心想反正韻臨也跟他沒有一分錢的關係了,隨便李江臨要做什麼,他有什麼可緊張的?既然有這個時間,不如好好考慮自己的事情。 想到這裡,李臻若跟李臻然說:“你能不能夠通過高旗,查清楚當初李臻泰是怎麼知道我不是李江臨親兒子的前因後果?” 李臻然問他:“為什麼是高旗?” 李臻若幾乎整個人都趴在了他的辦公桌上,努力想要湊近他耳邊,小聲說:“我那天聽到高旗在跟人打電話,不知道他的親人還是���友欠了人錢,李臻泰好像不肯幫他。” 李臻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好,我找人聯繫他。” 這兩天李臻然忙著和李臻泰交接工作。他手上的那部分工作非常繁複,並不是隻言片語就能交接清楚的。 這或許也是李江臨要把華毅邦也抽調過去的原因,其實不只華毅邦,還包括李臻然手下幾個直管部門。 所有工作都是上了軌道的,不可能更換原來的工作人員,所以變動的只是高層而已,原來由李臻然拍板決定的事情都交給了李臻泰。不對,也不能說是李臻泰,因為李臻泰在拍板之前,還必須都由李江臨簽字認可。 所以這是把所有的權力都交還了李江臨。 李臻然公司的事情太多,李臻若閑下來無聊帶著一袋貓糧去探望師父。貓糧是他從家裡偷的,後來王媽突然發現少了一袋貓糧,還大驚小怪了一場。 那天夏弘深在工作,他在夏弘深的辦公室找到他,人還沒有進去,先把貓糧給伸進去晃了晃。 只覺得一股力道突然襲來,李臻若還沒有反應過來,手上已經空了。等他探頭進去看,見到夏弘深坐在辦公桌前,正在低頭研究那袋貓糧。 “師父,”李臻若臉上露出討好的笑容。 夏弘深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嗯”一聲,然後用鋒銳的牙齒把袋子給啃破了。 李臻若走過去坐在他面前,手臂放在辦公桌面上,問他:“好吃嗎?” 夏弘深��了一把送進嘴裡,神色複雜地嚼了一會兒咽下去,告訴李臻若:“還不錯。”隨後看一眼袋子,“太少了。” 李臻若連忙說道:“下次我再給你帶。” 夏弘深沒有回應他。 李臻若看著他,猶豫一下說道:“師父,我想請教一個問題。” 夏弘深這才回應了他一句:“說。” 李臻若有些苦惱,“我上回嘗試著變身的時候連同衣服一起變出來,結果只出來一條丁字褲,”說到這裡他稍微沉默一下,補充道,“還是黑色帶蕾絲花邊的。” 本來一直漫不經心的夏弘深抬起頭來看著他,問道:“黑色蕾絲花邊丁字褲?” 李臻若自己也覺得尷尬,卻還是老實點了點頭。 夏弘深一下子來了興致,“我看看。” 李臻若頓時愣住了,“師父,你認真的?” 夏弘深不只是認真的,他還立即拿起辦公室的座機撥了個電話出去,“快來看我徒弟變身。” 李臻若詫異問道:“你叫誰來?” 夏弘深對他說:“沒事,我叫宋鈞來。” 即便他說沒事,可是李臻若也並不認為這真的沒事,“你叫宋鈞來看我的蕾絲丁字褲?” 夏弘深興致勃勃,“快,看看。” 他話音剛落,宋鈞就急急忙忙從辦公室外面跑了進來,甚至不帶喘氣的。將門關上,宋鈞一臉好奇,“什麼東西?快給我看看,小加菲。” 看了一眼被鎖上的辦公室門,李臻若遲疑一下,說:“就你們兩個,不要告訴別人啊。” 隨後,他先變成了貓,看著自己的衣服落了一地,然後深吸一口氣,想象著那天那條蕾絲丁字褲,在兩個人的目光下面變幻成人,同時努力使靈力將自己包裹起來化為有實質的衣服。 然而當他變身完畢,站在他面前看著他的宋鈞嘴巴張成了“o”字形。 李臻若低頭一看,見到這回果然也是條黑色內褲,不過沒有了蕾絲邊,樣式也是條普通內褲,他不明白宋鈞在驚訝什麼。 宋鈞示意他伸手摸一下屁股後面。 李臻若莫名其妙伸手去摸,隨後罵了一句“fuck!”他剛在屁股後面摸到了一個毛茸茸的小圓球,分明就是兔子尾巴的模樣。 第63章 “怎麼出來的?”在李臻若把兔子尾巴的內褲扯掉,換回自己的衣服之後,宋鈞好奇地問道。 夏弘深替他解答了這個問題,“雜念太多,這也是修煉不夠的表現。” 李臻若說:“我想到蕾絲丁字褲就聯想到了些別的……”這也不能怪他,以前看過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總是會同時聯想起來。 夏弘深伸手按在李臻若頭頂,“摒除你的雜念,就像你那時一心要變成人形一樣,如果雜念始終無法摒除,以後的修煉也會受阻。” 這些話說的李臻若有些沮喪,他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宋鈞倒是溫和地安慰他道:“沒關係,慢慢來。” 李臻若“嗯”一聲。 宋鈞問他:“你說要查你的仇人,到底怎麼樣了?” 李臻若在沙發上一屁股坐下來,“我想我已經知道到底是誰做的了,可是這件事情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否則就算殺了那個人報仇我也不會安心。” 宋鈞抬起手搭在他肩膀,“不用著急,相信總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的。” 李臻若不禁抓住他的手,說:“謝謝你。” 夏弘深冷眼看著他們兩個,手指輕輕彈了一下,李臻若頓時覺得手背一痛,收回了握著宋鈞的那隻手,看著夏弘深說:“師父小氣。” 下午,李臻然交接完了手上的工作,開車到學校接李臻若。 李臻若上車時問他:“你這是被放長假了?” 李臻然無所謂地笑笑,“是啊,請你吃飯,想吃什麼?” 李臻若說:“吃什麼都好,吃完了我們去看電影吧。” 李臻然看他一眼,最後也沒反對,���動了汽車。 吃完晚飯,他們兩個當真坐在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 不管是李臻若還是李臻然,都覺得這經歷有些新鮮,雖然電影並不怎麼好看,兩個人卻還是看得津津有味。 中途,李臻然的手機震動起來,他拿著手機起身去外面接電話。 李臻若一邊吃爆米花一邊等著他回來,過了片刻,李臻然回來他身邊坐下,突然側身湊到他耳邊,聲音低沉說道:“高旗傳給我了一張照片,有興趣看看嗎?” 他灼熱的氣息讓李臻若不禁縮了一下脖子,卻因為他那句話的內容而驚訝起來。 李臻然把手機上的照片拿給他看,李臻若清楚看到那是一張翻拍的照片,上面是一男一女的合照,正是李臻若的母親趙雨瓊和那個與李臻若容貌相似的男人。 這張照片的背景,也與李臻若在趙雨瓊家裡找到的那兩張照片的背景是一致的。 電影院實在不是個方便說話的地方,李臻若坐不住了,他起身將李臻然拉起來,朝外面走去。 雖然不敢肯定,但他覺得李臻泰之所以會懷疑他不是李江臨的兒子,大概就是因為這張照片的緣故,可是李臻泰是怎麼得到這張照片的? 從電影院出來,李臻若問李臻然道:“高旗有沒有說過這張照片是怎麼得來的?” 李臻然搖頭,“高旗說這是他的底線,其他任何事情他都不願意多說。之所以肯交出這張照片,也是因為他考慮到你已經不在了。” 李臻若抓著李臻然的手機看了很久,心裡生出一股氣憤。 其實如果他是李臻泰,在看到這張照片產生懷疑之後,說不定也會去做同樣的事情。問題就在於他當真不是李江臨的兒子,因此被查了出來,他也怪不得李臻泰。真正令他在意的,還是殺他的那個人。雖然他心里幾乎認定和李臻泰脫不了干係,可他還需要一個徹底明白的答案。 李臻然伸手摸著他的頭,手指插進了他的頭髮裡面,安撫著他的情緒。 李臻若不是李江臨的親兒子,那麼照片上這個男人很有可能是他的親生父親。他在之前就見過這個男人的照片,現在照片還收藏在鳳俊元那裡,他對他的親生父親是誰沒有一點興趣,可是現在,他卻產生了想要了解前因後果的念頭。 趙雨瓊究竟是怎麼一邊跟這個男人勾搭,卻又一邊自願成為李江臨情婦,瞞騙著他把自己給生下來的? 這些事情或許跟李臻泰戳穿他身份、買凶殺他並沒有關係,可是與他落到如今的境地卻是密不可分的。 “我想,”李臻若說了兩個字,停頓一下抬起頭看李臻然,“去一趟趙雨瓊的老家。” 李臻然說:“好,我陪你去。” 晚上,李臻然在衛生間洗澡,李臻若一個人站在窗戶旁邊吹風。 這時候大家都睡了,並不會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只是天氣逐漸變冷,李臻若也不得不在變成人形之後為自己找了睡衣來裹住。 因為之前就見過趙雨瓊的那兩張照片,所以今晚看到高旗發給李臻然的照片倒並不令他十分驚訝,相反,他倒是更在意今天夏弘深對他說的那些話。 他有雜念,所以他修煉進展緩慢。 在這個時候,他肯定沒有辦法完全摒除雜念一心修煉,可是他又需要通過修煉來獲得更多的力量。 李臻若伸手把睡衣和睡褲脫掉,剛才偷了個懶,正好這時也沒穿內褲。他雙手輕輕按在窗台上,閉上眼睛。 夜風輕拂過身體,帶著些微的涼意,他努力讓自己不要產生任何雜念,專心只想著一樣東西,剛開始不要太複雜,就那條帶著兔尾巴的黑色內褲好了。 他調動起體內的靈力,緩緩包裹住下體,腦袋裡面專心想著內褲的模樣,連每一個細節都仔細勾勒出來,最後是圓圓的白色尾巴。 等他睜開眼睛的時候,能夠清楚感覺到下體被靈力織就的內褲妥帖地包裹起來,他先是伸手去摸屁股後面,捏到了毛茸茸的圓球,隨後才低下頭仔細查看每一個細節,想知道與他思維中想象那條內褲有什麼區別。 不過就在這時候,衛生間的門被李臻然打開了。 李臻然腰上裹著浴巾,一邊用毛巾擦頭髮一邊赤著腳走出來,見到李臻若彎腰看自己的下身,同時也注意到了他黑色內褲後面純白的毛球兔尾。 把毛巾丟在旁邊的椅背上,李臻然站在他面前問道:“我可以理解為你在勾引我嗎?” 李臻若卻有些興奮,他對李臻然說:“你看,這是我自己用靈力變出來的。” 李臻然聞言,蹲下來看他那條內褲,用手指勾住邊緣彈了一下,抬頭看他:“手感不錯。” 距離太近,李臻若挺了挺腰,撞在李臻然臉上,笑著看他。 李臻然並沒有生氣,而是笑了笑一把抓住李臻若的內褲給他拉了下來,他有些好奇,“這是貓毛變的?” 李臻若沒說是也沒說不是,順從他抬起腿讓他把內褲給脫了下來,結果一離開他的身體,那條內褲就憑空消失不見了。 李臻然站起身面對著他,湊近他耳邊說道:“再來點別的。” 李臻若聞言,也小聲在他耳邊說道:“可以。” 試驗了一個晚上,雖說有與李臻然鬧著玩的意思,不過李臻若也發現自己不知是靈力太過薄弱還是掌控能力有限,他能夠幻化出來的都是些非常簡單的衣物,如果他設定太多細節,比如說細緻的繡花還有複雜的款式,很可能就會變化失敗。 不過目前的狀態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了,這樣一來他就可以隨意在兩種形態下切換,而不至於在大街上裸奔。 以後即便不依靠李臻然,他也可以隨意出入李家。 第二天吃完早飯,李臻然拿了紙巾一邊擦嘴一邊對李江臨說:“爸,我打算出去休假。” 因為溫純離開了,李臻泰又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所以他搬了回來,之前與李江臨那一場爭執也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 聽到李臻然說這句話時,李江臨還沒來得及表態,李臻泰先興致勃勃地問道:“打算去哪裡玩?” 李臻然說:“開車出去,到處走走看看吧。” 李臻泰笑著對他說:“我倒是也好羡慕你有這個空閒出去轉轉,可惜我工作太忙了,完全抽不開時間。” 李臻然聞言說道:“公司的時候勞煩大哥費心了。” 李臻泰說:“本來就是分內事。” 李江臨一直一言不發看著李臻然,神情並不贊同的模樣,不過反對的話最終也沒說出口。 李臻泰這時又問他道:“老二,你自己開車出去,就不帶司機了吧?” 李臻然應道:“不帶。” 李臻泰說:“我司機想要請幾天假,那這幾天就讓你司機給我開車吧。” 李臻若本來趴在李臻然腿邊,聞言頓時有些憤怒,一下子站了起來。 李臻然微笑著應道:“這肯定沒問題,等會兒我跟他說一聲。”說完,李臻然用腳撓了一下李臻若的肚子。 李臻若被撓得癢了,又連忙趴下去按住他的腳,作勢要啃他腳趾。 這時朱凱剛剛起床,睡眼稀鬆打開房間門,朝他們這邊看了一眼。 李臻泰覺得自己因禍得福,連之前朱凱背後整他的事情似乎也不想要計較了,見到朱凱便大聲招呼他過來吃早飯。 李臻然已經彎下腰將李臻若抱著,隨後站起身來。 李臻泰問他:“要帶著貓一起出門嗎?” “嗯,”李臻然說,“帶他出去見識一下。” 李臻泰聞言哈哈大笑起來,像是聽到了什麼有趣的笑話。 李江臨終於是對李臻然說道:“有時間好好想一想,好自為之吧。” 李臻然點了點頭,“好的,爸爸。” 經過朱凱身邊時,朱凱揉著眼睛問他:“去哪兒?” 李臻然卻並不打算回答他,只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另一隻手臂下夾著貓,步伐沉穩地朝著外面走去。 在他們吃早飯的時候,王媽就上去給他簡單收拾了兩件衣服,用小旅行箱裝了起來。 把貓丟在副駕駛,箱子放進了後車廂,李臻然開著越野車從車庫緩緩駛出來。剛離開李家大門,李臻若就迫不及待變化人形,身上穿著簡單的長袖體恤和運動長褲,對李臻然抱怨道:“李臻泰什麼玩意兒!” 李臻然無所謂地笑笑,“你第一天認識他?” 李臻若說:“我倒是看他能風光多久。” 李臻然伸手揉了一下他的頭頂,換了話題問道:“這一趟過去可能會見到你親生父親,緊張嗎?” 李臻若沒想到他會問到這個,愣了一下說:“不緊張。”他說的是真話,對於那個所謂的親生父親他沒有任何感覺,之所以要過去一趟,並不是為了找尋父親,而是查找當年母親為何會騙李江臨將他當做李家孩子的真相。 安靜一會兒,李臻若緩緩說道:“我的身體是他給予的,可惜那已經不在了,現在只剩下我的靈魂,和他毫無瓜葛。我的靈魂只屬於我一個人。” 李臻然本來輕柔地撫摸他頭頂,這時突然揪住他頭髮將他拉扯過來用力吻住他嘴脣。 這個親吻很短暫,可李臻若還是嚇了一跳推開李臻然讓他看路。幸好這是一段直行的路,而且附近沒有別的車子。 “你是屬於我的,”李臻然說話時神情嚴肅。 第64章 汽車停在高速路的加油站加油,李臻若下來透一口氣順便去小超市買了兩瓶水。 趙雨瓊的老家比之前他去吳阿姨那裡還要遠上一些,幾乎在向北方兩省交界的地方。李臻若不太明白當初趙雨瓊為什麼會選擇離開老家獨自一人來到這裡,最終沒有任何親人陪伴,孤獨死去。 李臻然站在汽車旁邊等著加油。 李臻若注意到油站工作的小姑娘正在與他說話,李臻然低頭看她的時候,她笑得有些靦腆。 晃了晃手裡的水瓶,李臻若走過去從背後抱住李臻然肩膀,踮起腳在他耳邊問道:“好了嗎?” 李臻然回過頭看他一眼,“快好了。” 加完油,小姑娘把油槍抽出來,李臻然付了錢便招呼李臻若上車。 一天之內趕到目的地太勉強,那樣的話難免天黑了還得要在山上趕路,所以李臻然直接訂了中途城市的酒店,兩個人打算住上一晚。 李臻若拆了一袋薯片,用手喂進李臻然嘴裡。 李臻然開著車目光注視前方,張開嘴含住薯片的同時也含住了李臻若一點手指。 李臻若看了他一會兒,慢慢把手指抽出來,伸進自己嘴裡舔了舔。 下午,他們到達晚上住宿的城市,一下高速便有車在出口接他們,人是華毅邦安排的,直接給他們帶路送他們去酒店。 把車停好,行李拿到房間裡放著,李臻然和李臻若從酒店出來,沿著路邊慢慢散步。 陌生的城市,地方不大,但是安靜而整潔。 兩個人走到一條大河邊上,在河邊的長椅上坐下來,帶著河水濕氣的涼風撲面而來。遠處有幾個小孩在追逐打鬧,年輕的媽媽推著嬰兒車在慢慢散步。 李臻若先是主動握住了李臻然的手,然後感覺到他抓住自己的手一起伸進了衣服口袋裡,隔著薄薄一層布料,能夠感覺到對方的體溫。 晚上李臻然洗了澡從衛生間出來,直接躺在了大床上面,今天一直在開車,他似乎也有些疲憊了,閉了會兒眼睛。 李臻若在他身邊躺著,用腿碰一碰他。 李臻然沒搭理他。 李臻若又賤兮兮碰了一下。 李臻然這回伸手一把抓住他大腿,將他的腿拉開,說:“幹什麼?” 李臻若一個翻身雙腿分開坐在了李臻然腰上,低下頭額頭碰著他額頭,小聲說:“幹你好不好?” 李臻然沒睜開眼睛,只是笑了一聲沒說話。 李臻若吻住他的嘴脣,含糊說道:“那乾我,快點。” 第二天上午只開了半天車,他們趕在中午吃飯之前到達了目的地。 趙雨瓊出生在大山裡的一個小縣城,一上午的車程全部是盤山路,李臻若坐的有些暈車,心想���知道貓會不會比較不暈,結果一變成貓就差點被甩了出去,幸好車窗是關著的。 李臻然伸手一把抓住他,說道:“別鬧。” 李臻若毛都炸了起來,還是乖乖變回人形,蒼白著一張臉沉默著。 車子開進縣城的時候有些引人注意,不知道是不是小縣城道路曲折封閉,外地的車和人進來便格外顯眼。 一路走來,李臻若看到的本地人大多黑瘦,不過個頭倒是挺高的,但是趙雨瓊卻是膚色白皙,想必當年在這裡也是個大美人。而至於照片上那個男人,雖然看起來高大英俊,不過依然有本地人的影子。 這裡地方太小也沒有什麼好的酒店,李臻然並不太想在這裡過夜,希望能夠早些把事情辦完,返回之前的城市住宿。 地址是出發之前就查清楚了,而且通過朋友聯繫了一個本地人,是縣城的一位警官。在他們進城之後,那個警官就坐上了車給他們帶路。 他們去的是趙雨瓊父母所住的地方,李臻然了解到的情況,是趙雨瓊的父親已經去世了,如今母親還活著,和趙雨瓊的大哥一家人住在一起。 有那位警官帶路方便了許多,車子停在了縣公安局附近,走路不到十分鐘那位警官便說到了,領著他們穿進一條狹窄的小巷子繞到背後的街道,來到一家賣水泥瓷磚的門店前面。 警官用當地方言問道:“趙雨盛在不在啊?” 一個老人從裡面探頭看出來,手上還端著飯碗,大概是正在吃午飯,莫名其妙看出來。 那警官照著之前李臻然給他交代的話,對老人說:“你是趙雨盛吧?這有兩位市裡來的律師,有關於你妹妹的事情想要問你。” 趙雨盛一下子就緊張起來,“什麼律師?我哪個妹妹啊?” 李臻然開口問道:“趙雨瓊是你妹妹吧?” 趙雨盛神情有些恍惚,眉頭緊緊蹙起,語氣依然帶著些惶惑不安,“她走了很久啦,我二十多年沒見到她啦。” 李臻若忍不住問道:“你們一直沒有聯繫?” 趙雨盛搖頭,“沒有聯繫,她都沒回來看過,不知道去了哪裡。” 雖然知道面前這個人是他的親舅舅,可是對於李臻若來說,他也仍然只是個陌生人,並不能產生太多的情感,甚至對於趙雨盛對於他妹妹之間親情的淡漠,帶了些憤怒。 李臻然這時抬起手來輕輕拍了一下李臻若的後背安撫他的情緒,隨後上前一步,問道:“請問當時她是為什麼離開?” 趙雨盛這回稍微警惕了一些,疑惑地看著李臻然沒有說話。 旁邊的警官這時把自己的警察證拿了出來給趙雨盛看,說:“趙雨盛,你放心,他們是大城市過來的,專門為了你妹妹的事情跑這一趟的。” 趙雨盛還是顯得有些遲疑,湊近了仔細看那個警察證,隨後問道:”趙雨瓊是出了什麼事嗎?” 李臻然說道:“她已經病逝了。” 趙雨盛不禁一怔。 李臻然繼續說道:“她當時還留了些遺物,不過東西不多,差不多兩千塊錢價值,如果確定了你的身份,這筆錢我們會交還給你的。” 趙雨盛聞言連忙道:“我真的是她大哥,家裡還有我們的合照,還有老戶口本。” 李臻然說:“那方便的話等會兒請給我們看看吧,不過還有一些關於趙雨瓊的事情想要問清楚,當時她是為什麼一個人從老家離開的?” 趙雨盛說:“她不是一個人離開的啊,她是跟那個男人一起走的啊!” “那個男人?”李臻然讓李臻若把照片給他,隨後遞到趙雨盛面前給他看,“是這個男人嗎?” 趙雨盛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說:“是這個男人,我還記得,叫袁東。這個人是個沒什麼中用的流氓混混,那時候雨瓊一定要跟他一起,後來還有了孩子,我爸氣得把她給趕了出去,她就跟著這個男人走了。” 李臻若神情瞬間變得驚愕,他轉頭去看李臻然,見到李臻然也微微蹙起眉頭。 李臻然追問趙雨盛道:“你說趙雨瓊從老家離開之前就已經懷孕了?” 趙雨盛點頭,依然在看著那張照片,緩緩嘆一口氣,問他們:“你們說雨瓊已經死了,那袁東呢?他們的孩子呢?” 在李臻然回答之前,李臻若先說道:“她最後沒和袁東在一起,那個孩子還沒出生就沒了。” 趙雨盛沉沉嘆一口氣,把照片交還李臻然,“那時候我爸就說那個男人不行,讓她別跟他一起,結果小妹就是不聽,怎麼勸都勸不住,走了那麼多年也不回來,爸死的時候還念了她名字的。” 說到這裡,本來一直很平靜的趙雨盛突然有些抑制不住情緒,抬手抹了抹眼淚,然後問道:“那她身後事怎麼處理的?” 李臻然說:“葬在了公墓裡面。” 趙雨盛搖著頭說:“異地他鄉的……唉!” 李臻若卻是又一次問道:“你確定趙雨瓊是離開老家之前,就懷上了那個袁東的孩子嗎?” 趙雨盛點頭,“怎麼不確定?當時鬧了那麼大,不只我知道,當時左鄰右舍的都知道了。” 李臻然抬起手來放在李臻若背上,稍微用力按了一下,隨後對趙雨盛說:“她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你還記得嗎?” 趙雨盛回想了一下,“應該是91年,當時是夏天,六月還是七月來著。” 李臻若神色越發凝重。 李臻然點了點頭,伸手與他握手,“謝謝你配合我們,關於趙雨瓊的情況我們差不多清楚了,這筆遺產你還是收好吧。”說完,他從錢包裡拿出兩千多塊錢,也沒有細數,交給了趙雨盛。 趙雨盛一邊伸手接住,一邊還問:“那需要給你們看照片和戶口本嗎?” 旁邊的警官說道:“不用了,我們相信你的身份,把錢收好吧大爺。” 趙雨盛把錢裹一裹放進褲子口袋裡,問李臻然道:“小妹是葬在什麼地方的,能給我寫個地址嗎?” 李臻然對他說:“給我一張紙。” 趙雨盛連忙拿了紙筆出來,李臻然接過埋頭在櫃檯上面寫了一串數字,隨後對趙雨盛說:“這是我的電話,如果你們要來祭拜趙雨瓊女士,可以跟我聯繫,我找人帶你們去。” 拿起紙條小心收好,趙雨盛說:“謝謝你了啊,律師先生。” 其實趙雨盛這輩子能夠去祭拜趙雨瓊的可能性已經非常小了,更不要說家裡年近九十的老母親,他們甚至不敢把這個消息讓她知道。 李臻然攬著李臻若的肩膀,說:“走。” 李臻若點了點頭,他們兩個與那位警官一起離開,回到公安局附近,李臻然和李臻若又再次向他道謝,隨後拉開車門坐進了汽車裡面。 李臻然並沒有急著發動汽車,他轉過身看向李臻若,見到李臻若臉色有些蒼白。 於是他伸手撫摸著李臻若後背,然後使了些力將他拉到自己懷裡,安撫地抱了抱。 李臻若說:“趙雨瓊九一年夏天懷孕離開老家,我是九二年四月出生的,剛好就是她與袁東的那個孩子。也就是說她到了市裡認識李江臨之前就已經懷孕了,李江臨沒有任何理由不去懷疑她的孩子並不是自己的。” 李臻然面色也有些凝重,手掌心撫摸著李臻若的臉,說:“你在想什麼?” 李臻若仰頭看他,“趙雨瓊並不是李江臨的真愛,是李江臨花錢在外面找來給他生孩子的女人,當時年代尚且太早,孩子出生不去做親子鑒定可以理解,但是早產那麼久他就不會對孩子的身份產生懷疑?” 李臻然沒有說話。 李臻若說:“李江臨是知道的,他一開始就知道我不是他親生兒子。”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語氣充滿了肯定。 李臻然溫柔地拍他的肩膀,“我們先回去再說。” 李臻若坐直了身體,在李臻然發動汽車之後,突然一把抓住李臻然的手臂,問道:“我們有沒有辦法查到當年的事情?李江臨究竟是怎麼認識趙雨瓊的?” 李臻然想了想,說:“除非找到知情人,否則很難。” “知情人……”李臻若陷入沉思,如今還在李江臨身邊的舊人已經幾乎沒有了,突然,他想起了一個人,對李臻然說,“羅叔,你還記得嗎?” 李臻然點點頭。 李臻若說:“我們去找羅叔,我相信他一定會知道的。” 第65章 羅叔的全名叫做羅雲光,在李江臨還沒發跡的時候,羅雲光就一直跟在他身邊為他做事,一輩子忠心耿耿。 李臻若還記得他年紀小的時候,羅雲光每天都在李家出入,後來突然有一天就消失不見了。等他問起時,李江臨說羅叔想要退休,和老婆一起回老家了。 之後就再也沒有關於羅雲光的消息。 他們開車返回了早晨出發的城市,依然在酒店住了下來。 李臻然坐在床邊上接連打了幾個電話,讓人幫他查羅雲光的下落。 李臻若趴在床上,頭枕在手臂上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李臻然打完電話等候消息的時候,伸手撫摸李臻若的頭髮,問他:“怎麼了?有些事情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李臻若不是李江臨兒子的事情早就不是什麼秘密了,如今即便是知道李江臨一開始心裡清楚這件事,李臻然似乎也認為並不應該對李臻若的情緒造成這麼大的影響。 “我只是在想……”李臻若緩緩說道,“他明知道我不是他的兒子,為什麼那個時候還要把我趕出李家?” 李臻然的拇指輕輕摩挲他的額頭,“可能他並不想讓別人知道吧。” 李臻若將頭抬高了一些看他。 李臻然說:“你看,直到現在他都沒有跟我們說起過這件事情,他也許以後也不打算讓別人知道。” 李臻若聞言用雙手捂住臉,“可我心裡還是不好受,這明明不是我的錯,結果我卻成了被放棄的哪一個。” “本來就不是你的錯,”李臻然說著托住李臻若的手臂將他半拖半抱放到自己腿上,與他面對著面,“無論哪件事情,都不是你的錯,不應該怪你。” 李臻若仰著頭看他。 李臻然彎下腰,動作溫和地吻住他的嘴脣。 過了些時候,李臻然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接通電話,安靜地聽著對面的人說話,過了兩分鐘才掛斷電話。 李臻若一直等著他。 等到電話掛斷,李臻然看著李臻若說道:“羅叔當年離開之後沒有回老家,過去的那些老兄弟也並不知道他去了哪裡,說如果要查他的行蹤,可能只有爸爸知道。” 李臻若有些詫異。 李臻然對他說:“我們只能先回去,這件事情沒辦法急於一時,我讓人慢慢查他下落,總會有消息的。” 李臻若想了想,目前來說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他於是伸手抱緊李臻然的腰,點了點頭。 他情緒不怎麼好,總覺得這件事情沒那麼簡單,而他卻簡簡單單成為了一個犧牲品,不但不知道是誰殺了他,如今就連他自己是為什麼而死,都愈發迷糊了。 回家的路上有些無精打采,在高速路上突然就悄無聲息變回了貓的模樣,癱在座椅上不想動。 李臻然一開始本來打算直接開車回去市區的公寓,不讓家裡其他人知道他們已經回來了,可是李臻若卻表示他想要回去李家。 他是很沮喪,可是並沒有就此放棄的打算,只有在距離李江臨越近的地方,他才能夠越接近真相。 他們到家的時候還是下午,李江臨難得心情好,拿了狗餅乾在喂二黃吃。 李臻然把車停進車庫,下車時見到李臻若依然癱在座椅上,便伸手抓住他一隻貓腿要將他拉出來。李臻若反應極快地用前爪抱住了李臻然的手臂,被他給帶下車。 因為剛才李江臨就注意到他的車開進來,於是李臻然抱著李臻若也沒有回去屋子裡,而是繞去了狗窩前面,與李江臨打招呼道:“爸爸。” “這麼快就回來了?”李江臨頭也不回地問道。 李臻然只是應了一聲:“嗯。” 二黃本來專心向李江臨討要狗餅乾,見到李臻若被轉移了一些注意力,先是對李臻然搖尾巴表示親熱,隨後想要跳起來碰觸李臻若。 李臻然伸手摸了一下二黃的頭,對李江臨說:“我先進去了。” 卻不想李江臨說道:“等一會兒,我有話跟你說。” 李臻然聞言,不得不停下腳步,便也順手將李臻若放在了地上。 二黃見狀,立即興奮地圍著李臻若繞了兩個圈圈。李臻若無精打采,用爪子抱住二黃的一條腿,臉在他蓬鬆的狗毛中間蹭了蹭。二黃竟然順勢趴了下來,身體圍成一個圈,將李臻若圈在中間,讓他趴在自己身上。 李江臨說:“一個人出去的?” 李臻然雙手插進褲兜裡,應道:“嗯。” 李江臨問他:“想清楚了嗎?” 李臻然本來注視著躺在二黃懷裡的李臻若,聞言朝李江臨看去,“我該想清楚什麼?” 李臻若抬起頭,看著他們兩個。 李江臨雙手拄在拐杖上,身體站得筆直,“一個小男孩,值得嗎?” 李臻然沒有說話。 李江臨嘆了口氣,“韻臨有今天,你也付出了不少努力。有些話現在說可能並不太合適,可是三兄弟裡面,你是我最看重的,我並不希望你跟一個男人走到一起,更不希望你為了一個男人輕易放棄自己的事業。” “爸爸,”李臻然說,“我沒有想過為了誰放棄我的事業,我和誰在一起,都不該影響我的事業。” 李江臨輕哼一聲,“你不會有一個穩定的家庭,也不會有子女,你的私生活會受到媒體的注目,以後的一切可能都被放大曝光在公眾的視線。甚至稍微有風吹草動可能對韻臨的聲譽造成影響。” 李臻然卻是應道:“可能吧,但是這些都不會對我有什麼影響,我相信即便如此,韻臨在我手上還是會比在大哥和老三手上發展得更好。大哥娶了個女人,但是他也沒有穩定的家庭,老三我不好說,但是他本性不改的話,估計也很難有個穩定的家庭。很多事情是您想太多,本來不該那麼複雜。” 這些話李臻若從來沒有聽李臻然說過,他聽得有些發愣。 李臻然繼續說道:“至於孩子,我沒有其實無所謂,我並沒有想過將來繼承韻臨的一定是我的孩子,可以是大哥的孩子,或者是老三的孩子。我這一輩子不為了孩子活著,只是想過我自己的生活而已。” 李江臨沉默了許久,說:“或許你說的都很有道理,可是我仍然不會同意。” 李臻然於是也安靜了片刻,他問李江臨:“您會因此不認我這個兒子嗎?” 李江臨似乎沒預料到他會問出這個問題來,隨即應道:“不會。”他確實不會,即便是李臻自做出了那種齷蹉事情,他也沒有想過不認這個兒子。 李臻然深呼吸一口氣,說道:“那我可以為了他不要韻臨。” 李江臨神情有些驚訝,眉頭緊緊皺起朝他看去。 李臻然說:“我可以白手起家自己出去做生意,也可以去給別人打工,既然學歷和工作經驗都擺在那裡,我相信要找一份養活我自己的工作並不困難。” 李江臨聲音帶著些怒意:“你就是這樣對待你辛苦付出的韻臨的?” 李臻然看著李江臨,緩緩搖頭,“爸爸,您才是不該這麼對待韻臨。雖然老三心不在此,可是我還是要勸您,寧願把韻臨交給老三也不要給大哥。那不是我辛苦付出的韻臨,是您老人家為之付出了一輩子的韻臨,您應該再慎重一些。” 李江臨握緊了拐杖,在地上用力拄了一下。 李臻然說:“爸爸,這裡風大,我扶您進去休息吧。” 李江臨胸口起伏一下,搖了搖頭,“不需要。”說完,他便自顧轉身朝屋子裡走去。 李臻若不禁站起身,看向李江臨離開的方向。 晚上,李臻泰在外面有應酬沒有回來吃飯,家裡的氣氛顯得有些沉悶。 開飯之前,李臻若趴在椅子上,直愣愣盯著李江臨。李江臨剛剛從書房出來,站在門口將領口的扣子解開了一顆。 朱凱正好從外面回來,看一眼李江臨,“開飯了?” 李江臨心緒煩亂,並不想搭理他,皺著眉頭不說話,自己朝飯廳方向走來。 朱凱見到了李臻若,奇怪道:“老二回來了?”說完,他直接走到李臻若趴著的椅子旁邊,伸手揪一下他的腿,“肥貓?” 李臻若不打算跟他客氣,鋒利的爪子一亮,對準他臉上抓下去。 朱凱也是反應快,退後一步避開了,不過仍是嚇了一跳,抬起腿想要把李臻若踹下去。 在那之前,李臻若自己跳下去朝剛剛下樓的李臻然身邊跑去。 李臻然把他抱起來,說:“吃飯吧。” 李江臨走到飯桌前面坐下,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接通電話,電話那頭的人聲音有些急促地說了些什麼。 李臻若注意到李江臨的臉色越發不好看,半晌後掛斷電話,抬起頭對李臻然說:“你弟弟跟已婚女星偷情,被記者拍到了。” 第66章 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 李臻自私生活放縱,勾搭有夫之婦也不是第一次,終歸有一天會踢到鐵板上。乍聽到這個消息,不說李臻然,就是李江臨也不覺得意外。 只是李臻自經營著娛樂公司,又加上外形俊美,早已經被各路媒體給盯上了,事情一爆出來,自然鋪天蓋地傳遍,成為了八卦新聞頭條。 李臻然這時拿出手機來隨便一搜,便看到了李臻自和女星接吻被偷拍的照片,那個女明星如今名氣不低,在之前和她丈夫是出了名的恩愛夫妻,而且她丈夫的來頭也不簡單。 李江臨雙手交握放在桌面上,沉沉嘆一口氣。 如今李臻自是個什麼情況大家都還不清楚,李臻然說:“我等會兒給他打個電話。” 李江臨臉色不好看,說:“自己的事情讓他自己去解決。” 先是勾搭大哥的未婚妻,然後又被爆出和已婚女明星通姦,李江臨就算是有再多的耐心,也快要在這個兒子身上耗盡了。 李臻若抬頭看一眼李臻然,低下頭默默吃他的晚飯。 李臻自的事情是不是李臻泰在搞鬼他真不知道,不過如果讓他見到李臻自,也只能送他兩個字:活該! 還有李臻泰,小動作越多就越容易讓李江臨失去耐心,看他能夠風光多久! 李江臨沒吃多少東西便離開飯桌,看樣子被幾個兒子氣得不輕,回去書房將房門關著。 李臻若繞到樓房後面,跳上了窗台,隔著玻璃朝書房裡面看去,見到李江臨坐在躺椅上,什麼都沒做,只是盯著天花板發愣。 書房的墻壁上掛了三四幅照片,上面全部都是朱韻。 李江臨每天就把自己關在這樣一個環境裡面,不知道在緬懷著什麼事、緬懷著什麼人。 李臻若突然無比地想要知道當年的那些真相,他在想是不是李江臨和趙雨瓊或是袁東本來就相識,所以才收養了他們的孩子,並且沒有想過告訴這個孩子真相。 袁東會不會也已經死了? 可是既然如此,當時為什麼又要將他趕出家門呢?他本來就不是他的兒子,他自己明明知道的。 李臻若忍不住抬起一隻爪子貼在窗戶玻璃上,從這個角度看去,他的爪子好像正貼在李江臨的胸口上。 突然,有人伸手一把將他從窗台上抱了起來。 李臻若吃了一驚,轉頭去看才發現是李臻然。 李江臨似乎也注意到了,從書房裡面朝窗戶外面看過來。 李臻然指了指懷裡的貓對他示意,然後抱著李臻若一邊離開一邊說道:“跟我去找老三吧。” 坐在車上,李臻若變幻為人類模樣,不過依然悶悶不說話,抬起一隻腳踩在身下的座椅上。 李臻然看他一眼,問道:“怎麼?” 李臻若說:“找李臻自有什麼意思?自己做的孽,自己承擔後果吧。” 李臻然聞言笑了笑,“如今就連爸爸都不管他了,我還是去看看他。” 李臻若不禁朝李臻然看了一眼,他突然覺得相比起過去的他自己,李臻然對李臻自其實算是真不錯的。 倒是不禁想起了之前因為西部項目的事情,李臻然好像明確有拉攏李臻自的意思。 其實這完全可以理解,比起他和李臻泰,李臻自在這個家裡是最值得他們兄弟拉攏的對象,一是對韻臨沒什麼野心,二是李臻自掌握著韻藝那麼大一個娛樂公司,外面狐朋狗友一堆,手裡資源非常豐富。 這突然闖進腦袋裡的胡思亂想,讓李臻若盯著李臻然發了一會兒愣。 李臻然伸手摸摸他的頭,說:“在看什麼?” 李臻若抓住李臻然的手,放到脣邊親了親。自從那一次他離家出走,李臻然對他就比過去溫柔了許多。到現在他時不時想起那時候在咖啡店裡李臻然對他說的話,他覺得李臻然大概是被他給嚇到了,害怕他會再一次跑掉。 這種溫柔,大概就是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他是愛他的。 對李臻若來說,這也很受用,於是抓著李臻然的手再親了一下。他心想李臻然好像很久沒把他丟下床了,可是過去那個把他丟下床的李臻然他也是愛他的。 一直以來,李臻若都能夠感覺到李臻然對他的感情。 看李臻然平穩地開著車,不過方向卻並不是朝著他原來以為的余冰薇那裡去的,他不禁有些奇怪,問李臻然:“李臻自在哪裡?” 李臻然說:“在酒店。” 李臻若奇怪道:“不在余小姐那裡?” 李臻然看他一眼,“你想見余小姐?” 李臻若一愣,不明白李臻然怎麼莫名其妙吃起醋來,說道:“我沒有啊……” “是嗎?”李臻然說,“我以為你很想見她。” 其實還是有一點點想,畢竟許久沒見過了,不過李臻若可一點也不願意讓李臻然為了余冰薇而吃醋,只說道:“我對她沒有興趣。”說完過了一會兒補充一句,“我對所有女人都沒有興趣。” 李臻然什麼都沒說,只是看他一眼。 他連忙又補充道:“我對除了你以外的人類都不感興趣。” 這句話說完還是沒有得到李臻然的回應。 過了一會兒,李臻若恍然,轉過頭對李臻然說:“我對全世界的貓也不感興趣!夠了嗎?” 李臻然終於應道:“可以了。” 車子開到酒店附近,李臻然發現有記者在旁邊蹲守。他一邊給李臻自打電話,一邊帶著李臻若一起坐電梯上樓。 最後到了李臻自住的套間,房門被人從裡面打開。 李臻自看他們一眼,似乎有些不滿意李臻然還帶了個人來,不過還是說道:“進來吧。” 李臻若跟在李臻然身後走進去,伸手將門關上,覺得整個房間裡的空氣都有些悶。 李臻自看起來多少有些頹廢,雖然照片被網絡媒體爆出來到現在不過半天時間,但是他承擔的壓力並不容小覷。 坐在床邊,李臻自點燃一根煙,問李臻然道:“要嗎?” 李臻然搖搖頭說:“不用了。” 李臻若走到窗邊將窗戶打開,想要將房間裡的煙味散盡。 李臻自看一眼他的背影,問李臻然道:“你還帶著這個小子?不怕爸爸的雷霆之怒?” 李臻然拉開梳妝櫃前的椅子坐下,對李臻自說:“我承擔得住,不過看你好像快承擔不住了。” “操!”李臻自沒忍耐住罵了一句髒話,“有人陰我。” 李臻然沒有問他為什麼,李臻若從窗邊轉過頭來看他一眼。 李臻自說道:“我那套房子很隱蔽,進出也非常小心,那些人在對面租了高層房子,用高倍鏡頭偷拍房子裡面。如果不是收到人通風報信,我相信不會有人知道的。” 李臻若這時忍不住說道:“你睡了別人老婆。” 李臻自看他一眼,似乎有些不悅,不過還是解釋道:“她老公不是什麼好東西,你以為他們兩口子真的恩愛?真的恩愛她就不會出來找男人鬼混了。” 李臻然這時說道:“那位張小姐的丈夫,名字叫做尤波,你不會不清楚他是做什麼的吧?” 李臻自有些煩躁地抽一口煙,“做進出口生意的。” 李臻然身體微微前傾,“不只,他背景不是太乾淨,我叫人去幫我查了,你這段日子小心一點。” 李臻自臉色變得更差了些。 李臻然說:“被記者逮到了最多刮掉你一層皮,你更應該當心的,是尤波會不會做什麼。” 李臻自將煙給掐滅,重重扔在地上,有些激動地罵了一句髒話,他說:“我一定要知道是誰在背後陰我。” 說完這句話,他突然整個人一怔,似乎也是在腦袋裡梳理到底是誰跟他有深仇大恨,還能從他身邊的人下手,隨後他抬起頭看向李臻然。 李臻若站在窗邊,清楚看到他們兄弟兩個對視了片刻,李臻若總覺得那個名字大家含在嘴裡,都沒有說出來罷了。 只是他還是忍不住嘲諷李臻自道:“你不去睡別人老婆,誰會抓到你把柄?” 李臻自聞言冷哼一聲,“你不勾引我二哥,老爸會讓他把所有生意交給老大?” 李臻若沒有氣憤地反駁,只是笑一聲說道:“你要不試試勸他離開我?” 李臻然這時開口說道:“你們兩個別吵了,沒有意義。”說完,他對李臻若伸出手,“過來。” 李臻若原地看他一會兒,還是過去握住了他手,被他拉著坐在了他的腿上。 李臻然捏著李臻若下頜,在他耳邊說:“別跟我說離開這兩個字。” 李臻若仰著頭,正對著李臻自的方向,看到李臻自嫌棄地轉開了視線。 他突然忍不住問道:“余小姐呢?” 李臻然捏他下頜的手更加用力,痛得李臻若險些叫出聲來。 李臻自卻是奇怪應道:“你說余冰薇?我們分手了。” 李臻若顧不得痛,一邊伸手去抓李臻然的手,一邊追問道:“分了?為什麼?” 李臻自神情有些悵然,“她主動跟我分手了。” 第67章 聽到余冰薇竟然選了跟李臻自分手,李臻若要不是顧忌到李臻然在這裡,肯定會笑出聲來,不過臉上的笑意倒是沒有遮掩住,他說:“分得好。” 李臻自皺起眉頭看他:“我和她的事跟你有什麼關係?” 李臻若不願意再多說了,主要是不想讓李臻然想太多,他抓住李臻然的手指放到嘴邊輕輕咬了一下,從他腿上站起來說道:“算了,確實跟我沒有關係,隨你喜歡吧。” 李臻自看他們兩個動作親密有些心煩,說:“別帶個男人來我這兒秀恩愛。” 李臻若冷哼一聲。 李臻然於是也站了起來,拍拍李臻若的臉,對李臻自說:“那我們先走了,你這兩天自己小心一點。” 聽李臻然說要走,李臻自又多少有些不情願,最後站起來說:“我知道。” 李臻然說:“酒店人來人往太雜了,你怕你的地方不安全,我給你找個地方吧,聯繫好了叫人來接你。” 李臻自點了點頭,看著李臻然,難得語氣誠懇地說道:“謝謝你,二哥。” 李臻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一直到坐進了車裡,李臻若悶聲說道:“你幹嘛對李臻自那麼好?” 李臻然將車子從停車場開出去,問他:“有多好?” 李臻若一隻手撐在車窗邊緣,“從小到大也沒見你對我的事有這麼上心。” 李臻然聞言笑了,“你想說你在吃醋嗎?” 李臻若坦白道:“嗯。” 李臻然伸手捏一下他下頜,“時機不同,環境不同,沒有可比性。” 李臻若朝他看去,“你是想說如今你和李臻自要同仇敵愾對付李臻泰嗎?” 李臻然應道:“我並沒有想對付他,但是我不能讓我把我搞死。” 雖然李臻自這邊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李家卻是風平浪靜,根本沒有人提起。只有偶爾李臻若用手機上網時,才會意識到這件事鬧得多麼沸沸揚揚。 可是李江臨不願意過問,其他人自然就不敢在他面前提起,就連王媽,也是偷偷摸摸問李臻然,李臻自的事情到底怎麼樣了。 李臻然對王媽說:“不用擔心,他二十多歲的人了,自己的事情自己會處理的。” 氣溫一天比一天低,李臻若覺得自己好像開始換毛了,家裡只要他待過的地方,到處都是貓毛。 家裡打掃清潔的阿姨不怎麼喜歡貓,所以有些嫌棄他。有其他人在時還好,如果沒有旁人在,清潔阿姨見到他總是會用掃帚趕他走。 有一次他安靜在沙發上趴著,阿姨也拿著個手持吸塵器,開得嗡嗡作響,對他揮舞著將他嚇走。 李臻若有些鬱悶。 還好不管怎麼樣李臻然都不嫌棄他,哪怕他窩在李臻然懷裡蹭他一身的毛,李臻然也沒有一點意見。 可惜的是,李江臨會嫌棄李臻然。 對於李臻然的死不悔改,李江臨不知是不是要跟他強硬到底,直到現在一晃半個月過去了,父子兩個誰都不願意退讓。 而李臻自去躲了起來,工作的事情全部網絡和電話遙控,誰都不知道他在哪裡。 一天下午,李臻然坐在床上看書,李臻若趴在他兩腿中間,盯著他褲子中間那一塊看了很久,剛有衝動要一口咬下去的時候,李臻然的手機響了起來。 李臻然接通手機的同時,李臻若當真一口咬了下去,讓李臻然那一聲“喂”瞬間變了調。 李臻若抬起頭朝李臻然看過去,李臻然一手拎著他後頸把他丟下床,一邊對電話那邊的人說道:“我沒事,你說吧。” 突然起了心思要嚇嚇他,李臻若將上半身伏低,後半身高高翹起,做出一個埋伏著要出擊的姿勢,對準的方向依然是李臻然的兩腿中間。 結果李臻然一邊接電話,一邊在他跳起來的同時抬起腳對著他臉上踹了過去,踹得李臻若半空中打個滾,掉在了床上。 “嗯,好,我知道了,你把地址發給我。” 這是李臻然最後一句話,隨後他就掛了電話,對李臻若說:“羅叔的地址查到了。” 李臻若本來毛都豎起來了,還要跟他打鬧的,聽到這句話突然就愣住了,抬起頭看向李臻然。 如今這個時代網絡太過發達,羅雲光除非能夠找人給他換個身份,否則就只能隱居到深山老林過日子,才能夠保證不被人給找到。 儘管如此,李臻然還是花費了一些時間,原因是他不想驚動李江臨,否則的話,應該還可以更快一些。 看李臻若愣住了,李臻然用腳趾頭撓撓他下巴,說:“想要去找他嗎?” 當然想。 李臻若非常想要知道李江臨與他母親的那一段過往,可是當他越接近事情的真相時,又突然有些情怯,他總是害怕會知道一些很可怕的東西。 就像那時候去趙雨瓊的老家,從趙雨盛嘴裡聽的那些話,讓他情緒低落了很長一段時間。 李臻然看他一動不動趴著,用腳在他面前晃晃,“怎麼?被點穴了?” 李臻若這才回過神來看他一眼。 李臻然大概是猜出了他在想什麼,腳趾繼續輕輕撓他下巴,“不用太擔心,我陪你一起去。” 李臻若抱住李臻然的腳,下巴貼在他腳背上。 李臻然對他說:“再怎麼壞,也不會壞過你死的那一次了,你覺得呢?” 李臻若聽他這麼說,心想確實,還能怎麼更壞了呢?反正他都被趕出家門死過一次了,他明確知道自己不是李江臨的兒子,不管李江臨在過去發生過些什麼,都跟他沒有關係,他不需要那麼膽戰心驚,他只需要去了解清楚那些過去就好。 最後,李臻若點了點頭。 羅雲光當年從李家離開之後,就直接去了外省,生活在一個小縣城裡面。 他的生活非常簡單,很長一段時間他確實就像是在隱居一樣,如果換成那時,李臻然未必���夠查到他的下落。然而到了如今,他年紀也不小,有個女兒好像剛剛大學畢業,一家人生活平淡幸福。 李臻然通過他的途徑,便能查到一些羅雲光的生活痕跡,包括登記在他戶口之下的妻子和女兒的身份。 距離有些遠,他們沒有開車,而是買了機票直接飛過去。 到了距離最近的城市,李臻然通過朋友借了一輛車,開車帶李臻若去那個小縣城。 小縣城很老舊,許多紅磚青瓦的老房子還有木頭板子的門面,對於還不到二十四歲的李臻若來說,就像是電視裡面才能看見的畫面。 雖然記憶有些模糊了,可是李臻若還記得羅雲光和李江臨關係非常好。 李江臨是個念舊的人,這一點從他對溫純父母的態度就能看出來。如果溫純不是他老朋友的女兒,李江臨肯定不會一定堅持讓李臻泰和溫純結婚。 可是為什麼對於羅雲光這麼一個多年的得力助手,李江臨卻放任他生活在這麼狹窄破舊的老縣城裡呢? 縣城裡最狹窄的老路甚至根本沒辦法開車進去。 李臻然將車停在了路邊,打開車門和李臻若一起下車走進去。 李臻若雙手插在衣服口袋裡,一邊朝前走,一邊對李臻然說:“李江臨和羅叔有什麼矛盾嗎?” 其實那時候李臻然年紀也不大,他回憶了一下,應道:“並沒有注意到。” “你不覺得以李江臨對自己手下人的態度,不會這麼對羅叔嗎?” 李臻然說:“可能是羅叔自己想退休了。” 李臻若走到他前面,回過身面對著他,“那時候羅叔年紀還不大吧?那麼年紀輕輕就退休了,躲在這個小縣城裡過清貧的日子?” 李臻然停下腳步,“也許你誤會了,這個小縣城確實很破,但是不等於羅叔過得清貧。” 李臻若蹙眉看他。 李臻然繼續說:“只要有錢,哪裡都能過上好日子的。” 李臻若靜靜想了想,點頭說道:“好吧。” 其實羅雲光的生活環境倒真不像他們想象中那麼潦倒。 根據李臻然得到的地址,他們一路問過去,發現羅雲光的家竟然是一棟兩層的小樓房,就在這條街道的一側,兩間鋪面中間夾著一個緊閉的大鐵門。 這條街道很狹窄,可是行人卻並不少。 他們問路的時候,李臻若順便好奇問了路邊的老人,這條街怎麼這麼舊,老人告訴他們,這一條街本來就是老城區的舊街道,是縣城最早的商業街,後來其他街道拆遷了,可是這條老街因為大多是私房,所以一直沒有拆遷,最後就乾脆作為步行街保存了下來,每天晚上大家吃完飯,都愛在這條街上散散步。 而羅雲光所擁有的,不只是這條最早的商業街中心一棟兩層小樓,同時小樓左右的幾家商鋪全部都是他的。 李臻然看著李臻若,一臉“你看”的表情。 李臻若沒有理他,伸手拍打著大鐵門。 旁邊商鋪的老闆探個頭出來說道:“不在,晚點來吧,下午看他和老婆都出去了。” 李臻若聞言收回了手,說:“哦,謝謝。” 第68章 狹窄的街道上人來人往挺熱鬧,路邊一隻小貓脖子上拴著繩子,仰起頭對李臻若“喵喵”叫兩聲,李臻若蹲下來摸了摸它的頭,看它在自己腿上磨蹭著。 李臻然站在李臻若身邊,對他說:“先去附近轉轉。” 李臻若點點頭,站起身不顧小貓叫著輓留,和李臻然一起慢慢離開。這個縣城不大,他們也不認識什麼人,並沒有地方可以去,只是在陌生的小城市慢慢散步而已。 腦袋裡面思維太亂,李臻若干脆不去嘗試著整理清楚了,無論真相是什麼,到了現在他不過都是接受而已,並不能有更好的選擇。 李臻然伸手攬住他的腰,手掌貼在後腰那一處,貼得久了,即便是隔著衣服,李臻若還是能夠感覺到李臻然手心的溫度。 過了一會兒,他轉頭對李臻然說:“我可能缺愛。” 李臻然因為他這麼莫名其妙一句話愣了愣,微笑道:“我補償給你。” 甜言蜜語總是聽不厭的,李臻若心想,他現在也算是挺幸福了,失去了一些東西也得到了一些東西,而且彼此之間並不能夠簡單地進行比對衡量,到底失去更多還是得到更多,他心裡已經不清楚了。 逛了一會兒,找地方吃了點東西,等到下午差不多吃晚飯的時候,李臻若又一次去敲羅雲光的家門,這一次依然是沒有人應聲。 他並不確定他們家裡是不是有人了,隔壁那家店鋪已經關門了,剩下另外一家說不知道回沒回來。 於是再等了些時候,回來時剩下那家商店也關門了,羅雲光家大門依然緊閉。李臻若過去敲門,沒有得到回應。 “沒人嗎?”他有些奇怪,退後幾步朝大門內的兩層小樓望去。並沒有看到人影,可以隱隱約約好像有微弱的燈光,他有些不確定是附近路燈的反光還是房間裡的光線。 李臻若於是打定了主意,他對李臻然說:“我要進去看看。” 李臻然看了一眼周圍,確定圍著鐵門一圈沒有防盜電網之類的東西,才對他說:“去吧,小心點。” 李臻若伸手把外套脫了交給李臻然。 結果李臻然剛剛伸手去接,那外套離開了李臻若身體便憑空消失,留下一根貓毛輕飄飄落在李臻然手心裡。 李臻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雖然知道沒有意義,卻還是習慣性地將長袖輓起,隨後躲在暗處變幻成貓的形態,沿著鐵門旁邊的磚墻爬了上去。 李臻然站在門外,看到他前肢攀在墻上,屁股掉在下面搖搖晃晃好一會兒,才艱難爬了上去,頓時露出個笑容。 李臻若翻上了院墻就變得容易了,他沿著院墻一溜小跑,直到來到樓房附近,攀著管道爬上了二樓窗戶。 離得近了,李臻若便聽到了裡面傳來有人走動的聲音,他確定屋子裡是有人的,爬到他剛才看到有燈光的那間房間窗戶外面,李臻若朝裡面看去,見到房間裡面開著電視機,床邊上坐了一對夫妻,四十多歲的樣子,其中那個男人正是羅雲光。 羅雲光明明在家,卻不給他們開門。 李臻若沒有時間生氣,他轉身沿著管道爬到一樓院子裡,直接變回人形,走過去從裡面將大鐵門的門鎖打開。 李臻然就站在門外面,有些詫異地看著他,“有人嗎?” 李臻若點了點頭,“有人。” 樓上的人聽到動靜了,羅雲光竄到窗戶前面,大聲吼道:“什麼人?!” 李臻然和李臻若站在原地,同時朝上面望去。 羅雲光這時離開了窗邊,聽動靜像是匆匆下樓來了。 李臻若和李臻然對視一眼,安靜地等待著他。 羅雲光下來一樓,一邊從裡面將防盜門打開,一邊有些凶狠地罵罵咧咧:“你們是什麼人?闖進來想偷東西嗎?我打電話報警了!” 他手裡拿著手機,像是已經按了110,隨時準備撥號。 然而在這時,李臻然先開口喊道:“羅叔,還記得我嗎?我是李臻然?” 羅雲光一下子愣住了,他站在門邊上,蹙著眉頭朝這個方向看來,仔細地打量著路燈下面修長英俊的青年,“你說你是誰?” 李臻然說:“我是李江臨的二兒子,李臻然。” 羅雲光放下了手機,腳步徐緩地朝他們走過來,一直到走近李臻然的面前,認真看著他的臉,然後說道:“是啊,你真的是臻然。” 李臻然對他笑笑,“羅叔,好多年不見了。” 羅雲光神情有些怔忪,“你怎麼會來這裡?” 李臻然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伸手將李臻若拉到身邊,對羅雲光說:“羅叔,還記得嗎?這是我弟弟,臻弱。” 羅雲光的表情一瞬間變得奇怪起來,他先是走到墻邊拉開了拉在院子裡的燈,藉著燈光看李臻若的臉,隨後說道:“他——不是吧……” 李臻若不知道李臻然什麼意思,不過還是配合著李臻然說道:“羅叔,你仔細看我,你小時候還抱過我的,怎麼不是?” 羅雲光走的時候李臻若還小,他能夠認出長大成人的李臻然,卻未必能夠認得出李臻若現在會是什麼模樣。不過真要仔細想的話,如今這個李臻若看起來太小,和李臻若本人的年齡對不上。 可是對羅雲光來說,令他疑惑地卻並不是這一點,他只是抬頭看向李臻然:“我去年看到新聞了,李臻若已經沒了。” 沒了的意思就是死了。 李臻然被他戳穿,絲毫沒有不好意思,而是笑了笑說道:“原來羅叔一直都在關注著我們。” 李臻若的案件是有媒體報道,不過他本身不是明星,在社會上能夠引起的反響有限,案件不是什麼惡劣的大案件,所以也沒有引起媒體的大量關注。 羅雲光能夠知道,如果不是他還一直和李江臨有聯繫,那就是他很關注李家的動向。 聽到李臻然這麼說,羅雲光也沒有反駁,只是看著李臻若說:“這位小兄弟到底是什麼人?” 李臻然手搭在李臻若肩上,對羅雲光說:“朋友的弟弟,跟羅叔開個玩笑,不要生氣。” 羅雲光於是也笑了一下,“怎麼會生氣。你還沒說,怎麼突然找來了這裡?” 他話音剛落,二樓窗戶傳來他老婆的喊聲:“什麼人啊?要不要報警?” 羅雲光應道:“兩個侄子,你別管了,沒事!” 李臻然對他說:“羅叔不請我們進去坐坐嗎?我這麼遠找過來也實在不容易。” 羅雲光聞言,仿佛剛剛反應過來,連忙對他們說道:“瞧我這腦袋,年紀大了不中用,快跟我進去客廳坐一會兒。” 說著,他在前面領路,讓李臻然和李臻若跟他進去。 李臻若放緩了腳步,對李臻然輕聲說:“他耳朵沒問題,為什麼一直不給我們開門?” 李臻然什麼都沒說,摸了一下李臻若的頭。 羅雲光到了這時對他們卻是態度熱情,讓他們在沙發坐下,又把老婆從二樓叫下來給他們倒茶。 話題不可避免回到了李臻然他們過來這裡的目的,這一回李臻然不再迴避,而是說道:“羅叔,我無意中知道了一些關於二十多年前的事情,想要來像你打聽一些舊事。” 羅雲光坐在他們對面的單人沙發,微微蹙眉,“二十多年前的事情?” 李臻然點點頭,“那時候的你是爸爸最親密的兄弟,我相信爸爸不管什麼事情,都不會瞞著你。” 羅雲光端起杯子,吹吹茶葉笑著搖了搖頭,“你說說是什麼事情,如果我知道的話,一定告訴你。” 李臻然說道:“是關於我四弟臻弱的一些事情。” 羅雲光緩緩放下杯子,看李臻然一眼,“臻弱已經不在了。” 李臻然聞言點點頭。 這個過程李臻若一直沒說話,他知道目前自己對羅雲光來說是個陌生人,貿然發問不但得不到答案,反而會引起對方警惕,於是一直安靜聽李臻然說。 羅雲光又一次提到李臻若已經死了,這件事情他們都知道,李臻然假裝不懂他的意思,問道:“所以呢?” 羅雲光說:“人都不在了,追究過去的事情有什麼意義呢?” 他這麼說,反倒是讓李臻然和李臻若都確信他知道些什麼。 李臻然便說道:“羅叔,老四不是爸爸親兒子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吧?” 聽到這個問題,羅雲光沒有立即回答,可是也沒有表現出驚訝來,他只是伸手端起剛剛放下的茶杯,動作不急不緩地又遞到脣邊去喝了一口。 李臻若默默觀察著他的神情,見到他眼睛盯著茶杯,心裡明顯是在考慮如何回答,他不但知道這件事情,而且到現在可能也不打算告訴他們真相,所以他需要拖延時間來慢慢考慮給他們一個什麼樣的答案。 羅雲光離開李家那麼多年,聽起來沒了消息,可是在這個地方卻過得很風光,李江臨待他還是不薄,所以直到現在,他還是想要幫李江臨隱瞞���些什麼,是這樣嗎? 第69章 羅雲光沒有再放下茶杯,而是將端著茶杯的手放在膝蓋上,他對李臻然說:“臻然,臻若人都不在了,你還想要追查這些做什麼呢?還是讓他安安生生地去吧。” 李臻然沉聲道:“他怎麼安安生生地去?羅叔你以為他真的是被路邊不長眼的搶匪殺的?他到死那一刻,都想要知道他身份的真相,就算到現在,他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死,你覺得他能瞑目?” 羅雲光朝李臻然看去,似乎考慮了好些時候,問道:“你想知道什麼?” 李臻然說:“老四不是爸爸的兒子我們都知道了,可是我最近才知道一件事,老四的媽媽趙雨瓊,在從老家離開之前就已經懷上老四了,也就是說在我爸爸見到她之前就懷孕了,爸爸不知道這件事?” 如果羅雲光說不知道,李臻若肯定不會相信。 只見到羅雲光手指在茶杯上輕敲,片刻後說道:“你爸爸的確知道。” 李臻然和李臻若對視一眼。 羅雲光繼續說:“臻若的母親,那位趙小姐和她男朋友剛剛從老家出來,她男朋友就將她拋棄了。這時遇到了你爸爸,你爸爸很喜歡她,然而她執意要把孩子生下來,你爸爸勸阻不了她。結果孩子出生不久她就病重,便把臻若託付給了你爸爸,你爸爸出於對她的感情,便領養了這個孩子。” “你撒謊,”李臻若很平靜地說道,儘管他有些憤怒,可他還是壓抑了情緒。 李臻然伸出手,安撫地拍了一下他的後背。 羅雲光看向李臻若,仿佛不解,“為什麼你認為我撒謊?” “羅叔叔,”李臻若知道自己說話可能不太合適,但是有些話他又急於說出口,“我們對這件事的了解比你以為的要深許多,李江臨愛趙雨瓊這種笑話就不必拿出來說了,他愛誰,或者說這輩子只愛誰,你心裡很清楚。李臻若不是李江臨的兒子,大家都已經知道,可是李江臨一開始是想要掩蓋自己早已明了的真相,所以才把李臻若給趕出了李家,因為他不想李家其他人知道他自己是清楚這件事的,他偽裝成受害者,結果把所有的傷害都留給了李臻若來承擔,你現在說他愛趙雨瓊?” 李臻然仍然撫摸著李臻若的後背,輕聲說道:“行了,我來跟他說吧。” 羅雲光神情有些恍惚,盯著李臻若看了一會兒,說:“你們查了這件事很久?為什麼?” 李臻然說:“因為那是我弟弟。” 羅雲光離開李家已經很久,他並不清楚李臻然和李臻若之間的感情究竟如何,到了這時,他似乎當真相信李臻然和李臻若是一對情深意重的兄弟。 氣氛一時間像是凝固了。 過了好一會兒,羅雲光才對李臻然說:“臻然,聽我一句勸,這些事情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他這句話一說出來,李臻然和李臻若兩個人神情瞬間變得有些微妙,因為不明白為什麼李臻若的事情會跟李臻然有關係。 李臻然稍微沉吟,隨後對羅雲光說:“如果我一定要知道呢?羅叔,李家現在有人在搞鬼,老四可能只是第一個,我不知道我會不會成為下一個,不管你不肯說的動機是什麼,我必須知道了真相才能保護我自己。” “搞鬼?”羅雲光聽到李臻然這句話,眉頭緊緊皺起,他整個人顯得有些煩躁,說,“我就想到過,我知道可能會出問題的!” “羅叔?”李臻然喊他。 羅雲光似乎是陷入了深深的糾結之中,他皺著眉低著頭,右手握拳抵在脣邊,許久都一言不發。 李臻若快要沉不住氣的時候,李臻然的手放在他肩上,用力壓了壓,示意他稍安勿躁。 這時,羅雲光的妻子從樓上下來,小聲提醒他們時間已經很晚了。 羅雲光這才回過神來,站起身對李臻然��們說道:“這麼晚了,這裡的酒店也不好,乾脆你們就在這裡將就住一晚吧。” 李臻然沒有拒絕,應道:“謝謝羅叔,聽你安排吧。” 雖然有房間,可是家裡沒有多的被褥,羅雲光的妻子安排他們睡一個房間,羅雲光問他們能不能將就一下,李臻然說沒問題,怎麼都可以。 李臻然從衛生間出來,回到房間裡關上門,看到李臻若坐在床上發愣,於是對他說:“我關燈了。” 李臻若點點頭。 李臻然關了燈,瞬間眼前一片漆黑。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等到適應了黑暗,藉著外面路燈燈光能看清房間裡的樣子,才緩緩走到床邊坐下。 他摸到李臻若的手,握在手中,問他:“在想什麼?” 李臻若說:“他知道我們來了,今天一直在躲著我們,到了現在他說的話,我真的一句都不敢相信。” 這麼久以來,他一直在試圖尋找真相,他一次次奔波去找尋那些可能知道蛛絲馬跡的人,可是羅雲光不同,他不像吳阿姨和趙雨盛那般老實,他是過去李江臨身邊的得力助手,他每一句聽起來誠誠懇懇的話,很可能都是隨口編造的謊話。 到底哪一句是可以相信的? 李臻然將他拉到自己身邊,伸手抱住他,說:“不用想那麼多,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我們可以分辨,就像你說的,我們已經掌握了那麼多東西,他所隱瞞的那些就算不通過他,也是總有一天可以知道的。” 李臻若把臉貼在他懷裡,說:“如果我真的是隻貓就好了。” 李臻然靜靜想了會兒,竟然說道:“那也不錯。” 雖然是陌生的環境,但是周圍環境安靜,再加上是靠在李臻然懷裡,李臻若還是沒多久便睡著了。 這一覺睡得挺沉,早上醒來時翻了個身,發現李臻然竟然都已經起床了。 李臻若揉了揉眼睛,望著陌生的天花板想了一會兒自己是在什麼地方,隨後反應過來,翻身起床準備去繼續跟羅雲光耗。 他穿好衣服走過去拉開窗簾,陽光照射進來的同時,他看到李臻然正站在一樓的花園和羅雲光說話。 羅雲光正輓著袖子在整理花園裡的花盆。 李臻若將窗戶拉開,聽到李臻然正對他說道:“羅叔,你想過那個人還可能對我爸爸不利嗎?” 羅雲光本來低著頭一言不發,這時抬起頭看他一眼。 李臻然說:“你不可能把這個秘密帶到棺材裡,從老四的事情被發現的那天起,這件事情就遲早會擺到我們面前,我不希望有下一個人莫名其妙被卷進其中。” 羅雲光從昨晚開始就已經顯得有些煩躁,到這時顯得更為嚴重,他看著李臻然,突然就摔了手裡一個花盆。 花盆落地發出清脆的響聲,李臻若不禁微微一愣。 羅雲光說:“你想沒想過這件事情有多嚴重?你考慮過你父親的立場嗎?” 李臻然沉聲道:“那我們呢?我們不是一個完整的個體?老四直到死也不能知道他的身世?” 李臻若聽到這句話,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臉。 羅雲光看著李臻然,眼裡閃爍著凶狠的光芒,他最後狠狠說道:“好,既然你一定要知道,那我就告訴你,不過知道這件事情之後,你不要後悔。” 李臻然深呼吸一口氣,身形站得筆直,他說:“我不會後悔。” 羅雲光一字一頓地說道:“你們四個,都不是李江臨的兒子。” 李臻若猛然間瞪大眼睛,他身體朝前傾去,雙手手指緊緊扣住窗台,他想一定是自己聽錯了。 李臻然卻是微微蹙眉,他將自己的神情掩飾得很好,只是要說的話遲遲難以說出口。 羅雲光說完這句話,低著頭繼續打理他的花盆。 李臻若早已經清楚自己不是李江臨的兒子,儘管這時候他十分驚訝,可他認為受到更大打擊的人應該是李臻然才對。 有些驚慌地轉身朝門外跑去,然後匆匆小樓,李臻若穿著拖鞋跑到了院子裡,微微喘氣抓住李臻然的手臂。 他抬起頭看著李臻然,用眼神問他要不要相信羅雲光的話。 李臻然卻在這時安撫一般地拍拍他的手背,看向羅雲光,“羅叔,你知道你這句話意味著什麼?” 羅雲光頭也不抬,“我說過叫你不要問了,是你一定要問的。你不是想知道為什麼嗎?李江臨和朱韻沒有孩子,不是朱韻不能生育,而是李江臨不能生育,你們四個全部是抱養的,而且是我去找剛剛出生的男孩子給他抱回去的。” 說到這裡他停頓一下,把用來剪枝椏的剪刀上的泥土在花台旁邊蹭掉,隨後繼續說:“老大是找一對年輕夫婦買的,老三和老四都是被男人拋棄的單親媽媽,孩子沒生下來就不想要了,至於你,身份最簡單,是個孤兒,父母好像都不在了。你們全部是以私生子的身份抱回去的,李江臨沒有打算過要告訴你們真實身份,我相信你們自己也不想知道。”說完最後這句,羅雲光還意有所指地看了李臻然一眼。 李臻若整個人都沉浸在無比的震驚中,他想象過無數的可能,卻沒料到會是這樣。他努力看羅雲光的表情,想要分辨他說的話是真話還是假話,可是不知為什麼,他到這時相信羅雲光說的話是真的。 羅雲光放下剪刀直起身,對李臻然說:“我說過你不會想知道的,這個秘密你還是老老實實跟我一起帶進棺材裡面吧,李二少爺。” 第70章 其實在羅雲光看來,這個秘密李臻然不但不應該說出去,恐怕就連知道也是不想知道的。 到了現在,不是李江臨親生兒子的並非僅有李臻若,而是李家幾兄弟全部都不是李江臨親生兒子。固然大家還是回到了同一起點,看起來誰也不占便宜誰也不吃虧,可是這樣也意味著另外一件事,那就是一旦李江臨狠下心來,恐怕對誰也不會留情,就像當初被趕出家門的李臻若一樣。 羅雲光那句話並非威脅,而只是陳述一件他所以為的事實。 李臻然從最初的震驚中冷靜下來,這時皺著眉頭沉默不語。 李臻若還抓著李臻然的手臂,擔心地看著他。 羅雲光對他說:“你想要知道的,我也就知道這麼多,其他事情真的不需要再問,回去吧。這件事情我們都當做不知道,你還是回去風風光光做你李家二少爺,怎麼樣?” 李臻然拍了一下李臻若的手背,點了一下頭,“羅叔,謝謝你。” 羅雲光低著頭慢慢把手指上的泥土剝掉,對李臻然說:“你爸爸年紀大了,他把你們幾個養大不容易。你們都是父母不要了的孩子,如果沒有他,你們就都是孤兒,不知道現在過這什麼樣的艱難日子,哪裡能有今天?” 這話並不動聽,可是李臻若卻覺得他說的是實話。如果沒有李江臨,趙雨瓊被拋棄之後會不會把他生下來都不一定,就算生了下來,趙雨瓊也沒有那麼長的時間來撫養他長大。就像羅雲光說的,他可能會成為一個流浪的孤兒。 但是作為流浪孤兒的他,卻也許不會早早被人殺死,哪怕去給人打工,或許以後娶個老婆安安穩穩過一輩子了。 到現在,李臻若已經無法輕易去判斷到底什麼對他來說更好,對於李江臨的感情,也變得越發複雜。如果李江臨一開始抱養他們的目的,只是想要幾個孩子,做一個普通的父親,而不是為了從他們幾個裡面挑選一個合格的繼承人,那該多好。 他們想要從羅雲光那裡知道的事情都已經清楚了,這時羅雲光的妻子請他們一起吃早飯,李臻然和李臻若反而沒了胃口。 對於他們要走這件事情羅雲光沒有再表示輓留,應該也不想輓留他們。 李臻然從羅家出來,一直心事重重的模樣。 李臻若想要說些什麼來安慰他,卻又想是不是讓他安靜一些會比較好,有時候人更需要摸摸的陪伴。 時間還早,街上的店面都沒有開門,只有清潔工拿著掃把在清掃地面。石板的小路很乾淨,沾著一點露水的濕潤潮氣。 李臻然突然停下腳步,轉過身雙手按住李臻若的肩膀,對他說:“不用太在意那些事情。” 李臻若愣了一下,問他:“什麼?”他不明白為什麼現在更像是李臻然在安慰他。 李臻然說:“我知道他對你不公平。” 李臻若稍微恍惚才明白過來他的意思,“你是想說,你認為李江臨對我不公平?”明明都不是親生兒子,可他卻成為了如今唯一一個犧牲品,如果要這麼想的話,確實對他很不公平,他應該恨李江臨,甚至是恨李家每一個人才對。 可是李臻若卻發現自己很平靜,他甚至根本沒有想到過那個地方去。不知不覺中心境好像慢慢產生了變化,對於李家的事情,他覺得自己越來越像是個局外人,能夠把自己從憤怒的心境中簡單剝離出去。 他或許還是在乎那個要了他性命的人,卻並不那麼在乎身份財富這些東西了。 當然了,他現在最在乎的還是李臻然。 然而在他擔心李臻然會難過的時候,李臻然也在擔心他會難過,想到這裡,李臻若不禁微微笑了,他說:“我沒事,反正都這樣了,沒必要一直陷在那時候的情緒出不來,不如想一些做一些更實際的。” 李臻然聞言,伸手抱住了他。 遠處的清潔工站直身體,朝他們的方向看過來。 不過兩個人都沒有在意。 李臻若湊近李臻然耳邊問他:“你生氣嗎?或者說傷心?” 李臻然稍微沉默,才告訴他:“並沒有太多感覺。相比你說的那些情緒,更多的可能只是震驚吧。” 李臻若抱緊他,拍拍他的後背,問他:“餓了嗎?我去給你買點早飯。” 李臻然於是問道:“哦?這附近有什麼吃的?” 李臻若說:“我昨天就見到一家賣雞蛋餅的,好像很不錯的樣子。” 李臻然笑了一聲,“你是不是從昨天就想吃了?” 李臻若笑著沒有說話,鬆開他朝前面跑去。 那家雞蛋餅的老闆也不過剛剛撐起鋪子,見到李臻若一大早過來買雞蛋餅,還和他寒暄了好一會兒。 等到李臻若拿著雞蛋餅過去,見到李臻然站在街邊的屋檐下,偏過頭看向街道那一頭。 李臻若朝他視線看去,見到一對中年夫妻的背影,兩個人正慢慢朝前走。 他把雞蛋餅和豆漿一起遞給李臻然,問他:“看什麼?” 李臻然搖搖頭,雞蛋餅接過手裡還有些燙手,他對李臻若說:“我們回去吧。” “嗯,”李臻若一邊點頭,一邊把手裡的塑料口袋拉開一些,露出裡面的雞蛋餅,小心翼翼咬了一口。他有些怕燙,從小就是,王媽說他是貓舌頭,結果現在好了,真成貓舌頭了。 兩個人沿著街道往前面走,走了十多米距離的時候,李臻若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去,他見到剛才那對朝前走的夫妻已經停了下來,站在方才他們離開的羅雲光夫婦家門前。 那對夫妻在敲門,可是羅雲光卻並沒有開門。 李臻然見到李臻若突然停下來,問他:“怎麼?” 李臻若朝他看過來,隨後又回過頭去看那對夫妻,說道:“羅雲光明明在家,他為什麼不開門?” 李臻然也站定了朝那個方向望去,沒有說話。 他們兩個就看著那對夫妻敲了許久的門,隔著院門努力朝裡面張望,隨後又無助地離開。 李臻若手裡的雞蛋餅不知不覺已經涼了,他問李臻然:“羅雲光在躲避所有來找他的人,還是只是躲避你和他們兩個?” 李臻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你怎麼看?” 李臻若說:“我剛才沒看清,可是你看到那對夫妻的長相了吧?你為什麼一直盯著他們看?” 李臻然伸手抹掉李臻若嘴角一點食物碎屑,說道:“可能是我太敏感,剛才看到那個男人的時候,想起了一個人。” 李臻若看著他:“他們會不會是李臻泰的父母?羅雲光躲著不見人未必是事先就知道我們會來,說不定是一直在躲這對夫妻。” 李臻然沒回答,只是對他說:“你的豆漿已經冷了。” 李臻若問他:“你明明已經看到了,為什麼不告訴我?” 李臻然說:“你知道了又能怎麼樣?” 李臻若安靜下來,他腦袋裡面產生了一個想法,他並沒有害人,他只是把李臻泰對他做過的事情原原本本還給他而已。 可是這麼一來也意味著另外一件事情,不只是李臻泰,李臻然和李臻自的身份都可能會暴露。李江臨不是傻子,第一次忍下來了,卻不會接二連三忍耐下去,他真的不知道會有怎麼樣的後果。 李臻然見他沉默下來,對他說:“交給我吧。” 李臻若看著他。 李臻然說:“如果他們真的是李臻泰的親生父母,我有辦法引導他們去找李臻泰,而且不會讓他們知道是我讓人告訴他們的;如果他們不是也很簡單,李臻泰的父母只要還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就能把他們找出來,告訴他們現在他們的兒子已經是一個有錢的少爺了。” 李臻若抓著他的手,“你有沒有想過你可能會被牽連?” 李臻然說:“沒關係,我不怕。如果一開始還有顧慮,到了現在反而沒有了,你並沒有欠了他什麼,就算揭發了他的身份,也算不上對不起他。” 李臻若還有些遲疑。 李臻然伸手捏著他下頜讓他抬起頭,“不要想太多,也不用畏首畏尾,有些事你不去做,主動權就會被讓到他的手上。” 李臻若知道自己是畏首畏尾了,如果一開始他就知道這些,一定不會遲疑,可是現在則不然,他心裡有所牽掛,在報復之前,他首先惦記著的卻是不能夠因此而傷害到李臻然。 李臻然又用手指抹了抹他沾著油的嘴脣,“先吃早飯。” 從羅雲光這裡回去,他們在機場等飛機的時候,李臻然接到了個電話,電話是蘇瑤打來的,告訴他李臻自出了點事。 “出什麼事了?”李臻若看到他接電話時神情嚴肅,知道不會是什麼好事。 李臻然說:“他被人給打了,而且還被人敲詐勒索,已經報警了。” 李臻若根本不用去動腦筋想,也知道是因為他勾搭別人老婆的事情。想說他活該,可是知道那個女明星的老公尤波也不是什麼好人,這件事情要解決還有點麻煩。 錢都是其次的,尤波自己也是個有錢人,關鍵是男人被傷了面子,無論如何都想要找回來。 坐飛機回來,李臻然先帶李臻若去了醫院探望李臻自。 畢竟蘇瑤的電話都打過來了,他作為哥哥不去看上一眼也不厚道。只是李臻然本來打電話聯繫司機來接車,結果李臻泰之前借用他的司機到現在也不打算還,司機夾在中間兩頭為難。 李臻然便乾脆地叫他不必來了,他可以打車。 司機跟了李臻然很久,這時一邊連聲道歉一邊又忍不住小聲抱怨,讓李臻然能不能跟李臻泰說一聲,快點把他要回去。 李臻然聞言勸道:“再忍耐一段時間,很快便好了。” 李臻然有些疲倦,靠在李臻然肩上,問他:“什麼就快好了?” 李臻然捏捏他下巴,“李臻泰事情做得越多就越容易出錯,權力越大越容易放縱,李江臨最寶貝的是什麼?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他的韻臨,你看他會忍耐李臻泰多久?” 李臻若想了一會兒,突然坐直了身體,“我想到一件事情,既然你都不是李江臨的親兒子,那你跟不跟女人結婚生孩子又能怎麼樣?反正你的兒子跟他都沒有血緣關係,你學他去抱養一個,他有什麼不能接受的?” 李臻然笑了笑,“你說的沒錯,所以他在演戲給我們看而已。我沒估計錯的話,他一邊藉著機會敲打我,一��縱容老大要收拾他。” 李臻若想了許久,說:“很多過去想不通的事情,我也總算是明白了。為什麼李江臨一定要老大娶溫純,因為老大本來就不是他親兒子,又不討他喜歡,在他心中可能還不如溫純這個朋友的女兒,只要溫純願意嫁,他就做主一定要讓他娶;而現在對他來說,你能不能傳宗接代並不那麼重要,相反老大暗地裡對兄弟動手腳更加可恨,因為誰也不知道等他把兄弟們收拾完了,會不會回頭去對付李江臨?” 李臻然笑著看他。 李臻若說:“難道你不是才想通?” 李臻然點頭,“你說的都對。” 他們到了醫院,一打開病房門便見到蘇瑤坐在沙發上面看雜誌,而李臻自躺在病床上,一條腿被掉了起來,而臉上也裹著紗布。 蘇瑤見到李臻然他們,放下手裡的雜誌站起身。 李臻然問她:“怎麼是你在這裡?” 蘇瑤說道:“不然呢?他孤家寡人一個,誰願意來這裡守著他?” 李臻若聽到這話,忍不住冒出頭來對躺在病床上的人說道:“原來你過去那些都是露水夫妻,你還沒大難臨頭就已經全部分光了啊?” 李臻自人是清醒的,翻個白眼懶得理他,而是喊李臻然道:“二哥。” “怎麼樣?”李臻然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來。 蘇瑤站在床邊,雙手撐著圍欄身體微微前傾,說道:“沒什麼,額頭上破了個口子,腿斷了一條,還死不了。” 李臻自沒好氣地說道:“你巴不得我死乾脆一點是吧?” 蘇瑤沒說話,只是笑了笑。 李臻若轉頭看一眼蘇瑤,這個角度正好能看清她姣好的身材。 李臻然突然對李臻若說道:“你去外面等我一會兒。” 李臻若一愣,以為李臻然有什麼話要私下和李臻自說,這倒還真是少見,李臻然一般說什麼都不會瞞著他的。他朝李臻然看去,見李臻然眼神有點冷,莫名其妙了一下才驀然間回過神來,肯定是他剛才看蘇瑤那一眼被李臻然注意到了。 至於嗎?他還什麼都沒看到呢?而且就算看到了也就是欣賞一下美女,絲毫沒有帶著異樣的情緒好吧? 李臻若有些憤憤然,轉過身拉開病房的門出去了。 他站在門外沒有走遠,後背靠著墻壁,安靜下來心裡還是想著李江臨的那些事情。他想如果李江臨真的打算要收拾李臻泰,那麼冒著把李臻然身份也暴露出來的危險,讓李臻泰的親生父母找過來到底有沒有必要? 他們應不應該再等一等,等到李江臨先忍不住動手收拾了李臻泰,而他只需要在李臻泰最落魄的時候再踩他一腳,問清楚到底他的殺人動機是什麼,再決定要不要繼續對付他呢? 李臻若有些出神,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注意到一個穿著西裝的高大男人走到了他的面前,不只一個,那個男人身後還跟了三、四個人,看起來氣勢洶洶的模樣。 男人在病房門口停下來,先是問道:“這是李三少的病房?” 他身後一個男人應道:“是的,尤先生。” 尤先生?李臻若不禁抬頭朝他看去,尤波? 正好尤波也低下頭來,頗有興趣地盯著李臻若,“你是誰啊?李臻自住這裡面?” 李臻若還沒回答他,他身後一個人已經搶著上前對他說:“剛才有兄弟看到這個人跟著李臻然一起上來的,聽說是李臻然包養的小白臉。” 尤波聞言笑了,“唉喲,小臉兒倒真是夠白的。”說完,他竟然伸出手來朝李臻若的臉上摸去。 李臻若頭一縮躲開了,他退後半步同時伸手擰開了病房的門,對裡面喊道:“三少,你有客人到了。” 尤波眼裡滿是輕蔑的笑意,他並不急著進去病房,而是上下打量著李臻若,突然便伸手揪住他的衣襟。 李臻若倒是沒料到他會這麼突然動手,被他抓住衣襟往前扯去,而就在同時,從房門裡伸出一隻手抓住了尤波的手腕用力一捏,尤波不得不停下動作,鬆開了李臻若。 李臻然站在病房門口,將李臻若拉到身邊,動作溫柔地整理他被拉扯鬆動的衣襟,漫不經心說道:“尤老闆,稀客啊。” 第71章 尤波這個男人身材高大,五官堅硬看起來有些凶狠,站在人面前的時候給人很大的壓迫感。 李臻然個子跟他差不多高,可是不如他肩膀寬大,這時還一手拉著李臻若的手腕,神情自若地面對面看著尤波。 尤波看一眼他抓著李臻若的手,扯著嘴角笑一聲,對他說:“你好啊,李二公子。” 李臻然卻並沒有笑,他問道:“尤老闆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貴幹?” 尤波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我聽說李家三公子受了傷,特地來探望他的。” 李臻然聞言,將病房門讓開了,對他說:“請吧。” 尤波似乎有些詫異李臻然沒有阻攔他,不過他今天這一趟的目的本來就是來找李臻自的,於是對李臻然點了點頭,然後朝身後的人說道:“走!” 他們一群人便一下子涌入了李臻自的病房。 蘇瑤警惕地看著他們。 尤波身後的一個男人伸手指著蘇瑤,“美女,坐啊!” 蘇瑤面無表情地站在床邊上。 李臻自倒是撐著起身,看到尤波之後,對蘇瑤說道:“你先出去吧。”他其實心裡多少有些忐忑,可是更擔心蘇瑤在這裡跟他們起了什麼爭執而受到傷害。 李臻然還站在門口,招招手讓蘇瑤出來。 蘇瑤看一眼李臻自,朝病房門口走去,在李臻然身邊低聲說道:“不管他沒問題?” 李臻然對她說:“這麼小的問題他都解決不了的話,我勸你換個老闆。這裡是醫院,尤波要打要殺不會親自出面的,他表面上還是個正經商人,又不是黑社會。” 蘇瑤聞言,輕嘆一口氣,也有些無可奈何。 他們轉過頭去,看到尤波正一屁股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抬起一條腿搭在了李臻自的病床上。 李臻自臉色蒼白,微微眯了眯眼睛,最後選擇了忍氣吞聲,露出個笑容,“尤老闆。” 李臻然對蘇瑤說:“我們先走了,有事打我電話。” 蘇瑤看一眼時間,“我等會兒也走了,晚上護工會來守夜。” 李臻然點頭,拍一下她的手臂。 李臻若說道:“自作孽……” 雖然尤波不是個什麼好東西,可是事情的起因完全是因為李臻自去勾引別人老婆,所以招惹到了這尊煞神,後果就該由他自己去承擔。 李臻然估計不會坐視不管,可是也沒那麼好心幫他全部擔下來。 走出醫院,李臻若突然笑了一聲。 李臻然轉頭看他,問道:“笑什麼?” 李臻若說:“我以前總是想,雖然不是同一個媽生的,可是大家都是同一個爸爸,為什麼大家性格會差那麼多,現在總算是明白了。” 依然是打了一輛出租車,李臻然卻並沒有讓司機開車送他們回李家,而是直接回去了城區的公寓。 兩個人一前一後進門,在李臻若伸手將門關上的時候,李臻然就轉過身擒住他下頜吻了上來。 李臻若身體被他壓在了門上,先是愣了一下神,然後抬起手臂抱住李臻然,加深這個親吻。 李臻然一隻手伸到他腰側,從衣擺下面伸進去,貼著他皮膚輕輕上下摩挲。 李臻若覺得有些癢,瑟縮了一下身體。 李臻然便貼著皮膚握著他的腰,在他下頜輕吻。 李臻若仰起頭靠在門背後,說道:“怎麼?突然情緒爆發了?” 李臻然一邊輕輕吻著他,一邊說道:“從今天很早我就想要做這些了。” 李臻若突然察覺,李臻然可能並不如表面上那麼無所謂。他回憶起自己剛剛知道不是李江臨兒子的時候,真的感覺像是天都要塌下來了,畢竟除了這個爸爸,他沒有其他更加親密的親人了,而現在,李臻然正在承受的或許就是那時候他的感受吧。 於是李臻若伸手抱緊了李臻然,主動吻住他,想要用自己來安慰他。 兩個人反覆親吻著彼此,李臻然的手撫摸著李臻若的腰側,讓他陣陣顫慄,而李臻若的手指則插進了李臻然的頭髮中間,緊貼著他頭髮,輕輕摩挲。 片刻後,李臻然直接將李臻若打橫抱了起來朝房間裡走去。 李臻若雖然覺得姿勢有幾分彆扭,不過在這時候,無論李臻然做什麼他都不想要反抗。他總是在想,如果那時候李臻然也能夠這麼陪在他身邊安慰他,那些日子便也沒那麼難熬了。 外面下起了小雨,這種日子一天比一天更涼。 他和李臻然兩個人躺在床上,裹在同一個被窩裡面感受著彼此身體的溫度。 李臻若想打哈欠,被李臻然用手指捏住他的嘴不讓他張開,他難受地左右晃了晃腦袋,最後將李臻然手指含在嘴裡吸了一下。 等到李臻然收回了手,李臻若干脆翻身騎在了他身上,雙手撐著他結實飽滿的胸膛,低下頭問他:“你是不是不想回家?” 李臻然將被子拉高蓋住他後背,雙手捏著他的腰說道:“沒有。” 李臻若說:“管他的,是不是親爹也就那樣了,反正李家屬於你的那份拿到手就好。” 李臻然知道他是在安慰他,微微笑一下,說:“我明白,我不難過。” 李臻若動了一下屁股,臉上露出曖昧的笑容,“那再來!” 話是這麼說,李臻然卻真的暫時不打算回去李家。他和李臻若在這邊公寓住了下來,每天白天沒事看書聽音樂跑步澆花,晚上就和李臻若沒完沒了鬼混。 李臻若覺得他太安靜,總是去猜測他心裡是不是難受,默默觀察了幾天,發現李臻然該吃吃該睡睡,好像真的不放在心上。 有一天華毅邦給他打了個電話過來,李臻然躺在床上接電話。兩個人閒扯了半天,李臻若坐在旁邊聽了許久,發現李臻然竟然連韻臨的事情都沒有多過問一句。 現在華毅邦被李江臨留下來協助李臻泰工作了,按理說許多事情李臻然想要知道的話,都可以從華毅邦那裡打聽出來,可是顯然李臻然並沒有那個打算。 “韻臨的事情你不在意嗎?”李臻若問他。 李臻然說:“我不在意,隨他們高興就好。” 有一天,李臻若抽空去拜見夏弘深,剛好那天下午夏弘深沒有課,於是師徒兩個人一起去了學校附近的大超市。 在寵物用品的櫃檯前面,兩個人駐足許久。 其實李臻若對這些東西興趣一般,畢竟他原本是個人類,人類的心理和習慣已經根深蒂固,而夏弘深則不然,真要說起來,他還是做野獸的日子比人類更長。 夏弘深伸手拿了一瓶寵物專用的沐浴露,打開蓋子聞味道。 李臻若站在旁邊,問他:“師父,要不要我送你一個貓爬架?” 夏弘深抬起頭來,沉默片刻,說道:“不必,家裡放不下。” 李臻若想了想夏弘深住的小宿舍樓,裡面確實放不下了,隨後他提議道:“可以放在走廊上啊。” 沒想到夏弘深想了想,仍然是說道:“不用。” 李臻若這些日子以來,體內的靈力比之前充沛了不少。今天早上起床,他掀開被子站在床邊,赤裸著身體不顧一身曖昧痕跡,對李臻然說:“你看我。” 李臻然尚且半睡半醒,一隻手臂從被子裡伸出來遮住眼睛,這時勉強挪開一點朝他看去,“看你還是幹你?” 李臻若沒搭理他,一轉身幻化出一套剪裁得體款式精緻的衣服來。 李臻然微微蹙眉看他。 李臻若說:“阿瑪尼新款,如何?” 李臻然又用手臂遮住眼睛,不打算搭理他的樣子。 李臻若坐在床邊拉他手臂,“你還沒說怎麼樣?” 李臻然回答他:“走開,我要睡覺。” 於是現在出門,李臻若依然是一身低調休閒的衣服,本人設計,款式普通毫不出眾。 李臻若和夏弘深兩個人坐在超市外面的凳子上吃貓薄荷餅乾,李臻若問夏弘深:“師父,你最近有見過那個沈鷺鳴嗎?” 沈鷺鳴這個人對李臻若來說就像個定時炸彈,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爆發了。 夏弘深說:“見到過,在學校裡。” 李臻若疑惑地問道:“他沒有找過我,你說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夏弘深慢慢嚼著餅乾,過一會兒才回答他:“可能並沒有多少,聽說他在高考之後出去旅遊遇到車禍,腦袋受過外傷,過去的事情都不記得了。” “哦?”李臻若有些詫異。 “不過我想,”夏弘深說道,“他可能不是什麼失憶,而是一次靈魂交換。” 李臻若皺著眉頭看他。 夏弘深說:“你占了他的身體,他的靈魂占了別人的身體,只是不知道出了什麼意外,你的記憶是完整的,可是他的記憶是缺失的。” 李臻若有些憂慮,“他可能恢復記憶嗎?” 夏弘深手指夾著小餅乾,突然一彈往空中拋去,然後微微仰起頭平穩地用嘴接住餅乾,嚼來吃了之後,說道:“我可以暫時封住他的記憶,讓他不要想起來。” “師父!”李臻若聞言有些激動,不過隨後說道,“師父,你這麼做沒問題嗎?之前你還說過不讓宋鈞他們幫我的。” 夏弘深漫不經心說道:“他們不可以可是我可以,只要你乖我就可以幫你。” 李臻若連忙抓著他手臂,“師父!” 夏弘深“嗯”一聲,“還算乖。” 從超市出來,兩個人在超市前面分手,夏弘深要回去學校,而李臻若則要打車回家。 道別之前,夏弘深突然對李臻若說道:“有人在看你。” 李臻若愕然回頭,卻並沒有發現有什麼人在看著他。而當他轉過頭來時,發現夏弘深已經走了。 有些莫名其妙地原地站了一會兒,李臻若伸手攔車。 一輛出租車在他前面停下來,李臻若拉開車門坐進去,剛要將車門關上時,有人竟然在外面拉住了門。 李臻若抬頭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隨後甚至擠進了車裡面。 尤波將出租車門關上,對李臻若說:“好巧啊小朋友。” 第72章 李臻若過去聽說過尤波這個人,可是兩個人並沒有見過面,到如今他給李臻若的感覺就是戾氣太重。要是換作過去,就算是不喜歡這個人,李臻若也少不了要跟他客套幾句希望能攀上交情,可是現在李臻若卻覺得這些事情並不重要了。 他只是態度有些冷淡地說道:“尤老闆,有事嗎?” 出租車司機還沒開車,朝後視鏡看一眼問道:“去哪裡?” 尤波竟然一隻手臂搭在了李臻若的肩膀上,“請你吃個飯,賞臉嗎?” 李臻若抓住他手臂推開,“我只是個小白臉,沒有臉賞給你。” 他的態度很不客氣,相信尤波這時候心裡已經不高興了,不過他臉上卻沒表現出來,而是問道:“聽說你是駱飛的表弟?” 李臻若沒有否認,乾脆順水推舟說道:“你不怕得罪駱飛?” 尤波笑了一聲,說:“李臻然不怕得罪駱飛?連他表弟也敢睡?看來駱飛自己也沒有放在心上吧。” 出租車司機這時不耐煩了,按了一下喇叭催促道:“去哪裡快點啊!” 尤波頓時冷下臉來沉聲說道:“怎麼?” 司機轉頭看他一眼,似乎是覺得不太好惹,頓時噤聲。 李臻若看了看司機,然後轉過頭來看向尤波,沉穩說道:“駱飛放不放在心上我勸你不要試。你跟李臻自之間的矛盾,然哥說了他弟弟有錯在先,他不想過問,可是你來招惹我就完全沒必要了。不知道尤老闆是為了圖新鮮還是單純要和李家過不去,可是我覺得這都沒有意義,你和李臻自的矛盾解決了就完了,真沒有必要把整個李家都當成你的敵人,更沒有必要為了我去得罪然哥和我表哥,你覺得呢?” 尤波在聽他說話時一直沉默著,這時頗有興味地看著他,“你倒是對李臻然死心塌地的,一口一個然哥。” 李臻若說:“是啊,所以你應該明白我是多麼真心地在奉勸你,不想把局面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尤波這時哼笑一聲,“誰說我對你有興趣了?” 李臻若連忙拍拍胸口,“我就說是不是我想太多了,尤老闆品味這麼高的人怎麼可能看得上我,而且我還是個男人。是我不要臉往自己臉上貼金耽擱尤老闆時間了,實在是抱歉。以後有機會我讓然哥請尤老闆吃飯好不好?今天我還趕時間,回去得給然哥做飯。” 尤波沉默看了他一會兒,緩緩打開車門下車,可是手還按在車門上面,對李臻若說:“那我等著你然哥請我吃這頓飯。” 李臻若笑道:“一定。” 關上車門的瞬間,李臻若的臉就沉了下來,對司機說道:“開車。” 他坐在後座悶著聲音罵了幾句髒話,心裡想著尤波到底真是要跟李家過不去還是看上他了。想來想去李臻若覺得都有可能,心裡不禁更加埋怨起李臻自來。 只不過他說要回去給李臻然做飯並不是假話,他確實在超市買了些食物,打算晚上回去和李臻然煮火鍋。 他們兩個平時沒有自己做飯,所以公寓裡面也沒有食材和調味料,只有些鍋碗瓢盆。想要自己做的話,最簡單還是火鍋了,買了火鍋底料和食物,回去放在鍋裡倒了水煮煮就好了,李臻若把事情想得很簡單。 到家的時候,李臻然正在陽台澆花,他身上甚至還穿著睡衣沒有換,一整天都沒出過門。 李臻若把袋子放在門口,走過去從背後抱住李臻然,說:“晚上吃火鍋吧?” 李臻然放下澆花的水壺,按在他手背上,說:“好啊。” 把一袋子東西都拎進廚房,李臻然把櫃子裡面的鍋找出來清洗乾淨,看李臻若把袋子裡面的菜拿出來,翻來覆去地看。 於是他抽了一把菜刀遞給李臻若,“你看是沒有用的,要切才行,記得先洗一洗。” 李臻若把菜刀接過來,理直氣壯說道:“我不會。” 李臻然看他一眼,“放著我來吧。” 李臻若只能先把菜洗乾淨了放在菜板上面,過一會兒看到李臻然把打理乾淨的電磁爐和湯鍋放到外面的飯桌上,然後回來拿起菜刀接過他洗乾淨的菜仔細切開。 他的工作也並不熟練,不過看起來切得很順利。 李臻若沒有事做,站在李臻然身邊,突然伸手攬著他的腰對準他耳朵吹了一口氣。 李臻然表情沒變,不過頭微微側開了一下。 他知道李臻然耳朵敏感,便又對他吹了一口氣,然後含住他耳垂輕輕咬一下。 李臻然偏過頭看他,“火鍋還想不想吃?” 李臻若對準他耳朵,小聲說道:“我今天碰到尤波了。” 李臻然正在切土豆,在聽到這一句話之後,菜刀重重切下去撞擊菜板發出響動,他沉聲問道:“他招惹你了?” 李臻若用手指捏著他耳朵用力揉了幾下,將他耳朵揉得通紅,說:“他是想招惹我,不過我不接招,後來我跟他說,改天讓你請他吃飯。” 李臻然停下動作,安靜了幾秒鐘,說:“這個提議不錯。” “嗯?”李臻若詫異看他,“你真有這個打算?” 李臻然把粘在菜刀上的土豆片輕輕剝下去,“請他吃頓飯,順便叫上李臻自給他道個歉,看他到底有什麼要求,把這件事情了了,也讓他知道,對你他就別想了。” 李臻若說:“你口口聲聲說不管李臻自,結果還是要幫他出面。” 李臻然把切好的土豆片裝進盤子裡,又拿過洗好的青筍,對李臻若說:“因為再等等我就要收拾李臻泰了,這時候不想老三這邊有其他麻煩。而且事情本來就是李臻泰捅出來的,不願意看他如願。” 李臻若心想你不就是想要借機拉攏李臻自嗎?不過這話他只是想想,沒有說出口。 晚上的火鍋味道一般,李臻若並不知道到底跟火鍋店有什麼區別,就覺得沒那麼香。吃完火鍋屋子裡還一大股味道,不得不把門窗都打開了通風散氣味。 李臻然去陽台上待著抽了根煙。 李臻若洗完澡出來,被他一把摟住腰按在陽台上咬住耳朵,含糊說道:“好了,現在該我了。” 請尤波吃飯的時間定在了三天之後。 李臻自說自己腿都還不能走路呢,李臻然對他說讓他坐輪椅來。 晚飯安排在市區的酒樓,包間挺大可是人卻不多。 李臻然和李臻若作為主人自然先到了,李臻自卻當真是讓蘇瑤推著輪椅把他推進來的。圓桌旁邊直接撤去了一張椅子,讓李臻自坐在輪椅上吃飯。 李臻自神色不怎麼高興,抽著煙罵道:“什麼玩意兒!” 一開始他自己覺得理虧,對上尤波多少不好意思,可是現在被狠狠修理了一頓,脾氣於是也跟著上來了。 李臻若譏笑一聲,“勾引人家老婆,你什麼玩意兒?” 李臻自拿煙指著他,“你知道個屁,閉嘴吧你!” 他話音剛落,包間的大門就被人從外面打開了,尤波身上套了一件長風衣,走起路來仿佛都帶風。他臉上帶著些陰陽怪氣的笑容,對站起身的李臻然說道:“李二公子,你好啊。” 李臻然笑笑,“尤老闆,歡迎你。” 尤波把風衣脫下來,服務員幫他掛在了衣架上面。 他朝餐桌旁邊走,經過李臻若身邊的時候,突然伸手摸了一下李臻若的臉。 李臻若反應敏捷,一偏頭就給避開了,隨即微微皺了皺眉看向尤波。 尤波沒想到他反應那麼快,卻只是笑了笑走到自己座位坐下來。 李臻然收回方才瞬間變得銳利的眼神,對尤波說道:“尤老闆,我不喜歡說廢話,今天請你來的目的,就是為了我弟弟和你之間那點恩怨,想趁著這個機會讓老三給你道個歉。禍是他自己闖的,尤老闆打他一頓他現在還坐著輪椅也認了,就是不知道尤老闆還有些什麼要求?” 尤波笑了一聲,身體後仰靠在椅背上,沒有說話只是抽了一根煙出來。他把煙叼在嘴邊卻遲遲沒有點燃。 李臻然看李臻自一眼。 李臻自深呼吸一口氣,像是要把所有的鬱悶都給發泄出來,他抓起桌子上的打火機,因為不方便移動輪椅,所以身體努力前傾,去幫尤波點煙。 尤波似笑非笑看著他,身體一動不動,任由李臻自艱難幫他把煙點燃之後,突然把燃燒的煙頭按在了李臻自還沒來得及收回去的手上。 李臻自手上一疼,連忙甩開手,打火機一下子掉到了地上,而且整個人都差點摔了下去。 蘇瑤反應快,站起身扶住了李臻自,憤怒地朝尤波瞪去。 李臻自低罵一句:“操你媽。” 尤波故意側著頭說道:“你說什麼?我沒聽清,再說一次。” 李臻然這時開口說道:“尤老闆,還是別太過分了。” 尤波的煙還沒熄,轉過頭面對李臻然,慢條斯理抽一口煙說道:“今天李二公子這麼有誠意,我也不妨說幾句心裡話。剛才那下你看著痛吧?可是跟讓別人搞你老婆比一下試試?” 說完這句話,他彈了一下煙灰,眼睛卻是朝李臻若看去。 李臻自滿腔的憤怒壓了下去,他開口說道:“尤老闆,這件事是我不厚道,不過據我所知,你在外面亂來時間也不短了,lisa一直心有怨念,只是拖著沒離婚而已。” 尤波冷眼看他,“我們一天沒離婚她就是我老婆,我們夫妻之間的事情自己會解決,你敢給我戴綠帽子,就要想好怎麼承受後果。” 李臻自燙傷的手還在陣陣發痛,他伸手握了一下桌面上的水杯,說道:“那你想要怎麼樣?有什麼話說出來,我們一次解決了?” 尤波抬起一條腿搭在另外那條腿上,身體後仰抽了幾口煙,說:“我想來想去,打你一頓也不解氣,殺了你又不想惹那麼大的麻煩,最好還是把你老婆給我睡幾次。” 李臻自沒好氣地說道:“我沒老婆。” 尤波說:“是啊,你沒老婆,我聽說你有個女朋友,看了一下還挺合我心意,所以我今天把她請過來坐坐。” 這回不只是李臻自,就連李臻若也變了臉色,緊接著房門被人從外面打開,只見到余冰薇站在門口,正惶然地看著包間裡面幾個人。 第73章 余冰薇的目光在每個人臉上慢慢掃過,最後落在了李臻自身上,她神情有些複雜。 尤波對她招了招手,“余小姐,請進來坐吧。” 余冰薇深吸一口氣,緩緩朝包間裡面走進來。她是被人強行邀請來的,剛開始甚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到這時看到李臻自和尤波才驀然明白過來。 李臻若緊緊蹙眉,他非常反感尤波把余冰薇給牽扯進來的行為,如果一開始他覺得是李臻自對尤波有所虧欠,那麼現在他已經不覺得尤波有什麼好值得同情的。 余冰薇走到圓桌旁邊,有些茫然地左右看看。 尤波拉開身邊一張椅子,對她說:“請坐。” 余冰薇這才坐了下來,可是雙眼一直緊緊盯著李臻自。 李臻自終於忍不住,對尤波說道:“我跟她早就分手了,把無辜的人牽扯進來有意思嗎?” 尤波只是笑著朝余冰薇看去。 “尤波,”李臻自聲音變得冷硬,“之前的事情我可以不跟你計較,可是你不要以為我真的就怕了你了,今天���動她一根手指試試?我保證你不只是斷一條腿那麼簡單。” 尤波哼一聲,不以為意的樣子。 李臻然這時開口說道:“尤老闆,你這就顯得太沒用誠意了。今天你來這裡的目的,就是非要大家鬥個你死我活兩敗俱傷才好?” 尤波仰起頭,“我沒有誠意?我沒有誠意何必把余小姐請過來坐下說話,直接請人把她帶到我那裡去就好了。” 李臻自毫無預兆地抓起桌面上的水杯,把杯子裡的水對著尤波潑了過去。 尤波動作敏捷躲過了,可是肩膀卻依然被水給打濕了一塊。 余冰薇緊張起來,看著他們。 尤波臉色冰冷,伸手撣了一下肩膀上的水漬,一邊凶狠看著李臻自,一邊拿桌面上的紙巾擦拭。 李臻然只是平靜喊道:“老三,”試圖阻止李臻自繼續挑釁尤波,隨後對尤波說道:“那尤老闆不妨談談你要的條件?” 尤波說道:“我知道你們韻臨在城南拿到了兩個舊工廠的地,把那塊地原價讓給我。” 那兩塊地的土地使用權在韻臨手中,可是還一直沒有開發。 李臻然笑了笑,“尤老闆知道那裡要通地鐵吧?” 尤波說:“當然知道,不然我要來幹嘛?” 這兩塊地韻臨到手價格不貴,當時是李臻然操作的,也是聽到了內部消息那裡是在新地鐵線路附近,而且會修建地鐵站。在地鐵路線規劃一出來之後,那一片的地價都水漲船高,這時候原價讓給尤波,韻臨自然是要虧上一大筆的。 李臻然還沒說話,李臻自先嘲道:“白日夢做多了吧?先不說你還值不得我們賠那麼多錢給你,就算是我想,韻臨如今在我大哥和我爸爸手上,我和李臻然兩個人都被趕出家門了,你找我們要韻臨的地,開什麼玩笑?” 尤波聞言不惱,裝模作樣想了想說道:“你說的很有道理,所以我剛才叫人把你大哥也請來了,大家一起坐下來談談。” 李臻若現在看尤波怎麼都不順眼,他恨不得撲上去撓他一臉,頓時覺得手指都有些發癢。他伸手抓了一抓,愕然摸到一手的毛,頓時詫異低下頭去看,見到自己雙手竟然變成了貓爪模樣。 這一桌人還在討價還價,沒有人注意到他。 他低著頭左手右手互相摸了摸,嘗試控制靈力將它變回人手的模樣,然後他發現自己成功了。 想來他已經挺長時間沒有變回貓的形態了,也沒有去嘗試過將身體的部分變成貓的樣子,卻沒料到如今會是這麼輕易的一件事情。 宋鈞跟他說過,修煉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修煉的人都要耐得住寂寞,不知不覺的時候,量變就能導致質變。當他不急不躁慢慢修行,終有一天能力的變化就已經達到了肉眼可見的地步。 李臻若顧不上飯桌上其他人,朝余冰薇看了一眼。 余冰薇低著頭視線落在桌面的水杯上,從始至終一言不發,她是無辜被牽扯進來的,這種局面對她來說很矛盾,她當然不願意為了幫李臻自去陪尤波睡覺,可是她也不忍心看到李臻自出事。而且她被尤波的人帶來這裡就已經足夠難堪了,在外面她是個女明星,向來風風光光的,可是到了這裡她就像是個貨物,連站起來離開這裡的自由都沒有。 李臻若看余冰薇可憐兮兮的樣子,頓時覺得爪子又癢得厲害。 就在這時,有人敲了一下包間的門,隨後從外面將包間門打開。 幾人同時轉頭去看,見到竟然是李臻泰在服務員的帶領下走了進來,一時間氣氛有些微妙。 尤波站起來笑著對李臻泰打招呼:“李家大公子總算來了。”說完他對李臻然說道,“既然二公子沒有發言權,那我就把李家有發言權的人請來好了。” 李臻泰對尤波客氣地點一點頭,隨後目光落在李臻自身上,仿佛怒其不爭似的搖了搖頭。 李臻自皺了皺眉頭。 李臻若則是與李臻然對視一眼,他心裡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李臻泰為什麼會願意接受尤波的邀請。 直到他看到李臻泰和尤波客氣地握了握手,隨後坐了下來嘆一口氣說道:“尤老闆,我替我弟弟向你道歉。” 李臻自一手排在桌面上,看著李臻泰,已經顧不得客氣,“大哥,你這是什麼意思?” 李臻泰對他說:“我們今天是來解決問題的,既然你們不能解決,那我這個大哥自然不能坐視不理。” 說完,他又朝李臻然看過來,“臻然,有些話這裡不方便說,可是你既然回來了,還是早點回家看看爸爸,不要只顧著在外面鬼混。” 說鬼混兩個字的時候,他朝李臻若看了一眼,絲毫不掩飾眼神裡的厭惡。 自從李臻泰執掌韻臨大權之後,能夠明顯感覺出來他整個人氣度都不一樣了,過去在李臻若心中,他一直是個性格平庸溫吞的人,可是如今越發的氣勢凌人,在兩個弟弟面前也開始端起大哥的架子來了。 也是,如今李江臨身邊還就只剩他一個乖兒子了,另外兩個都不讓人省心。 李臻然沒有應李臻泰的話,事實上從李臻泰進來之後,他就一句話都沒說過,安靜老實地做一個聽話的二弟。 李臻自則不然,和李臻泰你來我往頂了幾句,最後李臻泰對他吼道:“要不是你惹了這麼多麻煩,我們現在需要坐在這裡嗎?你要是能解決,至於搞成現在這個鬼樣子?” 李臻自深吸一口氣,沉默下來。 李臻泰給尤波遞一支煙,然後親手替他點燃,緊接著開始言辭懇切地一再向他道歉。 李臻若一隻指甲陡然變得鋒銳,他摸摸撫摸著尖利的指甲頂端,心想李臻泰這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尤波這個人的確不好惹,可是李家還不至於怕他怕成這樣。 他知道李臻自在乎余冰薇,拿余冰薇當威脅,大不了就花錢把余冰薇送得遠遠的躲起來,再花錢找幾個人保護著,等風頭過來再讓人回來好了。 至於李臻自,給尤波十個膽想必他也不敢真把李臻自怎麼樣。李臻自也不傻,出了這件事之後,他找了人明裡暗裡保護自己盯著尤波。尤波真要下狠手了,李臻自大不了跟他硬抗到底,到最後估計真是個兩敗俱傷。 尤波肯定也覺得不值當。 李臻泰更不會為了李臻自的安危那麼上心,尤波要真是能弄死李臻自,李臻泰還少了一個大麻煩,用不著自己親自動手,多���? 那麼這場戲到底是演給誰看? 他忍不住看一眼李臻然,李臻然一言不發盯著李臻泰和尤波,好像整個人都在走神。 這時,尤波又一次提起了土地轉讓的事情。 所有人目光落在李臻泰身上。 李臻泰氣度從容地笑了笑,端起杯子慢吞吞喝一口水,隨後說道:“尤老闆,太過了。” 尤波不急不躁,改了口說道:“這樣吧,我現在手裡有個項目,不過需要資金流轉,那塊地你們不肯鬆口我也不要了,只是希望能借你們的地幫我做個擔保抵押,向銀行貸一筆款,李先生覺得如何?” 李臻泰緊緊蹙眉。 尤波說:“不用急著回答,關於項目我會給一份詳細的計劃報告交給你過目,絕對有投資價值,等李先生看過了再說。” 說完,尤波站起身說道:“我去趟衛生間。” 老酒樓,包間裡面沒有衛生間,尤波只得打開包間門朝外面走去。 李臻若這時也跟著站起身,說:“我也去一趟衛生間。” 他從包間出來,看到尤波的背影正走過走廊轉角,似乎心情很好正在哼著歌。李臻若跟了過去,走過拐角的長走廊沒有服務生,抬頭也沒有見到監控攝像頭,而這時尤波已經進去了衛生間。 於是李臻若在前進的同時化身成貓,蹲在衛生間門口舔了舔爪子。 就在過了一分多鐘,尤波從裡面打開門剛剛跨出來的時候,李臻若一躍而起,亮出鋒銳的爪子朝他臉上抓去。 第74章 尤波根本就沒有預料到這一場天降橫禍。 等他反應過來時,已經被一隻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的貓狠狠在臉上抓出了幾條血痕。尤波一痛,條件反射伸手去抓臉上的貓。 結果李臻若察覺到他伸手,其實也預料到了他的反應,便雙腿一蹬攀上了他頭頂,再一陣亂抓,隨後毫不戀戰,從他身上躍到地面,轉身就跑。 他怕一旦被尤波給抓住,自己就很難跑掉,當場報廢在這裡了。 可是等他落了地,他就很有自信尤波抓不到他,一陣亂竄跟著服務員溜進包間,然後從窗戶鑽了出去。 尤波跌跌撞撞跑過來,迎面遇到一個服務員,見到他滿臉鮮血,尖叫一聲手裡的盤子都給嚇掉了。 李臻自從窗戶鑽出去,再找了個沒人的包間鑽進來,跳起來拉開房門鎖,走進走廊尋找到另外一間單人衛生間躲了進去。 變回人形,再慢條斯理洗乾淨雙手,李臻若拉開衛生間的門出去,發現走廊上有些嘈雜。 他隨手拉住一個急忙跑過去的服務員,奇怪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那服務員也搞不清楚情況,回答他道:“聽說有客人被襲擊了。” “襲擊?”李臻若一臉詫異。 而那服務員又急急忙忙朝前跑去。 李臻若也好奇跟過去看,走進了沒見到尤波的人,只見到一群服務員聚在一起,對著衛生間門口的案發現場指指點點,其中有知道真相的人說道:“那個客人整張臉被貓抓得全都是血。” “哪裡來的貓?” 大家都很茫然,不知道哪裡來的貓。 尤波沒有回去包間,而是直接被他手下的人護送去了醫院,他臉上那些口子是李臻若親手抓的,有些深有些淺,反正夠他受的,短時間恐怕也沒發出來見人。 至於這個鍋,只有留給酒樓老闆來背了。 李臻若打開包間門進去,裡面只剩下李家兄弟三個,加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的蘇瑤和余冰薇。 他們顯然已經知道剛才尤波受傷的事情,如今氣氛有些詭異。 李臻自或許自知理虧,雖然說道:“我不贊成幫尤波做擔保。”可是他說話已經沒了什麼底氣,目光也看向桌面而不是李臻泰。 李臻泰說:“那你說該怎麼辦?你能把這件事處理圓滿了?” 李臻自說道:“我們怕他?鬥不過他?” 李臻泰拍了一下桌子,“他是黑社會,我們不是!這件事要不是因為你,至於鬧到現在的地步?要不你找人殺了他?” 聽到李臻泰這句話,李臻自陡然間沒了聲音,不過依然顯得很煩躁,胸口激烈起伏著。 這時,余冰薇突然拿著她的包站起身,客氣地說道:“如果這裡沒什麼事了,請問我可不可以先離開,李先生?” 這個李先生不知道叫的是哪位,或許在她看來,哪位她都得罪不起。 李臻泰說的話也挺客氣,對她說:“牽連到你很抱歉,這件事情我們會妥善解決的。”只不過話聽來雖然客氣,語氣卻並不顯得有多少誠意。 李臻若覺得能感覺出來李臻泰多少有些看不上余冰薇。 余冰薇卻並不在乎,她只是點了點頭,拿著包朝包間大門方向走去。 “薇薇!”李臻自突然開口叫道,他甚至想要去追,可是就連轉動輪椅都顯得艱難。 余冰薇停了下來,轉過身看他,“李先生有什麼吩咐?” 李臻自真的叫住了余冰薇,卻又顯得有些懊惱,他最後只能說:“我幫你安排出去一段時間避一避吧?” 余冰薇深呼吸一口氣,應道:“如果可以的話,謝謝李先生了。”她和李臻自已經分手了,雖然所有人都認為他們之間不過是你情我願的包養,可是只有她知道自己在這段關係中付出的感情。 李臻自沒有欠她什麼,她想要的也已經得到了,不能夠太貪心,所以她及時抽身而退。 她認為既然斷了就該斷的乾乾淨淨,不想要接受李臻自的恩惠,更不願意藕斷絲連。可是與此同時,她又不想被捲入李臻自與別人的恩怨情仇之中,如果這時候可以避一避,對她來說當然是最好的。 話說到這個份上,李臻自也沒有繼續追過去,他只說道:“我讓蘇瑤幫你安排。” 余冰薇點頭道謝,她步伐依然有些急促,走到門邊見到李臻若,禮貌地點了點頭,然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李臻若一直看著余冰薇的背影,見到她在服務員的帶領下朝外面走去,等他轉回頭時,才注意到李臻然在看著他。 他神色坦然地走回李臻然身邊坐下。 李臻泰並沒有注意他,而是皺著眉頭說道:“怎麼好好的被貓抓了?” 這句話一說完,除了李臻然還盯著李臻若,這桌子上其他人同時朝李臻然看去。 李臻然說道:“看我幹什麼?” 李臻泰疑惑道:“你是不是把你的貓帶來的?” 或許是李臻若作為一隻貓表現得太過於靈性,現在只要一說到貓,李家人第一時間想起的總會是他。 而且李臻泰剛才隱約聽到尤波手下的人說過,是一隻黃白相間毛色的貓,至於是什麼品種倒是沒看出來,尤波也不熟悉這些。 他們沒有表現得太過於緊張,因為不會有人聯想到是一隻貓受了人指使來襲擊尤波,只以為不知道是哪裡跑進來的野貓發狂傷人,他們最擔心的,是貓本身帶了什麼病,通過傷口感染到尤波。而追究責任,自然要找酒樓老闆了。 可是李臻泰不知怎麼,就突然想到是不是李臻然讓他的貓去襲擊尤波的。 李臻然聞言笑出聲來,“大哥,你電影看多了還是小說看多了?我那是隻貓,而不是隻貓妖。難道我今天帶著它出來,讓它潛伏在暗處,等尤波上廁所去撓他一臉?” 李臻然說完,李臻泰似乎也覺得自己的想法可笑,搖了搖頭,說:“反正這件事我會回去跟爸爸商量的。” 李臻自撇了撇嘴沒說話。 李臻然卻問道:“要用那麼大的代價和尤波講和,是爸爸的意思嗎?” 李臻泰說道:“爸爸最近身體不好,這件事情已經全部交給我來處理了。你可以放心,擔保貸款這麼大的事情,肯定也需要爸爸簽字同意,否則不會通過的。” 李臻自說:“我反對。” 李臻泰看著他冷笑一聲沒說話。 李臻然則說道:“那這件事情就辛苦你了,大哥。” 李臻若看著李臻泰,沒忍住摸了摸爪子。 從酒樓離開之前,李臻泰要去一趟衛生間,他獨自朝走廊那頭走去。 李臻若看著他背影,說了一句:“我也想去衛生間。” 李臻自坐在輪椅上被蘇瑤推著,聞言抬頭看他,“你尿頻吧?” 李臻若自然不搭理他,捏了捏手指便跟著李臻泰要過去,剛跨出去兩步被李臻然一把抓著衣領,制止他道:“回去上。” 剛才尤波的事情,別人不清楚,但是肯定瞞不過李臻然。 現在他又要跟過去,李臻然想都不想也知道他是打的什麼主意。 李臻若回頭莫名其妙看他一眼,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阻止,說道:“可是我想上。” 李臻然面無表情說道:“憋著,回去上。” 李臻若睜大眼睛,有些天真的模樣,“為什麼?” 李臻然湊近他耳邊,沉聲說道:“我不允許你在外面上,給我全部留著回去再拉。” 李臻自聽到了他們談話,神情微妙地看向李臻然,忍不住身體往旁邊偏了偏,離他們遠點。 從酒樓出來,李臻然幫蘇瑤把李臻自抱上車,李臻若則把輪椅收起來放進後車廂。 李臻然把李臻自放在車後座的時候,李臻自在他耳邊說道:“二哥,口味太重,看不出來啊。” 沒想到李臻然竟然不反駁,對他笑了一下直起身關上車門。 與蘇瑤道別,兩個人回到自己車上,李臻若忍不住奇怪問道:“怎麼不讓我教訓一下李臻泰?” 李臻然說:“針對性太強,他們會懷疑我的。” “懷疑你?”李臻若似乎有些好笑,“懷疑你培養了一隻貓來攻擊人類嗎?” 李臻然聞言,伸手摸摸他腦袋,“別急,等李臻泰再得意一下,現在別急著打擊他。” 李臻若雙手抱在胸前,沉吟片刻,說:“你說李臻泰和尤波兩個人到底在打什麼主意,我總覺得怎麼都透著一股詭異。” 李臻然一邊開車一邊說道:“詭異好啊,我們都知道李臻泰在打主意,現在好了,他自己總算是給我們透露了一些消息。從他那裡入手不好查,就從尤波那裡入手好了。” 李臻若想了想,覺得李臻泰和尤波肯定是一起在算計什麼毋庸置疑,可是他奇怪的是,李臻泰身後明明還有一個李江臨,不可能眼睜睜看著李臻泰就這麼把韻臨給賣了吧? 他說:“我們回去看看爸爸吧。” 李臻然看他一眼,“突然又叫爸爸了?” 李臻若說:“反正不是你爸也不是我爸,怎麼叫都不對,怎麼叫也沒有關係了吧。” 李臻然笑了笑,說:“你去吧,我不去了。” 李臻若一愣,他轉過頭仔細看李臻然的表情,卻並不能從其中看出些什麼來,不過想想,李臻然不肯去見李江臨,還是因為在意他與李江臨之間的關係吧。 想到這裡,李臻若於是說道:“沒事,我自己去。” 那天晚上,離開李家好些日子的加菲貓獨自溜了回去。這地方他實在太熟悉,而且作為一隻貓,翻墻的時候就算被監控拍到了也並不害怕。 他從墻角沿著院子裡的草地往裡面跑,經過二黃的狗窩附近停了下來,邁著步子朝二黃跑去。 二黃本來安靜趴在窩裡已經快要睡著了,它突然聽到草叢裡有聲音,一下子就站了起來,順著風抽動鼻子嗅著味道,隨後它發現了李臻若。 李臻若撲過去撞進了二黃懷裡,二黃拼命甩起尾巴,圍著他繞圈圈。 第75章 二黃抑制不住激動的情緒,不斷用鼻子去碰觸李臻若,舔他背後的毛。 而李臻若許久沒有見到二黃,也不斷地用臉蹭它的後背和柔軟的腹部。 一隻狗和一隻貓在這個僻靜的角落親熱許久,而李家卻沒有一個人發現。直到最後李臻若看時間差不多了,便從二黃身邊離開,朝別墅方向跑去。 然而二黃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走了,連忙跟在他屁股後面也朝那邊跑。 李臻若停下腳步,轉過身抬起一隻爪子對二黃晃了晃。 二黃不明白什麼意思,因為李臻若在跟它玩,於是匍匐下去,搖著尾巴對李臻若開心地叫了一聲。 李臻若給嚇了一跳,幸好二黃只叫了一聲,沒有驚動屋子裡的人。 他想了想,回到二黃面前,爪子搭著二黃胸口直立起上半身,用另外一隻爪子抵在它額頭。 平時朱凱時不時會馴一下二黃,這個動作表示的意思是讓二黃留在原地,不要再跟來了。 可是一隻貓做起來畢竟有區別,二黃歪著腦袋沒明白他的意思。 李臻若轉身繼續朝前跑,可是二黃依然跟在他身後,他只好又一次停下來,對二黃做了那個動作。 等到他第三次做了同樣的動作,二黃大概是明白了,它在原地坐下來,尾巴還在左右擺動著,可是弧度已經沒有那麼大。 李臻若看到他雙眼在燈光下濕漉漉的,神情依依不捨,突然也有些舍不得它了。 可是這一次跟之前不一樣,李臻若沒辦法帶它離開,便只能又看它一眼,然後轉身繞去了別墅後面。 二黃就一直坐在原地看著他。 這個時候還不到晚上九點。 李臻若發現李江臨竟然一大早就已經躺在了床上,而且同樣在他房間裡的還有朱凱。他跳上窗台,躲在窗簾背後,探頭偷偷看了一眼,又連忙把頭縮回來。 雖然只是看了一眼,但是他也看清楚李江臨躺在床上似乎透著些病態,而朱凱坐在床邊,肆意地抬起一條腿搭在了李江臨床上,身下的椅子不安分地往後翹著。 朱凱說:“看你,病成這樣子了,沒有一個兒子肯守在你身邊。” 李江臨沒有說話,不過呼吸有些粗重,聽起來像是氣息不通暢。 朱凱接著用他吊兒郎當的語氣說道:“所以說,你養那麼多兒子有什麼用?不是親的就不是親的,你這輩子就是沒有兒子送終的命。” 李臻若一怔,隨即意識到朱凱一開始就是知道這件事情的。他突然回憶起了之前,那時候朱凱剛剛在李臻泰和溫純的婚禮上搗完亂,他在街上抓到朱凱,朱凱神秘兮兮跟他說知道李家一個秘密。 那時候李臻若想不通是什麼秘密值得朱凱這麼鄭重其事提起,到現在他想他可能明白了。 李江臨喉嚨發出粗重喘息聲,他聲音沙啞,說道:“你給我出去!” 朱凱好像渾不在意,他雙手交叉背在腦後,問李江臨說:“有什麼好生氣的,我出去了誰在這裡看著你?你又不要護士進來守你,你兒子也不回來。” 李江臨這回不說話了,閉著眼睛不理他。 朱凱於是一個人坐在床邊,開始不著調地哼著歌。 兩個人之間維持著奇怪的平靜的氣氛,李臻若躲在窗外,不知道他們還要安靜多久,正在考慮自己是不是該早點回去告訴李臻然,李江臨病得有些厲害這件事情,讓李臻然回來看看他。 說實話,李臻若看到李江臨這個樣子,心裡有些不好受。他很矛盾,他覺得自己該恨李江臨,李江臨明明一開始就知道他的身份,卻依然在他被李臻泰他們揭露出來之後拋棄了他,選擇犧牲他來保全這個秘密,就想李臻然以為的,他應該憎恨李江臨對他的不公平。 可是事到如今,過去那些濃烈的情感好像都變得淡了,不會太激動也不會太難過,甚至在看到李江臨躺在床上,聽著朱凱的冷言冷語的時候,他覺得同情李江臨。 深吸一口氣,李臻若把毛茸茸的頭頂輕輕靠在玻璃窗戶上。 就在這時,他聽到原本安靜的房間裡面,朱凱突然沒來由地說了一句話,他說:“你有沒有後悔,在我小時候摸我?” 李臻若頓時整隻貓都僵住了。 隨後他聽到李江臨說:“我後悔,這麼多年沒有停止過後悔,你出去,放過我吧。” 朱凱的語氣仿佛無所謂,“我知道,你把我當成我媽了,我那時候像她,可惜現在不像了,你一定很失望。” 李���臨在粗重的呼吸聲之後,拖著聲音說:“我沒有……” 朱凱說:“你對我又愛又恨,因為我是朱韻的兒子,可是又不是她和你生的,對不對?” 這回李江臨沒說話。 “哈哈,”朱凱沒來由笑了兩聲,身下椅子發出響動。 李臻若沒忍住探頭去看,見到朱凱站了起來,幫李江臨拉了一下被子,然後坐在床邊拍拍他胸口,“快睡吧,睡著了就不用難受了。” 在過去,李臻若並不是沒有懷疑過李江臨和朱凱之間的關係,主要是直到現在他還不知道李江臨的精液到底是誰取來的。最開始他懷疑岳紫佳,後來否認了這個想法開始懷疑朱凱,他總是勸說自己不要聯想到那方面去,畢竟李江臨在他心中仍然保存著父親的形象,可是如今聽了朱凱那些話,他想,可能有些事跟他想象的雖然不一樣,卻也未必相差多遠。 李臻若很震驚,以至於有個瞬間他忘記了自己接下來應該做什麼,就愣愣地在窗台上面待著。 然後他就聽到李臻泰回來了。 李臻泰回家,肯定是要來看望生病的李江臨,於是朱凱站了起來,主動朝外面走去。 他與李臻泰在房間門口打了聲招呼,在李臻泰進來之後,自己走向廚房去倒水喝。 李臻若偷看到李臻泰將房門給關上,然後走到李江臨床邊,拿起旁邊的紙巾為李江臨擦了擦額頭,輕聲喊道:“爸爸。” 李江臨沒什麼力氣地點了點頭。 李臻泰在床邊坐下,輕聲說道:“我今天為了老三的事情去和尤波吃了頓飯。” 李江臨似乎並不想說話,在李臻泰停頓了好一會兒之後才說道:“亂七八糟的事情,快點解決了吧。” “嗯,”李臻泰應道,“這件事情畢竟是老三得罪別人在先,尤波提了個和韻臨的合作計劃,我覺得可以好好考慮一下,也算是給對方表現點誠意,把老三這個矛盾化解了。” 李江臨有些昏昏欲睡,“什麼計劃?不要大意。” 李臻泰說:“是個收購計劃,不會大意,到時候會給您過目詳細的計劃書。” 李江臨沉默一會兒,說:“主要是你要上心。” 李臻泰握住李江臨的手,說:“知道了。” 他又陪著李江臨坐了一會兒,才站起身離開房間。 李臻若已經從方才聽到朱凱和李江臨對話的震驚中恢復過來,心想李臻泰和尤波之間要是沒有貓膩,他就不是貓!這到底是李臻自得罪了尤波之後兩個人勾搭上的,還是壓根兒李臻自從頭到尾被人給下了套啊? 藉著李臻自的由頭,坑韻臨的錢,李臻泰圖什麼?難道李臻泰覺得韻臨他是拿不到手了,趁著現在還有機會,勾結外人惡意轉移韻臨資金? 可是為什麼? 等等,李臻若突然想到,難道李臻泰也知道他不是李江臨親兒子了? 李臻若抬起一隻爪子捂住嘴,不再管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從窗台跳了下去。 回去的時候他打了一輛出租車,可是身無分文連電話都沒有,他只能夠在小區門衛處借了電話打給李臻然,叫他下來付錢。 在等待李臻然的時候,李臻若考慮要不要把關於李江臨和朱凱那些事情告訴他。 想來想去最終還是決定不要,如今李臻然心裡還梗著一根刺,如果讓他知道李江臨與朱凱之間有些不清不楚的曖昧關係,恐怕那根刺就會變成一根骨頭,取也取不出來了。 李臻然出來小區門口,給司機付清了車費,然後帶著他的貓咪回家。 走進電梯裡面,李臻然突然湊到李臻若脖子邊聞了聞,說:“怎麼一股狗的味道?” 李臻若下意識抬手摸了一下脖子,剛才在二黃身上蹭了許久,又被二黃給胡亂舔了一通,他自己不覺得,身上倒真是沾染著二黃的味道。 李臻然皺起眉頭。 李臻若說道:“我溜進去的時候被二黃給逮住了,它叼著我後頸跑了一截。” 李臻然問他:“沒被朱凱看到?” 李臻若連忙說:“沒有。” 李臻然不太高興,嫌棄地說道:“回去洗澡。” 李臻若已經許久沒有享受過李臻然幫他洗澡了,或許是嫌棄他身上沾了二黃的口水,李臻然親手拿了淋浴噴頭幫他沖洗。他坐在浴缸裡面,頭上頂著毛巾舒服地趴在浴缸邊緣,被熱氣騰騰的水蒸氣一蒸,漫不經心地現出了原型。 貓的個頭太小,李臻若朝浴缸中間滑去,被李臻然伸手一撈,翻了個身開始衝肚子。 衝到下身的時候,李臻若覺得癢,開始激烈掙扎。 他掙扎了半天,一個翻身吧唧掉在浴缸裡,大口喘著氣。 李臻然覺得他全身上下都洗乾淨了,放下淋浴塞住塞子開始往浴缸放水,隨後自己把衣服給脫了跨進來坐下。 李臻若立時便化作腿腳修長的青年,貼著李臻然坐了過去。 舒舒服服泡在浴缸裡,李臻然低頭在李臻若的脖子上只能問道沐浴露的香味,他滿意地用手摸過他光滑柔嫩的皮膚,問道:“今天回去看到些什麼?” 李臻若把毛巾沾了水搭在胸口,抓住李臻然一隻手也貼在胸前,說:“李江臨病了。” 李臻然嘴脣貼在李臻若肩頭輕輕磨蹭一下,“病糊塗了?” 李臻若不禁轉頭看他一眼。 李臻然接著說:“不然李臻泰怎麼這麼膽大妄為?” 李臻若說:“是病得不輕,可是糊沒糊塗我真不知道。”他不認為李江臨會這麼輕易就糊塗了。 李臻然溫柔地撫摸他的頭髮和臉頰。 李臻若乖巧地在他手心蹭了蹭,“回去看看他吧。”他覺得李江臨可憐。 李臻然說:“不,現在不回去。” 李臻若仰起頭看他,他覺得李臻然大概是有打算的,心裡有些猜測,可是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全對,於是乾脆就不問了,翻了個身跨坐在李臻然腿上,抱著他的臉親了下去。 氣溫仿佛在攀升。 李臻若呼吸急促,感覺到李臻然一手撫摸著他的腰側,顯然有些動情,他湊到李臻然耳邊說道:“你知道尤波住哪裡嗎?” 李臻然的動作一下子頓住,嗓音低沉,“你一定要在這個時候提起那個倒胃口的人?” 李臻若小聲說道:“我想去他那裡看看,查一查他和李臻泰勾結的證據,順便看看能不能從他那裡找出些別的把柄。” 李臻然聞言道:“他不正當的生意沒少做,把柄肯定有,只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找到。” 李臻若說:“不找怎麼知道找不到?” 李臻然摸了摸他的臉,“你別去,我會找其他人想辦法的。” 李臻若現在對自己的變身信心滿滿,“我去才是最方便的。” 李臻然只是說道:“別胡來。” 李臻若手肘撐在他肩頭,手心把濕發往後抹,“我知道。” 說完,他動了一下腰,問李臻然:“你怎麼不動了?” 李臻然身體往後仰,手臂搭在腦後,漫不經心說道:“想到尤波和李臻泰沒興致了。” “別這樣,”李臻若哄他,“接著來嘛。” 李臻然說:“想要啊?坐上來,自己動。” 第76章 尤波自從臉受傷後就一直待在家裡哪裡也沒去。傷倒是沒多重,就是傷得太不是地方,所有人見到他都問是不是被女人撓的,尤波為此煩不甚煩。 他找了幾個女人在家裡陪自己,工作的事情也全部在家裡的書房處理。這一天突然看幾個女人也有些厭了,突然想起前些日子見到李臻然身邊的那個小白臉,他甚至連李臻若名字都不知道,便叫人給他找了個漂亮的男孩子來。 尤波本來長相就比較凶,如今臉上添了傷疤,看起來就更加凶狠了。 那男孩子在床上一言不發緊緊閉著眼睛。 尤波心裡不高興,給了他一巴掌讓他把眼睛睜大,敢眨一下就給他一耳光。 後來尤波搞盡興了,翻身從男孩身上下來,躺下不一會兒便睡了過去。 這一覺他自己也不知道睡到了什麼時候,開始反反覆復做噩夢,就好像壓了一塊大石頭在胸口,連呼吸都不通暢了。尤波掙扎著醒過來,在黑暗中看到胸前蹲了個什麼東西,雙眼發亮正看著他。 他愕然瞪大眼睛,發現那是一隻貓的時候,沒忍住驚叫了一聲。 尤波還沒完全清醒過來,他揮手想要將胸前蹲著的貓打掉,然而手臂揮過去落了空,什麼都沒有打到。 他再仔細看時,見到胸前的貓已經不見了,只有一下子落空的壓迫感提醒著他,剛才好像確實有什麼東西蹲在那裡。 尤波覺得自己對貓產生了一種類似恐懼症的情緒,他甚至不敢起來找那隻貓,只是大喊大叫把手下的人叫了進來,他說:“你們給我好好找,這屋子裡是不是藏了一隻貓。” 幾個手下面面相覷,以為尤波腦子出問題了,有人說道:“怎麼會有貓?做惡夢了吧?” 尤波憤怒地把枕頭掀到了地上,“叫你們找就找!費什麼話!” 幾個人於是將燈打開,翻遍了房間每一個角落尋找尤波所說的那隻貓,然而他們什麼都沒找到。 有人走到窗邊拉開窗簾,看到窗戶隙了一條縫,問道:“老大,你晚上一直開著窗的嗎?是不是從窗戶跑出去了?” 尤波自己也不清楚,他伸手捏了一下額頭,總覺得那貓有些蹊蹺,剛才雖然很黑看不清,可他心裡總感覺那隻貓就是上次撓他臉的那一隻。莫名其妙出現又莫名其妙消失。 他打個寒顫,說:“我要換個房間!” 雖然換了個房間,可是那天晚上尤波依然沒有睡好,接連做了幾個噩夢,最可怕的是夢到一隻貓蹲在窗台上看他,他一坐起來,那隻貓就朝他臉上撲過來,當即將他嚇醒。 過了幾天,尤波接到李臻然電話,約他出來聊聊。 剛開始尤波不以為意,打算直接拒絕掉,後來李臻然跟他說:“你南海走私汽車那條線是不是不想要了?” 尤波一愣,問道:“你說什麼?” 李臻然笑一聲,“尤老闆,出來聊聊嘛。” 李江臨的病情遲遲沒有緩解,反而好像越來越嚴重了。 李臻泰坐在床邊,一條條給他念尤波交給他的收購四家傢具廠的企劃書。 李江臨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嘴脣因為發燒而乾涸起皮,臉色也是不正常的���紅,根本不知道聽沒聽進去李臻泰的話。 念完之後,李臻泰把企劃書放到一邊,對李江臨說:“爸爸,我覺得這個合作項目很有價值,你覺得呢?” 李江臨虛弱地睜開眼睛看他一眼,李江臨把擔保合同放到李江臨面前,遞給他一支筆,“爸爸,這是擔保合同,您先簽字吧。” 手裡握著筆,李江臨卻遲遲沒有動,李臻泰坐在床邊,把插著吸管的水杯放到他面前喂他喝了一口。 隨後李臻泰說道:“這是一次投資,同時也幫老三解決了問題,等到這次合作成功,老三就不用在外面東躲西藏,可以回來探望您,我也會把老二叫回來,讓他別跟您慪氣了,好不好?” 李江臨眨了眨眼睛,似乎並不能看清合同的具體內容。 李臻泰體貼地說道:“我來給您念。” 李江臨或許是厭煩了,他搖了搖頭,握緊筆用有些顫抖的手在合同書最後簽上自己的名字,隨後他閉上眼睛往後仰躺著,筆也掉在了地上。 李臻泰滿意地看了一遍合同上的簽名,對李江臨說:“爸爸您好好休息,我叫劉醫生過來給您開點退燒藥。” 說完,李臻泰就拿著合同出去了。 他走到房門外,一邊招呼護士和醫生進去照看李江臨,一邊注意到朱凱坐在沙發扶手上面,正低頭看手機。 注意到他出來,朱凱抬起頭看他一眼,見到他手上握著的合同,說道:“坑爹成功了?恭喜你?” 李臻泰也不掩飾,笑了笑走到朱凱面前,“你不是恨他嗎?我這也算是幫你報仇了。” 朱凱莫名其妙看他一眼,“誰告訴你我恨他?” 李臻泰說:“你要不是恨他,為什麼要幫我搞到血樣來做他和老四的親子鑒定?你明知道這個後果對他打擊會很大。” 朱凱說道:“我不想他好過又不等於恨他,倒是你,如今他身邊就剩你一個兒子了,韻臨也交給你了,你還這樣坑你老爹,坑你家自己的東西,你說你腦子是不是有問題?” 李臻泰一瞬間神情帶了些憤怒,“他遺囑一天沒立,誰也不知道韻臨最後到底是誰的?他會把韻臨給我,你相信?他在等著老二回心轉意!” 韻臨最大的股份在李江臨手中緊緊握著,他們三兄弟手裡加起來的都不如李江臨多。如果李江臨的遺囑把手裡的股份全部給了李臻然,現在這段時間就真的是李臻泰最後能夠掌握韻臨的時間了。 朱凱突然兩隻腳踩在了沙發上,抱著膝蓋問李臻泰:“他快死了嗎?” 李臻泰聞言,緩和了臉色,說:“你說什麼呢,爸爸會長命百歲的。”說完,他拿起掛在門後面的外套,“我要回公司,準備明天的董事會。” 朱凱縮在沙發旁邊沒動,在李臻泰打開門出去之後,他看到了站在飯廳裡的王媽。 王媽瞪著他們,眼淚都要流出來了,最後急匆匆走到沙發旁邊拿起電話,給李臻然打電話。 可惜電話沒有打通,她於是又急急忙忙撥了個電話,這回是打給他兒子的。 在等待電話接通的時候,她一直低聲念叨著:“你們這些孩子,怎麼能這樣?”說著說著,朱凱看到她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韻臨董事會議。 李臻泰意氣風發,站在辦公室內的休息間穿衣鏡前面,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領帶。 外面,助理高旗正在幫他整理今天的會議資料。 所謂尤波的公司,根本就是李臻泰讓岳紫佳以她的名義和尤波合夥開設的空殼公司,打算借韻臨的擔保套取資金,如果還有足夠的時間,李臻泰甚至想要慢慢把韻臨挖空,全部填充進自己的公司。 直到現在,他都相信韻臨的東西,李江臨是不會留給他的,與其忐忑不安等待接受判決,不如早日決斷真正為自己做好打算。 不過事情比他計劃中更容易,他沒想到李江臨會病得那麼重,以至於連他們挖空心思做一份完美的計劃書的步驟都省略了。 李臻泰深吸一口氣,對高旗說:“準備開會。”隨後率先朝會議室走去。 既然他如今是公司代理董事長,那麼董事大會他自然該是最後一個到的。董事會秘書在前面幫他打開會議室大門,李臻泰昂首挺胸走進去,第一個見到的人卻是坐在前排的李臻然。 李臻泰的腳步猛然間停住,“老二?”說完,他看到了坐在李臻然身邊的李臻自。 李臻自對他笑笑,“大哥。” 李臻泰盡量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們,“你們什麼時候回來的?” 李臻然一直等到李臻泰在主席座位上坐下,才說道:“公司董事會,我們作為股東兼董事,本來就該出席不是嗎?” 李臻泰雙手放在桌面上,手指交疊,“爸爸知道嗎?” 李臻然聞言笑了一聲,“爸爸當然知道,你認為公司有什麼事情是爸爸所不知道的。” 李臻泰頓時微微變了臉色。 這時高旗也進來了,他把開會的資料放在李臻泰面前,低聲說道:“可以準備開始了。” 李臻泰突然之間心裡有些亂,他把桌面上的資料翻開,看了半天卻一個字都沒看進去,他覺得哪裡可能出了問題,不然許久沒有露面的李臻然和李臻自都不應該出現在這裡。 雖然是所謂的董事會決議,可是李江臨手裡持著韻臨絕大部分的股份,說白了韻臨的事情都是李江臨一個人說了算,就算是董事會決議,也必須由他來親自簽署才能生效。如今他手裡握著李江臨親手簽字的擔保合同,就算李臻然他們跳出來反對,也起不了什麼作用才是。 想到這裡,李臻泰心裡稍稍安定一些。 旁邊李臻然開口提醒他:“大哥,要不要宣布會議開始?” 李臻泰恍然回過神,抬起頭說道:“今天的董事會正式開始。” 仍然是按照原定的會議議程在進行,李臻泰一直心不在焉,原本的躊躇滿志如今被消磨了七八分,反而有些坐立不安,旁邊杯子裡的茶水被他喝了個乾淨,然後粗魯地打斷了會議要求服務人員進來給他倒水。 進行到最後一項的時候,李臻泰宣布韻臨做出的擔保投資計劃。 李臻然沒聽他說完,開口質疑道:“怎麼沒經過董事會決議?” 李臻泰說:“這是爸爸的計劃,我交給我做的,老三應該知道。” 李臻自視線低垂,並不說話。 李臻然聞言,態度冷靜地說道:“是嗎?不如問問爸爸?” 他話音方落,會議室大門被人從外面打開,華毅邦推著坐在輪椅上的李江臨,從外面緩緩走進來。 李臻泰頓時怔住,他慢慢站了起來,喊道:“爸爸?” 李江臨面色依然是不健康的蒼白,可是能夠看得出來,整個人的神智都是非常清醒的,他面無表情看了李臻泰一眼,並沒有回應他。 華毅邦一直將李江臨推到主席的座位旁邊,同時也有人來將李臻泰的座椅挪了位置,挪回他該坐的位置上去。 李臻泰緊緊盯著李江臨,呼吸急促。 李江臨卻是沒什麼力氣多說的樣子,他對李臻然說道:“你來說吧。” 李臻然於是站起身,從跟在華毅邦身後進來的蘇瑤手中接過一個文件盒,他把文件盒打開,將其中幾分資料抽出來扔在橢圓形的大會議桌上,說道:“李臻泰讓董事長簽署的擔保合同,貸款公司名字叫新勝,公司註冊股東是岳紫佳和尤波。其中這位岳紫佳小姐,是我大哥李臻泰的情婦。” 說完,李臻然抽出兩張照片丟在桌面上,都是李臻泰和岳紫佳形容親密時被偷拍的照片。 而另外那幾份文件,則是新勝這個公司的註冊資料。 李臻然說:“新勝現在還是個空殼公司,由韻臨進行擔保獲得的貸款將成為它第一筆資金,我問過尤波詳細計劃,這筆資金將少量被用來收購幾家頻臨倒閉的傢具廠,不出意料的話,李臻泰計劃將這幾家傢具廠高價轉賣給韻臨,從而實現資金的惡意轉移。” 李臻泰一下子站了起來,“你不要血口噴人冤枉我!” 李臻然拿了個錄音筆出來,乾脆直接丟在李臻泰面前,“這裡有我和尤波對話的錄音,要聽聽嗎?” 李臻泰臉色慘白。 李臻然說:“要不我出示更多的證據來證明你和岳小姐之間的關係?”說到這裡,他突然湊到李臻泰耳朵邊上,壓低了聲音說道,“或許嘗試著搞幾段床上的錄像?” 李臻泰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氣,等他睜開眼睛的時候,見到整間會議室的人全部都在看著他,這裡面姓李的不姓李的,全部都是韻臨的權利層。他們沒有人幸災樂禍地笑,反而都是神情複雜,甚至他從有些人的眼裡看出了同情的神色。 他最後轉向李江臨。 李江臨自從將話語權交給李臻然之後就一直沉默著,這時看李臻泰看他,才緩緩開口說道:“從今天起,解除李臻泰在韻臨的一切職務。” “爸爸!”李臻泰喊道。 他整個人開始變得慌亂,突然伸手去抓桌面上的文件,他對李江臨說:“這份合同你親手簽字的!不是我逼你的。” 他仿佛知道自己斷了後路,乾脆抓緊最後一根稻草,不惜跟李江臨撕破臉。 李臻然站在李臻泰身邊,一隻手搭在他肩上,“大哥,你看清楚你手裡的東西。” 李臻泰愣了愣,低下頭翻開文件,卻沒有找到那份合同,他開始匆忙翻找,文件散落一地,最後抬起頭看向高旗。 高旗在這時默默轉開了臉。 李臻泰把東西重重扔下,轉頭看向李臻然,說:“你們早就算計我了,一直在等著今天是吧?” 李臻然輕聲對他說:“不只我在看著你,爸爸也在看著你,你知不知道老子說過:將欲去之,必固舉之;將欲奪之,必固予之。爸爸看那麼多書,心裡所想的,比你我以為的要複雜得多。”說完,李臻然輕輕拍一下李臻泰的衣襟,回到自己座位上去坐下。 李江臨最後只是輕輕宣布會議結束,然後讓華毅邦將他推出去。 李臻泰原地站了許久,在這時追了上去,喊道:“爸爸,我錯了!” 李江臨卻並沒有理他,他身體不太舒服,讓人直接把自己送回了李家。 第77章 李臻若一早就被李臻然叫人送回了李家,當然不是以人的模樣,而是以貓的模樣。 看得出來王媽很想念他,可是這時候也實在沒有心情抱著他多親熱,而是摸了摸他的頭就把他給丟到一邊了。 朱凱也在家裡,早上李臻然他們來把李江臨接走的時候朱凱是看著的,不過一句話都沒有多說。 那天晚上聽到的只言片語拼湊出朱凱和李江臨之間不完整的複雜關係,想要知道更多,除非朱凱自己願意開口提起了。 不過一會兒,李江臨被送了回來,他直接被李臻然從車裡抱下來送回房間裡的床上,醫生和護士也一股腦跟了進去,腳步凌亂,李臻若險些被人踩了一腳,小心翼翼貼著墻壁有些炸毛。 隨後,李臻自和李臻泰也回來了。 李臻泰沒有被允許進入李江臨的房間,李臻若蹲在角落,看到李臻泰竟然在李江臨門口跪了下來。 這一下不只是李臻若,就連李臻自和朱凱都有些驚訝。 如果不是自己打從心裡厭棄著李臻泰,這時候李臻若都想要贊他一句能屈能伸了。 沒人知道李臻泰在想什麼,過去他總是最沉不住氣,到了現在,竟然可以捨棄臉面放棄尊嚴,想用這種方式來換回李江臨的原諒。 李臻自還拄著拐杖,在王媽的攙扶下坐在了沙發上,而朱凱則倚靠著沙發扶手,一言不發看著李臻泰。 李臻然在李江臨房間裡,片刻後出來,站在門口居高臨下看著李臻泰,說:“爸爸說,他不想見到你。” 李臻泰沒有說話,甚至沒有抬頭看他,就那麼跪著。 李臻若蹲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他知道這是李臻泰的苦肉計,當然也不會覺得李臻泰可憐,可是他卻覺得李江臨心太硬,果然都不是他的親生兒子,可以毫不留情捨棄。 就想當初的他,李江臨也是以這種心態將他趕出家門的吧? 他們在他心中,或許還不如朱韻在外面生下的私生子朱凱。 李臻然說完這句話,就從李臻泰面前離開了,他走到墻角邊把李臻若抱起來,走到沙發前面坐下,對王媽說:“今天飯菜多準備一些,我們都在家裡吃。” 家裡冷清許久,王媽盼望這一天也盼望了許久,只是沒想到老二老三回來了,老大卻又出了這種事情。王媽心情複雜,點了點頭去廚房交代下去。 客廳裡面安靜下來。 過一會兒,李臻自問李臻然:“二哥,你要搬回來住嗎?” 李臻然應道:“爸爸現在不太舒服,有些事晚點再說吧。” 他話音方落,原本跪在地上的李臻泰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這情況其實有些尷尬,李臻泰一番真情實感的悔恨仿佛就這麼被電話鈴聲給打斷了,他伸手掏出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選擇了接通電話。 電話那邊的人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李臻泰卻在這時猛然站了起來,他說:“我知道了,我現在就過去。”說完,他看了李臻然他們一眼,匆匆朝外面走去。 很奇怪到了這個時候,還有什麼事對李臻泰來說比取得李江臨的原諒更加重要。 李臻若想起了一件事,抬頭看李臻然,結果李臻然正好伸手撓他脖子。於是李臻若瞬間便軟了下去,有些不情願地把肚皮晾出來給李臻然,讓他往下撓撓。 李臻泰走了之後就沒有回來。 吃完午飯,李江臨把李臻然和李臻自叫進了他的房間裡面,李臻然順手把貓給帶了進去。 李江臨並不在意,他精神狀況比上午回來時好了一些,不過整個人看起來還是虛弱。他讓他們兩個到他床邊來坐。 李臻然先扶著李臻自坐下,隨後自己坐在床邊的椅子上。 李臻若趴在他懷裡,看著躺在床上的李江臨,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有了一種對方在交代遺言的感覺。 李江臨說道:“你們大哥的事情,你麼都知道了,是我一天天縱容他走到現在,只是我沒想到,有些事情他真的會去做。” 李臻然和李臻自都沒有說話。 “你——”李江臨先是看著李臻自,“你看看你這副樣子。” 李臻自低下頭沒說話。 李江臨深呼吸一口氣,“私生活的事情你不收斂,遲早會害死你自己。尤波不是什麼難纏的貨色,如果換一個權力大到我們家撼動不了的,到時候你就只能綁著李家一起死了。” 李臻自輕聲道:“爸爸,對不起。” 李江臨嘆口氣,“我自己都不知道還能活多久,今天這些話,你們就當作我的遺言聽了吧。” “爸爸,”李臻然開口道,“別這麼說,您很快會康復,會長命百歲的。” 李江臨沒有應他的話,只是說道:“有些話我直說,老二,韻臨以後是要交到你手上的。” 李臻然神情平靜,用手掌溫柔地撫摸著李臻若的頭頂。 李江臨隨後對李臻自說:“老三,我希望你能夠幫助你二哥,不要嫌麻煩,韻臨和韻藝本來就是一家。” 李臻自應道:“我明白。” 李江臨閉著眼睛休息一會兒,繼續說道:“臻泰只要不把手裡那些韻臨股份敗光,這一輩子夠他衣食無憂,他畢竟是你們大哥,不要趕盡殺絕。” 李臻然和李臻自都沒有答應他的話。 “至於朱凱,”李江臨神情有些恍惚,“韻臨跟他沒有關係,我留有房產給他。”說到這裡,李江臨停頓一下,後來又說,“看你們,如果你們不拿他當兄弟,就不必管他了。” 李臻自聞言問了一句:“可以趕出去嗎?” 李江臨瞪著他,“你已經當我死了嗎?” 李臻自連忙道歉,“沒有,爸爸您別誤會,我沒有這個意思。” 李臻然對李江臨說:“爸爸,別想太多,您很快就會康復的。” 李江臨前些日子與其說是病重,不如說是心病更重,他被李臻泰氣得整日整夜睡不安穩,卻依然忍耐下去眼睜睜看李臻泰走到這一步。 他可以出面阻止,但是他不願意這麼做,李臻泰作為韻臨最大的不安定因素,李江臨心想在他還有餘力的時候一定要摘除掉,不能等他走了,讓這個爛攤子拖垮韻臨,讓韻臨成為他們兄弟幾個鬥爭的犧牲品。 老四作為第一個犧牲品,就已經足夠他難受了。 “臻然,”李江臨突然叫李臻然名字,“你和那個男孩的事情我可以不過問,可是韻臨將來一定要有人繼承,你自己處理好自己的事情。” 李臻然用手指輕輕撓著李臻若脖子下面的軟毛,“我知道。” 回到房間,李臻然第一件事就是打開窗戶透氣。 他和李臻若都好些日子沒有回來住過了,雖然每天都有人打掃,可是長時間沒有人住,總是覺得少了一絲人氣。 李臻若跳到窗台上趴下來,朝樓下望去,游泳池裡還是波光粼粼,湛藍的水面倒映著藍天白雲。 他抬起爪子抓了抓耳朵,突然覺得有點不真實的感覺。李臻泰就這麼被趕出了李家,而李江臨也接受了他和李臻然之間的關係,然後呢? 李臻然從衛生間裡出來,一邊把輓起的袖子鬆開,一邊說道:“然後我們要打落水狗了。” 李臻若一愣,剛才不是內心os嗎?他全部都說出去了?李臻然聽到了? 李臻然走到窗邊,一隻手指抬起他的圓臉,“到現在為止,你還不知道那個對你動手的人究竟是不是李臻泰。” 李臻若朝外面看了看,又看了一眼門是不是鎖好,隨後跳到床邊變了人形,盤腿坐在床上,說道:“你覺得是李臻泰嗎?” 李臻然說:“我覺得是。” 李臻若沒說話。 李臻然問他:“你同情他?” 李臻若搖頭,他不同情李臻泰,可是也不恨他了。 時間過得越久,他越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局外人,恩怨情仇和他之間都沒有什麼太大關係似的。 他悶悶坐了一會兒,問李臻然:“李臻泰接那個電話是誰打的?” 李臻然在他身邊坐下來,“我怎麼知道?” 李臻若朝他看去,“李臻泰的親生父母是不是找來了?” 李臻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李臻若想了想,“他如果知道自己有親生父母,也知道我不是李江臨的親生兒子,你說他會不會知道你們全部都不是李江臨兒子這件事?” 李臻然伸手捏他鼻子,“他不知道。知道了的話,他一定不會這麼輕易罷休。” 李臻若有些茫然,“那他到底知道些什麼?又在打算些什麼?” 下午,李臻然接了個電話出去了,不久之後李臻自也讓司機送他出去,估計是回去處理李臻泰在韻臨留下的爛攤子,兄弟兩個晚上都沒回來吃飯。 李臻若在吃晚飯的時候,一動不動趴在沙發椅背上盯著朱凱。 朱凱吃完飯遛狗,沒有走遠了,就在院子裡放任二黃拉屎,反正拉了會有園丁去收拾,偶然間一回頭,他就看到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在窗戶裡面看著他,仔細看過去才發現是李臻然那隻貓,名字叫什麼來著?哦,團子。 遛完狗,朱凱回去房間,見到桌面上有一張紙條,他拿起來看,上面寫著:朱凱,二十多年朋友,你和李臻泰一起害我? 沒有落款,可是朱凱能看出來那是李臻若的字跡。 他猛然間回頭,房間裡面安安靜靜,只有他一個人。 第78章 朱凱從房間裡出來,左右張望,見到王媽在客廳裡,開口問道:“剛才有人進過我房間嗎?” “你房間?”王媽正埋著頭整理客廳茶几上的茶杯,聞言朝他看去,“沒有啊,誰進你房間?” 這時候李臻然和李臻自都還沒回來,家裡除了他就只有王媽和李江臨,確實不應該有人進過他房間才對。 朱凱回頭,一時間覺得房間裡面陰森森的,於是走到客廳沙發坐下,雙腿抬起搭在茶几上,手指摩挲著嘴脣,心裡卻是想起了許久之前曾經接到過的那個聲稱是李臻若打來的電話。 當時他以為是有人要整李臻泰,借用李臻若的名義給他打電話,雖然那個人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事情,可他也沒有太放在心上。 到現在,李臻泰都已經這副樣子了,到底是什麼人還來假裝李臻若招惹他? 這時王媽突然打了一下他大腿,“腳放下去?我才把桌子收拾乾淨!” 朱凱連忙把腳放了下去,心想王媽和李江臨肯定不可能,現在家裡還有些工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哪個收了人錢做這種事。 不過那個字跡,和李臻若的很像。 這世界真的有鬼嗎? 晚上,李臻若趴在窗台上等著李臻然回來。 傍晚那時,是他刻意在朱凱房間留下紙條的,目的就是為了唬一唬朱凱。 李臻然遲遲沒有回家,不一會兒,李臻若聽到手機響了一聲,跑過去用爪子按開,發現是李臻然發了一條短信,說晚上要加班回不來了,讓他不用等他早點睡覺。 看來李臻然是被工作的事情纏住了,這樣想來,不禁都要怪在李臻泰頭上,自己留了個那麼大的爛攤子,還要別人來幫他收拾。 李臻若跳回了窗台上,心想反正李臻然都不回來了,他有時間就多陪朱凱玩玩吧。 那天晚上朱凱睡到半夜時,突然被敲窗戶的聲音吵醒了。很奇怪,就像是有人用手指敲玻璃的聲音,而且響得非常有節奏。 朱凱從床上起來,將床頭的檯燈打開,隨後下床走到窗戶旁邊將窗簾拉開,果然窗戶外面漆黑一片什麼都沒有。 他打開窗戶,左右張望也沒有看到什麼東西。便關上了窗戶,一轉身的瞬間又聽到了有人敲窗戶的聲音。 朱凱連忙轉回去,卻依然什麼都沒看到。 李臻若縮在角落,爪子貼在胸口,心臟噗噗跳,心想幸好他是隻貓,不然那麼大個人很難找到朱凱視線死角躲起來。 朱凱默默站了一會兒,突然回到窗邊伸手將窗戶打開,一下子從房間裡翻了出來。房間就在一樓,他跳出來落在草叢裡,站起身朝左右望去。 而李臻若在聽到他開窗戶的聲音時就反應敏捷地竄上了旁邊一棵大樹,此時躲在樹蔭後面看著朱凱,心想幸好自己反應夠快,不然這時候還真不好找地方躲了。 朱凱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人,不禁踩著拖鞋朝前面走了幾步,他覺得那個人就算要溜,也不至於溜那麼快才是。 深夜李宅的後花園很安靜,前面就是網球場,兩邊全是草地和樹木。天氣涼了,連蟲鳴的聲音都已經聽不見,而身後整棟樓房除了他的房間,其他窗戶全部黑著。 李臻若在樹上趴著,看朱凱朝後面走去,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 他想,自己既然有能力用靈力偽裝一身衣服,那麼有沒有辦法用靈力為自己變幻形象呢?他抬起爪子,嘗試用靈力包裹,將原本黃白相間的顏色變成了黑色。 本來只是一次嘗試,李臻若卻驚訝地發現他成功了。 黑色的絨毛瞬間覆蓋全身,他低下頭去看,見到自己的鼻子和嘴巴也變成了黑色,站起身時完全就是一隻矯健修長的黑貓。唯一不妥的,就是鼻子好像依然很扁,他抬起爪子摸一摸臉,發覺臉還是很圓,跟他想象中漂亮的黑貓形象好像不太符合嘛。 可惜這裡不能照鏡子,不過也沒關係了,只要讓朱凱認不出來他就好。 朱凱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前行。 剛才在靠近別墅的地方還有路燈,到了這一片就繼續沒有燈光了,再遠一些的外墻有紅外線攝像頭和報警器。 他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所有科學無法解釋的東西都只是因為科學還沒發展到足夠完善的地步,所以與其回去忐忑不安地躺下等待,還不如去查看清楚大半夜究竟是什麼東西在搞鬼。 周圍安靜的只能夠聽到他自己的腳步聲,突然,朱凱在黑暗中看到有什麼東西迅速跑過去,他下意識追過去兩步,緊接著被什麼東西從身後撲到後腦勺上。 這一下力道實在不輕,朱凱身形本來偏瘦,沒料到被撲了一下整個人直接撞在了旁邊的樹上撞暈了過去。 李臻若看著朱凱身體軟倒下去,不禁愣了一下連忙化了人形伸手將他接住。他一直知道朱凱是個繡花枕頭,卻真沒料到他這麼不中用,早知道哪裡需要辛辛苦苦變成黑貓來隱藏身份? 朱凱後來是被水給潑醒的,他緩緩睜開眼睛,片刻後才意識到自己眼前被蒙了黑布,雙手也被反綁在身後一棵大樹上。 “誰?”朱凱沉聲問道。 有人湊到他耳邊低聲說道:“我是李臻若。” 聲音太輕,幾乎是用氣音在說話了,朱凱一時間也聽不出來是什麼人,他只是冷笑一聲說:“你是李臻若?李臻若早就死透了,你是從地下爬出來的?” 朱凱不相信這是李臻若,如果真是鬼的話,何必那麼麻煩還要幫他綁起來遮住眼睛,而且雖然他看不到,但是他相信自己應該就在李家後面的小樹林內,李家四周都有監控,應該還沒人能神不知鬼不覺把他給搬出去。 他更相信這個人就是混在李家的某個人,他說:“你信不信我大叫一聲馬上會來人。” 李臻若湊到他耳邊,說:“信,你叫吧,沒人能看到我,我明晚繼續來找你。” 朱凱沉默了,過一會兒說道:“好,你是李臻若,你究竟要幹嘛?” 李臻若說:“我們那麼多年朋友,以前我為了幫你沒有少挨爸爸罵,為什麼要害我?” 朱凱笑一聲,“怪你爸爸囉。” 李臻若沒有生氣,他伸出一隻手摸上朱凱的胸口,帶著些曖昧不明的味道慢慢往下摸,一直摸到小腹的時候,他問朱凱:“我爸爸是不是這樣摸你的?” 朱凱的聲音一下子變冷,“手拿開。” 李臻若聽話地拿開了手,湊到他耳邊低聲問道:“你是不是被他上過?你倒是隱藏得夠深,那麼多年我都沒有看出來。” “沒有!”朱凱說,“你是李臻若?你這樣看你爸爸?” 李臻若說:“我知道你一直在懷疑我,可是我知道的比你以為的要多,你要聽聽嗎?” 朱凱沒有回答,他安靜了一會兒之後說道:“有時候,我覺得你說話的方式確實很像李臻若。” 李臻若伸手摸他的臉,“對啊,我說過,我們那麼多年的朋友,太熟悉彼此了。” 朱凱用力轉過頭把他的手甩掉了。 李臻若不勉強,收回手繼續說道:“做親子鑒定,李江臨的精液是你弄來的吧?” 朱凱說:“你知道這些又怎麼樣?” 李臻若手貼著他小腹往下滑,“我就是想知道,不然我不甘心,纏死你。其實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你讓吳阿姨從我房間裡面偷了帶血的紙巾,取了我爸爸的精液一起交給李臻泰,李臻泰讓岳紫佳送去做親子鑒定,然後把鑒定結果放在李江臨的辦公室讓李江臨看到。” 朱凱感覺到他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有些煩躁地說道:“你不是都知道了嗎?還想要問什麼?” “為什麼?”李臻若問他,“我以為我們是朋友。” 朱凱聽到這裡冷笑一聲,“值多少錢的朋友?” 李臻若說:“好吧,不值多少錢,可是為什麼是我,不是李臻泰?有件事你應該知道吧?其實李江臨是不能生的,他沒有親兒子。” 朱凱沒有回答,只是笑了一聲表示自己知道。 李臻若問他:“為什麼你要選我?而不是別人?” 朱凱的頭微微往他的方向側過去,“不是我選你,是有人選了你,你知道李臻泰那裡的照片是怎麼來的嗎?” 他說的,就是那張李臻若母親和親生父親的合照。 李臻若知道那張照片的存在,一直認為李臻泰是偶然間得到那張照片,現在想來,他確實沒有深究過李臻泰究竟是怎麼得來那張照片的。 朱凱說:“你還知道些什麼?想知道些什麼?我告訴你吧,李江臨沒有上過我,我就記得小時候,我有幾次睡著了醒來,感覺到他在床邊看著我,還摸我。那時候我很害怕,有段時間每天晚上都睡不好,你說我要不要記恨他?” 李臻若沒有應他的話。 朱凱繼續說:“後來我知道了照片的事情,李臻泰開始懷疑你的身份,我就找到他,說幫他收集做親子鑒定的材料,不過鑒定需要他找人去做,他同意了。李江臨的精液是我搞來的,我給他口交,他一邊爽一邊生氣一邊愧疚,還去對著朱韻的照片哭了一場,你感興趣嗎?要聽細節嗎?” 李臻若說:“我不感興趣。” 朱凱笑了笑,“還有,我沒有參與計劃殺你,殺你的人是李臻泰。” 李臻若搖搖頭,“我不懂,我對他已經沒有威脅了,他為什麼還要殺我?” 朱凱說:“你被趕出家門之後,你爸爸很憤怒,當時在他們三兄弟面前放下話,說讓他是誰在背後搗鬼,就收拾東西跟你一起滾出李家。” 李臻若輕聲道:“因為我想要努力查出真相,所以李臻泰害怕李江臨真的為此震怒,便找人殺了我?” 朱凱說道:“也許是吧,在你死了之後,你爸爸真的就沒有繼續查下去了,他突然心灰意冷,覺得犧牲你一個就足夠,不想繼續把剩下幾個兒子全都牽扯進去。” 李臻若靠在旁邊的樹上,抬起頭望向什麼都看不清的一片漆黑。 朱凱卻在此時突然說:“好了,現在該我來猜測你的身份了?” 李臻若朝他看去。 朱凱嘴角帶著笑,“你是李臻然身邊那個男孩兒是吧?和李臻若一個名字,叫?” 李臻若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到現在他也不怎麼怕朱凱猜到他的身份,反正他們都知道對方那麼多不可說的秘密。 朱凱說:“你身上沾了一點李臻然的香水味道,很淡,可是我能聞出來,而且你的手很嫩,聲音很年輕,仔細聽一聽還是能猜得到,是嗎?” 李臻若聞言笑一聲,並不回答他的話,而是慢慢朝外面走去,隨便朱凱叫人來,反正沒人能逮得到他。 第79章 朱凱是第二天早上被家裡的園丁給發現的。 他整個人當時都涼透了,幸好手綁得不禁,沒出現血液流動不暢的情況。 王媽嚇了一跳,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情他不肯說,只說李江臨身體不好,就別驚動他了。本來那時候李臻然和李臻自也沒回來,家裡就工人們之間傳的沸沸揚揚,還有人說是不是朱凱自己綁的,他本來就神經兮兮的。 李臻若本來以為他會大聲叫人來,結果沒想到朱凱會硬撐了一個晚上。 第二天上午,朱凱一邊抱著紙巾擦鼻涕,一邊把李家上上下下找了一遍,連李江臨的房間都打開門找過。 李江臨剛剛吃了早飯,睜開眼看他:“幹什麼?” 朱凱吸一下鼻涕,說:“我找點東西,你睡你的。”說完,他蹲在李江臨床邊,把他的床單撈起來看了看,還是沒有找到人。 今天一早他問了門衛,確定沒有人進出,就連車子都沒有進出過之後,就開始把李家上下翻找了一遍,想要找出人來。 甚至還要求清潔阿姨把幾個鎖了的房間全部打開給他看過,翻找完每一個角落,到現在確定家裡沒有人。 然後他就去找了門衛處的監控,一邊吃早飯一邊查看監控,確定這一晚上都沒有人出入過李家。 朱凱莫名其妙,昨晚那小子到底溜到哪裡去了? 接著他開始用審視的眼光看李家每一個工人,懷疑這個世界上是不是有易容術這種東西。 李臻若懶洋洋趴在沙發扶手上一動不想動,他只是在想李臻然怎麼還不回來。 昨晚從朱凱那裡知道的東西其實多多少少他心裡已經有數了,不過想要確認一下而已。真正聽到朱凱說那些,他心裡多少還是不太好受,而且昨晚沒有睡好,今天整隻貓都沒什麼精神。 李臻若打了個哈欠。 一上午他都看到朱凱紅著鼻子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知道朱凱在想些什麼,不過挺有意思的就是,哪怕朱凱懷疑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鬼,也不會懷疑到他這隻貓的頭上來。 這個身份實在是太方便。 他又打了個哈欠,側躺下來翻個身不小心從沙發椅背上掉了下來,啪嗒落在地毯上也懶得起來,就這麼繼續趴著。 快到中午時,王媽接了個電話,聽著像是李臻然打來的。 李臻若從地上爬起來,跑到王媽腳邊抬起頭望著她“喵喵”叫。 王媽一邊“哎哎”地點頭,一邊看著李臻若讓他安靜。等掛了電話,王媽告訴他:“你主人中午不回來吃飯啦,他那邊事情太多,可能要連著加幾天班,叫你乖乖在家等著。” 李臻若一下子有些喪氣,他知道李臻然現在必定是因為工作脫不開身,說不定接連加班幾天都有可能,但是要他什麼都不做,就這麼在家裡等著也實在是難受。 於是吃完午飯,李臻若腳底抹油開溜了。 李臻然這兩天確實忙得有些焦頭爛額了,甚至就連李臻自也跟著加了兩天班,後來忍受不了,在辦公室大聲罵娘。 李臻若進去辦公室的時候,李臻然頭也沒抬,以為是華毅邦進來了。 直到李臻若一屁股坐在他辦公桌上,脫了鞋子伸直腿踩在他肩上。 李臻然抬起頭來,對他笑了笑,“別鬧。” 李臻若看到李臻然桌子上堆了一大摞的文件,旁邊的咖啡杯裡面也空了,整個人還算穿戴整齊,不過臉色透著些疲倦,用腳頂了他一下,“很辛苦?” 李臻然抓住他的腳,說:“還行,要重新接手總得把爛攤子整理一下,這些別人幫不了我,我也不放心。” 李臻若腳往下滑,踩在他胸口。 李臻然問道:“怎麼?發情期又來了?” 李臻若沒有收回他的腳,只是說道:“我來幫你吧。” 陪著李臻然看了一個下午的文件,李臻若把關於西部項目那一份整理出來,直接給他講解重點,免得他花費時間再看一遍。 後來,李臻然轉過頭看到李臻若趴在辦公桌旁邊睡著了。 他把手裡的文件放下,走過去將李臻若一把抱了起來。 這個途中李臻若醒過來,茫然地看他一眼,“完了?” 李臻然把他給放到了休息室裡面的床上,說:“你睡一會兒吧,等會兒叫你吃晚飯。” “嗯,”李臻若應了一聲,拉過被子來蓋在身上。 李臻然往外面走去,伸手要關門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一邊拿手機出來,一邊還是接通了電話,隨後回到辦公桌旁邊坐下。 李臻若這時倒是清醒了一些,他聽到李臻然說了一句:“他去見那兩個人了?” 愣了一下,李臻若從床上坐起身來。 李臻然繼續說道:“盯緊他,尤其是找人跟上那對夫妻,看有沒有辦法給他們身上藏個定位儀,別被人發現。” 李臻若下床,打開休息室門走出去。 李臻然還在通話,轉過頭看他一眼,對電話那邊的人說道:“你看緊了,如果情況不對的話——就報警吧。” 等李臻然掛斷電話,李臻若問他:“是不是關於李臻泰的事情?” 李臻然翹起一條長腿,轉動轉椅面向著李臻若,說:“他親生父母找到他了。” 李臻若愣了愣,問李臻然:“你說的報警是什麼意思?” 李臻然微微蹙眉,“我只是突然有點擔心。” “什麼意思?” 李臻然說:“李臻泰對於這件事到底了解多少我們並不清楚,如果他至今仍然以為他是李江臨的親兒子,或者他不是李江臨親兒子的事情李江臨本人並不清楚,那麼以他心狠手辣的程度,很有可能對他的親生父母下狠手。” 李臻若不禁說道:“你覺得有可能?” 李臻然輕聲道:“我不清楚,可是那對夫婦是我引導來找李臻泰的,我總不能看他們出什麼意外,所以囑咐人盯緊一點。” 李臻若想了想,說:“他們在哪裡?” 李臻然站了起來,“你想要做什麼?” 李臻若說:“我想去看看。” 李臻然拉住他手臂,說道:“不用著急,乖,聽我的話。” 把工作的事情暫時都丟下,李臻然自己親自開了一輛車,帶著李臻若匆匆離開。 路上他接了個電話,對付告訴他,李臻泰把老夫妻兩個人給帶走了。 “帶走?”李臻然問道,“去哪裡?” 電話那邊的人說道:“方向是往城郊的,剛才市區被紅燈給攔了一下跟丟了,不過定位丟在那老太太的布口袋裡,現在顯示還在移動。” 李臻然說:“報警,把地址給我。” 李臻若有些擔憂,“李臻泰未必是當真要殺人滅口吧?” 李臻然應道:“你忘了他當初怎麼對你的了?” 李臻若突然苦笑了一下,“其實我也想幫他找個藉口,證明他不是那麼喪心病狂的人。如果他真的做出這種事情,我不會可憐他,不過是可憐自己罷了。” 李臻然聞言攬住他肩膀將他拉過來,吻了一下他的額頭。 到達目的地,李臻然與李臻若下車。 這裡是城郊一片挺荒涼的雜草從,前面能看到大片丘陵,零零星星豎著幾棟兩層小樓。 旁邊停了一輛黑色小汽車,下來兩個人上前說道:“李先生,李臻泰帶著人開車把那兩個老人帶進了前面那棟別墅,我們已經報警了,就說是有人綁架。” 李臻然沒有說話。 於是另外一個人問道:“要進去看看嗎?” 李臻然說:“已經報警了就別進去了。” 李臻若這時突然說道:“我去看看。” 說完,他轉身朝別墅方向跑去。 李臻然兩個手下都是一愣,慌忙要攔住他,李臻然卻開口說道:“沒關係,讓他去吧。” 李臻若在沒人能看到的角落化形成貓,然後朝著那棟兩層小樓跑過去,輕鬆地一下子跳上窗戶,朝著立面張望。 他所在的位置是廚房,一個人都看不到,也沒有人注意到他這隻貓。 為了安全,他還是先把自己偽裝成了一隻黑貓。 今天有條件了,他在玻璃窗戶上看清自己的倒影,雖然乍看上去是隻身形矯健的黑貓,可他的臉依然又圓又扁,一點也不如他師父那般威風帥氣。 帶著些不滿,李臻若往裡面跑去。 他的動作悄無聲息,行走在這棟空盪蕩的兩層小樓裡,進入客廳之前他停下了腳步,因為他看到那對老夫妻,也就是李臻泰的親生父母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面。 客廳裡面除了他們,還有一個年輕男人坐在對面抽煙。 夫妻兩個看起來很緊張,都沒有說話,只是坐在沙發上面。女人手裡捏著一個無紡布口袋,看起來破破爛爛的樣子。 李臻若於是轉身朝樓梯方向跑去。 他上去二樓,聽到一個房間裡面傳來說話的聲音,於是湊近了些去偷聽。 其中能夠很清晰分辨出李臻泰的聲音,他說:“把他們兩個送走吧。” 另外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送哪裡去?” 李臻泰說:“送到他們再也回不來的地方。” “泰哥,送哪裡他們能回不來啊?這世界除了把他們送去地獄,其他我可不敢保證回不來。” 李臻泰沒有說話。 那個年輕人壓低了聲音,“泰哥,怕什麼,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李臻若愕然抬起頭,在聽到這句話之後,他突然開始好奇那個年輕人的身份,忍不住貼著墻慢慢靠近門邊,探出頭去看。 他見到房間裡面,李臻泰坐在椅子上,他身邊站了個男人,個頭高高瘦瘦,戴著一頂鴨舌帽。 這個男人他分明見過。當時就是這個男人突然攔住了他前進的路,問他:“你是不是李臻若?” 李臻若莫名其妙抬起頭來,“你是誰?” 男人笑了笑,一手捂他的嘴,一手拿著刀對準他小腹刺了進去。 而現在,這個男人站在李臻泰身邊,正與他商議著要將李臻泰的親生父母送去地獄。 李臻泰沒有答應卻也沒有拒絕,他只是說道:“不能在這裡。” 與李臻若不同,這對夫妻如果死在這裡,警察一定能夠查到李臻泰的頭上。 那個男人說:“先騙去其他地方再動手,最好是深山老林裡面,也好處理屍體。” 李臻泰依然沒有回應。 那個男人卻在此時說道:“只不過,泰哥。這麼危險的事情,你還是先把我們的賬給結算清楚吧。” 李臻泰抬頭看他,“你還要多少錢?” 男人說:“不多,兩百萬。” 李臻泰冷笑一聲,“你覺得我會虧欠你兩百萬?” 男人說道:“那可不好說,誰不知道你李家大少爺今時不同往日了?” 李臻泰臉色自然不會好看,他說:“我——” “什麼人?”那男人打斷了他的話突然吼道,原來是他剛才在無意間注意到了躲在門邊朝裡面偷看的黑貓,頓時便朝這邊走過來。 第80章 知道自己被看到了,李臻若第一反應就是轉身就跑,一邊跑一邊心想:臉大真是壞事! 他朝著走廊盡頭的窗戶狂奔而去,跳上窗之後察覺那個人沒有追上來,於是轉身去看,見到那個男人站在門口看著他不動了。 那人本來就是出於亡命之徒的敏感,見到外面有動靜第一反應就是有人,等他真正追出來了,卻發現那就是一隻貓,並沒有什麼別人。 李臻若與他對視片刻,裝腔作勢“喵”了一聲。 那個男人看他一會兒,轉身回去房間裡。 李臻泰問道:“怎麼?” 男人說:“沒什麼,一隻貓而已。” “貓?”不知為什麼,李臻泰對於貓似乎有些過於敏感,他站起來朝外面走。 李臻若聽到動靜,心想自己要不要避開,後來又想還是讓他看到比較好,自己一身黑毛應該不會讓他懷疑什麼。 只是在李臻泰出來之後,還是有些心虛地將臉轉開,不給他看見。 李臻泰見到蹲在窗台上的是隻黑貓,稍微放心一些,隨後也覺得自己太過於胡思亂想,轉身回去屋裡,說:“不管怎麼樣,先把他們弄走,你也知道現在我跟家裡人有些問題,不能再讓他們進去攪局。” “家裡人?”男人冷哼一聲,“樓下那兩個才是你家裡人吧?” 李臻泰煩躁地說道:“不要廢話!” 那個男人說:“行啊,你另外搞輛車來,我先帶他們走,其他事情稍後聯繫。” 李臻泰應道:“好,我現在打電話叫人開車過來。” 隨後,李臻泰打了個電話叫人開輛車過來。 結束通話之後,那個男人先行下了樓。 李臻若躲在旁邊一個開著門的房間門背後,猶豫要不要跟著那個男人下樓,卻聽到李臻泰放輕了腳步聲走過來到樓梯口,朝著下面望了一眼。 隨後李臻若聽到李臻泰開始打電話,聲音壓得很低,要不是他有著貓的聽力,根本沒辦法聽得清楚。 李臻泰對電話那邊的人說:“開來的車子給我在剎車上動手腳,”他聲音很緊張,幾乎有些顫抖,緊接著說,“不行,剎車不行,最好裝個定時炸彈。” 李臻若聽不到電話那邊的人說了些什麼。 不過李臻泰很快用又低又急的聲音說道:“怎麼不行?只要有錢有什麼不行的?我給你時間了,今晚過來都可以!等會兒你就打電話過來說車子出了點問題,要重新換輛車,然後堵在路上就行了!” 李臻若愣了愣,他沒想到李臻泰會這麼狠,就連給他手下辦事的人都不放過。 李臻泰的呼吸聽起來又急促又沉重,他說:“不管什麼方法,我要那輛車上的人全部死光,你看著辦!” 他掛了電話,靠墻站了一會兒平復呼吸,這才慢慢朝樓下走去。 坐在沙發上的夫妻兩個一看到他就站了起來,眼神惶然。 李臻泰面無表情,說:“我想你們是搞錯了,我並不是你們說的那個人。” 夫妻兩個一下子緊張起來,老太太說:“真的,我們——” “別說了!”李臻泰打斷她,“我已經叫了車,今晚就送你們離開回去老家,什麼都不必說了!” 李臻泰盯著他們的眼光可謂凶狠,那老太太還想說話時被自己的丈夫拉了一下,夫妻兩個對視一眼,沉默下來。 李臻若躲在樓梯轉角看著他們。 他看到那對夫妻眼裡是多麼失望和痛楚。只不過是他們當年自己選擇了拋棄這個兒子,如今兒子長大了就想要來把三十年沒見過面的兒子認回去,也未免想得太美好。 李臻泰不肯接受他們李臻若完全能夠理解,可是要殺人滅口,也只能說李臻泰太過於心狠手辣了。 屋子裡另外兩個男人坐在旁邊沙發一邊抽煙一邊低聲聊天。 先是說了些無關的事情,隨後,那個與李臻泰在樓上說了半天的高瘦男人問道:“怎麼還沒來?” 李臻泰微微蹙眉,“我打電話問問。” 他剛剛站起身作勢要掏手機,外面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那個男人起身說:“哦?車來了?” 李臻泰卻變了臉色,按理說這個時候車還不可能來。 李臻若忍不住探出頭去,心想難道是警察來了?隨後又想,糟糕,李臻然沒有估計到李臻泰現在還不打算動手,也還沒有跟老夫妻撕破臉,這時候就算警察來了也起不了什麼作用。 果然,李臻泰走過去打開門,見到外面站了一個穿警服的民警,他問道:“你們在幹嘛?” 李臻泰還算沉得住氣,他問道:“警官?有什麼事嗎?” 那警察說道:“有人打電話報警,說這裡有人綁架。” 李臻泰聞言,詫異地皺起眉頭,轉過頭來朝裡面看看,“你們有人打電話報警?” 屋子裡面兩個男人都一副懶洋洋的姿態,應道:“誰報警?” 警察看向了那對夫妻,他們兩個的裝扮看起來倒是跟其他人格格不入的樣子,於是問道:“你們沒事吧?” 夫妻兩個對視一眼,搖了搖頭。 那警察一臉不悅地皺起眉頭,說是有人亂報警,要登記一下屋子裡面人的資料。 李臻泰笑著說:“警官,真的是個誤會,可能是附近哪一棟吧,我們兄弟幾個帶著長輩過來休假,哪裡來的綁架?” 隨後,他給警察遞了一根煙,又低聲說了好一會兒話,才把那位警官給哄走了。 等警察離開,李臻泰重重甩上房門的時候變了臉色,他盡力克制著不對兩個老人發脾氣,而是朝坐在沙發上的年輕男人問道:“怎麼會有人報警?” 那人說:“我怎麼知道?” 李臻泰說:“有人在盯著我們!” 他越想越不心安,“走,換個地方!” 到了這時,那老兩口開始察覺不對了。 老太太緊緊抓住丈夫的手,一臉不安,老頭問李臻泰:“要去哪裡?” 李臻泰說:“這裡不安全,我們換個地方。” 老頭護著妻子,說:“要不,我們就先走了吧。” 李臻泰問他:“你們要去哪裡?” 老頭說道:“既然你不是小傑,那我們就不打擾了,先走了。” 這時老太太卻一把抓住老頭的手,說:“他怎麼不是?他就是小傑!” 李臻泰陰沉著臉,低吼道:“閉嘴!”隨後他招呼那兩個男人,“現在就走!” 李臻若有些焦急地朝外面看一眼,剛才李臻然他們停車那裡已經見不到人了,他不知道李臻然去了哪裡,可是知道李臻然應該不會走遠,因為他還在這裡。 李臻泰他們五個人開了一輛小車,剛好夠他們坐下。 李臻若想要神不知鬼不覺擠上去那是不可能的。 李臻泰他們還在等,想要等那個警察走遠一點再行動。 李臻若於是趁這個時候從窗戶溜了出去,想要去找李臻然。 從這棟別墅出去馬路只有一條小路,李臻若沿著小路飛奔,在剛剛上馬路的地方見到路邊停了一輛車,而李臻然還穿著一身西裝站在車門旁邊, 李臻若一下子朝他身上撲了過去。 然而沒有想到的是,李臻然卻並沒有接住他,而是退後一步讓李臻若撲了個空,直接撞到了車窗上,然後滑落到地上。 他眼裡含了點淚水仰頭看李臻然。 李臻然卻用略帶疑惑的眼神看他。 李臻若一低頭,看到胸口黑色的毛才猛然想起,自己剛才易容,現在還沒變回來呢! 於是他變回人形,站起身對李臻然說道:“你連我都認不出來嗎?!” “哦——”李臻然說,“我說哪裡來的野貓,原來是你。” 李臻若抓住李臻然手臂,“李臻泰要人把他親生父母帶走,然後殺人滅口。” 李臻然說:“嗯,我想到了。” “剛才警察已經來過,可是李臻泰還沒跟他們翻臉,警察問了兩句話就走了,現在已經打草驚蛇,他要帶著人轉移。” 李臻然點了點頭,“我考慮過,你先跟我上車。” 李臻若知道在這裡很可能被李臻泰他們察覺,於是跟著李臻然上了車。 李臻然一邊開車一邊對李臻若說:“他們從這裡出來不可能再進城,唯一的可能是經過前面的收費站出城,那邊有警察在盤查過往車輛。” 李臻若愣了一下,“你給警察說了?” 李臻然搖搖頭,“找了個分局的朋友,他讓手下帶著人盤纏。” 李臻若說:“盤查也不起作用,李臻泰現在還沒動手的打算。” 李臻然轉頭看他一眼,“可是跟李臻然在一起的兩個男人,其中一個是通緝犯。” “通緝犯?” 李臻然拿起手機,翻找了一下扔給李臻若。 李臻若看到上面是一張偷拍的照片,就是那個瘦高的男人。 李臻然說:“剛才他們偷拍的,我叫他們去查查這兩個男人到底什麼身份,結果意外查到這個人當年搶劫殺人後出逃,一直在警方的通緝名單上,然後我就告訴了分局的朋友。” 李臻若靜靜看了一會兒照片,抬頭看李臻然說道:“這個男人就是當時殺我的那個人。” 李臻然猛然踩了剎車。 李臻若把手機遞還給他,“我知道他是出於李臻泰的授意,相比之下,我更恨的應該是李臻泰才對。” 李臻然說:“好,他們都會遭到報應的。” 第81章 從小路出來一條路直接通往出城的高速。 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了,本來就快要到冬天,今天天氣又不太好,一個下午都陰沉沉的,等到李臻泰他們開車出來,竟然天色已經差不多全黑了。 李臻泰坐在副駕駛,總是有些不安心地反覆朝後面看,像是害怕會有人追上來。 開車的是那個瘦高男人,他看一眼李臻泰,隨後又從後視鏡與坐在後排的男人對視一眼。 老夫妻擠在後排,有些瑟瑟發抖。 李臻然方才將車停在路邊,這時遠遠跟在他們車後面,保持著不會被注意卻又始終把他們留在視線範圍內的距離。 李臻若一直緊緊盯著前面的車,察覺到他們突然開始減速了,最後他看到那輛車在路邊停了下來。 “怎麼回事?”李臻若說道。 李臻然並沒有跟著在路邊停下來,而是轉進了一條小路,將車停在一戶農家院子旁邊,隨後把車燈完全熄滅了。 李臻泰這時也正莫名其妙,他問開車的瘦高男人:“做什麼?” 那男人說:“泰哥,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你先把賬給我們算清了比較好。” 李臻泰不禁從後視鏡裡看一眼坐在後排的老夫妻,含糊問道:“你到底要怎麼樣?” 男人笑了笑,“你如今都自身難保了,叫我們怎麼跟著你混?殺人容易,可是天高路遠的折騰那麼久,回來要是你一分錢都沒有,那我們豈不是傻了吧唧白跑一趟?” 老太太聽到他說殺人,立時尖著嗓子喊道:“你說什麼?” 坐在旁邊的年輕人手裡拿著小刀對準她脖子,“閉嘴!再叫殺了你!” 老頭連忙抱緊了妻子,兩個人無助地顫抖著看向李臻泰。 李臻泰沉聲道:“你們到底要怎麼樣?直接說吧。” 瘦高男人說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先叫人送兩百萬現金過來,我們在高速路上接頭,然後你下車,我會把這兩個人帶去處理掉。” 老夫妻兩個一臉驚恐,老太太忍不住說道:“你們簡直喪心病狂!” 後坐的年輕人握住刀柄朝她臉上打去,“叫你閉嘴!” 老太太頭一偏,被丈夫給抱住了,將頭埋在他懷裡壓抑著低聲哭了起來。 老頭忍不住說道:“小傑——” “閉嘴啊!”年輕人暴躁地給了他一個耳光,“聽不懂話是不是?” 兩個人這回都沉默下來。 李臻泰說道:“我一時間哪有那麼多現金?我手裡還有些股票房產,但是套現沒有那麼快。” 瘦高男人問他:“那你說怎麼辦?” 李臻泰從後視鏡看了一眼,說:“你讓我現在回去湊錢,他們兩個留在這裡,你還怕我不會給你錢嗎?” 瘦高男人說道:“那倒也是,他們兩個不死,你李大少爺肯定不會安心,我要是你,走了之後就找人來把我們全部弄死,一了百了是不是啊?” 李臻泰還沒來得及出口反駁,男人突然掏出一把槍指著他太陽穴,“少他媽跟我耍花樣!你跟著我們走,現在就打電話叫人籌錢,明天給我們送過來!” 這個男人是個亡命之徒,李臻泰心裡明白,也並不打算在這裡跟他同歸於盡。 他說:“我打電話。” 李臻泰掏出手機來撥號,在等待電話接通的過程中,身邊的男人將槍收了回去,發動汽車打算繼續朝前面開。 就趁著這個時候,李臻泰一把摳開了車門,幾乎是貼著車門底部滾了出去。 車子本來就靠著路邊停,旁邊是一個雜草叢生的矮坡,下面是一片田地。李臻泰從車門滾出來,貼著地面滾下了矮坡。因為雜草很高,李臻泰最初並沒有注意到這下面還有一天淺水溝,他手腳並用沿著淺水溝迅速朝前面爬去。 車上的男人追過來對著他這個方向開了兩槍。 但是由於天色太黑,根本無法從雜草從中看清楚人影,李臻泰停了下來害怕自己跑動的聲音會給他提供方向。 那個男人沿著路邊慢慢走了一小段路,又開了兩槍。 這一回李臻泰很不幸運,有一槍打在了他腿上,激烈的痛楚襲來,可是在這種生死關頭,他卻仍是生生忍住了沒有叫出聲。 而此時,幾個人在寂靜的黑暗中都聽到警笛鳴叫的聲音。 車上的年輕人探頭喊道:“大哥,有警察!” 瘦高男人猶豫一下,轉身回了車上,迅速發動汽車離開。 李臻泰趴在矮坡上,等聽到汽車開走了之後才緩緩撐著起身想要朝前面走,可是腿上的劇痛讓他根本沒辦法正常行走,不得不趴在地上緩緩前行。 褲子上已經分不清是血還是水了,李臻泰突然害怕起來,他怕自己會死在這裡,慌忙想要摸手機打電話找人,然而摸了許久也沒找到手機,他才意識到剛才握著手機從車裡逃出來的途中,大概手機就已經掉了。 李臻泰很緊張,他在黑暗中聽著警笛的聲音,甚至開始考慮要不要等到警車靠近就大聲喊叫。其他事情都可以以後考慮,可是他現在不想要死在這裡。 然而那警笛聲音卻並沒有慢慢靠近,反而像是變得越來越遠。 腿上的痛楚讓他沒有辦法仔細思考,只能夠開口喊道:“有沒有人啊?”當他張開嘴,發現自己嗓子啞得幾乎發不出聲音來。 突然,他在寂靜中清楚聽到有腳步聲朝他這個方向靠近。 “誰?”李臻泰抬起頭來,卻發現在黑暗中根本看不清人,“救救我。” 那個人一直走到他面前蹲了下來,輕輕嘆息一聲,喊他的名字:“李臻泰。” 李臻泰額頭一陣陣冒冷汗,只能夠在黑暗中勉強看到一個人的輪廓,他緊張地問道:“你是誰?”他現在最擔心的,莫過於那兩個人又返回來找他。 面前的人說道:“我是李臻若。” 李臻泰猛然間愣住。 出現在他面前的人,正是李臻若。而李臻然開車跟上了前面離開那輛車。 李臻泰有些恍惚,“李臻若已經死了。” 李臻若說:“是啊,你信這個世界有鬼、有報應嗎?” 李臻泰喉頭滾動一下,伸手要去抓李臻若,“救救我。” 李臻若卻避開了,“我說了我是李臻若,你覺得我會救你?” 李臻泰仰著頭,似乎努力想要看清楚他,他的大腿在不斷流血,溫熱的鮮血浸滿了整條褲子,包裹在身上,而同時體溫卻在流失。 李臻若問他:“為什麼要殺我?” 李臻泰似乎神智有些恍惚了,他說:“你不是我親弟弟,你不是李江臨的親兒子。” 李臻若說:“是啊,我不是,可是你也不是。” 李臻泰愣了一下,“我是無辜的,是他們拋棄了我,把我跟爸爸死掉的兒子掉包,你不一樣,你媽媽是個賤人,她跟人出軌剩下的你。” 李臻若皺起眉頭,“誰跟你說的?” 李臻泰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徒勞地喊道:“救救我……” 李臻若問他:“你為什麼要殺我?” 李臻泰說:“你好奇心太重了,你都不是李家人,有什麼資格調查李家的事?” 李臻若有些氣憤,揪住他衣領,“所以就是為了這個殺人滅口?” 李臻泰並沒有回答他,而是無力地抓住他手腕,“我快死了,求你救救我好不好?” 李臻若說:“你回答我的問題我就救你。” 李臻泰呼吸粗重。 李臻若問他:“我媽媽的照片你是哪裡來的?” 李臻泰喘了好久的氣,告訴李臻若:“有人給我的。” 李臻若手指捏緊,“誰給你的?” 李臻泰沒說話,只是在他耳邊一下子接一下子喘著粗氣。 “誰給你的?”李臻若壓低聲音在他耳邊吼道,同時伸手捏了一下李臻泰腿上的傷口。 李臻泰慘叫一聲,說:“是一個叫孫河的人,他說、說他是羅雲光的表弟,這張照片是在老四的親媽死了後,他去幫她收拾舊房子的時候找到的。” “羅雲光?”李臻若腦子裡有些亂,“他為什麼要給你?” 李臻泰沒回答,他開始發抖,抓著李臻若說:“救救我啊……” 李臻若問他:“你聽誰說你是被跟李江臨死去的兒子掉包的?” 李臻泰說:“羅、羅雲光。” 李臻若回想起羅雲光這個人,回想起上次在他家裡他對李臻然說的那些話。當時他毫無保留完全相信了他,卻不明白為什麼到了李臻泰這裡,會是另外一個說法。 李臻泰抓住李臻若的力道越來越輕。 李臻若問他:“孫河現在在哪裡?” 李臻泰搖頭,他的眼神已經開始渙散。 李臻若拍拍他的臉,見到他已經開始失去意識,於是鬆開了他慢慢站起身。 李臻泰蜷縮在一處。 李臻若對他說:“你就孤獨地死在這個臭水溝裡吧,好好品嘗一下死亡的恐懼。” 說完,他轉過身,變化成貓。他在黑暗中清楚地看到李臻泰凄慘的模樣,於是他靜靜站了一會兒,才踩著泥濘跑開。 這條路有些偏僻,一路上並沒有其他汽車經過,只有他一隻貓沿著馬路朝前面走。 過了一會兒,他看到遠遠一輛汽車開過來,車燈照得他眯起了眼睛。 李臻然把車停在他身邊,打開車門看著他。 李臻若跳上車,在腳墊上蹭乾淨身上泥土,才變化人形坐在副駕駛,他說:“李臻泰快死了。” 李臻然說:“他們已經被警察攔下來,夫妻兩個都沒事。” 李臻若突然有些擔心,“他們不會帶警察來找李臻泰吧?” 李臻然說:“應該會,李臻泰的父母畢竟還不想看著他去死。” 李臻若忍不住回頭看向窗外一片漆黑,“李臻泰如果沒死,被搶救回來了……” “那就讓他再死一次,”李臻然說。 或許是有些冷了,李臻若打了個寒顫,轉過頭去看李臻然,儀表盤藍色燈光照在他臉上,能夠看得到他說這句話時面無表情。 隨後李臻然轉過頭看李臻若,攬過他的肩在他額頭上溫柔地親吻一下,“沒事的,我說過他們會有報應的。” 第82章 李臻泰還是死了,死於槍傷引起的失血性休克。 警察趕到的時候他或許還留有一口氣,可是在送往醫院搶救的過程中並沒能活過來。 他的真正死因沒有對外公布,媒體方面被李家全部壓了下來,沒有對李臻泰進行報導,所以大家都以為他是遭遇了綁架,不過聯想到之前他剛剛被李江臨給解除職務,也有人對他的死因有一些其他的猜測,只是沒有擺到明面上來說。 所有人都覺得李家流年不利,小兒子被劫殺,現在又輪到了大兒子被綁架撕票。 李江臨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坐在床上說了一句:“咎由自取。”可是那之後他一直閉著眼睛,神情憔悴。 李家為李臻泰舉辦了殯葬儀式,由李臻然來操辦。 殯儀館裡,李臻泰的大幅黑白照片被掛在墻上,左右是輓聯,中間擺放著水晶棺材。 人已經死了,沒有經過審判,李臻泰也不必掛著罪犯的頭銜。李臻若穿著黑色西裝,坐在遠處看著李臻泰的遺體,見到前來悼唁的客人給他鞠躬燒紙,心裡想著這些人又怎麼知道,李臻泰若不是要殺害他親生父母又怎麼會死?他一條命大概並不足以彌補他所犯下的罪孽。 李江臨因為身體不好沒有出現,作為家屬答禮的除了李臻然和李臻自,還有從國外匆匆趕回來的溫純。 溫純與李臻泰畢竟還是夫妻,披麻戴孝站在一旁,可是臉上卻沒有太多悲傷的表情。 在溫純趕回來那天,她坐在李江臨的床邊上,李江臨對她說:“對不起,是我無謂的堅持害了你,既然人都不在了,你好好過自己的生活吧。” 溫純沒說什麼,只是安慰似的點了點頭。 李臻然走到李臻若身邊,遞給他一瓶水,“不想留在這裡就先回去吧。” 李臻若把水接過來,擰開蓋子喝了一口,“我沒事。”他將蓋子擰上,同時說道,“李臻泰就這麼死了挺好的。” 他並不願意親自動手去殺死李臻泰,也不願意李臻然去動手。 這時,他們看到了李臻泰的親生父母。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李臻若覺得上次見到老太太的時候頭髮還是花白的,現在卻已經全白了。 有保安上前攔住他們問他們的身份。 李臻然過去讓保安放行,把他們請了進去。夫妻兩個經歷了那種事情,已經不再堅持要認回這個兒子了,他們不過是來燒了兩張紙錢,就彼此攙扶著離開。 看著他們的背影,李臻若突然有些恍惚,好像一切都結束了,又好像沒有。 這邊還不斷有客人到來,李臻然一時半會兒沒辦法脫身。 李臻若獨自從殯儀館離開,走到路邊準備打車的時候,口袋裡的手機響了起來。 這個手機他用的次數屈指可數,只要是帶在身上不方便,而他暫時還沒有能力憑空變出一個手機來,所以會打他這個號的人也非常少。 李臻若看一眼來電顯示,名字顯示是嚴修傑。 對於這個過去的助理,李臻若一直和他保持著聯繫。在聽李臻泰提到那個叫做孫河的人之後,李臻若考慮許久,打算讓嚴修傑幫他查一查過去在羅雲光手下辦事的人除了孫河,還有什麼人。 他讓嚴修傑嘗試著從公司舊檔案入手。羅雲光是韻臨的員工,他手下做事的人很可能也是掛在韻臨名下,領著韻臨發的工資。雖然他們做的事情不一定和韻臨的生意有關,更多可能是李江臨的私事。 然而嚴修傑那邊調查的結果比他想象的更加順利。 電話接通,嚴修傑告訴他,公司舊人事檔案確實有一個叫做孫河的人,當時是在後勤部,與孫河差不多同期的還有兩個男人,一個叫王東一個叫孔俞夏。 孫河現在在哪裡沒有人知道,然而嚴修傑卻通過舊檔案上登記的王東的住址,查到了他現在的地址。 李臻若說:“把他的地址給我。” 嚴修傑應道:“好,我發到你手機上。” 掛斷電話,李臻若深吸一口氣,他站在路邊沒有動,而是等待著嚴修傑的短信。 很快,手機上收到了嚴修傑發來的地址,包括王東這個人的手機號碼和住址。 其實相比起這個王東,李臻若一開始更想要找一找羅雲光。 可是回憶起之前羅雲光對李臻然說那些話時誠懇的態度,至今李臻若也不敢肯定他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他害怕自己會再一次被羅雲光擾亂了思維,所以他寧願不要去見羅雲光。 李臻若招手打了一輛車,讓司機把他給帶到王東現在的住址去。 那個地址是市中心一個小區,房子有點老卻還不破,附近的房價也不便宜。 李臻若下車給了錢,走進王東所住的單元,踏進單元樓門,腳步緩慢一邊上樓一邊為自己換了一身衣服。 他換成了襯衣西裝,系著領帶,頭髮也朝上面梳起,好讓自己看起來更成熟一些。 站在地址上所顯示的房門號前面,李臻若輕輕敲響房門。 他聽到裡面傳來腳步聲,過了十幾秒鐘,一個中年婦人從裡面將門打開,警惕地看著他:“找誰?” 李臻若客氣地問道:“請問王東先生在嗎?” 婦人遲疑一秒鐘,轉過頭對裡面喊道:“王東,有人找你!” 很快,李臻若見到從裡面房間出來一個矮個禿頂的中年男人,他上下打量著李臻若,“你哪位?” 李臻若微笑一下,“是羅先生讓我來看望你的。” 王東神情變得詫異,“你——” 李臻若說:“我可以進去說話嗎?” 王東連忙道:“哦,你進來坐吧。” 他把李臻若請了進去,讓他坐在沙發上,從茶几上拿起煙盒,抽出一根煙遞給他,卻沒記得讓老婆給他泡茶。 王東的老婆去了廚房。 李臻若謝絕了他的煙,說:“不必了,我不抽煙。” 王東於是給自己點燃一根,顯得有些緊張地抽了兩口,問道:“光哥叫你來找我?” 李臻若點了點頭,說:“東哥不必緊張,羅先生說了,兄弟許多年沒見,他本來應該親自來看望,可是最近李先生身體不太好,所以他得留在李先生身邊照應著。” 王東聞言一愣,“他回去李先生那裡了?” 李臻若微笑道:“是啊,羅先生為李先生效那麼多年的力,李先生又是個念舊情的人,前兩個月身體不好的時候,就派人去請羅先生了。” 王東大口大口抽煙,“不知道光哥叫你找我什麼事?” 李臻若說:“最近李家出了點事,東哥肯定聽說了吧?” 王東下意識朝廚房方向看了一眼,他老婆正在專心準備晚飯,這才說道:“我知道李家大少爺死了,李家小少爺去年也沒了。” 李臻若嘆息一聲,點了點頭,“那東哥知不知道,這件事情其實和孫河有關。” “孫河?”王東顯得有些詫異。 李臻若拿出手機,給王東看了上面那張他親生父母的合影,他說:“這張照片,不知道東哥有沒有印象?” 王東臉色���得詭異,卻並沒有回答李臻若的話。 李臻若看得出來這個王東其實是個老實人,而且他的反應也很明確地告訴李臻若一件事,他知道這張照片,也就是說他知道當年的事情。 於是李臻若壓低了聲音,說:“東哥不必緊張,羅先生既然叫我來找你,當年那些事情我自然是知道的。” 王東看著他。 李臻若說:“這是趙雨瓊和她男朋友的合照,沒錯吧?現在照片在哪裡你知道嗎?” 王東遲疑許久,他說:“這張照片應該是在孫河那裡吧。” 李臻若看著他,“為什麼在孫河那裡?” 王東神情糾結,沉默了好一會兒說:“當年那位趙雨瓊小姐去世,我們去給她收拾了房子。” “你和孫河還有孔俞夏是不是?” 王東聽李臻若連孔俞夏的名字都提到了,心裡更相信他幾分,說:“孫河一直很喜歡那位趙小姐,那時候他要拿走這張照片的時候我阻止他了,可是他不聽。” 李臻若說:“你後來也沒告訴羅先生吧。” 王東頓時又緊張起來,“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 “沒關係,”李臻若笑得很溫和,“那麼多年的事情了,羅先生對每個人都是心裡有數,他並沒有叫我來質問你這件事。” 王東動作僵硬地點了點頭。 李臻若接著說:“只是你知道嗎,孫河後來把這張照片給了李大公子。” 王東愕然抬頭。 李臻若神情嚴肅,“羅先生說,無論如何,也要把孫河找出來。東哥,你知道孫河的下落是不是?” 第83章 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王東繼續掩飾下去也沒了什麼意義。 他顯得有些愁眉苦臉,“我上一次見到孫河已經五年前了,我們一起吃了一頓飯,還有當時他的女朋友。之後沒有再見過面,久而久之就斷了聯繫。我手機上存了他和他女朋友的電話號碼,可是他那個號碼我後來打過已經成了空號,他女朋友那個號不知道換沒換,我甚至不知道那個還是不是他女朋友了。” 李臻若說:“東哥,幫我聯繫孫河吧,這件事跟你沒有關係,找到孫河的下落我立即通知羅先生。” 王東只能說道:“那我試試。” 王東拿手機翻找到當時存下來的那個號碼,他撥過去好一會兒才有個女人接通了電話,但是似乎已經不知道他是誰了,態度有些冷淡地問道:“哪位?” “嫂子,”王東連忙說道,“我是孫哥的朋友王東,你還記得我嗎?” 那女人愣了一下,“哦——你好,有事嗎?” 王東說:“嫂子,我有事找孫哥,可是他電話打不通了,你能告訴我他現在的電話號碼嗎?” 說話時,王東忍不住看向李臻若,李臻若朝他點點頭。 那女人說:“你找孫河?你找不到他了。” 王東一愣,“什麼意思?” 女人說:“他欠了人家錢,一年前跑到外面去躲債去了。” 王東問道:“能告訴我他去了哪裡嗎?或者給我他的聯繫方式。” 女人說:“我也不知道,他沒說去了哪裡,也跟我沒有聯繫。” 王東頓時不知如何是好,看向李臻若。 李臻若覺得這女人可能沒說實話,孫河也許是欠了人錢出去躲債了,可是去了哪裡估計這女人是知道的也是有聯繫的,不然兩個人早該分手了。 只是這時候也沒有必要多餘糾纏這個女人,李臻若對王東說:“問問有沒有跟孫河熟悉的朋友,說要給他好處,急於聯繫上他。” 畢竟是當年跟在羅雲光身邊辦事的人,王東雖然老實,腦子卻還是靈光的,他說:“那嫂子,你估摸著孫哥還有沒有什麼朋友可能知道他下落的,我們舊老闆回來了,想找我們辦點事。” 當年羅雲光遣散他們幾個的時候,其實對每個人都挺不錯,至少當時都拿了一筆足夠封住他們口的錢。 王東住在這老房子裡看著不怎麼樣,可是生活還是過得挺滋潤,而孫河則是太過於揮霍,加上後來染上賭博的毛病輸光了錢。 孫河的女朋友知道他過去跟的老闆挺有錢,之前孫河和王東約出去一起喝酒那次,還聽他們吹了不少光輝過往,於是現在聽王東提起,沉默一會兒後說道:“那我給你他哥們兒的電話,要不你打過去問問吧。” 王東笑道:“謝了嫂子。” 女人說:“謝什麼,孫河這些年日子不好過,你們兄弟有什麼路子能想到他,該我謝你們才是。” 王東拿紙筆記下來一個電話號碼和名字,隨後掛了電話。 李臻若拿起紙條,說:“等等,孫河的老婆肯定會先聯繫這個人給他說情況,稍微晚點你幫我打電話約他出來。” 王東遲疑了一下,問道:“羅哥到底打算怎麼處置孫河?” 李臻若聞言微微一笑,“東哥你可以放心,李老闆是正經商人,不會做什麼犯法的事情。” 王東最終點了點頭,“我明白。” 他們等了差不多半個小時,王東才與那個聲稱是孫河朋友的人聯繫上。那個人說他如今不在市內,約了王東兩天之後見面,王東說好。 兩天之後,正好是李臻泰下葬的日子。 到時候李臻然肯定沒有空,正方便李臻若單獨行動。 到現在為止,李臻若並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李臻然的打算。他有點不安,卻又說不上什麼不安。 李臻泰已經死了。 他很肯定當初在背後搞鬼讓他的事情暴露出來的元凶就是李臻泰和朱凱,而殺他的凶手則是李臻泰一個人。 第一件事他可以不計較,因為這本來就是事實,雖然背後的人不安好心,可是被揭發出來的事實他必須得要去嘗試接受。 可是李臻泰喪心病狂下狠手,他自問無法原諒。 到現在李臻泰已經死了,這件事情聽起來最有可能的獲利者只有李臻然或者李臻自,或許還有一個朱凱。 這一路過來,李臻若從他們那裡接受到太多訊息,他已經沒辦法去分辨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那麼剩下的就讓他自己來好了,他甚至決定連李臻然也不再依賴。 當然,如今的他人脈不如李臻然廣,手裡也沒什麼錢,辦起事情來肯定要麻煩許多。可是卻有一個很大的好處,想到這裡李臻若不願意繼續想了,他有些疲倦,打算好好回去休息。 晚上李臻然回來得挺晚,李臻泰那邊花錢請人守靈,李臻然和李臻自都沒有留下來過夜。 李臻然忙碌一天也覺得疲倦,在浴缸裡放滿了水躺進去,仰著頭閉上眼睛。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浴缸旁邊有動靜,看到他的貓正扒著浴缸邊緣讓自己慢慢滑進去。 李臻然房間的浴缸不大,李臻若不想要跟他兩個人擠在裡面,於是維持著貓的形態抱住李臻然一條腿往上爬,避免自己掉進水裡。 李臻然躺著一動不動,沒有理他。 李臻若最後趴在了他胸口,頭靠在他肩上舒舒服服喘口氣。 李臻然這才摸了摸他的腦袋。 趴了一會兒,李臻若覺得全身的皮快要泡皺了,於是起身踩著李臻然的胸口想要跳出去。 李臻然胸口沾著溫熱的水,他起跳的時候腳底一下打滑,頭撞在了浴缸邊緣,噗通掉進水中。 掙扎著爬起來,李臻若攀住光滑的浴缸邊緣,探出前爪要一下子跳出去,結果被人從後面扯了一下尾巴,又噗通掉進水裡。 李臻若從水裡伸出頭來,用力甩腦袋上的水,憤怒地瞪著李臻然。 李臻然臉上露出滿足而慵懶的笑容,仰起頭靠在浴缸邊緣閉上了眼睛。 李臻若紅了紅臉,最後還是攀住浴缸翻了出去,只是結局不那麼圓滿,他跳出去在地上打了個滾,才爬起來朝外面跑去。 李臻然洗完澡出來,看到李臻若自己變回了人形,赤裸著盤腿坐在床上用毛巾擦頭髮。 看到李臻然看他,他說:“這樣水乾得比較快。” 李臻然走到他身邊坐下來,“我可以用電吹風給你吹。” 李臻若非常喜歡李臻然幫他把毛吹乾,又溫暖又舒服,不過這時候還是拒絕了,“你今天累了,早點休息吧。” 李臻然抓過他的毛巾,擦了一下自己的頭髮,也不顧還沒完全擦乾就躺倒在床上。 李臻若側頭看他,“你晚上不敢留在那裡,怕李臻泰詐屍吧?” 李臻然笑了笑,“我不願意替他守靈而已。” 李臻若拉他手臂,“快起來,你頭髮還沒乾。” 李臻然卻沒被他拉動,而是反手抓著他手腕將他拉到自己懷裡,問他:“今天下午去哪裡了?” 李臻若蹭了蹭,找了個舒服的位置趴著,說:“去找師父了。” “又找你師父,”李臻然沉聲說道。 李臻若笑了,“吃醋啊?我有師娘的,而且我師父很喜歡師娘的,別擔心。” “哼!”李臻然抬起雙臂,墊在後頸。 李臻若還在傻笑。 李臻然對他說:“你說過那個人。” “嗯?”李臻若不解看他。 李臻然說:“你說你占用了他身體那個人。” 已經許久沒有見過沈鷺鳴,乍然聽李臻然提起,李臻若不禁也是一愣。 李臻然繼續說道:“我不知道有沒有更好的辦法為你解決這件事情,只能叫人盯著他,如果他永遠都想不起來這件事,應該就不會對你產生妨礙。” 李臻若遲疑一下,“我師父說過會暫時幫我封存住他的記憶,可是不知道會有多長時間。” 李臻然說:“我讓人安排他出國留學。” “啊?”李臻若愣了。 李臻然說道:“我讓人跟他們學院聯繫,設立獎學金資助優秀學生去美國或者加拿大的學校讀書,內定是他。” 李臻若有些詫異,“你打算把他支走?” 李臻然點頭,“也許離開了這個環境,就永遠不會刺激到他想起來什麼。” 李臻若沒想到李臻然暗地裡做了那麼多事情,他無法判斷合不合適,但是在此時此刻,他不得不承認,很多事情李臻然比他想的要周到。 到最後他說:“還沒到那一步,什麼都不一定,說不定這個身體是他自己不想要了呢?” 李臻然笑笑,“那就最好了。” 兩天后李臻泰下葬。 李江臨從病床上起來,穿戴整齊在朱凱的攙扶下去參加了李臻泰的葬禮,而李臻若沒有出現。 他代替王東去見孫河的那個朋友。 見面的地方約在了城東一個小廣場,李臻若到時,見到那個男人蹲在距離垃圾桶旁邊不遠的地方抽煙,是個其貌不揚的中年人。 李臻若在附近的商店買了一包軟雲煙,走過去拍了一下中年人肩膀,“大哥。” 中年人轉頭看他,“你誰啊?” 李臻若說:“我們電話裡約好的,我是孫河的朋友。” 中年人說道:“開什麼玩笑?你今年有二十嗎?不是你給我打的電話啊!” 李臻若笑著在他身邊蹲下來,從煙盒裡敲出一根煙遞給他。 中年人看了一眼那根煙,沒說話接了過來,隨後又上下打量李臻若。 李臻若把整包煙都遞給了中年人,“哥,你收著吧,我不抽煙。” 中年人這回沉默半晌,伸手把煙給接住了,問他:“你到底什麼人?” 李臻若說:“我真是孫河的朋友,不過跟東哥不一樣,我是他老闆現在的下屬,說起來大家都是給同一個老闆���工的。” 中年人問道:“你找他?” 李臻若搖頭,“我不找他,知道他現在不太方便,只是有些關於他的事情想要問你知不知道。” 中年人顯得很謹慎,“到底什麼事情?” 李臻若說:“其實也是一些關於他過去老闆的事情,哥,你斟酌著方便就說,不方便就算了。” 中年人看他一眼,“有話快說,別羅裡吧嗦的。” 李臻若笑了笑,問他:“孫大哥是欠了人賭債躲出去的吧?” 中年人說:“是啊,你不早就知道了嗎?” 李臻若繼續說道:“那他在出去躲債之前,有沒有嘗試過別的方法搞錢,比如說敲詐勒索?” 中年人皺起眉頭,“你想說什麼?” 李臻若語氣誠懇,“哥,我所說的就是我想說的,我不知道孫大哥有沒有跟你提過他過去的老闆?” 中年人抽著煙,說:“他說他以前在韻臨上過班,李江臨是他老闆。” 李臻若耐心地與他聊天:“你信嗎?” 中年人哼笑一聲,“有什麼信不信的,陳年舊事了。” 李臻若說:“那他有沒有嘗試找李家的人要錢?” 中年人似乎在考慮,片刻之後說:“怎麼?你們老闆要報復他啊?” 李臻若搖頭,“我們大老闆該知道的都知道的,現在是我自己的小老闆想要確定一些事情,你放心,孫大哥人都走了,也不會有人去把他揪回來,不如說是我小老闆和大老闆之間的一些問題。” “什麼小老闆大老闆的,”中年人一臉厭惡,最後卻還是說道,“有一天,我跟他翻到一本雜誌,上面有一張李家少爺的照片,當時孫河是說過他要去找這個少爺借點錢。” 李臻若問:“他那時已經欠了賭債是吧?” 中年人點點頭。 李臻若心想,孫河欠了賭債,在雜誌上看到李臻泰的照片,然後突然想起了自己從趙雨瓊那裡偷來的照片,就想要用照片去李臻泰那裡要點錢。 這應該是最大的可能了,但是為什麼孫河沒有選擇來找他,而是來找李臻泰呢? 還有,現在的謎題又被拋回了羅雲光身上,他為什麼要兩頭欺騙呢? 心裡有些亂,李臻若又問了一句:“孫河現在在哪裡你知道嗎?” “不知道,”中年人說。 不過李臻若猜測他應該是知道的,只是不願意說罷了。 沒有堅持問下去,李臻若站起來說道:“謝謝你了,哥。” “就這樣?”中年人也有點詫異,以為他想要問的應該更多,至少要忽悠他把孫河的下落說出來。 李臻若笑了笑,“就這樣,謝謝你了。” 他轉身要走,卻又突然停下來,掏出手機在網絡上搜索出一張李臻泰的照片給中年人看,“哥,你們當時說的李家少爺是他嗎?” 中年人看了一眼,語氣肯定地說:“不是他。” 李臻若一愣,“不是他?” 中年人說:“是個長得像明星的男人。” 長得像明星?李臻然還是李臻自? 李臻若拿回手機,開始搜索李臻自的照片,然後給中年人看,“他嗎?” 中年人這回多看了一會兒,“也不是,這個有點像老外吧?” 李臻若按手機的手指有些微微顫抖,他找出李臻然的照片,深吸一口氣把屏幕放到中年人面前,“這個人?” 中年人一眼看去就點了點頭,“就是他。” 第84章 李臻若好像有些失魂落魄。 他站在街邊苦笑一下,看著一輛空出租車開過去,忘記伸手去攔。 其實事情還不一定是他現在所想象的那樣,孫河當時決定去找李臻然,最後是不是去了,或者找沒找到,中途有沒有出變故,這是誰也說不清楚的事情。 如果李臻若再冷靜一些,他就應該有條理地整理出各種可能,然後一一排除。 可是事情只要一涉及到李臻然,他發現自己就亂了,就像剛才給那個男人看照片,他為什麼手要抖,有什麼可抖的,事情已經是他所猜到的那樣,手抖不抖都只能接受不是嗎?可就是冷靜不下來,就像他現在的自己,除了回去質問李臻然這一股衝動在支持著他,其他的暫時什麼都想不起來。 李臻若走到廣場的小噴水池旁邊坐下來,一低頭看到水池裡面自己的倒影,他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細項圈。 項圈有定位,李臻若一直知道卻沒怎麼在意,兩個人走到現在,這個項圈戴在脖子上更像是李臻然送他的項鏈,早已經忽略了其他的意義。 可是現在李臻若心裡有點亂,他想把這個項圈給取下來。 到底是直接開口問李臻然,還是繼續一個人去查清楚所有的真相。不過他所查到的真相究竟是真相嗎?其中有多少人說了真話,多少人說了假話,到現在似乎很難分清楚了。 還有,李臻然是不是一直在盯著他監視他?李臻若抬起頭,恍惚中覺得好像有雙眼睛在看著自己。他用力甩了甩頭,心想都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有什麼受不住打擊的。如果真的害怕,反正李臻泰已經死了,還不如放下這件事,可是他選擇了要查下去,就一定要到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位置。 李家上下全部都去參加李臻泰葬禮了,整個李宅空盪蕩的,說話好像都能聽到回聲。 李臻若是直接以貓的形態翻過大門翻進去的。 門衛見到他毛茸茸的屁股掉在外面半天沒有翻過去,還好心出來抽了他一把。被摸了屁股的李臻若惶然夾住尾巴,回頭看那門衛一眼,動了動嘴巴。 他本來是想說謝謝,可是張嘴發現只能夠喵,便沒有出聲。 晚飯是貓糧,李臻若早早回去三樓房間裡面待著,後來乾脆把李臻然房間裡所有櫃子和抽屜都翻了一遍,然而沒有找到任何有用的東西。 後來他聽到樓下有動靜,應該是他們參加完葬禮送走客人之後回來了。 李臻若躲在房間裡面沒出去,自己去衛生間用清水洗了把臉,水聲遮蓋了李臻然開門進來的聲音,等到他抬起頭,在鏡子裡看到李臻然站在他身後。 李臻然雙手捏住他手臂,低下頭輕輕吻在他脖子上。 李臻若臉上的水珠滴落下來。 李臻然的親吻變成了吸吮,力道不輕,等到在他脖子上吮出個印子,才抬起頭在他耳邊問道:“今天去哪兒了?” 聲音低沉,熱氣鑽進了他的耳洞裡。 李臻若不禁縮了縮脖子,他說:“出去轉了轉。” 李臻然鬆開他手臂,問:“洗澡,要一起嗎?” 李臻若說:“我洗過了,你洗吧。” 李臻然去放水洗澡,李臻若從衛生間走出去,坐在床邊��靜聽著裡面的水聲。 等李臻然洗澡出來,看到李臻若趴在床上玩手機。他走過去坐在他身邊,問道:“在玩什麼?” 李臻若把手機收起來,說:“沒什麼,我就是在想我以後應該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李臻然說。 李臻若仰起頭,“我不能一輩子被你養著當貓啊,既然李臻泰都走了,我是不是應該開始自己的生活?” 李臻然問他:“你想過什麼生活?去讀書嗎?” “讀什麼書!”李臻若想也不想就拒絕了,“我都讀那麼多年的書了,什麼書都不想讀。”他變成一隻貓之後就盡想著怎麼查明真相了,也沒有機會培養點什麼新的興趣愛好。 李臻然聞言道:“那就回來韻臨幫我吧。” “啊?”李臻若似乎有些驚訝。 李臻然說:“你不想嗎?” 李臻若認真想了想,“那也挺好的,你最近事情太多,我去給你當助理吧。” 李臻然笑笑,說:“好。” 華毅邦讓後勤部給李臻然的大辦公室新添置了一套辦公桌椅。 本來李臻然是要求把新辦公桌放在他的辦公室裡面的,結果李臻若說道:“開什麼玩笑?還要不要好好上班了?”自己要求把辦公桌放在外面的小辦公室,和華毅邦面對著面。 正好他們兩個都是李臻然的助理,名義上一個工作助理一個生活助理,完全說得過去。 李臻自從自己辦公室過來,打開門見到李臻若腿翹在辦公桌上正在翻看文件,搖著頭說了一句:“二哥日子過得太腐敗了。” 華毅邦站起身,“李三先生。” 李臻若看他一眼,“你那邊蘇瑤不是更養眼?” 李臻自說:“蘇瑤跟你怎麼一樣?” 李臻若笑了笑,“有本事去求余小姐回來啊。” 李臻自瞬間變了臉色,用手指了指李臻若,問華毅邦道:“二哥在嗎?” 華毅邦說:“在。” 李臻自於是便不等他通報一聲,直接推開裡面辦公室的門進去了。他一邊說:“二哥,關於淇江那邊有事情跟你商量一下,”一邊伸手將門關上。 李臻若看他一時半會兒不會出來,拖著自己的椅子坐到了華毅邦身邊。 華毅邦莫名其妙,“有事嗎?” 李臻若抬起手臂搭住他肩膀,“小華。” 華毅邦低頭看一眼他的手,神情變得警惕,“怎麼?” 李臻若仰頭看著頭頂的日光燈管,“我有個媽媽。” 華毅邦沉默一下,接腔道:“我也有。” 李臻若笑了,隨後說道:“她已經死了。” 華毅邦說:“很抱歉。” 李臻若拍拍他的肩膀,“沒什麼抱歉的,不過有一個以前暗戀我媽的男人,拿了我媽和前男友的照片,到處污衊她的名聲。” 華毅邦愣了愣,“怎麼回事?” 李臻若說:“你知道孫河嗎?” 問這個問題的時候,他眼睛一眨不眨看著華毅邦,想要看出他的表情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結果華毅邦的神情一點也沒動搖,他眨了眨眼睛,睫毛微微顫動一下,說:“我不知道。” 李臻若繼續說道:“我怕他拿照片給然哥看,讓然哥誤會我媽媽。” 華毅邦聞言,微微蹙眉道:“那你該去問臻然,我相信他應該不會隨意聽別人說幾句就誤會什麼。” 李臻若說:“所以你不知道孫河。” 華毅邦搖頭,“我不知道。” 李臻若發現自己很難分辨華毅邦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他只是在想,或許華毅邦會告訴李臻然他問過孫河這個人。 然後李臻然會怎麼樣?問他誰是孫河,自己沒見過孫河?還是直接跟他攤牌?又或者告訴他有別的隱情。 李臻若不想去質問李臻然,卻在隱隱期待著李臻然會主動向他坦白。 李臻自開門出來時,李臻若還在華毅邦身邊搭著他肩膀。 “在幹嘛?”在李臻自身後跟著出來的李臻然問道。 李臻若這才滿不在意地收回了手,說:“沒幹嘛。” 李臻然說:“把辦公桌搬進去。” “啊?”李臻自也是一愣,隨即有些好笑地看了李臻若一眼,晃晃手說道,“我先走了。” 李臻若的辦公桌還是被強行搬進了李臻然的辦公室裡面。 坐在李臻然斜對面,李臻若有些不自在地說道:“你有沒有想過,這樣一來你連一點隱私都沒有了,公司裡面不管什麼事情我都能聽到。” 李臻然無所謂地說道:“沒關係,我沒什麼要瞞你的。” 李臻若身體後仰,雙臂抱在胸前,笑了一聲說:“是嗎?” 李臻然回答他說:“是。” 下午,李臻然臨時接到一個電話,有人邀請他晚上吃飯。 是生意上來往的對象,又是正在李家關鍵的時候,李臻然並不好拒絕,於是跟對付約定了吃飯的時間。 他對李臻若說:“你也一起去吧。” 李臻若正在埋頭整理一份文件資料,他看也不看李臻然一眼,說:“我不去了,你跟華毅邦去吧。” 李臻然走過來摸摸他的頭,“這麼認真?” 李臻若咬著筆桿,“等我把文件整理完,自己打車回去。” 李臻然說:“你是不想去應酬吧?就這麼當我��理的?” 李臻若笑著拉住他領帶,拉得他低下頭來親一下他的臉,“我有特權。” 李臻然也笑了,摸著他頭髮說:“完了給我打電話,我安排司機送你回去。” “好,”李臻若應道。 那邊應酬不方便遲到,李臻然招呼華毅邦見司機備車,風衣搭在手腕上,與華毅邦一前一後匆匆往外面走去。 李臻若當真低頭仔細整理文件,晚飯還是後來李臻然打電話直接幫他叫的外賣。 整理完文件之後,李臻若看一眼時間已經晚上八點了,他伸個懶腰,站起身來在李臻然辦公室裡轉了一圈,然後坐在他的大辦公桌前面,一個一個抽屜拉開仔細翻看裡面的東西。 他希望自己能夠找到些什麼,可是又希望自己什麼都找不到。 翻到最下面一個抽屜的時候,房間裡面的燈光突然毫無預兆地熄滅了,同時電腦好像也自動關機了。李臻若抬起頭來,不知道究竟是停電了還是哪裡線路出問題跳閘了。 窗外的世界依然燈火通明,在熟悉了房間裡的黑暗之後,李臻若漸漸能看清房間裡面的輪廓,他要伸手拿電話給一樓保衛處打電話問清楚情況時,突然看到房門不知什麼時候打開了,門邊站著一個人,輪廓挺拔。 李臻若說:“李臻然?”其實他沒看清那個人的臉,可就是看身形輪廓便直覺這是李臻然。 果然,站在門邊的人開口說道:“你在找什麼?”正是李臻然的聲音。 李臻若沒有回答他。 李臻然又說道:“你想要找什麼東西,為什麼不問我?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 第85章 李臻若心尖顫抖了一下。 他鬆開已經摸到的電話機,站起身繞到辦公桌前面,背靠著大辦公桌站定,說:“我在找一張照片,趙雨瓊和那個拋棄她的男人的合照。” 李臻然站在門邊沒有動,他說:“照片在李臻泰那裡,你不記得了?” 李臻若說:“照片只有一張嗎?我要是孫河,那麼重要的東西,肯定會翻拍留存,不會就這麼交出去就沒了。” “孫河?”李臻然語氣帶著些詫異。 房間依然籠罩在黑暗中,尤其是從李臻若看向李臻然的方向,更是隻能看清一個人的輪廓,卻看不清人的表情。 李臻若說:“孫河告訴我,他來找過你。” 李臻然聞言沉默著沒有說話。 李臻若深吸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不要情緒被對方影響了情緒。 到最後,李臻然似乎嘆了口氣,他說:“你要這樣試探我嗎?孫河不可能告訴你這些,因為我知道孫河在哪裡。” 李臻若手捏緊了辦公桌邊緣,“孫河果然來找過你?” 李臻然說:“孫河來找過我,他向我要錢說給我一張照片,說我肯定會對那張照片感興趣。我就對他說好,我給他錢。” 李臻若咬緊牙,“所以你一開始就見到過那張照片?” 李臻然不急不緩說道:“孫河給了我照片,我直覺事情不那麼簡單,叫人盯著他。結果發現他嘗到了甜頭,轉身又去聯繫了李臻泰。” 李臻若說:“你知道他去聯繫李臻泰,可是沒有阻止他。” 李臻然安靜一會兒,承認道:“我想看看李臻泰會有什麼反應。” 李臻若深吸一口氣,“你說你想看看,可是你知道李臻泰一定不會放過這個對付我的機會,所以在他將我趕出去,找人殺我這個過程中,你一直在冷眼旁觀。” 李臻然突然慢慢朝李臻若走近,他的腳步聲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清晰,直到在李臻若面前停下來,伸手摸上李臻若的臉。 他的手掌一如既往溫暖乾燥,可是李臻若卻沒來由打了個寒顫。 李臻然溫柔地說:“我不知道他會殺你,我很驚訝,覺得他太愚蠢了。我以為他殺了你會讓李江臨憤怒,徹查這件事,結果卻沒想到反而會刺激得李江臨偃旗息鼓,把這件事情給放下了。” 李臻若感覺到他的溫柔撫摸,說:“你一開始就知道了真相,卻假裝什麼都不知道,耍得我團團轉。” 李臻然說:“我說過,是李臻泰做的,我沒有騙你。” 到了現在李臻然還說沒有騙他,李臻若突然很憤怒,他喉嚨乾得發痛,抬起頭說:“你看到了照片,然後呢?孫河呢?羅雲光那裡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李臻然輕嘆一口氣,“我覺得事情不簡單,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了羅雲光,從他那裡知道了當年的真相。同時為了不讓孫河亂說話,不斷讓人找他麻煩,逼得他不得不離開這裡不敢再回來。” 李臻若說:“所以後來那次,你帶我去找羅雲光,是早就串通好了和他演一場戲給我看?” 李臻然吻了一下他的額頭,“他說的話都是事實,你想要知道的我讓他全部都告訴你了。” 李臻若有些恍惚,“那他跟李臻泰說的話都是欺騙了?” 李臻然說:“是,是我讓他那樣對李臻泰說的。我不會給李臻泰機會抓住我的把柄反過來威脅我,同時也讓他不死心,想要繼續掙扎下去。這樣,我們就可以名正言順送他去死。” 這句話他是湊到李臻若耳邊低聲說的,氣音鑽進耳朵裡,像一條濕冷的蟲子。 李臻若覺得自己再控制不住情緒,他抬手要推開李臻然,想要離他遠一點。卻在一轉身的時候就被李臻然從背後抱住,雙臂緊緊箍住他腰身,無論他怎麼掙扎都不放開,在他耳邊說:“臻若,你聽著,我是愛你的。我不過是從頭到尾知道真相而已,我並沒有害過你。” 李臻若說:“可是你騙了我。” 李臻然伸手扳過他的臉,用低沉的聲音說道:“你不也欺騙過我?在我懷疑你身份的那些日子裡,我不止一次期望你不要是李臻若,結果我還是躲不過去。二十幾年兄弟,我們有什麼感情?你要我怎麼為你付出?如果你我身份交換,你敢發誓你不會做出同樣的事情?” 李臻若喘著氣,情緒激動,“你說的沒錯!我不敢發誓,你沒有欠我什麼,你不過是冷眼旁觀看著我死罷了,換做我說不定會做同樣的事情!可是那又怎麼樣?你騙我那麼久,現在我敢相信你是愛我的?” 李臻然說:“問你自己的心,我愛你你感覺不出來?” 李臻若努力平復著呼吸,“從你知道我是李臻若那時候開始,你就在計劃如何將你自己完全從這件事摘出去是不是?我之前很奇怪,那時候明明是我欺騙你在先,離家出走在後,你卻主動來找我求和,因為你已經計劃好了後面的事情是不是?” 李臻然沒有回答,在李臻若看來他就是默認了。 當時李臻然與其說是被欺騙而憤怒,更多的開始考慮如何將真相呈現在李臻若面前。他猶豫之後,最終決定將其中與他相關的事實全部掩蓋過去,只讓他知道李臻泰的那些,然而這樣呈現在李臻若面前的,也差不多就是那個完整的事實了。 憤怒是一種偽裝,在李臻若離家出走之後,李臻然決定終止偽裝出來的憤怒,選擇了主動向李臻若低頭。 李臻若說:“你既然選擇了要瞞住我,為什麼還會讓我單獨去見李臻泰?你應該看著我,不讓我有機會跟他單獨接觸的。” 李臻然聞言說道:“原來是李臻泰。我讓你單獨去見他,是因為他從頭到尾都不知道我跟這件事有關,我想要讓你看著他死,完成你的報復。我沒想到他跟你說了什麼話,會讓你開始懷疑我。” “不,”李臻若搖頭,“不是懷疑你,只是懷疑這件事後面還有其他人蔘與。” 李臻然問他:“所以你恨我嗎?” 李臻若說:“你先鬆開我。” 李臻然鬆開手,幫李臻若整理好拉扯中鬆開的衣領。 李臻若說:“我不恨你,我就是有點怕你,我繼續和你在一起,就會永遠擺脫不了懷疑和恐懼,不知道你哪句話是真的哪句話是假的。甚至到現在,我開始懷疑真相還不止這麼簡單,這背後有更大的局,我身在其中不得而知。” “臻若,”李臻然伸手想要摸他的臉。 李臻若卻偏頭避開了,他朝著辦公室門的方向走去,最後在門邊停了下來,他伸手抓住脖子上的項圈,用力扯下。項圈後面的鏈扣被拉斷了,可是後頸也被勒出了一道血痕。 “這個項圈,”李臻若說,“我知道它有定位,可是我一直沒取。我以為它對於我們之間更多的只是對過去的回憶,總就失去了實際的意義,可是到現在我不敢肯定了。我不是你的貓,你也捆不住我。” 說完,他把項圈朝著李臻然方向丟了過去。 項圈砸在李臻然胸口,然後又落在了地上發出清脆響聲。 李臻若拉開門走出去,而李臻然則蹲下身用手將項圈緩緩撿了起來。 從李臻然的辦公室裡出來,李臻若才意識到外面走廊還一片漆黑,他摸索著想要往電梯方向去,走了兩步想起停電了,電梯自然也停了,才又轉身朝樓梯間方向摸索著過去。 樓梯裡一片漆黑,這裡當真一點光線也沒有辦法透進來。 他覺得自己腦袋有點轉不動的感覺,變回了貓的形態,視線頓時清晰起來才樓下跑去。就這麼一直從韻臨的大樓裡跑了出去,李臻若在燈火璀璨的大街上一路朝前奔跑。 夜晚的冷風不斷從身上吹過,他脹痛不已的頭腦在逐漸清醒,等他停下腳步回頭的時候,韻臨的大樓已經從視線中消失了。 他放慢腳步,仰起頭如同許多姿態高傲的貓咪。 在他還是個完完整整的人的時候,愛情對他來說只是生活的調劑,他認為生為一個男人的人生目標應該是事業才對;而失去生命之後,他的人生目標成了查找凶手和報仇;等他報了仇,他想自己要活長一點陪伴李臻然,他承認自己有點沉迷愛情不可自拔了,明白了愛情大過天的滋味,其他的事情好像都顯得不那麼重要。 直到現在。 站在街口等紅燈時,身邊幾個人都在看著他。李臻若的手機被他給套了根繩子,變成貓的時候能夠掛在脖子上。 一個年輕男人似乎跟了他好一段路,見他單獨一隻貓,蹲下來假裝摸他的頭同時想拿他脖子上的手機。 李臻若毫不留情在他手上咬了一口,然後竄進人群之中跑遠。 看著紅燈變綠,行人匆匆前行,李臻若心想到了現在,他的故事是不是應該結束了?相比起做一隻貓,他還是更想成為一個完整的人。 他已經借這個身體完成了心願,不如現在去把身體還給主人,自己早日重新投胎。不需要太過於顯赫的家庭,哪怕是窮人的孩子,一步步努力爭取自己想要的才是���好的生活。 第86章 大學教學樓的教室裡面,學生們正在安安靜靜上晚自習。一個坐在後排的女生伸了個懶腰,站起身想要去上廁所,剛剛走到教室後門,見到一隻貓正在朝裡面張望。 女生詫異地蹲下來,伸手要摸那隻貓的腦袋。 李臻若仰起頭看那女生一眼,見她指甲乾乾淨淨,人也長得可愛才忍住了沒躲,一邊任由她撫摸自己頭頂,一邊繼續朝裡面張望。 “咦?”女生注意到他脖子上掛的手機,伸手想要來拿。 李臻若這回不幹了,身體往旁邊一閃躲開,同時朝教室裡面跑去,因為他已經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沈鷺鳴正在上晚自習,旁邊坐著的女生是他的女朋友。教室裡面安安靜靜坐滿了學生,剛開始除了那個去上廁所的女生,其他人都低著頭認真學習,並沒有人注意到有一隻貓跑了進來。 於是非常突然的,沈鷺鳴猛然站了起來。 桌椅發出響動,一個教室的人全部朝他的方向看過去,他女朋友更是嚇了一跳伸手去拉扯一下他的衣擺,問道:“怎麼了?” 沈鷺鳴沒有回答,轉過頭看向從教室後方通往他這裡的過道。 李臻若走了一半停下腳步看著他。 其他人也都莫名其妙,跟著他看過去,發現了偷偷溜進來的貓。 一人一貓就開始長時間地沉默對視,那種仿佛心動一般的彼此吸引,如果不是李臻若知道是怎麼回事,他肯定都會懷疑自己對這個人一見鍾情了。 而沈鷺鳴更多的則是茫然,他看了站在走廊上的貓許久,對身邊的女友說:“我要出去一下。” 女生奇怪問他:“怎麼這是……” 沈鷺鳴沒有回答她,請坐在外面的人讓開,自己走了出去,一直到站在李臻若面前,低著頭問他:“你是來找我的嗎?” 李臻若沒有什麼表示,直接轉身朝外面走去,他知道沈鷺鳴一定會跟過來的。 然後沈鷺鳴的女朋友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男朋友自習上了一半跟著一隻貓走了。 李臻若帶著沈鷺鳴朝僻靜的小路走去,在黑暗的一個人都沒有的教學樓背後,李臻若邁著輕盈的步伐,手腳舒展絨毛褪去,化作青年模樣。 沈鷺鳴站在原地看著他,似乎覺得驚訝似乎又覺得理所當然應該是這樣。 “我們是不是有什麼關係?”沈鷺鳴問道。 李臻若點了點頭:“你記得你的過去嗎?” 沈鷺鳴神情疑惑,“我的過去?” 李臻若說:“有人告訴我,我現在的身體是屬於你的。” 沈鷺鳴愣在原地沒有反應,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你說你,還是貓?” “都是,”李臻若說,“我就是貓。” 沈鷺鳴問道:“我是貓嗎?” 李臻若說:“我不知道,你應該是貓吧。” 沈鷺鳴語氣茫然,“可我是個人,我不是貓。” 到底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恐怕只有沈鷺鳴的記憶完整了,他們才能夠知道。 不知道沈鷺鳴是怎麼想的,不過能看得出來沈鷺鳴之前一心想要接近李臻若也是因為感覺到了奇怪的吸引,卻並沒有打算對李臻若做什麼。 “我在上大學之前受傷失憶,之前的事情全部不記得了,”沈鷺鳴說道。 李臻若想了想,“你今年大二?” 沈鷺鳴點點頭。 是了,沈鷺鳴失去記憶的時候,差不多正好是李臻若剛剛投身成小貓從貓媽媽肚子裡生出來的時候。說不定本來該是沈鷺鳴的身體卻被他霸占了,而沈鷺鳴又是不是原來的沈鷺鳴呢? 李臻若有些混亂。 沈鷺鳴這時問他道:“你為什麼來找我?我之前以為你在躲著我。” 對於李臻若來說,沈鷺鳴始終是他心裡一個梗,就算是李臻然真的把沈鷺鳴給騙出國了,也不等於沈鷺鳴就會永遠不回來。哪怕是沈鷺鳴死了,他的靈魂只要還在,李臻若都總有一天要把身體還給他。 其實即便是不出李臻然這件事,李臻若也想過自己該找沈鷺鳴把這個問題真正解決了。而現在,不過是讓他早點下決心罷了。 “我把身體還給你,你要嗎?”李臻若試探著問道。 沈鷺鳴被他問得一愣,遲疑著說道:“我不想做貓。” 李臻若於是也愣住了,他一直擔心沈鷺鳴會主動把身體要回去,卻沒想到會被對付給嫌棄了。 沈鷺鳴見到李臻若反應,連忙解釋道:“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做貓做得挺好,我覺得我可能不適合做一隻貓,我現在生活還挺好的。” 李臻若想起教室裡那個女生,“你有女朋友?” 沈鷺鳴點了點頭,“學院最近有交換留學的機會,我想和她一起出去。” “可那是——”李臻若說了一半停住了,他想說那是別人刻意安排的,可是刻意安排又怎麼樣,現在對於沈鷺鳴來說,似乎是個很好的機會。 於是剩下的話沒說完,李臻若只能說道:“你再考慮一下吧,有什麼是你所需要的,你可以告訴我。” 沈鷺鳴看著他脖子上掛的手機,“可以給我聯繫方式嗎?” “當然,”李臻若和他交換了手機號。 沈鷺鳴說:“雖然我也好奇到底是怎麼回事,可是我現在很確定我對我自己的生活是滿意的,我會跟你聯繫,如果我真的想得起的話。” 李臻若點點頭。 這時,遠處傳來一個女生的呼喊聲:“沈鷺鳴!” 沈鷺鳴說:“我女朋友找我了,我先走了。” 李臻若應道:“好。”隨後看沈鷺鳴轉身匆匆離開。 一直到沈鷺鳴走遠,周圍只剩下李臻若一個人之後,他抬起頭望向茂密的樹叢,說道:“師父,你出來吧。” 夏弘深站在樹枝上,雙臂抱在胸前,探出頭看他,“你上來。” 李臻若看了看挺拔聳直的樹幹,選擇了變回貓爬上去,結果他好不容易爬到夏弘深身邊,被他一巴掌給扇了下來。 “沒出息,”夏弘深罵道。 夜晚學校的荷塘旁邊只剩下一對對熱戀中的情侶,夏弘深與李臻若占了一個長椅,藉著路邊燈光看滿塘逐漸開始枯萎的荷葉。 夏弘深說:“還是不錯,能夠察覺到我蹤跡。” 李臻若說道:“師父你靈力波動那麼明顯,怎麼可能察覺不到。” 夏弘深看著前方,“為什麼要把身體還給他?” 李臻若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問道:“師父,如果有一天你發現宋鈞有很多事情欺騙你,他說他是為了你好,可是什麼都不讓你知道,而且曾經還眼睜睜看你被別人傷害,你會不會恨他離開他?” “不會,”夏弘深想也不想就回答了。 他回答得太快,以至於李臻若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問他:“這些都可以不在意嗎?” 夏弘深說:“我經歷了太漫長的生命,一直都是他陪在我的身邊,這些對我們漫長的生命來說,並不算什麼。” “並不算什麼?就這麼算了嗎?連生氣都沒必要?”李臻若接連問道。 夏弘深對他說:“可以打他屁股。” “……打了也不起作用呢?” “再打。” 李臻若覺得跟他說不通。 夏弘深卻輕聲說道:“他是屬於我的,就算他背叛了我,我也只會把他找回來狠狠懲罰他,而不是懲罰我自己。” 李臻若有些發怔。 夏弘深問他:“失戀了啊?” 李臻若說:“師父,跟你討論這種問題真是感覺很奇怪。” 夏弘深說道:“那不說這些,試試你現在能力怎麼樣了。” 說完,他手一揚,憑空裡丟出一隻小耗子落到地上,飛快地竄進草叢裡,“去,把它抓回來,不然晚上不準休息。” “師父!”李臻若抱怨一聲,卻還是站起來追著小耗子去了,他不用看,反正朝聽到女孩子尖叫的地方跑準沒錯。 晚上十一點多,黃白毛色的加菲貓踩著木樓梯緩緩爬上老舊宿舍樓的二樓,嘴裡還叼著一隻小耗子。 夏弘深站在二樓樓梯口看著他,手指一彈那隻耗子化作一團空氣,他說:“合格了,回來睡覺吧。” 李臻若剛剛上去,被席安鈴一把抱了起來一頓亂揉,“小加菲!” 宋鈞從房間出來,手裡拿著一袋小魚乾,湊進來要喂李臻若,被夏弘深一把抓住了手,說:“我的。” 李臻若被他們一群人圍觀,壓力頓時有些大。 龍星摸摸他的頭,問:“二黃呢?它還好嗎?” 李臻若點點頭。 宋鈞從背後悄悄把小魚乾遞給鳳俊元,鳳俊元趁夏弘深不注意,直接把魚乾塞進了李臻若嘴裡。 李臻若沒什麼胃口,又不忍心辜負他們的好意,抬起爪子捂住嘴把小魚乾嚼來吃了。 不一會兒便聽夏弘深說道:“你們以為我聞不到嗎?” 李臻若連忙閉著嘴嚼東西,不敢張開。 作者有話要說: 當然會he啊,二哥還是很愛真弱的 臻弱原本的人設是年輕驕傲、花心放縱,有一定的能力但是遭人嫉恨又不自知,似乎不少讀者覺得真弱不夠強和女性化,可是為什麼在商業上有天賦就一定要是心機深沉的穩重男人,他商業天賦得以發揮是因為他有個強大的爹 其實這一點在連載完美無缺的時候我也很疑惑,影帝要求的演技不是嗎?現實中的影帝也有不善交際的宅男,為什麼要以職業上的表現來給一個人定性,應該是什麼性格,他這樣不是影帝/商界精英的性格…… 第87章 那天晚上,李臻若真的做夢夢到了自己在打李臻然的屁股。 還並不是普通地脫了褲子用手掌心拍幾下,而是讓燈光昏暗的房間裡面,仿佛執行家規一般,他讓李臻然趴在條凳上,脫下褲子露出結實有光澤的屁股,然後自己拿起一條長鞭,先是在空中甩了一下發出呼嘯聲響,隨後重重一鞭子對準李臻然打了下去。 這一鞭子打下去的同時,李臻若也驚醒了,他從床上猛然坐起來,黑著臉拉開被子看一眼自己褲襠。 旁邊鳳俊元翻個身,含糊問道:“怎麼了?” 李臻若輕聲說:“沒事,你繼續睡吧。” 做這個奇怪的夢並沒有使他的心情好一點,但是有一點李臻若認為夏弘深說得對,為什麼到了這個時候,他還要懲罰自己呢?該受到懲罰的不是李臻然嗎? 外面在下雨,大概從昨晚就開始下了,雨點滴在老房子的瓦片上,到處都滴答作響,空氣中也彌漫著一股潮濕陰冷的氣息。 大概天快亮了,李臻若覺得自己很清醒,也沒有了睡意。 他開始嚴肅認真地考慮,如果沈鷺鳴真的不打算把身體給要回去,自己接下來應該怎麼做? 他當然不可能就一直這麼依附著夏弘深他們生活下去,何況他師父自己都窮得響叮噹,還有那麼大一家人。 所以他得要繼續修煉,他得要去工作賺錢,最好是先攢夠資本,再慢慢發展,他還很年輕不是嗎? 不知不覺天亮了,李臻若看身邊鳳俊元依然睡得很熟,自己坐在床上沒有動。 過了一會兒,有人在外面輕輕敲門。 李臻若下床過去打開房門,見到宋鈞站在門口,對他小聲說:“有人找你。” “找我?”李臻若聞言探頭朝走廊上看,其實他第一反應還是李臻然來找他了。 宋鈞卻搖了搖頭,跟他說:“這邊。”隨後示意李臻若跟他過去。 李臻若於是跟著宋鈞穿過走廊,進去了對面他和夏弘深的房間。 房間裡面很溫暖,夏弘深懶洋洋躺在床上不想起床。 宋鈞走到窗邊掀開窗簾,讓李臻若過去看。 李臻若走近了,看到樓下的小路對面站了個人,那個人穿著一身黑色西裝,外麵包裹著黑色長風衣,手裡撐著一把傘,身形修長。 宋鈞小聲說:“早上起床就看到他了,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 雖然被傘遮住了臉,可是李臻若能夠認出來那是李臻然。 因為雨下得有些大,李臻然的半邊袖子已經被雨水給打濕了,褲腳也是濕漉漉的裹在腿上。 宋鈞說:“苦肉計。” 李臻若聞言,不禁笑了一聲。 夏弘深躺在床上,悶聲說道:“徒弟過來。” “師父,”李臻若老實過去夏弘深床邊。 夏弘深伸出手指著他,“我說過了,打屁股,不行就打臉,該受的教訓就讓他受。” “可是師父,”李臻若說,“我和他的問題並不是懲罰了他就能了結的,我們之間現在最大的問題應該是信任,我不懷疑他愛我,我只是懷疑他對我說的每一句是不是真的。” 夏弘深說:“那就給他足夠的教訓,讓他再也不敢對你撒謊好了。” 李臻若安靜一會兒,站起身回到窗戶旁邊,看著樓下的李臻然。 宋鈞出去外面水房洗漱。 李臻若拿手機給李臻然打了個電話。 電話很快接通,聽筒裡面全部是雨點落在地上的背景音,李臻然說:“臻若?” 李臻若說道:“你來做什麼?” 李臻然聞言,抬起頭朝二樓窗戶方向看過來,見到了站在窗邊打電話的李臻若。 他低沉的聲音從聽筒傳過來,“你去見那個姓沈的人了?” 李臻若面無表情地說:“你監視我?” 李臻然對他說:“我說過我找了人看著他。” 李臻若沉默一會兒,應道:“是啊,我去見了他。” “為什麼要見他?” 李臻若說:“我打算把身體還給他。” 李臻然的眼神猛然間變得銳利,即便是隔著漫天雨幕,李臻若依然能夠看得很清楚。 “你想好了?”李臻然問他。 “嗯,”李臻若說,“我想好了,我們在等待時機。我把身體還給他,然後我去奈何橋喝一碗孟婆湯,忘了你去過我的下輩子。” 李臻然說:“我不同意。” 李臻若緩緩呼吸一口氣,“你也沒辦法把所有事情都掌握在手上吧?事情總是有失控的那麼一兩次,比如說李臻泰找人來殺了我,比如說現在的我選擇離開你。你費盡心機去算計,或許最後得到的結果,也不會是你想要的那個結果。” “臻若——” 李臻若沒有聽他說下去,選擇了掛斷電話。 李臻然還握著手機放在耳邊,抬頭看著他並沒有離開。 李臻若卻默默將窗簾拉上,隨後轉過身對夏弘深說:“我想演一場戲給李臻然看。” 夏弘深坐在床邊,打了個哈欠。 李臻若說:“我想騙李臻然,讓他以為我已經把身體還給了沈鷺鳴。” 這時剛好宋鈞從外面進來,聽到李臻若這句話之後不禁感慨道:“好狠。” 李臻若有些氣憤,“我對他的狠比起他對我的狠要溫柔多了。” 夏弘深對宋鈞說:“隨便他們折騰,不關你事。” 宋鈞連忙點頭,默默去收拾今天上課要用的東西。 夏弘深則說道:“如果你真的騙過了他,那他肯定會很痛苦。” “師父,”李臻若說道,“我說出來你可能會覺得我沒出息。昨晚我為什麼會去找沈鷺鳴提出把身體還給他,是因為我開始對李臻然覺得害怕,我摸不透他在想什麼。” 夏弘深於是問他:“現在冷靜下來了?” 李臻若點點頭,“我想了很久,如果我繼續維持著對他的恐懼和不信任,那麼我們肯定沒有辦法走下去。” 宋鈞忍不住問道:“那還要和他繼續走下去嗎?” 李臻若沉默片刻,說:“如果我不再害怕。” 夏弘深披著一件衣服下床,“害怕是因為你還不夠強大。” 李臻若朝他看去。 夏弘深說:“各種意義,不夠強大。” 李臻若忍不住回頭望向窗戶,隔著窗簾,他已經不知道李臻然是不是還在那裡了,但是夏弘深說的沒錯,他不夠強大,所以他畏懼對方。 在這段感情裡面,他就是把自己擺在了弱者的位置,可是他們到底誰愛誰比較多,誰又更懼怕誰的離開呢? 突然有些慶幸,昨晚在他最衝動的時候,沈鷺鳴拒絕了他,否則等到他真正踏上奈何橋的時候,是不是會忍不住後悔。 李臻然並沒有在學校停留太長時間,因為上午在韻臨還有個會議。 韻臨最近大會小會不斷,主要還是源於上層的調整和李臻然接手後大規模的人員變動。 然而今天開會的時候,所有人都能看得出來李臻然沒有什麼精神。 李臻自坐在旁邊,偶爾抬頭看他一眼,見他坐在大辦公椅上,斜倚著身子,手肘支撐在扶手上,一隻手拿著筆,目光落在面前的資料上面,神情卻顯得漫不經心。 發言的人匯報完內容,沉默了下來等待李臻然的意見。 李臻然卻遲遲沒說話。 李臻自把手攏在嘴邊,低咳一聲。 李臻然這才抬起頭來,說:“繼續。” 於是下一個人接著匯報。 有些突然的,李臻然的手機響了起來,於是準備匯報的人又停了下來。 李臻然當著整個會議室的人接通了手機,面無表情聽對面的人說完之後,只冷聲說道:“看著他。”隨後掛斷電話丟在桌面上,讓他們繼續。 會議結束,李臻然直接拿起自己面前的一摞資料走出去。 李臻自被一個部門經理拉著說了兩句話,隨後他急急忙忙跟去了李臻然辦公室,想要敲門進去的時候,卻聽到裡面好像在打電話。 他將頭貼在門上想要偷聽,華毅邦看著有些尷尬,開口說道:“這不太合適吧?” “噓——”李臻自食指豎在脣邊。 可惜這門隔音效果實在不錯,李臻自偷聽了半天沒聽出什麼來。 突然,李臻然從裡面將門一把拉開。 李臻自嚇了一跳,站直了身體假裝正要敲門。 李臻然沒有搭理他,直接對華毅邦說道:“我有事出去一趟。” 華毅邦聞言道:“那我叫司機準備車。” 李臻然說:“不用,我自己開車。”他一邊說一邊將外套穿上,朝外面走去。 李臻自的腳還有些一瘸一拐,卻也拼命追了上去,問道:“二哥,你去哪兒?” 李臻然按了電梯,告訴他:“不關你事。” 電梯就在二十三樓,電梯門很快便打開。 李臻自跟著李臻然走進電梯,“出什麼事了?昨晚沒看到你的貓呢?離家出走了?” 李臻然沒有搭理他,在電梯下到負一樓,電梯門打開李臻自要跟著他出去的時候,李臻然才突然轉身一拳打在李臻自的小腹,說:“別跟著我。” 李臻自痛得彎下了腰,呻吟著說道:“至於那麼狠嗎……” 李臻然接到自己安排在沈鷺鳴身邊的人打來的電話,告訴他李臻若又去找了沈鷺鳴,而且這回很明確,說他要將身體交還給沈鷺鳴。 這一路上李臻然開車開得火急火燎的,還闖了兩個紅燈。他不知道所謂的交還身體是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可是他知道李臻若那個所謂的師父好像並不那麼簡單。 見識過了貓變成人,他不敢再輕易地說世界上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的。 把車開到學校隨意停在路邊,李臻然下車跑進旁邊的教學樓,焦急地等待電梯坐到教學樓最高層,隨後轉去樓梯跑向天台。 李臻然一下子重重推開天台門,見到外面站著一個人,而另外兩個人都躺在地上。 還在下雨,天台上所有人都被雨水淋濕了。 李臻然朝李臻若躺著的方向走去。 站在旁邊的夏弘深跟他說道:“你來晚了,他已經把身體還了回去。” 李臻然聞言腳步一頓,問道:“那他呢?” 夏弘深看向天空,“一縷靈魂,早就該投胎去了。” 他話音剛落,地上的李臻若四肢收縮,變回了貓,卻仍然毫無知覺地躺著。 第88章 李臻然走進了雨幕中,他在地上的加菲貓面前蹲下來,伸出手去碰觸他的胸口,他胸口還是熱的,軟軟的起伏著。 那一瞬間,李臻然的神情有些茫然。 他承認他在最後關頭遲疑了,在知道李臻若開始接觸沈鷺鳴的時候,他第一想法就是無論如何要讓他們兩個分開,他並不是沒有別的辦法,甚至猶豫過先對沈鷺鳴下手。 不過他和李臻若走到現在,他確實開始瞻前顧後不願意輕舉妄動,他害怕兩個人的關係走到不可修復的那一天。 可是哪怕他努力輓回了,結果李臻若還是不給他後悔的餘地,輕易選擇了離去。 “他——”李臻然開口想要問夏弘深。 而這時躺在地上的加菲貓緩緩睜開了眼睛。 李臻然便親眼看著他掙扎著從自己掌心下離開,打個滾站起來,腿腳尚有些綿軟,卻退後了兩步。 大雨淋得加菲貓幾乎難以睜開眼睛,他擺頭甩了甩身上的水,用陌生而警惕的眼神看著李臻然。 夏弘深也不喜歡淋雨,衣服濕漉漉裹在身上的感覺讓他回憶起一身皮毛被淋濕的感覺,非常不舒服,他問加菲貓:“還好吧?習慣你的身體嗎?” 加菲貓又甩了甩身上的水,沒有再看向李臻然,而是來到躺在地上的沈鷺鳴身邊,擔心地看著沈鷺鳴。 夏弘深說:“沒事,他暫時還醒不過來,可能得送他去醫院,他之前就是失去了意識,才會被你占據身體。” 加菲貓仿佛松了一口氣,用嘴脣輕輕碰觸沈鷺鳴的頭髮。 李臻然緩緩站起來,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夏弘深走過去將沈鷺鳴抱起來,往樓梯間方向走去,加菲貓連忙跟在他身後,並沒有看李臻然一眼。 “夏老師,”李臻然突然開口叫住了夏弘深。 夏弘深已經將沈鷺鳴抱到淋不到雨的地方,轉回身看向李臻然,“怎麼?” 李臻然的衣服已經完全濕透了,頭髮貼在臉頰上,他問夏弘深:“怎麼才能找到他呢?” 夏弘深說:“如果他能順利投胎,也許有那麼一天你能遇上他。” 說完,夏弘深抱著沈鷺鳴離開了,加菲貓也跟在他腳邊,急急忙忙往外走去。 只留下李臻然一個人還留在那裡,面對著空盪蕩的天台。 那天晚上李臻然回去便生了一場病。 他沒有吃晚飯,洗了澡吹幹頭髮便無力地躺在床上,嗓子又乾又痛。整個人有些渾渾噩噩的,沒什麼精神,卻又睡不著覺。 過了一會兒,李臻然拿起手機撥了個電話出去,他對那邊的人說:“繼續盯著沈鷺鳴,看他跟過去有沒有什麼變化,是不是還跟他女朋友在一起,有沒有放棄出國的打算。” 吩咐完這些,李臻然掛了電話,仰起頭閉上眼睛。 他沒有完全相信今天看到那一幕是真,可是他的難過也不是假的。 腦袋很痛,可是大腦卻不自覺地在運轉,接下來該做些什麼條理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中,可是他卻不能去做。 因為做得越多,很可能把李臻若推得越遠。 這時,王媽在外面敲門,喊他下去吃晚飯。 “不去了,”李臻然啞著嗓子回答,“我不舒服。” 王媽聞言,連忙說道:“怎麼?生病啦?要不要叫人送你去醫院?” 李臻然回答:“不用,我吃兩顆感冒藥就好。” 他身體向來很好,今天大概是接連淋雨加上情緒波動,一時間���不住才會生病。而這病來得有些凶猛,李臻然全身都酸痛無力,躺在床上既沒有胃口,也不想動彈。 過了一會兒,王媽給他送了感冒藥和清粥鹹菜上來。 李臻然勉強喝了點粥,端起水杯把感冒藥吃了下去。 王媽坐在床邊,慈愛地看著他,突然問道:“團子呢?” 李臻然抬起手臂擋住眼睛,輕聲說:“跑了。” 王媽愣了愣,“又跑了?”隨後嘆口氣說道,“估計發情期又到了,早就叫你閹了它,你又舍不得。” 李臻然聞言,沒忍住苦笑一下,“我只怕閹了他他早就不肯活了。” 王媽端著他沒喝完的粥碗出去,幫他將房門關上。 李臻然伸手拿起床頭的項圈,手指輕輕撫摸著項圈內部的刻字,那上面刻著他自己的名字,就像示意著主人對寵物的占有。 其實他真的已經很久沒有用過項圈的定位功能,對他來說,這個項圈也已經跟最初的意義不一樣了,可惜李臻若不會相信。 握著項圈,李臻然有些不舒服地翻了個身,側躺著閉上眼睛,手卻一直沒有鬆開。 下了一整天的大雨終於在夜晚停止了。 李臻若與夏弘深他們幾個圍著電磁爐煮火鍋,香味飄蕩在整棟小樓裡面。 宋鈞負責下菜,其他幾個人都抱著碗盯著鍋流口水。 土豆片剛剛煮下去不久,龍星想要伸筷子,被夏弘深用筷子重重打了一下。 龍星無措地看向夏弘深,縮回了手。 席安鈴看一眼龍星又看一眼夏弘深,動作迅速將筷子探進鍋裡,結果還沒夾到土豆片,就被夏弘深夾著筷子丟了出來。 席安鈴抱怨道:“我要吃土豆片!” 夏弘深面無表情說道:“沒軟。” 席安鈴嘟起嘴,“我喜歡吃脆的!” 夏弘深說:“不許。” 龍星小聲說:“我也想吃脆的……” 夏弘深冷眼看他們,“脆的都被你們吃完了,我永遠吃不到煮軟的土豆片。” 席安鈴用筷子敲碗,指著夏弘深說:“你專制!” 夏弘深揚起頭,下頜線條優雅流暢,“有意見?” 龍星伸手抱抱席安鈴肩膀,“算了。” 席安鈴不服氣,推了一下鳳俊元,說:“小鳳,我們投票好不好?” 鳳俊元還抱著碗繼續盯著鍋,聞言看一眼席安鈴,遲疑著說:“我也要吃軟的。” 宋鈞這時說道:“我明天去超市買個九宮格,每個人要吃什麼自己丟在面前的小格子裡,各吃各的不許動別人的。” 席安鈴連忙說道:“我贊成!” 只有李臻若一言不發,盯著火鍋在發愣。 宋鈞輕輕撞一下他,“怎麼?心情不好?” 李臻若抬起頭來,見到大家都看著他,連忙說道:“沒有啊。” 宋鈞說:“你看,你騙了他,其實自己心裡還不是難過。” 李臻若聞言說道:“我覺得他可能沒有完全相信。” “為什麼?”問問題的是龍星。 李臻若嘆一口氣,說:“師父演技太浮誇了。” 夏弘深似乎手都沒抬,李臻若卻感覺到頭上被敲了一下,隨後聽夏弘深說:“怪我?” 李臻若連忙說道:“不怪您,都怪弟子沒用。” 宋鈞這時問道:“如果他信了呢?” 李臻若說:“也許就是我們應該分開了吧。” 席安鈴輕聲說道:“別說這些啦。” 她看夏弘深在看著李臻若,立即伸筷子進鍋裡夾了一片土豆,可是吃到嘴裡才發現已經煮軟了。 夏弘深見狀,說:“哦,可以開始吃了。” 從那天之後,他沒有再見過李臻然。 關於感情的事情,李臻若現在打算暫時放一放,就當做自己是失戀好了。失戀固然可怕,可是一直陷入失戀的痛苦走不出來卻是更可怕的一件事情。 李臻若接受到駱飛的邀請,讓他去現在駱飛正在經營的物流公司工作。 這份工作是鳳俊元給他爭取來的,一開始李臻若還是有些猶豫。只是他現在一沒有本錢、二沒有學歷,有駱飛那樣的產業肯接納他,對他來說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 而且在這之前,他知道李臻然一直為了韻臨在電子商務方面的發展在和駱飛接觸。地產投資接下來會減緩,而結合韻臨的商業地產企業,大規模發展電子商務肯定是接下來最重要的發展趨勢,當時他還在韻臨的時候,李臻然就已經著手準備這一塊了。 到了現在他和李臻泰先後離去,李臻然反而有些抽不開身,電子商務那一塊發展稍微放緩,可是接下來應該也是韻臨的重頭戲。 如果能夠去駱飛那邊工作,必然會接觸到不少電商行業,或許可以為自己以後的發展指明一條道路,也有機會能夠建立一些人脈關係。 打著這樣的主意,李臻若去了駱飛的公司面試。 結果又大老闆親自給他面試,駱飛坐在大辦公桌後面,看了他一眼,說:“可以,來做我的助理吧。” “嗯?”李臻若愣了愣。 “不願意?”駱飛問他。 李臻若說:“我覺得我比較適合從基層做起,哪怕去看管倉庫都挺好的。” 駱飛聞言說道:“不需要,李四公子。” 已經很久沒聽人這麼叫過他了,李臻若看著駱飛,“是小鳳告訴你的還是李臻然告訴你的?” 駱飛說:“俊元告訴我的。” 李臻若點了點頭,隨後疑惑地湊近了駱飛,問道:“你跟我師父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駱飛坦然說道:“我是俊元的戀人,你不知道?” 李臻若說:“我知道,可是據我所知,小鳳根本就不是人類吧?那你呢?” 駱飛笑了,“你這麼關心你老闆的隱私?” 李臻若說道:“我以前沒有給別人打過工,我想現在既然給別人工作,總得要了解清楚我老闆可能的喜好才行吧?” 駱飛笑著說:“那就不勞你關心了,你只需要知道我的喜好是鳳俊元就行。” 李臻若聞言,鄭重點了點頭,“我記住了。” 駱飛說:“你什麼時候可以上班?” 李臻若說道:“隨時都可以。” 駱飛對他說:“好,公司提供食宿,你今天開始上班,下午搬家進公司宿舍住。” “啊?”李臻若有些詫異,隨後很快反應過來,他到現在都是跟鳳俊元一起住的,他老闆肯定是不高興了。 駱飛打開抽屜,取出一把鑰匙丟給他,鑰匙外面裹著小紙條,寫著地址和門牌號。 “特別優待,一套一的獨立宿舍,你一個人住,”駱飛看著他,“如何?方便搬嗎?” 李臻若拿著鑰匙晃了晃,“不會從我工資裡面扣租金吧?” 駱飛說:“不會。” 李臻若頓時笑道:“沒問題。” 第89章 李臻若要搬家幾乎沒什麼可收拾的,就連衣服都沒有,空著手住進了駱飛給他準備的房子。 所謂的職工宿舍,其實是駱飛不想讓他繼續和鳳俊元擠一起睡覺準備的套房,距離離公司很近,周圍環境也還不錯。 房間裡面傢具齊全,就是還缺一些生活用品。駱飛這個老闆很體貼,讓公司給他預支一個月工資,搬家的時候讓他自己添置。 李臻若去超市,乾脆搬了一個貓窩回來,這樣就犯不著買一套床上用品了,他自己睡著也沒什麼不習慣。 晚上李臻若一個人待在房間裡看書。他讓宋鈞去學校圖書館幫他借了許多物流專業相關的書,他自己現在還什麼都不懂,只能夠靜下心來多學習。 看書看累了,李臻若去洗澡,吹幹頭髮,變成貓把自己卷一卷,縮進貓窩裡面去睡覺。 駱飛總的來說是個挺好相處的老闆,而且他身邊也不止李臻若一個助理,李臻若目前的工作相對來說還算輕鬆。 李臻若對於駱飛到底是個什麼身份產生了不小的好奇心,最開始,他的身份證也是李臻然通過駱飛的關係幫他辦理下來的。 李臻若不是沒有生活常識,要辦一張假身份證容易,這麼短時間搞一張真的身份證,他相信駱飛背後一定有個不小的後台,要不然就是駱飛其實並不是人。 是什麼?像他師父一樣的大妖怪嗎? 對於這個問題,李臻若好奇問過鳳俊元。 鳳俊元“啊”一聲,說:“我不能告訴你。” 李臻若奇怪道:“為什麼不能告訴我?” 鳳俊元就是斬釘截鐵一句話:“不能說。”不管李臻若用什麼辦法,都撬不開他那張嘴。 那天下午,駱飛有事情帶著另外一個助理徐升文出去了,留下李臻若在公司留守。 李臻若在辦公室裡翻看資料,不久之後接到了徐升文的電話,讓他把駱飛辦公桌上的一份文件帶過來。 掛了電話,李臻若照著徐升文的吩咐,在駱飛辦公桌上找到了牛皮紙袋裡面的文件。 他拿著文件,讓公司的司機開車送他去徐升文交代的地址,那地方是市區一個商業會所,裡面有洗浴桑拿。中午駱飛出去的時候是���跟人談生意,現在李臻若不禁腹誹駱飛這生意談得還真是逍遙。 司機將他送到地址,李臻若下車後一邊往裡走一邊給徐升文打電話。 徐升文在包間門口等著李臻若,見他趕來,說道:“,你把文件給駱先生送進去吧。” 李臻若本來都打算把文件遞給徐升文了,這時只好收回手,確認問道:“我去?”他不明白為什麼不是徐升文送進去而要讓他去,不過徐升文作為前輩,自己還在實習期,自然是會聽從對付的吩咐。 徐升文聞言只是笑著拍一下他的肩膀,說:“去吧。” 李臻若於是拿著文件要朝包間裡面走去,結果被包間門口的服務員攔了下來,客氣地說道:“先生,請先更衣。” “更衣?”李臻若抬頭看一眼包間門上方,沒有看到什麼明顯的標識。不過他還是聽從服務員的要求,在服務員的帶領下去旁邊的更衣室更衣。 回頭看了徐升文一眼,只見到對方對他和氣地笑了笑,有點意義不明。 李臻若被帶到更衣室換上了浴袍,其他貴重物品全部守在更衣室的衣櫃裡面,只用防水袋將文件裝起來,便穿著拖鞋回去那個包間。 一打開包間門,鋪面而來的水汽裡面裹著熟悉的味道。 李臻若抽抽鼻子,他能清楚聞出來其中屬於李臻然的味道。 這個包間裡面是一個浴池,旁邊還有個房間是桑拿間。 包間裡有三個人,駱飛正趴在按摩床上,身上蓋著浴巾,旁邊一個年輕男人在幫他按摩肩膀,而浴池裡有個人背對他坐著,不用看李臻若也知道那是李臻然。 李臻若只是看了一眼李臻然背影,隨後朝駱飛方向走去,說道:“駱先生,我把文件帶來了。” 駱飛抬起頭看他一眼,只是“嗯”了一聲,沒有別的表示。 李臻若看那正在給他按摩的年輕人眉眼清秀,心裡後悔自己把手機留在了更衣室的櫃子裡,不然應該拍兩張照片發給鳳俊元看的。 駱飛沒有吩咐,李臻若干脆就站在旁邊不動了。 這時,浴池那邊傳來水聲,李臻若下意識轉頭去看,見到李臻然正打算從水裡起來。 李臻若下意識看了一眼旁邊的年輕人,又轉頭去看李臻然,見他站起身之後並沒有立即出來,而是拿了一件浴袍披上,才從浴池裡面跨出來。 李臻然好像瘦了。 其實距離最後他見到李臻然那天,不過短短一個月時間,李臻若卻覺得李臻然好像真的瘦了,他目光盯著李臻然清晰可見的鎖骨還有線條越發鋒利的下頜。 直到李臻然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李臻若在移開目光。 “小團,”駱飛突然說道,“把文件念給李先生聽聽。” 李臻若點點頭,走到李臻然身邊打開防水袋將文件拿出來,這時李臻然朝他伸手,“我自己看吧。” 沒有得到駱飛的同意,李臻若並沒有立即把文件遞給他,而是看向了駱飛。 駱飛說道:“給李先生自己看吧。這份就是我跟你說上面出的文件,政策會變,價格變動也是自然而然的,你可以不急,等到上面正式文件下來了,再考慮要不要後悔。” 後面這句話就是對李臻然說的了。 李臻然接過文件,並沒有急著打開來看,而是看向李臻若,說:“我記得你叫沈鷺鳴?” 李臻若對他說:“現在我叫李團。” 李臻然點了點頭,“可以坐一會兒等我嗎?” “當然,”李臻若在他身邊坐下來。 李臻然翻開文件,卻是對李臻若說:“大學不讀了嗎?” 李臻若應道:“我現在也沒有辦法繼續讀大學了。” 李臻然問他:“那女朋友呢?” 李臻若說:“我可以等她畢業。” 隨後兩個人短時間沉默著。 李臻然翻看著文件,而李臻若覺得有些悶,站起來拉了拉衣襟。 “在駱飛這裡工作習慣嗎?”安靜的房間裡,李臻然突然又開口問道。 李臻若回過頭看他,沒有說話。 李臻然於是抬起頭,等待他。 李臻若又一次注意到李臻然突出的鎖骨,他轉過頭看向前面,“沒什麼不習慣的,做著做著就習慣了,人都是這樣。” 李臻然說:“可我還是不習慣。” 李臻若沒有接他的話。 李臻然便自顧說道:“就好像生命裡少了點什麼似的,怎麼都沒辦法習慣。” 李臻若說:“慢慢會習慣的,或者你會找到什麼別的填補進去。” 一直專心給駱飛按摩的年輕人聽他們說話,忍不住抬起頭來看了他們兩人一眼。 這時,駱飛埋著頭說:“我讓你過來不是跟我的客人打情罵俏的。” 李臻若說:“我什麼時候跟你的客人打情罵俏了?再說,你都說是你客人了,我幫老闆陪客人,你不該多給我算點獎金才對嗎?” 駱飛笑一聲,“這麼跟你老闆說話的?你以為我是你原來的老闆?” 李臻若應道:“對不起,你是我第一個老闆,我沒跟過別的老闆。” 李臻然這時已經看完了文件,他把文件遞還給李臻若。 李臻若接過來放進防水袋裡。 駱飛問李臻然:“如何?” 李臻然說:“你剛才的建議我會認真考慮的。” 李臻若把文件整理好,問駱飛:“老闆,還有別的事嗎?” 駱飛說道:“等一等。” 李臻若便只能沉默地在旁邊等待著。 駱飛對身邊的年輕人說:“叫人來幫李先生按按肩膀。” 年輕人應道:“好,”從駱飛身邊離開朝外面走去,走到門口的時候,似乎是想起了房間裡還有一個人,又回頭問道:“只要一個人嗎?” 駱飛問李臻若:“需要嗎?” 李臻若說:“不需要。” 駱飛便對年輕人說:“一個人就夠了。”隨後他告訴李臻若:“你不要急,先在旁邊坐坐。” 旁邊有個小桌子,上面擺著果盤還有飲料。 李臻若便不客氣,走過去坐下來吃了幾顆葡萄。 很快又進來一個年輕人,這回這個染了一頭金髮,長得也挺秀氣,臉上笑嘻嘻地說道:“你們好,我叫sammy,請問哪位先生需要按摩。” 駱飛指了指李臻然的方向。 y走到空著的按摩床旁邊,說:“先生過來趴下吧。” 李臻若朝李臻然看去。 結果李臻然說道:“不用了,就坐著按吧。” y似乎有些驚訝,“坐著按不舒服的,還是趴著最舒服了。” 這時,給駱飛按摩的年輕人忍不住插嘴道:“你就聽客人吩咐吧。” “哦,”sammy於是走到李臻然身後,雙手搭上他肩膀,開始給他按摩。 李臻若一邊吃葡萄,一邊沒什麼表情地看著他們。 y說:“先生你肩膀好硬啊,最近沒怎麼鍛煉吧?” 李臻然沒應聲。 駱飛卻說道:“問那麼多做什麼?” 李臻若有些無聊,他張開雙臂伸了個懶腰,浴袍垮了一半下來,露出半邊肩膀和胸口。 李臻然突然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幫他把浴袍給拉上來。 “幹嘛?”李臻若對於他突然的動作有些吃驚。 李臻然蹲在他面前,幫他把浴袍拉扯好,隨後重新系上腰帶。 李臻若低頭看見李臻然的頭頂,隨後便見到李臻然仰起頭,對他說:“我最愛的人的身體,不要就這麼隨便袒露在別人面前。” 李臻若愣了愣,對他說:“已經跟你沒有關係了。” 李臻然站起身,低頭看著他:“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他最後跟你說了些什麼?” 李臻若說:“你想知道嗎?” 李臻然回答他:“我想知道。” 李臻若於是說道:“他說他愛你,可是他怕你騙他。” 李臻然說:“我不會再騙他了。” 李臻若搖頭,“他怎麼知道你這句話不是在騙他呢?” 第90章 房間裡面的空氣依然悶熱潮濕。 兩個人的對話讓其他人都覺得氣氛有些詭異,駱飛倒是臉上依然掛著微笑,舒服地趴著讓人給他按後背。 還在等著李臻然的sammy忍不住了,問道:“先生,還要繼續嗎?” 李臻然對李臻若說:“你會知道的,一切都可以證明。”說完,他回去了躺椅坐下,讓sammy繼續給他按摩。 y看了一眼李臻若,好奇對李臻然道:“你們剛才在說什麼啊?” 李臻然仰起頭,半閉著眼睛,說:“你猜。” y說:“我猜啊?他朋友是你的舊情人?” 李臻然笑笑不說話。 y手法熟練地給他按著肩膀,手掌慢慢往下,說:“先生,你身材真好。” 李臻然沒有阻止他,這時,李臻若卻突然站了起來。 y不知道為何嚇了一跳,下意識站直朝他看去,卻發現李臻若並沒有朝他們這邊看一眼,而是直接朝浴池走去。 走到浴池旁邊,李臻若將浴袍給脫了下來,他換衣服的時候並沒有想過是來泡澡,裡面還穿著一條內褲。 這時,李臻若手指勾在內褲邊緣,正要慢慢脫掉的時候,駱飛站起身,對兩個年輕人說:“你們先出去吧,我去桑拿房。” 說完,駱飛披上浴袍,朝桑拿房走去。 那兩個年輕人聽他這麼說,只能一前一後出去了y還不甘心地向李臻然拋了個媚眼。 這房間裡一下子只剩李臻若和李臻然兩個人。 李臻若褲子脫了一半了,心想怕什麼,總不能又穿回去吧,於是乾脆脫了下來踩進池子裡坐下。 水溫剛好合適,不過池水很清,裡面光景一覽無余。 李臻若拿起一條放在池邊疊好的乾淨毛巾,沾了水搭在自己肩上,他聽到李臻然的腳步聲走了過來,卻沒有轉身去看。 直到李臻然在池子邊坐下,雙腳伸進了池水裡,問他:“那你現在住哪裡?” 李臻若慢吞吞看他一眼,“問這個做什麼?” 李臻然說:“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李臻若回答他說:“你要關心的人又不是我。” 李臻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髮。 “幹嘛?”李臻若偏著頭想躲開。 李臻然說:“既然我關心的人已經不在了,能多看你一會兒也是好的。” 李臻若皺起眉頭,“不要把我當你移情的對象。” 李臻然回答他:“不是移情,就是懷念而已,跟看照片一樣。” 李臻若其實也不知道他這時候該憤怒還是該無動於衷了,他畢竟不是真的沈鷺鳴,他的情緒都是李臻若的情緒,而不該是現在這個靈魂應該展現的情緒。 李臻然的手指放在他後頸輕輕摩挲。 李臻若伸手去按住他的手,轉過身來看著他。 李臻然說:“那裡有顆痣,你自己知道嗎?” 李臻若站起身,對李臻然說:“我知不知道沒有關係,你可以把我當成照片懷念,可我是個完整的人,請不要把我當成玩具娃娃擺弄。” 說完,李臻若走到池邊,抬起腿想要跨出來。然而池底有些滑,他一條腿沒站穩往旁邊倒了過去,剛好被李臻然給接在懷裡。 李臻然便一把將他抱起來,放到了浴池外面。 駱飛出來時正看到這一幕,他對李臻若說:“雖然李先生是我們大客戶,可是還不需要你犧牲色相來幫我談生意,公共場合收斂一點。” 李臻若咬牙應道:“是的老闆。” 從桑拿浴房離開,駱飛今天還準備了一頓晚飯,除了李臻然,還邀請了其他客人,這也是他為什麼不讓李臻若走的原因。 徐升文已經先行一步去安排晚餐了。 吃晚飯的人不多,可是李臻若碰上了華毅邦。 華毅邦見到李臻若的瞬間,鏡片下的雙眼露出驚訝神色來,看一眼李臻然欲言又止,隨後規規矩矩地跟著李臻然入席。 今晚是純粹的應酬。 其中一位客人李臻若認識,那個男人叫做凌易,是悅購連鎖超市的老總。韻臨的電子商務網絡其中一部分就是構建大型的網絡超市,通過電腦或者手機客戶端平台購買結賬,搭建物流網絡送貨上門。至於這個電子商務網絡的其他部分,李臻然還有更多的想法,只是需要一步一步去實現。 李臻若坐在旁邊聽著,覺得這些目前對他來說幫助不大,他自己的設想是能夠從駱飛這裡結識了解到合適的供貨商,先從網店做起,就做簡單的經銷商。 這場應酬中,李臻若和徐升文作為駱飛的助理,說白了就是來擋酒的。 等到端起酒杯,李臻若突然回憶起一件事,頓時有些遲疑起來。之前他喝酒喝醉了那次,沒控制住貓耳朵和貓尾巴都露了出來,時間久了沒回想起來,可是如今一端起酒,記憶就跳了出來。 駱飛已經暗示了李臻若去給李臻然和凌易敬酒。 李臻若現在是給別人打工,然而就算他要自己當老闆,剛開始那段時間還是少不了應酬的,這個問題不克服的確不好,而且他相信隨著自己對靈力逐漸熟練掌控,這應該不是什麼大問題才對。 於是端著杯子站起身,李臻若先敬了凌易一杯酒,隨後走到李臻然面前,說:“李老闆,我敬您。” 李臻然端起酒杯站起身,客客氣氣和他碰了碰杯然後一飲而盡。 李臻若走到自己座位坐下,覺得好像開始有些暈沉沉的了。酒量不好這個真不能怪他,要怪也得怪到沈鷺鳴身上去。 酒過三巡,李臻若已經開始不太清醒,他翻來覆去地伸手去摸腦袋頂上,因為背後對著墻,要是尾巴掉下來了一時半會不會有人看到,可是耳朵要是冒出來就糟糕了。 坐在對面的凌易看他一直摸,忍不住問道:“你到底在摸什麼?” 一時間,整張桌子的人都朝他看了過去。 李臻若脫口而出:“耳朵。” 他身旁徐升文哈哈大笑,抓著他的手去摸他耳朵,“耳朵在這兒呢。” 李臻然與駱飛對視一眼,駱飛沒忍住搖頭笑了笑。 大家都當他喝多了,除了李臻然和駱飛,並沒有其他人想太多。 只是李臻若又不放心地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後面,結果不摸還好,這回一摸整個人寒毛直豎,一下子站了起來。 椅子腳在地上摩擦的動靜不小,這時候大家吃飽喝足也都是坐著小聲聊天,於是又一次所有人朝他看過來。 李臻若退後兩步,後背緊貼著墻,臉色還因為酒精泛著紅,他說:“我要去洗手間。” 剛才那一下,他分明就是摸到了什麼毛茸茸的東西,他敢肯定,那是自己的尾巴掉下來了。 駱飛其實眼睛裡已經有了笑意,卻板著臉說道:“去洗手間就去洗手間,一驚一乍做什麼?要我送你去?” 李臻若連忙搖頭,“不用,我自己去。” 他一路後背貼著墻壁進了衛生間,反鎖上門之後就開始翻來覆去摸屁股後面,還扭著腰照鏡子,結果看了半天,也並沒有發現有尾巴。 那剛才毛茸茸的是什麼? 這時候在外面,一個服務員藉著進來上甜點的機會,把自己倒酒時掉在李臻若椅子上面的鑰匙扣給拿走了。 那鑰匙扣上面掛著一個白色的毛球,正是李臻若剛才手指碰到的東西。 沒有尾巴也沒有耳朵,李臻若松一口氣,坐在馬桶蓋上,頭一歪貼著墻壁竟然就那麼睡了過去。 直到後來外面的人準備走了,李臻然叫服務員拿來衛生間的鑰匙從外面將門打開。 駱飛臨走之前問道:“他交給你了?” 李臻然點點頭,“我來吧。” 李臻若在服務員開門的時候就已經驚醒了,他坐起身茫然地朝外面看去,“老闆呢?” 李臻然站在衛生間門口告訴他:“他們已經走了。”隨後對服務員說道,“沒事了,我會處理的。” 服務員禮貌地點點頭,先離開了。 李臻若站起身,朝外面走了兩步,又突然停下來摸了摸自己的頭頂和屁股,沒有摸到奇怪的東西。 李臻然告訴他:“耳朵沒有露出來,尾巴也沒有,放心吧。” 李臻若轉過身看他一眼,“我走了,李先生。”說完,便從李臻然身邊經過,朝外面走去。 李臻然跟在他身後,“我送你吧。” 李臻���說道:“哪裡敢麻煩你,我自己回去就好。” 李臻然不緊不慢,“你老闆交代給我的任務,我總應該完成才是。” 兩個人一前一後從飯店裡出來,李臻若站在路邊想要攔車。 李臻然抓住他手臂阻止他,“我已經讓司機開車過來了,跟我一起走。” 李臻若看著他,“李先生放尊重一點吧,我不是李臻若。” 李臻然鬆開了手,“我很尊重你,我只是想要送你回家而已。” 李臻若說:“我不需要你送,你打算尊重我的意見嗎?” 李臻然突然指了他的頭頂,“貓耳朵。” 李臻若一愣便要伸手去摸,突然一件外套從他頭頂罩了下來,李臻然攬住他肩膀,說:“車來了,這裡人太多,上車再說。” 在酒精的作用下,李臻若反應還不那麼清晰,他無法判斷自己耳朵是不是真的出來了,被李臻然帶著上了車,才一把扯下李臻然的外套丟給他,“拿開,不想聞到你的味道。” 他的鼻子太靈敏,外套上沾滿了李臻然的味道,讓他呼吸都有些不暢。 李臻然抓著外套,並沒有生氣,說:“既然不能喝,為什麼還要喝那麼多?你回來我這裡吧,可以不用那麼辛苦。” 李臻若說:“我現在挺好的,我想過自己選擇的生活,而不是別人把路鋪好了讓我去走。” 李臻然柔聲說道:“你可以選擇走任何一條路,我不過是給你提供一個選擇罷了。” 李臻若轉過頭看他,“謝謝你李先生,不過不需要。” 李臻然對他說:“好,如果你需要,可以隨時來找我。” 第91章 車廂裡安靜下來,兩個人一時間都沒說話。 李臻若覺得有些氣悶,忍不住將車窗打開一些,可是外面的冷空氣爭先恐後地擠入,讓他在急促的呼吸之後,嗓子好像都有些疼了。 開車的司機目不斜視,等待紅燈的時候也規規矩矩排隊,開得不急不忙。 李臻若看到外面商場大紅色的裝飾,突然發覺好像快要過年了。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李臻然在這時突然開口說道。 李臻若沒有回頭,額頭幾乎要貼在了玻璃上,他說:“你問。” 李臻然問他:“如果臻若還在,你說他怎麼才會再接受我?” 這個問題,李臻若沒有辦法回答他。愛情這種事情,如果人人都能做到愛上了就不顧一切去追,不愛了就頭也不回離開,那還哪來那麼多悲傷婉轉的情歌,哪來那麼多跌宕動人的愛情故事。 從那天在天台,李臻若就覺得李臻然大概是沒有完全相信的,今天的言語試探讓他更加確定了自己的判斷。 既然李臻然都不相信了,那他努力演戲也沒有意義,他所能做的只是不要那麼輕易妥協,他不希望李臻然覺得他的欺騙到頭來對他毫發無傷,哄一哄就什麼都煙消雲散了,他不希望他們之間還有下一次的欺騙。 李臻若說:“如果他不再害怕你騙他,大概就能接受你了。” 李臻然聽到這個答案,沉默了片刻,問道:“如果我把韻臨送給他,你說他會相信我嗎?” 李臻若毫不猶豫說道:“他不需要。” 李臻然嘆一口氣,“那他現在需要什麼?” 李臻若沒有回答他。 然而李臻然並不需要他的回答,自己接著說道:“其實我知道。” “你知道?” 李臻然說:“他需要的是尊重,是重新建立一種彼此信任的關係。” 李臻若神情有些恍惚,“重新建立?” 李臻然對他微笑一下,“你不是說過嗎,他說他愛我。我不認為我們真的結束了,我想我們會有重來的機會。” 李臻若聞言,低下頭說道:“那祝福你們。” 李臻然讓司機送李臻若回家,在到達小區樓下,李臻然問他:“不邀請我上去坐坐嗎?” 李臻若站在車門前回身看他,“太晚了,就不耽擱你休息了,謝謝李先生送我回家。” 李臻然站在車門邊上,一隻手搭在車門上方,跟他揮揮手,“晚安,早點睡覺。” 李臻若轉身上樓,被冷風吹過之後,酒好像醒了不少。回到家裡洗了個澡,李臻若把毛巾搭在頭上,坐在沙發上看書。 其實有些不太看得進去,頭還有些暈,腦袋裡翻來覆去想的大多還是李臻然那些事情。 睡覺之前,李臻若走到窗邊準備拉窗簾,朝樓下看去時,注意到樓下還停了輛車,正是剛才李臻然送他回來那輛車。 車子還沒走,李臻然自然也還沒走,雖然距離遠了看不清楚,可是李臻若注意到花壇旁邊坐了個人正在抽煙。 李臻若愣了一下,拿出手機來給李臻然打電話。 電話很快接通,李臻然低沉的聲音響起,“還沒睡?” 李臻若說:“你不回去睡覺,司機也得睡覺吧?” 李臻然輕輕笑了兩聲,“我只是想待在離你近一點的地方,好了,現在就回去了,你早點休息。” 說完,李臻然掛了電話起身,走過去上了車。 李臻若站在窗邊,一直看著他的車離開。他知道李臻然那些話是故意說給他聽的,李臻然這個人很可怕,他知道什麼話是最打動人的,你沒有辦法分辨那是真話還是假話。 可是哪怕是假話,李臻若也不得不承認,他被打動了。 第二天一早,李臻若還趴在貓窩裡睡覺的時候,就被門鈴聲給吵醒了,他掙扎著從窩裡爬起來,慢吞吞走到門口才意識到自己還是隻貓,於是變化成人形,擰開房門問道:“誰啊?” 站在門外的人是李臻然。 李臻若抓了一下腦袋,“那麼早做什麼?” 李臻然提高了手裡的袋子,“給你買的早飯。” 李臻若皺著眉頭看他,“為什麼要給我買早飯?” 李臻然已經走了進來,“我說過了,我最愛的人的身體,不想看他餓瘦了。” 李臻若站在門邊,伸手揉了一下眼睛同時關上門,說道:“你自己有按時吃早飯嗎?我看你最近才像瘦了。” 李臻然笑了笑,把早飯放在飯桌上,“我有按時吃飯,我瘦了只是因為前段時間感冒了。” “感冒?” 李臻然說:“那天在外面淋了雨,後來回去就感冒了。” 李臻若沒說話,在飯桌旁邊坐下來。 李臻然笑笑,“心疼嗎?” 李臻若打個哈欠,“我幹嘛要心疼你,心疼你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被你氣得轉世投胎去了。” 李臻然依然微笑著,不過他說:“對不起。” 李臻若沒有回應。 這時李臻然轉頭看一眼旁邊地上貓窩,裡面還沾了不少貓毛,他說:“你睡這裡?” 李臻若不想承認是因為自己懶才買了個貓窩來睡,只是默默把豆漿和包子拿出來,把吸管插進豆漿杯子裡,用力吸了一口。 李臻然坐在對面看著他。 李臻若看到口袋裡還有什麼東西,於是伸手去翻,結果裡面是一個魚罐頭,而且還是他以前很愛吃的那個牌子。 “家裡拿來的,”李臻然說,“以前臻若喜歡吃。” 李臻若不想跟他客氣,把罐頭拿過來,說:“謝謝。” 李臻然打量了一下整個房間,問道:“沒廁所?” 李臻若抬頭,“在裡面啊。” 李臻然說:“我說貓廁所。” 李臻若嘴裡咬著包子,冷冷看他一眼,“沒那個需要。” 李臻然說:“半夜上廁所豈不是很不方便?” 李臻若懶得回答他。 看李臻若吃完了早飯,李臻然站起身說:“我上班去了。” 李臻若於是也站起身,他跟著李臻然走到門口的時候,沒料到李臻然突然轉過身用手握住他一邊肩膀,頭也跟著湊近來。 李臻若下意識抬手擋了一下,李臻然錯開頭貼在他肩膀上,在他耳邊低聲說道:“回來吧。” 說完,李臻然便鬆開他離開了。 第92章 其實到現在為止,李臻若一直覺得他過去所熟悉的那個李臻然才是真正的李臻然。 有些淡漠,有些漫不經心。 當然李臻然可以溫柔可以熱情,可那只是他想要展現給你看,或許在他的溫柔和熱情後面,他一直在用冷靜的態度觀察著你的一舉一動。 然而他肯對你溫柔熱情,也說明了他確實把你放在心上,不惜改變和偽裝自己來迎合你。 讓自己從愛情的狂熱中抽離出來之後,李臻若發現自己越來越了解李臻然這個人了。 他沒辦法去掌控李臻然,當然他也沒有這個必要,但是他不認為自己應該輕易被李臻然所掌控,他們應該互相尊重地相愛。 好吧,他的心態李臻然也已經察覺了,所以李臻然會給他想要的尊重。 但是李臻若不禁會懷疑,如果說一切都是李臻然在演一場戲,李臻然對他的愛持續一輩子這場戲就能持續一輩子嗎?如果哪天不愛了呢? 想到這裡,李臻若開始唾棄自己,不愛了就算了,誰離了誰還真活不下去了嗎?他要是不愛自己了,自己走了就是,跟著師父修煉成仙,好吃好喝美男美女數之不盡,誰還要他? 只是李臻若沒有考慮到,他師父已經成仙了,卻還蹲在破舊的學校宿舍,每天吃些廉價的貓糧和貓罐頭,眼巴巴盯著他的好東西流口水。 趕到公司時,坐在辦公室對面的徐升文給他拋了個眼色,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李臻若想不通他那眼色究竟是個什麼意思,便沉默著沒有反應。 駱飛來了之後把李臻若叫進辦公室,問他:“昨晚怎麼樣?尾巴沒露出來吧?” 李臻若總覺得駱飛的語氣裡大概帶了那麼一點調侃的意味,他說:“沒有,謝謝老闆關心。” “嗯,”駱飛手指敲著桌子,“你也知道,李二公子是我們大客戶,以後生意來往還很多,他既然特別看重你,以後相關接待可以考慮由你負責。” 李臻若看著駱飛,突然隔著他的大辦公桌湊近了一些,“老闆,你的尾巴掉出來了。” 駱飛後背倚靠在辦公椅上,嘴角慢慢擴散出個笑容來,“我的尾巴,你知道是什麼嗎?” “是什麼?”李臻若好奇問道。 駱飛笑著告訴他:“我的尾巴很可愛的,不會給你看。” 李臻若瞪大了眼睛。 駱飛伸手拿起桌上一摞資料,“既然你這麼有好奇心又精力旺盛,交個重要的任務給你吧。這裡是地點在本市的三間倉庫,這周之內全部視察完畢,交一份報告給我,要有具體的倉庫問題和整改措施。讓升文給你安排司機,倉儲部也會有人陪同,有問題嗎?” 李臻若聞言,起身接過駱飛手裡的資料,應道:“沒有問題。” 駱飛說:“我要的不是走過場似的視察,而是認真的檢查和報告,明白嗎?” 李臻若應道:“明白。” 駱飛於是揮了揮手,“出去吧。” 李臻若轉身走向門口,走了一半又突然停下來,回過頭問駱飛:“老闆,你是兔子?” 兔子的尾巴不就很可愛嗎? 駱飛聞言,笑得有些高深莫測。 李臻若又問:“你和小鳳上車的時候,會不會把尾巴故意露出來給他捏?” 駱飛這回緩緩開口,微笑著回了他一個字:“滾。” 徐升文打電話給李臻若安排了司機,同時倉儲部那邊負責聯繫和陪同的員工也已經到位。 李臻若拿著資料下去停車場,走到公司安排的車子旁邊時,見到車門前站了個挺高大的年輕男人。 那男人手裡還拿著一摞資料,抬頭看李臻若的時候,資料一下子全部滑到了地上,他又連忙蹲下來笨手笨腳去撿。 李臻若走過去幫他一起撿,然後遞到他手裡。 男人伸出手來,“李助理你好,我是倉儲部的田衝。” 李臻若握住他的手,重複了一遍:“填充?” 田衝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田園的天,令狐衝的衝。” 李臻若微笑一下,“你好,叫我就好了。” 田衝於是也笑了笑。 兩個人上車,並排坐在後座把這些天的行程理了一下。 如果順利的話,他們一個倉庫大概只需要一天的時間就能夠檢查完,前面兩個都在市郊,開車不過一到兩個小時車程,因為不在同一個方向,所以不打算今天一天走完。 就最後一個稍遠些,可也在本市,算上出城的時間不到三個小時,計劃留在最後一天去。 李臻若對田衝說:“你對這方面比較專業,到時候很多事情可能都需要向你請教。” 田衝聞言連忙道:“李助理太謙虛了。” 李臻若笑笑。 隨後兩個人都沉默下來。 這個田衝看起來不到三十歲,平時工作怎麼樣不清楚,現在看來多少顯得有點毛手毛腳的。 上午到了倉庫,他們開始按照檢查條款逐條進行檢查。 倉庫方面也早就收到通知,負責人把資料已經準備整齊,入庫單出庫單以及相關的制度流程全部整理好了放在李臻若面前。 田衝則隨著管理員一起去檢查貨物存放情況和倉庫的防火防水措施是否整齊到位。 駱飛第一次交給李臻若重要工作,李臻若當然不會敷衍了事,真的一張張仔細檢查,查得旁邊倉庫負責人額頭上直冒汗。 工作量比李臻若預計的還要大一些,到中午時他們不過檢查完一半,倉庫負責人要請他們去附近餐館吃飯,李臻若拒絕了。 李臻若說:“吃盒飯吧,在外面吃太浪費時間了。” 負責人還想邀請,可是看李臻若態度堅決,只能夠給他們安排了中午的盒飯。 吃飯的時候,李臻若手機響了起來,他看到是李臻然打來的電話,於是端著飯盒走到角落去接電話。 “怎麼?”李臻若問道。 李臻然問他:“有好好吃飯嗎?” 李臻若說:“你說呢?” 李臻然說道:“我聽說駱飛讓你出外勤了。” 李臻若應道:“嗯,年底檢查倉庫。” 李臻然對他說:“注意保暖,按時吃飯。” 李臻若沉默一下,對他說:“你幹嘛這麼體貼?” 李臻然“嗯”一聲,似乎沒明白他的意思。 李臻若說:“你又不是那麼體貼的人,幹嘛要裝得那麼體貼?” 李臻然聞言,竟然應道:“這話說得挺有意思,在你眼裡我是什麼樣的人?” 李臻若說:“冷血。” “我冷血?” “至少沒你表現出來的那麼溫柔熱情。” 李臻然笑了,“那是因為我想對你溫柔熱情,這也有問題?” 李臻若說:“我不是李臻若,你找錯人了。” 說完,他掛了電話。他發現自己並不能回答好李臻然那個問題,而且不管他有什麼疑問,李臻然都能給他化解了最後讓他無話可說。 其實他從頭到尾都不是李臻然的對手,他還是太天真了,過去才會以為李家到最後會是他的囊中物。 他就像是螳螂捕蟬裡面那隻螳螂,黃雀一直在看著他,任他蹦躂,打算等他蹦躂夠了,再動動腦袋把他給啄來吃了。 掛了電話,李臻若兩口把盒飯扒來吃了,空飯盒丟進垃圾桶,轉身朝倉庫方向走去。 田衝背對著他坐在椅子上,這時一隻手拿著飯盒,另外一隻手拿著手機正在跟人打電話。 李臻若聽到他說:“就是那個新來的大老闆助理,看起來像大學生,長得水靈靈的。” …… “嗯,新官上任唄,檢查得可嚴了,我在旁邊插不上嘴,就是年底例行檢查嘛。” …… “不知道跟老闆什麼關係,長得那麼嫩,會不會是小白臉?嘿嘿。” 李臻若有些好笑,他走到田衝背後,彎下腰在他耳邊問道:“嫩嗎?要不要摸摸看?” 田衝嚇了一跳,轉過身來手機從耳邊滑了下去。 李臻若一把給他接住了,拉開他羽絨服的口袋放進去,說:“吃完了咱們繼續工作好不好?” 田衝愣愣點頭,“好。” 在這個倉庫耽擱了一天時間,回去的時候天都已經黑了。 司機把車開進地下停車場。 李臻若與田衝收拾好東西下車,一起進了電梯。 李��若按了頂樓,而田衝卻按了一樓。 “不上去了?”李臻若問道。 田衝說:“這麼晚了不上去了,反正明天也是同樣的材料,我直接回去了。” 李臻若聞言笑了笑,說:“也好。” 田衝於是問道:“李助理還要回辦公室?” 李臻若說:“老闆等著我回去匯報情況,這次檢查他比你想象的更重視。” 田衝愣了愣,看電梯到一樓已經開了門,又伸手關上門按了倉儲部的樓層。 “不回去?”李臻若奇怪問道。 田衝說:“我想起來了,還是先回辦公室把今天的材料整理一下。” 李臻若笑笑,“那也好。” 他回去辦公室,其實駱飛並沒有留下來等他,估計是和鳳俊元約會去了。 李臻若自己把文件整理好,去衛生間照了照鏡子,發現眉梢眼角都透著些疲倦。其實以前他也加班,不過那時候他是坐在辦公室裡做決策的那個人,對於他的許多觀點,李江臨一直都很贊同,會安排下面的人去執行。 在他還在韻臨的那些日子裡,李江臨始終還是坐著第一把交椅,只要李江臨贊成了他的意見,下面的人就不會出來反對,想來和後來李臻然獨自執掌韻臨還是不一樣。 李臻然大概是要比他辛苦得多的。 收拾好了,李臻若坐電梯到一樓時,正碰到田衝從另外一個電梯出來,兩個人打了聲招呼,一起朝外面走去。 公司大樓裡開著空調,一走出大門就一股寒意撲面而來,李臻若下意識攏了攏衣領。 這時他看到前面停了一輛車,李臻然正站在車門邊上朝他這個方向看過來。 李臻若腳步停頓一下,朝李臻然的方向走去,問道:“怎麼來了?” 李臻然說:“等你吃晚飯。” 李臻若問他:“你怎麼知道我還沒走?”他下意識想要看一眼手機,懷疑被李臻然給裝了定位。 李臻然說:“沒有定位你,是我打電話問駱飛的,他說司機剛剛送你回公司。” 旁邊田衝打量了一下李臻然身後的車,又看了看李臻然,沒認出這是誰,他對李臻若說:“你有朋友來,那我先走了。” 李臻若點點頭,“明天見。” 田衝於是揮揮手轉身走了。 李臻然看著他高大的背影,問道:“什麼人?” 李臻若說:“公司同事。” “長得挺帥氣的啊,”李臻然說。 李臻若聞言,對他說:“你喜歡啊?要不要給你介紹。” 李臻然說:“可惜不合我口味。” 李臻然讓司機先把車開走,自己陪著李臻若慢慢散步回去。 兩個人並肩走著,偶爾手背碰到手背,李臻若察覺李臻然的手很涼。 他忍不住開口問道:“在外面站了很久?” 李臻然說:“沒多久。” 李臻若想說你手都涼了,可是想了想沒說出口。 這時,李臻然卻突然抓住他的手,李臻若下意識想要掙開,李臻然卻握著他的手放進了自己的上衣口袋裡。 口袋裡很溫暖,帶著李臻然身體的熱度。 李臻若掙脫了一下沒能掙開,說道:“別人會以為我們是變態的。” 李臻然卻說:“別人怎麼看對我來說不重要。” 晚飯是在李臻若住處旁邊的小飯館裡吃的。 飯館裡面玻璃大門緊閉著,充斥著食物的香味和溫暖的熱氣。兩個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喝羊肉湯吃蒸菜。 吃完飯,李臻然問他:“要看電影嗎?” 李臻若看著他,“誰要跟你看電影啊!” 李臻然似乎有些苦惱,“那我該邀請你做什麼?” “什麼都不用做,”李臻若招呼老闆來結賬,“我要回去整理材料,開始寫報告。” 李臻然說:“駱飛真是刻薄。” 說起駱飛,李臻若突然想到一件事,他湊近李臻然低聲問道:“你知道駱飛是什麼嗎?” “駱飛是什麼?” 李臻若說:“駱飛不是人你知道嗎?” 李臻然微微蹙眉,“那是什麼?” 李臻若神秘兮兮說道:“我懷疑他是兔子。” 李臻然神色懷疑地看著他。 李臻若說:“他說過,他的尾巴很可愛。” 李臻然聞言,神情頓時變得有些意味深長。 李臻若笑著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李臻然突然伸出手抓住他的手,“你果然還是了解我的。” 李臻若把手抽了回來,“誰有空了解你。” 結了賬,推開飯館的門出去,外面又是一陣寒��凜冽。 李臻然陪著李臻若朝他住的地方走去,一直將他送到了家門前,看到李臻若開門的時候,問他:“要邀請我去坐坐嗎?” 李臻若說:“我說了要寫報告。” 李臻然低頭想了想。 “怎麼?”李臻若忍不住問他。 李臻然說:“沒怎麼,你看不出來我在追求你?” 李臻若一下子嘲笑出聲來,“要扮演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啊?” 李臻然並不生氣,他說:“追求的過程不就是讓你感覺到我對你的愛嗎?吃飯、看電影、逛街,你覺得還有些什麼?我都可以為你做。” 李臻若背靠在門邊上,“你這麼快就移情別戀了?你不要李臻若了?” 李臻然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耳垂,湊近他耳邊說道:“我從來沒有移過情,從頭到尾都只有你一個人,只愛你一個人,我是你的,身心都是。” 站直身體之後,李臻然發現李臻若的耳朵變紅了。 李臻若整個人都有些恍惚,還沒有從剛才李臻然的深情告白帶來的衝擊中回過神來。 李臻然說:“我走了,工作慢慢做,注意身體。” 晚上,李臻若裹在被子裡用筆記本電腦寫報告,腦袋裡面有些亂糟糟的。 裹了一會兒他覺得有些熱,抬起手摸了一下臉,發現臉頰都在發燙。停下來想了一會兒,李臻若覺得是因為晚上那一碗羊肉湯的緣故,喝得他現在渾身燥熱。 可是他已經單身很長一段時間了,就算是燥熱到死,也不會有人來給他緩解的。 李臻若胡思亂想著,是不是該把李臻然留下來呢?反正他自己也沒什麼節操。想到這裡,腦袋裡面又立即否決了,他早就把節操給撿了回來,沒有愛情的性,他是完全不需要的。 不過其實對李臻然還是有愛情的,最好是睡完了他,睜開眼睛起床,頭也不回地穿衣服,用冷酷的語氣說:“你可以走了。” 或者直接離開,丟兩百塊錢在床頭櫃上,告訴他:“你也就值這麼多錢。” 一邊想著,李臻若一邊發現自己更加燥熱了,最好沒有辦法,只能夠把手伸進了被子裡面。 手一直放在外面,這時候涼得厲害,碰到自己的時候,李臻若沒忍住從頭到腳打了個顫,然後嘆一口氣。 第93章 第二天繼續和田衝去檢查倉庫。 今天的田衝看起來比昨天要認真得多。 本來他們倉儲部的和下面這些倉庫負責人都很熟悉,結果到了這裡,他也只是老實跟在李臻若後面,並不與負責人多說什麼。 這邊倉庫要大一些,進出貨數量也很可觀,下午忙完的時候天就已經黑了。 田衝手機突然響起來,看到是個陌生的電話號碼,有些奇怪地接了。 結果那邊是個沉穩的男人聲音:“你是倉儲部田衝?” 田衝聽對方語氣像是公司的上級,連忙態度端正地應道:“我是,請問您哪位?” 電話那邊的人說:“我是駱飛,你讓接一下電話吧,他手機關機了。” 田衝聽到駱飛這個名字先是愣了一下,後面反應過來整個人一激靈,連忙說道:“好、好的,駱總,您稍等。” 他把手機急急忙忙遞給李臻若,緊張地用嘴型說道:“大boss!” 李臻若則是接過來,有些懶洋洋地“喂”一聲。 駱飛問他:“怎麼不開機?” 李臻若掏出手機,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沒電了。 駱飛說:“我給你地址,晚上一起吃飯。” 李臻若語氣充滿了懷疑,“你約我吃飯?” 駱飛說道:“還有小鳳,來嗎?” 李臻若想了想,“還有李臻然是吧?” 駱飛只是笑了一聲。 李臻若無奈道:“你是不是收他錢了?” 駱飛仍然是笑了一聲,意義不明。 李臻若最後還是讓駱飛給了他地址,隨後掛斷電話。 把手機交還給田衝,李臻若讓司機把他送到市區方便打車的地方讓他下車,然後直接送田衝回公司。 直到李臻若下車了,田衝還捏著手機在努力回想,他問司機:“你聽說過李臻然嗎?我覺得這名字好耳熟。” 司機順口說道:“是不是韻臨的二公子,跟我們大老闆關係很好的。” 田衝瞪大眼睛,“是他!我就說嘛!” 李臻若那麼年輕,一來公司駱飛就很看重他,大家都在猜測那個年輕人肯定有背景,現在看來果然沒有猜錯。 打車去了駱飛給他說的西餐廳,李臻若進去之前突然覺得自己有些灰頭土臉。 倉庫在城郊,那裡環境開敞風又很大,李臻若連頭髮都覺得灰蓬蓬的。 他於是先去了趟衛生間,從小隔間出來就換了套乾淨得體的西裝,然後朝著餐廳裡面走去。 駱飛和鳳俊元坐在餐廳角落舒適的位置,遠遠見到李臻若,鳳俊元抬起一隻手跟他打招呼。 李臻若過去坐下,問道:“李臻然呢?” 駱飛說:“這麼想他?” 李臻若有點疲倦,打了個哈欠懶得理他,說:“不等他了?我可以點餐了嗎?” 鳳俊元從駱飛旁邊起身,過去坐到了李臻若身邊,伸手摸摸他的腦袋。 李臻若知道他師父家里幾個都把他當成貓了,自己也習慣他們這種親密的動作,於是並不排斥,還伸手抱了抱他,“小鳳。” 鳳俊元也抱著他,一邊摸他的頭髮,一邊還想要親一親他的額頭,被駱飛一把給拎了回來。 駱飛說:“別鬧。” 李臻若小聲對鳳俊元說:“你不肯告訴我,可我還是知道駱飛是什麼了?” 鳳俊元詫異看他,“是嗎?” 李臻若說:“他是兔子吧?” 鳳俊元依然是一臉詫異,“他是兔子嗎?” 駱飛冷眼看著他們,拿起桌面上的叉子指了指李臻若:“扣獎金。” 李臻然來晚了一些,坐下來說道:“抱歉,有點事耽擱了。” 李臻若看他神情並不是太輕鬆,忍不住問道:“怎麼了?” 李臻然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爸爸不太舒服,下午把他送去了醫院,等會兒晚上我再去看看他。” 駱飛問道:“沒事吧?” 李臻然說:“沒什麼,老毛病了,反反覆復的。” 李臻若回想起最後一次見到李江臨的時候,他的身體好像在逐漸好轉。 李臻泰的死對李江臨來說肯定是個打擊,然而也讓他徹底了卻了一件心事,在那之後李江臨的身體其實慢慢在康復,但是怎麼都不可能恢復到原來的樣子了。 只是沒想到這時候會突然又進了醫院。 李家一直有家庭醫生,家裡也住著看護,會送到醫院,大概是情況有些嚴重。 李臻然吃飯吃得有些匆忙。 吃完之後,他伸手攬過李臻若肩膀,在他臉頰吻了一下說道:“我還得去醫院,讓駱飛送你回家吧。” 李臻若沒覺得有什麼不對,他只是伸手抓住李臻然的手臂,說道:“我跟你一起去吧。” “你要去?”李臻然問他。 李臻若說:“嗯,我想去看看。” 李臻然稍一猶豫,最後說道:“那一起去吧。” 李臻若多少還是關心李江臨的。他的親生母親已經去世了,那個所謂的親生父親從來沒有見過面,大概連他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都不知道,他也從來沒想過那個人是他的父親。 兄弟幾個親情淡漠,唯一還能算得上親人的,大概只有李江臨。 雖然在他生命的最後那些日子,李江臨放棄了他,但是就像李臻泰,哪怕背叛了李江臨,李江臨卻也沒有完全對他狠下心來。李臻若後來忍不住去想,如果他不死的話,說不定有一天還是有可能回來李家,繼續做李江臨兒子的。 這不過是些妄想,到現在李臻若已經不去想這些了。 他只是想要去看看李江臨。 如果有一天李江臨去世了,他未必能夠在他身邊陪他走到最後,現在趁著人還在,能夠見到他便多見一見吧。 開車去醫院的路上,李臻然並沒有問他“你既然不是李臻若,為什麼要去看李江臨”這種問題。 所以李臻若想好的答案也就沒了作用。 李臻然只是問他:“今天累了吧?” 李臻若說:“還好。你爸爸怎麼樣?” 李臻然應道:“老毛病,你知道的,去看看吧。” 開車到醫院,李臻若跟著李臻然去了李江臨所在的vip病房。 打開房門,李臻若發現朱凱竟然在裡面。 朱凱本來坐在床邊看著李江臨,聽到動靜轉過頭來看他們,見到李臻若之後有點詫異,“你怎麼來了?” 李家人許久沒有見過李臻若,問李臻然他又不說,大家都以為他們是吵架了。 李臻然只說:“他來看看爸爸。” 朱凱於是站了起來,“那你們過來坐吧,我出去買包煙。” 說完,朱凱便朝外面走去。 李臻然和李臻若走到病床旁邊坐下來。 李江臨似乎是睡著了,呼吸有些濁重。 “爸爸,”李臻然輕輕喊他。 結果李江臨竟然緩緩睜開了眼睛,先是看了他一會兒,隨後又看向李臻若,說:“你來了。” “李老先生,”李臻若喚道。 李江臨說:“不用這麼叫我,叫我李伯伯就行了。” 李臻若沒說話。 李江臨聲音虛弱,“我以為你和臻然吵架了。” 李臻若聞言,輕輕笑了一下,“是,我跟他吵架了。” 李江臨嘆口氣,“生命就那麼短短幾十年,也就是年輕人不懂得珍惜,沒什麼大不了的,過去了就好了。” 李臻若說道:“您不是反對嗎?” 李江臨雙目有些渾濁,“如果我反對有用的話,自然會反對到底。可是這個兒子,我自己都不夠了解他,我也不覺得我的反對會有作用,既然你們一定要在一起,那就隨便你們吧。” “爸爸,”李臻然輕聲喊他。 李江臨說:“我之前做過不少事情,到了現在我也不知道該不該後悔,可是我卻很清楚,後悔是最沒有用的一件事情,因為那已經無法補救,既然如此,有些事情趁著還沒有走到絕路上,能夠回頭就盡早回頭吧。” 雖然說的是李臻若和李臻然的事情,可是李江臨更像是在對過去的自己說話。 這一刻,李臻若突然覺得他是不是想起了朱韻。 究竟當年他和朱韻之間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朱韻會和別人生下朱凱,到現在李臻若恐怕是很難知道真相了。而且李臻若也不那麼想知道真相,有時候父母對於子女來說,維持著心目中最美好的那個形象,未必不是好事。 說了這麼多話,李江臨似乎有些累了,他閉上眼睛,在安靜的病房裡面只能聽到他沉重的呼吸聲。 “臻然,”李江臨突然又說道。 “爸爸?” 李江臨說:“照顧好你自己,看好老三,我只有你們兩個孩子了。” 李臻然說:“我會的。” 李江臨又說:“想做什麼就去做吧,不必要等到將來後悔。” 李臻然聞言,轉過頭來看向李臻若。 李臻若輕聲說道:“李伯伯,你好好休息。” 李江臨睡下了,李臻然送李臻若離開。 從病房出來,李臻若說:“你不用送我了,多陪他一會兒吧。” 他話音剛落,聽到走廊那邊有個腳步聲正在慢慢靠近,轉頭去看發現是李臻自。 他們白天都有工作,也就晚上下班稍微空閒一些,所以趁著這個時候來陪陪李江臨。 李臻自大概是唯一一個還不知道自己和李江臨關係的人,其實也挺好,至少李江臨還有個對他真情實意的兒子。 看到李臻若,李臻自瞪大眼睛,“你什麼時候來的?” 李臻若說:“我來探望李老先生。” ���臻自打量他,“聽說你從我二哥��裡辭職,去了駱飛那邊?” 李臻若深吸一口氣,不急不緩說道:“良禽擇木而棲,有問題?” 李臻自聞言,抬手撞了一下李臻然,“二哥,你小情兒說你是爛木頭。”說著還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李臻然下面。 李臻然笑了一聲,“爛不爛也是他試過了才知道。” 李臻若沒心情跟他們兄弟兩個講色情笑話,他又疲倦地打了個哈欠,說:“我先走了。” 李臻然對他說:“我送你吧。” 李臻若應道:“不必了,”揮了揮手,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雖然沒有回頭,可是李臻若還是聽到李臻自和李臻然說:“二哥,他這樣對你欲擒故縱的,你就真的上鉤了?” 李臻然好像是笑了一聲沒說話。 李臻自又說:“別怕他,你也吊著他玩兒幾天。” 後面的話李臻若沒聽到,因為他已經進了電梯,看著電梯門緩緩關上,李臻若心裡唯一的想法就是:有本事吊來看看。 他知道李臻然現在一定不敢。 第三天公司有點事情耽擱了,於是最後一個倉庫的行程安排在了第四天。 有了前面兩天的經驗,這天一大早李臻若就和田衝出發了,連早飯也是在車上隨便吃了兩個包子。 看了一下最後這個倉庫的資料,李臻若見行程尚遠,便閉上眼睛睡了個覺。 雖然一大早出發,可是在出城的路上還是堵了一個多小時,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已經上午快十點了。 倉庫負責人接待了他們,問他們有沒有吃早飯,請他們去辦公室坐下先喝兩杯茶。 李臻若直接拒絕了,說:“我們就直接開始吧,不然等到今天檢查結束,恐怕就回不去了。” 負責人沒有辦法,把李臻若他們帶去了倉庫,也把準備好的材料全部都抱了出來。 這個倉庫是三座倉庫裡面最大的一個,因為路程相對較遠,其實李臻若已經做好了準備一天之內沒辦法完成工作,可能要明天才能回去了。 負責人一直陪在李臻若身邊,大概是想要和他套套近乎,不過李臻若並不怎麼感興趣,專心檢查所有的入庫和出庫單。 他手裡有公司的進出庫記錄,需要和這邊的一一對照,看有沒有出入。 吃完午飯,李臻若覺得有些氣悶,也實在是疲倦了,便出來轉了轉。 他在庫房的範圍內走了一圈,有些奇怪地發現明明這邊記錄是有九個庫房,可是他在這一片範圍來只一共見到了八間,還有一個呢? 他回來問田衝:“你清點了所有庫房嗎?”貨物不可能一一清點,但是田衝基本還是去看了個大概的。 田衝說:“是啊,還剩三個庫房。” 李臻若問他:“我記得檔案上寫一共有九個庫房,可是這裡怎麼只有八個?” 田衝愣了愣,“不是只有八個嗎?” 他自己想了一會兒,去翻開文件來看,說:“哦,真的有九個。” 下午,李臻若問了倉庫負責人。 負責人聞言說道:“第九個倉庫距離這邊有點距離,那是個舊倉庫了,環境不好而且防潮也不太好,我打了申請要重新修整,現在是空置的。” “空置的?”李臻若問道。 負責人說:“是啊,已經打圍了不方便進去,倉庫確實不合格,所以停用修整。” 李臻若點了點頭,他問田衝:“你們倉儲部知道嗎?” 田衝皺眉想了想,“今年這邊好像是打了報告要整修。” 李臻若於是問那負責人:“已經動工了嗎?” 負責人說:“還沒有呢,這不是馬上要過年了嗎,這個月剛剛打圍,等到過完年就正是開始動工。” 李臻若應道:“那好。” 之後他就沒有再過問那個倉庫的事情,既然開始打圍準備施工,也沒有讓田衝親自過去看。 下午李臻若的工作速度有些減慢。 田衝事情做完了,回來他身邊幫他。 李臻若說:“沒事,今天肯定看不完了,明天繼續吧。” 田衝有些詫異,“明天再過來嗎?” 李臻若想了想,“與其浪費時間在路上,不如今天在這邊住下吧。” “住下啊……”田衝的語氣顯然是不太樂意。 倉庫負責人倒是熱情輓留他們,“那就住下吧,我馬上叫人去市區訂酒店,晚飯也到市區去吃,我知道一家餐館的冷水魚做得很不錯。” 李臻若抬起頭看他,微笑著說道:“不必那麼客氣了,去市區也是浪費時間,今晚就在這裡找個房間給我們住吧。” “啊?”這回田衝徹底有點傻了,“住這裡?” 這裡倉庫平時有人值班,非要找張床睡當然不是不可能,但是條件肯定差得可怕。田衝不是什麼有錢人大少爺,可也是大城市坐辦公室的,跟著倉儲部出來抽檢,哪一次倉庫這邊不是把他們伺候得好好的,今天卻不知道這位助理大人抽什麼風,竟然要住在倉庫這邊。 負責人顯然也有些愣,他連忙說:“這裡住不了人,條件太差,這兩天天氣也冷,當心晚上凍壞了,還是去酒店住吧。” 田衝於是也小聲說了一句:“是啊。” 李臻若說:“沒關係,就住這裡,趁著時間還早買兩床厚被子過來,我今天實在累了,連坐車都不想坐了。” 負責人依然為難,朝田衝看去。 田衝非常不想住在這裡,可又不好直接開口反對李臻若,只能低聲跟負責人說,他看能不能再勸勸李臻若。 結果田衝還是沒能勸服李臻若,李臻若晚上一定要住在倉庫這邊。 負責人只能給在三層的辦公小樓收拾了一間房間出來,搭了兩張鋼絲床,被褥倒是全新買的,乾淨柔軟。 李臻若不肯去市區吃晚飯,負責人便叫人做了一些又去買了幾個菜回來,晚上直接在倉庫這邊開席。菜雖然不怎麼樣,但是酒都是好酒。 負責人親自作陪,晚上也打算留在這邊不走了。 李臻若並不想喝酒,他藉口自己酒精過敏全部都推掉了,後來實在推不過,喝了一杯假裝喝醉,直接趴在了桌子上。 結果田衝一個人應付這邊倉庫的人,被灌得酩酊大醉,送進房間之後直接趴在了床上。 簡單用熱水洗了臉,李臻若躺上床的時候,聽到旁邊田衝在碎碎念。 田衝大概也是神志不清了,嘴裡一直在抱怨,受不了這個地方,環境太糟糕了。 李臻若聞言笑了笑,合衣躺在床上閉著眼睛養神。 外面還人來人往,有人在小聲說話,一頂大燈從三樓照下去,這房間裡面即使不開燈也照得透亮。 李臻若總覺得最後那間倉庫有點問題。 按照負責人的說法,他們兩個月前向公司打報告申請資金修繕,上個月公司批下來資金到位,這個月開始打圍,好像並沒有什麼問題。 但是李臻若記得清楚,在五月份的時候有批貨本來是送到這邊倉庫,就是因為庫存容量不夠,送去了另外一邊倉庫。可是從五月至今,一直沒有那間倉庫的進出貨記錄。 是倉庫早就有了問題負責人一直沒有上報所以閒置了,還是倉庫被挪作了別的用途不想讓公司知道? 如果換做以前的李臻若,他肯定就直接把這裡的情況報告給駱飛,讓駱飛自己斟酌著處理。 可是現在他覺得自己完全有能力先查探一下倉庫的情況,到時候這份報告給駱飛交上去,那就真的漂亮了。 時間還早,李臻若蓋著被子打算先睡一覺,等到凌晨四五點鐘,人睡得最熟最沒防備的時候再說。 結果李臻若自己也沒料到,這一覺還沒睡到半夜就出了點狀況。 倉庫的這棟小樓有三層,也不知道是哪裡出了意外,半夜李臻若聽到外面有騷動,而且空氣中傳來焦糊的氣味,有人在外面喊道:“起火了!” 小樓修得簡陋,本來當時只是臨時搭建後來一直沿用下來,材料易燃,消防也不過關。不知道是哪裡來的火苗,郊區風大,一下子就竄了起來。 李臻若倒是不怕起火,可是房間裡還住著一個田衝呢。 他掀開被子起身,走到田衝床邊拍他的臉,“起來!著火了!” 田衝喝了酒已經完全睡死了,鼾聲震天。李臻若拍他的臉,不過是勉強把他的鼾聲給拍小了,手一拿開他又開始打鼾。 火勢好像沒有被控制住,外面的人開始大喊:“失火了!快起來啊!”在其中,李臻若還聽到夾雜著有人叫他和田衝名字的聲音。 李臻若忍無可忍,一巴掌重重扇過去給了田衝一個耳光,“著火了!想死是不是!” 田衝總算是睜開了眼睛,卻還是一臉恍惚,“怎麼了?” 李臻若沒有辦法,硬是將他從被窩裡拖起來,手臂架在肩膀上往外面跑。 田衝個頭比他高大,李臻若托著他還要走路十分艱難,不過幸好自己力氣夠大,生生將那麼大一個個頭的男人從三樓拖了下去。 這時田衝也逐漸回過神來了,冷風一吹他頭腦清醒幾分,看著映照在眼底的火光,聲音有些發顫,“失火了?” 李臻若沒好氣地說道:“是啊,你是不是要死在裡面啊?傻子!” 把田衝從小樓裡面拖出來之後,李臻若回頭去看,見到火勢更旺了。 負責人正在拼命叫人救火,這附近都是倉庫,要是火勢太大將附近倉庫引燃,那可就真的糟糕了。 李臻若卻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他們的文件還全部留在剛才的那個房間裡面呢。於是將田衝丟在地上,李臻若轉身又要上樓。 田衝嚇得魂飛魄散,什麼酒都醒了,一把抓住李臻若的手,說:“你瘋了?還回去幹嘛?” 李臻若懶得跟他廢話,一腳踹在他肩上將他給踹開了,然後轉身往樓上跑。 田衝捂著肩膀,整個人都被踹愣了。 小樓的火勢越來越大,不過幸好還沒有蔓延。 看守倉庫的員工全部出動,用高壓水槍和滅火器滅火。 儘管如此,李臻若回到房間裡面把文件收拾起來裝進手提包裡之後,房門外的火勢還是蔓延起來了。 李臻若沒有辦法,走到窗口對田衝大喊:“接住!” 田衝連忙撲上去接住了李臻若扔下來的手提包,然後又被熱氣熏得屁滾尿流忙不迭爬開,他對著樓上大喊:“你快下來啊!” 李臻若不著不急從窗戶邊退開,在外面看不到的角度變成了貓的形態,然後從窗戶迅速地溜了出去。 就在他跳出小樓的時候,火勢也被暫時壓製住了,眼看著火光越來越微弱,李臻若轉身朝那邊矮山坡跑去。 他看過這個倉庫的地理圖,這片山坡的背後就是最後那個倉庫,現在人都聚集在這邊救火,李臻若打算趁這個時候過去看一看。 他剛剛跑到小山坡沒多久,突然聽到身後一聲巨響,連忙站住回頭去看,發現原本火勢已經緩下來的小樓又變得火光沖天,看情形很可能是煤氣罐之類的東西爆炸了。 稍微一猶豫,李臻若還是照著既定路線過去了。 而這時候田衝卻整個人都傻了,因為他一直沒有看到李臻若從裡面出來,他以為他還在裡面。 爆炸的衝擊力讓他們不得不退出去很遠,然後又連忙抱起滅火器材繼續回去撲火。 幸好到周圍倉庫還有一段距離,附近沒有其他可燃物,小樓如果繼續這麼燒,哪怕燒成灰燼,應該也不會影響到附近倉庫。 可是即便如此,大家還是拼了命地在滅火。 而田衝一個人傻愣愣抱著公文包站著,他沒見識過這種陣仗,更重要的是,李助理好像出事了,如果李助理不救他,可能早就拿著文件跑出來了。 “啊——”田衝一聲慘叫。 他慘叫的時候,李臻若還在一路奔跑,這個倉庫的距離確實有點遠了,他這麼一路跑過去花了差不多十多分鐘,到了倉庫附近,發現確實已經打圍圍起來了。 跳上矮墻,李臻若在黑暗中抬頭張望,倉庫的門是鋼門,緊緊閉合著沒有鑰匙肯定無法打開,四面都是墻,而只有高處有換氣的排氣扇窗口。 李臻若看了一眼倉庫一角的值班室,那裡面亮著燈,有個人站在門口正在朝那邊起火的小樓方向張望,卻沒有要過去的意思。 既然是空倉庫了,為什麼要安排人值守,而且明知道起火了也沒有去救援? 李臻若更加肯定這個倉庫一定放有東西。 他深吸一口氣,朝著墻壁跳上去,用爪子攀住墻壁一鼓作氣往上爬。幸好倉庫墻壁還是水泥而不是金屬的,李臻若用爪子牢牢摳住,按照夏弘深教他的方法調動全身靈力,當真毫無停滯地一下子爬到了頂部的排氣扇通風口。 排氣扇此時沒有打開,李臻若用爪子拌彎了一片扇葉,順利鑽了進去。 李臻若站在窗口朝裡面張望,見到倉庫果然並不是空置,而是放了許多大塑料桶,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言的味道。 攀著墻壁滑下去,李臻若跳上一個塑料桶掀開蓋子,看見裡面裝滿了液體,味道刺鼻,應該是什麼毒化液體。 從桶邊跳下來,李臻若跳上了另外一個塑料桶,掀開來看依然是同樣的東西。 他掀了十多個桶,裡面基本都是液體和半結晶體,散髮著同樣濃烈刺鼻的氣味。 這倉庫裡存放了那麼多,加起來至少有十多噸,應該是倉庫負責人私自收了別人錢為人存放,而公司那邊根本沒有記錄。這倉庫也沒有存放毒化物品的資格證。 難怪要遮遮掩掩,害怕他們來查,而且趁著年底例行檢查之前,將倉庫打了圍藉口整修。那邊小樓失火,倉庫負責人定然是很緊張的,要是火救不下來蔓延到了倉庫,他這裡存放的東西恐怕也掩蓋不了。 李臻若想要知道的事情都知道了,剩下的他不打算干預,及時報告給駱飛,讓駱飛來處理就好。 沿著剛才翻進來的小窗口又翻了出去,李臻若趴在窗邊朝那邊小樓方向張望。 若是站在下面,隔著矮山坡什麼都看不清,但是站在這裡就能看的清楚,已經沒有沖天的火光了,他猜火勢已經被按了下來。 不過算一算,從他往這邊跑到現在差不多快一個小時,雖然發生了爆炸,可是在滅火設備充足的情況下,熄滅小樓的火也差不多了。 他不急不慢往那邊走去,卻沒料到這時田衝早以為他死在了爆炸裡面。 李臻若走到小樓旁邊時,見到整棟樓黑黝黝的,已經不見了明火,可大家還是不敢停,依然在用高壓水槍朝樓裡噴水。 田衝坐在地上,抱著公文包,神情悲痛地差點哭了出來。 李臻若這才反應過來,田衝一直沒看到他出來,大概是以為他死了。這誤會鬧大了,李臻若回過頭,打算找個沒人的地方變回人形再說。 卻沒想到這時兩輛汽車一前一後停在了小樓前面,剎車在地面摩擦,發出劇烈的響聲。 前面一輛車門打開是駱飛,後面一輛車上下來的卻是李臻然。 李臻若愣了愣停下腳步。 駱飛急匆匆上前,問田衝:“呢?” 田衝哭喪著臉看向小樓,“他回去拿文件,然後煤氣罐爆炸了。” 駱飛聞言還沒來得及反應,而李臻然已經穿過他身邊朝樓梯跑去。 “你回來!”駱飛感覺敏銳,“他沒有死!” 李臻然說:“我知道,我只是去確認而已。” 樓房明火滅了,溫度卻依然很高,而且不知道哪個角落看不見的火星會死而復燃,李臻然毫不猶豫往裡面跑,前腳剛剛上樓梯,後面一塊樓房層板便掉了下來,險些砸在他的腦袋上。 李臻若只覺得那一瞬間心臟都差點蹦了出來,根本來不及有任何想法,身體已經自己衝了出去。 他速度比李臻然要快,竄到李臻然腳邊的時候,對方剛剛上完一截樓梯。 李臻若攀著他的腿直接竄到了他的懷裡,被他給伸手抱住。 看到衝進自己懷裡的貓,李臻然立即明白過來,轉身往樓下跑。 結果下了兩層樓梯,又有一塊層板掉了下來。 李臻若下意識要爬到李臻然頭上去幫他擋住,而李臻然卻牢牢將他抱在懷裡,完全將他護住。 瞬息之間的事情,那層板掉下來卻沒有砸在他們身上,而是落到了旁邊,外面駱飛站在樓梯前,大聲說道:“還不出來!” 李臻若本來以為那一下李臻然定然躲不過了。 到時候回過神來,才意識到還有個很厲害的大妖怪在外面,駱飛不會看著他們出事的。 李臻然抱著李臻若,腳步迅速而沉穩,離開了兩層小樓卻依然緊緊將他抱在懷裡,一點也不肯鬆開。 李臻若艱難伸直身體,爪子搭在他前胸,伸舌頭舔了舔李臻然的下頜,然後看到他臉上有黑色的痕跡,又舔了舔他的臉,想將痕跡舔乾淨。 李臻然溫柔地撫摸李臻若的頭頂,說:“沒事了。” 李臻若卻覺得他的語氣充滿了害怕,這句沒事大概是在安慰他自己,而不是在安慰李臻若。 而田衝趴在地上開始嚎啕大哭,“對不起,他都是為了救我!” 駱飛看他一眼,“他沒死,你別哭。” 跟著駱飛一起過來的徐升文開始匆忙處理後續工作。 他們一接到田衝的電話就急忙趕過來了,正常來說也要兩個多小時的車程,被強硬地壓縮到了一個小時,然而李臻然依然覺得他來晚了。 如果真如田衝所說的李臻若沒有出來,那他現在過來,應該什麼都輓回不了了。 駱飛看李臻然一直盯著懷裡的貓,反覆摸著貓的頭頂,而小貓也一直在舔李臻然的臉安慰他,於是說道:“你們先上車去休息一下吧。” 李臻然點點頭,抱著李臻若上車。 司機這時沒在車上,跟著下車去看熱鬧了。 李臻若一上車就變回了人形,他伸手抱住李臻然,“我沒事了。” 李臻然沒有說話,只是緊緊抱著他,臉埋在他肩上,呼吸深沉而緩慢。 李臻若突然想起了那一次在天台,他刻意騙李臻然,讓李臻然以為自己去投胎了。當時他就想,李臻然會不會直接從樓上跳下去跟著他走,然而李臻然什麼都沒做。 現在想來,李臻若發現自己真是傻氣,如果李臻然那時候跳下去了,他大概會永遠活在痛苦裡面無法自拔。就算有一天他真的要死了,他希望李臻然能夠開開心心活下去,重新找一個他愛也愛他的人。 李臻若情緒有些激動,剛才層板掉下來的時候,他真的以為李臻然會被砸死在那裡。 比起死別的可怕,生離大概就是在蹉跎生命。 他想要的證明,如果李臻然用生命都無法來證明的話,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更好的證明呢? 真的有那麼一天,李臻然證明了他會一輩子愛他,連生命都願意丟棄地愛他,那時李臻若大概會只剩下悔恨了。 李臻若這時在李臻然耳邊說道:“我原諒你了。” 李臻然驀然抬起頭。 李臻若覺得自己肩膀那處似乎有些濡濕的痕跡,想要低頭仔細去看時,卻已經被李臻然給捏著下頜重重吻住了嘴脣。 他根本沒有力氣反抗,人已經被李臻然壓倒在了汽車後排的座椅,炙熱的親吻瞬間便要將他溺死。 李臻若仰倒著,突然發現車窗外站了個人。 他朝後上方看去,見到是田衝站在外面,一臉驚恐表情地看著他們。 於是連忙拍了拍李臻然的肩膀。 李臻然抬眼看去,卻並沒有停下親吻,反而變本加厲地拉開了李臻若的衣服,一隻手伸了進去。 在做這個動作的時候,田衝發現李臻然眼神凶狠地盯著他,嚇得整個人一愣,然後連忙轉身躲開了。 隨後李臻然的動作才變得輕柔,狂熱的擁吻變成一下一下地淺吻,氣氛也溫情起來。 駱飛過來的時候,李臻若起身拉起衣服,對他說:“我發現了一件事,這裡有個倉庫被負責人挪用存放毒化物品,我建議你報警。” 駱飛聞言神色凝重,點了點頭,“我會處理的。” 說完,駱飛轉過頭看了看周圍混亂的環境,他對李臻然說:“辛苦你們了,這邊的收尾工作我會處理,趁著這時候讓司機送你們去市區開個房間好好休息一下,有很麼事情明天再說吧。” 李臻然應道:“好。” 駱飛拍了一下車門,對李臻若說:“乾得好。” 李臻若豎起大拇指,對他笑了笑。 駱飛走開的同時,招呼李臻然的司機過來開車。 本來駱飛的意思是去就近的市區休息,可是李臻然讓司機直接開車回家。 一晚上經歷了那麼多事情,李臻若的思維還十分清醒,竟然絲毫沒有睡意,而李臻然卻是在高度緊繃之後放鬆下來,汽車開了不久就倒在李臻若腿上睡著了。 李臻若一直溫柔地撫摸他的頭髮,看著車窗外面。 來的時候一路猛衝,回去的路上司機開得平緩了不少,等他們回到市區,司機輕聲問李臻若去哪邊。 李臻若說:“去他的公寓吧。” 這時候不方便回李宅去吵醒王媽他們。 不知不覺,東方的天空已經發白。 司機開到公寓樓下時,清晨第一縷太陽光線從車前窗照射進來,冬天的陽光帶著幾乎難以察覺的暖意,溫柔地灑落在他們身上。 李臻若低頭時,發絲被陽光鍍了一層柔和的金色,他吻了一下李臻然的額頭,說:“到家了,我們回去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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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菲貓復仇記 part.1 BY 金剛圈
文案 李臻若從來沒有想過,在李家這一場兄弟鬩墻的豪門內鬥之中,他會成為第一個徹底出局的人,而且不僅如此,他還殞命在了別人為他精心策劃的一場“意外”之中。 然而這對於李臻若來說並不是終結,“意外”之後醒來,他發現自己竟然變成了一隻加菲貓,這給了他一個機會讓他重返李家,搞清楚三個哥哥到底哪一個才是那場“意外”的幕後黑手。 同時,他也驚奇地察覺,這好像不是一隻普通的貓,它竟然可以……變身 。
第1章 寵物店裡,一隻黃白花紋的異國短毛奶貓正努力舒展著它短小的四肢想要從頂蓋敞開的寵物籠裡爬出去。 然而很可惜,當它好不容易把圓圓的腦袋伸出去的時候,寵物店老闆從籠子旁邊經過,伸出手指輕輕推了一下它的額頭,便將它推了回去,而且還翻了個跟斗,露出雪白的肚皮來。 旁邊一隻奶貓,跟它應該是一窩的兄弟,湊過來輕輕啃咬它的臉,當然只是咬了一嘴的毛而已。 剛才努力想要爬出去的小貓翻身側躺著不動了,任由自己兄弟繼續在它頭頂咬它耳朵。 它有些累了。 這隻貓並不是一隻普通的貓,或者說它並不認為自己是一隻貓,這隻幼小的扁臉貓身體裡居住著一個人類的靈魂。 它,或者用他來描述更加合適,名字叫做李臻若,原本是韻臨集團李氏四公子,今年不過二十三歲。 韻臨集團是如今國內規模首屈一指的集地產、商業、文化以及電子產業為一體的大型集團公司,而李臻若的父親李江臨是這一切的創始人。李江臨這一生戲劇色彩很重,他與妻子朱韻之間並沒有生育子女,他的四個兒子全部是情婦所生,且是不同的情婦為他生下來的。 李臻若是李家第四位公子,也是年齡最小的一個。 本來應該是。 李臻若躺著,他的貓兄弟已經咬累了,趴在他胸口睡了過去,他無力地睜著眼睛,回憶起這短短一個月左右發生的事情。 李家兄弟並不和睦,或許是豪門家族人的天性,又或許是因為他們是異母兄弟。 隨著李江臨年紀越來越大,兄弟之間暗流洶涌,都想要搶到最大的一塊蛋糕。李臻若雖然年紀最小,卻並不甘心任人欺負,他從國外商科畢業回來父親身邊之後,已經初露鋒芒。 然而當他準備大展一番拳腳,卻有人在李家投下了一個重磅炸彈。 至今李臻若也不知道誰是幕後指使者,只知道有一天李江臨把他叫過去,在他面前扔下了一份親子鑒定書。 他李臻若,並不是李江臨的親生兒子。 李臻若幾乎沒有見過他的母親他母親早年間已經去世,如今許多真相也已經無跡可尋,然而血緣關係是騙不了人的,雖然李臻若堅持要與李江臨再做一次鑒定,卻依然得到了同樣的結果。 李臻若像是被人打了一個悶棍,措手不及之下整個人都傻了,他收拾東西搬出了李家,卻不甘心想要找回當年的真相。 有一天晚上,他遇到一個戴著帽子口罩的男人,在漆黑僻靜的小路問他是不是李臻若,他那時候應該轉身就跑的,可還是不夠警惕,被那人一連刺了十多刀,還搶走他身上的財物離開了。 李臻若死於一場“意外”的搶劫,關於這一切他都是在寵物店的電視新聞裡看到的,然而只有他知道這並不是意外,因為那個人知道他是李臻若,是衝著他來的,這是一場謀殺。 可是為什麼要殺他?李臻若想不明白,除了三個哥哥,他想不到其他想要他命的人,可是即便是那三個哥哥,他都不是李江臨的兒子了,對他們到底有什麼威脅,要置他於死地? 李臻若想不明白,他死也不甘心。 或許正是因為不甘心,卻讓他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李臻若抬起他的小爪子,撓了撓一邊耳朵,肚子也覺得餓了,萬分無奈,他翻了個身爬起來,拖著還不那麼十分有力的小短腿去找貓媽媽喝奶去了。 每天喝奶睡覺,陪著小夥伴打鬧,除此之外,李臻若完全無事可做。 他現在最想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能夠離開這家寵物店,想辦法回去李家看看家裡每一個人對於他的死亡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然而他卻連這一個小小的鐵籠子都翻不出去。 後來,李臻若看到來寵物店買寵物的顧客之後想明白了,他當務之急應該是努力喝奶,把自己養的白白嫩嫩,等到三個月左右可能老闆就會把他給賣掉。只要能夠早一點離開寵物店,他回去李家的願望或許就能早一天實現。 喝飽了奶,老闆把幾隻小奶貓放到了寵物店外面曬太陽。 依然是在大籠子裡面,幾隻小貓互相啃咬打鬧著。 只有李臻若很安靜,而且他最近有些憂傷。雖然他不能照鏡子,可是他看到他的媽媽和兄弟姐妹們的臉,也就能夠知道自己長什麼樣子了。 李臻若過去不養貓,對貓的品種也完全不了解,他一開始看到身邊的小貓像是臉被人一拳打扁了的時候還很驚奇,後來他看到了貓媽媽才意識到,這種名字叫做異國短毛貓,俗稱為加菲貓的小貓就是天生一整扁臉。 他自己當然也沒能逃脫這種命運。 憂傷歸憂傷,鬼門關走了一圈還能活過來的李臻若已經該慶幸,一張大餅臉算什麼?至少他還留著一條命,去找那個害死他的“哥哥”算賬不是? 轉眼間三個月過去,寵物店老闆打算���這一窩小加菲貓全部賣掉了。 每天只要有客人造訪,李臻若就會打起精神,乖巧地晃著尾巴像是狗似的努力吸引顧客的注意。 一天下午,一個打扮體面的中年女人站在李臻若待著的鐵籠子面前朝裡面看。 李臻若聽她和老闆聊天的內容,說是來幫自己女兒買一隻小貓回去養。 老闆便努力給她推銷這一籠子小貓,說加菲貓性格溫順安靜,非常適合作為寵物。 婦人似乎有些心動,她將一隻手指伸進了籠子的鐵欄桿之間。 李臻若見狀,連忙前爪扒住籠子,低著頭蹭了一下婦人的手指。 婦人當即輕笑出聲來。 李臻若知道有了效果,便繼續蹭,蹭完了抬起頭一臉可憐兮兮盯著婦人,低低叫了一聲。 “唉,”婦人似乎有些驚訝,指了李臻若不再猶豫說道,“就這隻吧。” 因為五官端正,臉又特別圓,品相不錯的李臻若以將近八千的身價被賣了出去。老闆給婦人交代了許多注意事項,把李臻若抓起來裝進一個可以提的小寵物籠子裡,連帶著一些貓咪的寵物用品被交給了婦人。 終於被賣出去的李臻若並不能長松一口氣。 他待在寵物籠裡,因為不斷晃動而有些緊張,爪子不由自主扣緊了籠子底部,他從在這隻小貓體內重生到現在,今天是第一次離開寵物店看到外面的世界,周圍的環境很陌生,他並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地方。 婦人提著他打了一輛出租車,上去之後給司機報了一個地址。 那個小區的名字李臻若聽說過,是市區一個很高檔的樓盤,住戶都是身價不錯的有錢人。 而且李臻若知道他三哥好像曾經在那個樓盤買了兩套房子當作投資。 上出租車之後,婦人把籠子外面的布罩給拉上來,只給李臻若留了一條縫,這樣李臻若從縫隙裡面幾乎看不清什麼東西,他安靜地趴了下來。 過了差不多半個小時,出租車停下來,李臻若知道大概是到了。 婦人付了車錢,提著他下車。 李臻若掙扎了一下,想要引起婦人注意把布罩給他拉下來,讓他看看外面,可是婦人注意是注意到了,卻並沒有如他的願,只是提高了籠子,對他說了一句:“乖,馬上就到家了。” 李臻若:“……” 婦人提著他坐電梯回到家裡,屋子空空盪蕩似乎沒有別的人在。 李臻若被連著籠子一起放在了桌子上,並沒有立即放他出來,只是將籠子外面的布罩給取了下來。 空氣終於變得新鮮充足,李臻若轉動著身體打量這一間大房子。 這個樓盤是市中心的高檔樓盤,房價不菲,那婦人雖然衣著打扮看起來挺富貴,可是儀態語氣卻並不像是什麼富家太太。 李臻若一時間有些拿不準她的身份。 當他轉了個圈看到掛在客廳一張大型的海報時,終於知道這間屋子的主人是什麼人了。 海報上面是一個如今當紅的女星,名字叫做余冰薇。 余冰薇本來是一個舞蹈老師,身材極佳,年前參加了一個電視台的舞蹈節目,因為身材魔鬼臉蛋清純,一夕之間爆紅起來。 之後她接連參演了一些電影和電視劇,網上一直傳說余冰薇是背後有金主在捧她,至於這個金主是誰,李臻若並沒有關注過,他對於娛樂圈這些事情向來不怎麼感興趣。 那個婦人說她是給女兒買寵物,看來應該就是余冰薇的媽媽了。 余媽媽一直在家裡忙碌著,李臻若看她走來走去,像是在準備貓窩和貓糧,可就是不肯先放他出來。 過了差不多有半個小時,余媽媽過來將李臻若從籠子裡放出來,抱在手上,朝著角落的貓窩走去,一一給他指點:這是你睡覺的地方,這是吃飯的地方,這是上廁所的地方…… 李臻若很懷疑,他如果真是隻貓的話,能聽得懂嗎? 余媽媽大概是第一次養寵物,不過非常細心,把所有東西都給家裡新來的小貓準備周全了。 最後,她輕輕把李臻若放在了柔軟的貓窩裡面,用手指點了一下他濕漉漉的小鼻頭才離開朝廚房走去。 李臻若從變成一隻貓之後,第一次有了自由的感覺,雖然自由的範圍只有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大小,可是也好過在寵物店每次走出去不到一米就會被老闆或者貓媽媽給抓回去的憋屈感。 他靜靜在貓窩裡蹲了一會兒,朝著外面邁出了他的小短腿。 李臻若走到廚房門口看了一眼,見到余媽媽正在做飯,便悄無聲息地退開。他又走到大門前,見到大門緊閉著,自己除非能跳起來,估計是怎麼都碰不到門鎖的。 他倒是看過一些能跳起來自己開門的貓咪視頻,可是現在自己還遠遠沒有那個本事,或許等他做貓做的熟練了的時候,可以去嘗試一些。 從大門邊上繞開,李臻若走到窗邊發現客廳裡是飄窗,沒辦法看到下面,而且飄窗太高,他現在也沒辦法跳上去。 除了客廳和飯廳,李臻若再去別的房間,發現房門都是關著的,不知道平時習慣如此,還是余媽媽為了防止他亂跑而特意關上的。 只能簡單在房間裡轉了一圈,李臻若無事可做,回來在自己的小碗旁邊喝了點清水,嚼了幾顆貓糧,又回去窩裡趴著。 貓糧不好吃,可是現在他沒有別的選擇,不吃就會餓肚子。 他還得留著這條命回去李家呢。 那天一直到了晚上,余冰薇回來了。 當時李臻若趴在貓窩裡有些犯困了,他聽到開門的聲音,耳朵立即立了起來,猶豫一下趴在窩裡沒動,因為他還記得自己是隻貓而不是狗。 余媽媽穿著睡衣從裡面出來,接過余冰薇手裡的提包給她掛起來,余冰薇換了拖鞋一邊朝裡面走一邊把外套脫了。 單外套裡面是件低胸的吊帶衫。 余媽媽告訴女兒,貓已經買回來了。 余冰薇天真清純的臉上頓時露出燦爛的笑容,她走到貓窩旁邊,一把把李臻若從溫暖的窩裡抱出來,在他鼻子和眼睛上親了幾下,說道:“好可愛!” 李臻若鼻子裡聞到全是香水的化妝品的味道,他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余冰薇顯然很喜歡他,把他抱在懷裡,又用額頭去碰他的額頭,說:“寶貝,給你取個名字吧,叫什麼名字好呢?” 李臻若此時倒是無心理會自己要叫什麼名字才好,因為他整張臉都陷入了余冰薇胸前兩團柔軟之中。余冰薇一直被媒體稱為魔鬼身材,比起洋妞來都絲毫不遜色,李臻若臉埋在裡面,一股乳香撲鼻,簡直快要窒息了。 他努力抬起頭來,把下巴放在余冰薇乳溝上,抬頭看著她喘氣。 這個乖巧的動作取悅了余冰薇,又在他額頭上親了幾下,說:“跟個肉團子一樣,就叫團子好了。” 李臻若於是多了個小名叫做“團子”。 作者有話要說: 本文從頭到尾1V1,麼麼噠 第2章 在余家待了十多天,李臻若大概也清楚余冰薇的生活規律了。 余冰薇並不是每天都有工作,但是一旦有事出去也可能接連兩三天不回家。余冰薇只要回家總會把李臻若抱起來親一親摸一摸,好吧,既然是個大美女,李臻若還是覺得挺享受的。 而平時,幾乎都是余媽媽在負責他的吃喝拉撒。 因為他不會亂拉也不在家裡搗亂,所以余媽媽也非常喜歡他,下午沒事會把他抱在腿上一邊給他順毛一邊看電視。 李臻若無聊時也盯著電視看,但是更多時候是在打主意怎麼溜出去。 他已經在余冰薇房間裡的落地窗朝外面看過了,這裡至少有十多層高,他是不能飛檐走壁,所以也不敢從窗戶往外面竄。 如今的希望就是余媽媽哪天開門忘了關,他能直接溜出去,或者余冰薇願意帶他出門的時候。 雖然看起來希望都挺渺茫,不過李臻若相信總是有機會的,他一定要沉得住氣。 晚上,余冰薇洗完澡躺在床上玩平板電腦,就把李臻若抱了過去,讓他躺在旁邊。 李臻若安靜趴了一會兒,站起來爬到了余冰薇的胸口,在她胸前兩團軟肉上趴了下來。余冰薇洗完澡沒穿內衣,這時候趴上去格外柔軟。反正都不能改變現狀了,何不對自己好一些呢?李臻若心裡想著,趴得心安理得。 余冰薇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還伸手捏了一下李臻若的脖子,繼續玩著平板。 就這麼軟玉溫香一團,昏昏欲睡的時候,李臻若聽到了有人用鑰匙開門的聲音。 這個家裡向來只有餘媽媽和余冰薇兩個人,有打掃衛生的保姆一個星期過來一次,看這時間已經晚上快十點了,李臻若想不到會是有什麼人過來。 他抬起了頭,表現得有點好奇。 余冰薇卻只是微笑了一下,伸手捏一捏他的耳朵,穿著性感睡衣躺在床上依然一動不動。 李臻若聽到有人朝屋子裡面走來的聲音,余媽媽這時候已經回房間了,估計也是聽到了聲音卻沒有一點反應。 這應該是個男人的腳步聲,而且有餘家的鑰匙,看余冰薇的反應,這個男人有很大的可能就是傳說中余冰薇的金主。 李臻若不關心娛樂圈,卻不代表沒有好奇心,他的眼睛緊盯著臥房的門。 接著果然便聽到那男人的腳步聲走到房門外,然後擰開了房門。 見過一隻貓驚愕的表情嗎?李臻若自從變成貓之後,便不再去去掩飾自己的表情,因為別人看到了也不會在意。 不過此刻他真的很驚訝,因為他沒想到開門進來的人竟然會是他認識的人,也是他一心想要見到的人其中之一。 李臻自,李臻若的三哥,李江臨的三公子,今年二十五歲。 小時候,李臻若和李臻自的感情不怎麼好,雖然他和幾個哥哥感情都不好,但是不加掩飾發生過矛盾的只有李臻自。 李臻自初中畢業就出國了,比李臻若還要先出去,回來時惹了一身洋鬼子的毛病,有段時間李江臨對他很是不滿。 紈褲、放縱、享受生活,李家那麼大的產業,李臻自最關注的卻是娛樂產業。 韻臨底下有娛樂文化公司,可是相比起捧明星拍電影,李江臨更願意��地興建娛樂文化實業。不過李臻自卻一心要把娛樂公司做大,投資拍了幾部電影,結果收益不錯,李江臨便也由著他去了。 李臻自這麼做固然有興趣成分在裡面,不過在李家人看來,睡女明星或許是他更大的興趣愛好。 李江臨對此雖有不滿,可是兒子這麼大了,他也不過提點幾句,而李臻若卻覺得這樣最好,他樂於見到李臻自陷入各種八卦醜聞之中,讓李江臨對他越來越失望。 只是李臻若真沒想到,余冰薇背後的金主竟然會是李臻自,難怪這個女人短短時間便在娛樂圈混的風生水起。 聽說李臻自的母親是個混血美女,他有四分之一的歐洲血統,皮膚要比尋常人白一些,鼻梁也更加高挺,棕色的頭髮微微卷曲,繼承了他母親容貌的所有優點。 余冰薇此時放下了手中平板,伸手摸著李臻若的頭,似笑非笑看著李臻自,說道:“來了?” 李臻若覺得余冰薇摸他的感覺都不對了,整個人有些汗毛直豎,表現出來就是貓毛都立了起來。 李臻自看著李臻若,一邊伸手拉扯領上的扣子,一邊問道:“你買的貓?” 余冰薇笑著伸手把李臻若抱起來給李臻自看,“是啊,名字叫團子,可愛嗎?” 李臻自哼一聲,“臉都糊成一團了。” 余冰薇說:“你不懂。” 李臻自把衣服解開一些,走到床邊坐下。 李臻若隨著他的靠近,下意識掙扎了一下,可是余冰薇卻沒有放開他。 李臻自伸出手捏著李臻若一條腿晃了晃,說:“公貓。” 聽到他這句話,李臻若下意識便要夾緊腿。 緊接著李臻自又說了一句:“過些日子送去閹了吧。” 這回,李臻若瞪大眼睛,當真全身毛都炸了起來,他沒忍住發出一聲威脅似的叫聲,同時卷起尾巴遮住自己下半身。 李臻自若有所思看他,“能聽懂?” 余冰薇笑著把李臻若抱回懷裡,“開什麼玩笑,我才不閹它,多可憐。” 李臻若從未覺得余冰薇的懷抱如此溫暖。 余冰薇對李臻自玩笑說道:“怎麼不把你自己閹了?” 李臻自眉毛一挑,“你要閹我?” 余冰薇笑著說道:“別耍流氓,沒看我團子還在這兒嗎?” 李臻自突然伸手一把拎住李臻若後頸,把他提起來朝床下扔去。 李臻若嚇了一跳,被扔到地上打了個滾才站穩了身子,不禁有些惱怒。 而此時無論李臻自還是余冰薇顯然都顧不上他了。 李臻若抬頭正見到李臻自在脫衣服,他後背線條流暢,肌肉緊繃,再往下他解開皮帶,長褲朝下垮去,露出半邊緊實的屁股來。 李臻若還從未見過李臻自的裸體,他更不想看著自己三哥跟別的女人上床,這一切來得實在太突然,他不想看啊! 房門被鎖了,雖然沒有反鎖,可是李臻若開不開,他也沒有傻到當著床上兩個人的面去跳起來努力開門。 李臻自已經壓在了余冰薇身上。 操! 李臻若忍不住罵髒話了,他在房間裡轉了一圈,最後走到落地窗的窗簾後面趴下來。想看的不想看的反正他都看到了,耳朵也沒辦法堵住,只能夠眯起眼睛養神。 真要說的話,相比起余冰薇的魔鬼身材,還是看到自己三哥裸體對他的衝擊大一些,而且還是在這種狀態之下,真是瞎了他的貓眼。 大床上,李臻自和余冰薇還在熱火朝天。 李臻若心想他要是余冰薇還真舍不得閹了李臻自,李臻自還真是有那個資本在外面亂搞的。 主臥有配套的衛生間,李臻若沒機會趁他們去衛生間的時候溜出去,無可奈何只能趴在窗簾後面睡了一整晚。 第二天早早的李臻若就醒了,他趴著一動不動,猶豫要不要過去把余冰薇給叫醒,可他實在不想看到李臻自和女人躺在床上的樣子,他怕長針眼。 結果趴了一會兒,他聽到余冰薇和李臻自醒了躺在床上說話。 李臻若不禁豎起了耳朵。 余冰薇問的是關於最近一部電影的事情。 李臻自躺著,漫不經心地回答她,語氣雖然沒有不耐煩,可也不見得多熱切。 李臻若聽了一會兒,發現沒有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便又耷拉著耳朵趴了下去。 剛開始有些泄氣,不過後來李臻若卻想到,之前還不知道怎麼回到李家,現在卻直接跟李臻自包養的女明星扯上了關係,比起最初已經有了很大的進展了。 或許他可以再努力做些什麼,哪怕是從李臻自嘴裡聽到一些消息也是好的。 比如說,他已經死了好幾個月,李家人到底都是個什麼反應,他完全不清楚。究竟是誰要殺他?李臻自在這其中有沒有扮演什麼角色?到底他的死給李家人帶來了什麼? 李臻若趴在地板上,一張大餅臉格外嚴肅。 李臻自與余冰薇起床時,余媽媽已經給他們弄好了早飯。 李臻若終於可以從余冰薇房間出來,他用力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努力想要忘記昨晚看到的畫面,尤其是關於李臻自那些。 去他的私人衛生間上廁所,見到旁邊李臻自一手插在褲兜裡一手擺弄著自己手機,目光卻朝他瞟了過來一眼,頓時有些不自在,猶豫一下換了個方向,背對著李臻自。 李臻自微微蹙眉,有些莫名其妙。 余冰薇和李臻自坐下來吃早飯,余媽媽尚且在廚房裡忙碌著。 李臻若去舔了幾口貓糧,卻還在豎起耳朵聽桌上兩人聊天,可惜依然是些他不感興趣的內容。 余媽媽對待李臻自態度有些微妙,雖然非常客氣,但是又不見得十分殷勤。想必她也清楚,李臻自和余冰薇無非是個包養關係,李臻自今年不過二十五歲,實在太過年輕,余冰薇尚且比他大了兩歲。雖說余家人肯定是希望攀附上李家,嫁入豪門,但是李臻自風流名聲在外,無論余冰薇還是余媽媽都知道希望不大。 所以不若現在把能得的利益先得了,至於其他,以後再說。 李臻若到了余家半個月,如今才第一次見到李臻自過來,足以見得李臻自對余冰薇也並不是那麼上心,這一趟走了,又不知道下回要什麼時候才來。 想到這裡,李臻若突然一陣焦慮。 如果李臻自不來了,或是跟余冰薇斷了關係,他一隻寵物貓要想跟他再見,就難上加難了。哪怕他日他能夠溜出去回到李家,一隻野貓恐怕也只能躲躲藏藏,進不去家門的。 李臻若心裡擔心的瞬間沒了胃口,他囫圇咽下兩顆貓糧,緩緩挨到了李臻自腿邊。 李臻自正跟余冰薇說起前些日子跟一位大導演吃飯的事情,突然便覺得腿上一癢,低下頭去看到那隻圓臉貓正在自己腿上蹭。 他眉毛一挑,問余冰薇道:“你這貓身上有跳蚤?” 余冰薇說:“怎麼可能?洗的乾乾淨淨,也驅了蟲的。” 李臻若額角一跳,換了個方式,將自己柔軟的肚皮趴在了李臻自雙腳腳背上,抬頭看他,發出“嗷”一聲輕叫。 李臻自低下頭看他,手上本來正在剝雞蛋,便將蛋黃掰碎了一點喂到李臻若嘴前。 李臻若一猶豫,張開嘴仔細把蛋黃舔食乾淨。 即便李臻自不喜愛小動物,見到一隻小貓如此乖巧地接近他,還是忍不住微微一笑,伸手撓了一下李臻若的下巴。 李臻若到死之前,恐怕也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蹭著李家三公子的腿撒嬌,還被他撓下巴。 可是也僅此而已,之後李臻若再靠著李臻自要撒嬌,卻被他叫余冰薇給抱開了。 吃完早飯,李臻自穿上外套離開,走之前親了一��余冰薇的臉。 當時李臻若還在余冰薇懷裡趴著,李臻自靠過來的時候,他整個被擠得貼在了余冰薇的乳溝中間,一臉憤慨。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名字叫復仇記,可是並不是復仇爽文的類型,沒有啪啪啪打臉,就是一篇小萌文,謝謝=3= 第3章 李臻自那天來了一趟,果然又是十多天沒有出現。 余冰薇回來時,李臻若偶爾聽他們母女倆聊天說起李臻自,說他大概是跟著李二公子出差去了,或許要個把月才能回來。 李臻若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閒來無事只能在余冰薇房間裡的落地窗前面盯著外面發愣。日子過得越久越有些焦躁不安。 有一天,余媽媽出門買菜,大概是忘了帶什麼東西,又回頭來找,房門開著沒關。 李臻若便一下子竄了出去,他當然不可能去等電梯,這棟樓他也不熟悉,慌不擇路竄了半天才找到樓梯間,從十幾樓爬樓梯下到一樓,累掉了半條貓命,結果一樓單元樓門緊閉著,開門的按鈕太高他夠不著,最後被追出來的余媽媽給逮了回去。 余媽媽有些生氣,還有些傷心。 那天晚上,余媽媽跟余冰薇說:“我聽說貓發情了會變野,不然把它給閹了吧。” 本來無精打采的李臻若一下子抬起了頭,給嚇得毛都枯燥了。 余冰薇說道:“才多大一點,至少也等它半歲吧,不過能不閹還是別閹了,多可憐。” 聽到余冰薇這些話,那天李臻若在她身上蹭了許久撒嬌,希望她們母女倆能息怒,原諒他的一時衝動。 只不過從那天之後,余媽媽進出都很小心,再沒給李臻若留下溜出去的機會。 一晃又是半月,李臻若算著時間,就算李臻自出去出差,也差不多應該回來了吧。 果然一天晚上,李臻自和余冰薇兩個人一起從外面回來。 因為家裡有餘媽媽在,兩個人進門之後到沒有做什麼,而是一邊說著話一邊朝余冰薇臥房走去。 李臻若本來趴在他的貓窩裡面,一下子站了起來,實在按耐不住好奇跟過去。 李臻自一個月沒來,今晚來余冰薇這裡當然不是來聊天的,兩個人進了房間,門還沒關嚴實,就已經抱在一起親了起來。 李臻若跟到門邊,豎起身子前爪扒著門用力推了一下,將門推開一些,只是把頭伸進去看。 他知道李臻自和余冰薇必然要上床,自己應該躲在客廳裡別進去的好,但是又抑制不住好奇想要聽李臻自和余冰薇說些什麼,李臻自和他二哥出去出差,不知道是為的什麼是,多半還是李家在西部投資的大型旅遊項目,這個項目是目前韻臨最大的投資,如果不是因為他出了這種事情,說不定這趟差應該是他跟著李二公子一起去的。 李臻自和余冰薇接吻,有些激情難耐。 最後還是余冰薇說道:“我先去洗澡。” 李臻自這才鬆開了她。 李臻若見到李臻自轉個身脫衣服,連忙把頭給縮回去不想被���臻自看到。可是還是慢了一步,李臻自發現了他躲在門邊上的圓臉,竟然走過來一把將他給抓了起來。 李臻若有些心慌,抬起爪子胡亂揮舞了一下。 李臻自卻拎著他後頸,坐在床邊把它抱在腿上,捏著他臉左右看了看,說:“你偷看什麼?” 李臻若當然不需要回答。 李臻自哼笑一聲,伸手捏了一下李臻若那對渾圓的蛋蛋。 李臻若瞬間炸毛,前爪朝著李臻自臉上揮了一下,發出威脅的低吼。 李臻自當然沒被他抓到,笑一聲說:“脾氣還不小。” 隨後,他手一揚把李臻若丟開了。 李臻若同時受到了心理和身體的雙重傷害,雖說李臻自那一下下手不重,可他總是覺得那可怕的觸感揮之不去。 他姿勢彆扭地朝著外面走去,不再關心李臻自和余冰薇說什麼,回到自己溫暖的貓窩趴了下來。 他離開之後,便聽到李臻自把房門從裡面鎖上了。 李臻若安靜趴了一會兒,無奈何嘆一口氣。他發現自己所能做的事情實在太少,哪怕見到了李臻自,對於現狀他也什麼都不能改變。 他總不能直接告訴李臻自他其實是李臻若吧,不說李臻自信不信,他都還不清楚對他下殺手的人是誰,說不定就是李臻自呢?到時候李臻自要再殺一隻貓可就太輕易了。 如果回去李家如此不現實?那他是不是該盡早想別的辦法? 在他被殺之前,他一直在調查到底是誰私下給他和李江臨做了鑒定,把鑒定書交到李江臨那裡的,當時其實已經有了些眉目了,他是不是該繼續往這條路走。藉著一隻貓的身份作掩護,去鑒定所翻找一下他們的鑒定記錄呢? 趴在貓窩裡安安靜靜睡了一夜,心裡知道裡面李臻自和余冰薇正在熱火朝天,不過看不到就不關他的事,他努力想要上次看到畫面全部忘掉。 第二天早上,余媽媽臥室門一打開他就醒了,伸直了脖子卻趴在窩裡沒動。 余媽媽去了廚房。 過了半個小時,余冰薇臥室門也打開了。 李臻若看到李臻自一邊從房間裡走出來,一邊在扣襯衣的扣子。 他今天換了一套正裝,襯衣外面是深色的西服,應該是一直留在余冰薇這裡的衣服。 坐下來吃早飯的時候,李臻若聽到余冰薇跟李臻自說:“跟你說的事情怎麼樣啊?” 李臻自有些漫不經心,“什麼事?” 余冰薇嬌嗔一聲,“不是說讓你把團子帶回去找人幫我養一段時間嗎?” 李臻若知道李臻自正在看他,可他就是抑制不住,連耳朵都豎起來了,一雙滾圓的眼睛緊緊盯著李臻自。 李臻自喝了一口牛奶,“它才多大點,我帶去養一個月,回來它還認識你?” 余冰薇說道:“我有什麼辦法?我爸最近身體不好,我媽得回去照顧他,我又要進劇組了,至少也得一個多月,這段時間總不能把它丟在這兒吧?” 李臻自說:“帶著啊。” 余冰薇用手肘輕輕撞一下李臻自,撒嬌道:“開什麼玩笑。” “哼,”李臻自哼一聲,“叫你不要買貓,你又不聽我的,現在找不到人養了就想丟給我。” 余冰薇連忙道:“什麼叫丟給你,寄養幾天,我很快會接回去的。” 李臻自吃著東西沒說話。 余冰薇見他態度軟化,又接著說道:“團子很乖的,只吃貓糧,從不亂拉,也不會抓家裡的東西,平時叫都不叫一聲,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李臻自聞言朝李臻若看過來。 李臻若看著他,努力想要打動他讓他帶自己走,張開了嘴想要輕輕叫一聲,卻因為太緊張了沒能發出聲音來。 李臻自吃完雞蛋,拍了拍手,對余冰薇說:“你把它東西準備好,用籠子裝起來,我等會兒帶它走。” 余冰薇道:“這麼著急,你晚上過來接它吧。” 李臻自已經站起身,一邊朝房間裡走去一邊說道:“晚上沒空,不然你明天一早把它送到我那邊去。” 余冰薇聞言連忙說道:“我不去,你還是現在把它帶走吧。” 李臻若整隻貓都有些傻了,他沒想到幸福會來得那麼突然,一直想著怎麼才能夠回去李家,卻不料到余冰薇會直接給了他這麼大一個驚喜。 他實在是太喜歡余冰薇了!人又漂亮,身材又好,還那麼照顧他。 李臻若丟下他的早飯,跑到余冰薇腳邊,用自己柔軟的後背使勁兒蹭她腿。 余冰薇把他一把抱起來,擱在自己柔軟的胸上,在他臉上親了親,說:“你去了李家一定要乖乖聽話,別給Daniel惹麻煩知道嗎?” 李臻若簡直想要用力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余冰薇要出去拍戲,余媽媽要回老家,這些事情李臻若通通都不知道,他每天在余家吃了睡睡了吃,豎起耳朵偷聽她們母女說話,卻還是錯過了這麼重要的信息。 大概是有時候聽著聽著,自己無聊就倒下去睡著了吧,畢竟他還是隻小貓。 看來以後要更加打起精神才是。 余媽媽和余冰薇一起把李臻若的東西給全部打包,包括他的貓糧、貓窩、貓廁所還有其他生活用品。 在這裡住了一個多月,受到余家母女兩個無微不至的照顧,李臻若還是多少有些留戀。 最後,他被余冰薇給裝進了籠子裡面。 李臻自從房間裡出來,正在打領帶,余冰薇上前幫他的忙,問道:“今天要去公司?” 李臻自點點頭,“總公司有個會要開。” 余冰薇說:“那你得一直把團子帶著?” 李臻自說道:“丟在車上。” 余冰薇聞言連忙道:“不行,你會悶死它的。” 李臻自蹙眉,已經快要不耐煩了,“這麼麻煩。” 余冰薇立即放柔了聲音安撫他情緒,“別這麼對小動物嘛。” 李臻自還是一臉不耐煩,不過伸手捏了一下余冰薇的臉,當作發泄情緒了。 李臻若在籠子裡看了,暗自腹誹:臭流氓。 他是真挺喜歡余冰薇的,雖然外界對這個女人的評論大多是胸大無腦、演技花瓶,可是這段時間,李臻若接觸的余冰薇至少是個溫和開朗的漂亮女人。 余冰薇和余媽媽一起幫著把李臻若的東西全部搬下去放進李臻自汽車的後備箱裡。 李臻自昨天是自己開車和余冰薇一起過來的,早晨也沒有叫司機來接,打算等會兒直接開車去公司。 最後,李臻若在籠子裡被李臻自給親自提了下去,丟在了副駕駛的位置上。 余媽媽和余冰薇都來摸了摸他的頭,跟他說了兩句話。 李臻自坐進駕駛座,側過身來將副駕駛的安全帶給系上,至少擋住籠子不會因為急剎車掉下去。 余冰薇站在旁邊跟他揮手道別,“路上小心。” 李臻自沒有什麼反應,直接發動汽車同時將車窗按了上去。 李臻若在籠子裡面默默抬起一隻爪子,對余冰薇揮了揮,不過也沒人會看到就是了。 第4章 李臻自開車去公司。 籠子外面的布罩沒有關上,李臻若還算是能夠自由呼吸幾口車裡的空氣,他趴在籠子裡,卻因為時不時剎車而趴得不穩當,最後乾脆坐著用爪子扣住籠子的塑料欄桿。 一路上李臻自都沒有注意過他,只在一個路口等紅燈的時候轉頭來看他一眼,見到他略有些緊張的模樣,笑了一聲。 笑屁笑,李臻若心想。 他實在不是太喜歡李臻自,三個哥哥裡面,和他感情稍好一些大概只有大哥。 到了韻臨集團總部,李臻自直接開著車下去地下停車場。 停好了車之後,李臻若看到他拉開車門下了車,頓時緊張起來,害怕李臻自真的一天都把他給丟在車上。 不過幸好,李臻自下車之後走到了副駕駛,拉開車門把李臻若的籠子給提了出去。 李臻自提著寵物籠一邊朝電梯走去一邊打了個電話,大概是給他助理打的,接通之後對那邊的人說道:“你等會兒找人下來把我車裡的貓糧和貓廁所帶去我辦公室。” 吩咐完之後就掛了電話。 在停車場進電梯的時候還沒用遇到什麼人,到了一樓之後,便好些公司員工陸續進了電梯。 見到李臻自,員工們都是微微一怔,然後點頭跟他打招呼。 李臻自性格相對隨和,平時規矩也不多,有些懶散地背靠著電梯,點一下頭就算是回應了。 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李臻自手裡提著個寵物籠。 有年輕的女員工低頭去看,發現是一隻貓。 一個性格大膽的漂亮女員工對李臻自說道:“李先生,你的貓啊?” 李臻自對美女向來態度都不錯,抬起手把籠子舉高了一些,笑著說:“是啊,可愛嗎?” 整個電梯裡的女性員工竟然同時回答他說:“可愛!” 李臻若嚇了一跳,沒站穩朝後面栽了一跤,又引來一連串的“好可愛!”“好想抱一抱!” 幸好李臻自沒有當真把他送給大家摸一摸抱一抱。 直到跟著李臻自進了辦公室,李臻若還有些驚魂未定。 李臻自雖然並不常出現在韻臨總公司,可是他們兄弟幾個在總公司都是有私人辦公室的。 李江臨當初修建這棟大樓是專門請了風水師來看過,曾有個算命先生告訴李江臨,二十四是他的幸運數字,正好李江臨也是在二十四歲這一年遇到了人生的一個大轉折從此一帆風順平步青雲,所以這棟大樓一共二十四層,李江臨的辦公室就在二十四樓。 而李臻若他們兄弟四個的辦公室則分布在了二十三和二十二兩層樓。 大辦公室是套間,外面是秘書辦公室,在裡面則還有一間休息室,內設衛生間。 李臻自把李臻若的籠子放在了辦公室茶几上,自己便朝內間走去,並沒有要放他出來的意圖。 過了一會兒,李臻自的助理蘇瑤帶著李臻若的貓廁所和飯盆從外面進來,安置在了墻角。 李家兄弟四個,只有李臻自的助理是女性,而且是個工作能力很強的美人。 蘇瑤接下來走到茶几旁邊,半蹲下來看著李臻若。 李臻若抬起前爪扒在籠子上,正好看到蘇瑤一點若隱若現的乳溝。 當貓也就這點好處了,李臻若自我安慰著,只是想他李四公子當初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如今卻只能靠意淫李臻自的女人來獲得滿足,即便如此,他還是隻沒有發育成熟的公貓,只能看都沒什麼想法。 蘇瑤看清楚李臻若樣子的瞬間便露出驚訝的神情來,不過她倒是沒有一驚一乍,只是安靜地伸出手指碰觸了一下李臻若的腦袋。 這時,李臻自從房間裡走了出來。 蘇瑤站直身子,問他:“Daniel,你怎麼養了只這麼可愛的貓。” 李臻自在蘇瑤面前毫無掩飾,他走到寬大的辦公桌後面坐下,身體微微後仰,應道:“不是我的貓,我幫薇薇養幾天。” 蘇瑤於是低下頭繼續看著李臻若,問道:“可以放它出來嗎?” 李臻自說:“放它出來吧,”隨後看了一下手錶,“我還有十五分鐘就要開會了。” 蘇瑤有些擔心,“它不會搗亂吧?” 李臻自看著李臻若,似乎猶豫了一下,說道:“應該不會,它一直挺乖的。” 蘇瑤這才放心,將籠子外面的扣鎖給解開。 李臻若長長呼出一口氣,它害怕李臻自非要把他給關上一整天,現在終於被放出來了,也不敢表現得太過雀躍,只能慢吞吞從籠子裡面爬出來。 茶几有些高,李臻若站在茶几邊緣有些遲疑,不知道要不要直接跳下去。 這時蘇瑤伸手抱住他,把他輕輕放了下來。 為了表示感謝,李臻若在蘇瑤的腿上蹭了蹭。 蘇瑤立即微笑著蹲下來給他順了順毛。 李臻若覺得很舒服。 蘇瑤又看了一下時間,對李臻自說道:“差不多該去會議室了。” 李臻自站起身,對蘇瑤說:“文件準備好了嗎?” 蘇瑤點點頭。 李臻自於是道:“走吧。” 蘇瑤走在前面,李臻自離開辦公室的時候,順手將門關上了。 李臻若站在原地,仰起頭看了一下門鎖,估計自己除非哪天能學會飛,否則是沒那個本事開鎖的,便有些泄氣地在房間裡轉了一圈。 他對李臻自的辦公室並不感興趣,然而剛才還在茶几上的時候,他就注意到李臻自的辦公桌上有厚厚一摞文件。 有些好奇是究竟是什麼,李臻若覺得可能涉及到了近期韻臨的開發計劃。 他走到李臻自的大辦公桌旁邊,努力仰起頭卻什麼都看不到。 李臻若慢慢走到李臻自的辦公椅前面,他想要跳上去。鼓起勇氣嘗試了一下,頭撞在了辦公椅的邊緣,好吧還是有點痛的。 作為一隻貓,李臻若還是有些不合格的,畢竟骨子裡還是個人,他總是不太敢嘗試,害怕摔下來會疼。 先不說辦公椅本來就比沙發要高一些,李臻自這個辦公椅還是活動的,對於努力了一個月才能���強跳上余家沙發的李臻若來說實在是太艱難了。 唉——李臻若無奈嘆一口氣。 這種什麼都做不了的感覺實在令人有些喪氣。 李臻若走到角落,他有些口渴了想喝水,可是發現蘇瑤只帶了他的廁所和飯碗上來,並沒有給他準備喝水的小碗。 有點淡淡的不悅。 李臻若在房間裡又轉了一圈,最後跳到了沙發上面,把自己團成一團趴了下來。 過了差不多一個小時,辦公室的房門突然被人從外面打開,李臻自大步朝著辦公室裡面走來,帶起一陣風甚至吹起了李臻若背上一小戳毛。 緊跟著李臻自進來的,還有韻臨一位部門經理,這個經理是李臻自以前親手提拔上來的,跟李臻自關係親密。 李江臨兒子太多,年齡又差距不大,進了公司自然紛紛安插自己人手,派系鬥爭激烈。 他們兩個一前一後,都沒有注意到趴在沙發上的李臻若。 李臻若抬起頭,想要聽一聽兩個人在說什麼,可是同時又注意到了他們沒有關門。 這倒是個難得的機會,他本來以為自己今天肯定出不去李臻自辦公室了,這時豎起耳朵猶豫一下,最終捨棄了偷聽李臻自和他手下人談話的機會,選擇了從沙發上竄下來,偷偷從房門溜了出去。 蘇瑤在外面,不過正低著頭在看一份文件,並沒有注意到他。 要知道一隻貓走起來可是悄無聲息的,李臻若嗖一下竄出去,根本沒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李臻自的辦公室在二十三樓,李臻若並沒有在這一層逗留,直接朝著走廊盡頭的樓梯間走去,他打算去一趟二十二樓,他自己的辦公室就在那裡。 沿著樓梯下來並沒有碰到任何人,走廊上也空空曠曠一個人都沒有。 他自己的辦公室在左側,和李臻自的辦公室格局一模一樣。 這時候,辦公室的房門緊閉著,即便如此,李臻若也明白,裡面一個人都不會有,甚至那麼久過去了,他的東西未必還保留在裡面。 外面的人都以為李家四公子死於了一場意外。 可是李家的人卻知道,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李臻若在死之前,已經被證實了並不是李江臨的親生兒子而被掃地出門。 李江臨大概是為了維護自己那一點臉面,才始終不曾對外公布這個消息。 而他的死,說來還正好為李江臨解決了難題,可以徹底將他的事情給放下了。 想到這裡,李臻若不禁神色黯然,他一直在想殺害他的人是三個哥哥其中一個,卻沒有想過,說不定正是李江臨不希望再看到他出現呢? 李江臨如果不對外宣布他的真正身份,難保他以後不會還覬覦著李家的資產,可是宣布,又叫李江臨顏面何存。只有他死了,這件事倒才真是一了百了,反正他親生母親已經去世那麼多年了。 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讓李臻若汗毛直豎,一身貓毛都立了起來,心情更是黯淡。 古話說人死如燈滅,他李臻若其實已經死得乾乾淨淨了,就算他能夠查出來究竟是誰下的毒手又能怎麼樣? 上演加菲貓復仇記?用爪子抓死你? 李臻若仰著頭,看著緊閉的厚重木門,他知道自己有些沮喪了。很多事情已經發生,他即便後悔自己過去不再機靈一點也沒有轉圜的餘地,可是總不能就這麼白白死去吧? 李臻若深吸一口氣,讓自己打起精神來。 你看,老天爺沒讓他死徹底,而是藉著一隻貓的身體回來,不就是給他一個機會讓他報復嗎?再不濟,趁著人睡著的時候一屁股坐下去捂死他,說不定也就把仇給抱了。 等到那一天,他或許才能安下心來離開這個世界重新去投胎。 想通了,李臻若站起身,朝著電梯方向走去。 他心情複雜,尚且有些心不在焉,否則的話就會回去樓梯間竄回二十三樓去,然而此時腦袋裡面放空,直到走到電梯前面停下來了,才猛然間察覺旁邊站了個人。 李臻若緩慢地轉過頭去,入目便是一雙黑色的皮鞋,意大利的高級定製品牌,李家喜歡這個牌子的李臻若知道一個,他有些忐忑地仰起頭,見到站在身邊的男人也正低頭看他。 果然是李家二公子——李臻然。 第5章 李江臨有四個兒子。好吧,現在只有三個了,李臻若是個冒牌貨。 不知是否因為幾個兒子並不是同一個母親的緣故,李家兄弟容貌氣度都彼此差別不小。 李臻自因為有個混血美人的母親而容貌俊美不說,李臻若並不知道他二哥的媽媽長什麼模樣,可是李臻然卻同樣身材修長,容貌俊朗,與李臻自那種帶著點西方人輪廓的長相不同,李臻然更符合東方人傳統審美,長眉微挑,鼻梁挺拔,神情總是有些冷淡,雙目卻光芒攝人。 被李臻然看著,李臻若一時間沒辦法轉開頭。 一個男人便與一隻貓對視了許久,直到電梯門在他們面前打開。 李臻然邁開長腿走了進去。 李臻若有些傻眼,他本來是過來等電梯的,可是他不能讓李臻然知道他是來等電梯的,一隻貓為什麼會懂得等電梯呢? 等等,住在電梯公寓裡的貓不坐電梯,總不能都是走樓梯的吧?狗都會等電梯,貓為什麼不會? 李臻然進去已經有一會兒了,可是電梯門還遲遲沒有關上。 李臻若這時才注意到,李臻然竟然是將門給按住了,看這樣子還是在等他! 僵持了一下,李臻若硬起頭皮拖著尾巴走進了電梯裡面。 電梯門緩緩關上,李臻然突然開口,低沉的聲音在電梯間裡回響,“你去幾樓?” 李臻若一臉震驚看著李臻然,心想:他是在跟我說話嗎?他傻嗎? 然而李臻然顯然只是隨口一問,因為他已經按了二十三樓。 李臻若還有些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他有三個哥哥,相比之下和大哥李臻泰的感情恐怕是最好的,因為李臻泰性格溫和,作為大哥也多多少少願意照顧幾個兄弟;和三哥李臻自的矛盾曾經擺在了明面上,可那時畢竟年少,現在想來也不算什麼深仇大恨;至於二哥李臻然,李臻若自問並不夠了解他。 李臻然這個人是有些冷漠的,不只是與李家兄弟,即便是跟李江臨之間也很少交流。 然而李臻然又是兄弟幾個中間最有能力的,很長一段時間,李臻若都把李臻然當作他事業上最大的敵人。 這一次的西部投資項目,李臻若下了很大的功夫,想要表現得漂漂亮亮給李江臨看,目的就是為了讓自己在李江臨心中的地位勝過李臻然。 卻不料到頭來竟然一切成了泡影,如果他預計不錯,這個項目現在還是交到了李臻然手上,李臻自也不過是輔助李臻然工作,他前期做的那麼多準備工作都是在為他人作嫁衣裳。 想到這裡,李臻若對李臻然又帶了些敵意。 他想,李家兄弟裡面最有可能對他下手的恐怕就要屬李臻然了吧,事實證明,他一死,李臻然便是直接受益者。 等這個西部項目漂漂亮亮交到李江臨面前時,李臻然在李家的地位就怕是再也無人能撼動了。 電梯從二十二樓到二十三樓不過一瞬。 這一架是李家人使用的私人電梯,只停留二十二到二十四樓,然後就是一樓和負一樓,普通員工不會去坐。 電梯門打開的一瞬間,李臻若便想要朝外面竄去。 卻沒想到李臻然動作比他快了一步,在電梯門打開之前竟然將他一把給抱了起來。 李臻若:“?” 他不明白李臻然抱他起來的目的是什麼,他有些抗拒,卻又不好將抗拒表現得太明顯,他只是在李臻然懷裡掙扎了一下。 李臻然並沒有放開他,而是在電梯門打開之後,便朝著外面走了出去。 二十三樓除了李臻自的辦公室,另外一邊就是李臻然的辦公室。 李臻然抱著李臻若朝自己辦公室方向走去,李臻若待在他懷裡,聞到了清爽的男士香水的味道。 進去辦公室的大房間,李臻然提著李臻若的後頸把他放在助理的辦公桌上。 李臻然的助理華毅邦戴著黑框眼鏡,總是神色嚴肅,看來有些古板的樣子。 他抬起頭的同時抽了抽眼鏡,問李臻然:“臻然?” 李臻然說道:“我撿了一隻貓。” 華毅邦看向李臻若,神情有些疑惑,想了一會兒之後說道:“好像是李三先生的貓。” 李臻若眼皮抽了抽。 李家兄弟幾個,有時候下面員工見到了確實不好稱呼,不過隨意一些一般就叫他四少或者叫他的英文名,可是華毅邦卻總是一板一眼地叫他李四先生,讓李臻若有一種身在民國的錯覺。 這時李臻然略有些詫異,說道:“老三的貓?” 華毅邦說:“是,我今天來時就聽說李三先生帶了只貓來上班。” 李臻然聞言點了點頭,“那你給他送回去吧。”說完,便放下李臻若不管,往裡間辦公室走去。 華毅邦於是站起身來,一手擰起李臻若後頸,把他給李臻自送去。 李臻若非常不喜歡被提後頸,他掙扎了一下表示自己的不滿,然而並沒有什麼作用。 華毅邦把他送到了李臻自辦公室,敲門後進去交到了蘇瑤手上才離開。 而這時,李臻自已經跟他手下人說完了話,獨自一人留在辦公室裡,翹起腿正在翻閱一本雜誌。 蘇瑤敲門把他送進去,放在了茶几上。 李臻自放下雜誌看他一眼,蹙眉問道:“哪兒去了?” 蘇瑤說:“華毅邦送過來的。” 李臻自似乎有些不滿,“一開門就溜了,還說什麼聽話。” 蘇瑤問他:“要關起來嗎?” 李臻若一下子緊張起來,他走到茶几邊緣,閉著眼睛跳了下去。 蘇瑤以為他想要溜,正要彎下腰來捉他,他卻已經跑到了李臻自腿邊,挨著李臻自的褲腿仰起頭“喵”一聲。 蘇瑤見狀笑了,“它倒是認得誰是主人。” 李臻自抬腳,用鞋尖撓了撓李臻若下巴。 李臻若不敢嫌棄,微微眯起眼睛一副受用的模樣。 李臻自這才說道:“算了,有著它吧,進出記得關門。”說完了想了想又說道,“給他拿碗裝點水來。” 李臻若得要感謝李臻自終於想起了這件事情。 蘇瑤出去了一會兒,用一個小盤子給李臻若裝了清水放在地上,李臻若連忙走過去喝了幾口水。不過因為他臉太扁,每次喝水都會把臉上的毛給沾濕,便非常不舒服地在地毯上左右蹭了蹭。 李臻自看他一眼便不再理他,翻起桌面上的文件來。 李臻若好幾次想要讓李臻自把他抱起來順便偷窺一下文件的內容,可惜李臻自並不打算搭理他,被他纏得煩了還會用腳輕輕把他踢開。 兩三次之後李臻若便不再過去了。 下午下了班李臻自有個應酬。 他離開之前對蘇瑤說:“我不方便帶只貓出去,你幫我把它送回我家那邊去吧,我會給王媽打招呼的。” 蘇瑤應道:“好。” 李臻自換了一套衣服,收拾東西先離開了。 蘇瑤把李臻若裝進籠子裡,找了個紙箱把他的廁所和飯碗都裝起來放一起打算拖下去。 李臻若有些不滿她把自己的廁所和飯碗放在一起,喵一聲表示抗議。 蘇瑤一手拖著箱子一手提著寵物籠剛剛離開辦公室去等電梯,結果對面李臻然和他的助理華毅邦一前一後從辦公室出來。 華毅邦見到蘇瑤拿了那麼多東西,便主動過來幫忙。 “二少,”蘇瑤對李臻然笑著點頭打了聲招呼。 李臻然看她手裡提著的貓籠子,問道:“帶去哪裡?” 蘇瑤說:“Daniel讓我把它送到你們家裡去。” 李江臨的幾個兒子如今都還沒結婚,自然也就沒分家。不過就算結婚,恐怕也沒有誰願意就這麼搬出李家。 李臻然有些奇怪,“老三要養?” 蘇瑤說:“Daniel說暫時寄養幾天。” 李臻然問她:“誰的貓?” 這回蘇瑤沒有對他坦白,而是抱歉地搖搖頭,“他沒說,我也不清楚。” 李臻然仿佛並不在意,只是點了點頭。 電梯來了,華毅邦把蘇瑤的紙箱子拖進電梯裡。 李臻然突然對她伸出手,“交給我吧,我幫你帶回去。” 蘇瑤一愣,笑著說道:“這太麻煩二少了,怎麼好意思?”她心裡卻想著就等你這句話! 李臻然說:“沒關係,反正我要回去,你沒必要再跑一趟。” 蘇瑤於是這才把裝著李臻若的籠子交到李臻然手上,說道:“那就謝謝二少了。” 李臻然不置可否,把貓籠子接了過來。 下去地下停車場,李臻然的司機已經在車裡等著他了。 華毅邦把紙箱子整個放進了李臻然汽車的後備箱,蘇瑤又打開自己車子後備箱,把李臻自離開時放在自己車上的其他寵物用品全部給搬了過來。 她一再向李臻然道謝。 李臻然只是點了點頭。 李臻若一路上都很安靜,當然他除了保持安靜也沒有別的辦法,不會有人在乎他的意見的。 寵物籠被李臻然放在了後座,就在他座位旁邊。 司機開車之後,李臻然伸手打開了寵物籠的門。 李臻若遲疑一下,不怎麼想出去,主要是不想和李臻然待在一輛車裡。可是他又不能表現得太明顯,於是磨磨蹭蹭地把頭先伸了出去。 李臻然用細長的手指輕輕撓了一下他的耳朵。 李臻若抬頭看李臻然一眼,發現李臻然也在看他。 李臻然的手指帶著不可抗拒的舒適力道撓他下巴,揉他的頭頂,很快李臻若就發現自己屈服在了這種不可抗力之下,沒出息地從籠子裡鑽出來趴在了李臻然腿邊。 過了一會兒,李臻然把手收了回去。 李臻若回味著剛才的觸感,萬分不捨,猶豫著用爪子碰了一下李臻然大腿。 李臻然低頭看他。 李臻若不能說話,只能瞪大一雙圓眼睛,努力表達自己的情緒。 李臻然卻似乎沒有理解。 李臻若有些喪氣,在他腿邊趴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又鑽回了自己的寵物籠裡,還伸爪子把門給扣了過去。 李臻然看一眼寵物籠,翹起一條長腿,舒適地朝後靠去,閉上了眼睛。 第6章 李家大宅修建的時候,這裡曾經是市郊一片環境優雅的森林公園,前面一個天然湖,背後則是大片榕樹林。 後來城市擴建,這一片被慢慢規劃進了市區,卻還是作為城市裡的森林公園保留下來,留在這裡的除了一些老房子,還有就是政府和軍區高官修建的別墅區。 李家的宅子是老房子了,有一個獨立的大花園,當年這裡地價便宜的時候李江臨已經發跡,圍起了一大片地作為李家的私家花園,後面甚至還有片小樹林。 後來隨著幾個孩子出生,李江臨便在別墅左邊修整了一片空地修建游泳池,還在別墅後面建了一個網球場,請了老師每周來教孩子打網球。 汽車沿著湖邊車道開了一截,拐進清幽安靜的小道,最後在路邊一扇雕花鐵門前面停下來。 鐵門緩緩打開,司機將車開了進去。 李臻若本來在自己籠子裡待著,可是離家近了又忍不住鑽出來,趴到窗戶旁邊朝外看。 這裡畢竟是他從小長大的那個家。 自從修建了網球場之後,李家已經許多年沒有翻新重建過了,花園小道都是從小到大熟悉的模樣,三層的別墅也顯得有些老舊,可是依然堅固地矗立著。 李家的別墅是個“L”字母的形狀,中間主體別墅是李家人生活起居的地方,右邊一棟側樓則是廚房還有家裡保姆園丁司機的房間。 司機停下車之後,李臻然一手抓著李臻若便下車朝屋裡走去,而司機則打開後車廂把其他東西給搬下來。 李家的老保姆王媽一聽到汽車聲響就在大門外面等著李臻然了。 王媽在李家許多年了,她是李家老大和老二的奶媽,��時也是從小把李家老三和老四帶大的。 還小的時候並不覺得,在李臻若懂事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覺得李家人之間的關係很畸形。他的媽媽與其說是李江臨的情婦,還不如說是李江臨花錢買來為他生孩子的女人。 他出生後剛剛斷奶就被抱到了李家,小時候問起,李江臨就總是告訴他他母親已經是去世了,後來等他年齡大懂事了想要去找時,才知道母親前些年當真已經去世了。與他同樣長大的還有他的三哥,至於大哥和二哥,他就從來沒聽說過他們的母親是什麼人。 李江臨是有妻子的。 他老婆叫朱韻,一生沒有生育,或許正是因為朱韻沒有生育能力,李江臨才會在外面找了女人給自己生孩子。李臻若心想,他大概並不愛那些女人,只是愛他的太太,所以才會找不同的女人來生孩子,而且剝奪那些女人撫養孩子的權利。 對於李家幾個孩子來說,王媽就相當於他們半個媽媽了。 王媽自己生了一兒一女,女兒年紀大些如今已經嫁人,兒子就是李臻然的助理——華毅邦。 過去王媽的丈夫在李家當了很久的傭工,她生了孩子之後就給李家孩子當奶媽,之後夫妻兩個就一直留在李家,直到她丈夫去世了,王媽也還是沒有離開。 作為從小母愛缺失的李臻若,對王媽的感情自然也不一般。 現在李臻然手裡提著只貓回來,王媽見了便問道:“臻然,這是臻自說的那隻貓?” 李臻然“嗯”了一聲,抬起手要把李臻若交到王媽手上。 王媽伸出手來卻不知該怎麼去接。 於是還是李臻然提著進屋,把李臻若給放在了地上。 “哎喲,”王媽有些擔心,“這會亂拉嗎?” 說實話,李臻然也並不清楚,他把留在手上的貓毛給摘掉,問王媽:“老三怎麼說?” 王媽搖搖頭,“就說蘇瑤要送隻貓過來,讓給接著。” 李臻然說:“那等他回來再說吧,先留在客廳好了。” 李臻若此時卻還恍恍惚惚,抬起頭盯著這大房子發愣。 當時離開,心裡非常難受,以為自己這一輩子恐怕都沒有機會再回來了,卻沒想到如今會有這種稀奇古怪的境遇。 他朝前面走了兩步,突然想要上樓去自己房間看看。 而這時,李臻然的司機把李臻若的生活用品全部拿了進來,王媽指揮著讓給放在墻角。 既然是李臻自的貓,王媽想著多半還是要把貓廁所這些放到樓上去,在李臻自房間養著的。可是如今人還沒有回來,誰也不好擅自做主,就只能先放在一樓客廳的角落。 李臻然一邊解開襯衣領口扣子一邊朝二樓走去,大概是要衝個澡換套衣服。 李臻若猶豫一下,裝作黏著李臻然的模樣,跟在他腿邊往樓上走。 李臻然腳步頓了頓,低下頭看他。 他於是也仰起頭看一眼李臻然,在李臻然又一次邁開腳步的時候,連忙追了上去。 李宅主樓的三層樓房,一樓除了客廳,還有李江臨的臥室書房和兩間客臥,在一樓通往二樓的樓梯拐角,掛著一幅李江臨和妻子朱韻的婚紗照片。 照片已經有些年代了,朱韻的婚紗在現在看來俗氣不堪,而李江臨那時甚至還留著齊肩長的頭髮,可就是這麼一幅舊照片,從李臻若有記憶開始就一直掛在這裡,每天上下樓都能看見。 前些年李江臨甚至還找人來翻新處理過。 對於這個妻子,李江臨大概是用情非常深的。 主樓二樓是李臻泰、李臻自和李臻若三兄弟的臥室,都是帶了獨立衛生間的大臥房,而唯有李臻然一個人的房間在三樓。 其實本來不是這樣的房間安排,二樓的房間足夠他們兄弟四個都住下,後來是李臻然自己一個人搬去了三樓,在三樓最左側的那間小閣樓,當時李江臨並沒有表示反對。 而三樓除了李臻然的房間,還有一間擺滿了大書櫃的書房和一間娛樂室,娛樂室有家庭影院和柔軟的大沙發,還有一個小吧檯,吧檯後面的酒櫃擺滿了昂貴的紅酒。 頂樓是搭建了玻璃頂的陽光房,上面架起了台球桌還有乒乓球桌,以及一個寬大的鞦韆椅。 李家兄弟都是很會享受生活的人。 李臻若跟在李臻然腿邊上了二樓,想要到自己房間去看看,卻又不好表現太過明顯,於是從李臻然腿邊竄開了,在李臻自和李臻泰房間外面晃了一圈,最後看到自己房間門緊鎖著。 早就應該預料到的情況。 李臻若抬爪子碰了一下,房門紋絲不動,他於是隻能轉身返回。 沒想到李臻然竟然就站在樓梯邊上等著他。 李臻然問他:“你要去哪兒?” 李臻若有些傻眼,心想這叫我如何回答你才好,於是隻能回答他一聲:“喵。” 李臻然抬腿繼續上樓梯。 李臻若遲疑一下,選擇了跟上去。 李臻然的房間在三樓最左側的小閣樓,閣樓是尖頂的,窗戶上緣是個弧形,打開窗戶便正對著外面的游泳池。 整個房間陽光充足,收拾得整整齊齊。 李臻若跟著李臻然走進去了之後,才意識到這是他第一次進李臻然的房間。 很奇妙,明明住在同一個大宅子裡,李臻若卻一次沒進過這個哥哥的房間,就是有什麼事要找他,也只是站在房門口敲門,李臻然會出來跟他說話。 李臻若跟在李臻然腳邊進去之後,突然覺得這個房間當真不錯,尖形的房頂顯得很高,絲毫不見壓抑,陽光充足時,躺在床上甚至都能看到天花板上有游泳池波光的倒影,晃晃悠悠的,在夏天倒是格外清涼。 李臻然在進房間之後就順手把門給鎖了。 李臻若回頭看一眼房門,倒不覺得緊張,反正李臻然等會兒也要下去吃飯,便心安理得參觀起他的房間來。 李臻然的床很矮,像是榻榻米,木質挑高的地板上面丟了一個床墊,鋪上床單便是一張床。 床尾對著大衣櫃,右側一個單人書桌,上面放著電腦,旁邊則是個書架,擺放著十多本書。 李臻若過去在房門口也看過裡面大概格局,不過今天他倒是有空閒仔仔細細看上一眼。書架上那十多本書全部是金融投資類的,電腦屏幕黑著,大概沒有開機。 李臻然站在床邊,旁若無人地開始脫衣服。 李臻若偶然抬頭看一眼,發現李臻然已經脫光了上衣,露出結實柔韌的胸膛來,同時一手拉開西服長褲,讓褲子順著腿滑了下來。 即便還被內褲包裹著,李臻若還是看到了李臻然腿間鼓鼓囊囊的一團,他立即轉開了視線,心裡想著明明大家都是一起吃飯長大的,怎麼李臻自和李臻然都長了那麼一個大傢伙,自己卻跟他們有差距? 難不成真是因為他們才是李江臨的兒子,只有自己不是的緣故? 李臻然直接在房間裡把衣服給脫光了才朝衛生間走去。 李臻若就默默待著,他不好意思朝李臻然那邊看,後來就乾脆趴了下來,滾圓的下巴墊在肉呼呼的爪子上面,盯著李臻然的床發愣。 直到李臻然進了衛生間關上門,他才長長呼出一口氣,在房間裡轉個圈四處張望著。 不過李臻然並沒有把工作的東西帶到家裡的習慣,李臻若看了一下也沒看到什麼東西,又不能開李臻然的抽屜和櫃子,轉了一圈兒李臻若還是回到李臻然床邊趴下來。 李臻然的榻榻米倒是挺舒服的,他趴了一會兒,改成了側躺在上面。 不過十多分鐘,李臻然便衝了個澡出來。 他依然沒穿衣服,只是用毛巾擦著身體上的水。 李臻若心想:暴露狂,然後眯上了眼睛。 李臻然穿上一套休閒服,又用毛巾擦了一下臉,便聽到樓下王媽在大聲喊:“準備吃飯了。” 他沒有回應,只是直接走過來提起李臻若後頸,便打開房間門朝外走去。 晚上吃飯的時候李臻自還沒有回來,他今天在外面有應酬。 家裡除了李臻然還有大哥李臻泰。 李臻泰今年三十二歲,比李臻然大了四歲,而比起李臻若足足大了九歲。 雖然不像李臻然和李臻自那般外表出色,李臻泰卻也算得上身材高大五官端正,再加上性格隨和,臉上總是帶著三分笑意。 他還沒結婚,不過有個未婚妻,兩個人來往密切,大概要開始籌措婚事了。 見到李臻然抓著只貓下來,李臻泰挺驚訝,問道:“哪裡來的貓?” 李臻然下來一樓,鬆開手把李臻若丟在地上,說:“老三的。” 李臻泰聞言,笑著說:“老三倒真是好興致。”說完,他也沒有多注意李臻若,只是對李臻然說道:“吃飯吧。” 第7章 李江臨不在。 其實差不多從半年前,李江臨因為身體不適就常年住在臨海的別墅修養,若非緊要大事,一般不會回來。 便是出了緊要的事情,李江臨飛回來處理了也會很快飛回去,不願意在這邊多做逗留。 當時韻臨至少有三分之一的重要工作都落在了李臻若肩上,還有三分之一是李臻然在做,剩下三分之一才是李臻泰和李臻自兩個人負責。 李臻泰雖然是李家兄弟裡的老大,卻因為性格溫吞,工作表現平平,最不受李江臨喜歡,甚至李臻自也比他更討父親喜歡。 吃飯的時候,李臻然把李臻若給丟下來就不管了,還是王媽給他倒了一碗貓糧讓他在飯廳的角落裡慢慢吃。 李臻若看著一桌子的菜有些羡慕,李家的廚子是特聘的,就算是宴請客人也能夠立即做一桌精緻席桌來,比起他那味道萬年不變的貓糧,好了不知道多少。 李臻然和李臻泰一邊吃飯一邊說著話。 大多時候是李臻泰在說,李臻然默默聽著。飯桌子上這些話從來不會有什麼特別的內同,李臻然和李臻泰之間也不會推心置腹,李臻若聽著覺得沒什麼意思,吃完了飯就去客廳沙發上趴著了。 李臻泰吃完晚飯讓司機備車出門,而李臻然則直接上樓。 這一回李臻若沒有跟上去,李臻然也就沒有再管它,回去樓上把房門關著了。 保姆收拾了飯廳便回去側樓,將飯廳通往側樓的門給關上,這邊客廳只剩下王媽,因為王媽的房間就在飯廳邊上,有時候晚上李家少爺們回來晚了她會給開個門,或者餓了她能給加個餐。 電視機開著,王媽坐在客廳裡一邊打毛衣一邊看電視。 李臻若知道她是在給她的外孫打衣服,王媽年紀大了眼睛不好,必須開著一盞大燈,一針一扣都要花上不少的時間。 可是家裡有個人亮著燈開著電視總是好的,顯得有些人氣。 李臻若跳上沙發,走到王媽身邊,把頭靠在她大腿上。王媽身上的味道很熟悉,小時候就經常這麼抱著他,溫暖有力,像是母親的懷抱。還記得那時候收拾東西離開李家,全家都是冷漠的表情,李江臨甚至沒有露面,只有王媽看著他,不斷掉眼淚,直到他提著行李出門。 後來王媽也給他打過電話,問他是不是過得還好,想要給他送衣服送吃的過去。 老太太轉過頭看他,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頭頂,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什麼,沒來由地嘆了一口氣。 那天晚上直到十點多,李臻自才從外面回來。 王媽去開門,一打開門李臻自就給了她一個擁抱,像是西方人的習慣那般親了一下她的臉,說:“Mammy!” 李臻若從自己貓窩裡探個頭出來看,知道李臻自這是喝多了。 李臻自酒品不太好,他喝醉了經常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這一點讓李江臨有段時間對他很是不滿。李臻自自己也清楚,便控制著酒量,很少在外面完全喝醉。 然而今晚不知是怎麼樣的應酬,李臻自竟然又喝得酩酊大醉回來。 “唉喲,”王媽念念叨叨,“怎么喝這麼多?” 從司機手裡接過來李臻自,把他扶著要往樓上走。王媽畢竟一把年紀,扶著這麼高大一個年輕男人有些艱難,便又叫司機進來幫忙。 兩個人拖拖拽拽,剛剛扶著李臻自走到樓梯口,李臻自卻突然停了下來,他大力掙脫他們兩人,朝著李臻若的貓窩走過來。 李臻若可沒有心情應酬醉鬼,他把自己藏在貓窩裡面一動不動。 卻沒想到李臻自在貓窩旁邊蹲下來,突然說道:“出來!” 王媽連忙跟過來,擔心地問道:“怎麼了這是?” 李臻若把自己縮成一團,躲在貓窩最裡面。 李臻自見他不肯出來,竟然把手給伸了進去,一把撈住李臻若的一隻爪子便往外扯。 李臻若驚慌之下發出一聲叫聲。 王媽給嚇了一跳,拉著李臻自肩膀說:“你折騰貓幹什麼?都這麼晚了!” 李臻自說:“太髒了!去給我洗澡!” 王媽一頭汗水,“這麼晚了洗什麼澡,你要是嫌髒,明早我給它洗。” 李臻自一句話都沒聽進去,扯著李臻若的爪子把他抓了出來,見他掙扎,便改用兩手握著他兩隻爪子,提著他朝樓上走去。 李臻若有些惱火,一路掙扎一路發出慘厲的叫聲。 可是一隻貓的力氣實在是有限。 李臻自走得翩翩倒倒,手勁兒卻一點沒放鬆,硬是把李臻若抓上了二樓,朝自己房間走去。 王媽和司機都跟了上來,王媽急得一路小跑,見李臻自回房間了,又對司機說:“算了,你先去休息吧,我來看著他。” 司機應了聲好,轉身下樓。 他們一路動靜著實不小,李臻泰明明晚上九點就已經回來了,此時卻房門緊閉,不曾出來看過一眼。 李臻自抓著李臻若回到自己房間,一路走進衛生間,把李臻若給丟進浴缸裡。 李臻若一個轉身便想要竄出去,卻被李臻自一把按住了尾巴,他慘叫一聲。 李臻自按住他後背,一手已經打開淋浴,用噴頭對準他的頭放水衝下來。水還全是冷水,李臻若一個激靈,用力搖著腦袋甩水。 王媽站在他背後不斷唉聲嘆氣,一直勸他別鬧了, 李臻若火冒三丈,被李臻自壓著出不去浴缸,頭頂又在衝水,他後來便爪子一抬,胡亂朝上面抓去,卻沒料到這一下竟然抓在了什麼柔軟的東西上。 “啊!”王媽驚叫一聲。 李臻自剛開始只覺得臉上一涼,隨即便有些火辣辣的,他伸手抹了一下,發現手背上沾染了血跡。 趁著李臻自發愣的時候,李臻若不管全身都是水,從浴缸裡竄了出去。 他跑到門口,見到了正朝這邊走的李臻然,抬頭看他一眼,然後便埋著頭繼續往樓下跑。 李臻自追了兩步出來,被李臻然給攔下了,看到他臉上的抓痕,李臻然連忙說道:“先處理傷口。” 李臻若一直跑到了樓下,他慌不擇路直接跳上了客廳的窗戶,回過神來才驚覺窗戶這麼高自己竟然也能跳得上來了。 李臻自沒有追下來。 倒是王媽下來了一趟,翻找了醫藥箱,又急急忙忙上去。 李臻若在窗邊站了一會兒,冷風一吹便冷得瑟瑟發抖,他又從窗邊跳下去,躲在了沙發背後的角落,他怕李臻自來找他麻煩。 有點後悔,那一爪子抓下去心裡倒是爽了,可是惹毛了李臻自把他給丟了可就是個大麻煩,他好不容易才混進李家,為了這麼點小事被趕出去太不值得。 要是余冰薇因為李臻自的事情而生他的氣也不肯養他,他就得出去當流浪貓了。 想到這裡,李臻若更覺得沮喪,他把爪子並在一起,圓下巴搭在爪子上,半閉著眼睛嘆一口氣。 剛才跑得太快,也沒看李臻自臉上傷口深不深,不過他是打過疫苗的,又沒在外面接觸過其他動物,應該問題不大吧。 不過就算李臻自得了狂犬病死掉,也是他自己活該!那麼大個人欺負一隻貓算怎麼回事? 李臻若尾巴在地上拍了拍,蜷起來想讓自己暖和一點。 後來因為��被打濕了太冷,他許久都沒有睡著,直到毛差不多乾了,才過去咬著自己的貓窩努力拖到沙發背後,窩進去蜷曲起來睡覺。 這一覺睡到天亮,他聽到客廳有人走動的聲音立即便醒了。 醒過來回憶起昨晚的事情,李臻若趴著便一動也不想動。 王媽在客廳裡走來走去,腳步聲突然停止,她奇怪說道:“貓呢?” 不止貓不見了,連貓窩都不見了! 李臻若打算繼續趴著裝死。 王媽覺得很驚奇。 後來李臻然起床下樓,王媽對他說:“誰把貓和貓窩一起帶走了?” 李臻然聞言蹙了蹙眉,還沒說話時,聽到一聲小聲的噴嚏聲。 李臻若鼻子發癢,實在是憋不住了。 李臻然聽到動靜,朝著沙發背後走過來,剛剛走近便看到了李臻若的貓窩,他在貓窩前面蹲下來。 李臻若抬起頭看他一眼,沒忍住又打了個噴嚏。 這時,李臻自從樓上下來了,他一邊下樓梯,一邊抬起手按住自己後頸,神情有些難受地活動了一下脖子。 相比起臉上一點貓抓傷,還是宿醉之後的頭痛更叫他難受。 李臻然站起身來,見到李臻自便問他:“你還記得昨晚你回來做了些什麼嗎?” 李臻自聞言,下意識抬手摸上自己臉上的傷,那三道抓痕其實並不深,只是破皮出了點血,可是因為是在臉上,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他皺眉點頭,說:“喝多了,有點印象。”並不是完全記不得,可是迷迷糊糊許多畫面不是太清楚。可他還記得一點,是他自己先去招惹那隻貓的。 記得歸記得,被那麼撓一下李臻自還是有些惱火,他朝貓窩方向看一眼,奇怪道:“團子呢?” 李臻然問他:“貓叫團子?” 李臻自點了點頭,他並沒有因為李臻若的失蹤而太驚慌,走過去飯廳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喝。 李臻然低頭看一眼李臻若,然後對李臻自說:“它可能嚇到了。” 嚇得把自己的貓窩都拖到了沙發背後。 李臻自拿著水杯在飯桌邊坐下,一邊喝水一邊說道:“嚇什麼?我又沒打它。”他的嗓子還有些嘶啞。 王媽幫著廚房把早飯端過來,聞言說道:“你沒聽它昨天叫得有多慘,跟你要殺他似的。”說完似乎又覺得貓可憐,勸道,“它也是受了驚嚇,你別難為它了。” 李臻自喝著水嗆了一下,“它抓我一爪子我還什麼都沒說,現在倒是我對不起它了?” 王媽看著他,目光裡帶著無聲的譴責。 李臻自舉手投降,“好好好,我的錯,不跟一隻貓一般見識行了吧,你叫它出來,我給它道個歉。” 李臻然於是又蹲了下來,並沒有伸手去貓窩裡抓李臻若,而是朝著貓窩門口攤開了手心。 李臻若看著李臻然的手,心想這算個什麼意思?我如果乖乖出來,豈不是表示我向你臣服了? 不過他很快又想,現在李臻自給了他個台階下,他還是順梯爬的好,而且有李臻然當靠山也遠比沒有李臻然的好,不想被趕出李家,自己可能還是得做點什麼。 心裡複雜地糾結了一番,李臻若最終還是站了起來,緩緩朝著李臻然面前走過來,他抬頭看一眼李臻然,伸出了爪子搭在李臻然的手心。 那一瞬間李臻然的表情微微有些錯愕,不過什麼都沒說,只是將他抱了起來,朝飯廳方向走去。 第8章 李臻然身上有幹淨的香水味道。 李臻若動了一下,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趴著,沒忍住又打了個噴嚏。 李臻然在坐下來之後,扯了張紙巾幫他擦了一下鼻子。 李臻自翹起一條腿看著他動作,說道:“二哥,你喜歡它啊?” 李臻然用手指梳理著李臻若的毛,有些漫不經心應道:“嗯。” 李臻若很喜歡這種感覺,安靜地在他腿上趴了下來。 李臻自抬手摸了一下臉上的傷,沒有說什麼。 李臻然拿了一個雞蛋,剝開了之後把蛋黃掰碎了喂到李臻若面前。 李臻若挺久沒吃貓糧以外的東西了,雖然以前不覺得,但是現在聞到蛋黃竟然還挺香的,他張開嘴,把李臻然手上的蛋黃給舔了進去,後來又將李臻然的手指舔乾淨。 反正他都是隻貓了,他慢慢已經不介意這些了。 過了幾分鐘,李臻泰從樓上下來,他見到李臻自臉上的傷停下了腳步,詫異道:“這是怎麼了?” 昨晚李臻自在房間裡鬧出那麼大動靜,李臻然都從樓上下來了,李臻泰卻連房間門都沒有開。 如今見到李臻自臉上的傷,李臻泰第一句話便是:“這是被女人抓的吧?” 李臻自看他一眼,冷聲說道:“貓抓的。” 李臻泰臉上帶著笑,走到飯桌旁邊坐下,見到趴在李臻然腿上正在吃蛋黃的貓,說:“抓了主人還這麼好的待遇啊?” 李臻若從李臻然懷裡抬起自己的圓臉,面無表情看他一眼。 李臻泰依然覺得好笑,在桌邊坐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又對李臻自說:“去醫院看過嗎?當心得狂犬病。” 這時王媽給李臻泰把熱好的牛奶放到桌面上,聞言說道:“又不是狗,哪裡來的狂犬病。” 李臻泰說:“終歸小心點好。” 李臻自吃了一片曲奇,拍了拍手說道:“我打電話問過,這隻貓做過身體檢查也打了疫苗,從小就是家養,問題不大。” 昨晚李臻然下來,幫他擠了傷口的血,後來又讓王媽拿碘酒消毒,之後打電話問過李家的私人醫生,說是沒有問題不需要打針。 李臻泰聞言說道:“那就好。” 李臻若在李臻然腿上一直待到他吃完早飯。 李臻然把他抱到地上,站起身來拍了一下腿上的貓毛,便讓王媽通知司機送他去公司。 見到李臻然走了,李臻若立即跑回他的貓窩裡面去躲起來,一直等到李臻自和李臻泰都走了才鑽出來。 上午,打掃清潔的阿姨去收拾二樓和三樓的房間。 李臻若跟著上去二樓,在李臻泰和李臻自的房間裡轉了一圈,沒發現什麼有意思的東西。 出來之後,他看到阿姨拿鑰匙去開他的那間房間門。 李臻若一下子怔住了。 他倒是沒想到自己死了那麼久,李家人依然每天給他打掃房間。 房門打開了,阿姨直接走進去。 李臻若卻留在門口,有些小心地伸出腦袋朝裡面張望。 一切好像還是他離開時候的情形,就連電腦都沒有搬動他的,只是整個房間收拾得一塵不染,反而少了一絲人氣。 他並不知道的是,他櫃子裡面沒有收拾帶走的衣服已經在他死後就全部被燒了,同時被燒掉的還有不少他的私人物品,如今這個房間只是還維持著一個空殼子而已。 阿姨掃了地又擦乾淨了桌面上的灰塵,便退出來門外要將門關上。 見到李臻若還探個頭朝裡看,便小聲趕他,“走了走了,關門了。” 李臻若把腦袋退出來。 阿姨立即將門拉上,用鑰匙鎖起來。 隨後阿姨去收拾三樓的房間,李臻若心情鬱郁,不願意再跟上去了,從樓梯緩緩下來一樓。 走到一路的時候,他見到自己的貓窩被人給挪回了客廳角落,不禁頓住腳步遲疑了一下。 這個位置只要一打開大門就都能看見他的窩,除了沒有安全感之外,像昨晚李臻自喝了酒發酒瘋那種事情難免會再遇到。 李臻若心想他要住下來的話,最好還是換個地方,想來想去,還是三樓最合適了。 雖然李臻然住在三樓,可是李臻然性格很安靜,而且三樓還好些房間平時都不會有人去,也有公共的衛生間可以讓他放貓廁所,怎麼想都比一樓這人來人往的好吧? 李臻若看一眼坐在沙發上又在繼續打毛衣的王媽,他不可能去跟王媽表達自己的想法,只能夠自己想辦法了。 心裡盤算著,於是李臻若走過去嘗試用嘴咬住自己的貓窩,他整張臉太扁,為了能咬住一點貓窩都努力許久,隨後把貓窩往樓梯拖去。 剛開始王媽並沒有注意到他。 李臻若拖著他的貓窩走了一小截樓梯,嘴角都酸了,雖然貓窩是棉的,不太重可是對於一隻貓來說也不算輕。 他拖著貓窩除非走完一段樓梯,否則根本沒辦法休息,只要一鬆口,貓窩就又要順著樓梯滑下去。 在他艱難與自己的窩戰鬥時,樓上打掃衛生的阿姨下來,在樓梯口見著他頓時愣住了,“唉喲,這是在幹什麼啊?” 王媽抬頭來看,也是吃了一驚,連忙把手裡的東西放下朝這邊走來。 阿姨也算是看出李臻若行動吃力,伸手幫他把貓窩給抱了起來,一臉恍惚,“這貓想幹什麼?” 王媽走過來,一手扶著眼鏡,問道:“團子?你要幹嘛?” 李臻若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意思,他只能夠往樓梯上爬,站在上面對著她們倆叫了一聲。 阿姨先反應過來,說:“它是想要自己的貓窩給拖上去吧?” 王媽奇怪問道:“拖到哪裡去?” 李臻若聽到她提問,連忙在前面跑著給她帶路,他把王媽和阿姨一起帶上了三樓,見到娛樂室的房門沒關,便跑進去在角落衝著她們叫。 王媽一頭霧水。 阿姨算是明白了,她對王媽說:“它想搬到這裡來住。” 王媽一聽,說道:“這怎麼行!這是娛樂室,又不是寵物房,不能住這裡。” “喵!”李臻若有些急。 王媽卻依然擺手,“不行不行,我不能做主。” 說完,她讓阿姨把李臻若的貓窩給放回了一樓客廳。 李臻若頓時便有些喪氣,他追回一樓,見到阿姨把他的貓窩放回了原來的地方。 王媽低著頭跟他說:“你乖,別亂跑啊,當心臻自回來看到了又欺負你。” 他嘴巴都酸了,實在沒有力氣再拖一遍,何況他也根本拖不上去。 王媽覺得他在搗亂,給他喂了點貓零食,讓他乖一些。 李臻若回窩裡趴了一會兒,心想,這個家裡能夠同意讓他搬去三樓的大概只會有一個人,那就是他二哥。 可是這時候李臻然並不在家。 李臻若想了想,從貓窩裡起身走到大門邊上趴了下來,一心一意等他二哥回來。 然而到了晚上,李臻然並沒有回來,最先回家的是李臻自。一見到李臻自,李臻若就躲到沙發後面去了,李臻自也沒注意他,徑直上了樓。 過了一會兒,李臻若看到李臻泰回來了,與他同行的還有他的未婚妻溫純。 溫純是李江臨一位老朋友的女兒,當年李江臨打天下的時候,他這個朋友給了他不少幫助,到後來李家富貴了,他也一直沒忘記這位朋友。 溫純自幼家境富裕,再加上容貌秀麗,眼光自然也高。 李臻泰怎麼也是高大端正,又是李江臨大兒子,兩人走到一起還算般配。 溫純見到趴在大門前的李臻若,有些驚訝,問李臻泰:“誰養的貓?” 李臻泰說:“老三的。” 溫純穿了一條寶藍色的長連衣裙,外面罩著白色的短外套,蹲下來要摸李臻若。 李臻若過去與溫純關係還算不錯,便蹲在地上沒動,讓溫純摸他的頭頂。 李臻然沒有回來吃晚飯,吃飯時李臻自和李臻泰、溫純坐在一桌。而平時只要沒有宴請什麼客人,王媽也會上桌跟他們一起吃飯,所以今天吃飯時,大多時候倒是王媽在和溫純聊天,李臻自不怎麼說話,只偶爾跟溫純和李臻泰說笑兩句。 李臻自早早吃完了飯,他說:“你們慢慢吃,我晚上約了網球教練,先去換衣服了。” 溫純客氣地點了點頭。 李臻自便離開飯廳朝樓梯走去。 李臻若看了李臻自一眼,埋下頭繼續吃貓糧。 這邊,溫純吃完了飯還站起身要幫王媽收拾桌子,王媽哪裡敢讓她動作,催促著她和李臻泰去樓上休息。 溫純便笑著說道:“那辛苦你了,王媽。” 李臻若看李臻泰和溫純要上樓,貓糧也不想吃了,抬爪子扒拉了一下嘴邊的毛,連忙跟了上去。 他不敢跟得太近,怕李臻泰注意到他,所以隔了差不多有半層樓的距離。 李臻泰和溫純一邊說著話一邊朝三樓走去,他們兩個進去了娛樂室,李臻泰打開了音樂,走到吧檯旁邊開紅酒。 李臻若貼著墻角進去,一開始他們都沒注意到他。 後來是溫純突然指了他說:“貓咪也上來了。”說完,她蹲下來伸手逗李臻若過去。 李臻若猶豫一下,走過去讓溫純給他撓了撓下巴。 溫純問李臻泰:“它叫什麼名字啊?” 李臻泰往杯子裡倒紅酒,說:“我不知道。” 溫純聞言只是笑了笑。 李臻泰一手一個紅酒杯,走到溫純面前遞給她一杯,隨後端著自己的酒來到沙發前面坐下。 溫純則站在窗戶前面,緩緩喝了一口紅酒,對李臻泰說:“聽說淇江的項目現在是李臻然在負責?” 淇江的項目就是韻臨在西部的大型文化旅遊項目。 李臻泰“嗯”一聲,聲音聽起來有些沉悶。 溫純慢慢轉過身,朝著窗外看去,“Jason才走了多久啊,你們一家人倒真是挺無情的。” 李臻若抬頭看她。 Jason是李臻若的英文名,他從小不喜歡自己的名字,記得讀小學時大家都嘲他是“你真弱”,後來他給自己取了英文名,身邊熟悉的朋友都不讓叫他中文名。 沒想到回家之後,第一個提起自己的,竟然是這個還沒過門的未來大嫂。 李臻泰聞言嘆息一聲,“人都走了,傷心又怎麼樣?工作還不是得繼續做?” 溫純說:“不如說錢還是得繼續賺?” 李臻泰這回沒應聲。 李臻若心想,他不是李江臨親生兒子的事情大概當真瞞得很好,當時他離開,就連王媽都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只以為他氣到了李江臨被趕出去。 而李臻泰竟然連他未婚妻都沒說過。 溫純心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目光一直看向窗外。 李臻若退後兩步,一個助跑跳上了窗台。他心裡噗噗跳個不停,沒想到真能順利跳上來啊!他還擔心自己用力過猛,一頭栽出去了就糟了。 溫純見到他跳上來,微笑著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頭。 李臻若站在窗台上往外望,突然從這裡正好能看到李臻自在後面網球場打球的身影。 李臻自喜歡網球,他時不時會約俱樂部的教練來家裡陪他打,這樣便省去了出門在路上的時間。 溫純一邊用手指揉著李臻若的毛,一邊說道:“沿海那個酒店項目如今怎麼樣了?” 沿海的一個度假酒店項目,如今正是李臻泰在負責,他聽溫純問起,說道:“沒什麼,一切順利。” 溫純卻說道:“我聽說那邊工程好像出了點什麼狀況?” 李臻泰伸手撥弄了一下頭髮,“我叫人過去處理了。” 溫純問他:“你不親自去一趟?” 李臻泰這回沒回答,而是放下酒杯朝溫純方向走過來,他從背後抱住溫純,伸手拿了她手中酒杯,說道:“你放心,我會處理好的。” 他說完,溫純轉了個身面對他。 兩個人柔柔接了個吻。 李臻泰說:“去我房間吧?” 溫純點點頭。 看他們兩個離開,李臻若松一口氣,就害怕他們情之所至,非要在這個地方做出點什麼來,那他可就尷尬了。 雖然他只是一隻貓,可是接連看過了三哥和二哥的■體,實在不想再看一看大哥的。 第9章 李臻泰和溫純離開了,李臻若卻還留在娛樂室的窗台上。 他探出頭去看了看,發現如果沿著窗台走一截,過去能夠夠到一根管道,可以從管道爬下去上二樓的窗台,也可以直接下去一樓。 李家的安保外嚴內松,沿著外墻一圈都有防盜設施和監控攝像頭,進來之後就會相對松一些,尤其是樓房裡面,李家人肯定是不會允許有攝像頭窺看自己隱私的。 如果這條路他可以走的話,那麼以後從一樓到三樓的許多房間他都可以暢通無阻了,這倒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不過李臻若就是有些緊張,爬水管這種事情,看起來簡單,做起來似乎並不容易。 他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朝那邊走去。 李臻自和教練在打球,他正對著家裡的樓房,便見到一隻貓從三樓窗戶翻出來,沿著窗台走了一截,然後抱住一根管道,笨重地滑了下來。 李臻若確實是滑下去的,他根本控制不了速度,在二樓本來想跳上窗台也失敗了,直接一屁股坐在了一樓的草地上。 愣了一會兒,李臻若起身開始舔毛。 貓舌頭上有倒刺,舔毛其實也就相當於在梳毛,尤其是前肢內側,在管道上磨得毛髮凌亂,仔細看的話下面皮膚都有些發紅了。 他把自己全身的毛梳理了一遍,站起身時聽到“啪”一聲,身後的網球場圍網因為巨大的衝擊力而晃動了一下。 李臻若嚇一跳,縮了縮頭,隨後去看時才發現是李臻自一球打在圍網上發出的動靜。 那一球李臻自根本就是故意朝著李臻若方向打過去的,看那隻蠢貓嚇得瑟縮一下,他滿意地笑了笑,示意對面的教練繼續。 李臻若倒是不知道李臻自的心思,他起身沿著網球場外圍,一路小跑離開了。 李臻自打完了球從前門回來,正遇到溫純從二樓往下走來。 他停住腳步,問道:“純姐要走?” 溫純笑著說:“明天一早有點事兒,我從這邊過去不太方便。” “哦,”李臻自朝溫純身後看一眼,“大哥不送你?” 溫純說:“他讓司機送我回去。” 李臻自剛剛從球場回來,一身白色網球服健康帥氣,手裡還拿著網球拍,他皺了皺眉,說:“好歹也送你上車啊,不如由我代勞吧。” 溫純聞言笑著看他,“何必那麼客氣?” 李臻自卻已經幫她拉開大門,“你是未來大嫂嘛。” 說完,他陪著溫純朝外面走去。 李臻若趴在沙發椅背上,靜靜看著這一幕,一邊想著李臻泰對溫純未免太不上心,一邊又想李臻自看起來太殷勤有些非奸即盜,反正看著讓人不那麼順眼。 他在沙發椅背上一直趴到了晚上,中途有些想上廁所,卻又懶得動彈。 王媽經過時捏一下他的小胳膊,說:“怎麼了?這沒精打采的?” 李臻若抬了抬眼皮,頭也沒挪一下。 然而王媽話剛說完,李臻然從大門處開門進來。 李臻若一下子就站了起來,直接從沙發椅背上跳下來竄到李臻然腳邊。 李臻然差點一腳踩到他。 李臻若卻也不退開,就在李臻然腿上磨蹭。 李臻然有些茫然,“怎麼了?” 王媽也莫名其妙,“剛才還要死不活的,一看到你回來就來了精神。” 李臻若想要咬住李臻然的褲腿,把他帶到自己的貓窩旁邊,可是因為臉太扁了,張口下去什麼都沒咬到。 李臻然就只是見到他反覆把的大餅臉在自己腿上蹭來蹭去,忍不住彎下腰一把揪住他腦袋,“做什麼?” 李臻若有些委屈,“喵”了一聲。 李臻然鬆開手,說:“別蹭了,想要什麼就說。” 王媽有些愣神,心說它怎麼跟你說啊?它是隻貓啊! 結果李臻若隨機便跑到自己貓窩旁邊去,使勁兒衝李臻然叫。 李臻然跟了過去,問他:“要怎麼樣?” 李臻若咬了一下貓窩沒咬住,便轉個身用頭頂住,好不容易把貓窩給挪動了一小段距離。 李臻然勉強抓到了他的想法,又想到他一大早把貓窩給拖到沙發後面去,於是彎下腰把貓窩給他拿起來,問:“你不想住這兒?” YES!李臻若心想,不愧是爸爸最喜歡的李家老二! 李臻然以為李臻若是又想去沙發後面住,於是幫他把貓窩給挪過去,結果在中途被李臻若擋在了腳前面。 李臻若轉身朝樓梯上竄去,爬了幾級階梯又轉過身來看他。 王媽這回算是明白了,她對李臻然說:“它想住三樓娛樂室。” 李臻然看了王媽一眼,抱著貓窩朝樓梯走去。 “唉!”王媽連忙叫住他,“這合適嗎?” 李臻然說:“有什麼不合適?想住就讓它住好了。” 李臻若感動得淚流滿面,心想李臻然原來是個好人,自己那麼久一直誤會他了。 王媽皺起眉頭,不過聽李臻然同意了,便沒有再反對。 李臻然一邊朝樓梯走一邊對王媽說:“王媽,你去睡覺吧,等會兒我幫它把其他東西搬上去就行。你不用操心,它愛住哪兒住哪兒,一隻貓而已,不礙事的。” 王媽有些無奈嘆口氣,說:“隨便你們吧。” 李臻然先把李臻若的貓窩給他放在三樓娛樂室,隨後又幫他把貓廁所給拿了上來,飯碗倒是還留在一樓飯廳裡面沒動。 李臻若表示對新房間很滿意,進去自己貓窩裡趴著了。 結果李臻然在把東西收拾好之後,蹲在貓窩前面對他說:“出來。” 李臻若愣了一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他不願意惹李臻然不開心,畢竟家裡只有李臻然對他最好了。 於是小心翼翼把頭鑽了出去,不知所措地看著李臻然。 李臻然竟然一把拎起他朝自己房間走去,說道:“去洗澡。” 李臻若今天在外面蹭了一身草屑,到現在都沒收拾乾淨,他自己倒是不知道,可是李臻然卻看得清楚。 一聽到洗澡,不可避免就回憶起了昨晚被李臻自折騰的情景,李臻若打個寒顫,四處張望著想跑。 李臻然察覺到他的抗拒,說道:“別怕,好好洗個澡,你髒死了。” 李臻若低頭看一眼自己,確實有點髒了。 之前余媽媽會幫他洗澡,動作挺溫柔,他不是真的貓所以不怕水,洗澡對他來說還挺享受的。現在聽李臻然這麼說,李臻若覺得自己是該洗澡了,再不洗澡身上該有味道了,便不再掙扎。 李臻然提著李臻若回去自己房間,沒有把他放進浴缸,而是在洗臉盆裡接滿熱水,把他給放進去。 這時,李臻然想起寵物香波還放在一樓衛生間沒有拿上來,他轉身打算下樓去拿。 結果這邊李臻若看他要走,一隻爪子便伸了出來,李臻然回過身用手指著他,神情嚴肅道:“不許出來。” 李臻若瞬間便感覺到受了威懾,他猶猶豫豫,最後還是默默把爪子給縮了回去。 過了一會兒,李臻然帶著李臻若的沐浴露上來了。 他把洗臉盆的熱水放了,手裡擠了沐浴露,抹在李臻若身上。 李臻若很配合,站著一動不動,讓抬爪子就抬爪子,讓抬腿就抬腿。只是洗到下面的時候,他有些不樂意,閉緊了雙腿,卻隨後被李臻然一隻手給分開了。 如果不是有一臉的毛,李臻若覺得自己大概會臉紅,後來心想反正是隻貓,管他的呢,由著李臻然去吧。 李臻然的手掌比余媽媽大,也比余媽媽有力道,在身上抹過的時候感覺很舒服。 突然,李臻然停下了動作手掌從李臻若身上挪開,李臻若連忙抬頭去看,見到李臻然正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李臻若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李臻然突然說道:“原來你只是虛胖嘛。” 說完,他雙手托著李臻若舉起來,讓他自己照鏡子。 李臻若全身的毛打濕了貼在身上,果然看起來變成又瘦又小的一隻,有些楚楚可憐的樣子。 李臻然把他又放下來,用手指溫柔地梳理著他頭頂的毛,臉上露出個微笑來。 李臻若還是第一次見到李臻然這種表情。 他出生的時候李臻然已經五歲了,五歲的差距聽起來似乎不算太大,可是當他還在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李臻然就已經是個中學生,如果說三年一個代溝,那他們之間還真不只一又三分之二個代溝。 李臻然從小成績很好,體育很好,人長得很好,是個完美的哥哥。可是李臻若不過是個長得還不錯的普通人,他跟完美的人之間必然是有距離的。 有時候李臻若自己都覺得奇怪,他們幾個是異母兄弟不錯,李江臨也從來不瞞著他們。可是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親兄弟,卻為什麼始終維持著生疏的距離感?難道那一點血脈的不同,輕易便能衝淡他們體內相同的血緣? 還是說天家無兄弟,韻臨集團這個大商業帝國橫亙在他們兄弟幾個中間,讓他們永遠得要不斷鞭促自己,同時提防著別人? 要不是這一次意外,他大概永遠見不到李臻然這種帶著溫情的微笑吧?他對一隻貓都這麼和善,卻舍不得把自己的溫情分一點給自己的弟弟。 李臻若頓時有些難過。 他想,那個買凶殺他的人又會不會是李臻然呢? 想到這裡,李臻若更是心底一片冰涼,他不禁低下了頭,把臉浸到水裡,不再去看李臻然的表情。 李臻然細長的手指卻在這時輕輕勾住李臻若下頜,讓他把臉抬起來,隨後用手指把他臉上的水給抹掉。 他平時喝水也總是弄自己一臉水,鼻子和眼睛常年潮濕,容易發炎。 李臻然拿乾毛巾來幫他把臉上的水給擦了擦,隨後放清水把他身上的沐浴露泡泡給衝掉。 洗乾淨澡,李臻然用毛巾將李臻若裹起來抱到外面房間裡,在床邊坐下用電吹風幫他把毛吹乾。 李臻若身下墊著毛巾被攤放在李臻然腿上。 電吹風吹出來的風很溫暖,李臻然的手指又很溫柔,他有些昏昏欲睡,動了動頭貼在李臻然小腹上,又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 或許還有些汗味吧,不過並不難聞,李臻然向來是個乾淨整齊的男人。 電吹風嗡嗡作響,卻沒有打擾到李臻若的安眠,不一會兒他就躺在李臻然腿上睡著了。 把他全身的毛吹乾,李臻然伸手把他給放在床邊的榻榻米上,自己起身收拾電吹風,然後又去衛生間洗澡。 李臻若中途倒是醒過,可是眼睛都還沒來得及睜開就又睡著了。 這一覺睡到天要亮的時候,李臻若睜開眼睛的時候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在那裡。窗戶外面有微弱的光線招進來,可是屋子裡的傢具只還能看個大概輪廓,並不分明。 他抬起頭,才發現自己是躺在李臻然的床邊上,李臻然就在他身邊,似乎還在沉睡,整個人一動不動。 早晨的風從窗戶外面灌進來,李臻若覺得有些冷了,他起身朝李臻然身邊挪了挪,感覺到李臻然薄被下面的溫度頓覺吸引,無聲打了個哈欠乾脆鑽進了被子裡。 後來再醒來時,是因為李臻然翻身手臂壓到了李臻若的尾巴。 李臻若醒來,想把尾巴給抽出來,可是被李臻然給牢牢壓著,根本就抽不動。 他轉過去用頭拱了一下李臻然的手臂,李臻然便被他給拱醒了,有些恍惚地“嗯”一聲抬起頭來,隨後才看到是自己壓到了貓尾巴。 李臻然伸手揉了一下李臻若的腦袋,坐起身伸了個懶腰,掀開被子坐在床邊穿拖鞋起床。 李臻若一轉過頭,就看到李臻然穿著一條單薄內褲頂起的形狀,有些尷尬地把頭給轉開。 他想,李臻然好像一直沒有固定女朋友吧?不過他當然不會以為李臻然那麼多年單身就沒有過女人,多半要不跟李臻自一樣養在外面,要不就像他過去一樣,只一夜情並不來真的。 李臻泰今年三十二歲,已經被李江臨催著結婚,二十八歲的李臻然大概也逍遙不了幾年了。 李臻若趴在床上,尾巴像毛毛蟲一樣輕輕拍打著床鋪,心想,李臻然不找女朋友是不是在等著李江臨給他安排呢? 就像溫純,雖然這個年頭沒什麼包辦婚姻的說法,可是溫純也是李江臨看上,希望李臻泰娶的。那麼將來李臻然要結婚,必定也會找個李江臨喜歡的,如果他遲遲拖著不找,李江臨肯定會給他安排相親,到時候李臻然也就少了許多麻煩。 其實這些想法他過去也有,所以遇到有好感的女孩子都並不深交,情願將來李江臨來給他安排。 婚姻有時候不過是他們為自身添彩的砝碼而已。 李臻然從衛生間出來,打開櫃子找出一套衣服來穿,隨即先把房門給打開了。 李臻若那時還賴在他床上不肯起來,過了一會兒反應過來這是給他開門讓他可以自由出去,於是翻了個身去爬起來,打算先去上個廁所。 上完廁所,李臻若去樓下吃早飯。 去得早了李臻然還沒下來,他只有貓糧可以吃。 李臻自下樓去飯廳,經過李臻若身邊,抬起腳輕輕踹了一下他的屁股。 李臻若轉過頭來衝他發出威脅的聲音。 李臻自只是笑笑,走到飯桌旁邊坐下。 過了一會兒李臻然過來,李臻若便丟下貓糧,自覺竄到李臻然腿上去,望著他早飯的雞蛋。 第10章 李臻然給他剝雞蛋。 李臻泰下樓來時,見到李臻若正在細細舔李臻然的手指,他笑了一聲坐下來,說:“這到底是臻然的貓還是臻自的,我倒是搞不清楚了。” 李臻然喂了李臻若吃雞蛋,用手指把他鬍鬚上粘的蛋黃給弄乾淨。 李臻自也說:“二哥,既然喜歡貓,以前怎麼不見你養一隻?” 李臻然沒說話,只是笑了笑。 李臻自往碗裡的麥片倒牛奶,接著說:“我以為只有Jason那樣的小孩子才喜歡貓。” 他一說完,整個飯廳都安靜了。 這是李臻若第一次聽到李家兄弟幾個坐在一起提到他的名字,他忍不住抬起頭看大家表情,只見李臻泰似乎微微皺眉,李臻然則毫無所動地用麵包夾火腿,李臻自仿佛說錯了話一般自嘲地笑笑。 唯有王媽紅了眼眶,說要去廚房看看。 大家都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李臻自轉了話題對李臻泰說:“昨天純姐跟我說她想打網球,我說跟她約這週末,不知道大哥有沒有空,我們打一場雙人賽?” 李臻泰抬頭看他,“哦?還有什麼人?” 李臻自說道:“我找網球教練不是像在欺負你們?”說完他想了想,轉向李臻然,“二哥感興趣嗎?” 李臻然網球也打得好,不過似乎他自己興趣不大。果然聽到李臻自邀請,他說道:“我可以觀戰,就不上場了。” 李臻自有些惋惜,說:“那我去找一個俱樂部的同學來,就在家裡玩兒,晚上還能在前��燒烤,怎麼樣?” 李臻泰想了想,應道:“行。” 李臻自向李臻然笑的有些曖昧,“二哥,歡迎帶女朋友。” 李臻然竟然笑著應了一聲:“好。”同時手上沒有停,把夾了火腿的麵包撕了一小塊喂李臻若嘴裡。 李臻若一邊咬著一邊心想,李臻然有女朋友了?是什麼人? 白天,李家兄弟們都去出去了。偌大一個宅邸,剩下的全部是家裡請來的傭人。 李臻若閒來無事,一隻貓爬到了頂樓去,他在頂樓的台球桌上趴下來,安靜地曬著太陽。其實也並不是表面那麼安靜,他心裡一直在盤算著事情。 如今變成一隻貓,擺在眼前的好處當然是他能夠順利回到李家,而且方便遊蕩於李家的每一個角落,偷聽李家人私下的談話;與此相對一個明顯的壞處,就是他沒辦法輕易離開這裡,而且他沒有幫手,那麼他的調查範圍就很侷限,以前有的一些線索也就沒了下文。 是的,在他遇害之前,他就已經沉下心來調查當初是誰把那一份鑒定結果擺在李江臨面前的。 第一份鑒定是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做的,標本是使用他的血樣。他是後來回憶的時候,記起自己有一天早上刮鬍子傷了臉,用紙巾擦了臉上的血跡丟在了家裡的垃圾桶裡,所以李家任何一個人都可能得到他的血樣,這也是他一開始就懷疑幾個哥哥的原因。 或許可以從血樣來源入手,但是一則家裡沒有監控,二則他很快被趕出了李家,根本來不及著手調查。 於是他把調查方向放在了那份鑒定書的來源。 鑒定書是鑒定所出的,上面有鑒定所的名稱和聯繫方式。他曾經去過那家鑒定所,但是對方表示鑒定委託人的身份是絕對保密的,不能夠向他透露。 他當時嘗試著託人收買鑒定所內部的工作人員,結果得到的近一步消息是帶了樣本來做這份鑒定的是一個年輕女人。 委託時,那個女人用的假名,寫在鑒定書上的委託人名字叫安娜,這對李臻若來說毫無意義,可是還有一點,採用的李江臨的鑒定樣本卻是用的精液。 能夠獲得李江臨精液的女人,這個調查範圍一下子就變得窄了,李臻若相信自己有辦法查出真相。 然而也在他距離真相越來越近的時候,遭遇意外被人殺死在僻靜街頭。 過去那些線索一瞬間就斷了個乾淨。 他現在如果不能離開李家,最方便的還是從李家兄弟嘴裡得到一些什麼有用的消息,如果跟李江臨有關係的女人能現身,那自然就更好了。 李臻若趴在台球桌上,背上的毛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他於是翻了個身,打算曬一曬肚皮。只是畢竟貓的身體裡有一個成年男人的靈魂,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將後腿併攏,側躺著繼續享受太陽。 樓下花園裡傳來園丁和清潔阿姨說笑的聲音,他們的生活其實過得也挺愜意。 李臻若靜靜聽了一會兒,一個翻身起來跳到陽台邊緣,低頭去看正在說話的清潔阿姨。 這個阿姨姓吳,每天早上房間裡的垃圾都是她收拾的,如果他那張帶血的紙巾是吳阿姨撿到了,那她到底是把紙巾交給了誰呢? 怎麼能試探出來她呢? 晚上只要李臻然回來,李臻若就自覺跳到他腿上去待著了。 李臻然對他好固然是一個原因,李臻若自己也在思考,他可以把黏李臻然當作藉口,明目張膽地待在李家兄弟中間聽他們說話,不然他的到來總是顯得有幾分突兀,害怕引起懷疑。 李臻然吃完飯站起身。 李臻若在他起身之前就連忙從他腿上跳下來。 李臻然對王媽說:“我去散會兒步。” 他吃完了飯,有時候會習慣到李家宅子外面的湖邊去走一圈。 李臻若在家裡待久了,見到李臻然出去就想要跟著去。 李臻自喊了一聲:“唉!”他一下子忘記這隻貓的名字了。 李臻若卻意識到李臻自是在喊自己,回過頭去看他。 李臻自這回想了起來,“那什麼?團子!你跟著跑什麼跑?你又不是狗,吃完飯還要散步?” 李臻若覺得不理他,緊跟在李臻然的腿邊。 王媽倒是笑嘻嘻的,說:“臻然你看,這隻貓心裡還是懂的你,你對它好它就親你,這才帶回來都久點,就盡跟著你了。” 李臻然沒什麼表示,已經帶著李臻若走到了大門邊上。 李臻自忍不住說了一句:“二哥,當心它跑了。” 李臻然竟然說道:“不會的。” 他語氣如此篤定,李臻若都不知道他哪裡來的自信!恨不得乾脆就這麼跑了狠狠打一回他的臉。結果他還是沒跑,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能跑哪裡去。竟然就這麼邁著小短腿陪李臻然散步去了。 見過遛狗不栓繩子的,溜貓不栓繩子估計是沒什麼人見過。 幸好這附近住戶不多,偶爾有人開著車路過,也是一臉驚奇看向跟在李臻然腳邊的餅臉貓。 李臻然走得不快,偶爾會慢下腳步等李臻若,他低下頭看李臻若的時候,李臻若就會仰起頭看他,看在李臻然眼裡,大概是非常乖巧的。 散完步回家,王媽在客廳裡看到李臻若跟在李臻然腳邊要進屋,頓時忍不住驚訝道:“哎呀,我就沒看過這麼乖的貓,這是成精了吧?” 李臻若看她一眼,本來想要“喵”一聲的,結果被李臻然一把撈起來,帶去衛生間洗爪子了。 轉眼就是週末。 這周李家十分熱鬧,因為李臻自約了他大哥和大嫂在家裡打網球,打完網球還計劃在家裡搞一個燒烤野餐。 所以從頭一天開始,李家上上下下就開始做起了準備。 李臻若最好奇的,卻還是李臻然會不會帶女朋友回來。 然而不知該是失望還是說理所當然,李臻然並沒有帶女朋友回來,那天他上午出去一趟,反而是華毅邦隨著他回了李家。 華毅邦今年也二十八歲了,他從小跟著父母在李家住了很長一段時間,那時候因為和李臻然年齡最接近,所以兩個人感情最好。華毅邦讀大學的錢其實應該算是李家出的,在他大學畢業之後,就直接跟在李臻然身邊當了助理,直到今天。 他到了李家,當然首先得去看望王媽。 李臻若他們與王媽感情再深,始終是隔著一層,怎麼也比不上這個親生兒子。 王媽見到華毅邦就拉著人去了自己房間裡,母子兩個關上門來說話。 李臻若倒是沒興趣去偷聽他們說什麼,依然在沙發椅背上趴著。 李臻然經過時,用手指輕輕撓他頭頂。 李臻若習慣性地轉過頭用鼻子碰了一下李臻然手指以示親昵。 過了不久,李臻泰開車帶著溫純回來了。 溫純今天一身運動的裝束,長髮綁了起來,臉上帶著淡妝,看起來像是個清純的學生。 她到了之後聽說李臻自還沒回來,便先跟著李臻泰上樓,經過李臻若身邊時也是摸了摸他的頭,不過李臻若沒有回應。 李臻自是最後回來的,而且一口氣帶了兩個美女回家。 一個是他的助理蘇瑤。 而另外一個女人,年輕漂亮,穿著網球服外面套著運動外套,李臻若是認識的。 這個女人名字叫做岳紫佳,說來是家境富裕的大小姐,其實岳家早就不如以前,生意年年虧損,欠了銀行一大筆債務。然而岳紫佳卻不甘寂寞,依然要維持著表面上的光鮮亮麗,與這些富家公子們也來往密切。 李臻若與她過去相識,李臻自跟她熟悉就更沒什麼可奇怪的。只是李臻若沒想到,李臻自說他今天帶個拍檔回來,竟然會是岳紫佳。 第11章 在他們的網球開打之前,大家都坐在一樓客廳聊了一會兒天。 反正李臻若的位置是無人可以撼動的,看著一屋子的人說著些無意義的彼此恭維的話,無聊地打了個哈欠。 不過如果他能夠坐在這些人中間,大概也不過就是這樣。 唯一沉默的是李臻然,他拿著手機不知道在看些什麼。 李臻若覺得好奇,跳到李臻然坐著的單人沙發的椅背上去,探頭看他手機,見到李臻然正在玩一個弱智的小遊戲。 李臻若忍不住想翻白眼,然後腳一滑從椅背上摔到了李臻然懷裡。 這時坐在對面的岳紫佳看過來,說道:“你們家裡什麼時候養了只貓啊?誰那麼好興致?” 李臻自搶著說道:“我二哥養的,沒看那隻貓多黏他嗎?” 溫純笑著說:“我怎麼聽說是你養的?臉上的傷已經好了嗎?” 李臻自臉上的抓傷本來就淺,現在只留下淡淡的痕跡,他哂笑一聲,說:“我二哥喜歡,已經送他了。” 李臻然什麼都沒說,只是給李臻若順了順毛。 李臻若把頭搭在李臻然的手臂上。 所謂的比賽,其實也就是李家兄弟自己鬧著玩一場,沒有正式的裁判,由蘇瑤來代勞了。 李臻自和岳紫佳一邊,而李臻泰和溫純一邊。 李臻然和華毅邦坐在太陽傘下面,一邊喝著飲料一邊看他們打球。 李臻若則把李臻然的大腿當作了自己的寶座,坐得心安理得。 兩邊都是俊男美女,尤其是兩位美女的網球裙露出又白又細的長腿,跑起來時簡直能晃花人的眼。 李臻若的頭不由自主隨著網球左右擺動,根本控制不了! 蘇瑤戴著太陽帽,也穿得挺清涼。她站在李臻然身邊看到李臻若左右搖晃腦袋的樣子,覺得十分有意思,大笑了一會兒伸手捧住李臻若的大臉用力晃了一下。 李臻若被她晃得頭暈,再看到網球場時又控制不住跟著轉腦袋,便覺得不好意思了,轉過身來面對著李臻然抬起頭看他。 剛好李臻然也正看他,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頂。 李臻若頓時覺得舒服,心裡又被李臻然溫柔的動作哄得暖暖的,便前肢趴在李臻然胸口,伸長了脖子用鼻子想去碰李臻然的鼻子。 可是沒想到,李臻然竟然微微偏過頭躲開了。 李臻若一瞬間便覺得受到了傷害,他愣了愣,從李臻然腿上跳下來,往旁邊走了兩步躲到華毅邦腳邊繼續看他們打球。 李臻泰兩口子的球技顯然是遠遠不如李臻自和岳紫佳的。 為了不讓一場比賽太過於一邊倒,李臻自和岳紫佳交流兩句之後,明顯放慢了步調,打得也更加溫柔。 李臻泰三十二歲的體力跟李臻自二十五歲的體力似乎有些差距,打不久他就氣喘吁吁,汗水不斷從額頭上滑落下來。 溫純倒是揮舞著網球拍指向對面兩個人:“看不起我們啊?放馬過來就是了。” 李臻自聞言大笑,說道:“哪裡敢!” 說完,他重重一個扣球朝著對方場地擊打過去。 李臻若發現自己變成貓之後,動態視覺能力明顯變得強了一些,他覺得這個球過去的角度可能要打中李臻泰。 果然,球過去之後聽到溫純一聲驚呼,剛好擊在了李臻泰的腳腕上。而李臻泰剛才看到球過來,便下意識想躲,結果慌亂中退後一步卻還是沒能躲過,不但被打中了脆弱的關節,還扭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臻泰!”溫純語氣帶著驚慌。 李臻自一把丟了球拍往這邊場地跑過來,“大哥?” 坐在一旁觀戰的李臻然和華毅邦也起身朝場地中間走去。 李臻泰滿臉都是汗水,他坐在地上活動了一下腳踝,頓時變了臉色,抬起頭說道:“疼得厲害。” 李臻自蹲在他身邊,握住他腳腕輕輕動一下,便聽李臻泰叫了一聲痛。 溫純一手幫李臻泰擦額頭上的汗水,說道:“要不叫醫生來看看?” 李臻然站在旁邊,說:“最好去醫院,怕是骨頭傷到了。” 李臻自聞言一臉懊悔的模樣,他說:“大哥,你能起來嗎?我送你去醫院吧?” 李臻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沒事,讓老陳去就行了,你們待會兒不是還有燒烤宴會嗎?” 李臻自說道:“都是我不好。” 李臻泰笑了笑,“說什麼傻話,運動嘛,難免受點兒傷,你別放在心上。” 李臻自自責了一番,而李臻泰則在旁邊安慰。 最後,還是李臻自親自把李臻泰給背了起來,同時吩咐司機準備車,要送李臻泰去醫院。今天的燒烤宴會自然就取消了。 李臻泰去醫院,溫純肯定要跟過去,李臻自因為是他不小心傷了李臻泰,便也跟著一起去了。臨走前,他吩咐蘇瑤把岳紫佳送回去,抱歉地對岳紫佳說下次請她吃飯。 岳紫佳微笑著對他說:“沒有關係,泰哥的身體比較重要。” 落在最後的是李臻然和華毅邦兩個人。 他們不緊不慢地朝前院走去,李臻若則跟在了他們身後不遠的地方。 本來一直安靜的華毅邦突然開口對李臻然說道:“你說李三先生是故意針對李大先生的嗎?” 李臻若一愣,抬頭朝華毅邦看去。他過去接觸華毅邦一直是個刻板嚴肅的老實人形象,他從來沒想過對於今天這樣一場意外,這個老實人竟然是懷著這種想法的。 這大概就是華毅邦在他面前和在李臻然面前的不同。 李臻若心裡■■跳,想聽到李臻然是個什麼想法。 然而李臻然卻只是哼笑一聲,並沒有表態。他穿著一身休閒裝,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不緊不慢朝前面走去,華毅邦見他不說話,也就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李臻若這時停下了腳步,他回頭去看已經空無一人的網球場,回憶著剛才李臻自那一球打過去的角度。 如果換做是他,也會想會不會李臻自是故意針對李臻泰的呢? 可是仔細一想,李臻自又不能一網球打死李臻泰,這麼讓他丟丟臉並沒有實際的意義,要他是李臻自的話,就不會去做這種沒意義的事情。 想必還是偶然吧。 計劃好的燒烤宴會取消了。 李臻若覺得有些遺憾,他本來以為晚上可以在李臻然嘴邊討點吃的,可以不用繼續吃貓糧了。結果反而因為這麼一件事,李家的晚飯吃得很簡陋,他只有去嚼乾巴巴的貓糧。 吃完晚飯,李臻然出去散步,臨走前看了李臻若一眼,李臻若沒有搭理他。 李臻若還在記恨,他難得想向李臻然表示親昵,結果就遭到了無情的拒絕,他這個二哥果然還是冷漠的。 李臻然去散了步回來,李臻若正在客廳的地毯上面磨爪子。 王媽過來看了一眼,連忙說道:“哎呀,地毯都給你抓壞了,你這隻壞貓,快走開!” 她把李臻若給趕開了。 李臻若有點委屈,他也不是故意想要抓地毯,可是他不抓點什麼東西爪子就覺得難受。 王媽沒有養過貓不明白這些,只覺得他在搗亂,後來在客廳仔細查看一番,見他把沙發也給抓出了痕跡,便去拿了根棍子來,連沙發也不讓他爬了,見到他過來就趕他走。 李臻若耷拉著尾巴上去了三樓。 李臻然也回了樓上,並沒有去房間,而是去書房拿了本書,之後上去頂樓在鞦韆椅上坐下來,一邊晃悠著一邊看書。 李臻若在三樓晃了一圈也去了頂樓,跳到台球桌上胡亂抓了一通,他知道李臻然就在那邊,可是不想過去。 李臻然身下的鞦韆椅不斷前後晃著。 空氣中突然飄過來一陣香味吸引了李臻若,他在台球桌上站起身子,抬起頭衝著空氣嗅了嗅,分辨出了那是小魚乾的味道。 小魚乾的味道是從李臻然那個方向散髮過來的。 李臻若安靜了幾秒,忍不住跳下來朝著李臻然走去。他從鞦韆椅側面繞過去,努力探頭去看,見到李臻然手裡果然有一袋小魚乾。 小魚乾的包裝已經拆開了,李臻然拿了一隻出來,在李臻若面前晃晃。 李臻若仰著頭看了一會兒,用力閉一眼眼睛,最後還是沒出息地跳了上去,他走近李臻然,看到李臻然把小魚乾湊到自己面前。 張開嘴要去咬的時候,李臻然竟然把手給縮了回去。 李臻若咬了個空。 他頓時有些不高興,看李臻然又拿小魚乾來逗他,這回也不去咬了,跳起來衝著李臻然的脖子就是一頓亂啃亂咬,可惜嘴巴短了,什麼都沒咬到,就是蹭了李臻然一身口水。 李臻然發出一聲悶笑聲。 李臻若感覺到李臻然胸腔震動一下,停止了動作,抬頭看著李臻然。 這回李臻然把小魚乾送到他嘴邊,等他一口咬住了,抬手摸一下他的頭頂。 李臻若覺得自己又不那麼生氣了。 第12章 李臻泰的踝骨被李臻自那一球給打得裂了條縫。 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李臻若暗自想著老三還真是心狠手辣啊,何必下那麼重的手? 不過這幾天,李臻自為了李臻泰腳上的傷也來來回回跑了好些趟,算是為他盡了不少心。 受傷的李臻泰短時間之內都沒有去公司,而是留在家裡休養。 溫純每天晚上來看看他,陪他坐一會兒之後就會離開,倒是從來沒有留在李家過夜。 李臻泰不像李臻然,即便留在家裡,李臻若也並不黏他,只是閒來無事喜歡偷聽一下李臻泰和溫純說了些什麼。 倒是一天下午,家裡有客人造訪。 李臻泰瘸了一隻腳,卻也一蹦一跳地從二樓下來。 李臻若聽到動靜,也從樓上跟了下來。 來的並不是什麼稀奇的客人,而是李臻泰的助理高旗。李臻泰見到高旗之後,便把人帶進了一樓書房裡說話,同時伸手把書房門給關上了。 李臻若慢了一步沒能跟進去,懊悔過後,乾脆從大門出去,繞到了別墅後面,竄上了窗台豎著耳朵偷聽。 沒人會在乎一隻貓的。 一樓的書房其實是李江臨的書房。他人離開之後,便一直空著沒有使用。平時李家兄弟幾個在家也絕對不會擅自進他的書房。 今天或許是因為李臻泰腿腳不方便,所以直接帶高旗走了進去,不過李臻若心裡卻是覺得主要還是因為家裡沒有別人,就只有李臻泰一個人,他便不免隨意放肆一些。 高旗這一趟過來主要是帶了一份材料來給李臻泰簽字,隔得太遠,李臻若看不清是份什麼材料,看他簽字的地方,倒像是一份商業合同。 簽完了字,高旗向李臻泰匯報了一下近期公司裡的情況。 李臻若趴下來,尾巴漫不經心地在窗台邊緣拍打著。對於高旗向李臻泰匯報的公司近況,李臻若聽了並沒有太大的意思,對於李家的事業他到現在當著沒有想法了。 就算他有本事一屁股坐死那個害他的人,也沒本事頂著一隻貓的身體把李家的產業給吞下來。 再說吞下來做什麼?為了吃頂級的貓糧?還是為了在家裡每個角落都擺滿貓爬架? 只是公司被李臻然給一手掌控著,不只李臻泰不開心,他多多少少也有些不太開心。 李臻泰也挺沉得住氣,面無表情聽完高旗的匯報沒說什麼,只是最後突然說道:“我打算去一趟沿海的酒店項目,看看工程進展情況。” 李臻若有些奇怪,明明上次聽李臻泰和溫純聊起時,知道李臻泰對於沿海的酒店項目並不怎麼上心,現在腳都受傷了,卻為什麼突然打算過去一趟? 結果李臻泰對高旗說:“之後我打算去看看爸爸。” 李臻若的尾巴緩緩從左邊甩到右邊,他知道了。李江臨如今在沿海療養,平時幾個兒子都接觸不到,貿貿然過去也容易引起其他兄弟注意。 李臻泰卻是趁著受傷先去視察工程項目,再順路去李江臨那裡掙表現去了。 當然會不會對上李江臨的胃口不好說,李臻若一直覺得李江臨的性格非常捉摸不定,哪怕是他喜歡的李臻然,有時候李江臨也並不見得有多維護。對於他們四個兒子,李江臨當真是做到了一視同仁,只看能力。 不過不管怎麼樣,李臻然也明白李臻泰要去試探一下的心情,畢竟現在李臻泰是最不受重視的一個,甚至還不如李臻自。 高旗顯然也明白李臻泰的打算,他問道:“溫小姐要一起去嗎?” 李臻泰搖搖頭,“她沒那個時間。” 高旗說:“我只是覺得董事長喜歡溫小姐,如果見到溫小姐跟你一起去,估計心情會好一些。” 李江臨喜歡溫純這倒不假,不然也不會出面讓李臻泰和溫純在一起了。 李臻泰想了想,最後說道:“我問問她吧,等我給你打電話再訂機票,你就別去了,我另外找人陪著我。” 高旗應道:“好。” 李臻泰從座椅上起身,高旗過來扶他,李臻泰於是笑著拍了一下高旗的肩膀,在他的攙扶下朝外走去。 高旗那邊行動很快,李臻泰第二天就瘸著一隻腳讓司機開車送他去機場了。 李臻若不可能一直盯著他,所以也不知道最後他有沒有說動溫純陪他去。 其實李臻若覺得與其說是李臻泰不想要跟溫純一起去,還不如說是溫純不願意陪李臻泰去,而李臻泰自己也明白溫純的想法。 說不好聽了,溫純和李臻泰就像是古代的包辦婚姻,雖然先給了他們時間談戀愛,可是究竟有多愛,就只有他們自己清楚了。 李臻若覺得這樣的感情也挺辛苦。 由李臻泰和溫純便不自覺聯想到了李臻然身上,李臻然也在等待跟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結婚嗎? 李臻然這個人在想些什麼,李臻若發現自己還真是捉摸不透。 過了兩天,李臻然回來的時候竟然給李臻若帶了磨爪墊和貓爬架回來,全部都安置在了三樓。 而李臻若發現自己真的有些欣喜難耐,在貓爬架安置好之後,他迫不及待就爬上去待著了。 如果他真的只是一隻貓,大概早就愛上李臻然了。 晚上,李臻然坐在他的床上看書,李臻若走過去,在他腿邊蹭了蹭。 李臻然抬眼看他,隨後用自己的腳趾撓著李臻若的脖子。 李臻若在心裡吼著:“臭腳拿開!”身體卻很老實地覺得舒服得不得了,最後在李臻然的腳邊側躺了下來。 李臻然用腳趾戳了戳李臻若的鼻子。 李臻若勃然大怒,身體卻懶得動彈,在李臻然多作弄他幾次之後,用兩隻爪子扒住李臻然的腳朝他腳趾咬了下去。 當然沒咬到,可是李臻若卻突然意識到了自己在做什麼,一個翻身從地上爬起來,飛快地跑了出去,他想,自己真的要變成一隻貓了。 心情有些鬱郁,李臻若打算去一樓給自己加個餐,嚼兩顆貓糧吃吃。 他剛剛沿著樓梯下到一樓,便見到李臻自打開房門從外面進來。 李臻若下意識想躲,可是一轉身又想,自己怕他什麼?便繼續朝飯廳跑去。 李臻自今天沒有喝酒,自然也不會發酒瘋,他清楚看到那隻蠢貓在見到他的瞬間停了一下又朝著飯廳跑去,心裡有些好笑,便跟了過去。 李臻若趴在他的飯盆前面吃東西,毛茸茸的圓屁股翹在後面,引得李臻自沒忍住伸手掐了一下。 李臻若一下子炸毛跳起,躲到了墻角驚恐地看著李臻自,心裡罵了一連串的髒話。 李臻自卻笑著看他,後來又伸手來抓他。 李臻若已經躲在了墻角,竟然無處再躲,想趁著他伸手的時候從他手臂下面鑽出去,卻突然問道了李臻自袖子上一股味道,不禁腳步一頓剛好被李臻自給一把逮到。 “肥貓,”李臻自說。 李臻若沒有心思去糾正李臻自他只是虛胖,認真嗅著李臻自身上的味道,那是一種香水的味道,而且是女士香水。 變成一隻貓之後,李臻若的嗅覺增強了不少,他能夠清楚分辨這種香味最近在一個女人身上聞到過,哪個女人呢? 李臻自見到手裡的貓一下子傻了沒有了反應,於是也就失去了逗弄的興致,把他放回地上。 李臻若卻猛然間想起,這股香水味道跟溫純身上的香水味道是一模一樣的,他敢肯定。 他抬起手,用自己渾圓的貓眼驚訝地瞪著李臻自。 李臻泰去沿海了,李臻自怎麼會今天見到溫純,而且還沾染了溫純的香水味道?他知道李臻自風流愛玩,外面女人無數,但是溫純雖說還沒和李臻泰結婚,卻怎麼也是他們的未來大嫂了。 李臻自敢碰溫純? 李臻自沒能理解李臻若的神情是什麼意思,只是覺得他一臉呆滯,便站起身跟他說:“慢慢吃,”然後朝樓梯方向走去。 李臻若心裡翻江倒海,想著李臻自如果真的勾搭溫純,未免也太下作。兔子還尚且不吃窩邊草,何況那是大哥的女人? 這一下變故太大,李臻若覺得自己飽了,沒想要繼續吃宵夜。 他跟著李臻自上去二樓,有心想要跟進他房間裡看看,結果李臻自看到了他走過去卻並沒有放慢動作,在他面前關上了房門。 李臻若站在原地猶豫一會兒,最終還是沒有繞去窗戶,而是選擇回去三樓睡覺。 然而到三樓時發現李臻然的房門還留了一條縫,李臻若磨蹭一會兒,走過去用頭頂開門縫鑽了進去,奔李臻然的榻榻米去了。 第13章 李臻若早晨是在李臻然枕邊醒來的。 他明明記得睡著的時候自己還趴在李臻然的榻榻米上面,可是這時候他卻跟李臻然貼得很近,近到可以一根根數清楚李臻然的眼睫毛。 李臻然的眼睫毛真是又長又密,此時趴在床上睡著,頭側向床外側,頭髮亂七八糟。他手臂從被子裡伸出來,肩膀也露了一截在外面,可以清楚看到他肌肉的線條,性感而誘人十足。 李臻若想如果他是個女人的話,估計早就愛上李臻然了,對了,他好像昨天還想過如果自己真是隻貓的話,肯定也愛上李臻然了。可惜啊可惜,他不是女人也不是貓,而是住在貓的身體裡面的一個男人,而且還是被李家掃地出門的李臻然曾經的弟弟。 從李臻然枕頭旁邊想要爬起來時,李臻然被驚醒了。 可他顯然還不足夠清醒,伸手一把抓住李臻若,把他拖到懷裡抱住繼續睡。 李臻若被拉進了被窩裡,聞到全是李臻然的味道,他都快要窒息了,掙扎了好一會兒才從他胳膊下面鑽了出去。 李臻然翻個身,揉了揉眼睛。 李臻若打個滾下床,站在床邊抖了抖毛。 早上醒來第一件事,他又回憶起了昨晚在李臻自身上聞到的溫純的香水味,勾引大嫂真是天理難容啊,李臻若有些氣憤地想著。 然而,他再憤怒也是沒有用的。 現在李臻泰出差了,李臻自和溫純不管在外面做些什麼,恐怕都很難被人發現。他也許是唯一發現蛛絲馬跡的人——不對,是貓,可是他被困在李家,哪裡也去不了。 如果說李家對他來說已經成為一個大牢籠,那麼這隻貓的身體就是他的小牢籠,只要一天還關在這裡,他就哪裡也去不了。 想到這裡,李臻若有些消沉。 李臻然還在賴床,他懶得等他起來開門,就直接翻窗戶出去了。 早上只有李臻然和李臻自一起吃飯,李臻若難得沒去黏著李臻然,他聽到外面李臻自的司機給他備好車之後,就偷偷溜了出去,他想要溜上李臻自的車跟著他出去一趟。 雖然他也知道李臻自未必就會去見溫純,但是他的好奇心實在是已經爆棚,無論如何按耐不住了。 他是趁著司機打開後座的門卻又沒注意到的時候竄上去的,上去了之後就努力把自己給所在前排的座椅下面,希望不會引起李臻自的注意。 結果他忽略了一件事情。 李臻自在還沒跨進車門的時候就注意到了一隻毛茸茸的尾巴從前排座椅下面拖了出來,他坐上去對司機說:“等一下。”然後伸手一把揪住李臻若的尾巴把他給扯了出來。 李臻若在感覺到尾巴被人捏住的瞬間就想到:“糟了!忘了尾巴!” 李臻自把他給揪出來,他便拼命掙扎想要從李臻自身中逃開。 李臻自把他給按在了座椅上,問道:“你要幹嘛?” 李臻若無計可施,只能夠裝可憐看著李臻自。 李臻自當然不會真的跟一隻貓計較什麼,他嚇了嚇李臻若,最後薅了一把他的尾巴,把他給丟了出去。 李臻若在地上打個滾站起來,無奈看著李臻自的汽車開走。他重重嘆一口氣,轉過身時看到李臻然站在房門口看著他。 不想表現得太奇怪,李臻若平靜地從李臻然身邊走過,回去了屋子裡。 時間每天就在李臻若吃吃睡睡之間過去,不知不覺到了李家已經大半個月,去沿海出差的李臻泰已經回來了。 他的腳還沒有完全康復,可是走路問題不大,也沒有繼續每天待在家裡。 李臻泰應該是去見到了李江臨,可是至於李江臨和他說過些什麼就不清楚了。 不過在李臻泰回來之後,溫純倒是過來了一趟。 那天溫純在李家吃晚飯,李臻然和李臻自兄弟兩個也在家。 李臻泰突然對溫純提起:“爸爸問我們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李臻若坐在李臻然旁邊的椅子上,注意到李臻自和李臻然都同時抬頭去看溫純。 溫純倒是挺鎮定的,她放下筷子,問李臻泰道:“李叔叔是什麼意思?” 李臻泰微笑著對她說:“聽爸爸的意思,就是在催我們了。” 溫純於是也跟著笑,她說:“那等李叔叔什麼時候回來咱們再商量吧。” 李臻泰一瞬間神情有些微妙,他一開始的意思本來是他們先商量了決定好,直接通知李江臨回來;可是溫純則順水推舟,要等李江臨回來再商量。 李江臨什麼時候回來誰也說不準,李臻泰也不好為了這種事情打電話叫李江臨回來,到時候李江臨又會看輕他連自己的女朋友都搞不定。 李臻若舔著李臻然給他的牛肉,心想溫純這是還不想結婚的意思嘛,忍不住又看一眼李臻自,發現李臻自臉上沒有一點多的表情,和溫純從頭到尾也沒有眼神的交匯。 一切都還是謎。 什麼狗屁兄弟!李臻若趴在頂樓的鞦韆椅上,漫不經心地想著,如果他要是那時候沒死,如果他要是還在李家,如今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局面。 想這些又有什麼用?他畢竟連李江臨的兒子都不是了,李家兄弟之間的你爭我奪跟他再沒關係,他唯一想要知道的,就是誰是那個陷害他的凶手。 有腳步聲朝著頂樓來了,這個時間會上來的一般都是打掃清潔的吳阿姨。 李臻若便從鞦韆椅上跳下來,從樓門竄了出去,他從頂樓一路下去一樓,打算去飯廳喝點水。 經過二樓的時候,李臻若不由緩了腳步。他隱約注意到走廊那一頭,原來他房間的方向有光亮照過來。忍不住走過去看了一眼,發現是自己的房間門沒關上。 或許是阿姨打掃完衛生就忘記關上了。 李臻若走到房門前,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他心裡怦怦跳起來,如果這個計劃要實施就必須快!阿姨上去打掃衛生,或許要半個小時候左右會下來,發現門沒關就會過來關上,明天他就不一定還有這個機會了。 李臻若一個轉身跑回了三樓,從衛生間裡扯了張衛生紙出來。娛樂室的吧檯抽屜裡有把水果刀,雖然他並不想在自己身上劃條口子,可是時間太短,他沒有辦法做更多準備。 跳上吧檯,爪子和嘴巴並用把抽屜打開,然後把裡面的水果刀給叼了出來。 李臻若到這時深刻體會到沒有手的不方便了,他的動作顯得很笨拙,在把刀抽出來的時候險些劃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愕然瞪大眼睛,並沒有感覺到痛楚,才反應過來是毛太厚了,結果被刀劃斷了不少毛。 一隻爪子按著刀柄,李臻若深吸一口氣,另外一邊前肢靠近爪子的腕部在刀片上劃拉一下,不需要太深,因為他也不需要多少血。 可是這個動作還是痛得他眼淚都出來了,怎麼貓這麼怕痛的? 在衛生紙上蹭了點血跡,還要小心不要把貓毛給沾了上去,然後用爪子把紙團成一團,小心叼著朝二樓他自己房間跑去。 這時阿姨還在打掃樓頂的衛生。 一路上一瘸一拐的,左邊前肢一用力傷口就疼,幸好口子劃得淺,沒有繼續出血了。 他把沾了血的紙團丟進衛生間的垃圾桶裡,今天或許阿姨不會注意到,但是明天打掃衛生肯定就能發現。 到時候他想要好好觀察一下阿姨的反應。 回到三樓,忍著痛跳上吧檯,把水果刀收拾了。 之後李臻若趴在吧檯上,可憐兮兮舔了好久的傷口。 阿姨打掃完頂樓,就直接下去一樓了,經過二樓發現自己忘了關李臻若房間的門,便又走過去把門關上,倒是還沒發現那一團衛生紙。 下午,李臻然最先發現李臻若一條腿受傷了。 李臻若其實並不怎麼想讓他注意到,可李臻然還是伸手抓著他的爪子,翻找到了腕部的傷口。 “怎麼回事?” 李臻若裝可憐叫了一聲,反正他是一隻貓,任何為難的問題都不需要回來。 李臻然便以為他不小心在哪裡劃傷的,讓王媽找來碘酒給他抹了一點便算了。 到第二天打掃清潔的時候,李臻若便安靜趴在二樓樓梯轉角處等待著阿姨的反應。 在清潔吳阿姨進了他的房間不到五分鐘,李臻若聽到裡面傳來一聲尖叫聲。 李臻若心想:來了!立即便站了起來。 王媽聽到了叫聲,皺著眉頭從一樓上來,問道:“什麼事啊?” 吳阿姨一臉驚恐從房間裡面出來,氣都有些喘不勻了,她在樓梯口見到王媽,急忙拉住她的手,說:“有……有鬼!” 李臻若就站在她們腳邊上,不過這時候沒人會注意到一隻貓。 王媽見吳阿姨一驚一乍,又是從李臻若房間裡跑出來的,頓時不太高興,說道:“吵吵嚷嚷什麼?青天白日的哪裡來的鬼?” 吳阿姨卻依然青白著一張臉,她拉王媽手腕,“王媽,你跟我過來看。” 說著,吳阿姨帶王媽朝李臻若房間走去。 李臻若跟了過去,他覺得吳阿姨的反應有些太大了,一張沾血的紙巾會跟鬧鬼聯繫起來,說明那時候她是注意到了自己丟在垃圾桶的紙巾,而且很可能這張紙巾就是從她手裡交出去,被人送去做了鑒定。 第14章 李臻若跟在兩個人身後。 吳阿姨拉著王媽進去李臻若房間,走到衛生間給王媽看垃圾桶裡帶了血的紙巾。 王媽蹙眉,說:“誰往小若房間亂扔東西的?” 李臻若心裡默默想著,王媽這才是正常反應,如果換成是他,大概第一反應也是奇怪誰惡作劇往這裡扔東西。 吳阿姨的臉色實在不好看,她說:“王媽,你說會不會是李臻若他……” “胡說八道什麼!”王媽有些不高興了。 吳阿姨說:“這間房間平時鎖了的,就我打掃衛生才開會兒門,昨天來明明都還沒有的。” 王媽聞言,說道:“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有鑰匙!” 其實昨天她打掃完了忘記關門,如果仔細回憶一下不至於這麼驚慌,可是不知是不是心裡太緊張,在這時候卻完全沒有回憶起來。 不過想來也是,一般上午她打掃衛生時,主樓這邊除了王媽不會有別人,實在不像是有人惡作劇的行為。 當然,誰也不會去懷疑一隻貓。 李臻若努力盯著吳阿姨的臉,聽她說話聲音都有些打顫了。 王媽又說:“再說了,一張衛生紙,哪裡就扯到鬧鬼上去了?” 吳阿姨心裡不知在想些什麼,嘴上問道:“那你說,會是誰幹的?” 王媽哪裡知道是誰幹的,她心裡也覺得這件事有些蹊蹺,只能對吳阿姨說:“反正你別咋咋呼呼亂喊,我下午跟臻泰他們說一說,查一查到底是誰惡作劇。” 或許是事關已經去世的李臻若,王媽有些氣憤,她讓吳阿姨用了個塑料封口袋把紙巾給裝起來,說是一定要找出那個惡作劇的人。 吳阿姨規規矩矩按照她吩咐的做了,可是臉色一直沒有恢復,整個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李臻若心想,吳阿姨可能是收了誰的錢做這種事情,她未必存了害人的心,可是事後也明白自己的行為帶來了什麼樣的後果。李臻若當然不會去怨恨她,不是這張染血的紙巾也會是別的什麼東西,如果對方找個女人來搞他的精液的話,事後知道了他會更覺得噁心。 他現在最想知道的,就是吳阿姨當時把東西交給了誰? 李臻泰、李臻自還是……李臻然? 吳阿姨打掃完清潔就直接回去了右邊的小樓,李臻若想要跟過去看看,結果半路上被王媽給抱了回來,讓他安靜在這邊待著。 後來他溜到外面院子裡,看到吳阿姨正在用洗衣機洗衣服,她臉色蒼白,可是並沒有跟什麼人聯絡,也沒有和別人說過什麼。 李臻若不可能一整天寸步不離盯著吳阿姨,這時候他有些痛恨自己身為一隻貓的無能為力,如果他是人,至少還能想點什麼辦法監聽吳阿姨電話,看看她有沒有給誰通風報信。 可惜都只是存在於腦袋裡的想法,李臻若自己無能為力。 這一天下午,李家三兄弟都沒有在外面應酬,而是回家吃晚飯。 李臻若習慣性地爬到李臻然腿上,剛剛開飯,王媽便把今天吳阿姨在李臻若房間裡發現沾了血的紙巾的事情給他們說了。 幾個人的臉上同時出現一絲愕然,這件事情實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李臻若眼睛一眨不眨,想要查看他們表情。 李臻泰先問道:“什麼紙巾?” 王媽把塑料袋裝起來的紙巾拿出來給他們看。 李臻泰蹙起了眉頭。 李臻自則挑了挑眉,說:“誰會做那麼無聊的事情?” 李臻若突然發現自己看不到李臻然的表情,他一下子蹦上飯桌,朝著長方形的餐桌尾部走去,在這個角度能夠同時觀察三個人的神情。 李臻然是最冷淡的一個,他甚至還慢吞吞喝了口湯,問王媽:“當時除了你跟她,還有誰在嗎?” 王媽搖了搖頭,“就我跟她。” 李臻泰眉頭依然皺著,“不是吳阿姨在裝神弄鬼吧?” 王媽說道:“不像啊,她臉都嚇青了。” 李臻自聞言笑了一聲,“她怕個什麼勁兒?又不是老四現身了。” 王媽看著他,勸阻道:“別說這種話。” 李臻自聳聳肩,不說話了。 李臻泰一臉不解,“一張紙巾?沾了點血?代表了什麼?” 王媽也不明白,只是搖頭。 李臻然用紙巾擦了擦嘴,動作優雅,突然說道:“其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叫吳阿姨不用害怕,這個世界總歸沒有鬼的。換句話說,老四就算回來,冤有頭債有主,找不到她頭上。如果是有人裝神弄鬼,恐怕就不只這一次,看看他接下來還要做什麼。這件事情就不必宣揚出去了,叫吳阿姨也管好嘴,不要搞得李家上下都緊緊張張的。” 王媽顯然很贊同李臻然這一席話,她說:“我當時就叫她閉上嘴別一驚一乍的。” 李臻泰於是也說道:“就這樣吧。” 說完,李臻泰突然注意到了坐在餐桌上的貓,他轉向李臻自,說:“老三,你看你的貓。” 兄弟三個的目光一下子都轉向了李臻若。 李臻若還在想著他三個哥哥真是滴水不漏,到現在他也完全不覺得誰更有嫌疑。相比起來,吳阿姨實在是大驚小怪沉不住氣。 李臻自盯著李臻若,說:“大哥,你不覺得現在說是二哥的貓更合適嗎?” 李臻然聞言笑了一聲,對李臻若伸手,道:“過來。” 他語氣很平靜,卻帶著不容反抗的命令態度,越是這樣李臻若越是不想如他的意。可是還想在李家好好過下去,他就不得不依靠李臻然。 雖然不甘心,可李臻若還是朝著李臻然走了過去,換來了一小塊白水煮雞肉。 晚上,李臻然躺在床上跟人打電話。 李臻若倒是有心想要聽一聽內容,可是卻大多是對方在說,李臻然只是平淡地“嗯”幾聲當作回應。 前肢的傷還沒有完全好,不過今天倒是沒昨天那麼疼了。 李臻若坐在李臻然的榻榻米上,抬起爪子舔了舔傷口。 突然,李臻然從一旁捏住了他的爪子,翻過來看他傷口。 李臻若一瞬間有些奇怪,因為昨晚李臻然已經幫他處理過傷口了。 李臻然看了一會兒他的傷,開口問道:“是不是有人劃傷你的?” 這時,如果李臻若不是一隻貓,他相信自己已經滿頭冷汗了。他沒有想過李臻然竟然會那麼敏銳,其實在這個家裡,無論他暗搓搓做了什麼,都是最不會被懷疑的一個,因為不會有人會去懷疑一隻貓。 可是現在,李臻然又他的傷口聯想到了紙巾上的血跡,以為是別的什麼人做的,也實在令李臻若捏了一把汗。 幸好,李臻若不需要回答李臻然的問題。 無論面對李臻然什麼樣的疑惑,他的答案都很簡單,只需要睜大眼睛,回答他一聲:“喵~” 李臻然看了他一會兒,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又鬆開了手。 李臻若覺得自己口乾舌燥,他不敢立即就跑,還是在李臻然的腿邊趴了一會兒才翻身下床出去外面喝水了。 那天晚上,李臻若沒有去李臻然房間睡覺,當然一是心裡還有些提防李臻然,二是方便他晚上溜出去一趟。 十一點多,大家陸陸續續睡覺,李臻然的房門也從裡面反鎖了。 李臻若從窗戶溜到了外面,直接去右邊小樓。 因為家裡保姆廚師還有司機園丁大多起得早,所以小樓的燈差不多已經熄完了。 李臻若白天過去看過,還記得吳阿姨的房間是在二樓最右邊一間,這時候只有她的房間還透出來微弱的燈光。於是他直接爬窗戶上去,在窗台外面朝裡張望。 吳阿姨房間的窗戶是緊閉著的,窗簾也拉上了,只留了一條縫隙。 房間裡面燈光很昏暗,吳阿姨還沒有睡覺,而是坐在床上念念有詞,因為她聲音很低念得又快,李臻若耳朵貼上去也聽不清她說了些什麼。 他在窗邊站了十多分鐘,吳阿姨竟然就坐在床上念了十多分鐘。 最後李臻若不耐煩了,心想嚇一嚇她,伸出爪子用力抓了一下窗玻璃,發出刺耳的響聲。 吳阿姨一下子瞪大眼睛,坐在床邊一動不動了。 李臻若轉身從窗台邊跳了下去,縮在墻角邊時朝上看了一眼,見到吳阿姨打開了窗戶朝外面張望,一臉受驚過度的模樣。 第二天早上,李臻若用爪子洗完臉之後下樓。 剛剛走到一樓,就聽到王媽正對李臻泰說:“吳阿姨說不幹了,她要回老家。” 李臻若一下子就傻了,他是想要嚇嚇吳阿姨,卻沒想到會嚇過度直接把人給嚇跑了。吳阿姨這一走,好容易找到的線索便又斷了。 李臻泰聽了沒什麼表情,說:“要走就走吧,把這個月的薪水給她結算了,咱們李家不虧待她。” 王媽聞言應道:“唉,好。” 李臻若愣著心想自己有沒有本事去把吳阿姨給留住。 突然,有人從背後輕輕踹了他一腳,他回過頭,見到是剛剛下樓的李臻自。 李臻自跟他說:“好狗不擋道。”說完,自己笑了笑,改口道:“好貓也不能擋道。” 李臻若沒有心情搭理他,朝著大門外面跑去。 第15章 追出去的李臻若並沒能起到什麼作用。 吳阿姨昨晚就把所有東西收拾好了,今天一早就跟王媽說辭職不幹,現在正與一起在李家工作了許久的另外一個阿姨坐在一起說話。 李臻若走過去偷聽了一下,發現吳阿姨並沒有提起昨天的事情,所以除了王媽和李家兄弟,沒人知道她為什麼不幹了。 王媽給她結清了這個月的薪水。 吳阿姨便拖著行李離開,連李臻泰說安排司機送她去車站她也拒絕了。 李臻若看著吳阿姨離開的背影,有一種白忙一場的感覺。心裡想著如果他是人的話就一切都好辦了,他可以追過去,抓著吳阿姨搖她肩膀,問她到底做過些什麼,又知道些什麼。 接下來幾天,李臻若都有些無精打采的。 只有李臻然回來逗弄他的時候他還勉強配合,其他人卻是理都不想理。 然而一天晚上,當李臻自跟李臻然提起要把他給送回余冰薇那裡去時,李臻若才恍然察覺,他到了李家已經過了一個月了。 李臻若當時很震驚。 而聽到李臻自提起這件事的李臻然面無表情,回答了一個字:“好。” 這使得李臻若更加震驚,他一直努力討好賣萌,為的就是在余冰薇回來之後,李臻然會舍不得把他給放走,卻完全沒想過李臻然會如此乾脆利落,毫不猶豫就答應了李臻自。 一個晚上李臻若都有些沒回過神來。 除了緊張會被送走這件事,他還對於李臻然這個人的冷漠無情有了新的認識。 站在他的貓爬架下面,李臻若只覺得百味陳雜,心裡突然想起了星爺的《大話西游》裡面,鐵扇公主和至尊寶一段對話:以前陪我看月亮的時候,叫人家小甜甜,現在新人勝舊人了,叫人家牛夫人! 李臻若長長嘆一口氣,心想他這個牛夫人實在無可奈何,李臻然是他的救命稻草,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手,哪怕遭受到自尊心的打擊呢? 他慢吞吞朝著李臻然房間走去。 今天李臻然不知在做什麼,早早就鎖了房門。 李臻若不死心,用爪子撓了一下門又用頭撞門。 總算還是把李臻然的門給撞開了。 李臻然看著他沒什麼表情。 李臻若決定無視他的目光,從他腿邊鑽了進去。 李臻然在門邊站了一會兒,關上門回到房間裡,坐在書桌前面用電腦。 李臻若便跟過去,用頭蹭李臻然的腿。 李臻然似乎不想理他,本來翹在右腿上的左腿放了下來,挪到一邊。 李臻若恨恨看他一眼,又挪過去繼續蹭,把自己頭上和背上的毛全部蹭得亂糟糟一團。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蹭得煩了,李臻然關掉電腦趴到了床上去,翻開一本書在檯燈下面看。 李臻若明顯感覺到自己被嫌棄了,可他又不知道自己是做了什麼事情惹得李臻然嫌棄他。想到明天自己可能都要被送走了,李臻然還對他這麼冷淡,沒來由就有幾分傷心。 李臻若最後還是跟到了床邊,爬上去在李臻然腿上踩了踩。 李臻然轉過頭來看他一眼,似乎有些受用的樣子。 李臻若見到李臻然喜歡,便奮力地邁著小短腿在李臻然的腿上屁股上還有背上亂踩一通,後來自己覺得累了,倒在李臻然背上睡了過去。 早上醒來時,李臻若已經發現自己躺在李臻然的枕頭邊上。 他從床上下來,聽到外面有人走動的聲音。想要出門,可是房門被李臻然給鎖著,李臻若沒有辦法,只能夠在李臻然耳邊不停叫喚,直到把他給叫醒了。 李臻然睡眼惺忪地爬起來去給他開門。 李臻若走出去,見到王媽正指揮了人在收拾他的貓窩和貓爬架,他還聽到王媽說:“小心收拾了,等會兒給臻自放車上,他下午要把貓送走了。” 乍然聽聞這個消息,李臻若全身的毛都豎起來了。 他猛然間轉身又竄回了李臻然的房間,那時候李臻然剛剛躺在床上打算繼續睡一會兒,李臻若便著急慌忙地鑽進了李臻然的被窩裡。 李臻然迷迷糊糊被一個毛茸茸的東西鑽進來,還是給嚇了一跳,伸手一把按住了李臻若的尾巴。 李臻若轉過身抱住李臻然的胳膊,心想今天一整天老子都不鬆手了,誰也別想帶我走。 後來,在李臻然起床之後,李臻若就一直抱著他的小腿。 李臻然去洗臉刷牙他跟著,李臻然上廁所他也跟著,只是把臉給轉開了不去看。 在李臻然收拾好下樓梯的時候,李臻若一路上跟得磕磕絆絆,兩隻前爪卻始終緊緊抱著李臻然的腿不放,後腿好幾次磕在樓梯邊緣,痛得他臉皺成一團。 走到二樓的時候碰到李臻自從房間裡出來,站在樓梯口看著他們,“唉喲”一聲,“二哥,這看起來像是穿的雪地靴似的,一大清早怎麼回事?” 李臻然低頭看一眼李臻若,說:“不知道。” 李臻自湊近了看,“該不會是發情了吧?” 李臻若心裡罵道:“呸!” 他們吃早飯時,李臻若的一應生活用具全部被打包好放進了李臻自的車裡。 李臻若心裡越來越沉,看李臻然到現在了還沒一點反應,總覺得自己今天怕是逃不掉了。如果他真被送回了余冰薇那裡,恐怕還得想辦法跑出來才行。 吃完早飯,李臻自喊他:“團子,我們走了。” 李臻若干脆閉上眼睛咬緊牙關,緊緊抱著李臻然的腿不放。 到了這時,李臻然終於彎下腰伸手要把他抱起來。 李臻若心裡一陣緊張,害怕李臻然把他抱起來是要還給李臻自,便依然不肯鬆開前爪。 李臻然似乎有些無奈了,對李臻自說:“團子的主人是余小姐?” 余冰薇的大名李家人還是聽說過的,余冰薇和李臻自有一腿李臻然可能多少也知道。 李臻自聞言應道:“嗯,是冰薇才買來不久的。” 李臻然說道:“你今天有空嗎?晚上我相約余小姐出來吃頓飯?” “嗯?”李臻自有些詫異。 李臻泰本來收拾好都準備出門了,這時也停下腳步朝李臻然看過來。 李臻然說:“或許可以���余小姐談一談,把這隻貓轉賣給我。” 李臻泰聽了他這話,似乎覺得有些好笑,聳了聳肩朝外走去。 而李臻自卻是愣怔一秒,隨後露出個笑容,“二哥你怎麼不早說?你看我東西都收拾好了。” 李臻然把腿往前一步示意給李臻自看,“說實話,到了現在看它這樣子,還真有點舍不得了。” 事到如今,李臻自也看明白,這隻貓抱著李臻然的腿不放,擺明了是知道今天要被送走,所以不想離開。 他有些感慨:“這貓怎麼養得跟狗一樣?” 而李臻若到了現在卻是欣喜若狂,他抬起頭,愣愣看著李臻然,只覺得對方背後揮舞著一對聖潔的翅膀,宛如天使。 李臻自想了想,似乎有些為難,他最後說道:“我等會兒給冰薇打個電話,要不晚上你跟她談吧,我不好說什麼,她到時候以為是我貪心她的貓。” 李臻然點了點頭,“好。” “哎,”李臻自朝外走去,叫司機把車上的寵物貓用品全部放下來。 李臻然也要出門了,邁開腳發現李臻若還抱著他腿不放,低下頭跟他說:“放開,不送走你。” 李臻若看一眼李臻自,他總是有些憂心忡忡,害怕一放開就被李臻然給賣了。 李臻然看了看時間,乾脆一腳拖著他朝外走去。 眼看著李臻然要上車了,李臻若心想,不如跟李臻然混到公司去吧,反正他只有待在李臻然身邊才有安全感。 結果李臻然直到上了車還沒甩掉李臻若。 司機問他:“二少,怎麼辦?” 李臻然無奈嘆口氣,說:“讓老三把他的廁所和飯盆拿過來,今天先帶它去公司,晚上順便帶它一起去見余小姐,好讓余小姐放心把貓交給我。” “唉,”司機應了一聲下車去拿東西。 李臻若聽到這句話,才勉強松一口氣,他鬆開了抱著李臻然的腿,看李臻然伸手要來抓他,又連忙退到了車廂角落,縮到了前排的座椅下面。 他心裡十分矛盾,一邊依賴李臻然一邊又不信任他,害怕被他一把抓起來,就順手給丟了出去。 還是保持適當的距離比較好。 幸好李臻然沒有非要抓到他不可,等司機拿了東西回來,便叫司機開車了。 李臻若在角落待了一會兒,稍微放心些,跳到了李臻然身邊趴下。 這是從他到了李家之後第一次出門,不禁心思活躍了起來,想著能不能找機會開溜,他想要做點什麼,最好是能繼續當初自己找到的線索查下去。 可是他又擔心自己這一溜會惹了李臻然生氣,如果李臻然不要他了,他就再也回不去李家了。 一路上他整隻貓都格外神情嚴肅,心緒複雜。 第16章 在去韻臨的路上,李臻然一直往後仰著閉上眼睛打盹,直到司機停下車喊了他一聲,他才緩緩睜開眼睛。 李臻然向李臻若伸出一隻手。 李臻若很會察言觀色,他知道現在李臻然趕著上班沒時間跟他耽擱,便乖乖走過去讓他一把給抱了起來。 李臻然抱著李臻若直接從韻臨大門進去。 他不像李臻自那麼平易近人,韻臨的員工見到李家二公子抱著只貓上班,紛紛愣在兩旁,卻沒人敢上前去問他。 直到李臻然走過了進了電梯,員工才開始議論紛紛。 “今天二少怎麼抱了只貓上班?” “那隻貓跟他弟弟上回那隻長得很像啊。” “好像就是一隻吧。” “幹嘛要帶著貓上班?家裡沒人照顧?” “那隻貓長得好蠢,哈哈哈哈。” 一直到電梯門關上,李臻若都還覺得壓力很大,把頭埋在李臻然懷裡。想他李四公子就算是本人出現在韻臨,也從沒試過捕獲這麼多人的目光。 李臻然並不知道他為什麼埋著頭,只是用手指撓了一下他的耳朵。 李臻若耳朵晃了晃,覺得很舒服。 李臻然到辦公室時,華毅邦已經到了,他對於李臻然帶著貓來上班表示出了一定的驚訝,不過卻沒有過問什麼。 只是在幫李臻然送咖啡進辦公室的時候,華毅邦問道:“它會隨地大小便嗎?” 李臻若沒好氣地看他一眼:你才會隨地大小便! 李臻然說道:“不會,司機等會兒會把他的廁所和飯碗送上來。” “哦,”華毅邦應了一聲,對李臻然說,“上午的會我已經讓人準備小會議室了。” 李臻然聞言看了一眼時間。 華毅邦說:“還有半個小時。” 李臻然點點頭,“等會兒來叫我吧。” 華毅邦應了一聲“好”,便走了出去。不過剛剛出去不到兩分鐘,又敲門進來,把司機送上來的李臻若的廁所和午飯送了進來。 李臻若真不想把這兩樣東西相提並論。 開會之前有短暫的休息時間,李臻然一邊喝咖啡一邊翻開著桌面上的文件。 李臻若自己走到窗戶邊朝著外面望去,一時間有些百感交集。他想如果有一天他找到了凶手而且想辦法報了仇又該怎麼辦?安安靜靜做一隻貓直到十多年之後壽命結束嗎? 唉?想到這些總是會不開心。 半個小時之後,華毅邦來敲門叫李臻然開會。 李臻然把文件合上,拿起來起身朝外走去。 李臻若見狀立即跟了過去。 直到跟著出了辦公室,華毅邦站在李臻然身邊,遲疑了一下問道:“不把貓關起來嗎?” 李臻然低頭看李臻若一眼,說道:“不用管它。” 李臻若跟在李臻然腳邊等電梯。 華毅邦忍不住又問道:“不會跑嗎?” 李臻然面無表情地應道:“跑了就不要它了。” 李臻若瞬間寒毛直豎,總覺得李臻然這句話是說給他聽的。他哪裡還敢跑?再說他能往哪裡跑? 他們走進電梯,電梯門剛要關上的時候,李臻自從辦公室出來,大聲喊道:“二哥,等我一下。” 華毅邦連忙按住了電梯。 李臻自帶著蘇瑤一起匆匆走進電梯,胳膊下面夾著一摞文件,看起來也是去開會的。 剛才聽到華毅邦說用小會議室,李臻若心想他們大概是西部項目組的相關人員開會吧。 “團子?”蘇瑤見了李臻若,語帶驚訝地叫道。 李臻自低頭看一眼李臻若,有些古怪地問李臻然:“二哥,你開會也帶著貓去?” 李臻然應道:“它自己跟來的。” 蘇瑤忍不住說道:“二少,你太厲害了。” 李臻然轉過頭看她,“什麼厲害?” 蘇瑤笑著說:“我還沒見過養貓養得那麼乖的,恐怕團子連它主人到底是誰都忘記了。” 聽蘇瑤提到這個,李臻自倒是想了起來,對李臻然說:“我給薇薇打了電話,她說今晚有時間,我們一起吃個飯好了,二哥想去哪裡?我來訂吧。” 李臻然卻說道:“是我請余小姐,還是我來訂好了,顯得有誠意一些。” 他們說話的時候,李臻若一直仰頭看著他們。 李臻自突然低頭看一眼李臻若,笑著說道:“我看等薇薇見到這隻貓估計也不想要回去了。” 在李臻自看來,李臻若已經成為了李臻然門下走狗,余冰薇要來幹嘛?他也會勸余冰薇別要了,不如重新去買一隻。 兄弟兩個到會議室的時候,其他開會的人已經到齊了。 李臻然廢話很少,一坐下來就說道:“開會吧,廢話就不說了。” 他剛剛坐下來,李臻若就跳到了他大腿上坐著,引得整個小會議室參會的公司中層們面面相覷。 可是李臻然自己卻不覺得不妥,伸手放在李臻若背上,還撓了一下他的下巴。 讓李臻若瞬間產生了正在演九十年代港片的錯覺,黑社會大佬坐在兄弟們面前,神色嚴肅,手裡卻把玩著一隻波斯貓。而可惜李臻然還差了風衣和墨鏡,他也是隻肥臉加菲貓而不是美貌波斯貓。 今天有個遠程的視頻會議,是如今人在西部的項目經理通過同步視頻匯報近期工作。 工作匯報的過程本該是枯燥的,可是畢竟是自己曾經負責過的項目,李臻若也算是聽得津津有味。 後來項目經理說到這邊拆遷出了點問題,正在與當地政府協調中,不過阻力有些大。 李臻然低著頭,右手拇指和食指彎曲著抵在下頜上,微微蹙眉。 李臻若抬起頭看李臻然的表情,竟然覺得有些性感,真是瞎了貓眼了。 視頻匯報結束之後,這邊的參會人員又紛紛匯報了手裡的工作進展情況。 在最後,李臻然突然對李臻自說道:“Daniel。” 李臻自整個會議都表現得有些漫不經心,聽到被點名了,才一臉恍惚地抬頭看李臻然,“嗯?” 李臻然說:“你跑一趟淇江吧。” 李臻自撅了一下嘴,李臻若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是想要拒絕,現在正在努力找藉口。 果然李臻自很快說道:“我倒是想去 ,不過韻藝這邊有部大投資的電影要準備開拍,我最近行程安排得挺滿。” 韻藝是韻臨旗下的影視文化公司,李臻自主要的精力還是放在那邊,而韻臨這邊,如果不是西部項目相關,他都不怎麼關心。 西部項目一開始是李臻若在負責,因為是臨時交到李臻然手裡的,李江臨當時怕李臻然應付不過來,才欽點了李臻自給他幫忙。 照李江臨的意思,西部項目是韻臨接下來幾年的重頭項目,如果做好了的話就是一種新型的文化旅遊模式,會在全國各地陸續進行開發,其中的商機李江臨已經看得很遠了。 而影視文藝方面,雖然在李臻自手下發展得也很好,可是李江臨畢竟年紀大了,他更看重的還是李家的老本行。 李臻然聞言,平靜地說道:“機票我給你報,你這邊有事隨時回來。” 一句話把李臻自的所有藉口都堵住了,他當然可以說自己太忙太累,可這聽起來並不是什麼像樣的藉口。 李臻自沉默一下,無奈點頭。 會議結束的時候,李臻然對李臻自說:“老三,留下來給我兩分鐘時間。” 李臻自攤攤手,點了點頭。 華毅邦和蘇瑤都自覺起身出去會議室,幫他們關上了門。 這一刻李臻若覺得自己很幸運身為一隻貓不用被清場,因為他接下來很可能聽到李臻然跟李臻自說幾句真心話。李臻然的真心話,多麼難得?他還以為一輩子都聽不到一句呢。 李臻然伸手把李臻若放在會議桌上,站起身走到李臻自身後,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我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 李臻自從煙盒裡抖了一根煙出來,剛剛叼在嘴邊,李臻然竟然親自拿起打火機幫他點燃了火。 李臻自抬頭看他,笑了笑說:“二哥,你太客氣了。” 李臻然把打火機丟在桌上,“可是老三你應該想想,如果沒有韻臨,韻藝的發展可能這麼順利?” 這是個很簡單的道理。 韻藝的確發展很快很順利,但是如果不是韻臨的話,不可能有這麼好的發展,兩者相輔相成,一榮俱榮。 李臻自用力吸一口煙,對李臻然說:“二哥,我懂。可是你知道我的,我只是懶嘛,韻臨這邊的事情,我是真的不想管。” 李臻然搭在李臻自肩上的手突然用了些力,“可是你要明白,有些事情不是你不想管就不用管的,你姓李,你是李江臨的兒子。” 李臻自臉色微微有些變化。 李臻然輕聲說道:“你覺得老四是怎麼死的?” 李臻若本來一直趴在桌上聽他們談話,這時候不禁也站了起來,他覺得有些心驚肉跳。 李臻自的臉色更加不好看了,他反問道:“二哥,你怎麼看呢?” 李臻然湊到李臻自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似乎是很長一句話。 他聲音太低,李臻若甚至沒有聽清楚,忍不住朝他們那個方向走了兩步。 可是這時李臻然已經站直了身子,拍一下李臻自的肩膀,說:“你上回過去,不是跟那個市長公子玩得挺開心的?” 李臻自應道:“還行吧。” 李臻然說:“帶兩個女明星過去,再陪他好好玩玩,把拆遷的事情早日解決了。” 李臻自吸一口煙,然後重重點了一下頭,說:“行吧。” 李臻然滿意地按了一下他的肩膀,轉過身對李臻若伸手,“過來,我們回去了。” 李臻若卻遲疑地看著李臻然,遲遲沒有挪動腳步。 他心裡非常複雜,反覆看著皺著眉頭的李臻自和面色如常的李臻然,卻根本無法分辨他們到底在想些什麼。 李臻若有些害怕。 第17章 “團子,”李臻然突然喊他的名字,語氣有些冷硬。 李臻若回過神來,知道李臻然快要生氣了,而這個時候他還不能退縮,於是不情不願地朝李臻然走去,卻不願意讓李臻然給抱著,直接跳下了會議桌,跟在李臻然腿邊。 李臻然於是不再管他,直接朝外走去。 李臻若連忙跟上去,離開時回頭看一眼李臻自,見他還坐在原位上,悶聲不響地抽煙。 回去李臻然辦公室,李臻若在他的大辦公桌下面躲了起來,因為從這個角度,李臻然是完全看不到他的。 即便如此,李臻若還是覺得心驚不已。 他在想自己是不是和李臻然的距離走得太近了。剛才那一瞬間,當他開始懷疑李臻然的時候,心一下子就像陷入了無底深淵。 其實他不得不承認,只是短短一個月的相處,他對李臻然的懷疑已經非常弱了。一個對小動物尚且充滿了愛心的人,又怎麼會那麼狠心害死一起長大的弟弟呢? 那麼剛才,李臻然究竟對李臻自說了一句什麼? 李臻然說:“你看,老四都被我殺了,你不聽我的話,是想步老四後塵嗎?” ……李臻然大概是瘋了吧。 或者,“是不是你殺了老四?你有把柄在我手上,必須得幫我做事。” 聽起來還是像李臻然瘋了。 又或者,“你看,老四都不是李家的人了,還有人對他窮追不捨要了他的命,你以為你不在乎就真能置身事外?握在手裡的權利還是最要緊的,你應該要明白這個道理,韻臨始終才是李家的根本。” 嗯……這個比較說得通。 那麼問題又來了,李老四到底是誰殺的? 李臻若痛苦地用爪子捂住腦袋,好煩躁好煩躁! 他掙扎了許久,猛然間抬起頭便看到李臻然竟然站在前面看著自己,他頓時心臟停跳兩拍,完全沒注意到李臻然是什麼時候繞過辦公桌過來的。 李臻然對他伸手,“過來。” 李臻若看著他白皙細長的手指,慢慢站了起來朝他走過去,然後被李臻然給抱了起來。 李臻然將他抱起來也沒有做什麼,只是回到自己的辦公椅上坐下,漫不經心地用手指撓著李臻若的大臉。 李臻若一邊覺得很舒服,一邊又膽戰心驚,他忍不住抬起頭去看李臻然,從這個角度看上去,李臻然的下頜線條顯得有些凌厲,李臻若一直覺得他性情冷淡,到了現在卻只是覺得對他捉摸不定了。 明明被溫柔撫摸著,李臻若卻總是懷疑到了下一秒李臻然就會突然發狂,用力一口咬開他的血管,讓他的鮮血到處狂飆,然後發出瘋癲的笑聲。 真是要瘋了! 到中午時,李臻然讓華毅邦打電話幫他訂了晚上的飯局。 李臻若從那之後一直都格外老實,老實到下午躺在沙發上一動不動,李臻然過來抓著他一隻腳把他給倒提了起來他都沒有一點反應。 晚上吃晚飯的地方是李臻然經常去的。 這地方李臻自和李臻若都不喜歡,李臻自覺得死氣沉沉,而李臻若覺得這地方太過裝B。 李臻然抱著貓進去也並沒有人阻止他,穿著旗袍的漂亮服務員在前面給他領路,將他帶去了一間僻靜的小包間。 古香古色的中式裝修,紅木的餐桌和餐椅,雕花窗戶外面則是假山池沼小橋流水。 李臻然脫下外套讓服務員幫他掛起來,坐在紅木圈椅上,長腿一抬翹上另一條腿,伸手拿起茶杯姿態優雅地抿了一口茶��。 俊美的五官倒是完美地映襯在窗外的典雅景致中,就像是個舊社會的大少爺一般。 說了那麼多,李臻若覺得還是可以用兩個字來形容:裝B。 他被李臻然放在了旁邊的椅子上。 這是一間小包間,窗邊一張方桌,只有四個座椅。 如今李臻若單獨占了一個位置,他忍不住抬起上身,前爪趴在桌面上,伸手去夠上面的瓜子碟。 差了一點距離,可是李臻然並沒有給他拿到面前,只是抓了一顆瓜子送到他嘴邊。 他張開嘴含住瓜子,學著熊貓那樣伸爪子過去固定住瓜子,硬是把殼給剝開了。 李臻自是去接了余冰薇一起過來,所以比李臻然晚到了十多分鐘。 他們進來時,李臻然放下他翹起的長腿,站起來和余冰薇握了握手,態度很客氣,“余小姐你好。” 而李臻若一看余冰薇,便知道她是精心打扮過的。 他對余冰薇向來挺有好感,這姑娘漂亮溫柔,關鍵是還有誘人的身材。今天她穿著一條連衣裙,顏色和款式看起來都挺樸素,可是設計感極佳,一看便不是普通牌子,臉上妝容也十分精緻,頭髮打理得很仔細,應該是專程去做過頭髮。 雖然李臻然對娛樂圈不感興趣,也不曾做過投資,但是李家的名頭誰沒聽過。而且李家二公子更是傳說中如今李家的半個話事人。 相比起李臻自,要見到李臻然顯然難了許多,何況是這樣一頓私人的飯局。 接到李臻自電話邀請時,余冰薇瞬間都覺得有些受寵若驚。 “團子!”分開了月余,余冰薇再見到李臻若有些激動,但是有李臻然在場,她表現得很克制,只是伸手摸了一下李臻若的頭。 李臻若倒是想要被她抱起來,在她懷裡蹭一蹭她柔軟的胸脯,要知道李臻然的胸都是硬邦邦的,躺上去也一點不舒服。 李臻然說:“余小姐請坐吧。” 余冰薇和李臻自在他們對面坐了下來。 李臻然叫來服務員上菜。 其實余冰薇已經知道了李臻然請她吃這頓飯的目的,剛開始接到李臻自電話的時候,她覺得有些生氣,想也不想便說道:“怎麼這樣?” 當然,她的氣是對李臻自生的,不過是把貓咪交給他養上一段時間,沒想到對方竟然不肯還了。 李臻自哄她道:“不是我,是我二哥喜歡你的貓,我有什麼辦法?” 余冰薇聽說是李臻然想要,倒是沒有那麼生氣了,畢竟李臻然這種人,你就是給他送禮物想要攀關係,他也未必願意收。 可還是有些不情願,她說:“你們李家仗勢欺人啊?” 李臻自連忙撇清關係,“我哪裡欺你了?你去跟我二哥談,不滿意了一杯茶水潑他臉上,叫他不要仗勢欺人,這不就好了?” 余冰薇聽到他這話,忍不住又有些好笑,最後嘆了一口氣。 李臻自說:“別氣,一隻貓而已,也沒養幾天,重新買一只好了。” 余冰薇知道自己多半是沒辦法拒絕對方要求的,最後只能說:“行吧,我去看看團子再說。” 到現在坐在這裡,余冰薇聽李臻然沒有提起這件事,於是她也就沒有主動問起。 李臻然問了余冰薇一些關於她最近拍戲的事情。 余冰薇都微笑著回答了。 一邊說話,李臻然一邊用手剝了一顆瓜子,對身邊李臻若說道:“張嘴。” 李臻若心裡暗罵道:特麼的老子是隻貓又不是狗!不過嘴巴還是很老實地張開了。 李臻然把瓜子喂給他。 余冰薇一時間有些發怔,片刻後回過神來,說:“沒想到李先生能把團子養得這麼乖。” 李臻若面無表情嚼著瓜子。 李臻然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頭,什麼都沒說。 余冰薇微微有些惆悵的模樣,“以前在我家裡的時候倒沒有那麼乖,還溜出去過一次,把我媽給嚇到了。” 李臻若心說:我也挺喜歡你的,過來讓我埋胸。 李臻然這才說道:“我請余小姐過來的目的想必你已經知道了,我希望余小姐能把這隻貓賣給我。” 余冰薇並沒有立即便答應,她神情略有些苦惱,對李臻若伸出手,“團子,還認得我嗎?” 李臻若有些想要過去,剛剛動了動腿,便感覺到李臻然摸他頭的手變得重了些,他被壓得頭都抬不起來。 等到李臻然把手離開,李臻若決定不去看余冰薇,而是爬到了李臻然腿上坐著,把臉在他胸口一個勁兒磨蹭,還發出“喵喵”的可愛叫聲。 余冰薇顯出些失望來。 這時,李臻自在旁邊說道:“它現在已經只聽我二哥一個人的話了,誰讓你才養了一個月就把它丟給我,沒時間還是別養寵物的好。” 余冰薇於是也嘆一口氣,說道:“是啊,我其實一開始就不該把團子帶回去,都沒時間照顧它。” 李臻然手掌貼在李臻若脖子上,李臻若覺得被他牢牢箍住有些難受,想要動一下又覺得被箍得更緊,便只能乖乖待著不動。 李臻然說:“余小姐開個價吧,我願意付雙倍,或者送你一隻品相更好的小貓。” 李臻若抬頭看李臻然,想要翻白眼。 余冰薇很識相地說道:“不需要了,李先生這麼喜歡就送你吧,就像Daniel說的,我都沒時間養寵物,買來也是委屈了它們,還不如把團子送給更喜歡它的人照顧。” 李臻然說:“那怎麼好意思?” 李臻若聽他口氣簡直好意思到了極點。 余冰薇微笑著說:“就當李先生把我照顧團子好了,以後有機會的話我常常去看望它,只要它能健健康康成長就比什麼都好。” 李臻然低頭看著李臻若,說道:“那也好,謝謝你了余小姐。” 第18章 後來吃飯時,李臻然問了不少關於余冰薇拍戲的事情。 余冰薇送了他一個禮物,李臻然當然是要還禮的,余冰薇不要他的錢也不讓他送貓,心裡還是期待著李臻然能給她一份更大的回禮。 李臻然當時沒說什麼,不過之後李臻自暗示余冰薇,他二哥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了,一定不會委屈她的。 吃完飯,李臻然起身直接往外走去,余冰薇驚訝地看到貓從椅子上跳下去跟在李臻然腳邊就往外跑。 她有些茫然地轉頭問李臻自:“你二哥到底給團子灌了些什麼?” 李臻自說:“灌了什麼?你想說灌了迷魂湯嗎?我怎麼知道?” 不過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道:“這隻貓還挺聰明的,像個小孩子似的。” 余冰薇養了李臻若差不多一個月卻從來沒有察覺。 走出餐館大門,李臻然跟他們告辭,打算上車的時候,余冰薇突然叫住了他。 余冰薇說:“對了李先生,我之前找人問過,說如果要給公貓絕育的話,最好是六個月性成熟之前,我算了一下時間,如果要給團子做手術,過兩個星期就差不多了。” 李臻若一下子毛都炸了起來,他本來不想暴露,可是實在沒忍住朝余冰薇發出一聲威脅的怒吼。 以前是誰說閹了他多可憐,不會給他做絕育的?虧他還那麼喜歡余冰薇,結果現在臨到分開了,竟然跑來插他一刀,果然最毒不過婦人心啊! 余冰薇被他嚇了一跳,看著他一時間忘了說什麼。 李臻然語氣平靜地說了一句:“謝謝你提醒,我會安排時間的。” 說完,他彎下腰把李臻若抱起來上了車。 李臻若心裡翻江倒海的久久不能平靜,他一陣陣緊張,想著李臻然說會安排時間的話,突然抬起爪子抓在李臻然衣袖上。 “幹嘛?”李臻然看他一眼。 “喵!”李臻若想跟李臻然交流,一定不要帶他去絕育。 當然他們用語言是無法交流的。 李臻然看著他,過了一會兒說道:“你能聽懂她剛才說了什麼?” 李臻若嚇了一跳,心說自己是不是該裝沒聽懂?不過轉念一想,誰知道他聽沒聽懂,於是又叫了一聲:“喵!” 李臻然一隻手撐著下頜,對他說:“手術是一定要做的,不然發情會很難受,你知道嗎?” 他知道,可他還是不願意做。 可是他又沒辦法對李臻然表達自己的意願,只能夠向他表示自己在不高興,喵了一會兒見到沒有效果,李臻若便從後排座椅上跳了下去,躲在車廂角落,悶悶不樂。 晚上回到家裡,李臻若聽到李臻然當真給華毅邦打了個電話,讓他預約寵物醫院,要給李臻若絕育。 那一瞬間對於一個曾經的男人,現在的公貓來說,說是天塌下來了都不為過。 他一晚上沒有進去李臻然的房間,心裡想著余冰薇這一刀插得好狠,如果李臻然執意要給他絕育,那麼他唯一的選擇就是離開李家不要再回來了。 他寧願出去做一隻流浪貓。 然而他並不知道一隻加菲貓在外面流浪其實是很難生存的,因為嘴巴太短所以捕食非常艱難。 這邊李臻若苦苦掙扎,那邊李臻然卻已經給他定下了做手術的時間。 李臻若偷聽到了他跟華毅邦的電話,不過李臻然也沒有背著他去打電話,在知道時間之後,李臻若覺得自己這一次可能求李臻然也沒有用,他想要躲過去的唯一辦法,就是離開李家。 想他變成一隻貓到現在將近半年時間,好不容易潛入了李家,對於誰殺他這件事一點線索都還沒有得到,卻就面臨著不能繼續做男人的風險。 他想好歹躲過這一次,過兩天再回來的話,不知道李臻然會不會原諒他,又能不能體諒他不讓他去做這個手術? 李臻若心裡亂七八糟,在預定做手術的當天一早,他就從小樓裡溜出來,直接去車庫埋伏著。 車庫裡面光線暗,李臻泰的司機來開車時,他趁著對方打開車門又出來拿東西的時候鑽了進去,把自己藏在副駕駛的座位上面,這一回記得連尾巴也給縮了進去。 沒人注意到他。 後來李臻然到了吃早飯的時候,開始到處找貓。 大家都很茫然,誰也不知道家裡的貓去了哪裡。 李臻若深吸一口氣,悄無聲息地待著。 直到李臻泰吃完了飯上車準備去公司,家裡還是沒人發現他。 司機發動車之後,李臻泰坐在後座有些好笑地說了一聲:“老二到處找他的貓。” 司機聞言應道:“該不是發情了,溜出去了吧。” 李臻泰笑著說:“哎喲,那可真不巧,該昨天就把它送去切了的。” 不過調侃歸調侃,李臻泰對於李臻若顯然是不上心的,之後在路上就沒有再提到過他。 而李臻若趴在座椅下面並不知道開出去了多遠,只是覺得時間過去挺久了,還沒有人發現他,終歸是要放心了一些。 不過他仍然一動不動趴著,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直到李臻泰到了公司,打開後面車門下車。 李臻若毫不猶豫,一下子就竄了出去。 李臻泰給嚇了一跳,說道:“什麼?” 司機連忙轉頭去看,只見到李臻若矯健奔跑的背影,他連忙拉開車門下車,說:“這不是二少在找的貓嗎?什麼時候鑽車裡的?” 李臻泰下意識跟了兩步上去,可是李臻若瞬間便跑得沒影了。 他站定了,回過神來掏出手機給李臻然打電話。 李臻若一路狂奔,找了個沒人的角落把自己藏起來,確定李臻泰沒有發現他之後,才悄無聲息地又鑽出來。 他並不是一時衝動就跑出來了,除了要躲李臻然兩天以外,他還打算去一個地方,那就是當初為他出和李江臨親子鑒定的那家鑒定所,不知道一隻貓進去能不能順利找到些證據? 或許還是有些艱難,但是不嘗試不就始終沒有希望嗎? 李臻若跳到路邊的噴泉水池,喝了一口清水,然後跳下來朝公交車站走去。 蹭出租車不可能,蹭公交車還是有點希望的。 他站在公交站台,尋找自己要坐的公交路線。 兩個小學生背著書包站在路邊,對他指指點點,“你看那隻貓在看站牌哎!” “白痴!貓怎麼看得懂站牌?” 李臻若心想:白痴!誰告訴你貓看不懂站牌? 他找到了自己要搭乘的那路車,便躲到了人群後面。不一會兒,公交車進站了,李臻若沒有去前門,而是趁著後門開門,有乘客下車的時候一下子竄了上去。 有眼尖的乘客驚叫一聲,周圍的人都在問怎麼了。 那人回過神來,看見一隻貓可憐兮兮瞪著圓眼睛看她,拍了拍胸脯說道:“我以為是隻大老鼠,結果是隻貓啊。” 這時還是早上上班高峰,司機聽到騷動卻也沒辦法擠到後面去看,見乘客都上了車便關上車門出發。 李臻若昨晚還洗了澡的,今天鑽在李臻泰的車裡溜出來,如今整隻貓都還乾乾淨淨的,再加上長相老實可愛,便有小孩子要來伸手摸他。 他不肯給摸,從人群腳底下竄到了後排座椅下面,安靜地趴著。 過了五個站,李臻若的目的地到了,他跟在人群身後下車,下了車便往街邊跑去。 這裡是市中心,上午正是人流攢動的時候,周圍來來往往的人邁著繁忙的步伐往前走,李臻若必須小心翼翼的躲到旁邊,因為每個人對他來說都是龐然大物。 他毛髮蓬鬆乾淨,再加上長相特別,一看便不像是流浪貓,看起來更像是哪家的寵物貓走丟了。 不過幸好一路上都沒有人來逮他。 李臻若找到了鑒定所的大門。他站在路邊觀望了一會兒,打算先進去看看裡面情況。 結果他剛剛邁出步子要進去,就被門口的保安給擋住了。 他想要繞過保安的腳,卻沒料到那保安一腳踩在了他尾巴上,他痛得叫了一聲,抬起頭見那保安竟然拿了個大掃帚來趕他。 無奈之下只得退了出去。 李臻若找了個角落舔自己的尾巴,心裡恨得癢癢的,想著攔他路也就罷了,畢竟這是別人工作,竟然用腳踩他尾巴!他長得人見人愛的,難得遇到這麼沒有愛心的人! 又在旁邊待了一會兒,李臻若一直沒有找到溜進去的機會,這時倒是覺得肚子餓了。 想平時在家裡,這時正該吃午飯了,便轉身離開打算晚些再來。 他雖然是隻貓,可也是只有原則的貓,他當然不會去做翻垃圾桶的事情。這附近有一所大學,他打算去食堂門口蹲守一會兒,找一些心地善良溫婉可愛的女大學生主動喂他吃點東西。 第19章 事實證明,李臻若的決定是很明智的,他在大學食堂門口待了一個多小時,無數經過的女生主動喂他食物,而且大多還是喂的肉。 想他在李家天天頓頓吃貓糧,今天居然有機會開了這麼一頓葷,頓時覺得學校食堂的飯菜都成了美味了。 吃飽了到後來撐得邁不開步子,李臻若干脆找了個陰涼的草坪睡了會兒午覺。 結果一覺還沒睡醒,他就遭到了附近一隻流浪貓的驅逐。 那是隻公貓,這裡的地盤和母貓應該都是屬於它的,李臻若擅自闖入它的領地,在它看來是不可原諒的。 李臻若還沒墮落到跟一隻貓打架的地步,被公貓威脅了他就起身離開,甩了甩身上沾著的草葉子,去打探鑒定所那邊能不能混得進去了。 下午時,李臻若倒是運氣好混進去了一趟,這棟鑒定所他來過一次,可是卻並不知道記載了鑒定資料的檔案室在什麼地方。 一層樓一層樓尋找,最後終於在六樓找到了檔案室,可惜檔案室的防盜鐵門緊鎖著,上面連個窗戶都沒有,憑他一隻半吊子貓的本事,肯定是闖不進去的。 繞著檔案室所在樓層轉了兩個圈,李臻若又有些無奈地離開。 從鑒定所大門出去時,李臻若又被保安給看到了,那保安拿起長掃把假裝要追他,李臻若夾起尾巴一溜煙就跑了。 晚飯依然去學校裡的食堂門口蹭。 李臻若竟然還吃到了半條香煎小魚,喂他吃魚的是個矮矮胖胖戴眼鏡的女生,李臻若��頭看她,只覺得她美若天仙。 雖然原本的李臻若不喜歡吃魚,但是現在身為一隻貓,大概他的舌頭本來就是愛這個味道的。 這頓晚飯吃得比午飯還飽,自從變成一隻貓之後,李臻若已經很久沒試過吃這麼多肉了,他開始有些喜歡這個地方,心想就算回不去李家,一直留在學校裡當一隻流浪貓也挺好的。 晚上李臻若就在學校裡面過夜,找了個乾淨的角落,仔細聞了聞沒有其他貓的味道,他把自己蜷縮起來。 好吧,雖然吃的東西不少,可是到了晚上他又開始想念他溫暖乾淨的窩了。而且不過在外面晃蕩了一天,他的毛就已經髒兮兮開始打結,於是他又有些懷念清澈的洗澡水,還有洗完澡李臻然細長的手指撫摸著他的毛替他吹乾時的舒適觸感。 所以說不要說是人,就連一隻貓對於自己的生活都總是很難得到滿足的。 睡到第二天一早,李臻若就混到了鑒定所去,早晨保安的防備比較薄弱,他順利鑽進去沒有被發現,可是一直待到下午鑒定所的人下班,他仍然一無所獲。 李臻若不死心地在那附近流連了足有三四天時間,白天混進去,晚上就在學校找地方睡覺,吃飯全部靠在食堂門口賣萌。 還當真像一隻流浪貓似的活得好好的。 然而這一天,他慢慢晃到鑒定所六樓,發現有人站在檔案室鐵門前面正在用鑰匙開門。 他躲在墻角,在那個人開門進去之後,偷偷跟在他身後鑽進去。 剛開始就站在那人身後,等他在電腦前面坐下來的時候,李臻若竄上了一旁的檔案櫃。 這就是他身為貓最方便的地方了,他總是可以悄無聲息,而且爆發力極強,如果不想讓獵物發現,就可以很好地隱藏自己行蹤。 檔案室裡面一排排檔案櫃,上面全部擺放著鑒定所的檔案資料。 李臻若把自己藏在一排檔案盒後面,隔著中間的縫隙偷看那人動作。優秀的動態視力是他清楚捕捉到了那人輸入密碼時的數字順序,他默默地深呼吸一口氣,眼睛一眨不眨繼續盯著他,看他登陸檔案管理系統,記住了他的密碼。 現在還不是時候。 李臻若把兩個密碼牢牢記住,安靜地趴下來,他得等到那個人離開。 那人在檔案室裡待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似乎在錄入數據,錄入結束之後關機離開,將大門給牢牢鎖上。 李臻若還是沒有輕舉妄動。 他在這裡觀察了好些天,知道檔案室很可能長時間都沒人進來,他不禁有些緊張。算一算日子,今天正好是周五,明天后天都放假的,這個房間下次打開可能是下周一,但是如果他運氣不好的話,也許是下周五。 想到這裡,李臻若觀察了一下周圍,發現所有的窗戶都是鎖著的,他跳到一邊窗台試著從裡面開鎖,發現竟然被人給釘死了,完全打不開。 到這時,李臻若心裡更加慌亂了。 如果要等一周,他會不會直接就在裡面餓死了,若是運氣再不好,兩三周都沒人進來怎麼辦? 李臻若開始有些責怪自己輕舉妄動,做事不考慮後果。 不過既然都已經進來了,到現在再想去後悔已經遲了,倒不如把自己要做的事情快些做完,若是運氣再好些,說不定今天下午就有人來打開這扇門,到時候就可以一溜了之。 李臻若跳到電腦桌前面,伸爪子按開了電腦。 他還清楚記得開機密碼和檔案系統的密碼,就是貓爪子打字和握鼠標都不太方便,同時他還得提防著有人會進來,如果這時有人進來見到一隻貓正在用電腦,估計會以為自己在做夢吧。 然而這台老舊的機器反應很緩慢,李臻若稍微有些心急,等待開機的過程中不斷用貓爪子輕輕敲著電腦桌面。 終於打開了電腦,他進入檔案系統,開始回憶那份鑒定書上的時間。 那份鑒定書��出現,大概是他活了二十三年的人生裡最大的一次挫折,他曾翻來覆去地看,許多細節都已經深深印在了他的腦海里。 他輸入委託時間進行查詢,過了一會兒便見到了一份以李江臨親子鑒定為名稱的檔案資料。 這時,李臻若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動作也有些慌亂。他不得不停下來深呼吸幾口氣,叫自己不要緊張。 空氣中充斥著陳舊紙張的味道,而且因為空間密閉顯得格外悶燥。 李臻若努力使自己放鬆下來,點進去那份檔案,見到了左邊出現一排檔案的相關資料,包括委託書、鑒定書還有其他的相關文書。 在其中,李臻若發現了一份身份證掃描件。 他用爪子按鼠標,將那份身份證掃描件打開,在上面看到了一個出乎他意料的人。 李臻若曾經打聽過這個鑒定委託人,他知道是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他心裡一直覺得這個女人很可能是跟李江臨有些關係的女人,因為送檢的樣本是採用的李江臨的精液,當時腦袋裡有那麼幾個模糊的名字,可是沒能來得及一一排除。 而現在,李臻若看到這份身份證掃描件的主人是岳紫佳。 長得漂亮的年輕女人,跟之前自己得到的資料都能對得上。而在看到岳紫佳的同時,李臻若腦袋裡一下子蹦出個名字,如今這個名字他念出來都顯得咬牙切齒,那就是李臻自。 看到這裡,再點開其他文件資料都是些毫無意義的信息了。 無論鑒定所還是委託書都是假名,只有這份身份證掃描件昭示了委託人的信息,想必是鑒定所的規定,而且是絕對保密的信息。 李臻若動作麻利地關閉系統,然後關掉電腦,從電腦桌前面跳了下來。 岳紫佳和李臻自到底關係親密到了什麼程度他並不知道,不過李臻自這個人見了女人都要去招惹一番,兩個人之間關係想來也不會簡單。 如果說岳紫佳是李臻自情人,李臻自獲得他血樣之後交給岳紫佳出面來做鑒定並不是十分想不通的事情,因為李臻自可能並不希望身邊的人諸如蘇瑤之類的出面,他不願意把自己牽涉進去,所以找了個別人輕易無法想到自己又信任的人來做。 而至於李江臨和岳紫佳有沒有點什麼,李臻若現在自然無法知道,可真有點什麼也不奇怪,岳紫佳現在的情況,說不好聽了就是上流社會的交際花,和誰睡不是睡,和李江臨你情我願的誰都不算吃虧。 想到這裡,李臻若覺得李臻自的嫌疑瞬間被放得無限大了。 他在門背後安靜地趴了下來,讓自己冷靜一些,因為接下來他可能還要渡過漫長而封閉的一段時間。 可是腦袋裡卻無論如何都安靜不下來,或許等他以後冷靜下來了還能仔細想一想,可是在這一刻,李臻若腦袋裡想的,無非都是怎麼才能將李臻自挫骨揚灰。 李臻若緩緩閉上眼睛。 說實話,在最初的憤怒之後,李臻若有些淡淡的心酸。 他和李臻自從小到大雖說感情不好,還為了一些小事打架鬧到李江臨面前過,但是從內心深處來說,他依然覺得李臻自是他的哥哥,不只李臻自,李臻然、李臻泰,他們都是他的哥哥。哪怕不是同一個母親,身為哥哥不應該保護自己的弟弟,在弟弟面臨危險時挺身而出嗎? 可是李臻自卻如此迫不及待,在知道他身份之後,便毫不猶豫向李江臨透露,而且以一種如此決絕的方式。 李臻若低下頭,把圓圓的下巴墊在了一對肉爪子上。 第20章 李臻若並沒有太好的運氣,可是也不算非常倒霉。 接下來兩天,檔案室的門都緊閉著沒人過來開門,到了星期一,他已經奄奄一息快沒有力氣站起來了。 餓到了極點,李臻若一開始的憤怒反而被衝淡了,不過也沒有精力仔細思考,就在腦袋裡面給自己畫餅,後來又覺得沒意義,閉上眼睛睡覺,睡著了才感覺不到餓。 聽到外面有人走過的腳步聲時,李臻若來了精神,他站起來走到門邊,想著要不要抓門來吸引人注意,這時便聽到了有人站在門前用鑰匙開門的聲音。 李臻若頓時退後兩步,身體微微後仰,做出個準備起跑的姿勢來。 當房門一打開,他就猛然竄了出去,這回真是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 開門的是個穿著白大褂的女人,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見到一隻貓從腳邊飛快竄過,嚇得尖叫一聲連連後退,甚至摔倒在了地上。 李臻若這時可沒有心情憐惜她,拼了命跑到樓梯間,然後往下跑去。 直到跑出鑒定所大門,李臻若覺得自己身體裡積攢的力氣瞬間被抽空了。在大門口被久違的保安大叔驅趕了一段,他走到路邊就沒了勁兒。 這個時候時間還太早,去食堂蹭飯估計也蹭不到。 他站在街邊有些茫然地左右看了一眼,如果這時候有面鏡子他恐怕會被自己嚇到,全身毛又髒又亂,而且沒了光澤,臉上也髒兮兮的,眼下兩條長長的淚痕。 朝前面走了幾步,街邊有個媽媽正蹲在一個小孩子面前給他擦手,在他們身邊有一根掉在地上的撕開了包裝的火腿腸。 小孩子想要蹲下去撿,結果被媽媽給拉住了,說:“不要撿了,掉在地上不能吃了。” 李臻若聞言,上前兩步湊近鼻子去聞火腿腸。 媽媽連忙說道:“快,送給這隻貓貓吃,你不要吃了。” 李臻若抬頭看他們。 小孩子看著李臻若說道:“給你吃。” 如果是平時 ,李臻若當然看不上這些東西,這跟翻垃圾桶有什麼區別?不過現在他確實餓得厲害了,餓得大腦都有些停止運作。 廉價的火腿腸發出誘人的香味,他忍不住伸出舌頭舔了一下。 媽媽於是拉著兒子說:“看,貓貓吃了,我們快走了,媽媽給你買其他吃的。” 說完,這位母親就帶著自己兒子離開了。 李臻若一口一口地吃著火腿腸,很快地吞咽下去,根本顧不上周圍人來人往地看著他。 突然,李臻若察覺到有幾個人經過他身邊時停了下來。他抬頭看一眼,發現是三個年輕的男生,可能是對面大學的學生。 其中一個男生指了他道:“你們看,這是那隻貓嗎?” 另外一個說:“好像就是吧,前幾天看它每天在食堂門口溜達,這兩天倒是沒見到了。” 第三個說道:“抓住它?” 第一個說:“就這麼抓?我們不如去買點什麼吃的引誘它過來啊。” 第二個說:“你看它火腿腸都要吃完了,當心它跑了。” 第三個說:“哪那麼麻煩,過去抓起來就好了。” 第一個男生說:“這隻貓會抓人嗎?”他小心翼翼朝李臻若靠近。 李臻若把他們的話全部聽在了耳朵裡,眼看著火腿腸還剩一小半,可是那三個男生已經在朝他圍攏過來,他只能無奈放棄,一轉身朝旁邊草叢裡撲了進去。 三個男生大呼小叫:“抓住它!” 李臻若覺得自己還有些四肢無力,雖然竭盡全力了,可是因為肚子太餓,拼了命跑起來都跑不快,他一直能聽到那三個人在背後追他的腳步聲。 雖然不知道他們抓他做什麼,可是李臻若可不打算就這麼被陌生人給抓回去。 他跑了一截,看到旁邊有一條小巷子就轉個彎跑了進去。 身後凌亂的腳步聲也追了進來。 李臻若見到前面靠墻放著兩個油罐桶,一個加速借力躍了上去,然後再一個借力跳到了旁邊的圍墻上。 他對於自己餓了兩天還有這樣的爆發力都感到驚訝,想起了以前看動物世界說獵豹,全力奔跑之後如果沒抓到獵物,很可能就沒有下一次奔跑的機會了,他覺得自己現在大概就是最後一次的奔跑了。 李臻若停下腳步,用力喘著氣,他轉過頭看到只追進來了兩個男生,他們看到他竄上了墻都無奈地停下腳步。 “怎麼辦?”他們兩個商量著。 李臻若見他們好像沒了辦法,於是趴了下來想要歇一口氣。 兩個男生在商量著要不要爬上來逮他。 其中一個說道:“你爬上去它就跑了,有什麼用。” 李臻若喘著氣心說你們還是有點腦筋的,他轉過頭去看一眼圍墻那邊,打算跳下去離開,就在這時,他感覺到了一股風襲來,才察覺自己一直太過於注意這邊的動靜,竟然沒發現圍墻那邊追了進來一個男生,這時不知從哪裡撿來一根長桿子,對著他掃了過來。 李臻若被一竿子打在了屁股上,趴不穩站了起來,接著又被一竿子掃在腿上,這一回他再沒力氣撐住,往旁邊倒了下去。 如果不是餓得厲害既跑不動又集中不了注意力,他會被三個毛頭小子給逼到這種地步? 李臻若心裡有些憤憤,然而身體已經不受控制地掉了下去摔在了地上,這一下摔得噗一聲,五臟六腑都差點移位,可他已經沒有力氣站起來了。 兩個男生圍了過來,其中一個緊張道:“不會死了吧?” “沒死,”另外一個說,“肚子還在動呢,先按住別讓他跑了。” 這時,圍墻那邊用長桿捅他的男生繞了過來,說:“快打電話啊。” 第二個男生說道:“別打!先帶它去寵物醫院看看有沒有受什麼傷吧,我怕到時候出了點什麼事,別人要我們賠錢。” 另外兩個男生都愣了一下。 其中一個說道:“要是傷重了怎麼辦?” 那男生說:“能怎麼辦?不貴就給它醫,太貴就只能把它丟了。”想想似乎又覺得可憐,說,“找公用電話給它主人打個電話,說丟在哪兒了,讓他自己來撿,我們也算盡力了。” 他們去找了個編織袋來將李臻若裝進去,提著去了附近的寵物醫院。 一開始的痛楚慢慢散去了,可是李臻若還是沒力氣起來,他本來就餓,剛才又用盡全力跑了那麼一會兒,這時真是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在寵物醫院,李臻若被醫生翻來覆去做了全身檢查,剛才那一下摔下來竟然沒有摔壞他內臟器官,就是說它現在有些營養不良,需要輸液。 李臻若真沒想到自己餓了兩三天都已經營養不良了。 他頂著一身又髒又亂的毛被醫生放在了處置台上,將他手腳全部綁起來固定住然後給他輸液。 而三個男生見他沒有外傷,只是因為流浪導致的身體問題,商量之後一個人就出去打電話了。 李臻若一直閉著眼睛,可是知道他們在給誰打電話。他的主人,如今還想著找他回去的,肯定是李臻然而不是余冰薇了。 他不排斥見李臻然,他現在也需要回去李家,可他真的不想被絕育,到底該怎麼做啊? 過了大概有半個小時,李臻若輸著液本來都睡著了,聽到寵物醫院大門被人給用力推開,有人邁著沉著的腳步聲朝裡走來。 李臻然氣場太強大,李臻若都沒力氣了,還是被他強大的氣場逼得睜開了眼睛。 他睜開眼,便見到李臻然已經走到了他身邊,跟在李臻然身後的是華毅邦。 兩個人都是西裝領帶衣衫周正的模樣,估計是剛剛從公司趕過來。 李臻然看到李臻若的臉色不怎麼好看。 李臻若知道自己溜走這件事,李臻然肯定是很生氣的,然而這個時候,他奄奄一息地趴著,李臻然卻並不好衝他發火。 於是他盡力使自己看起來更加奄奄一息。 李臻然叫來醫生,問了李臻若的情況,又要求再做一次更詳細的全身檢查。 而那三個男生,李臻然叫華毅邦去給了他們錢。 李臻若心裡想著那三個男生倒是沒對他留情,還給他們那麼多錢真不划算,可是這時候他只是抬起頭,默默看了李臻然一眼又趴下去。 處置台所在房間四面都是玻璃圍墻,他早就從玻璃上面的倒影看到了自己現在的模樣,真的挺可憐的,難怪李臻然神情複雜,卻沒有開口責怪他。 李臻若輸了一個小時液,李臻然坐在旁邊的凳子上一直看著他。 剛開始李臻若閉上眼睛睡了一覺,後來睜開眼睛,看到李臻然動作都沒有換就那麼一直盯著他,心裡突然有些過意不去。 過去跟李臻然感情如何不論,現在相處那麼久,倒真有了點寵物對主人的感情。 好吧,這種感情說出口挺奇怪的,可是他是一隻貓,每天有人給他喂食為他洗澡梳毛,他對對方產生感情不是很正常的嗎? 然而看到李臻然就想到了李臻自,李臻若又覺得微微寒心,心想等他回去李家之後,一定要好好考慮關於李臻自的事情。 第21章 李臻然是個感情內斂的人,他坐在李臻若旁邊一句話都沒有說,偶爾醫生進來也只是兩句簡單的交談。 不過他肯陪在自己身邊那麼長時間,李臻若已經足夠感動。 如果換位思考的話,李臻若自己肯定是沒有那麼多時間陪著一隻寵物的,別說寵物了,就是女朋友可能也只是去看一看送束花便好,這麼安靜的陪伴實在有些難能可貴。 等他輸完液,又被醫生抓去做了全身的檢查,之後給他洗澡除蟲,把他給清洗得乾乾淨淨。等全身的毛又蓬鬆起來,李臻若看起來和過去的模樣已經區別不大,至於臉是不是餓尖了,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臨走之前,李臻然竟然讓華毅邦從車上拿下來一個項圈,然後他親手給李臻若戴在了脖子上。 李臻若想拒絕,奈何被壓著腿腳動彈不得。 他聽到華毅邦說,這是一個定位項圈。 What the fuck! 如果這是一個定位項圈,豈不是意味著以後他不管去哪裡,李臻然都能夠隨時知道他的行蹤?還能不能好了? 不過這項圈倒還挺漂亮,是黑色的皮質項圈。 李臻然給他戴好項圈,似乎非常滿意,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耳朵,然後又拿了根貓繩給他套在身上。 李臻若這回死活不幹了,可是他掙扎不過李臻然,而且就算他死賴著不走,李臻然照樣一把拎起他的兩隻前腿,提著他朝外面走去。 直到上了車,李臻若還用裝死來表達自己的反對。 李臻然平靜地說:“你表現好了我就給你取下來。” 華毅邦坐在副駕駛,聞言回過頭來看了一眼李臻若。 李臻若一臉生無可戀的模樣,眼角有淚水不斷浸出來。不過這完全是生理性的淚水,或許是身體狀態太差,這兩天他總是眼淚流得很厲害。 華毅邦忍不住開口說了一句:“它可能不想絕育吧。” 李臻若在心裡默默為華毅邦點贊。 李臻然其實也察覺了,一切都是從他說要給貓絕育那天開始的,不過他心裡也擔心是因為貓開始發情了,所以到處亂跑。 李臻然的沉默讓李臻若有些不安。 不過最後李臻然還是說道:“過段時間再說吧,它現在的身體狀況恐怕也不適合做手術。” 李臻若這才長長松了一口氣。 不過身上的貓繩還沒給他取下來,不舒服極了。他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靠近李臻然,把下巴搭在他腿上,抬起眼看他。 李臻然讓華毅邦給了張紙巾,幫李臻若擦乾淨臉上眼淚,可是開口說話時卻很冷漠,他說:“你敢再跑,我就閹了你把你關起來再也不讓你出去。” 李臻若嚇得打了個抖。 華毅邦也伸手抬了抬眼鏡,心想:多可怕的占有欲啊! 回到李家,王媽已經迎到了家門口,一見到被李臻然從車裡抱下來的李臻若,就連忙過來說道:“怎麼餓成了這樣啊寶貝兒?” 李臻若被她摸了摸腦袋,也不知道自己餓成了什麼樣。 “外面的日子一定不好過吧?誰讓你跑的?”王媽說他。 其實如果不是為了查鑒定中心的檔案,李臻若不至於被關上幾天,看來李家人都以為他離開了李家就失去了生存能力,每天在外面可憐兮兮挨餓。 卻沒人知道他之前在學校裡蹭吃蹭喝,日子過得多麼逍遙。 李臻若身上的貓繩一直沒有取下來,李臻然直接把他帶到三樓,給拴在了娛樂室房門附近。然後把他的飯碗和水盆都給放過來。 現在他吃喝拉撒睡都可以在這附近解決,看來李臻然短時間之內是不打算放開他了。 李臻若覺得李臻然大概是想要給他個教訓,讓他再也不許逃跑,然而在外面流浪了差不多一個星期,李臻若覺得住在大屋子裡吃喝不愁確實挺幸福,如果不是被逼迫,他哪裡捨得跑出去。 再說他跑了,誰來幫他對付李臻自報仇呢? 幸好這貓繩還挺長,足夠李臻若從娛樂室走出來在走廊裡走上大半圈的,他甚至可以下兩格樓梯,站在欄桿旁邊朝下面看。 李臻然把他拴上之後就走了。 雖然沒空對他大發雷霆,不過李臻然生氣是肯定的了,現在就是對李臻若的懲罰。 李臻若被獨自留在了三樓,現在已經是下午,三個哥哥都不在家,王媽也很少上來,所以他被拴在這裡多少有些孤獨。 他趴在樓梯轉角,把頭從欄桿中間伸出去,能夠一直看到一樓。 然而這並沒有什麼意義,因為沒人會從一樓伸頭朝上來看他。 在他從李家溜出去之前,李臻自剛好去西部出差了,現在算算過了一周時間,他想李臻自應該已經回來了。 不知道今天吃晚飯的時候能不能看到他。 可是吃晚飯的時候李臻自卻並沒有回來。 李臻然吃了晚飯就沒有出門,聽到他上樓梯的聲音,李臻若不自覺站了起來。 他看到李臻然一直走到三樓,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然後朝著自己房間走去,李臻若想要跟過去,卻被繩子給拉住了還沒跟到李臻然門口便跟不動了。 “喵!”李臻若叫一聲。 李臻然回過頭看他,然後轉身走到他面前蹲了下來,用手指頭點著他濕漉漉的鼻子說道:“一個星期,好好反省。” “喵~”李臻若聲音放低,有些可憐兮兮的。 李臻然並不心軟,起身繼續朝房間走去,然後在李臻若面前關上了房門。 李臻若垂下眼角,心裡哼一聲,回到樓梯邊繼續趴下來。 那天晚上,李臻自直到十一點多才回來,他應該是晚上有應酬所以喝了些酒。不過今天有所收斂,還喝的不算太醉。 他回來的時候,連王媽都已經關了電視去睡覺了,客廳裡漆黑一片。 李臻若聽到聲音站起身來,他下了兩格樓梯,從欄桿中間把頭伸出去,死死盯著二樓的方向。 李臻自沒有開燈,而是摸黑上樓梯,因為喝醉了酒,腳步顯得有些虛浮。走到二樓樓梯口,李臻自不經意間抬了一下頭,便見到在通往三樓的樓梯口仿佛有個黑影探出頭來,而同時見到了一對閃爍著亮光的眼睛。 他呼吸一窒,幸虧還算沉得住氣,只是抬頭仔細看去,然後他看清楚了蹲在那裡探頭看著他的是一隻貓。 李臻自抬起手重重抹了一把臉,剛才那一嚇把他的醉意嚇沒了一半,到這時並沒有衝上去找李臻若算賬,而是想著自己竟然被只貓給嚇了個半死,簡直是有毛病。 隨後,他拖著不太穩當的步子回去了自己房間。 李臻若卻是在原地靜靜坐了好一會兒,才起身回去他位於娛樂室的窩。 第二天,李臻自睡到上午十點多才起床,今天在韻臨沒有會議,他也並不急著趕過去,而是可以悠閒地安排自己的時間。 他起床的時候,李臻泰和李臻然都已經吃完早飯出門了。 打開房門朝樓梯走去,李臻自又一次察覺到有人從三樓樓梯的圍欄伸著頭在看他,於是他一抬頭,便看見了一張又圓又扁的貓臉。 想到昨晚被這張蠢臉給嚇了一跳,李臻自不禁自嘲地笑了笑,他抬起手伸了個懶腰,跨步朝樓上走來。 李臻若在面對面李臻自時很難管理表情,不過幸好身為一隻貓也不需要管理表情,反正看在李臻自眼裡也沒區別。 李臻自伸手捏了一下李臻若的臉。 李臻若忍著沒有躲開。 李臻自似乎只是戲弄他一下,抬頭看到他身上套著的貓繩,問道:“二哥把你栓起來了?誰讓你亂跑的,乖乖反省吧。” 說完,李臻自便轉身朝樓下跑去,一邊跑還一邊問道:“王媽,二哥什麼時候把他的貓逮回來的?” 王媽大聲應道:“昨天下午!可憐的小寶貝兒,都餓得虛脫了。” 李臻若轉身回去樓上,心說哪裡那麼誇張。 不過今天見到李臻自,他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他現在能做的事情太少太少,如果想要對付李臻自,恐怕得要借別人的手。 然而在那之前,他恐怕還有一點需要搞清楚,岳紫佳做這件事情,究竟是不是出自李臻自的授意,又或者是她身後還有別的什麼人? 李臻然說到做到,竟然當真用貓繩把李臻若給栓了一周時間。 每天李臻若看到李臻然下樓下樓時,都會跟在他腳邊喵喵叫兩聲,可是沒有起到任何效果。有時候李臻然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 李臻若覺得李臻然肯定是生氣了。 李臻然一邊生著氣,一邊卻又給李臻若的飲食安排得很好。 每天李臻若都有白水煮的雞肉和鮮奶雞蛋,王媽跟他說那是李臻然特地叫廚房準備的,要給他補充營養。 李臻若一邊吃著雞肉,一邊心裡冒著泡泡,好吧,多少有些感動了。如果李臻然從小到大都對他那麼好,他一定全心全意回報這個哥哥,而不是兄弟之間的感情還不如普通朋友。 第22章 星期五,李臻然下午回來的比平時要早一些,他在一樓跟王媽說了些什麼,不過李臻若並沒有聽清楚。 過了一會兒,李臻然帶著王媽一起上來三樓,王媽進了李臻然的房間,而李臻然則解開了李臻若身上的貓繩。 當然,他的項圈還是沒能取掉。 不過已經足夠李臻若舒服得在地上滾一圈了。 李臻然將李臻若一把抱起來,走進房間。 李臻若看到王媽正在幫李臻然收拾東西,並沒有收拾太多,只是拿了一個小箱子。收拾好之後,王媽把箱子遞給李臻然,說:“路上注意安全。” 李臻然點了點頭,“我知道。” 而同時,李臻然的司機上樓來把李臻若的生活用具全部拿了下去。 李臻若心裡猜測李臻然這是要帶自己出去,可是要去哪兒?難不成是送他去絕育,然後要住幾天院,李臻然收拾了東西打算在寵物醫院陪床? 不! 李臻若開始掙扎。 李臻然低頭冷冷看他一眼。 李臻若頓時被他的目光給嚇到,不敢動了。 李臻然一手提著小行李箱,一手抱著李臻若下樓,司機已經收拾好了李臻若的生活用品,把汽車開到大門口等著他。 他坐上車,同時把李臻若給放在了後座。 司機問他:“二少,出發嗎?” 李臻然說:“走吧。” 李臻若非常想問他們要去哪裡,可是又問不出口。心裡忐忑不安,最害怕的還是李臻然會帶他去把他給閹掉。李臻若在座位上趴了下來,趴了一會兒不放心,起來挪到了李臻然的腿上趴著。 李臻然伸手搭在他的背上。 汽車開了好一會兒,李臻若站起身朝車窗外看的時候才意識到他們並不會去寵物醫院切他的小丁丁,而是在朝著城外開去。 想到李臻然收拾的行李,李臻若反應過來,李臻然大概是要趁著週末出去休兩天假,而這一次把他給帶上了。 還記得以前李臻然就經常出去短期休假,當時有個緊急項目需要找李臻然幫他簽字,他還親自跑了一趟郊外的度假酒店,找到了正在釣魚的李臻然。 跟個老頭子似的,那時候李臻若心裡想著。 不過今天,突然想到自己可能要跟李臻然出去度假,李臻若一下子心情便好了起來。 好吧,他還有很多事情沒做,還沒來得及想要如何報復李臻自,不過管他的,先度過一個愉快的週末吧。 遠離李家來到綠意盎然的郊外,空氣清新,風景優美,而且還有李臻然陪著他。 李臻若趴在李臻然腿上,舒服地閉上眼睛。 花了足有兩個小時他們才到達目的地,這裡是一大片森林山莊,背後是樹木茂密的大山,前面則是一個清涼的湖泊。 李臻若知道這個地方,挺高檔的度假會所,李臻然似乎經常來這裡。 汽車停在山莊裡面,李臻然提著李臻若下車,把它抱在懷裡。 如今在這個陌生的環境,李臻然沒有選擇把他給放在地上。其實自從他逃跑被抓回去之後,李臻然大多時候都不肯輕易鬆開他,或許是怕他又跑掉了。 這讓李臻若略微有些罪惡感。 山莊就坐落在湖邊,從停車場走過去不過幾分鐘路程,李臻若就看到了一片湖泊。帶著水氣的風吹在臉上,絨毛和鬍鬚一起輕輕晃動有些發癢,他抬爪子撓了一下臉。 “臻然。” 李臻若聽到有人在喊李臻然的名字,他抬頭去看,見到不遠處站了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正在對他們微笑。 駱飛? 李臻若只是稍微一怔,便認出了這個男人的身份,駱飛是個商人,用李江臨的話來形容,就是年輕有為。十多年前駱飛就開始經營物流產業,恰逢網絡購物大行其道,物流產業也開始蓬勃發展,如今其建立的物流網點已經遍布全國,而且越發展越壯大。 之前駱飛和李家有過一些生意上的合作,不過駱飛性格比較孤僻,就連各種商業活動也不常出息,所以李臻若想要結交也沒什麼門路。 卻沒料到今天李臻然竟然會是約了駱飛一起在這裡度過週末。 李臻若知道韻臨最近在嘗試電子商貿,如果發展起來,跟駱飛那邊的合作就顯得尤為重要。看來這對李臻然來說不只是一次度假,同時他還在籠絡生意上的合作夥伴。 駱飛和李臻然挺隨意地握了一下手便鬆開,看起來兩個人關係相當熟稔。 而這時,駱飛也注意到了李臻然抱在懷裡的貓,他微微彎下腰湊近了看李臻若,說道:“加菲?” 李臻然微笑一下,應道:“是。” 李臻若覺得駱飛看他看得很仔細,有些奇怪。 不過駱飛卻已經站直了身子,雙手插在休閒長褲的口袋裡,說道:“很可愛。” 隨後駱飛轉身和李臻然一起沿著湖邊朝對面別墅群走去,一邊走,駱飛一邊說道:“今天我帶了個朋友過來。” “哦?”李臻然應道。 他們走了不遠,便見到湖邊站了個人。 李臻若好奇,伸長了脖子去看,見到那是個樣貌俊美的年輕男人,穿著白色長袖襯衣,下面是天藍色的長牛仔褲,雙腿又長又直。 “小鳳!”駱飛喊了他一聲。 年輕人轉過身來看著他們,見駱飛對他招手便走了過去。 駱飛介紹道:“這位是李臻然,名字你應該聽過;這位是鳳俊元,是C大附屬醫院的外科醫生,我的朋友。” 李臻然伸出手來,“你好。” 鳳俊元神情冷淡,跟李臻然握了握手,說:“李先生你好。” 握了手,鳳俊元看著李臻然懷裡的李臻若。 李臻若見他突然把自己那張清俊白皙的臉湊近,嚇了一跳,頭微微往後仰去。 看了李臻若一會兒,鳳俊元轉頭朝駱飛看去,駱飛微笑著一手搭上鳳俊元的肩膀,說:“這是臻然養的貓,叫什麼名字來著?” 李臻然說:“團子。” 駱飛笑著說:“真可愛。我們先去吃飯,吃完飯時間還多,慢慢聊。” 晚飯是在湖邊的大露天餐廳吃的,食物大多是些烹制美味的河鮮,有不少冷水魚。 李臻然專門吩咐廚房煮了一條小魚,是給李臻若的。 吃飯的時候,李臻然總算是把李臻若給放到了地上,讓他自己在旁邊吃。 駱飛有些好奇,問李臻然道:“這隻貓會跑嗎?” 李臻然說:“跑過一次,被我抓回來了。” 駱飛聞言有些好笑,“人們常說養寵物會養出感情來,就像自己的親人一樣會舍不得,看來這隻貓對你來說已經很重要了。” 李臻然語氣平靜地說道:“我的東西。” 李臻若忍不住抬頭看他一眼,縮了縮脖子覺得涼悠悠的。 那位鳳醫生一直很安靜,在這時卻突然問道:“它為什麼要跑?” 李臻然朝他看去,有些奇怪,“我怎麼知道?” 駱飛抬手搭在鳳俊元肩上,笑道:“小鳳對小動物充滿了愛心,他說能跟許多小動物溝通,你信不信?” 李臻然聽他這麼說,笑了一聲沒說話,顯然是不相信的。 李臻若倒是有些好奇地看了一眼鳳俊元。 李臻然一隻手撐著臉頰,晚上喝了些啤酒,現在微微有幾分醉意,他想了想說道:“或許是因為我說要閹了它吧。” 鳳俊元一怔。 駱飛卻是哈哈大笑了起來,笑得側著頭靠在鳳俊元的肩上。 李臻然手裡拿著筷子輕輕在碗邊緣碰了碰,問鳳俊元:“小鳳,你能幫我問問它,是不是因為我要閹了它,它才從家裡溜出去的?” 李臻若本來在安靜地啃著他的魚,聽到李臻然的話頓時大氣不敢出,抬起頭來看著他。 李臻然也轉過頭來看著李臻若。 這時,鳳俊元突然站了起來,他走到李臻若面前蹲下來,湊近了李臻若似乎在用鼻子聞他身上的味道。 李臻若一開始本來想躲,可是後來一想自己怕什麼,便也聳了聳鼻子假裝在聞鳳俊元的味道。 鳳俊元神色有些疑惑,看了李臻若好一會兒,問他道:“你想做絕育手術嗎?” 李臻若無法表達,但是那一瞬間的惶恐恐怕掩飾都掩飾不住。 鳳俊元看著他的眼神,站起身對李臻然說道:“李先生,你最好還是別帶你的貓去絕育,不然他下次照樣會跑。” 李臻然看著他,神情稍微有些疑惑,問道:“它能聽懂人的話?我是說我只是提過,卻還沒把它帶去醫院,可它已經溜了。” 鳳俊元說:“很多動物比你想象的更聰明。” 李臻然聞言,點了一下頭說:“好,我知道了,不會帶他去絕育。” 李臻若聽到他這句話,真是長長呼出一口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駱飛臉上掛著笑容,端起啤酒杯對李臻然說:“來,幹一杯。” 李臻然便配合他舉起了酒杯,“乾杯。” 第23章 他們晚飯本來就開得遲,後來一邊喝酒一邊聊天,吃完已經是深夜了。 李臻若跟著李臻然腳邊回去他們晚上住的房間,是一棟小別墅,一樓有客廳浴室,二樓是個小躍層,上面擺放著一張大床。 在路上,李臻若盯著駱飛和鳳俊元,發現他們進了同一棟別墅。李臻若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天真少年,他自己也在外面玩過混過,一看駱飛和鳳俊元就知道他們關係可能並不那麼簡單。 不過他與駱飛相處不多,對方喜歡的居然是男人他確實沒有料到。 突然李臻若一頭撞在了李臻然的腿上停了下來。 他抬起頭,奇怪地看著李臻然,不明白他怎麼走著走著就停了。 李臻然也看他,說:“你一直盯著他們看什麼?” 李臻若心說就看看唄,可是我也沒辦法回答你啊。 李臻然不需要他的回答,問完了之後又繼續朝前面走去。 回去房間裡,李臻若被李臻然抓去洗乾淨了腳,然後才把他丟到房間裡面自己待著。 李臻然去洗澡之前,手指點著李臻若的鼻子說道:“你再跑一次試試。” 李臻若心裡想著我不會跑了,這話你都說過多少遍了,我真的不跑了! 恐嚇完了李臻若,李臻然站在沙發旁邊開始脫衣服。 李臻若這麼兩三個月跟李臻然相處,已經都看習慣了,剛開始他還會轉開頭,後來覺得無所謂,不就是身材很好那個很大嗎?反正他是隻貓,看過了又不吃虧。 李臻然脫光了衣服進去浴室,李臻若去喝水,然後在地毯上蹭掉臉上的水,去了樓上的床邊趴下來。 空氣好像有些燥熱。 李臻若臉在爪子上蹭,山裡的空氣很清新,夜晚氣溫下降不但不用開空調,而且得蓋著厚被子睡,就是稍微有些潮。 可是無論怎麼都跟燥熱扯不上關係。 李臻若心想今晚他又沒有喝啤酒,怎麼心裡煩躁躁的總是安靜不下來。他在床上打滾磨蹭了半天,在聽到李臻然打開浴室門出來的時候,突然抬起頭來愣住了。 他意識到一件事情,他可能是發情了。 臥槽! 在意識到這件事情之後,李臻若一下子緊張起來。他當然知道貓會有發情期,而且知道對寵物貓最好的處理方法是給它絕育。 可是他靈魂是個人而不是一隻貓,他當然無法接受把自己給閹了。他以為以他一個人的意志力,即便是遭遇了發情期也絕對不會像真的貓發情那般亂撒尿亂叫。可是他沒想到即便他能克制住自己做不恰當的行為,那種生理的煩躁感卻是無論如何都難以避免的。 李臻若從床上起來,沿著樓梯朝樓下走去。 恰好李臻然正從樓下上來,洗完澡只穿了一條內褲,身形修長、肌肉勻稱,看起來像是拍廣告的男模似的。 李臻然問他去哪裡。 他走到下面去尿了尿,又爬回了床邊上。 這麼晚他也沒有地方可去,他總不能破門而出去找母貓吧?呸!他對母貓又沒有性趣,要找也是找女人才對。 可是估計沒有女人會對他有性趣。 想到這裡,李臻若一陣心酸。 李臻然掀開被子坐到了床上,拿出手機來看了一會兒。 李臻若讓自己盡量靜下心來,什麼都不要想,安靜地睡覺。 可是這一晚他都沒怎麼睡踏實,一是心裡煩躁不停地醒,二是即便睡著了也不在不斷做夢,根本睡不安穩。 他發現公貓發起情來激素對身體的影響實在可怕,一晚上他眼前就盡是晃過些白花花的鏡頭,後來他在其中看到一隻毛茸茸的屁股,一下子驚醒了。 李臻若要是能出汗,現在定然是滿頭冷汗了,他在想不會這麼糟吧?要是他真的對一隻母貓發情的話,那他不就完了,他不想就這麼完了啊! 第二天早上,李臻然起床在衛生間洗漱的時候,突然探出頭看著外面正在尿尿的李臻若。 李臻若下意識想要轉個身背對著他。 李臻然說道:“昨晚水喝多了?尿頻?” 李臻若抬起頭,咬緊了牙關決定不理他。 上午,李臻然約了駱飛在湖邊釣魚。 兩個人明明年齡都不大,卻不知為何性格格外沉穩,可以在湖邊一動不動地安靜坐上一天,就只盯著那根魚竿。 李臻然戴了一頂遮陽帽和一副墨鏡,看起來像是個大明星,他姿態閒適地坐在躺椅上,身體後仰,翹起一條長腿。 駱飛在他旁邊,而坐在駱飛身邊的是鳳俊元。 鳳俊元也是個挺安靜的年輕人,駱飛教他釣魚,他一聲不吭地抓著魚竿盯著湖面。 過了一會兒駱飛笑著從他手裡抽走魚竿,說:“你殺氣太重,魚不會上鉤的。” 這句話被李臻若聽到了,他開始有些奇怪,後來心想,這大概是說鳳俊元是個拿手術刀的外科醫生,所以殺氣比較重吧。 在這中間,最不安定的就是李臻若了。 為了避免做出不適當的行為,他已經非常克制了,但是正是因為這種克制,使得他格外煩躁,幾乎不能安靜地坐下來一刻。 李臻若不敢離李臻然遠了,害怕他會不高興。 於是在李臻然釣魚的時候,李臻若開始繞著李臻然的腿不斷轉圈。 李臻然剛開始不理他,後來被轉得煩了,在他經過時用腳輕輕踢了一下他的屁股。 李臻若往前撲了兩步,回過頭來,發出威脅地低吼。 李臻然將帽子壓得低一些,眼神被墨鏡給遮住了,可是語氣不怎麼溫柔,“發脾氣?” 李臻若其實只是在激素的作用下有些暴躁,被李臻然冷冷問了一句,立即便低下頭,默默走到一旁去扒拉桶裡的魚。 李臻然坐了一個小時,釣了三條魚,其中一條個頭還不小。 李臻若趴在桶邊,把爪子伸進去撥弄那些魚。他並不是想吃,只是一刻都閑不下來,需要做點什麼來分散注意力,以使他不去想毛茸茸的貓屁股。 桶裡只裝了小半桶水,李臻若趴上去爪子亂晃,沒料到不一會兒竟然把桶給撲倒了翻過來倒扣在他頭上。 魚從桶裡掉了出來,在地上使勁撲騰。 李臻若心裡一慌,一邊伸爪子想把桶掀開,一邊往後退。結果那時因為距離湖邊不遠,他退了幾步就一下子掉進了湖水裡。 李臻然伸手拉抓他,卻沒能抓到,只是把桶從他頭上取下來了。 李臻若在水裡撲騰。 李臻然這回一把拎住他項圈把他拉了上來。 駱飛看得哈哈大笑,對李臻然說道:“你這貓真是有意思。” 李臻然取下墨鏡,面無表情看著李臻若。 李臻若甩了甩身上的水,因為全身的毛被打濕了所以整個瘦了一大圈,他抬起頭看李臻然,還在大口喘著氣。 李臻然放下釣竿,帶李臻若回去房間去用清水洗了個澡,然後用電吹風把毛吹乾。 當李臻然坐在沙發上給他吹毛的時候,手指撫摸過他的皮膚,暖風又輕輕烘烤著,李臻若頓時覺得心神盪漾起來。 在李臻然手指伸到他面前的時候,他突然就張嘴想要去咬,當然沒能咬到。 不過下一刻就被李臻然扭住了嘴,問他:“做什麼?想咬我?” 李臻若一愣,他剛才的行為完全是下意識的生理反應,他也不知道怎麼一回事。 李臻然盯著他,“你從昨天開始就挺反常的啊?” 李臻若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最後一個翻身從李臻然腿上起來,他很煩躁,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恨不得乾脆撞在沙發上一頭撞暈了好。 中午吃飯的時候,李臻若沒什麼食慾,他跳到李臻然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來。 一個年輕的女服務員在上菜的時候,沒忍住想要摸一下他的頭。 結果他暴躁地往前撲了她一下,作勢要咬,當然實際並沒有咬到。 那服務員被嚇了一跳,同時也被領班給罵了一頓。 李臻然奇怪地看著李臻若,說:“它平時不是這樣的。” 駱飛問道:“它怎麼了?” 李臻然想了想,“有些暴躁,愛咬人,尿得很頻繁。” 這時,鳳俊元突然說了一句:“發情了。” 李臻然有些愕然,抬頭朝他看去。 駱飛不知想起了什麼,笑了一聲。 鳳俊元說完這句話卻沒有話要繼續說,而是轉過頭看著李臻若。 李臻若心裡咯■一聲,他也知道自己是發情了,可是被人這麼說出來,終歸是件不好意思的事情,尤其是當著李臻然的面。 李臻然雙臂抱在胸前,問道:“你確定?” 鳳俊元還沒回答,駱飛替他說道:“他確定,他家裡養過貓,應該很清楚。” 李臻然微微蹙眉,顯然李臻若現在的表現讓他有些難以接受,他問:“貓發情會持續多長時間?” 鳳俊元說:“十多天吧。” “十多天……”李臻然重複了一遍,有些苦惱。 駱飛笑著說:“你舍不得閹了它就是這樣,忍一忍吧。不過我聽說公貓發情可能會亂跑,你最好把它給看嚴一點,當心它跟著母貓跑了。” 李臻若冷眼看他,心說一點都不好笑謝謝,我不會跟母貓跑的。 李臻然抬起一隻手,拇指摩挲著嘴脣,像是在思考的樣子。 李臻若最害怕的還是李臻然會幫他送去節育,所以他在努力克制自己,讓自己表現不要太明顯。 結果,李臻然或許是害怕他會亂跑,下午依然把他給拴在了房間裡,身邊是他的廁所和飯碗。 李臻若很生氣,面無表情趴了許久,然後深呼吸叫自己不要跟愚蠢的人類計較。因為他現在已經升級成了一隻聰明的喵星人。 李臻然下午和駱飛他們去爬山了,晚飯是在山上一間農家的小飯店吃的,吃了一頓山菌土雞煲。幾乎沒什麼調味,只是山菌和土雞的鮮美就已經足夠誘人。 離開的時候,李臻然給李臻若打包了一個土雞腿帶回去,算是安慰一下他。 而此時李臻若被拴在房間裡一個下午已經煩躁到了極點,他的爪子把旁邊的地毯給抓破了,然後還想去抓沙發。 生理衝動促使著他往外面跑,外面會有毛茸茸的屁股,而不是被關在這麼一個鬼地方哪裡也不能去。 聽到李臻然用房卡開門的聲音時,李臻若一下子安靜下來,他告訴自己要冷靜,先讓李臻然把他放開再說。 李臻然打開門進來,手裡拿著個飯盒。 他並不知道李臻若這時候在打什麼主意,拿著飯盒走到李臻若面前蹲下,把飯盒打開放在他嘴邊,隨後用筷子把已經煮軟的雞腿肉給撕下來。 李臻若咽了一口口水,決定先吃飯。 李臻然喂他吃了雞肉,然後給他取下了貓繩,便起身朝衛生間放心走去。 李臻若還在舔著嘴,一直等到李臻然關上了衛生間的門,他轉身往窗戶旁邊跑去。 他打算要溜出去,雖然這並沒有什麼意義,而且之後一定會被李臻然狠狠整治一番,可是現在李臻若有那麼一點大腦被身體支控的感覺。就像他一直擔心的,會因為發情而被完全折磨成一隻動物,忘記自己身為人的身份。 到了這時,他已經不太明白自己要做什麼了。 跳出窗戶,外面到處都是漆黑一片,遠處的湖心亭和通往岸邊的走廊倒是有燈光,可是李臻若不打算去那裡。別墅區後面有一片小樹林,在夜晚只能見到茂密樹影,支出的樹枝像是齜牙咧嘴的怪物一般,空謐寂靜。 李臻若朝著那個方向跑去。 樹林裡或許有些老鼠蟲蛇,因為一隻貓突然竄入而四散躲開,身體摩擦著地面的枯葉發出吱呀的聲響。 李臻若並沒有停下腳步,一直奔跑到最深處,他覺得全身都在發熱,好像有什麼東西要迸發開了似的,四肢的骨頭也在一扯一扯地疼痛。 他想自己可能不只是發情,同時還發了點別的什麼病,也許是貓的絕症,因為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腦門兒一跳一跳的,心臟越蹦越快,李臻若最後承受不住,躺倒在地上,他胸腹都劇烈起伏著,緩緩閉上眼睛。 過了不知多久,或許只有幾分鐘,但是他卻覺得像是半個世紀一般,那些痛楚全部都減弱了,心跳在逐漸恢復正常。 李臻若睜開眼睛想要站起來,卻發現有些不對。手腳的比例不對,他沒辦法一瞬間便四肢撐在地上爬起來,一切都很奇怪。 他抬起爪子伸到面前,然後驚訝地睜大雙眼,因為他發現那不是他看慣了的貓爪,而是一隻人的手。他終於知道怎麼不對勁了,翻個身從地上站起來,他低下頭碰觸自己的身體,發現自己變回了人類的模樣。 第24章 李臻若本來是個人。 他是韻臨董事長李江臨的四兒子,年輕有為,英俊風流,雖然他有三個哥哥,可他認為那不足為懼,他才是最優秀的。 然而那已經成了過去。 他被害死,變成了一隻貓,艱難地生存努力地報仇,他堅持到了現在,並且打算以一隻貓的身份生存下去直到十多年以後壽終正寢。 他想自己投胎時要好好選擇,不要再進了畜生道,他還是想要做人, 可是就在這麼一個夜晚,當他被動物發情期的痛苦折磨得要瘋的時候,他突然在一起漆黑的小樹林裡面變回了人。 而且是個赤身裸體的人。 他站起來,微微喘著氣,茫然地轉了一圈。 為什麼會變成人?他不是一隻貓嗎?然而這個問題就像是他為什麼會重生成一隻貓,他不是一個人嗎一樣沒人會回答他。 可是他變回人了!果然老天爺是給他機會讓他重生一次,老天沒有放棄他。 李��若仰起頭,大聲地笑了起來,笑了一會兒,他又連忙捂住嘴,讓自己不要驚動其他人。 一股涼風吹過來,樹葉沙沙作響的同時他也覺得身體瑟縮了一下,於是他終於回過神來開始思考現實的問題,那就是一、他沒衣服,二、他該去哪裡? 第一個問題不算太難解決,現在需要考慮的是第二個問題,因為第二個問題想通了,第一個問題也會隨之解決。 他其實哪裡也不想去,他想要回到李家,他變成了人可以有更多辦法查明真相為自己報仇。可是他變回了李臻若這個人,要怎麼再回去李家?所有人都知道他死了,他再出現也只會被當做騙子不會有人相信他。 更何況李臻若根本就不是李江臨的親生兒子,他的存在就連一點紀念的價值都不會有。 “怎麼辦?” 李臻若抬起手,摸到自己脖子上的項圈竟然還在。他愣了一下,抬腿朝樹林外面走去。 這時候時間已經很晚了,可是李臻若還是必須小心翼翼,因為他沒穿衣服,不想被其他人看到了當他是裸奔的變態。 夜晚的森林山莊,幽黑靜謐,四處的建築內散髮出柔和的燈光來,位於湖面的仿古涼亭更是被燈光暈染出昏黃的輪廓,伴隨著蒸騰起的水氣,營造出奇異的效果來。 周圍一片寂靜,只能聽到蟲鳴,還有山間瀑布的水聲,白天時尚且聽不清楚,到夜晚靜下來便清晰可聞了。 李臻若悄無聲息,壓低了身子走到湖邊,他蹲下來,伸出頭藉著旁邊燈光在水面照出一個倒影來。 水裡的倒影並不十分清晰,可是輪廓五官已然能看得明白,李臻若看到水裡影子不由一怔,因為那不是他的臉。 準確的是,那不是李臻若的臉,而是一個陌生的青年的臉。那張臉還很年輕,帶著一些稚氣,眉眼彎彎,線條清麗,像是淡淡勾勒出的水墨畫,精緻素雅。 李臻若面對著這一張臉很茫然,他沒有變回李臻若的模樣可以理解,因為他是一隻加菲貓,可是也不該是這副模樣啊,怎麼想也應該是一張大圓臉,五官像是被平底鍋敲扁一樣鑲在圓盤臉上才對。 他腦袋裡面亂七八糟,從剛開始的狂喜中冷靜下來,更多的是思考自己目前的應對。 還有他覺得冷了,沒有一身毛覆蓋著,就不得不去找點衣服來穿。 就在這時,李臻若突然在水中看到自己身後多了一個人的倒影,因為變成了人,竟然連警覺度都下降了!當他看到人時,立即便想要起來,卻已經被那人一把抓住了脖子上的項圈。 項圈被猛然往後扯去,勒住了李臻若的脖子,他不得不伸手抓住項圈,接下來,他聽到李臻然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你是誰?我的貓呢?” 項圈本來就很緊,而且由於是密碼鎖,李臻若自己開不了鎖也取不下來,現在被李臻然用力一拉,頓時喘不過氣來,他努力將手指伸進項圈和脖子之間,艱難地說道:“你先放開我……我說不出話來了。” 李臻然本來彎腰在他耳邊說話,這時站直了身子,手也微微鬆開一些,卻依然抓緊了項圈不放,他又一次說道:“給你一次機會,我的貓呢?你不說話我就叫人來了,你是哪裡來的半夜裸奔的變態?” 李臻若終於喘勻了氣,他險些沒翻白眼,然而這個問題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李臻然,腦袋飛快轉著,心想自己該怎麼說。 而李臻然看他不說話,立時便放開聲音喊道:“有沒有人?” 李臻若嚇了一跳,他連忙說道:“別喊人!我知道你的貓在哪裡!” 李臻然冷眼看著他。 李臻若說:“能讓我站起來嗎?” 李臻然緩緩鬆開抓著項圈的手指。 李臻若手在地上撐了一下站起來,轉過身面對著李臻然,他發現李臻然身上穿著睡衣便出來了,不過他自己更糟糕,這沒什麼可說的。 伸手摸了一下脖子,李臻若想起這個項圈是帶定位的,難怪李臻然那麼快就找到了他,項圈一天不取,不管他去哪裡李臻然都能夠輕易找到他。 李臻然還在等待他的答案,顯然已經開始要失去耐心了。 李臻若沒有時間編一個完美的謊言然後帶李臻然去找到他的貓,他知道李臻然對貓有多強的占有欲,如果不能還給李臻然一隻一模一樣的團子,對方肯定不會輕易就這麼算了,他可不想被當成變態。 於是,他深吸一口氣說道:“我就是你的貓。” 李臻然一開始還用不耐煩的神情看著他,現在直接就變成了看神經病的眼神,他伸手戳了一下李臻若的胸口,“把我的貓還給我。” 李臻若也覺得李臻然是個神經病,不就是一隻貓嗎?又不是你老婆,至於嗎? 他於是上前一步,幾乎貼在了李臻然身上,再一次對他說:“我真的是你的貓,你聽,喵~” 李臻然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李臻若一愣,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結果沒想到李臻然接下來掏出了手機,要撥110。 “喂!”李臻若掙扎了一下,發現李臻然手勁很大,根本掙不開,便只能撲上去搶他手機,“你要怎麼才相信我?你現在報警,你的貓就永遠找不回來了!” 他不敢讓李臻然報警,他自己都沒搞清楚自己是個什麼人,也沒有辦法證明自己的身份,要是去了警察局會是個什麼情形根本沒辦法說清楚。 李臻然抓著手機將手臂往後面讓,李臻若幾乎是抱在他身上,努力伸手抓住了他握手機的手。 110沒有撥出去,李臻若著急地在李臻然耳邊說道:“我是團子,是你從余冰薇那裡要來的,我天天晚上睡在你的床邊,項圈是你給我定制的,內圈還有你的名字和電話號碼怕我走丟。我的貓窩是紅色的,飯碗上面有隻貓頭印花,剛才你洗澡我溜了出來,不是想跑,而是因為我好像在發情!” “發情?”他說了一長串,李臻然大概只捕捉到了這兩個字。 而同時,一股手電筒的光線朝著他們這個方向照了過來,剛才李臻然喊那一聲終究還是把山莊的工作人員喊來了,這時遠遠那個手電筒照過來,問道:“什麼人?” 李臻若嚇了一跳,連忙往李臻然身後躲,他抓著李臻然衣服說道:“我不是變態,幫幫我!” 李臻然伸手想要拉開他,手掌心碰觸到的卻是光滑而微涼的皮膚,似乎稍微猶豫之後,他對工作人員說道:“是我,李臻然。” 那人本來想要用手電筒照他們的臉,一聽到是李臻然,立即把手電筒給收了,態度非常恭敬地說:“原來是李先生,剛才是你喊人嗎?” 李臻然看一眼李臻若,說:“沒事,跟朋友開玩笑,不好意思打擾你們工作了。” “沒有沒有,”那人說道,“我還擔心是你遇到了什麼事,沒事就好,那我先去巡邏了。” 說完,那人便匆匆轉身離開了。 李臻若長長松一口氣,頭幾乎都趴在了李臻然肩上。這段時間習慣了貼在李臻然身上,他好像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李臻然仍然抓著他一隻手腕,說:“你現在跟我說清楚。” 李臻若動了一下手,“能放開嗎?” 李臻然毫不留情拒絕了,“想跑?” 李臻若說:“一點都不想跑,我們回去行嗎?你沒看我沒穿衣服,我能跑哪裡去?” 李臻然並沒有立即答應他,而是朝周圍看去。 李臻若知道他還是沒死心,想要找到貓,便說道:“不用找了,你找不到的,不然你看看項圈,只有你知道密碼,我除非有把剪刀給剪斷,不然是怎麼取下來戴在自己脖子上的?再說了我又沒病,搶貓的項圈做什麼?” 李臻然可能是真有些不確定了,他拉著李臻若的手,說:“回去。” 李臻若被他拉得差點摔倒,沒穿褲子又不好意思步子走得太大,幾乎是一路小跑被李臻然給帶回去了別墅。 一進屋子,李臻若就懇求他,“給我件衣服穿吧,二……然哥。” 他本來下意識就要喊二哥,後來覺得不對便立即改了口,順著下去叫成了然哥。 李臻然看他一眼,心裡不知想些什麼,後來去拿了件浴袍給他穿。 雖然連條內褲都沒有,總好過一直裸奔,李臻若立即把浴袍給套在了外面,將身體嚴實裹起來。 李臻然坐在沙發上,翹起一條腿看著他,一聲不吭。 到了這個地步,李臻若干脆也懶得去編故事了,他打算照實給李臻然說,至於李臻然相不相信那他不管。不過有一點他卻是不會泄露,那就是他原本的身份。 李臻若在沙發上坐下來,把這兩天自己身體的狀況告訴了李臻然,然後說:“今晚你去洗澡,我實在是太焦躁了,忍不住就跑了出去,結果跑到小樹林裡面暈了過去,再醒來時就變成了這樣子。” 李臻然面無表情問他:“你找到母貓了?” 李臻若腦袋裡晃過毛茸茸的屁股,皺了皺眉說道:“哪有母貓?我沒想去找母貓。” 李臻然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 李臻若朝李臻然看去,“你不相信我?” 李臻然這回冷笑一聲,“你覺得你哪裡像只貓?我會相信你嗎?” 李臻若知道李臻然說的問題在哪裡,他確實不像一隻貓,因為他本來就不是一隻貓,他的語言和其他表達方式都太像一個人類了,而且他赤裸著身體會不自在,到處找衣服穿。 可他如果真是一隻貓剛剛變成了人,他不會這樣子,他應該還是一隻動物,而不是立即就成為了人類。 他可以跟李臻然說,他本來是人類的靈魂附到了貓的身上,可是這麼說會有別的麻煩,李臻然一定會弄清楚他本來的身份,說不定一不小心他就暴露了自己到李家的目的。 現在擺在李臻若面前的局面真的很難解,一時間讓他對李臻然無話可說。 過了一會兒,他卻聽到李臻然說道:“不過團子也不像是隻普通的貓。” 李臻若不明白他什麼意思,抬頭看著他。 “變成人?”這又實在太過荒謬,李臻然冷笑一聲,他對李臻若說:“你說你為什麼會變成人?” 李臻若搖搖頭,見到李臻然神色不善,又說道:“可能是因為發情……” “那好,”李臻然說,“一隻貓發情,二十天足夠了吧?我給你二十天,你發完情就給我變回來,我可以什麼都不計較,如果到時候你還是一個人,我就直接把你處理掉。” 處理掉? 李臻若愕然瞪大眼睛,他是個垃圾嗎? 然而話是這麼說,李臻然卻似乎一點都沒有相信他,打了個電話通知山莊經理,幫他在山莊範圍內找他的貓。 李臻若聽到他打電話,小聲說:“真的是我,你找不到的。” 李臻然並不搭理他,打完了電話不管外面是不是鬧得雞飛狗跳,回去樓上睡覺。他上樓的時候看一眼李臻若,“你不睡覺?” 李臻若的貓窩並沒有帶過來,因為他向來趴在李臻然的床邊就能睡。 現在李臻然叫他睡覺,他為了證明自己是李臻然的那隻貓,就只能跟著他過去床邊。 李臻若在床尾趴下來,他倒是習慣了團成一團,可惜身體不如過去柔軟,只能團成半團。幸好床還很大,不顯得十分擠,只是趴下來之後,李臻若有些不自在地抬起頭對李臻然說:“兩個男人擠一張床,你不會不自在嗎?” 李臻然反問道:“你不是我的貓嗎?” 李臻若瞬間無話可說。 他就當真在李臻然的腿邊這麼趴了一夜,早晨醒來時,身體也沒覺得多麼酸痛,看來跟他貓咪的身體有一定的關係。 只是在醒來的瞬間,李臻若有些茫然,他以為自己仍然是隻貓,想要用爪子扒拉他的臉,結果舔了一下才察覺是手指而不是爪子了。 李臻然已經醒來,躺在床上睜開眼睛看著他的動作。 李臻若甩了一下頭,翻身下床,走到一樓貓廁所旁邊愣了兩秒,轉身朝衛生間走去。 李臻然在床邊坐了一會兒,聽到有人敲門的聲音。 他披上睡衣,下去走到房門邊打開了門,見到山莊經理站在外面,恭恭敬敬地向他道歉,“實在抱歉,李先生,我們沒有找到你的貓。” 李臻然問他:“到處都沒有是嗎?” 經理說:“找遍了都沒有,我們後來還調了監控來看,發現在晚上十一點多的時候,你的貓從別墅區附近往小樹林裡跑,因為樹林裡沒有監控,後來不知道去了哪裡,之後就再沒蹤跡。” 李臻然沉吟一下,問道:“那有看到一個沒穿衣服的男人從小樹林裡出來嗎?” 經理聞言搖了搖頭,“不知道是從哪個方位出來的,有些方位沒有攝像頭。” 李臻然又問:“樹林後面是什麼?” 經理說:“樹林後面就是山了,這一片山坡很陡峭,又沒有植被,要爬上去並不容易。” 李臻然想了想,“可它是隻貓。” 經理聞言連連點頭,“是、是,我們找人去山上找找。” 李臻然說:“也不用太麻煩,你們問問山上有沒有哪家人養有母貓的,去找找有沒有見過我那隻貓就好了。” 經理應道:“好的,李先生。” 李臻然點一下頭,對他說:“為了找貓給員工的補貼,我會給的,麻煩你了。” “不麻煩不麻煩,”經理說道,“為李先生服務是我們的榮幸。” 李臻然不想再聽他說這些,跟他打了聲招呼關上了房門。 李臻若這時已經上完廁所,扒在衛生間門邊上看著他,說:“找不到的,不要浪費人力物力了。” 李臻然並沒有搭理他。 李臻若自己回去,拿了一把山莊準備的新牙刷,拆開包裝開始刷牙。 第25章 李臻若的心態還有些複雜。 李臻然信不信他他不在乎,他反正相信自己活過來是因為老天給了他機會報仇,所以他一定要報仇。 只是昨晚李臻然提到一個可能讓他忍不住仔細思考了很久,那就是如果他都認為是因為發情這件事導致身體變化讓他變回了人,那麼有沒有可能發情期結束就變回一隻貓,而要等到下一次發情期到來才能再變回人? 這個想法令李臻若有些緊張。 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是不是不該浪費時間留在李臻然身邊?但是當他產生了要走的想法時,又開始遲疑,如果他離開了,那麼一旦變回了貓,李臻然還願意接納他嗎? 總是想太多,讓自己固步不前,李臻若都有些無奈了。 他站在鏡子前面看著自己,猜測裡面這個人大概有多大,有二十了嗎?看起來真的很年輕。 李臻然這時不耐煩了,走過來敲一下衛生間的門,“你有完沒完?” 李臻若連忙用毛巾擦擦臉,“好了。” 他回到沙發旁邊坐下,用遙控器打開了電視機然後盯著電視發呆,他自從變成一隻貓之後,每天有很長的時間無所事事,所以他已經習慣了發呆。 有時候在頂樓盯著一樓花園看,都能看上一個下午。 等李臻然從衛生間出來,他抬起頭對他說:“能給我一件衣服穿嗎?” 他還穿著昨晚的浴袍,總不能就這麼穿一整天吧?而且按照李臻然的計劃,今天下午他們就應該回去了。 這一回,李臻然找了一件襯衣和一條牛仔褲給他穿上。 襯衣也罷了,牛仔褲對李臻若來說有些太長,只能卷起一截褲腿。 李臻然上午依然是約了駱飛釣魚。 李臻若跟去的時候,駱飛詫異地挑了挑眉,問李臻然道:“昨天還帶著貓,今天就換了一個漂亮的年輕人,是個什麼意思?” 李臻然說:“我的貓變身了。” 李臻若脖子上的項圈很顯眼,駱飛他們幾乎是一眼就注意到了。 鳳俊元打量著李臻若,若有所思的樣子。 李臻然在躺椅上坐下來,準備自己的釣魚工具。 ��臻若發現自己沒有座位,他問李臻然:“我的座位呢?” 李臻然看也不看他,“你昨天有座位?” 知道李臻然根本還信不過他在故意刁難他,李臻若懶得跟他計較,乾脆一屁股在李臻然腿邊坐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李臻若感覺到有人輕輕戳了一下他的後背,他轉過頭去,見到那個人是鳳俊元。 鳳俊元對他說:“可以過來我跟你說兩句話嗎?” 李臻若還沒回答,李臻然的目光先掃了過來。 駱飛見狀笑道:“你放心,小鳳不會對你的貓做什麼,讓他們去說兩句話吧。” 李臻然這才說道:“你去吧。” 李臻若心說我又沒徵求你同意,可是在聽到李臻然說這句話的時候卻還是站起來拍拍手,跟著鳳俊元離開了。 李臻然看一眼李臻若離開的背影。 駱飛一隻手撐著頭,身體斜倚在躺椅上,說:“你今天有點心不在焉啊。” 李臻然說道:“你不覺得剛才我說的事情很可笑?一隻貓會變成人?” 駱飛聞言笑了兩聲,他對李臻然說:“你知道我剛才怎麼想的?” 李臻然看著他。 駱飛說:“你剛才的話聽起來很像是從哪裡帶了個男孩子來玩,可是又懶得找藉口,所以隨口胡說了一句。” 李臻然語氣很認真,“我說的是真的,我找不到我的貓了,團子的定位項圈在他脖子上,密碼沒有改,而且尺寸也發生了變化。” 駱飛沉吟片刻,說:“你的意思是說你覺得他說的是真的?” 李臻然雙手輕輕握住魚竿,“他隨便說什麼我都不相信,我只信自己的判斷,我無法解釋項圈的事情。” 駱飛卻對他說:“我覺得他說的可能是真的。” 李臻然看他一眼,似乎覺得有些好笑。 “臻然,”駱飛說,“這個世界很多事情你沒見識過,不等於不會發生和不存在,你明白嗎?” 李臻然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支在膝蓋上,修長的手指抵在嘴脣邊,“我相信我沒見過不等於不存在,你說這個世界有妖有鬼有神仙,我覺得都有可能,人不該被自己貧乏的想象力所侷限。如果我的貓跑出去變成了人還願意回來我的身邊,相比起它就這麼一去不復返,我其實還要高興一些,可是我現在想要知道的是,如果他真是團子,他什麼時候能變回來?” 駱飛問道:“他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李臻然語氣不太肯定,“他自己說可能是因為發情。” 駱飛聞言笑道:“沒見到他發情啊。” 李臻然轉過頭去看了一眼正在和鳳俊元說話的李臻若,說:“褲子比較寬鬆吧。” 駱飛說:“這個問題我不是專家,不過可以讓小鳳幫你問問。” 李臻然有些不解,“他是獸醫?” 駱飛連忙否認,“當然不是,但是他有個親人比較熟悉這一類貓科動物,可以幫你問一問。” 李臻然說:“幫我問問吧,我等你答覆。” 駱飛笑著點了點頭。 而這時,鳳俊元用一張紙條留了一個電話號碼給李臻若,說:“如果你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可以打這個電話,他叫宋鈞,是我的親人。” “親人?”李臻若有些莫名其妙。 鳳俊元說:“我的兄弟。” 兄弟兩個字讓李臻若心裡有些不舒服起來,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李臻然,然後問鳳俊元,“你為什麼認為我需要幫助?” 鳳俊元說:“你為什麼能化形?” “?”李臻若不明白他的意思。 鳳俊元說道:“你是昨晚變成人形的?” 李臻若疑惑地看他,“你真的相信李臻然的話?” 要是換了他,他就一定不相信。他這樣跟著李臻然出來,更像是李臻然的小情人跑來找他了,李臻若隨便找個藉口搪塞駱飛他們。 他沒想到鳳俊元居然相信了。 鳳俊元湊近了他,似乎在聞他的氣息,“氣息是一樣的,你就是昨天的加菲貓。” 李臻若捏著手裡的紙條,神色越發疑惑也越發嚴肅起來,他低聲問鳳俊元:“這個世界有妖怪嗎?” 鳳俊元竟然反問了他一句:“你認為你算什麼?” 李臻若其實很是彷徨不安,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算什麼,這時覺得鳳俊元大概不是那麼簡單,於是忍不住向他求助:“我跟你說的話,你不要告訴駱飛,更不能讓李臻然知道,行不行?” 鳳俊元點了點頭,“可以。” 李臻若小聲說道:“我本來就不是一隻貓,我是一個人,死於一場意外,然後重新出生在了這隻小貓身上,雖然沒有人類的語言,卻擁有全部的人類記憶。” 鳳俊元聽他說了這些,一點沒有表示出詫異來,他說:“原來如此。” 李臻若看著他,“為什麼?我過去從來不覺得我是妖怪。” 鳳俊元突然伸出手來,貼在李臻若胸口,過了一會兒說道:“你不是妖怪,而是這具貓身不簡單,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沒有辦法回答你。” 李臻若心裡覺得他說的挺有道理,或許是妖怪的本來是這隻貓,不知怎麼被自己占了身體,現在又有了能力變成人的模樣。 還是有許多疑惑,他問鳳俊元:“你那位兄弟能知道究竟是為什麼嗎?” 鳳俊元說:“也許吧,我可以幫你先問問他,你如果有需要,也可以試著找他。” 雖然李臻若覺得不一定有作用,可是鳳俊元願意伸出援手他還是挺感激的,於是說道:“謝謝。” 鳳俊元搖了搖頭,轉身要走時被李臻若拉住手臂。 李臻若問他:“我還會變回去嗎?” 鳳俊元說:“你身上氣息很不穩定,確實很有可能變回去。” 李臻若一下子緊張起來,“多長時間?” 鳳俊元默默搖頭,表示自己並不知道。 李臻若只好放開了他,又一次說道:“謝謝。” 今天已經是週末,明天李臻然得回公司上班,不可能繼續待在這個山莊有限度日了。 吃午飯的時候,經理找到李臻然,又是一再道歉,說是附近山上問遍了,沒有人見過一隻黃白毛色的加菲貓,實在是不知道跑哪裡去了。 經理很是忐忑,主動對李臻然提出了賠償。 李臻然說道:“不必,跑了就不管它,辛苦你了。” 經理離開時,忍不住多看了兩眼李臻若脖子上的項圈。 實際上,今天每個見到李臻若的人,都在不動聲色看他脖子上項圈,這玩意兒看起來好像是什麼不太純潔的玩具,象徵著他和李臻然之間不正常的關係。 到這時,李臻若大可一翦刀把項圈剪了,管它什麼密碼,不過他沒這麼做,他還不願意激怒李臻然。 有時候想著李臻然的態度覺得很客氣,不過冷靜下來想想,他也是想要利用李臻然。以他如今的身份,想要再插一腳進李家,就只能依靠李臻然了。所以被罵幾句算什麼,睡床邊也沒關係,什麼樣的苦頭都吃過了,到現在他反而沒什麼可失去的。 回去的時候,司機驚訝地發現,前兩天李二少帶了只貓來度假,今天回去就變成了一個漂亮的年輕男人,而且脖子上還戴著貓項圈。 司機腦海里萬馬奔騰,自動腦補了一萬字,卻沒敢張開口問李臻然一個字。 只是在把李臻若的生活用具搬上車的時候,忍不住問了李臻然一句:“那,貓呢?” 李臻然說:“自己會回去,不管它。” 司機有些恍惚,覺得這地方離城太遠,就算貓認得回家的路,也跑不回去了吧。 不過李臻然既然都這麼說了,他也就管不了太寬,閉上嘴坐進車裡準備開車了。 李臻然帶著李臻若跟駱飛他們道別,駱飛和鳳俊元這時也打算離開了,不過駱飛是自己開車來的,他東西比較少,開著車在李臻然他們身邊停了一會兒,道別之後就先行離開。 李臻若這才跟著李臻然上了後座。 司機將車開出去時間不長,李臻若便拉扯著脖子上的項圈對李臻然說:“可以取下來嗎?” 李臻然冷淡地說:“為什麼?” 李臻若把手指伸到項圈裡面撓了一下脖子,說:“久了有點癢,可能過敏了吧。” 李臻然說:“戴著吧,我還要看你變回來呢。” 李臻若在心裡罵了一句髒話,決定不跟李臻然計較。 李臻然接下來說道:“過來,我給你撓撓。” 李臻若聞言,一下子就把頭躺到了李臻然腿上,讓他給自己抓癢。 司機面不改色目視前方,當做什麼都不知道。 李臻然把手指伸到項圈中間,輕輕幫他抓脖子,就像過去給他順毛那樣。李臻若覺得這種感覺又舒服又熟悉,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他趴在李臻然腿上睡了一覺,醒來時感覺李臻然還在用手指輕柔地撥弄著他的頭髮,李臻若突然覺得胸口暖暖的,就像是有人拿羽毛在搔他的癢。 過了一會兒,李臻然又伸手扯著李臻若的耳朵看,好像完全沒把他當人,還是當成那隻貓一樣。 他忍不住掀開李臻然的手坐起來,問道:“你回家的話,我怎麼辦?” 李臻然說:“跟我回家。” 李臻若不禁一愣,“這個玩笑還是別開了,你帶個男人回家,你兄弟會怎麼想?” 雖然李江臨不在家裡,但是家裡什麼大大小小的事情能逃得過李江臨的眼線?李臻然帶個男人回家,還不把李江臨給氣個半死,順帶讓李臻泰和李臻自高興一把。 如果說過去李臻若在李家與李臻泰關係相對最好,那麼現在他當然是更希望李臻然能夠從李江臨那裡分到最大一塊蛋糕。 他可不希望李臻然的前途毀在他身上。 李臻然卻說道:“你不是隻貓嗎?” 李臻若說道:“別鬧,你知道我什麼意思。” 李臻然伸手過去,手指抵住他下頜抬起他的臉,“關心我啊?” 李臻若說:“你是我主人啊,我以後還想吃最頂級的皇家貓糧和皇家小魚乾。” 李臻然沒有鬆開手,而是更加用力將他的頭抬得高一些,說:“我現在就能給你吃那些。” 李臻若忍住了翻白眼的衝動,抓住李臻然的手,撒嬌說:“我還想住白金漢宮,睡英國皇室的小母貓。” “哼,”李臻然冷哼一聲,意味不明,鬆開了手。 李臻若擦擦額頭上的冷汗,覺得李臻然這個人真是不好應付,過去不用說話還好,現在能交流了,兩個人在一起時間長簡直有些折磨。 不過在他那麼說過之後,李臻然也沒有非要帶他回李家,而是吩咐司機開車去城中心的一個住宅小區。 這年頭,李家兄弟誰在市區沒套私人的房子啊。 正經交往的女朋友也就算了,其他亂七八糟的人肯定不可能往李家帶,尤其是以前李江臨在家的時候。 李臻若也有一套,剛剛搬出李家他就回去了那套公寓,手裡也有些私人的投資和存款,不過在他死了之後,已經統統還給了李家人。 李臻然的私人公寓,過去只是知道有,李臻若還第一次有機會去親眼看上一看。 司機把車開到公寓的地下停車場,問李臻然需要把貓的生活用具留在這邊還是送回李家。 李臻然說先留在這邊吧,然後讓司機等著他,他過會兒還要回去李家一趟。 電梯需要指紋鎖,李臻若跟著李臻然坐電梯上樓時,問他:“你把我一個人留在這邊?” 李臻然說:“不,我也會過來。” 李臻若頓時產生了一種被金屋藏嬌的奇怪感覺。 不過李江臨不在,就算李臻然幾天不回家,也不會有人過問他。 出去電梯只有一扇門,依然是指紋開鎖,進去之後李臻若發現這套房子戶型很不錯,裝修風格非常現代,顯得空間很開放,而且非常大膽地臥室和客廳之間並沒有圍墻,只是做了一個隔斷,幾乎一眼就能看完整個屋子。 主臥依然是日式榻榻米的風格,床墊周圍木質結構抬高,並沒有擺一張完整的床在那裡。 沒有次臥,除了主臥,就還有一間書房和一間娛樂健身房,客廳正對著有一個半圓形的大陽台,光線明亮。 李臻若想起了李臻然在李家的榻榻米,覺得他大概是喜歡這種開放而沒有阻礙的風格。 李臻然放下東西,對李臻若說:“我回去一趟再拿點東西過來,你在這裡待著等我回來吃晚飯。” 李臻若點點頭。 李臻然語氣冷硬:“不許跑。” 李臻若說:“我跑哪裡去啊?我還怕你不要我了,我就真沒地方可去了。” 李臻然站在門邊對他招了招手,“過來。” 李臻若不明所以走到他面前,突然被李臻然一把抓住了下體,他睜大眼睛,愕然看向李臻然。 李臻然捏了一下,奇怪道:“你不是發情期嗎?” 李臻若恨得牙癢癢,撲過去一口咬在李臻然肩上,不過並沒有使什麼勁兒,咬過了他對李臻然說道:“夠了啊,太過分了。” 李臻然鬆開手,手指點著李臻若鼻子說道:“不要讓我看到你勾搭母貓,放規矩一點。” 李臻若恨恨應道:“沒有母貓,你放心吧!” 李臻然這才轉身離開,同時用力拉上了房門。 在他走後,李臻若多了個心眼,他去嘗試著開門,卻發現不知李臻然是不是從外面把門反鎖了,現在他想要開門同樣需要指紋或者鑰匙。 可他一樣也沒有,相當於被李臻然給反鎖在了這間屋子裡。 第26章 反正都被關起來了出不去,李臻若於是也就安心待著了。 他在李臻然這套屋子裡轉了一圈,心想李臻然和李臻自果然不一樣,李臻自在外面的房子大概都用來包養女人了,可是李臻然這裡乾乾淨淨,一看便是長時間沒住人,請了人定期來打掃衛生的樣子。 走到衛生間,李臻若干脆在浴缸放滿了溫水,打算泡個澡。 今天坐車坐久了,再加上昨晚折騰了一番,到了現在還是覺得有些疲倦。 李臻若脫光了衣服在浴缸裡躺下來,舒服地閉上了眼睛。 這具身體不是他過去的身體,不過相比起貓的身體,已經好用了不少,至少他可以用手抓起來東西,而不是靠爪子撥來撥去的。 在水裡泡久了,李臻若覺得身體有些發熱。他忍不住動了動腿,感覺到一股衝動自下而上突然便出現了,愣了愣,李臻若伸手摸到自己下身。 說實話,他也很久沒做過這種事情了,幾乎就是從他知道自己可能不是李江臨親兒子之後,那時一直承受著很大的壓力,完全沒有心思想這些,後來就變成了小貓,更沒有動過這方面的腦筋。 今天突然身體有了感覺,李臻若不禁感嘆,他也是很久很久沒有碰過女人了。 從浴缸裡出來時,李臻若全身有些脫力,他沒管剛才脫下來的衣服,而是直接去了李臻然房間,打開衣櫃翻出來一套李臻然的衣褲。 李臻然的個子比他高,其實過去李臻若的個子也比現在的他要高,每次李臻若照鏡子,都覺得現在的自己看起來像是還沒成年,想到本來就是隻剛剛發育成熟的半歲小貓,如果變成這樣子的人形倒也是能夠理解。 不過大餅臉去哪兒了? 李臻若捏了捏自己的臉。 李臻然差不多過了兩個小時才從李家回來,進門時,李臻若正趴在沙發上看電視。 確實是趴著的,他大概是習慣了這個姿勢,不坐著也不躺著,就是趴在沙發上,手肘把身體給撐著稍微抬高。 李臻然提了個箱子放在沙發旁邊。 李臻若轉頭去看,問道:“你打算過來住多久?” 李臻然一邊朝房間裡走去一邊說道:“你變回原形我們就回去。” 李臻若半晌無語,心說自己要是再變不回貓了的話,估計李臻然得抓狂。 “出去吃飯嗎?”等李臻然從房間出來,李臻若問他。 李臻然正把袖子輓上去,問他:“你要吃什麼?” 要知道李臻若吃了那麼久的貓糧,早已經對許多食物都饑渴難耐了,���知道這個世界有那麼多好吃的,為什麼貓都不能吃? 李臻若腦袋裡面開始列單子,說:“今天先吃日本料理吧。” 李臻然想也不想便拒絕,“不吃。” “……”李臻若狠狠看著他,“泰式火鍋?” “不吃。” 李臻若胸口起伏的弧度變大,“法國菜?” 李臻然這回直接說道:“外面有家中餐館味道不錯,不然過去一家四川火鍋也還行,你自己選吧。” 李臻若深吸一口氣,說:“四川火鍋。” 李臻然道:“起來。” 出門之前,李臻若指著自己脖子上的項圈,“可以取嗎?” 李臻然說:“不可以。” 李臻若心說,你也不怕別人看到產生什麼奇怪的誤會!不過轉念一想,李二公子都不怕,他怕什麼,於是就坦然地跟著李臻然一起出門。 李臻然走在前面,等電梯的時候,李臻若看著李臻然的後背,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怎麼形容呢?雖然是他的二哥,但是他們好像很少有機會這樣單獨走在一起,對於李臻然的印象,更鮮明的竟然是他已經成為一隻貓的時候。 作為貓的他個頭太小,如果靠得這麼近的話,即便是仰起頭也只能看到李臻然的腿,而看不到他的後頸,現在的體驗實在是有些新鮮。 電梯快要到的時候,李臻然突然轉回身來看他,然後朝他脖子伸出手來。 李臻若:“?” 李臻然卻只是幫他理了一下衣襟,就像是幫他的貓整理一下頭頂的毛。 李臻若微微低頭,李臻然的手離開時,手指擦過他臉頰,觸感令李臻若微微一怔,忍不住抬手碰了一下臉上那塊皮膚。 這時電梯門開了,兩個人一前一後走進去。 李臻然很自我。 以前李臻若好像都並不覺得,就是自從成為他的貓之後才深深感覺出來。因為是他的貓,所以是他的所有物,什麼都必須聽他的。 李臻然拿著菜單■裡啪啦點了十多個菜,丟給李臻若讓他看。 李臻若看一眼,說:“點那麼多能吃完?” 李臻然竟然說道:“那你別點了。” 李臻若懶得理他,又點了幾個自己喜歡吃的菜,把菜單交給服務員。 就算是吃火鍋,李臻然也找了家裝修奢華環境清幽的火鍋店,兩個人坐小包間,面對著面坐著。 點完了菜,李臻然沒有理他,身體往後仰靠在木椅的椅背上,一隻手拿著手機在看股市,另一隻手則端起桌面上的茶杯,緩緩喝著茶水。 李臻若則拿起筷子,漫不經心在桌面上敲著。 過了一會兒,李臻然看他一眼,“吵死了。” 李臻若停了一下,變本加厲分開兩隻筷子,對著桌面碗和茶杯一頓猛敲。 李臻然冷眼看他。 李臻若停下動作,拿起一支筷子放到嘴邊咬了咬,抑制不住嘴角微微翹起,他就喜歡惹李臻然不高興,偏偏李臻然總是很配合他。 他是隻貓的時候更怕李臻然一點,因為他拿李臻然實在無可奈何,但是現在卻沒那麼害怕了,畢竟自己那麼大一個個頭,而且除了那次他溜走,李臻然的生氣往往都不是真生氣。 李臻然點了一大堆菜,然而真到上菜之後,他又不怎麼吃了。 “怎麼不吃?”李臻若也看得出來他吃得很少。 李臻然並不回答,只是說道:“你吃快點。” 李臻若不理他,“吃個火鍋還催人快點。” 過了些時候,李臻若發現李臻然每吃一口菜必然要端起水杯喝水,還直接讓服務員送了一壺茶進來,心裡頓時明白李臻然這是吃不得辣。 他們做了二十多年兄弟,李臻若這是第一次發現李臻然吃不得辣。 仔細回想一下,許多他喜歡吃的菜李臻然似乎都不怎麼喜歡,李臻然吃的清淡養身,對此李臻若過去是很不以為然的。 只要心裡有隔閡,哪怕天天見面,也會拒絕去了解對方。 這時李臻然突然說道:“看我幹什麼?” 李臻若說:“你帥啊。” 李臻然哼一聲,沒有繼續說下去。 吃完了飯出來,李臻若站在路邊舒展著雙臂,用力呼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氣。 李臻然雙手插在口袋裡站在他身邊,看李臻若望著天空竟然在微笑,他奇怪問道:“你笑什麼?” 李臻若低下頭,嘴角的笑容卻還留在臉上,他說:“不知道,就覺得沒想到還有這麼一天,很珍惜。” 他從小擁有了很多,然後有一天全部失去,包括他的性命。這些日子支撐著他的除了要報仇,還有好好活下去的念頭。 仇恨當然沒有忘記,可是李臻若有時候也在想,一味的仇恨的有什麼意思,要自己過得開心,同時讓對方活在痛苦中才是對他最大的打擊。 失去過了就什麼都不怕了,到現在他有大房子住,有好東西吃,還收穫了一個哥哥,其實挺好的。 “二哥,”李臻若脫口而出。 李臻然微微蹙眉,“什麼?” 李臻若反應很快,立即說道:“什麼什麼?” 李臻然說:“你剛才叫我什麼?” 李臻若說:“然哥啊。”他心裡其實有些打鼓,臉上卻一點看不出來。 李臻然微微抬高下頜看他,“我聽你叫我二哥。” 李臻若一臉奇怪的表情,“哪裡來的二哥?你才多大年齡?耳朵就不行了啊?” 李臻然不出所料的臉色冷了下來。 不過李臻若不怕他,拉住他手臂往前走,“先回家吧。” 回到家裡,李臻然去浴室泡澡,而李臻若因為下午泡了澡,打算等李臻然洗完澡,他衝了淋浴便好了。 李臻然洗澡的時候,李臻若搬凳子坐在浴室門口,一邊剪腳趾甲一邊跟李臻然說話,他說:“我明天可以出門嗎?” 李臻然仰著頭,本來似乎都昏昏欲睡了,聞言問道:“去哪裡?” 李臻若隨口胡說:“我想找我媽媽。” “你媽?” 李臻若抬起頭,瞎扯道:“貓媽媽,她應該還在寵物店。” 李臻然半晌無語,過後問他:“找來做什麼?” 李臻若說:“你不想你媽啊?” 問完這句話,李臻若突然有點後悔,剪趾甲的動作也停了下來,就跟他一樣,李臻然大概也是幾乎沒怎麼見過自己母親的。 果然李臻然沉默了一會兒,之後說道:“我沒有媽。” 李臻若頭往後仰,靠在墻壁上,心裡默默說道:我也沒有。 李臻然只說了這麼一句,沒有繼續說自己的事情,而是問李臻若:“你見到你媽又能怎麼樣?買下來?” 李臻若連忙說道:“不買,她在那裡都生活習慣了,買回來她不一定喜歡。” 李臻然這時問道:“你們之間能交流嗎?” 李臻若微微一愣,轉過頭朝著浴室門方向問道:“什麼交流?” 李臻然說:“就像我們這樣交流,用語言。” 李臻若認真想了一下,“能交流,不過不能算語言,更準確說應該是信號吧,她的叫聲和動作意味著什麼意思,時間久了你就能明白了。” 李臻然聽了沒說話。 李臻若於是問他道:“要不你跟我一起去?” 李臻然直截了當地拒絕,“沒空。” 李臻若就知道他不會去,故意問他一句,卻沒料到接下來聽李臻然說:“你也別去。” “嗯?”李臻若頓時不怎麼開心,“為什麼?” 李臻然說:“沒有為什麼。” 李臻若衝完澡出來,李臻然已經躺在臥室的床上看電視。 他頭髮還有些濕漉漉的,穿著一條李臻然給他的新內褲,走過去在床邊坐下來,喊道:“然哥……” 李臻然並不理他。 李臻若又喊:“主人……” 李臻然這回看了他一眼。 知道李臻然吃軟不吃硬,李臻若湊過去說道:“累不累啊,我幫你按按肩膀。” 李臻然躺著沒起來,只是抬了抬腿。 李臻若腹誹一句,卻還是乖乖過去跪坐在李臻然腿邊幫他按腿。 李臻然雙腿修長結實,肌肉有力,見到李臻若坐過來,便抬起一條腿放在李臻若的大腿上。 李臻若一邊幫他按腿,一邊心裡想著李臻然的媽媽肯定是個大美人,才能夠伸出這麼一個兒子來。 李臻然頭往後仰,突然說道:“看來人還是比貓能做更多事情。” 李臻若想著不是廢話嗎,抬起頭來微笑著問李臻然:“那我一直這樣好不好?” 李臻然冷聲回答道:“不好。” 李臻若心想:真是個變態。 他給李臻然捏完兩條腿,李臻然似乎是覺得舒服了,翻個身趴在床上讓李臻若給他按肩膀。 李臻若干脆騎在了他背上,兩隻手用力給他捏肩上的肌肉。 李臻然身形修長勻稱,背上皮膚充滿了健康的光澤,李臻若只覺得手下觸感光滑細膩,捏著捏著便自己浮想聯翩了。 等到回過神來,他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而李臻然則冷下了聲音道:“起來。” 李臻若與李臻然貼得太近,知道自己身體狀況被李臻然察覺了,不禁也有些尷尬,他抬腿從李臻然背上下來,坐在一旁。 李臻然翻過身來,說道:“誰準你對主人發情的?” 李臻若委屈道:“本來就是發情期……” 李臻然哼一聲,“叫你去做手術你又不肯做。” 李臻若:“……” 李臻然說:“自己去衛生間解決。” 李臻若剛剛下床,李臻然突然叫住他。 “怎麼?”李臻若奇怪。 李臻然打開床頭櫃的抽屜,從裡面拿出一把備用鑰匙丟給他,說道:“下午五點鐘之前必須回來。” 李臻若一把接住了,笑著說道:“沒問題。” 第二天早上,李臻若還趴在李臻然床邊睡覺時,被一陣門鈴聲給吵醒了。他聽到李臻然也翻了個身,還以為李臻然要叫他起來去開門,卻沒想到李臻然自己坐起來繞過他下了床。 李臻若打個哈欠坐起來,他並不像李臻然那麼喜歡賴床,接著便聽到李臻然打開房門,然後傳來與人說話的聲音。 清晨過來的人是華毅邦。 由於李臻然這套房子太開敞了,華毅邦走進來便從隔斷的酒櫃縫隙之間看到了李臻然房間裡有個年輕男人。 華毅邦那麼冷靜的人,也突然沒了聲音,伸手推一下眼鏡看著李臻然。 李臻然沒有要解釋的意思,他問華毅邦,“東西拿來了嗎?” 華毅邦手裡提個小袋子交到李臻然手裡,裡面是一個新手機和一張電話卡。 李臻然把卡裝進手機裡,走到臥室交給李臻若,“你拿著,我打電話記得接。” “哦,”李臻若乖乖答應了。 華毅邦已經盡量目不斜視了,可在李臻若從床邊站起來的時候,他還是看到了他脖子上戴著一圈像是貓項圈的東西。 而且這個貓項圈他認識,之前是他幫李臻然定做的。 雖然他並不方便問屋子裡男人的身份,可他可以問別的問題,比如:“臻然,你的貓呢?” 李臻然說:“那就是我的貓。” 華毅邦手握成拳抵在脣邊輕輕咳一聲,他和李臻然幾乎算是從小一起長大,卻從來不知道他有那種嗜好。身為他的助理,華毅邦覺得自己也不好干涉,便沉默了下來。 李臻然上午要回公司開例會,早飯也來不及吃了,他臨走之前丟了一張信用卡副卡給李臻若,叫他自己吃飯。 李臻若連忙說:“給點零錢吧,我不能刷卡坐車吧?” 李臻然於是又掏了兩千塊現金給他。 在李臻然和華毅邦走後,李臻若便起床匆匆洗漱,找了一套李臻然的衣服來穿上便出門了。 早飯買了兩個包子吃,吃完之後,李臻若在旁邊一個小賣部買了一張新的電話卡,收在了衣服口袋裡。 他伸手打車,上車之後給司機報了一個地址。 那個地址距離這裡不算太遠,不過周一上午有些堵車,司機開了將近一個小時才開到。 李臻若付錢下了車,獨自站在街頭一個僻靜的草坪前面。 他看一眼時間,知道李臻然這個時候已經開始了周一上午的工作例會,便把手機上的手機卡取下來,換上了新買來的手機卡。 他按照記憶,撥打了一個電話過去。 電話提示音響了好幾聲,那邊一個年輕男人接通了電話,語氣不怎麼好,懶洋洋說道:“喂?哪位?” 李臻若緩緩說道:“朱凱,我是李臻若。” 第27章 朱凱是李江臨妻子朱韻的弟弟。 李臻若一直覺得唯有朱韻才是李江臨真正愛的人,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因為朱凱。 朱凱比朱韻年齡小很多,不過跟李臻自年齡相差不遠,因為父母年紀太大沒有精力照顧他,朱凱從小就跟在朱韻和李江臨身邊長大。 有時候李臻若覺得相比起他幾個兒子,李江臨更加疼愛朱凱。 從小在李家長大,李臻若並不是一個朋友都沒有,朱凱就一直和他關係很不錯。但是朱凱這個人的性格實在太不可靠,或許是缺少父母管教,從小便性格張揚放肆,什麼樣的麻煩都敢惹。 或許正是因為性格不靠譜,李江臨雖然喜歡朱凱,卻從來不願意讓他插手韻臨的事情,而是給了他很多錢,任由他去花天酒地。 在接到李臻若這個電話的時候,朱凱一開始就像還沒睡醒,可是當他聽到李臻若三個字時,整個人卻突然間清醒了不少。 他冷笑一聲,“你再說一次你是誰?” 李臻若對他說:“我是李臻若。” 朱凱聞言大笑起來,“李臻若?李臻若tmd早死了你不知道?你是李臻若?” 李臻若並不生氣,他熟悉朱凱這個人,他們兩個之間的友情是需要打引號的,一起花天酒地可以,彼此推心置腹那不可能,他並不指望朱凱為了他的死有多難過。 李臻若說:“你現在在哪裡?” 朱凱哼一聲,“我在沿海陪你爸度假,你不知道?你不是已經死了嗎,這點本事都沒有?” 李臻若放輕了聲音,“你不信我?你忘了你借我五十萬出去放水錢還沒換給我?” 朱凱說:“李臻若跟你說的?” 李臻若繼續說道:“你那次偷偷把我爸的煙換成加了大麻的煙你還記得嗎?” 這件事挺秘密,朱凱就只跟李臻若說過,完全是惡作劇的心態。他們兩個之間其實分享了不少的小秘密,不是多大的事,不過彼此都還挺守信,誰也沒說過。 朱凱沒料到他會提起這件事,沉默了幾秒,語氣變得嚴肅了些,“你是誰?” 就算不是李臻若,也一定是跟李臻若關係很親密的人。 李臻若還是說道:“我是李臻若。” 朱凱和李臻然不同,李臻若根本不敢給李臻然任何暗示讓他往那方面想,他害怕李臻然揪到一點苗頭,就可以把整個真相給摸索出來。可是朱凱,他相信對方根本就不會相信。 朱凱冷哼一聲,“少tm扯淡!你快說你到底是什麼人?不說我就掛了。” “唉,別急,”李臻若連忙說道,“有點事情想讓你跟李江臨說。” 朱凱笑了一聲,帶著些嘲諷,“不是你爸嗎?這麼沒禮貌?” 不得不承認自己被他這句話給惹得有點毛,可李臻若語氣卻很平靜,完全不泄露情緒,“你告訴他,得快點讓李臻泰和溫純結婚,不然溫純就跟別人跑了。” 朱凱語氣有些疑惑,“你什麼意思?” 李臻若說:“就這個意思,拜拜。” 說完,他就掛斷了電話。 隨後,李臻若用手機給李臻泰的電話發了一條短信過去:“我有一張你太太的照片,如果感興趣,請聯繫我。” 發完之後他沒有等回覆,便把手機卡給扯出來掰成兩截扔了。 單憑李臻自身上的香水味就認定他和溫純有點什麼那太武斷了,不過現在不管是不是他和溫純有點什麼,李臻若都覺得先把李家這趟水給攪渾,水攪渾了,大家有什麼馬腳,該露出來的,總會露出來一點。 李臻若把原來的電話卡裝了回去,轉身朝附近走去,他在路邊找了一個大媽問路,照著對方指的方向穿進一個小巷子裡。 這個��址是李臻若親生母親過去的住址。 對於母親,李臻若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是異常執著的,那就是當他尚且年幼,無力掌控自己生活的時候。 記得有一次因為什麼事受了委屈,他哭著對李江臨說他要找媽媽,然後還打算離家出走,結果惹了李江臨更生氣,被罰跪整整半天。 那天的晚飯都是朱凱偷偷給他送來的。 後來等到他有了能力去找自己母親的下落,卻又已經不那麼執著了,他不再是個需要媽媽的孩子,而已經是個有了其他追逐目標的男人。 不過他還是找人幫他查過母親的下落,卻只得到了一個地址,因為他母親已經去世好些年了,這個地址是他母親過去住的地方,直到去世,她都一直是住在這裡的。 明明就在同一個城市,相距那麼近的距離,卻從來沒有想過來看他一眼。 得到這個地址的李臻若便也並沒有來過,他覺得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 這一次過來,並不是李臻若對於母親的執著,而是他想要查找一些線索,比如母親當年和李江臨是如何相識,母親又是為什麼會懷了別人的孩子謊稱是李江臨的,這個秘密埋了那麼多年,當事人都死了,又是被什麼人給挖出來的? 李臻若很多想要知道的事情,卻唯獨沒有想過要找到他的親生父親。如果李江臨不是他的父親,那麼父親這個角色對他來說就是不存在的。 這棟樓已經很久了,掩映在城市的高樓大廈後面,若非有人指路,李臻若很難能夠找得到。 大概是面臨拆遷,樓房的住戶已經搬走了不少,如今還剩下的不到原來住戶的一半。 李臻若換了個人的殼子,換了個身份也給他帶來不少的好處,至少他做什麼都不需要遮遮掩掩,任何人都不會懷疑他的身份。 他照著地址寫的房間號沿著樓梯爬上五樓,走到最左邊一間,抬起手敲門。 他反覆試著敲了四五次,都並沒有人來給他開門,反而是隔壁一間被他給敲開了。 打開門的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上下打量他,說道:“敲錯了吧?” 李臻若態度客氣地問道:“這家沒有人嗎?” 那男人說:“十多年前就沒人了。” 李臻若問他:“請問這裡已經是不是住了一位名叫趙雨瓊的女士?” 那男人聞言微微蹙眉,說:“我不清楚,這屋裡原來住了個女人,十多年前失蹤之後就再沒有人住過。” 李臻若後悔沒有帶包煙出來,好歹遞根煙也方便和對方多說幾句,他只能說道:“實在不好意思打擾你,不過請問你在這邊住了多久時間呢?” 男人說道:“二、三十年了。” 李臻若說:“那你一定知道這屋住的女士是什麼時候搬來的?” 那男人仔細回憶了一下,說:“好像是二十多年前搬來的,搬來的時候就一個人,過了幾個月就看她肚子都大了。” 李臻若連忙問道:“那你有見過男人跟她一起嗎?” 那人搖了搖頭,“沒見過,這女人也不跟人來往,後來不知道什麼時候去把孩子生下來,反正肚子癟了,不過孩子沒帶回來。” 李臻若手掌貼在房門上,“這裡後來有人住過嗎?房子是她的嗎?” 那人仍然搖頭,“不清楚,她去哪兒了都不知道,反正有一天突然沒見著,就再也沒人了。” 李臻若不禁問道:“那她的遺物……” 這時,男人身後傳來一個女人喊他的聲音,“什麼人啊?說了半天!” 男人說道:“沒什麼,”隨後不等李臻若問完,匆匆說道,“我不清楚。”便把門用力關上了。 李臻若卻並沒有立即離開。 到了這時,他心態又與剛剛知道母親死訊時有所不同。雖說他並不是李江臨的親生兒子,可是李江臨任由他的情婦這麼孤苦一人直到病逝,也未免有些太過薄情了。 眼前的木門痕跡斑駁,李臻若泛起一陣心酸,又深呼吸一口氣,這才轉身離開。 他產生了一個想法,希望能找人來撬開門進去裡面看看,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到趙雨瓊的遺物。 趙雨瓊是十多年前在醫院裡面病逝的,據說她跟家裡人早斷了關係,為她辦理後事的都是李江臨。 她已經去世十多年了,這套房子最初登記的如果是趙雨瓊的名字,後來她去世之後按理說該由李臻若來繼承。可是那時候李臻若太小,他連自己媽媽是誰都沒有弄清楚過,更不知道有這麼一套房子存在。許久之後他有能力找人查母親身份時,查到這棟房子已經登記在了李江臨名下。 這麼一套房子李江臨肯定是看不上的,照著鄰居那家人的說法,說不定趙雨瓊當時去了醫院住院,沒想到就再沒回來,那麼會不會有可能這屋裡的東西沒人碰過一直還保留到現在? 李臻若朝樓下走去,心想這件事情還不能急,他要一步一步來。現在他的一舉一動,最害怕的就是引起李臻然的懷疑。 若是李臻然懷疑他,他恐怕就回不去李家了。好吧,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是,他並不想李臻然懷疑他。 剛剛下樓,李臻若手機就響了起來。 李臻然那邊的會已經開完了,問他:“你在哪兒?” 李臻若說:“在找媽媽。” 李臻然問他:“找到了嗎?” 李臻若回答道:“沒有,我好像記錯了寵物店的地址,我得再查一下。” 李臻然說:“找到了拍張照給我看。” “……”李臻若咬牙切齒道,“好!” 因為李臻然這個突然的要求,李臻若沒有辦法,只能真的去一趟寵物店找他的貓媽媽。那一次離開的時候,是余媽媽直接把他裝在籠子裡打車回去的,到了現在李臻若也不知道具體地址在哪裡,只隱約記得寵物店的名字,用手機上網搜索。 他中午一個人去吃了泰式火鍋。 雖然周圍的人包括服務員在內都有意無意向他投來奇怪的注視,可他並不在意,這種酸酸辣辣的味道,實在是符合他的口味。 吃完午飯,李臻若打了輛車,給司機看了搜索出來的寵物店地址,讓司機送他過去。 李臻若發現找了個有錢又豪爽的主人確實是件幸福的事情,他從小到大習慣了過好生活,平時吃穿用度上,一點不想委屈了自己。 司機把他送到地址,下車的時候,李臻若看一眼周圍環境,發現自己果然沒找錯,這就是他出生的那家寵物店。 寵物店門口有個大籠子,裡面幾隻小薩摩耶正在曬太陽。 他像個客人似的走進去,老闆招呼了他一聲,低下頭給一隻泰迪剃毛。 李臻若找到了他出生時待過的寵物籠子,現在裡面換成了一窩英短。他找了一圈,在角落裡一個小寵物籠裡找到了他的貓媽媽。 母貓本來正趴著睡覺,不知是聽到了動靜還是聞到了味道,突然就睜開眼睛抬起頭來。 李臻若沒來由有幾分激動,他把臉湊近了籠子旁邊朝裡面看。 他的貓媽媽一下子站了起來,湊近來貼著籠子瞪大眼睛看他。 李臻若覺得對方大概是認出自己來了。 貓媽媽把一隻爪子從籠子縫隙伸出來,李臻若低下頭,讓她用爪子碰自己頭頂。她大概是非常想要跟李臻若再靠近一點,可惜被籠子給擋住了,出不來。 李臻若伸出手指,艱難地撫摸她的頭頂。這時想起來李臻然的要求,掏出手機來給她拍了兩張照片。 那一瞬間,李臻若倒是真有些想把她給買下來帶回家算了。 可是即便帶回去了,李臻然肯定也不會同意多養一隻貓,李臻若自己以後怎麼樣都不知道,哪裡負擔得起一隻其他貓咪的生命?還不如讓她在這裡有吃有喝,每天閒著睡覺的好。 離開之前,李臻若吻了一下貓媽媽的鼻子,無聲地說道:“拜拜,以後回來看你。” 他想如果有一天有了條件,就把貓媽媽接回去養老好了。 李臻若趕在了下午五點之前回家。 回來之前,他在寵物店外面看到一家賣糕點的小店外面排了長長的隊伍,於是也跑去排隊買了一袋子綠豆餅回來。 李臻然當然不可能那麼早就回來,他回來的時候已經快要晚上七點了。 李臻若有點餓,先吃了兩個綠豆餅墊肚子。 李臻然回來的時候,看到李臻若在陽台上的大躺椅上躺著,舒適而悠閑。 他的貓,總是懶洋洋地趴著躺著,主人回家了從來不會來迎接,可是有時候又聽話得像寵物狗,跟在腳邊寸步不離。 李臻然走到陽台,彎下腰伸手撥弄了一下李臻若的頭髮。 李臻若睜開眼睛,“回來啦?” 他往旁邊挪了一個位置,寬大的躺椅足夠兩個大男人並肩躺下,於是李臻然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李臻若要做一個合格的寵物,他伸手從旁邊拿起綠豆餅,主動喂到李臻然嘴邊。 李臻然看他一眼,張開嘴咬住了綠豆餅。 李臻若見他吃了一口,問道:“好吃嗎?我排隊都排了二十多分鐘。” 李臻然說:“還行。” 李臻若繼續喂他,直到把一整個吃完,李臻若看他胸前衣襟掉了些碎屑,便伸手過去幫他摘了。 快到夏天了,天氣一天比一天熱,李臻若穿著薄薄一條長褲,腿貼在李臻然腿上的時候,明顯能感覺到對方身體的熱度。 這樣貼得太近好像不對,好像又沒什麼不對。 只是一旦安靜了下來,李臻若便突然覺得對方的氣息很明顯,他能夠聽到李臻然輕微的呼吸聲,能夠看到他微微起伏的胸口,對方的存在感一下子變得太過強烈,讓李臻若稍微有些不自在起來。 昨天晚飯吃的火鍋,今天晚飯就是中餐,李臻然拒絕了李臻若又一次提議的日本料理。 精緻的小私房菜館,需要提前大半天打電話預訂才有位置。 李臻若跟著李臻然過去便知道這應該是他提前就已經打好了主意的。 這裡環境很優雅,與其說是餐館卻更像是格調高雅的書房,周圍一個書架上擺滿了書,李臻若閒來無聊也忍不住站起身過去翻看。 兩個人的小單間。 老闆不讓點菜,一般是配什麼菜就吃什麼,可李臻然還是堅持要了一份綜合刺身,算是滿足李臻若非要吃日本料理的願望。 吃飯的時候,李臻若把手機拍到的照片給李臻然看。 李臻然看著照片上的大餅臉貓媽媽,說:“跟你長得一模一樣。” 李臻若說:“嗯,我也覺得。” 他的花色和五官都與貓媽媽很接近,算是那一窩小貓裡品相最好的。 李臻然問他:“你爸呢?” 李臻若拿筷子夾刺身,“我哪裡知道,肯定是隻種貓吧。” 趙雨瓊好歹還是李江臨名義上的情婦,他的貓媽媽和貓爸爸大概就是一瞬間的風流,滿足了生理需求就不再見面了。 李臻然看著照片,似乎有些惋惜,“可惜沒有拍一張你的照片,你什麼時候才能變回去?” 李臻若抬起眼皮看他,心裡罵道:死戀貓癖! 一邊說話一邊吃飯,這一桌菜解決了差不多三分之二的時候,包間門突然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李臻若轉頭去看,見到站在門口女人竟然會是岳紫佳。 岳紫佳穿一套白色小洋裝,妝容精緻,她似乎也愣了一下,退後一步看門牌,說道:“對不起,不小心走錯了。” 第28章 沒想到能在這裡偶然間遇到岳紫佳,李臻若第一個反應便是要請她進來坐坐說上幾句話。可是李臻然顯然沒有這個打算。 而且岳紫佳這個人非常會看人臉色,她站在門口並沒有進來,只是說道:“好巧,臻然你們也在這裡吃飯啊?” 李臻然衝她笑笑,“好巧。” 岳紫佳混跡於這個圈子,幾乎有那麼些舊社會交際花的味道,她認識非常多的人,甚至比李臻然他們認識的人還要多。她一眼就看出李臻然對面的年輕人她不認識,而且看年齡非常年輕,像是個大學生,肯定不是哪裡的生意人,所以心裡自然產生了一些想法。 李臻若今天穿的也休閒,脖子上的項圈很顯眼。這項圈其實尺寸輕薄,可是戴在人身上很難不去注意,所以岳紫佳看一眼李臻若,說:“不打擾你們了,我回去了。” 李臻然客氣道:“好,有機會下次一起吃飯。” 他隨口說說,岳紫佳也隨便聽聽,並不當真。 關上房門之後,李臻若問李臻然:“這個女人是不是你弟弟的女人?” 李臻然並沒有立即回答他,而是問道:“你問這個做什麼?對她感興趣?” 李臻若說道:“想些什麼啊,我不是為了余冰薇問的嗎?余小姐怎麼說也算是我的主人啊。” 沒想到李臻然聞言,突然用一隻筷子指著他,說:“你給我記好了,我才是你的主人,其他任何人都不是。” 李臻若因為他奇怪的占有欲而感到無語。 不過聽到李臻若解釋之後,李臻然對他說道:“我並不知道她和老三有沒有染。” 李臻若有些詫異朝他看去。 李臻然說:“沒有親眼見過。” 李臻若心想,李臻自倒真是隱藏得夠深,不過想來也是,如果不是沒人知道他們這一層關係,那他也不會讓岳紫佳出面做這個鑒定委託人了。 只是不知道岳紫佳和李江臨是不是有點什麼呢? 李臻若猶豫了一下沒有問出口,他怕問得太多,引起李臻然懷疑便得不償失了。 吃完飯,從小包間出來時,正遇到岳紫佳和一個男人也從隔壁房間出來。 那個男人李臻然和李臻若都認識,是個運輸公司的小開,他似乎喝了點酒,不顧公共場所,摟著岳紫佳親了起來。 岳紫佳看到李臻然他們,頓時覺得有些尷尬,微微用力推開了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隨後也注意到了李臻然他們,還和李臻然寒暄兩句,便帶著岳紫佳一起離開了。 李臻若看著他們背影,心想李臻自怎麼就放心把這種事情交給私生活這麼混亂的女人來做呢?他不怕李家的秘密被岳紫佳給泄漏出去嗎? 晚上回去的時候,李臻若在路邊的星巴克買了一杯咖啡,喝完之後他晚上竟然失眠了。 李臻然本來已經快睡著了,李臻若在旁邊翻來覆去的,他不耐煩抬起腿壓在李臻若身上,說道:“睡不睡?” 李臻若停了下來,“睡不著。” 李臻然閉著眼睛,有些無奈嘆口氣,問他:“怎麼睡不著?” 李臻若當時還沒想到是喝了咖啡,以前他也經常晚上喝咖啡,可是一點也沒影響他睡眠,現在或許是換了個身體,不習慣咖啡的刺激了。 他說道:“我不知道。” 李臻若本來蜷縮著睡在床邊,這時翻來覆去的,倒是跟李臻然挨得很近,並肩睡在一起了。 李臻然已經倦意上涌,強打起精神問他:“發情了嗎?” 李臻若一愣,想起來今天確實是沒什麼感覺,可能是白天在外面跑了一天有點累了。 李臻然翻個身一隻手放在他胸口,摸索著朝下,“要不要我來幫你?” 李臻若震驚到了,他忙不迭往旁邊讓開,“你幹嘛?” 結果讓得太過,從床墊上摔了下去,幸好也不高,落在了榻榻米上。 李臻然抬起頭看他一眼,語氣有些不耐煩,“那就滾廁所去,要是再翻來翻去的,就把你閹了免得以後再吵!” 李臻若給嚇到了還沒回過神來,半天沒說話爬起來朝衛生間走去。其實身體本來沒什麼,不過剛才李臻然摸他那一下的感覺到現在竟然還很清晰,李臻若覺得心裡跟打鼓似的跳個不停。 還記得他在國外讀書的時候,有一段時間私生活其實也過得挺混亂,他認識一個長得很漂亮的白人小gay,曾經同意讓小gay用嘴給他做過一次。當時覺得是挺爽,可不見得比女人更好,而且當時那小gay的手一直在他身上摸,並沒有讓他熱別有感覺。 可是��天李臻然不過是手心貼在他的胸口,然後一路滑了下去,卻好像在他身上點了火一樣,那種炙熱的觸感到現在都沒辦法忘記。 李臻若想,果然是發情期,激素對身體的影響實在是太可怕了。 不過又有些氣憤,本來沒什麼事的,被李臻然這一撩撥,反而不得不去解決一下。 解決完了,李臻若沒回去床邊,而是在沙發上躺了下來。 客廳裡沒開燈,光線都是從外面透進來的,因為樓層高的關係,外面的燈光也非常暗,李臻若躺在沙發上閉著眼睛努力睡了一會兒沒能睡著,便乾脆睜著眼睛盯著黑暗的天花板開始發愣。 後來李臻然半夜醒來,發現李臻若已經回來他身邊似乎睡著了,他翻個身摟著李臻若的腰,閉上眼睛繼續睡。 早晨醒來時,李臻然看到李臻若躺在他身邊,正在玩他的手機。 李臻然揉了揉額頭,伸出一隻手攤在李臻若面前,“手機給我。” 李臻若乖乖遞給他,李臻然看到他在玩一個無聊的小遊戲,關掉遊戲看一眼時間,已經快早上七點了。 李臻若靠近來問道:“什麼遊戲?給我下一個吧。” 李臻然說:“自己下。”然後就坐起身來,準備下床。 上午,李臻若依然是等到李臻然出門了之後才出去。在路邊隨便吃了些東西當做早飯,他伸手攔車,讓司機送他去了鑒定所。 李臻若過來是想要找一位熟人的。 當時他剛剛從李家被踢出來,與現在的反應一樣,也是想要查清楚到底是什麼人在整他,於是花了些錢買通了一個鑒定所的工作人員,得到了來做鑒定的委託人身份是一個年輕女人的事情。 可惜他現在已經不記得那個人的電話號碼了,只能夠親自過來一趟,嘗試找到他。 對於這個地方,李臻若簡直可謂印象深刻,尤其是鑒定所大門前那個用掃把趕過他好幾次的保安。 今天不用被別人趕,不過李臻若看起來太年輕,並不怎麼像是來做鑒定的人,當他走到前台登記處時,做登記的小姑娘竟然問他:“你一個人?你家長呢?” 李臻若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只能問道:“伍宏在嗎?” 前台的小姑娘問他:“你是什麼人?找伍宏幹什麼?” 李臻若回答她說:“我是他表弟,你叫他出來我有事找他。” 那小姑娘顯得有些遲疑,卻還是說道:“你等一下,我給他打電話。” 伍宏是個年輕人,大學剛畢業沒兩年,在鑒定所當助理。 他接到電話後匆匆趕來前台,也是一臉疑惑,不知道是自己哪個表弟會來這裡找他,在見到李臻若的時候,他戒備地打量對方,正想問他是誰,李臻若卻搶先說道:“是李臻若叫我來找你的。” 伍宏頓時臉色一變。 當時他沒收李臻若多少錢,因為也沒有透露什麼信息。李臻若覺得不甘心,後來又給他打電話,答應給他五千塊錢,一定要那個鑒定委託人的詳細信息。當時伍宏是心動了的,他猶豫了好幾天打算答應李臻若,結果李臻若就出事了。 現在一聽到李臻若的名字,伍宏頓時緊張起來,畢竟進來的時候是簽了保密協定的,要是鑒定所的人知道他出賣客戶信息,肯定會被掃地出門。 他慌張地左右看一眼。 李臻若對他說:“找個安靜的地方說話吧。” 伍宏點了點頭,把他朝鑒定所外面帶,走到一段僻靜的街道,站在一棵大樹下,問他:“你找我什麼事?” 李臻若笑了笑,“你別緊張,我就是聽李臻若提起過你,想要問你一個問題。” 伍宏說道:“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別問我。” 李臻若對他說:“我問題還沒問呢,你急什麼。” 伍宏梗著脖子,堅持道:“反正我什麼都不知道。” 李臻若當然清楚他並不如他表現出來的那麼有原則,所以才會再一次來找他,他對伍宏說:“這樣,你先聽我說,我問你一個問題,如果我說的不對,你就搖搖頭,如果我說對了,你不用給我反應,你沒有出賣任何人的信息,而且你回答我了,我給你五百塊錢。” 伍宏的神情明顯動搖了。 李臻若動作乾脆地掏出手機,翻找出一張照片給他看,問他:“這個女人是不是就是那個來做鑒定的女人?” 那一瞬間,李臻若清楚看到伍宏瞳孔放大,神情也有些難以控制,答案他便已經知道了。 這張照片是岳紫佳的照片,今天早上,李臻若在李臻然醒來之前拿了他的手機,進入了岳紫佳的個人社交網站,找到兩張角度比較清楚的照片發到了自己的手機上。 伍宏的表情很為難。 李臻若問他:“你沒有搖頭,你現在告訴我,你要不要這五百塊錢?” 伍宏深呼吸一口氣,伸出手來,“你既然都知道了,那就把錢給我。” 李臻若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給了五百的現金給伍宏,隨後一邊後退一邊向他揮手,“謝謝了,再見。” 伍宏則把錢收到衣服口袋裡,匆匆轉身離開。 岳紫佳、李臻自。 李臻若抬起手微微擋住頭頂照下來的太陽,他覺得現在有必要回去李家一趟了,可是如果要回李家,貓的身份比人的身份更加有利,不過與此同時,又有很多事情是一隻貓做不了的。 如果,李臻若心裡想著,他能夠自由地變換身份,豈不是就很方便了? 在這個時候,李臻若突然想起了一個人,當時在森林山莊的時候,鳳俊元給過他一個電話號碼,說是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可以找一個叫做宋鈞的人,因為他很了解貓科動物。 李臻若心想現在也許就是時候,他應該給那個叫宋鈞的人打個電話,如果有時間的話,最好能約他出來見上一面。 想來這樣其實挺冒險,可是李臻若想到鳳俊元當時那些話,又覺得對方好像挺可信的。 猶豫許久,李臻若拿出手機要撥號的時候,李臻然的電話先打了過來。 “在哪裡?”李臻然說道。 李臻若說:“在街上逛啊,有什麼想吃的嗎?我去給你買。” 李臻然說道:“別逛了,你先回家,等會兒我來接你,我們去機場。” “機場?”李臻若愣了。 李臻然說:“我臨時要出趟差,你跟我一起去,回去收拾點東西,我來接你。” “可是——” 李臻然根本沒聽他可是什麼,就已經把電話掛了。 李臻若看著手機,心想可是我沒有身份證啊?我跟你去機場做什麼?能混上飛機?不過李臻然這麼著急,李臻若第一反應還是公司那邊出了什麼事情,出差?是西部項目的問題嗎? 不過現在都只是猜測,李臻若伸手打了一輛車,讓司機先把他送回家。 李臻若考慮到自己沒有身份證,李臻然又不可能給他辦理寵物託運,要怎麼帶他過去?私人飛機?包機? 雖然疑慮,李臻若還是聽話乖乖收拾了兩件衣服。 他收拾的時候才發現全部都是李臻然的衣服,他在外面晃悠了兩天,都沒想起去給自己買一套衣服來穿,而李臻然顯然也沒想到這個地方。 只要他脖子上的項圈不取,哪怕他出去裸奔估計李臻然都沒有意見。 李臻然過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才回來,他的衣服李臻若順手也給他收拾了兩件,放在一個大旅行箱裡。 李臻若這時才有空問道:“我沒有身份證怎麼去?” 李臻然站在客廳茶几旁邊,喝了一口水,然後看他一眼說道:“我給你辦了,機票也已經買了。” 李臻若有些詫異,“假身份證?能過安檢?” 李臻然說:“不是,身份信息是真的,身份證也是真的。” 李臻若懷疑地看他,現在身份信息都是全部聯網的,做一張假身份證容易,偽造一個人的假身份哪裡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他不禁問道:“你讓我冒用別人的身份?” 他已經腦補了一萬字李臻然找了個跟他長得挺像的少年,殺人搶了身份證的小說情節。 李臻然從西裝內袋裡掏出一張身份證,兩隻手指夾著在他眼前晃晃。 李臻若一把搶了過去,他看到身份證上“李團子”三個字的時候,沒忍住額頭青筋爆起,有一種要殺人的衝動。 他光憑手感無法分辨身份證的真假,可是李臻然既然那麼有把握,說明這張身份證很可能是真的。這個世界沒了李臻若,卻多了個叫李團子這種坑爹名字的男人,生日是他作為一隻貓出生的那天,而年份則像是李臻然自己做主,給他設定了一個今年十八歲的身份設定,其實如果看臉的話,他更像是十六、七歲,不過不要跟一隻貓計較這麼多了。 李臻若看著身份證,問李臻然:“你怎麼做到的?” 這太艱難了吧?而且時間那麼短,他變成人到現在不過短短三天。 李臻然坦白道:“我做不到,是駱飛給我的。” “駱飛?”李臻若的疑惑一點沒有減輕,“他是黑進了公安部門的網絡?還是有個了不起的大後台?” 李臻然說:“他沒說過,只是在我問他的時候,他說他能做到。這張身份證送來的很及時,我決定要出差的時候,剛好他找人給我送到,於是就給你一起訂了機票。” 李臻若看著身份證,想起了那個駱飛以及跟他一起的鳳醫生,好像都神神秘秘的,難道不是什麼普通人? 第29章 李團子跟著李臻然去了機場。 說實話,李臻若有點點鬱悶,因為李團子這個名字實在不好聽,但是他知道能夠感到這麼一個身份信息肯定已經很不容易,如果他因為名字太難聽而要求駱飛幫他重新做一個,這未免有些太過分了。 強壓下這種鬱悶的後果就是,李臻若一路上都對著李臻然有些咬牙切齒。 換登機牌的時候,李臻然問他:“看著我幹什麼?” 李臻若說道:“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 李臻然竟然問道:“誰?” 問完之後,李臻若清楚看到他短暫微笑了一下,他並不是不明白,不過是在逗著李臻若玩而已。 與他們同行的還有華毅邦。 他跟在他們身後一直沒有說話,對於李團子這個名字也沒有什麼反應。 後來過安檢的時候,安檢人員抬眼看他,“李團子?” 李臻若恨恨應道:“是。” 安檢人員沒說什麼,就是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大概這樣稀奇古怪的名字也是少見。 坐了兩個小時左右的飛機,到達了他們的目的地。 果然如同李臻若預料的,他們到了淇江所在的省份省會城市,這裡李臻若跑了好些趟,最初定下來項目地址,就是他反覆多地考察,與政府商談之後決定的。 天已經黑了。 只是剛才在飛機上睡了一覺,現在倒不見得十分疲倦。 他們從機場出來,便有這邊分公司派來的司機來接他們。 上車之後,李臻然說:“先去酒店。” 隨後他對李臻若說:“你等會兒在酒店裡等我,我跟毅邦去接人,等幾位專家過來了,一起吃晚飯。” “還要吃?”李臻若問道,他剛才在飛機上吃了不少東西。 這一趟過來直到現在,李臻然都沒有告訴李臻若是為了什麼事情,而李臻然不說,李臻若便沒有問,只是聽他說要接專家,心裡不禁想著是不是那邊項目工地出了什麼問題。 李臻然抬起手摸了摸他的頭,“還想吃嗎?” “吃吧,”李臻若應道,“這邊的東西好吃。” 還沒到酒店,天空就開始下起了小雨。 接他們的司機抱怨了一句:“什麼鬼天氣,天天都在下雨。” 李臻若把臉湊到車窗旁邊朝外看,心想大概是梅雨季節到了。 到了酒店,韻臨分公司的經理已經在這裡等待著他們。 登記完入住,李臻然先陪著李臻若把行李拿上去放在房間裡,他們兩個的房間是套間,有客廳和臥室,而華毅邦的房間就在他們隔壁。 用房卡開門的時候,華毅邦忍不住看了他們一眼,卻什麼都沒問。 李臻若有時候挺羡慕李臻然有這麼一個沉默寡言又會察言觀色的得力助手。 李臻然放下東西便和華毅邦一起出去了,他讓李臻若留在房間裡等他電話。 李臻若躺在大床上,慵懶地攤開四肢,發現自己什麼都不想做。外面的雨好像越下越大了,他抓起床頭櫃上的遙控器打開電視,正好看到本地新聞在發布暴雨橙色預警。 這裡已經接連下了許多天的雨,不少低窪的地方都積水嚴重。 淇江距離省會不過兩百多公里,大概也是暴雨連天,不知道李臻然這麼急急忙忙趕來,跟這裡的大雨天氣有沒有關係。 看到新聞已經跳到了社會新聞,李臻若用遙控器換台,想看看還有沒有更多的報道。 過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李臻然打電話叫他下去吃飯了。 因為那時候時間已經挺晚,晚飯就安排在了酒店的餐廳。李臻若下樓見到李臻然跟三四個像是老師學者之類的人站在一起說話,跟在他身後的,除了華毅邦和分公司的經理,還有淇江項目的項目經理。 他們去餐廳的包間坐了一桌。 李臻然說:“今天時間太晚,明天一早又還有正事要辦,今晚咱們就將就吃頓便飯,等到那邊的事情結束了,一定再好好宴請幾位老師一頓。” 大家都紛紛說李臻然太客氣。 李臻若不餓,挑了幾個喜歡的菜吃,其他時候就用勺子舀著面前的湯喝。 他脖子上的項圈實在顯眼,可是沒人開口問他,只有人問了一句李臻若的身份,李臻然介紹說是他表弟,帶來跟著學點東西。 吃飯的時候聽大家交談,李臻若才知道是淇江那邊工地出了些問題,本來工地已經開始打圍施工,不過因為連日暴雨,附近河流的河道防汛擋墻大面積坍塌,把工地給淹了。當然,工地淹水,可以說是因為這近百年不遇的洪澇災害,可是附近一棟在建樓房發生了倒塌,項目組的人不禁就有些緊張起來,害怕是下面地質層有問題,會對以後的修建工作都產生影響。 於是李臻然邀請了地質、建築、工程學方面的頂尖專家來,希望請他們實地勘測,地質對整個旅遊項目的修建到底有多大影響,還有就是以後發生地質災害的幾率有多大,是否有需要重新進行規劃? 其實這些事情,在前期選址的時候,李臻若已經請人做過勘測工作,但是看起來遠不如李臻然這次細緻。雖然今晚一起吃飯的人只有那麼幾個,但是幾位專家都是帶了學生和團隊一起過來的,耗費肯定不菲。 李臻若咬著湯勺,心想李臻然就是太追求完美了,有時候在李江臨看來,近乎是吹毛求疵,所以李江臨當時才會選擇把淇江項目交給他,而不是李臻然。 吃完飯回去房間,李臻然先去洗澡,李臻若在床上躺著不想動。 躺了一會兒他突然想起來一件事,起身去翻李臻然的包,想要找到他的身份證。雖然名字實在不能忍,可是有個身份證在身上總是要方便一些。本來在機場過安檢他已經把身份證收了起來,剛才開房登記又給李臻然拿了過去。 他想如果不是這次突然出行,李臻然就根本沒打算把身份證給他,甚至就沒打算告訴他這件事吧。 翻了一會兒沒翻到,李臻然腰上圍著浴巾從衛生間出來,問他:“你幹什麼?” 李臻若說:“身份證呢?能給我嗎?” 李臻然從他身邊經過在床邊坐下來,說:“你要來幹嘛?” 李臻若說道:“方便一些啊,要是你不在我身邊,有點什麼急事的話。” 李臻然卻說:“你跟在我身邊,一步都不要走遠。” 李臻若沒忍住,說道:“有病……” 李臻然冷眼看著他。 李臻若不敢繼續招惹他,說:“我去洗澡。” 他洗完澡,穿上了睡��睡褲才出去。以前李臻若其實並不是很在意這些,反正都是男人,而且是他二哥,洗了澡經常穿條內褲在家裡隨便晃悠。 可是經過昨晚的事情,他又覺得有些尷尬,想著自己發情期大概還沒結束,還是裹嚴實一點,不要引起什麼誤會。 李臻然躺在床上看電視,裡面正在播放晚間新聞。 李臻若在他身邊躺下來,問道:“明天下暴雨也去嗎?” 李臻然點了點頭,“去,人都請來了,環境再惡劣也得去,誰能保證以後再沒有這種情況了?” 李臻若猜想李臻然一定會這麼說。 李臻然突然伸過來一隻手,手肘撐在床頭,用手指揪著李臻若一溜頭髮玩。 李臻若轉頭看他,卻見他並沒有看著自己,而是一臉若有所思地盯著電視屏幕,心思應該並沒有放在李臻若身上,只是像在逗寵物一下揪著他的頭髮玩。 看著李臻然的側臉,不知為何李臻若心跳加快幾拍,他沒來由身體開始發熱,呼吸也變得急促,最後沒辦法從床上跳下來,去了洗手間。 關於貓發情這件事,李臻若其實仔仔細細在網上查過,貌似很多人的說法都不一樣,有人說是接觸母貓會發情,有人說發情過幾天或者十幾天就好了,有人說必須節育,也有人說交配了就好了。 李臻若看了許多,反正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情況,要是一直像現在這樣一點就著還是挺痛苦的,而且他最近還總是對李臻然有反應。 李臻然本質其實是隻母貓吧? 等他回去床邊的時候,李臻然已經關了電視機睡下了。 李臻若摸索著躺上去,手腕被李臻然一把抓住,把他拉到了懷裡抱住。 他身體僵硬一下,悶聲問道:“抱那麼緊幹嘛?” 李臻然臉埋在他頸側,還蹭了蹭,說道:“帶你出來不就是這個作用?” 李臻若憤然道:“我又不是抱枕。” 李臻然說:“別鬧,睡酒店沒有安全感。” “……”李臻若默默想道,“有病吧?” 第二天一早,他們就開車出發去淇江。 早晨起床時,李臻若站在窗戶旁邊拉開厚重的窗簾往外看,竟然意外地發現天晴了,而且看天色今天應該是個大晴天,不禁感嘆運氣不錯。 開車走高速,李臻若坐在後座打了個哈欠。 李臻然問他:“沒睡夠?” 李臻若點了點頭,把頭靠在李臻然肩上。 華毅邦見怪不怪,司機則眼觀鼻鼻觀心,一心盯著前方開車。 因為天氣放晴,今天道路比較通暢,一路高速過去不到兩個小時便到達淇江市區,那韻臨的修建項目在淇江市區以北,還有差不多二十多分鐘的車程。 往那邊過去,離開寬敞的道路進入小路之後,便逐漸遠離了城市的喧囂變得幽靜起來,這裡距離淇江本來是一條江的名字,淇江市不過是依江而建的城市,這一片在江下游,遠處是高山緩坡,近處則是萬頃平原,森林覆蓋率達到了近百分之四十五,一打開車窗,清新的空氣便撲面而來。 李臻若深吸一口氣,心情好像都變得寧靜了。 之前淇江決堤已經由政府緊急搶修,將堤壩重新圍堵上,如今洪水已經退卻不少,可是遠處仍然可見大片積水,尤其是開始打圍的工地甚至能看到一部分被洪水衝垮的圍墻。 工地的負責人已經前來迎接李臻然。 不過由於工地積水,無論如何不可能全身乾爽地進去裡面,於是李臻然讓司機把車停在外面乾燥的平地上,給李臻若說:“你在車上等我。” 李臻然今天穿著一身休閒裝外面套著一件防水的衝鋒衣,頭上戴了頂棒球帽,看起來像是出來郊遊似的。 李臻若說:“我跟你進去吧。” 李臻然卻說道:“留在這裡,別亂跑。” 隨後和華毅邦下車,上了另外一輛車子,那輛越野車又向前開了一段距離也停了下來,害怕陷進了泥潭裡面熄火,車上的人不得不下來?水進去。 李臻若把車窗按下來,只能遠遠看見李臻然的背影,等他們進去了工地,便只見到留在外面的幾輛越野車。 算了,他想,反正李家的事情跟他沒有什麼關係。 有些無聊,拉開車門下來在附近走了走,他看到司機也下了車,和另外幾個司機湊到一起開始抽煙聊天。 李臻若的性格,湊過去跟他們聊聊其實也沒什麼,不過他現在看起來像個小孩子,知道那些中年人並不怎麼想和他說話,便沒有過去。 這邊距離江邊還有些距離,可是風吹過來還是有些冷颼颼的,李臻若站了一會兒便回去車上縮在後座玩手機。 他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突然抬起頭便覺得外面陰暗了起來,本來上午出來的時候天上還有太陽,怎麼這時候卻像是馬上就有狂風暴雨來臨的架勢。 李臻若不禁有些緊張,他坐起身往外面看,見到幾個司機正四散往停車的方向跑,而外地的地面開始落下來豆大的雨點。 雨頃刻間變得巨大,司機拉開車門坐上來,說:“這是暴雨要來了。” 李臻若看到周圍的樹枝被狂風吹得亂舞,即便關著車窗,他也能聽得到雨點拍打在車頂和玻璃上以及狂風卷過的聲響,周圍沒有人,就只他們幾輛車,天色暗的厲害,仿佛是什麼世界末日的景象。 雨越小越大,不出十分鐘外面就開始有些積水。 司機緊張地盯著遠處,突然喊道:“糟了!” 李臻若朝他目光方向看去,見到遠處的江面迅猛提深,新築的防汛堤開始變得岌岌可危,竟然隨時可能被衝垮似的。 如果防汛堤潰破,工地恐怕立即就會被洪水淹沒。 李臻若拿出手機,立即要給李臻然撥電話。 沒想到這時司機竟然發動了汽車,李臻若聽到動靜,身體往前撲去,問道:“你做什麼?” 司機緊張道:“洪水衝過來了我們就走不了了!” 李臻若伸手要阻止他,“他們還在裡面!” 司機卻不聽他說,執意要發動汽車,李臻若沒有去跟他搶鑰匙,而是乾脆一把拉開了車門跳下去,朝工地方向跑去。 防汛堤果然還是垮了,李臻若看到江水一下子涌了出來,渾濁的黃色江水卷起白色的泡沫,瞬間掀起了巨浪朝著工地圍墻拍打過去。 李臻若卻發了瘋一般朝著工地狂奔過去,同時大喊一聲:“李臻然!” 就是這一聲大喊,他猛然間驚醒,睜開眼睛挺直後背坐起來,發現自己還在汽車裡面。 不禁恍惚了好幾秒,李臻若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竟然是在做夢,他做了一個太逼真的夢,以至於到現在摸一下額頭還全部都是冷汗。 李臻若轉頭去看窗外,依然是晴朗的天氣,幾個司機依然聚在一起抽煙扯淡。 他閉上眼睛往後仰靠在後座,等心情平靜下來,才開始回味夢裡面的心情,那種情緒很真實,現在都還能體會到。那一瞬間他是真的不怕死,就算是死了,他也一定要去李臻然的身邊。 第30章 他們在淇江待了三天,之後李臻然兌現承諾,回去省城大酒店,擺了幾桌酒席來宴請幾位專家。 李臻若坐在角落的位置看著李臻然應酬。 說實在的,李臻然並不是太擅長應酬。 李臻若過去一直覺得他稍微有些內向,至少不是八面玲瓏的那種人。可是李臻然有能力,這種人即便是他冷著臉不理人,也自然會有人朝他身邊靠,繼續藉助他的能力。 淇江工地那邊勘測的結果,雖然還沒有形成正式的報告,可是初步得出的結果是挺不錯的。 為此李臻然其實心情很不錯,不過他並不表現在臉上。 晚上,李臻然酒喝得有點多。 他喝酒不上臉,越喝臉越白。吃完飯回去酒店房間的時候,腳步還是很穩健的,可是回到房間在沙發上坐下來,華毅邦對李臻若說:“他喝多了,看著他一點。” 李臻若繞過去看李臻然的臉,奇怪道:“看不出來啊。” 以前在李家,李臻然喝多了就會默默回房間,不像李臻自,一喝醉了就會鬧得全家都知道。所以直到現在,李臻若也不知道李臻然喝多了是個什麼狀態。 華毅邦叮囑完他,就先離開了。 房間裡剩下李臻然和李臻若,李臻若伸手碰了一下李臻然肩膀,“去洗澡?” 李臻然什麼都沒說,過了一會兒站起來朝衛生間走去。 李臻若聽他進去了五六分鐘,卻一直都沒有動靜,忍不住過去敲了一下門,“然哥?” 沒有人回應。 李臻若一邊小聲叫著李臻然,一邊打開衛生間的門探頭進去看,見到李臻然衣服都沒脫,坐在浴缸裡面一動不動了。 李臻若有些無奈,走進去問李臻然:“你要不要洗澡?” 沒想到李臻然竟然抬起頭看他,問道:“你是誰?” 李臻若在他面前蹲下來,深呼吸一口氣,說:“我是你的貓。” “我的……貓?”李臻然眼神很冷靜,根本就沒辦法知道他在想些什麼,過了一會兒他問李臻若,“你怎麼會是貓?” 李臻若用手撐著臉,“我是會變身的貓啊,看過黑貓警長嗎?” 李臻然點了點頭。 李臻若說:“我也一樣,能變成人。” 李臻然現在根本無法思考黑貓警長和能變成人有什麼聯繫,他突然伸出手摸著李臻若的臉。 李臻若奇怪道:“怎麼?” 接下來便感覺到李臻然捏著他臉的手使勁將他拉了過去,用力吻上了他的嘴脣。 李臻若瞪大了眼睛,他到現在還完全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以至於他都忘記了反抗,他不明白他是貓這件事怎麼戳中了李臻然的點,會讓他突然做出這種奇怪的事情來。 過了一會兒,李臻然鬆開他,手指還輕輕撫摸他的嘴脣。 李臻若則維持著瞪大眼睛的姿勢,他發現自己臉在發燙,腦袋則完全混亂了。 李臻然把額頭抵在他額頭上,用低沉的聲音說道:“喜歡嗎?” 李臻若覺得自己腦袋一下子炸了,喜歡什麼?他為什麼要喜歡?首先不考慮他是李臻若,名義上還是李臻然的弟弟,那麼至少還得記得他是個男人吧?就算他是男人這也不重要,李臻然卻是在聽到他是他的貓之後突然親了他,對李臻然來說,到底是多喜歡他的貓啊?! 不過雖然說不上喜歡,但是李臻若知道自己並不討厭。 他對李臻然的感情有些特別,那天在工地旁邊做了那麼一個夢之後,李臻若就發現自己與李臻然相處這不到半年時間,竟然感情比過去二十多年的相處要深了許多。 一直以來,李臻若對李臻然玩笑一般說是他主人,可是這麼一個人天天給你喂食,給你撓癢癢,給你洗澡,流浪在外面的時候全世界找你,李臻若覺得自己就算真是一隻貓,大概也會感動的,何況他不是貓。 從小到大,他沒有媽媽,爸爸和哥哥們也並不疼愛他,李臻然突然對他這麼好,當然不可能不心動。 雖然李臻若有時候也會產生一種:他是對貓好,而不是對李臻若這個人好這種彆扭的想法,但是心還是在一天一天地變得柔軟。 此刻,心情柔軟的李臻若看到李臻然又一次湊過來想要親他,還是嚇了一跳,連忙把頭往後仰,卻沒料到李臻然伸手按住他後頸不讓他躲,再一次吻住他的嘴脣。 而且這一次不是嘴脣碰觸嘴脣那麼簡單,而是用舌撬開了他的牙關。 臥槽臥槽臥槽!李臻若內心翻騰,除了這兩個字沒有其他更好的語言來表達內心的情感。 他在跟李臻然舌吻! 活了二十多歲,雖然曾經也亂來過,但是跟一個男人舌吻,對象還是李臻然,李臻若有一種被天雷劈到的感覺。 而且李臻然平時看起來生活簡單規矩,也知道他私生活很乾淨,接吻的技術怎麼會這麼好?李臻若瞬間有些恍惚,除了被李臻然按住後頸躲不開之外,他還覺得大腦缺氧有些反應不過來。 前些日子被摸摸都能發情,今天被吻了要是還沒反應,他都會懷疑自己當真被閹了。 李臻然抓住一隻他的手臂,用力將他拉進了浴缸裡面。 李臻若的頭差點撞在了浴缸邊緣,緊接著便被李臻然翻身給壓在了身下。 幸好酒店的浴缸足夠大,兩個人躺在裡面還很寬敞。 李臻然繼續親吻李臻若,咬住他嘴脣輕輕吮吸,甚至做了一個帶著侵占意味的下流動作,在他身上頂了一下胯部。 李臻若滿臉通紅,他呼吸急促,一直在是要推開李臻然還是乾脆回擊讓他見識一下自己接吻的功力之間猶豫不決。 而這時,李臻然的親吻已經落到了他的脖子上,用牙齒扯開他的衣襟。 李臻若猛然間覺得再不阻止對方肯定會出事,可是這個時候他又哪裡來的力氣阻止呢?他為了讓自己不要去迎合,不要回抱住李臻然蹭上去,就已經花光了幾乎所有的力氣。 他是隻貓嘛!身為一隻發情的公貓,沒有到處胡亂尿尿,也沒有見到母貓就跟著跑,他已經足夠克制了,現在被人這麼抱著又親又蹭,他哪裡還忍受得了?何況這個人是他親愛的主人,每天陪他吃陪他睡。 李臻若腦袋裡想些有的沒的,可是他如果不去胡思亂想,就會被完全捲入這慾望的深淵。 然而,李臻若身體已經發脹得厲害,他不得不張開嘴大口呼吸著,感覺就像是磕了藥一般,無法抑制的興奮和快樂。那個壓著他的人散髮的氣息與喘息的聲音都像是在給他身體下藥,他都不明白自己這是怎麼了,比他十多歲第一次與女人做還要難以抑制。 在後來,當李臻然一隻手探到他身下,剛剛碰觸到那個興奮的地方,他就眼前一陣白光閃過,竟然就這麼出來了! 李臻若整個人都陷入了震驚之中,他今天簡直就像是個初食禁果的少年,被李臻然一撩撥就潰不成軍繳械投降了。 而那陣白光閃過並不是低俗的小說寫法,而是真有一陣白光閃過。動畫片都看過吧?不管是什麼,變身的時候總會“砰”一聲,然後一陣耀眼光線,美少女就變成了水兵月或者豬或者別的什麼…… 而李臻然白光一閃,在爽到頂點的時候被打回了原型,變成一隻被按在浴缸裡的加菲貓。全身的衣服都從身上滑落下來,散落在浴缸裡面,只剩下脖子上的項圈。 貓的個頭太小,李臻然身下壓了個空,貼在了浴缸上,只與他一對驚恐的眼珠子面對面看著。 李臻若之所以驚恐,是因為他意識到自己變回貓了,而同時看到李臻然醉眼裡濃濃的慾望。他想如果李臻然今天對一隻貓也做得下去,那簡直就是不知廉恥,該送去化學閹割了。 李臻然好像愣住了,足足有好幾秒的時間,隨後他鬆開了抓住李臻若的手。 李臻若從光滑的浴缸邊緣滑進了浴缸裡面,他看到李臻然站起身,一隻手拉扯著身上的衣服,一隻手擰開了淋浴噴頭。 冷水一下子從噴頭噴發出來,李臻若感覺到冷水兜面衝刷而來,立即從浴缸裡面翻了出去。站在浴缸外面,他呼吸尚且沒有恢復,回過頭來看到李臻然已經在脫褲子了。於是不敢再看下去,李臻若敏捷地從浴室竄了出去,後背靠在墻上不停喘息。 李臻若心想:這真是一個荒誕的故事。 浴室裡面的水聲還在繼續,李臻然從頭到尾沒有說過話,他只是默默地洗澡,然後默默地關上水擦乾淨身子,默默地從浴室出來直接趴在了床上。 李臻若剛開始還貼在墻邊不敢動,後來看李臻然直接就趴下去了,便忍不住慢慢靠近他,他跳上床,站在枕頭邊上,伸出前爪輕輕碰了一下李臻然的肩膀。 李臻然沒有反應。 李臻若稍微遲疑,又伸出爪子輕輕推他一下。 這回李臻然給了他回應,卻並沒有說話,只是抬起一隻手臂晃了晃,似乎是想把他趕開,不過因為動作太大,手臂揮過來的時候,李臻若被推下了床。 李臻若一下子愣住了,他第一反應是想李臻然竟然爽完了就翻臉不認人,後來覺得不對,明明是他爽完了就變身不給對方機會爽了。 可是他還是覺得受到了傷害,頃刻之間,昔日小甜甜又變成了如今的牛夫人,李臻若嘴扁了扁,從房間裡出去,跳到客廳的沙發上面,把身體卷成一團躺下了。 剛開始有些心酸,李臻若盯著臥室的門一直看,怎麼都睡不著。後來到了半夜,畢竟身體太疲倦,還是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這回一覺睡到了早上,他是被開門的聲音吵醒的,睜開眼睛看到外面天已經很亮,時間應該不早了。 開門進來的人是華毅邦,因為今天上午的飛機李臻然要回去,而他一直沒有起床,華毅邦給他打了個電話沒開機,便拿了房卡過來開門。 剛開始華毅邦有些小心翼翼,害怕闖進臥室會見到什麼不合適的場景,他本來打算在客廳喊李臻然一聲,結果卻看到了趴在沙發上的貓。 李臻若醒過來了依然一動不動,頭搭在爪子上,只睜開眼睛看著他。 華毅邦再也掩飾不住一臉驚訝,因為他看到了李臻若脖子上的項圈。 李臻若猜他整個人都混亂的。 不過不愧是跟了李臻然那麼多年的華毅邦,很快他就收起了驚訝,走到臥室門邊輕敲一下,“臻然,起床了。” 床上只有李臻然一個人,一目了然不用再看了。 李臻然趴著睡了一個晚上,這時候抬起頭來,痛苦地揉了一下額頭。 華毅邦提醒他:“晚了就只能改簽機票了。” 李臻然點點頭,翻身坐起來,可是整個人顯然還沒清醒,抬起雙手捂了一會兒臉。 等到李臻然穿好長褲,一邊穿衣服一邊朝外面走的時候,華毅邦終於忍不住問道:“你的貓呢?” 李臻然那時候已經走到了客廳,莫名其妙看他一眼,指了沙發上的李臻若說道:“那不是貓?” 華毅邦說:“我說的不是——”說到這裡,他又像是有些泄氣,說,“算了,沒什麼。” 李臻然朝衛生間走去,對華毅邦說:“對了,幫我辦寵物託運,要把它帶回去。” 華毅邦應了一聲“好”,便先離開了房間。 李臻若趴在沙發上一動不想動,雖然睡了一覺,可他心情還是沒怎麼好起來,尤其是想起了昨晚的事情,莫名其妙在腦袋裡蹦出來一個詞:始亂終棄。 而李臻然卻仿佛跟無數個清晨一樣,起床之後去衛生間洗漱整理,並沒有多看李臻若一眼。 不只昨晚的事情,就好像李臻若曾經變成一個人的事情他都不記得了似的。 從衛生間出來,李臻然看到李臻若板著一張臉看著他。 雖然並不好說貓怎麼算是板著臉,可他就是知道他的貓正板著一張臉。 李臻然依舊沒有搭理他,而是回去房間裡收拾東西。 李臻若這時突然覺得想上廁所了,可是他的貓廁所並沒有帶出來,只能夠跑去衛生間,跳上了馬桶,艱難地想要找一個能夠站在馬桶圈上尿出來的姿勢。 這時,李臻然突然進來了。 李臻若覺得這姿勢實在不雅觀,並不想被李臻然看到,然而他一緊張,就險些整隻貓滑進了馬桶裡面,幸好被李臻然伸手給撈住了。 李臻然提著他兩隻前爪,說:“快點。” 李臻若抬眼看他,雖然心不甘情不願的,可是更不願意出去在大街上尿,最後還是被李臻然給扶著尿了出來。 有些悲憤也有些難過。 尿完了尿,李臻若一動不想動趴在客廳地毯上裝死,後來李臻然收拾好了行李,一手拉著行李箱一手把他抱起來朝外面走去。 第31章 為了方便託運,李臻然特地讓人給李臻若買來了新的寵物籠,下飛機之後,他並沒有把李臻若從寵物籠裡放出來,而是一直提著籠子上了車。 華毅邦問李臻然回去哪邊,李臻然讓司機直接開車送他回李家,至於公寓那邊的東西,就讓華毅邦過去一趟幫他收拾回來。 李臻若安靜地趴在籠子裡面一動不動,他還沒有收拾好自己的心情。 不過在車子剛剛駛離機場,即將要上高速的時候,李臻然接了個電話,他平靜地“嗯”了兩聲之後掛斷電話,對華毅邦說:“爸爸今天回來了。” 華毅邦一愣,轉過頭來問道:“李老先生今天回來?怎麼這麼突然?” 李臻若一下子抬起頭,心思活躍起來,他想為什麼李江臨會突然回來了?難道是因為他給朱凱打的那一通電話,朱凱跟李江臨說了,所以李江臨回來親自捉李臻自和溫純的奸?又或者是因為李江臨身體狀況出了問題,才突然決定從沿海回來? 聽華毅邦問李臻然,李臻若便也忍不住豎起耳朵仔細聽。 可是沒想到李臻然只說了一句:“我不知道。” 華毅邦沉默一下,又問道:“不知道李老先生是什麼時候決定回來的,怎麼現在才通知你?” 李臻若覺得華毅邦真是小可愛,他想要問的問題都幫他問了。 可是李臻然卻一點都不可愛,仍然是回答道:“我不知道。”不過為了滿足一點華毅邦的好奇心,他還是多說了一句,“電話是大哥打來的,爸爸下午的飛機,大哥會去接機。” 華毅邦輕聲問道:“你要去嗎?” 李臻然說:“我就不去了,我剛剛從淇江回來,爸爸是知道的。” 應該說他們在韻臨做的每一件事情,李江臨都是清楚的。 華毅邦聞言道:“那也好,回去休息一下吧,你也辛苦了。” 回到李家,王媽早早就站在大門口等著他們,她接過李臻然遞過來的籠子,放到茶几上把李臻若給放了出來。 李臻若慢吞吞走出來,抖了抖毛。 王媽抱著他親了親,說:“團子啊,好久沒見到了。” 李臻然進來之後,王媽對他說:“你爸爸今天要回來了。” “我知道,”李臻然點了點頭。 王媽壓低了聲音說:“我怕你爸爸不喜歡貓,還以為你要把它暫時寄養在外面呢。” 聽到王媽這句話,李臻若也想起來,李江臨是不怎麼喜歡小動物的,小時候他要養狗,李江臨就不許他養。 可是前兩年,朱凱從外面搞回來一隻小金毛犬,李江臨卻沒有反對他養。這一次陪著李江臨去沿海休養,朱凱把他的狗帶了過去,也沒見李江臨有絲毫不悅。 李臻若總是想,如果不是李江臨不讓朱凱碰韻臨的生意,他肯定會懷疑朱凱才是他親生兒子。 李臻然聽到王媽說起,表現得也不怎麼在意,“沒關係,”他就只說了那麼一句,便朝著樓上房間走去。 李臻若下意識便要追上去,只是剛剛跳下茶几,便心想自己追去幹嘛,又不是上趕著犯賤,追了兩步便轉了方向朝飯廳走去。 一個下午,李臻若都在一樓待著,王媽打毛衣看電視,他就趴在沙發扶手上陪著王媽。 才四點多的時候,李臻自就從外面回來了。 這還真挺難得,李臻自在家吃晚飯的時候比較少,就算要回來,也大多是趕著六點鐘開飯的時候回來。 他一進門,就看到了趴在沙發上的李臻若,笑一聲說道:“我以為二哥帶著貓私奔了。” 王媽責怪他道:“胡說八道什麼。” 李臻自依然笑著,說:“前些日子他帶了貓去度假就沒帶回來,我還想他是不是偷偷把貓帶去丟了。” 李臻若看他一眼,根本懶得理他。 這時,李臻然穿著拖鞋和棉質長褲從樓上緩緩下來,他見到李臻自,問道:“爸爸怎麼突然要回來?” 李臻自聳了聳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他剛回來有些口渴,走到冰箱旁邊拿水喝,同時問李臻然:“工地那邊怎麼樣?” 李臻然說:“挺好的。” 李臻自灌了一大口水,擦一擦脖子上的汗,說:“我就說你還是杞人憂天了,不會有大問題的。” 李臻然手插在褲子口袋裡,靠在墻邊說道:“我要的是不能有任何問題。” 李臻自搖搖頭,經過他身邊時拍一下他的肩膀,“我去換件衣服就下來。” 他回來那麼早,也是為了等待李江臨的。 李臻自平時表現出來沒什麼野心,卻不等於他完全不把李江臨放在心上,該做的事情他絕對不少做。 李臻若看著他上樓的背影,心想他既然下狠手害自己,或許表現出來的漫不經心根本就是一種假象。 李臻然這時走到沙發旁邊坐下,拍了一下大腿對李臻若說:“過來。” 李臻若看他一眼,根本不想過去。 李臻然竟然伸出手抓著他一隻爪子將他一把拉了過去。 李臻若被翻個身仰面朝天放在了李臻然腿上,他第一反應就是卷起尾巴遮住自己下體,然後瞪大眼睛看著李臻然。 李臻然看他一眼,臉上表情不變,一隻手輕輕揉著他胸口的茸毛,一邊和王媽說話。 王媽和李臻然坐下來聊天,就忍不住想問華毅邦的情況。 李臻然都耐心地一一回答。 王媽又說道華毅邦年紀不小了還沒有女朋友的事情,眉頭糾結在一起。 李臻然說道:“急什麼?他和我一年的,我也沒有女朋友啊。” 王媽被他一提醒便轉嫁了火力,“臻然你也是,真的該考慮一下了。你看你大哥都要結婚了,接下來就輪到你了,你爸爸這次回來,肯定會說你的。” 李臻然聞言,只能笑笑不說話。 李臻若一開始還戒備著,結果被他給揉舒服了,整個身體都軟了下去,他仰頭看著李臻然,恰好李臻然也低頭看他,伸手捏了一下他的鼻子。那一瞬間李臻若覺得小心臟猛然跳動一下,忍不住轉開了視線。 過了十多分鐘,李臻自也換了衣服從二樓下來,在客廳沙發坐下。 李臻自見到旁邊躺在李臻然沙發上的貓,伸過手來想要摸一摸,結果李臻若一揚尾巴把他的手打開了。 微微一愣,李臻自以為是偶然,於是便又一次伸出手去。 而李臻若堅決不想給他摸到,這一回乾脆一個翻身爬起來,繞到了李臻然身邊坐下,朝他背後躲去。 李臻然自然注意到了這一幕,轉過頭去看一眼李臻若,見到他貼著自己坐著正在舔爪子,於是伸手輕輕撓一下他的脖子。 李臻自收回手揉了一下手腕笑了,他說:“唉,怎麼越來越不待見我了。” 李臻然也笑笑,沒說話。 李臻自不再招惹李臻若,只是問李臻然道:“爸爸要回來也沒有通知你?” 李臻然端起面前水杯緩緩喝一口水,應道:“是大哥給我打的電話。” 李臻自說:“你說是什麼事,怎麼回來那麼突然?” 李臻然搖頭,“我不知道。” 不管他是真不知道還是不想說而已,李臻自都懶得繼續問下去,身體往後一仰,腳抬起來搭在了茶几上。 王媽看他一眼,說:“坐規矩一點,你爸爸回來看到會不高興的。” 李臻自伸個懶腰說道:“就是趁著他沒回來,最後放縱一下。” 過了一會兒,王媽起身去張羅晚飯去了。 剩下李臻然和李臻自坐在沙發上聊著淇江項目工地的事情,李臻若趴著把下巴搭在李臻然腿上,稍微有些犯困。 突然,他聽到了外面有一點動靜,便將頭抬起來仔細聽。 後來他確定自己是聽到了有車子從外面開進來的聲音,他知道是李江臨回來了,忍不住從沙發上跳下來朝門旁邊跑去。 李江臨並不是什麼溫和慈愛的父親,可是在李臻若心裡,李江臨卻也算得上一個合格的父親。因為沒有媽媽,所以小時候李臻若對李江臨格外眷戀,到現在為止,他最美好的記憶就是有一次和李江臨出去在外面摔了一跤,李江臨便把他背起來慢慢走回家。 然而可惜的是,這種記憶非常稀少,大部分時候,李江臨只是一個嚴格的父親,對幾個孩子一視同仁,並不特別偏愛哪一個,也很少露出溫情的一面。 現在他已經不是李江臨的兒子了,可是那麼多年的感情,總不是說沒就沒了的,對於趙雨瓊他還懷著幾分母子親情,而他的親生父親,他卻並不想要知道是誰。 李臻若心想也許他還是對李家的榮華與權勢懷揣著不捨,所以才對李江臨這個並無血緣關係的父親如此掛念。 他走到門邊上停了下來,很快李臻然和李臻自從他身邊經過,出去外面等待著李江臨。 李臻若看到一前一後兩輛車從前門方向開過來,在噴水池旁邊停下,李臻泰先下車,走到後面拉開車門,伸手墊著車門頂部,扶李江臨下車。 李江臨今年已經六十出頭了,可是看起來卻並不像一個老人,他身材還很挺拔,頭髮只微微有些花白,五官硬朗,與他三個兒子哪個都不特別像。 他手裡拄著一根拐杖,步伐緩慢而沉穩。 李江臨右腳腳腕受過傷,慢慢走時不明顯,但是稍微走快些的話就會看起來微微有些跛。所以在他四十五歲之後,就一直拄著根拐杖,李臻若曾經還被他用拐杖敲過。 在李江臨下車之後,朱凱才從前面一輛車下來,還牽著他的金毛犬二黃。 朱凱瘦高瘦高的,穿著長牛仔褲和黑色短袖衫,頭髮有些長,染成了金黃色扎個小辮子在腦袋後面。他長得並不十分好看,可是五官神態像極了朱韻,尤其是微笑的時候,看起來就像是樓梯上掛著的那張結婚照裡朱韻的模樣。 李江臨在李臻泰的攙扶下朝這邊走來,李臻然和李臻自都迎了下去。 李臻然說:“爸爸。” 李臻自笑著說:“回來了?旅途還順利吧?” 李江臨點點頭,看了李臻自一眼,朝著屋裡走去。 而朱凱先解開了狗鏈子,看二黃在院子裡撒丫子狂奔,才笑著跟他們揮了揮手。 李江臨進屋的時候,注意到了站在門邊上的李臻若。 李臻若也正仰著頭看他。 李臻泰連忙說道:“這是臻然養的貓,叫團子。” 李江臨“嗯”一聲,沒有說什麼,朝著裡面走去。 剛剛到家,經歷了旅途的勞頓,李江臨並沒有急著回房間,而是在一樓客廳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王媽帶著家裡的保姆給李江臨端了茶水上來,又拿一條溫熱的毛巾給他擦臉。 在李家辛苦工作那麼多年,李江臨見了王媽也客客氣氣說道:“辛苦你了。” 王媽說:“辛苦什麼,你們先坐會兒,很快就開飯了,都是你和小凱喜歡吃的菜。” 李臻���一直站在門邊沒有跟著過去,他看到李江臨和他三個哥哥都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李江臨慢條斯理用毛巾擦了臉然後又擦手,隨後端起茶杯淺淺喝一口茶,抬頭問李臻泰:“小純呢?” 李臻泰應道:“溫純今天有個重要的會議,她說等會議結束就過來,晚上一起吃飯。” 李江臨點了點頭。 李臻自問道:“爸爸你身體看起來好了不少。” 李江臨說:“那邊空氣好些,人待久了也舒服。” 李臻若正專心聽他們說話,突然感覺到尾巴被什麼東西給重重壓了一下,他嚇一跳,猛然蹦起來嚎叫一聲。 一屋子的人都被他吸引了注意。 李臻若轉過身,才發現竟然是朱凱不知不覺走到他身後,踩了一下他的尾巴。 朱凱見大家都看著他,連忙舉起手說:“我不是故意的,家裡怎麼多了一隻貓我都不知道?” 李臻若被踩痛了,有些氣憤又有些委屈,他覺得朱凱多半是故意的,因為他就是那麼一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性格。然而這時候李江臨在,他又不能蹦起來撓朱凱一臉,便只能狠狠瞪著他,尾巴繞到身前抱住舔了舔。 李臻然這時說道:“團子,過來。” 李臻若微微一愣,見到李臻然朝他伸出了手,雖然有些��豫,還是朝他跑了過去,一下子蹦上他的腿坐下來。 李臻然溫柔地幫他揉了一下尾巴。 李江臨看了他們一眼,沒說什麼。 倒是朱凱慢悠悠晃到沙發後面,手臂撐在沙發椅背上,對李臻然說:“臻然,你的貓?” 李臻然“嗯”一聲。 朱凱一隻手撐著臉,饒有興趣的模樣,“這貓挺有意思的嘛,那麼聽你話。” 李江臨打斷了他們的談話,問李臻然道:“你剛從淇江回來?” 李臻然一邊揉著李臻若尾巴,一邊應道:“是。” 李江臨說:“情況如何,你跟我說說吧。” 朱凱聽他們話題轉向了無趣的地方,便不再感興趣地往外面走去,跟他的狗一起玩去了。 下午五點多的時候,溫純總算是姍姍來遲,她對李江臨道歉說:“不好意思,李伯伯,今天下午有會實在走不開,不然就跟臻泰一起去接你了。” 李江臨對她的態度比對幾個兒子溫和得多,微笑著握住她的手說道:“沒關係,工作要緊。” 既然溫純都到了,王媽便張羅著開飯了。 李江臨自然是坐在主位,其他幾個人位置倒是挺隨意。不過今天李臻然沒有抱著李臻若上桌,畢竟這太不講規矩了。 不過李臻若的待遇還是比二黃好多了,他至少還能留在飯廳吃飯,二黃則只能在院子裡解決他的晚餐。 朱凱坐下來之後抱怨了一句:“怎麼貓能進屋子,狗就不能?” 二黃不進屋子,是李江臨要求的,他跟朱凱說如果做不到,就不許養狗。 李臻若聽到這話緊張了一下,害怕他們會趕他走,結果李江臨只是對朱凱冷聲道:“不服氣你就端著碗出去陪它!” 朱凱咬著筷子不說話了。 一家人和樂融融坐下來吃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就是好像沒人記得這家裡曾經還有一個李臻若,從頭到尾沒人提到過他。 李臻若嚼了兩顆貓糧有些難以下咽,他在想,這時間久了,他恐怕都會漸漸淡忘自己的存在。 吃了些東西,他就覺得沒胃口了,悄無聲息拖著尾巴走到李臻然坐在椅子下面趴了下來。 李臻然一直姿態優雅而緩慢地吃著晚飯,這時候卻把拖鞋偷偷脫掉,光著腳碰了碰李臻若的頭。 李臻若一把抱住他的腳,湊上去輕輕啃一下他的腳趾,又連忙吐掉,呸,他在想些什麼啊? 李江臨稍微喝了些酒,臉色微微有些發紅,他放下酒杯,突然對溫純說道:“我回來前跟你爸爸打了個電話。” “哦?”溫純連忙放下筷子,微笑著問道,“說了些什麼?” 李江臨說:“說你和老大的婚事,我們決定在下個月選個好日子把婚禮辦了。” 李臻若一下子抬起頭來,可惜縮在椅子下面,看不到溫純的表情。 只是他聽溫純說話的語氣依然很平靜,她說:“怎麼這麼著急?” 李江臨說:“不急了,上回臻泰過來,我就跟他提過這件事,不過看來他不放在心上,這一趟我回來,就是打算幫你們把這件事情辦了的。” 溫純沒有說話,她看了一眼李臻泰,低下頭去喝了一小口湯。 第32章 溫純既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安安靜靜的樣子像是對李江臨的話表示了默許。 李臻若可惜沒能看到李臻自的反應,不過他想李臻自就算真和溫純有些什麼也未必會有反應,他相信李臻自不可能對溫純抱著什麼認真的想法,不過是跟他所有的女人一樣,玩玩而已。 吃完了晚飯,李江臨讓李臻泰送溫純回家。 他自己去了書房,把李臻然給叫了進去。 李江臨剛剛回家,李臻自不敢隨便亂跑,便上去二樓房間休息了。 李臻若有些好奇李江臨和李臻然打算說什麼,便從大門繞出去,跳到書房外面的窗台上想要偷聽。 結果剛剛跳上去時,他就看到了李臻然。 李臻然正好站在窗邊,一眼便注意到了外面的動靜,見到貓跳了上來,反應冷靜而敏捷,毫不留情地伸手把他給推了下去。 李臻若心裡一陣臥槽,也算是反應靈敏,前爪扒在了窗台上沒有整隻貓掉下去。 就在這時,他感覺到有什麼在下面扯他的腿。 努力轉過頭去,李臻若驚恐地發現竟然是朱凱那隻二黃在下面含住他一條腿想要把他給扒拉下去。 李臻若用兩隻前爪緊緊扒住窗台,蹬著腿想把二黃給甩開,結果沒能成功,被二黃給拉扯了下來,吧唧摔在了窗台下面的草地上。 二黃鬆開口,一臉興奮地看著李臻若,長舌頭吐在外面哈著氣,湊近了李臻若來聞他。 李臻若翻身起來就往前狂奔。 二黃愣了一下,便興高采烈地追在他後面跑過來。 李臻若在前面轉個彎朝前院跑,他知道自己從前門進去,二黃肯定會被人給攔下來的,結果沒想到剛剛進屋,卻被朱凱給攔了下來。 因為他一心提防身後的狗,沒注意被朱凱一把抓著項圈給提了起來。 朱凱看到在他身後緊追不捨的二黃,說道:“你欺負我家二黃?” 李臻若心想:毛線!抬起爪子毫不留情朝朱凱臉上抓去。 朱凱也算反應快,把李臻若一把給丟開了,在天上扔出一條拋物線,最後竟然掉在了客廳的大花瓶旁邊,險些把花瓶給打倒。 王媽聽到動靜,連忙上前來阻止朱凱,“搞什麼啊,不要欺負你哥的貓!” 其實論輩分,朱凱算是李臻然的小舅舅了,可是王媽看著他們幾個長大,總是覺得朱凱算是李臻然的弟弟。朱凱自己有時候也不顧輩分亂喊稱呼。 這時朱凱剛想要說什麼,李江臨書房的門打開了,李臻然從裡面走出來,淡淡掃他一眼。 李臻若動作極快,跑到李臻然腿邊,扒著他褲子蹭蹭蹭往上竄,最後被他給抱在懷裡了才大大松一口氣,挑釁地看了朱凱一眼。 李臻然揉一把李臻若的頭,抱著他朝樓上走去。 朱凱撅起嘴吹著不著調的口哨,摸一下二黃的頭頂,對它說:“自己去玩兒。” 家裡有個李臻自就夠惹人煩的了,現在還得加個朱凱,李臻若忍不住用爪子把頭頂撓得亂糟糟的。 李臻自其實還好,只要不是喝醉了酒,便是你不惹他他也不會惹你,可是朱凱不同,有時候李臻若都覺得朱凱簡直就是個瘋子,該送去精神病院開點藥才好。 李臻然一直抱著李臻若回到自己房間,才把他給放下來,說道:“如果我不在,只有朱凱在家,最好離他遠一點。” 現在他已經確定這隻貓能聽懂他的話了。可是隻能聽懂,卻沒辦法跟他交流。 李臻若一旦與李臻然單獨相處了,卻猛然間回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來,他抬起眼皮看了看李臻然,忍不住偷偷挪動腳步離他稍微遠一些。 他至今不知道李臻然是個什麼意思,因為李臻然並沒有向他表達過自己的想法,仿佛昨天晚上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說不定那時候李臻然醉得太厲害,今天一早醒來就什麼都忘記了,也說不定李臻然根本不在意,他雖然看起來私生活幹淨,可是實際上並沒有把跟人睡覺這種事情太放在心上。 當然,李臻若本來也不該如此放在心上的,如果那個人不是李臻然的話。他嘆了口氣,覺得自己現在的心態好像有些危險。 李臻然坐在床邊,雖然一句話沒說,卻一直在看著他。 後來李臻然伸出手來摸了摸他的頭頂,看他沒動靜,便抓著他一隻爪子將他拉近了些。 李臻若被李臻然抓著兩隻爪子提了起來,與他對面對著面,因為靠得太近被這麼看著,李臻若覺得不自在起來,忍不住轉開了頭。 李臻然突然說道:“去找一下駱飛吧。” 李臻若一愣,朝他看去,可是李臻然卻沒有繼續說下去,他放下了李臻若,起身走向衛生間。 留下李臻若趴在床邊,開始思考為什麼李臻然會說要去找駱飛。而提到駱飛,李臻若想起了之前那個本來要打給宋鈞的電話,如果不是被李臻然的電話打斷,說不定他已經去見過了那個叫宋鈞的人。 想到這裡李臻若不禁有些後悔,如果照鳳俊元所說,那個宋鈞知道些什麼的話,或許也知道讓他如何維持人形的辦法。只是那時候沒料到這麼快就被打回了原型,現在想要再去找宋鈞,就沒有那麼容易了。 他只能寄希望於李臻然帶他去找駱飛。 駱飛肯定也是知道些什麼的。 可是李臻然要不要去,這一點完全取決於李臻然的心情,根本由不得他來控制,如今連話都沒辦法說的他,所能做的事情實在是太有限。 晚上,李臻若所在李臻然床邊睡覺,睡到半天,他自動滾到了李臻然懷裡,被李臻然給摟著貼在他肩上繼續呼呼大睡。 第二天早上,李臻然上了鬧鐘起得很早。 雖然昨天才從淇江回來,可是這兩天正是李臻然最忙的兩天,一是淇江那邊的調查還需要詳盡的報告,雖然不是由他來寫,可是以他的性格,一定會親自監督;二就是李江臨回來了,李江臨今天肯定要去公司,不止李臻然,恐怕李臻泰和李臻自都會早早跟著李江臨去公司開董事會,接下來還有很多工作需要向李江臨一一匯報。 家裡剩下的只有朱凱還有他的狗。 李臻若在三樓磨磨蹭蹭一直不想下樓,直到他從窗戶看到朱凱自己開車出去了,才松了一口氣,下來一樓客廳,趴在沙發椅背上。 二黃一個上午在大門外面晃過幾次,盯著李臻若嘴裡發出嗚嗚的聲音,想要跟他一起玩。 可是李臻若還沒有墮落到陪著一隻狗玩的地步,他依然決定冷艷地不理它,繼續高貴地趴在沙發上。 那天下午王媽接了個電話,隨後站起來伸個懶腰說道:“哎喲,都不回來吃飯。” 結果那天晚飯當真李家一個人都沒有回來吃飯,包括朱凱在內。 李臻若心想肯定是因為李江臨剛剛回來,所以在外面有什麼應酬,幾個兒子都陪著去了。 李臻然沒回來,李臻若就一直百無聊賴地趴在沙發上面,心裡盤算著李臻然什麼時候才能帶他去見上駱飛一面。 後來,最先回來的人竟然是朱凱。 李臻若一聽到是朱凱回來,立即便從沙發上溜下來,躲到了沙發背後的角落,心想等朱凱走了他再出來繼續等李臻然。 朱凱進屋,先去冰箱拿了一瓶水喝,人站在飯廳喝水時,李臻自從外面回來了。 “daniel,”朱凱和李臻自打招呼。 李臻自笑笑,“今天出去玩了?” 朱凱說:“見了幾個朋友。”說完,他丟了一瓶水給李臻自。 李臻自接過來,說了一聲謝謝。 “對了,”朱凱看到李臻自喝水,開口問道,“怎麼以前打掃清潔的吳阿姨走了嗎?” 李臻自應道:“嗯,她不幹了。” 朱凱似乎挺奇怪,問道:“為什麼?乾了那麼多年了。” 李臻自本來喝了水打算上樓,聽到朱凱疑問,便乾脆在飯桌旁邊坐下來,水瓶底輕輕扣在桌面上,說道:“前些日子,老四的房間裡出了奇怪的事情。” 李臻若從沙發背後偷偷溜出來,走近了些想要看李臻自說話時的表情。 朱凱聞言皺起眉,他順勢坐在了餐桌上,若是讓李江臨看到了,必然是要罵他的,“什麼奇怪的事情?” 李臻自抬頭看他,似笑非笑,“吳阿姨打掃清潔的時候,在老四的房間裡看到了沾血的衛生紙。” “沾血的衛生紙?”朱凱瞪大眼睛看向李臻自,隨後突然毫無預兆大笑起來,“那有什麼奇怪的,我以為是看到了沾血的衛生巾!” 李臻自手指玩弄著礦泉水瓶子,“你要知道,老四死了之後,房間就一直沒人住了。” 朱凱想了想,“那肯定是有人惡作劇啊,難不成你是覺得有鬼?” 李臻自搖頭,“那我可真不知道。” 朱凱若有所思,“那吳阿姨為什麼要辭職?” 他問這個問題的時候,疑惑地看著李臻自,而李臻自不說話,也看著他。 朱凱壓低了聲音,湊近了李臻自一些,說:“你說吳阿姨是讓他根本沒辦法心裡有鬼?” 李臻自右手手指抵在脣邊,像是認真思考了一下,對朱凱說:“聽起來倒真的有可能,不然她那麼著急慌忙跑什麼呢?” 朱凱突然左右看了一眼,在李臻自耳邊小聲說道:“說不定是被人給害死的,吳阿姨不知道是見了鬼還是心裡有愧吧?” 李臻若明顯注意到李臻自的臉色沉了下來,然而在朱凱離開他耳邊的時候,又恢復了漫不經心的笑容,說道:“這話就我們說說,千萬別給爸爸聽到了,當心他打你屁股。” 這話一說完,朱凱卻毫無預兆拉下了臉,冷冷看李臻自一眼轉身朝自己房間走去。 朱凱的房間在一樓,原來是間客房。他自己在外面是有房子的,並不總在李家住,後來有段時間經常在這裡待著,一樓的客房便收拾成了他專門的房間。 在朱凱回了房間不久,李臻若看到李臻自也站起來,將手裡的塑料水瓶幾乎捏變了形,丟在垃圾桶裡上樓去了。 李臻若默默站在原地,想著剛才李臻自與朱凱那段對話,總覺得透著點互相試探的味道,試探什麼?試探誰殺了李臻若,誰又知道些什麼? 距離真相越近的時候,就越有些害怕,李臻若自己都說不上來是為什麼。 他沒有跳上沙發,而是躺在茶几面前的地毯上面,伸直了四肢發愣,客廳裡只留了一盞小燈,燈光昏暗。 又過了差不多近一個小時,李臻然和李臻泰陪著李江臨從外面回來了。 聽到李江臨回來,王媽帶了個阿姨又是遞拖鞋又是倒水。 李江臨似乎是喝了些酒,呼吸聽起來有些沉,李臻泰本來要扶他回房間,他卻走到了沙發前面坐下來。 李臻若站起來退開幾步。 李江臨坐在沙發上,烏木拐杖直直佇立在身前,雙手撐在拐杖上面,似乎是累了又似乎是酒意未褪,李臻若聽他呼吸一下一下非常沉重。 王媽把溫熱的茶水給他放到面前。 李江臨端起來喝了一口,放下茶杯揚揚手道:“都上去吧。” 李臻泰不禁問道:“爸爸,先扶你回房間洗漱吧。” 李江臨聞言竟然笑了一聲,笑聲有點冷,“我還沒孱弱到那種地步。” 李臻然這時說道:“爸,你早點休息,我先上去了。” 李江臨點了點頭。 李臻泰看到李臻然朝樓上走去,於是也只能跟李江臨道了一聲晚安,轉身上樓。 李臻若看著李江臨,竟然忘記他是在這裡等待李臻然的,也沒有跟著他上去。 過了一會兒,李江臨讓王媽也去休息。 王媽有些擔心他,只能說:“那你有事喊我,”便轉身回了房間。 客廳裡依然只開了一盞小燈,李江臨獨自坐在那裡一言不發,只能聽到他粗重的呼吸聲。 李臻若忍不住緩慢地朝他走近兩步。 李江臨突然轉頭看他,嚇了他一條,連忙停住了腳步。 不過接下來,李江臨卻朝他伸出一隻手。李臻若微微一怔,便又邁著步子朝他走去,直到在他腳邊停下來,身體貼在他腿上。 李江臨彎了彎腰,看樣子竟然是要伸手摸他的頭頂。李臻若見他動作遲緩,乾脆直起身子前爪搭在沙發邊緣,頭靠近李江臨膝蓋,讓他能伸手便摸到自己的頭。 當感覺到李江臨粗糙蒼老的手心碰觸著自己頭頂的時候,李臻若頓時心酸起來,如果在過去,李江臨肯這麼溫和地摸一摸他的頭頂,他該有多開心。 不管李江臨也好、李臻然也好,都可以毫無顧忌將自己的溫柔一面展現給一隻小動物,卻不願意這麼對待他們的親人。 摸了一會兒李臻若的頭,李江臨把手收了回去。 李臻若便收回前爪,在他腳邊坐下來,抬起頭看著他。 李江臨似乎��微微笑了笑,然後閉上眼睛雙手放在拐杖上,又維持著剛才挺直脊背的坐姿安靜待了一會兒。 隨後,李臻若看他站起身來,竟然朝著樓梯方向走去。 李臻若跟在他身邊,以為他要上樓。 可是李江臨卻站在樓梯口便不動了,他沒有上樓的打算,他只是抬起頭,盯著通往二樓的樓梯轉角,那裡有一幅大的照片,是他和妻子朱韻的結婚照。 李江臨看著照片裡的妻子,流露出了一種可以稱為脆弱的情緒。 李臻若看著他的表情,突然想起了自己病逝的親生母親趙雨瓊,即便是有了孩子的情婦,卻始終抵不過他終生未育的妻子分毫。 在這時,從樓上傳來了下樓的腳步聲。 李江臨站在原地不動,看到李臻然從樓梯上走了下來。 李臻然走過轉角時見到了李江臨,不禁放慢腳步,“爸爸?” 李江臨點點頭,“還沒睡?” 李臻然說:“我來找貓。” 李江臨聞言,轉頭看一眼待在他身邊的李臻若,笑一聲說:“不務正業。” 李臻然沒應聲,只是走過來抱起了李臻若。 隨後李江臨又說了一句:“不過這貓倒是乖巧得很,隨你的性子。” 李臻然問他:“我送你回房間吧?” 李江臨擺擺手,“不用,我去睡覺了。”說完,他便拄著拐杖緩慢地朝自己房間方向走去。 李臻然抱著李臻若站在原地,一直到李江臨關上了房間的門,才轉身上了樓梯。 第33章 接下來的一天,李江臨依然是早早就跟幾個兒子去了公司,不過那天下午他倒是回來得挺早,回來之後就開始讓王媽去廚房布置家裡的晚飯。 李臻若聽他的意思,像是今天晚上家裡會來客人。 如果是讓李江臨請到家裡來吃飯的客人,定然是關係非常熟悉的,結合著李江臨這趟回來的目的,李臻若覺得這頓飯多半請的是溫家的人。 果然,到了下午六點左右,李臻泰親自去把溫純和她的父母給接了過來,李臻然和李臻自也都回家來吃晚飯,不過沒見著朱凱。 不只是朱凱,連他的狗也不見了。 晚上李江臨回來時問起王媽,王媽說是朱凱帶著二黃走了,說要回家去住。 李江臨聽了沒什麼反應,只說道:“不管他。” 溫純是獨生女,她父親和李江臨的關係十分好,當年李江臨挺困難的時候,溫父不計回報地幫了他不少。李江臨是個記舊情的人,直到現在,只要是溫家有什麼需要,他都願意毫不猶豫地給予對方。 有了老朋友作伴,李江臨這頓晚飯吃得很開心,幾杯白酒下肚,看起來臉色都紅潤了。 溫家夫婦就這麼一個獨生女兒,溫父喝了兩杯酒,不由感嘆李家熱鬧,說李江臨幾個兒子都出落得一表人才。 李江臨笑著搖搖頭,對三個兒子說:“溫叔叔這麼誇你們,還不給溫叔叔敬杯酒。” 李臻泰便第一個端起酒杯來,“溫叔,我敬你。” 溫父對於女兒與李家大少的婚事也是樂見其成,聞言道:“唉,你這杯酒可是要說清楚了,敬的是你溫叔,還是你岳丈?” 李江臨笑著看他們。 李臻泰於是順水推舟,說了一聲:“那我就敬我的老丈人。” 溫純坐在他身邊,臉上一直掛著淡淡的笑容,看不出太多情緒。 等到三個兒子都給溫父敬了酒,李江臨說道:“老溫,孩子們的婚事你也要上心啊。” 溫父連忙道:“我當然是上心的,臻泰和小純也戀愛好些年了,現在年齡、感情都處於合適結婚的階段,我跟小純她媽也一直在勸她早些做考慮。” 李江臨點了點頭,他嘴脣水潤還殘留著酒漬,說:“所以我這一趟回來,就是想要看著他們把婚禮給辦了。” 李臻若今天從吃飯開始就在飯廳旁邊的窗台上趴著,他覺得這個角度的風景可比李臻然腿上還好,能夠一目了然看到對面李臻泰、溫純,還有坐在溫純旁邊不遠的李臻自的神情,坐在主位的李江臨也能看得到,只溫家夫婦和李臻然是背對著他的。 在李江臨說這些話的時候,李臻若注意到李臻自一直沒什麼特別反應,只是有時候有些心不在焉。這挺正常,這種場合對李臻自來說本來就不太自在,他很容易走神。 李江臨如今都說到要讓他們辦婚禮了,李臻泰自然不好沒有反應,他這時突然轉過身對溫純說道:“小純,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溫純笑了一聲,道:“說些什麼啊,我們不是早就訂婚了嗎?就照李叔叔的意思吧,下個月結婚,挺好的。” 李江臨滿意地對他們露出微笑來。 倒是溫母忍不住說了一句:“就下個月,會不會太倉促了一些,酒席和婚慶禮儀什麼都還沒準備。” 李江臨朝她看去,“放心吧,這些都交給我們來準備,小純只需要做個漂漂亮亮的新娘子就行。還有可能要勞煩親家母選個好日子,越快越好。” 溫父握住了妻子的手,“就這樣吧,聽江臨的。” 於是繼續喝酒吃飯。 這一席飯吃到後來,李臻泰不知是心情太好還是另有心事,反正喝了不少酒竟然醉得有些厲害。 他敲著桌子說自己為韻臨做了多少事情,付出了多少心血,聽起來倒像是在抱怨李江臨不夠看重他似的,一時間氣氛有些尷尬。 這時,李臻自的手機響了起來,他今天不敢喝太多酒,這時人還很清醒,說了聲抱歉便起身一邊往外面走一邊接電話。 李臻若探頭去看,見到李臻自直接從樓梯上去了二樓方向。 李臻泰還在說,提到之前一個項目出了事情,他如何跑前跑後疏通關係。 溫純面無表情,嘴角微微有些往下垮。 李江臨突然說了一句:“臻泰醉了,小純,你送他上樓去休息吧。” 溫純聞言便說好,要起身來扶李臻泰。 李臻泰卻一揚手說:“我沒醉,再跟爸爸說會兒話。” 溫純語氣不怎麼好,說道:“爸爸讓你上樓休息。” 李臻泰不知是不是聽出她話裡意思來了,突然便噤了聲,他說:“好。” 溫純扶著他朝樓梯方向走去。 李臻若猶豫一下,從窗台跳下來跟了過去。 李臻泰一路走得跌跌撞撞,溫純身形纖瘦,要扶穩了他並不那麼容易,甚至李臻若都不敢跟得緊了,怕李臻泰會一腳踩到自己。 溫純好不容易扶了李臻泰進到二樓房間裡,把他給丟到了床上。 李臻若站在門口看他們,見李臻泰伸手握著溫純的手,喊道:“小純。” 溫純伸手拂開他額上的頭髮,說:“你休息一下吧。” 隨後溫純幫他脫了鞋子,又拉過來被子蓋在胸口,直起身理了理頭髮似乎就打算要出去。 李臻若退後兩步,突然間注意到旁邊李臻自閉著的房門門縫下面有光線透出來,他瞬間起了個心思,走到李臻自房門前,直起身子用前爪拍在房門上。 這時就算是溫純走出來看到,也不過以為是貓在調皮撓門而已。 很快,李臻自從裡面把房門打開,見到是李臻若在撓他的門,有些奇怪地挑了挑眉,不過很快,他便被剛剛從李臻泰房間裡出來的溫純吸引了注意。 溫純出來時,順手將李臻泰房間門關上,她一抬頭便看到了李臻自,於是也停下腳步。 李臻自走出去,站在她面前道:“純姐,不對,以後該叫大嫂了。” 溫純看他一眼,什麼都沒說,似乎是打算從他身邊繞過直接下樓。 卻不料李臻自在這時竟然伸手抓住了溫純的手腕,一個轉身便將人壓在了墻壁上,低頭吻了下去。 李臻若看到溫純掙扎起來,片刻後將李臻自推開,臉上帶著幾分薄怒,慍道:“你瘋了?這裡是你家!你哥就在房間裡!” 她聲音壓得很低,李臻若如果不是隻貓,恐怕都要聽不清她說的是什麼了。 李臻自伸手摸著溫純的臉,說:“你知道什麼叫情不自禁嗎?” 李臻若發現李臻自眼裡閃爍著光芒,其實以他看來,溫純如果不嫁給李臻泰的話,還未必能讓李臻自那麼興奮。 李臻自就是想從溫純身上尋找刺激,可是對溫純這個人,恐怕未必有多喜歡。 至於溫純,李臻若就有些看不懂了,他一直覺得溫純是個聰明的女人,不明白她為什麼願意和李臻自糾纏不清,這對她一點好處都沒有,而且很可能給她帶來無盡的麻煩。 如果她喜歡李臻自,何不直接拒絕和李臻泰的婚事?可是既然答應了和李臻泰結婚,偏偏又要和李臻自勾搭,對她來說到底有什麼意義? 此刻,溫純顯然知道並不合適跟李臻自纏綿,李臻自的情話再動聽,她臉上也沒有太多表情,只是推開李臻自,抬手整理一下頭髮朝樓下走去。 李臻自站在原地,似乎還在回味剛才的親吻。 李臻若看他模樣,不禁心裡暗罵一句賤人。 不管他喜不喜歡李臻泰,對於李臻自這種勾搭大嫂的行為,都是非常唾棄的。 李臻自轉過頭來看到李臻若,才回想起來,問他:“幹嘛撓我門?找打啊?” 李臻若故意可憐兮兮“喵”一聲,扭身便往樓下跑去,他知道李臻自不會追過來,卻還是一路飛快跑到一樓才放下心來。 到一樓時,李臻若見到溫純母女已經離開了餐桌,正坐在客廳與王媽聊天,而由於李臻泰和李臻自都上樓了,李臻然作為主人家,也只好留在客廳陪著她們母女說話;而餐桌旁邊,只剩下李江臨和溫純的父親。 兩個人已經沒有繼續喝酒,只是還在低聲說著話。 李臻若靠近兩步,聽到溫父竟然正提到他的名字。 李江臨與李臻若之間的關係作為秘密被掩飾得很好,溫父顯然是並不知道其中真相,此時喝了些酒,他正在勸李江臨不要因為李臻若的事情太傷心。 說實話,在李臻若出事之後,李江臨似乎一夕之間顯得蒼老了不少,在外人看來這定然是傷心所致,可是李臻若知道,李江臨更多的怕只是受了打擊,沒有一個男人戴了幾十年綠帽子為別人養大兒子還能夠輕易釋然的,他想不通,所以他憤怒難堪,卻還得苦苦壓抑。 就像現在,他只能夠表情木然地點頭,說:“我沒事,已經想開了。” 溫父說道:“你看,你還有三個兒子,一個比一個優秀,已經很幸福了。不像我們,就小純一個,還是個女孩子,以後嫁出去了就成了你們李家人,剩下我和她媽,就像是成了孤寡老人。” 李江臨拍一下他的後背,說道:“說的什麼話,以後他們結婚了,臻泰不就成了你們兒子。再讓他們早早添兩個孫子,我們李家和溫家就都有後了。” 溫父聞言,笑著搖搖頭。 兩個老人又說了許久的話,後來時間挺晚了,溫母催促著丈夫,溫家一家才從李家離開。 接下來的日子,兩家定然還會頻繁走動,因為得商量婚禮的日子還有細節。雖說李江臨要李家人一手包辦,可總得要徵求一下女方家的意見,才好做決定。 時間稍微有些倉促了,因為覺得李臻泰性格稍顯溫吞,李江臨便讓李臻然幫他大哥的忙,能定的都趕快定下來。 晚上,李臻若依然縮在李臻然床邊睡覺。 他突然有些衝動把溫純和李臻自的事情告訴李臻然,不過猶豫了一下,再加上無法表達,最後還是決定先算了。 第二天早晨,李臻若趴在李臻然枕頭旁邊醒過來,他睜開眼睛,卻又懶得動彈。 身邊李臻然還在熟睡,李臻若便一動不動看著他的睡臉。 不知道是光線的刺激還是李臻若的目光太過刺眼,李臻然似乎要醒了,迷迷糊糊翻個身,發出一聲低吟。 低沉的聲音聽在李臻若耳朵裡,竟然格外的性感,他不禁鼻腔一熱,有些受不了刺激的感覺。 這種突如其來的感覺讓李臻若微微一怔,忽然間想到上一次變成人就是在發情的時候,這一次是不是只要再發一發情,就又能變成人呢? 李臻若心裡撲通撲通跳得快了,他想要發情,最方便的刺激源當然是身邊沉睡的男人,便小心翼翼湊近了,想要把嘴貼在李臻然嘴上。 可是不怎麼順利,因為他的嘴太扁了,努力的結果只是把自己的額頭貼在了李臻然的鼻尖上,然後李臻然貼在臉上的貓毛給扎醒了。 他還沒清醒,只抬起一隻手壓在李臻若身上。 李臻若被一隻手重重壓了下來,還沒反應過來,下一秒便被揪了起來朝床下丟去。 李臻然打了兩個噴嚏,完全清醒了,翻身坐起來。 李臻若則被丟到衣櫃上撞了一下,才貼著衣櫃滑到地上,整隻貓都有些懵。 李臻然坐在床上,抬起一隻手揉了揉還在發癢的鼻子,茫然地朝李臻若看過來。 李臻若維持著掉在地上的姿勢,好一會兒之後便一股惱羞成怒,起身跳到窗戶從半掩的窗戶鑽了出去。 上午,李臻然在抽乾了水的游泳池底部找到了攤開四條腿趴在那裡的李臻若。 因為還沒到盛夏,家裡的游泳池也並沒有清洗放水,所以一直都是乾涸的。 李臻然從旁邊的階梯下去,走到趴在中間的李臻若面前,蹲下來問他:“生氣了?” 李臻若頭都懶得抬一下。 李臻然抓起他一條腿晃了晃,“你幹嘛趁我睡覺偷吻我?” 李臻若聽到他質問,稍微有些不好意思,不過這時候卻不願意示弱,維持著面無表情一動不動。 李臻然乾脆在他身邊一屁股坐了下來,伸手揉著李臻若背上的毛,說道:“早晨不清醒,再說你吻了我我也不能對你做什麼。” 做什麼三個字真是讓人浮想聯翩,李臻若不由看了他一眼。 李臻然仰著頭看天空,說:“我實在不想跟一隻貓做什麼。” 所以到底是做什麼?李臻若覺得自己快要按捺不住,他要炸毛了。 李臻然說:“太多毛。” 李臻若一扭頭咬住了李臻然的手,當然是輕輕咬的,不會破皮,可是牙齒鋒利始終會覺得痛。 李臻然胡說八道完了,低頭看他,說:“今天去找駱飛吧。” 李臻若愕然鬆開了嘴。 第34章 在這個話題後面接了一句去找駱飛,怎麼聽來都叫人有些浮想聯翩。可是不管見了駱飛之後要怎麼樣,現在李臻若是真心想要去找駱飛問一問的,當然能順便見到鳳俊元就更好了。 今天是週末。 可是李臻泰和李臻自還是一早出門了。 李臻泰去接溫純,他們要拍婚紗照,還得選婚慶禮儀訂酒店;李臻自則可能是佳人有約,說今晚不回來了。 吃完早飯,李臻然提著李臻若的項圈就往外面走,他沒有吩咐司機,打算自己開車出門。 李臻若四隻爪子在空中胡亂刨著,發出憤怒的嚎叫聲。 “臻然,”李江臨拄著拐杖站在客廳,突然出聲叫住了他。 李臻然停下腳步回頭,“爸爸?” 李臻若也忘記了掙扎,捏著頭去看李江臨。 李江臨問他:“上午出去有什麼事嗎?” 李臻然聞言,把李臻若提起來給他看,“帶它去寵物店修毛。” 李江臨聽他這麼說,便默認了他上午沒什麼事,說道:“陪我出去一趟吧。” 李臻然問道:“就我們嗎?” 李江臨點了點頭,“你來開車。” 李臻若覺得奇怪,抬起頭看李臻然,李臻然臉上表情平淡,應道:“好,你等我一下,我把車開過來。” 李臻然去開車,把李臻若給丟在副駕駛。 車子停在噴水池邊,李江臨緩緩走過來,直接拉開了副駕駛的車門,見到了坐在上面的貓。 李臻然下車來幫著攙扶他,說:“爸爸坐後座吧,坐起來舒服一點。” 李江臨卻問他:“你要把貓帶去?” 李臻然隨口應道:“等會兒方便的話順便把它丟去寵物店。” 李江臨沒再說什麼,只是揮了揮拐��,要將李臻若給趕開。 李臻若連忙自己竄去了後座,他有些緊張地看著李江臨,害怕李江臨不讓李臻然帶自己出門。 李江臨卻已經直接彎腰坐在了副駕駛。 李臻然幫他把拐杖放在後座,自己回到駕駛座,探過身幫李江臨系上安全帶。 在車子緩緩駛出李家大門的時候,李江臨突然笑一聲說道:“你這貓倒也有趣,你這麼帶它出門,不怕它跑掉嗎?” 李臻然說:“它很乖的,不會自己跑掉。” 李江臨不贊同地搖頭,“貓和狗始終不一樣,貓是養不熟的。” 李臻然沒有反駁他,只是微笑一下。 李江臨接著說:“不過跑了也就跑了,不值得留戀。” 從李家門前的道路出來,即將進入岔路口的時候,李臻然問李江臨道:“爸爸,打算去哪兒?” 李江臨輕聲說:“去城北公墓。” 李臻然沒有問他是去看誰,只是微微點了點頭,然後轉動方向盤。 李臻若獨自在後排坐的不太自在,有時候爪子抓不住坐墊,轉彎或者急剎車的時候就往一邊滑。他想李江臨應該是去看朱韻的,那麼久沒回來了,回到家裡,總該去看望一下亡故的妻子。 這時候出城有些堵車,大概是因為車上有李江臨的關係,李臻然把車子開得很穩。他和李江臨都沒怎麼說話,一路沉默著。 差不多花了兩個小時,他們才到達城北郊外的公墓。 在停車場停好車,李臻然先下車拿著李江臨的拐杖,又打開門把他扶下車,把拐杖遞給他。 李江臨的拐杖在地上拄了兩下,轉過身來看向已經把兩條前腿伸出車外的李臻若,說:“它也跟去?” 李臻然應道:“它不會亂跑,放心吧。” 李江臨沒有反對,只是有些不相信這隻貓會這麼聽話,不拴著繩子也不亂跑。 不過因為李江臨在旁邊看著,李臻若今天卻格外乖巧,他看到李臻然去買花,就站在李江臨身邊守著他,等李臻然回來,又跟著他們一起朝山上走去。 李江臨行動不便所以走得很慢,李臻然耐心極佳,只扶著他慢慢上山,絲毫沒有催促。 李江臨剛才吩咐李臻然去買了兩捧花,這時都抱在李臻然手臂上。 李臻若以為李江臨的意思是他一束,李臻然一束,好表達個意思。 果然他們也是朝著朱韻的墓地方向走去。 李臻若曾經來給朱韻掃過墓,他對朱韻沒有什麼感情,可是同樣的對自己生母也沒有什麼感情,所以並不討厭朱韻。他們兄弟幾個都知道李江臨深愛朱韻,陪著李江臨來給朱韻掃墓,無非也是為了討李江臨的歡心。 李江臨在李臻然的攙扶下來到朱韻的墓地前面,站直了身體深深嘆息一聲。 李臻然把花遞給他,看他將花束放下之後,也打算將自己手中那束花放下來,卻不料李江臨阻止了他,說道:“這束花留著。” 李臻然動作一頓,直起身將花放在了一邊,沒有問李江臨原因。 看李江臨開始對著朱韻的墓碑懷念她,李臻若朝旁邊走開幾步,望著遠處墓碑林立的山坡有些走神,他想那其中會不會有一個是他的墳墓,李家人畢竟沒有公開他的身份,自然也會給他收屍。 李臻若心情複雜,過了好一會兒,李臻然在身後輕輕踢他一腳,說:“走了。” 他這才愕然抬起頭,看到李臻然扶著李江臨打算離開。 李江臨低頭看著李臻若,笑了一聲。 李臻若連忙跟在李臻然腳邊離開,只是這時才注意到他手裡還抱著一束花。 要去看誰?李臻若微微一愣。 李江臨一邊走,一邊對李臻然說道:“人有的時候將一些東西看得太重,其實並沒有那個必要。” 李臻然聞言,點頭應道:“是的。” 李江臨重重嘆了口氣,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麼,後來又沒有說出口。 李臻若有些恍惚,他跟在李臻然腳邊上,好幾次險些撞到了李臻然腿上,他隱隱覺得李江臨可能要去看一個人,但是又不敢抱太大期望,因為總是希望越大,就失望越大。 可是當李江臨與李臻然在一個墓碑前面站定,他還是屏住了呼吸,才敢抬起頭去看墓碑上的名字。 那是他的墓碑。 李臻若,去世時年僅二十三歲,本來如同天子驕子般成長,卻死在了最美好的歲月。 墓碑上的那張照片,李臻若看起來年輕而英俊,嘴角微微含著些笑。他開始回憶自己拍這張照片時的心情,好像是大學畢業剛剛回來時為了辦理證件而拍攝的一張證件照,那時候人生好像還充滿著無數的希望。一轉眼卻已經什麼都不剩了。 李江臨站在墓碑前,長長嘆息一聲。 李臻若不禁抬起頭去看他。 李江臨搖了搖頭,李臻若仔細看他神情,卻看不出更多的情緒了,如果非要說的話,眼裡大概有那麼一些惋惜,還有一些難過。 即便不是親生的,也是在他身邊當做兒子養到那麼大,肯定不會全無感情。 李臻若覺得他應該感謝李江臨還願意顧念這麼一點舊情,來為他獻上一束花。 李臻然則只是伸手將花放在墓碑前面,就什麼都沒有再說了。 這是個很敏感的話題,李江臨到底是更介意李臻若的身份還是更懷念這個沒有血緣的兒子,誰也說不清楚。 他今天肯讓李臻然陪著他來,便是已經對李臻然交了幾分心,大概在他心裡,這個兒子與另外兩個還是多少有些不同。 那麼李江臨又請不清楚李臻若真正的死因呢? 在李家,李臻然、李臻自,包括不是李家人的朱凱,都懷疑李臻若的死因不一般,聰明如李江臨又怎會一點都不懷疑? 他究竟是根本不把李臻若的死放在心上,還是知道些什麼卻另有打算,李臻若發現自己完全猜不透,他想他還需要更多的線索,他想知道到底是誰、又為了什麼對他下這麼狠的手! 一隻貓爪子偷偷放在了墓蓋上,這下面是他自己的骨灰,可他已經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離開的時候,李臻然扶著李江臨走了幾步,察覺到他的貓沒有跟上來,便回過頭去看。 這時李臻若還在盯著自己的墓碑發愣。 “團子,走了,”李臻然喊他一聲,他才回過頭來,小跑兩步追上李臻然。 他們從公墓離開,就沒有在外面逗留,直接開車回去李家,因為差不多回去就是中午,正好能趕上午飯。 回到家裡,李臻若發現李臻泰和溫純過來了,他們是想要和李江臨商量一下婚禮的事情。 李臻泰聽到汽車聲音出來接李江臨,看到是李臻然一個人開車陪李江臨出去的,瞬間臉色的變化掩都掩飾不住。 李臻若猜他一定很不高興。 不過李臻泰這點城府還是有的,他很快便笑著把李江臨扶回客廳裡,告訴他他和溫純去問過婚慶,希望能徵求一些李江臨的意見。 如今這是李江臨最關心的事情了。 中午剛剛吃完飯,李臻然接了一個電話,李臻若湊近了去聽,像是華毅邦打來的,應該是公司有什麼事。 果然,掛斷電話,李臻然就告訴李臻若,他下午有事得出去一趟,不能陪李臻若去找駱飛了。 李臻若瞬間圓眼睛都耷拉下來了。 這時候他們已經回到了李臻然房間,李臻然本來說等他睡個懶覺他們就出門的。 李臻若無比失望,在李臻然伸手來摸他腦袋的時候,他嫌棄地偏開頭,從床上慢吞吞拖著尾巴走下去,想要離開。 李臻然看他姿態,或許是有些不忍心了,說道:“你等一下,我給駱飛打個電話。” 李臻若於是連忙又停住腳步,抱了些希望能有轉圜的餘地。 這一通電話卻打了挺長時間,李臻若聽李臻然似乎有些不情願,一直在問駱飛:“合適嗎?不會有什麼吧?” 駱飛也像是一直在給他保證。 後來掛電話之後,李臻然對他說:“我問過駱飛了,他給了我鳳醫生的聯絡方式,叫我送你去鳳醫生那裡。” 李臻若睜大眼睛。 李臻然看了一眼時間,對他說:“我下午事情結束就會去接你。” 李臻若乖乖點頭。 李臻然勾了勾手指,“過來。” 李臻若立即便跑了過去。 李臻然揪住他的臉,“要是今天下午我過去見不到你,後果你自己承擔。” 他揪得很使勁,李臻若抬起爪子去推他的手沒能推開,只好不斷點頭表示自己聽明白了。 不一會兒,李臻然便讓司機開車送他們出去,在去公司之前,他先繞路帶李臻若去找鳳俊元。 鳳俊元所在的醫院是一所醫科大學的附屬醫院,地址在市中心。醫院名氣很大,平時病人也非常多,司機開車還沒到醫院附近,便被交警攔了下來不讓繼續過去。 李臻然便拎著李臻若下車,打算直接走過去。 李臻若有時候還寧願李臻然給他栓根繩子當成狗牽著呢,老是拎他項圈,稍微走得遠了就難受得要死。他開始用力掙扎,李臻然便把他給抱在了懷裡。 走到醫院大門口,李臻然給鳳俊元打了個電話,說好在外科大樓下面等他。 旁邊有護士經過,看他抱只貓說道:“這裡不是寵物醫院。” 李臻然說:“沒給它看病。” 護士問道:“那你帶只貓幹嘛?” 李臻然問她:“不能帶家屬?” 護士一時無語,莫名其妙看他一眼走了。 李臻若回味著護士那個眼神,大概是想要表達:看你長得帥,不跟你計較,要是長得醜的話,肯定把你打出去。 等了幾分鐘,李臻若看到穿著一身白大褂,脖子上搭著聽診器的鳳俊元出現在了外科大樓門口。 他見到李臻然,便加快腳步匆匆跑過來,招呼道:“李先生。” 李臻然對鳳俊元非常客氣,“鳳醫生,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 鳳俊元似乎是想要笑一下,表現在臉上卻不過是嘴角揚了揚,說:“不麻煩,把他交給我吧。” 李臻然低頭看抱在懷裡的李臻若,沒有說話,眼神裡帶著警告。 李臻若突然覺得李臻然緊張兮兮的樣子有些可愛,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突然就撲了上去,親了一下李臻然的嘴脣。 李臻然也因為他這個動作微微一怔。 李臻若卻覺得不好意思了,轉個身朝鳳俊元身上跳,被鳳俊元給伸手接住。 李臻然於是說道:“我下午過來接它。” 鳳俊元點了點頭,“給我打電話吧。” 李臻然對他們揮了一下手便轉身離開。 李臻若一直看著他的背影,直到鳳俊元抱著他朝醫院外面走去,他有些奇怪,抬起頭看向鳳俊元。 鳳俊元一邊走一邊說道:“你果然還是變回原形了。” 李臻若沒辦法與他交流,簡直憋得難受。 鳳俊元又說:“我現在帶你去找宋鈞。” 李臻若並不知道那個宋鈞到底在哪裡,其實到現在為止,他都不知道宋鈞是個什麼人,只是聽鳳俊元總是說起他,在李臻若心中,這個宋鈞必然是個非常厲害的高人。 然而不過十來分鐘時間,李臻若被鳳俊元抱著離開醫院進入一所學校後門,他聽到鳳俊元給那個叫做宋鈞的人打了電話,之後在一棟實驗樓下面,他見到了一個穿著白大褂的清瘦青年。 “小鳳!”青年向鳳俊元揮了揮手。 鳳俊元微微低下頭,對他說道:“他就是宋鈞。” 李臻若打量著宋鈞,發現對方只是一個容貌清秀的普通青年,神情和善,眼神卻稍微有些鋒利。 鳳俊元走過去,直接伸手把李臻若交給宋鈞,說:“這就是我跟你提過的那隻貓。” 李臻若聽他語氣,跟宋鈞關係應該非常熟悉。 宋鈞低下頭,伸手撓了一下李臻若頭頂,態度非常友好,隨後對鳳俊元說:“我知道了,我帶它去找師兄。” 鳳俊元點了點頭,“那我先回去醫院了,下午有台手術。” 宋鈞跟他揮揮手。 看著鳳俊元離開,宋鈞把李臻若抱得高一些,看他的臉,奇怪道:“這是什麼貓?長得好奇怪,波斯貓?” 李臻若只能扁扁嘴,表示自己沒辦法告訴他。 宋鈞沒有得到答案也不介意,抱著李臻若朝樓裡走去,說:“我們去找師兄吧。” 第35章 這棟實驗樓距離鳳俊元工作的醫院很近,是醫學院的實驗樓,這個宋鈞看起來還像是個大學生的模樣,年齡不過二十多歲。 李臻若想著宋鈞的師兄不知道又是個什麼樣子。 之前他總是想象宋鈞會是個仙風道骨一身綢緞衫束起長髮的道人模樣,如今見了宋鈞完全打破了他的想象,便又想他師兄會不會是那個模樣。 然而宋鈞抱著李臻若直接朝一樓裡面走去,最後停在一間有些陰暗的房間門口,說:“師兄在裡面,現在不方便進去。” 李臻若一抬頭,看到房門上面掛著的牌子寫著“解剖室”三個字,他頓時從頭涼到尾,全身一陣舒爽,總覺得自己想象能力還是太有限。 宋鈞彎下腰想把李臻若放到地上,李臻若卻扒著他腿往上爬,還是待在他懷裡安全些。 等了十多分鐘,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的男人往外面走出來,他一邊走一邊摘下手套扔在旁邊垃圾桶裡,一抬頭便見到了宋鈞,開口問道:“有事?” 李臻若看他伸手把口罩給扯下來,露出一張俊美的臉來,明明是平靜無波的表情,卻透出了強大的壓迫感。 宋鈞笑道:“夏師兄!” 被他喚作夏師兄的男人低下頭,打量著他懷裡的貓,突然伸出手將它一把拎起來朝旁邊丟了出去。 李臻若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有些傻住了。 宋鈞奇怪道:“師兄你幹嘛?” 那個夏師兄說道:“不準抱別的貓。” 說完,他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宋鈞連忙跟上去,還給李臻若招了招手,示意他也跟過來。 在跟著那個夏師兄上樓的時候,宋鈞小聲告訴李臻若,夏師兄的名字叫夏弘深,是學校法醫病理專業的老師,而宋鈞自己則是遺傳學專業的博士生。 李臻若很想問他:法醫不該是無神論者嗎?你們還這麼神神叨叨的真的合適嗎? 夏弘深自顧去了他在樓上的辦公室,宋鈞帶著李臻若要跟進去的時候,李臻若又感覺到了強大的壓迫感。 他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非要形容的話,就是動物天生的危機意識吧,在遇到比自己更強大的動物,可能被當做獵物的時候,提醒你快些逃命。 李臻若於是隻伸了個頭進去偷看。 夏弘深坐在辦公桌前,頭也不抬說道:“臉那麼大,躲起來就看不到了?” 李臻若一時間有些受傷。 宋鈞招手讓他進去,同時對夏弘深說道:“是小鳳帶它過來的,說是駱老闆的朋友。” 夏弘深微微抬頭,“駱飛的朋友?” 宋鈞小聲道:“我們還欠了駱老闆一屁股債呢,師兄,你考慮清楚啊!” 夏弘深於是對李臻若勾勾手指,“過來。” 李臻若小心翼翼走進去,猶豫一下跳上夏弘深的辦公桌,一直走到夏弘深身邊。 夏弘深抬起一隻手摸了一下他的頭頂,李臻若感覺到一陣溫熱的氣息。 隨後,夏弘深把手拿開,說:“有點靈力,可是太稀薄。”說完,他似乎有些奇怪地仔細看了一會兒李臻若,“宋鈞,你覺得呢?” 宋鈞站在辦公桌前面,動作溫和地撫摸李臻若後背,說道:“小鳳說,它曾經在發情的時候化了人形,據它自己說,它是附在這隻貓身上的人類靈魂,並不清楚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 夏弘深從抽屜裡取出一隻手電筒,對李臻若說道:“張嘴。”在李臻若張開嘴後,用手電筒對著裡面照了照。 宋鈞不禁奇怪道:“這能看出什麼?” 李臻若也滿腹驚疑。 夏弘深說:“我看它吃什麼牌子貓糧,不知道好不好吃。” 李臻若:“……” 夏弘深把手電筒��了扔在一邊,身體往後仰去靠在座椅上,說:“應該是這個身體主人的靈力,跟靈魂無關。我猜是發情期精神力太強,引起靈力波動,而靈魂有所執念,才化了人形。” 有所執念?李臻若心想他確是有所執念,對人世間的感情與仇恨都放不下。 宋鈞皺起眉頭,看了李臻若一會兒,莫名其妙說道:“可這是外國貓啊……” 夏弘深說:“你下次投胎多個心眼兒,也可以去投個外國人試試。” 宋鈞沒搭理他,問道:“那他會怎麼樣?以後會因為發情突然又變成人嗎?” 夏弘深看著李臻若,問他:“你想怎麼樣?” 李臻若沒辦法說話,他想說希望自己能夠控制這種能力,隨心所欲地在人和貓之間進行形態變化,這樣他就既可以隨便出入李家,又能夠有能力去查一些事情。 所有的想法,最後都化作了一個字:“喵!” 結果沒想到夏弘深竟然聽懂了,他說:“可以,不過不容易。” 李臻若睜大眼睛。 夏弘深說:“我可以給你靈力,讓你維持人形,但那畢竟是暫時的,因為靈力會消耗,你想要有那種能力,除非提升自己的靈力。” “喵?”要怎麼做? 夏弘深身體微微前傾,對李臻若說道:“錢。” 李臻若眯了眯他的圓眼睛,忍住了心裡的鄙視,問道:“喵?”多少錢? 夏弘深手指摸了摸下巴,看了宋鈞一眼,說:“五億。” 宋鈞立即說道:“師兄別鬧。” 李臻若嘆口氣,心說這個夏弘深簡直在胡扯,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有那個本事,於是跟他討價還價:“喵——”沒有那麼多錢,少點兒唄! 夏弘深又在看宋鈞。 宋鈞忍不住說道:“師兄,你就幫幫他吧,他一隻貓哪裡來的錢?” 夏弘深用手指輕輕敲一下桌面,後來說道:“給你打個折,五千,不要討價還價,給不起找別人。” 李臻若非常懷疑這個夏弘深到底有沒有這裡厲害,聽起來簡直就像是招搖撞騙的神棍。可即便夏弘深是個神棍,也是李臻若目前唯一能抓得到的救命稻草了,五千塊錢不算多,雖然他的確拿不出來,可他還有個飼主啊。 旁邊宋鈞還想要勸夏弘深,李臻若卻已經用爪子拍了一下桌面,“喵!”成交! 宋鈞有些詫異李臻若的豪邁。 夏弘深卻點了一下頭,跟他說:“回去等我電話,到時候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喵~”李臻若連忙闡明自己如今的處境,他沒有辦法接夏弘深的電話,也沒有辦法帶著錢來跟夏弘深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他所有能做的事情,如今都要仰仗李臻然的幫助,他希望夏弘深能夠直接跟李臻然交流。 夏弘深一隻手撐著頭,有些好奇地問李臻若:“你的飼主是個什麼人?他知道你多少事情?” 李臻若告訴夏弘深,他的主人只知道他在發情期的時候曾經變了人形,卻不知道他身體裡住著一個其他人的靈魂。 夏弘深想了想,“他不奇怪不害怕?” 李臻若被他問得一愣,回憶起李臻然一起開始應該是很懷疑,可是時間久了慢慢就相信了,奇怪肯定是有的,李臻然這個人不喜歡表達,很多時候李臻若並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至於害怕,好像從來沒覺得他害怕過什麼。 不知道李臻然是怎麼看他的,或許以為他是個貓妖,隨後就很坦然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夏弘深對李臻若說:“關於我們的事情,還是不要讓太多人知道,包括你的飼主在內。” 李臻若微微一怔,他愕然間發現自己對李臻然幾乎已經完全沒有了防備,甚至覺得這些事情告訴李臻然應該也不會有任何問題。 但是夏弘深他們這些人好像並不簡單,他們並不願意就這麼隨便地在別人面前暴露一些事情,如果他不是隻貓,或許夏弘深根本就不會在這裡和他交談這麼多。 李臻若一時間有些苦惱,他對夏弘深說:“喵……”如果不藉助李臻然的幫助,他沒有辦法拿五千塊錢給夏弘深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夏弘深似乎有些不悅了,想了許久又看了宋鈞一眼,最後說:“看在你臉大眼圓,長得還算喜慶的份上,簽張欠條,到時候有了錢記得還我。” 李臻若覺得長得喜慶實在不算什麼褒獎的詞。 不過對於夏弘深提的要求,他卻毫不含糊地點頭,“喵!” 他現在實在是太需要能夠自由行動的能力,可是這種能力卻偏偏是他最無能為力的,他不得不藉助夏弘深的幫助,無論夏弘深提出了什麼樣的要求。 夏弘深取了一張白紙,拿起鋼筆在上面龍飛鳳舞地寫了起來,後來抬頭問李臻若:“名字?” 李臻若猶豫一下,告訴他自己叫團子。 夏弘深看著他,“你的本名。” 李臻若沉默了片刻,深呼吸一口氣,坦誠了自己的名字。 夏弘深沒什麼反應,只是把他的名字寫在紙上,倒是一直在一旁看著的宋鈞說道:“咦?你是李臻若?” “你認識他?”夏弘深問道。 宋鈞說:“韻臨李氏,李江臨的兒子,前段時間死於意外,你沒看新聞?” 夏弘深說道:“不關注那裡,你有空看那些,不如想想你的博士論文。” 宋鈞一下子沒聲了。 夏弘深寫完,把紙丟給李臻若讓他看,李臻若有些緊張,對夏弘深說:“喵喵?”可以不要把我的信息泄露給任何人嗎? 夏弘深說:“你放心,不會有任何人知道,前提是你沒有像任何人泄露關於我們的消息。” 李臻若連忙點頭。 他仔細看了一下那張欠條,除了寫他和夏弘深的交易,還有關於泄露秘密承擔的後果。看起來有些可怕,不過李臻若卻並不擔心,他抬起頭想要找筆。 夏弘深跟他說:“按爪印。” 李臻若抬起前爪,看了看自己的爪子,又左右晃著腦袋找印泥。 卻不料夏弘深一把抓住他爪子,手指劃過去便出現一道血痕,然後對他說:“用血。” 方才,李臻若分明看到夏弘深的指尖變成了動作的利爪,皮毛是深黑的顏色。 他顧不得爪子疼,趁著血沒乾,工整按下了自己的爪印,然後抬起爪子使勁舔。 夏弘深伸手指捏著那張欠條,在空中一晃,便突然燃起了火苗,將那張欠條燃作灰燼。 李臻若一愣,根本來不及提出疑問,便聽夏弘深說道:“我有你的名字和血掌印,無論如何你是逃不掉的,老實一點吧。” 李臻若心說:我也沒想往哪裡跑啊。 夏弘深做完這些事情,抬起手揚了揚,對宋鈞說:“送客。” 李臻若連忙用爪子抓緊桌面,受傷的爪子一陣疼痛,他想說他沒有電話,夏弘深要如何與他聯繫。 夏弘深說:“我會找到你,不必擔心。” 下午,李臻若被鳳俊元交還給了李臻然。 在從鳳俊元手裡接過貓時,李臻然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鳳醫生,到底有辦法嗎?” 鳳俊元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我並沒有那種能力。” 李臻然低頭看一眼李臻若,知道自己大概是問不出什麼的,於是對鳳俊元點了點頭,抓著李臻若項圈把他丟進了車子裡面。 李臻若在後排座椅一個前滾翻,差點撞在了對面的車門上,看李臻然坐進車廂關上車門,頓時有些惱怒,蹦起來跳到了前排的副駕駛坐下。 李臻然並不管他,而是一上車就開始給駱飛打電話。 對於駱飛,李臻然並不會如此不客氣,他只是問道:“駱飛,你跟我說實話,那個鳳醫生到底是什麼人?” 駱飛笑了笑,對李臻然說:“不是什麼壞人,你可以放心,他們不會對你的貓做什麼。” 李臻然沉默了一下,李臻若忍不住轉過頭去看他,聽到他對駱飛說:“這個世界有妖魔鬼怪嗎?” 駱飛對他說:“你覺得呢?” 李臻然說道:“我沒有親眼見過,便不會否認它的存在。” 駱飛笑著說:“如果是我,我就當做是一段緣分。” 隨後,他們沒有多說什麼,寒暄兩句掛了電話。 司機開車回到家裡,李臻若竄回了後排,等到李臻然一開車門,自己就立即鑽了下去。 只是他剛剛下車,便察覺背後有巨大的陰影罩了下來,有什麼東西一口叼住他的脖子,提著他搖搖晃晃跑開了。 李臻若還沒反應過來是什麼事情,只聽到李臻然大喊了一句:“朱凱!” 隨後他已經被叼著跑遠了,直到游泳池旁邊的小草地上才被放下來,一轉過頭果然見到了朱凱那隻二黃。 二黃張嘴哈著氣,一臉開心的模樣,它大概想找家裡的圓臉貓陪它玩已經很久了。 朱凱聽說二黃叼走了李臻然的貓,於是大喊道:“二黃,把貓叼回來!” 二黃聽到主人喊它,立即回過頭去看。 李臻若一聽說還要叼回去,嚇得立馬從草地上竄起來,狂奔著朝李臻然跑去。他被二黃給嚇到了,任誰突然被比自己個頭大了這麼多的動作叼走,估計都會緊張。於是一路狂奔著,李臻若跑到李臻然腿邊,扒著他的腿蹭蹭往上爬。 李臻然伸手將他抱住,摸到他脖子上全是狗的口水,頓時又嫌棄地抓起他兩隻爪子從身上扒拉開,提著他朝樓上走去,趁著開飯之前要先給他洗個澡。 第36章 洗得乾乾淨淨香噴噴的李臻若趴在沙發扶手上,看到二黃在門口晃來晃去卻並不打算理它。爪子上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他時不時抬起來舔一舔,想要緩解疼痛。 今天李家的晚飯很熱鬧,除了朱凱回來了之外,李臻泰和溫純吃完晚飯,如今正坐在沙發上與李江臨商議訂酒席的事情。 李臻然被李江臨要求留在一樓,同時吩咐他去打電話聯繫酒席的事情。 李江臨想要讓李臻泰他們把結婚酒席定在萬福來酒樓,這是個近百年曆史的老酒樓了,不說價錢,這個時候想要訂下個月的酒席,實在是太艱難。李臻泰打電話去問過,老闆說是差不多半年內的好日子全部都已經訂滿了。 李江臨知道李臻然的人脈比李臻泰要廣一些,便讓李臻然出面去找人,看能不能預訂得到下個月的婚宴酒席。 於是半個多小時了,李臻若看到李臻然一個人留在飯廳裡面,不斷地打電話。 說實話,他覺得李江臨為了李臻泰的婚事,太為難李臻然了。 家裡唯一一個沒有回來吃晚飯的人是李臻自。 溫純坐得姿態優雅,態度也一直溫和,雖然都是些繁瑣的事情,卻沒有在李江臨面前顯出絲毫不耐煩來。 朱凱坐了一會兒坐不住了,起身出去說要帶著狗散步。 李江臨揮揮手,示意他快點走。 李臻然剛剛結束一個電話,身體往後仰靠在座椅椅背上,神色有些不耐。李臻泰他們婚禮預定的日子,別人半年前就已經訂了酒宴,而且預交了定金。事關誠信問題,萬福來老闆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出面去請人退訂,如今他們想要在那天辦席,除非去找到那家人,花錢來擺平。不過選在萬福來辦席的人家,恐怕也是家境不錯的,這件事還當真不好辦。 結婚本來是件喜事,可為此跟人鬧不愉快就不太好了。 李臻泰注意到李臻然神情,開口問道:“臻然,不順利嗎?” “嗯,”李臻然應了一聲,站起來朝沙發旁邊走來,“不怎麼順利。” 他一屁股坐下來,就在李臻若趴著的沙發扶手旁邊,伸手揉了一下李臻若的頭頂。 李臻泰之前自己也聯繫過,知道不太好辦,便對李江臨說:“爸爸,不如考慮換個地方吧。” 李江臨的拐杖不離身,這時手掌撫摸著拐杖頂部的龍頭,說:“這是親家的要求,我們李家不能這點小事都辦不到。” 溫純的父母當年結婚就是在萬福來請客擺酒的,如今已經三十年過去,萬福來還哪裡是以前的萬福來。 李臻泰沉默著沒說話。 溫純伸手過去握住他的手,說道:“沒關係,我爸媽也不清楚如今的情況,他就是隨口一說,李叔叔犯不著太較真,換個地方也挺好的。” 李江臨皺著眉頭,朝李臻然看去,“你那邊說不好我就親自打電話去問。” 李臻然已經在低著頭逗貓了,李臻若被他摸頭摸得舒服了,乾脆伸直了四肢從沙發扶手上翻下來,躺在了李臻然腿上。李臻然便輕輕撓他肚皮,看他兩個毛茸茸的圓球蛋蛋,正要伸手去捏一捏時,便聽到了李江臨跟他說話,於是抬起頭說道:“我再問問,不過我建議做兩手準備。” 溫純連忙笑著道:“不行辦自助式的婚宴也很好啊,現在挺流行的。” 她話音方落,外面傳來汽車停在別墅前面的聲響,朱凱牽著他的狗說道:“daniel,回來了?” 李臻然趁著沒人注意他,捏了一下李臻若的蛋蛋,李臻若一個翻身從他腿上跳下來,連退了幾步。 很快,李臻自便從外面進來,他走到李臻泰和溫純坐著的長沙發椅背後面,雙手撐在椅背上,微笑著說道:“告訴你們一個好消息,萬福來那邊搞定了。” 不只是溫純和李臻泰,就連李江臨也微微揚起頭,有些詫異地朝他看去。 李臻自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說道:“放心吧,一切都沒有問題,原來那家人答應取消酒席,另外找地方辦,現在萬福來那邊可能還沒得到消息,不過我已經找人跟他聯繫,很快就會有消息。” 李江臨問道:“確定嗎?” 李臻自點了點頭,“確定。”隨後他一隻手搭在李臻泰肩膀上,說道,“大哥,是不是要好好謝我?” 李臻泰聞言笑了,“當然了,肯定要好好謝你。” 溫純也看著李臻自,在李臻泰看不到的角度,李臻自對溫純眨了一下眼睛。 就在這個瞬間,李臻若注意到李江臨握住拐杖的手緊了緊,便是這麼一個動作,李臻若便幾乎敢肯定李江臨是知道了李臻自和溫純之間的事情。 他打過去那個電話,朱凱一定是告訴了李江臨,然後李江臨匆匆回來主持李臻泰和溫純結婚。 李臻若回頭,看到朱凱抱著雙臂斜靠在門邊,表情似笑非笑。 突然之間,李臻若產生了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表面上和和睦睦的一家人,心裡卻各懷鬼胎。就像李臻自,一手搭著李臻泰肩膀,一邊還能勾搭李臻泰老婆,實在有些可怕。 唯一一個李臻然根本沒注意那些,他只是對李臻若勾勾手指,想要叫他回去。 李臻若猶豫一下,跳回了李臻然腿上,只是這回他夾緊了後腿,也不肯翻過來用肚皮面對著李臻然。 李臻然手機響起來,他接了個電話之後對李江臨說:“萬福來老闆打的電話,說當天訂酒席的那家人退訂了,已經給我們預留下來。” 李臻自嘴角的笑容很明顯。 李江臨看他一眼,想說什麼卻沒說出口,最後只是點了點頭。 李臻若心想,如果不是知道李臻自勾搭溫純的事情,李江臨現在肯定應該開心才對,偏偏中間有這麼一件醜事,李江臨當真是哭也不好笑也不好了。 那天晚上溫純留在李家過夜。 李臻若相信在接下來的日子,她都會頻繁出入李家,直到婚禮結束,她就會名正言順地搬進來,成為李家唯一一個女主人。 而今天晚上,李臻若的直覺告訴自己,肯定要發生點什麼。如果不發生點什麼,真對不起李臻自辛辛苦苦為溫純的婚禮奔波一場。 為了預想中的好戲,李臻若甚至捨棄了去李臻然房間裡睡覺,而是一上樓就待在自己的窩裡不出來。 李臻然向來是由著他想睡哪裡睡哪裡,看他一眼就回去自己房間,把門關上了。 李臻若一直安靜地趴到半夜,還特意把自己的窩給拖出來一些靠近樓梯,想要聽樓下的動靜。 李臻自早早回了房���,而溫純也跟著李臻泰回去房間該幹什麼幹什麼了。 只李臻若憑著一顆八卦不死之心,還在耐心等待。 差不多十二點半,估計李家上上下下都已經睡死了,李臻若聽到二樓有一間房間開了門,穿著拖鞋的腳步聲朝樓下走去。 他連忙從窩裡起身,伸出頭到樓梯中間去看,卻見到那人一路都沒有開燈,根本什麼都看不清。 就在這時,二樓另一間房門輕輕打開,有人跟在那人後面下去了。 李臻若立即便悄無聲息跟下去捉姦。 下去一樓,李臻若看到溫純穿著一條吊帶睡裙,站在飯廳裡用玻璃杯倒了一杯溫開水正在喝水。 李臻自走過去從背後抱住了她,說:“收到我信息了?” 飯廳裡面沒有開燈,昏黃的燈光從外面透進來,李臻若可以清楚看到兩個人。 其實這裡挺危險,因為李江臨和朱凱的房間就在一樓,雖然房間隔音效果很好,他們壓低了聲音說話裡面應該聽不到,可是難保不會察覺有什麼動靜開門出來看一看吧。 色字頭上一把刀,李臻自簡直是把頭往刀刃下送。 溫純顯然比他清醒得多,悄無聲息掙開他,看了一眼外面客廳,以及李江臨房間的方向,說道:“別找我了。” 李臻自說:“你知道為了萬福來那邊的酒席,我花了多少心思嗎?” 溫純看他一眼,“我不稀罕那些東西,也不需要你為我做那些,以後我就是你大嫂了,放尊重一點吧。” 李臻自輕聲道:“純姐……” 溫純繞過他朝樓上走去,“你要是再給我發信息,我就拿給你爸爸看。” 李臻自並沒有追上去,而是在飯桌旁邊坐了下來,不知道心裡想些什麼,竟然笑了一下。片刻後,他起身去喝了一杯水,把水杯放在飯桌上,轉身上樓。 等李臻自離開之後,李臻若卻一直沒動,身後,朱凱房間的門輕輕打開了。 朱凱探出頭來,見到李臻若還在,便把食指抵在嘴邊示意他噤聲,隨後蹲在門邊開始看自己的手機。 剛才李臻自從背後抱著溫純的時候,他們兩個都沒有注意到,朱凱偷偷開了房門,把手機聲音和閃光燈關掉,拍了幾張照片。 只有李臻若注意到了,這時候,他忍不住湊過去看朱凱的手機屏幕,朱凱並沒有趕他走,而是任由他在旁邊看。 屏幕很黑,藉著外面微弱的燈光只能勉強照出兩個人的輪廓來,而且還是背影。 不過已經足夠了,只要給李臻泰或是李江臨看上一眼,便能立即辨認出兩個人的身份來。 李臻若心想李臻自頭上的刀恐怕是快要掉下來囉,而朱凱看著照片卻突然笑了起來,因為壓抑著聲音,所以李臻若看他肩膀都在抖。 朱凱悶聲笑完,又把食指抵在脣邊對李臻若“噓”一聲,偷偷摸摸地回去房間把門給關上了。 留下李臻若一隻貓,突然覺得這黑漆嘛烏的好恐怖啊,轉身竄上了樓。 睡了一晚上起來,吃早飯的時候,李臻若一邊舔著牛奶一邊偷看飯桌邊的李家人。李臻自和溫純都好像沒事人一樣,李臻泰也是什麼都不知道,而朱凱這時候壓根兒還沒起床。 照片在朱凱手裡,他到底有什麼打算李臻若是真不知道了。 雖然他和朱凱關係不錯,但他一直覺得朱凱就是個神經病,正常人還是別去招惹神經病的好。 可是即便是後來朱凱醒來了也沒有提過這件事情,照片不知道有沒有給李江臨看過,即便李江臨看過,老頭子仍然可以在面對溫純和李臻自的時候面不改色,李臻若反正是分辨不出來。 李家人看起來都走上了正軌,只有李臻若總覺得有點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說不上什麼原因。 大概過了一個星期的時間,一天夜晚突然狂風大作。 李臻若在一樓飯廳喝水的時候,聽到王媽在客廳裡一邊關窗戶一邊嘮嘮叨叨:“怎麼那麼大的風啊?不會是要下暴雨吧?” 她話音剛落,李臻若便聽到一聲炸雷聲,因為耳朵靈敏,所以給嚇了一跳,喝水的碟子差點打翻。 於是忍不住來到客廳裡跳上窗台朝外面望,見到外面果然狂風呼嘯,高大的樹木被吹得枝葉翻飛,遠處的小竹林更是翩翩倒到,甚至能聽得到大風刮過時的響聲。 這時又是一個閃電劈下來,李臻若心裡微微一顫,隨即聽到雷聲作響。 王媽把窗戶關上,隨手關了客廳的燈,李臻若便轉身朝樓梯上跑去。他一路跑到三樓,本來想回去李臻然房間,卻發現對方已經關了門。 這些日子他心裡惦記著李臻自和溫純的事情,時常晚上不肯進李臻然房間。李臻然大概是習慣了,睡覺時沒有等他,直接就把門關上了。 李臻若只好回去自己的貓窩。 娛樂室的窗戶已經關緊了,是剛才王媽上來關的,如今三樓只剩下走廊上一個窗戶還開著,李臻若總是能聽到窗戶外面風聲怪響,就好像裡面藏著個什麼怪物似的。 動物的敏銳讓他直覺今晚要發生點什麼事情,他已經腦補了一出豪門狗血家庭倫理大戲。 然而這戲卻遲遲沒有上演,不說李家人,就是李臻若也快要睡著了。迷迷糊糊中,他聽到了外面風聲中夾著什麼怪響,猛然間睜開眼睛。這回不是錯覺,他是真的聽到了什麼響動。 李臻若從貓窩裡出來,跳上了娛樂室的窗台朝外面看。因為窗戶緊閉著,他只能努力把臉貼在窗戶玻璃上,想要看清楚黑暗中到底有什麼東西。 就在這時,他發現樓下有一道巨大的黑影閃過。 濃稠的幾乎散不開的黑影,像是巨大的猛獸舒展著四肢奔跑而過,李臻若頓時一陣心悸,他還來不及作反應,便聽到走廊的窗戶一聲輕響,聽起來像是有什麼東西從窗戶鑽了進來。 李臻若從窗台上跳下來,他聞到了一股氣息,好像有幾分熟悉。急急忙忙從房間裡跑出去,李臻若站在走廊上,看到盡頭的窗戶上坐了一隻黑色的個頭巨大的怪物,看起來像是一隻黑豹,眼睛閃爍著攝人的光彩,身形占滿了整個窗戶。 被李臻若用驚恐的目光注視著,怪物突然舒展身形,朝著他的方向撲了過來。 李臻若嚇得退後兩步,卻見到那隻怪物在空中變成了人類模樣,然後輕巧落在李臻若面前,還伸出手指撓了一下他的下巴。 “喵……”李臻若叫得有氣無力,果然是他,剛才他聞到氣味就覺得像是那個人,那天見過一面答應會幫助他的夏弘深。 外面的狂風依然不止。 夏弘深盤腿坐在李臻若面前,伸手從衣服口袋裡拿出兩顆鮮紅色的果子,對他說:“吃掉。” 李臻若湊近聞了聞,聞不出有什麼特別的味道。這兩顆果子顏色太艷麗了,看起來就像是有毒一樣,他帶著些懷疑看向夏弘深。 夏弘深沒什麼反應,還是那句話:“吃掉。” “喵?”能問問是什麼東西嗎? 夏弘深說:“好東西,吃了它我教你如何控制靈力化形。” 儘管還是懷疑,可是李臻若知道自己除了相信夏弘深,並沒有別的任何選擇,於是他將兩顆果子用舌頭卷起來慢慢吃掉。 在果子下肚之後,李臻若便感覺到一股熱氣從腹內升騰而起,說是熱氣並不恰當,應該說是一股力量,在他發情的時候,曾經有過類似的感覺,讓他難以控制自己身體的力量。 夏弘深在他耳邊道:“你聽我說,讓體內的靈力運行到四肢百骸。” 四肢百骸,李臻若一片茫然,不知道四肢百骸到底在什麼地方。 夏弘深便說道:“你想象著身體在舒展,五指分開,變成人類的模樣……” 李臻若閉上眼睛,照著夏弘深所說,促使著熱氣往手指和腳趾方向散髮,四肢被拉長,爪子也舒展開來變成五根靈活的手指。 他這麼想著,同時也真的這麼感覺到了,他無法分辨是自己的幻覺還是真實,但是確確實實覺得身體被拉扯,心臟跳動急促,好像上一次變身時候的感覺又回來了。 夏弘深突然說道:“很好。” 李臻若猛然間睜開眼睛,他發現自己變高了,與坐在地上的夏弘深可以直視,他抬起自己的手,看到手臂光溜溜的果然又變成了人的模樣。 他驚訝地摸了摸臉,下一個動作連忙捂住自己下身,要知道他現在什麼都沒有穿。 第37章 夏弘深說:“就是這樣。” 李臻若還是有些驚魂未定,他看著夏弘深,用力喘兩口氣,說:“那我怎麼樣才能變成貓呢?” 夏弘深對他說:“用意念控制靈力,你剛才是如何促使自己變成人的,就能如何變回貓。” 李臻若聞言,閉上眼睛努力想象自己四肢收縮,變成圓滾滾的樣子,過了一會兒睜開眼睛發現根本沒成功。 “怎麼這樣?”他緊張起來。 夏弘深一隻手撐著臉,“你化貓的執念不如化人的執念深,不必急於一時,慢慢練習便可。” 李臻若低頭,又看一眼自己裸體,問夏弘深:“為什麼你化人能有衣服穿,我就沒有?” 夏弘深哼一聲,“你要修煉到這個地步,至少還要幾十年修為,你如今能化人便已經是占了便宜走了捷徑,其他就不要去想了。” 李臻若知道這樣已經很好,他確實不敢奢求太多。 夏弘深說:“交易完成,記得欠我的錢,我先走了。”說完,他已經站了起來。 李臻若連忙一手抓住他褲腳,問道:“我怎麼聯繫你?” 夏弘深竟然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來輕飄飄放在李臻若頭頂,“有事打我電話。” 說完,李臻若便見他舒展身體化作一團黑影瞬間從窗戶閃了出去。 等夏弘深走了,李臻若站起身有些傻眼,他不能這樣維持著人的模樣一絲不掛等到明天早上大家起床都來看他吧。 他閉上眼睛,又一次努力嘗試著化回貓的原形,卻依然沒能成功。 沒有辦法了,李臻若走到李臻然房門前,敲了敲門。 窗外的風聲未歇,閃電驚雷不斷,但遲遲沒有下下來雨。 李臻若敲李臻然房門足有一兩分鐘時間,李臻然終於黑著臉從裡面把門打開,開門時剛好伴隨著一個閃電劈下來,天地間仿若白晝,襯著這個背景,李臻然看起來凶神惡煞的十分可怕。 在看到門外的人時,李臻然先是一怔,隨後混沌的大腦慢慢清醒過來,他認出來門外的人是誰了。 李臻若還赤身裸體的顯得可憐兮兮,他喊李臻然:“然哥,給我找件衣服。” 李臻然沉默了好幾秒鐘,看著他一動不動。 李臻若有些惶然,伸手在他臉前晃了晃,另一隻手還擋著自己下身。 突然,李臻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將他拉了進來,同時伸手將門關上了。 李臻若還沒反應過來,李臻然已經將他按在了墻上親了下來,一條腿卡進了他雙腿之間。 李臻然睡覺只穿了一條內褲,這時身體完全貼了上來,帶著火熱的溫度。 李臻若瞪大眼睛,抬起手要推他,卻被李臻然抬起腿在他身下蹭了一下,他瞬間便覺得全身一軟失去了力道。 體內的溫度升高亂竄,上次發情期的癥狀又一次出現了。 不,不是發情期,人類哪裡來的發情期呢?李臻若又不是個不經人事的小孩子,現在他分明就是被李臻然一個親吻撩撥起了情慾,發情而已,卻並不是什麼發情期。 李臻若腦袋裡像有個木魚在一陣狂敲,配合著窗外暴風雷鳴的背景音,簡直吵成了一團,他心裡總是覺得要糟要糟,想著要不像上回那樣變回貓的樣子好了,可是這次偏偏身體又不配合,被李臻然親了許久,除了抬起手抱住他以外,做不出其他反應。 後來,李臻若被李臻然壓倒在了床上。 李臻若艱難地喘息著說道:“不行……” 李臻然竟然蠻不講理回答他:“沒有不行。” 接下來,李臻若就被李臻然給推向了痛苦和快樂的極致。 他敏銳的動物直覺告訴他今晚會發生點什麼,卻無論如何沒想到,要發生的事情在這裡等著他。 作為人活了二十三歲,又作為貓活了大半年,他從來沒想過會讓一個男人對他做出這種事情來,回想起來簡直是不知廉恥不堪入目,好吧,他說的是他自己,到後來他記得李臻然捂住他的嘴跟他說:“叫小聲點。” 他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心想要是過去早知道被男人睡會這麼爽,他是不是早幾年就試上一試呢?想來想去,結論是不會,他怎麼可能讓別的男人拿他的身體來給自己取樂? 那為什麼又讓李臻然睡了呢? 這個問題太複雜,李臻若決定還是不去想了。 第二天早上,李臻若是在李臻然的懷裡醒過來的。 腰有些酸痛,身體被開拓的感覺還殘留著,李臻若茫然地睜開眼睛,盯著天花板發愣。 李臻然一隻手緊緊橫過他胸口,過了一會兒也甦醒過來,在他脖子上親了一口。 李臻若轉過頭瞪著他。 李臻然用手指撫摸過他的嘴脣。 李臻若控訴道:“你太過分了!”說話的時候嗓子還有些嘶啞。 李臻然問他:“我做什麼了?” 李臻若一時胸口氣悶,只覺得李臻然實在太不要臉,兩個人還光溜溜一個被窩裡躺著呢,居然問他做什麼了? 乾脆伸手鉗住李臻然的下頜,李臻若打算給他演示一下他做了什麼,手撐在床上一個翻身跨坐在李臻然身上,低著頭對他說:“要不要我做給你看看?” 李臻然見狀,竟然雙手懶洋洋枕在腦後,說:“你做來看看。” 李臻若一手依然捏著李臻然下頜將他臉抬高了些,狠狠親下去。他是想要施展各種手段讓李臻然見識一下他的床上功夫,以後對他服服帖帖。不過隨著親吻加深,李臻然一手扶在李臻若腰上輕輕撫摸,逐漸便多了一些溫情脈脈的味道。 綿長的親吻之後,李臻若伏倒在李臻然身上,全身酸軟,什麼都不想做。本來昨晚就鬼混了一夜,到這時並沒有什麼太多想法,李臻然溫柔的親吻讓李臻若有些陶醉。 李臻然一手摸著李臻若的頭髮,突然說道:“你昨晚脫光了站在我門口敲門,難道不是送上門的意思?” 李臻若白眼都懶得翻了,頭靠在李臻然肩上說:“是啊,你怎麼以為都行。” 過了一會兒,李臻若從床上下來去衛生間衝澡。 他走起路來都有些不穩,身體還清楚記得李臻然那個大玩意兒的形狀,雖然他覺得自己也算是個風流少爺了,卻還是沒來由想要臉紅,那種一直充斥到心底的奇怪情感,以前是從來沒有的。 洗澡的時候,李臻若一邊衝著淋浴卻一邊在浴缸裡坐下來,他伸手揉一下腰,全身打滿了沐浴露之後突然想到:如果他沒辦法變回貓的話,今天要是被人看到了不就糟了? 準確的說,不是他糟了,而是李臻然糟了,誰知道他什麼時候搞了個小男生在家裡亂來?李江臨要是看到了,肯定會拿拐杖抽他。 而且變不回去的話,李臻然肯定不敢讓他一直留在李家,說不定又會把他帶出去金屋藏嬌,這麼一來,叫他怎麼繼續監視李臻自? 想到這裡,李臻若緊張起來,他閉上眼睛,照著昨晚夏弘深教他的辦法竭力嘗試,讓股股熱流在體內流淌,終於忽然間腳下一空,整個人凌空滑落在浴缸中間。 他又變回了貓的形狀。 李臻若頓時大喜過望。 頭頂的熱水還在不斷衝刷下來,李臻若嘗試著要從浴缸裡爬出去,卻發現浴缸太滑,自己努力了幾次竟然都從邊緣滑了下來。 於是他幹脆用爪子撓著浴缸邊緣努力發出聲音,過了一會兒,李臻然打開衛生間的門走了進來。 在看到李臻若的樣子之後,李臻然停住了腳步,似乎是嘆了一口���雙臂抱在胸前,問他:“你昨晚變成人的目的,就是為了讓我幹一次?你是田螺姑娘?” 李臻若想要凶狠一點,可是全身的毛都濕了貼在身上,實在沒有什麼氣勢。 李臻然走過去,幫他把身體上還粘的沐浴露泡沫衝乾淨,然後關了水用浴巾裹著他將他抱出來。 在李臻若被放在洗手台上時,李臻然突然間見到了身體猛然間舒展開來,全身的柔軟絨毛也迅速褪去,變成了人類模樣。 李臻若坐在洗手台上,用雙腿勾住李臻然的腿,興奮道:“你看,我終於掌握了方法,可以隨心所欲地變成人了!” 李臻然沒有太大反應,只是嘴角微微翹了翹,屈起食指抵住李臻若下頜,讓他抬起頭來吻住了他的嘴脣。 兩個人都還赤裸著身體,這麼緊密接觸的狀況真是糟糕,更糟糕的是,李臻若發現自己跟他接了太多吻,比以前跟所有女朋友交往過程中接的吻加起來還要多。 他明明不怎麼喜歡接吻的,怎麼現在又很享受這種溫柔的觸感呢? 李臻若突然覺得尷尬起來,為了掩飾這種尷尬,他微微往後仰頭,結束了與李臻然的親吻,接下來埋著頭在他脖子上一陣胡亂吸吮。 這個動作是為了留吻痕,現在已經是夏天了,李臻然穿得單薄根本掩飾不了吻痕。他本來以為李臻然一定會阻止他,結果沒想到李臻然站著不動任由他胡來一陣,隨後問他:“好了吧?好了我洗澡了。” 李臻若頓時覺得自己看起來有些蠢,好像在李臻然面前他就會變得有些幼稚,過去二十多年他怎麼從來沒這麼覺得? 李臻然把李臻若留在洗手台上坐著,自己跨進浴缸裡打開熱水衝澡。 李臻若就坐在那裡打量著他,突然說道:“你是不是——戀貓癖?” 李臻然用手抹開臉上的水,問他:“什麼叫戀貓癖?” 李臻若想了想,“跟戀屍癖戀物癖一個道理吧。” 李臻然冷冷看他一眼,“你跟屍體一個道理嗎?” 李臻若抓了一下脖子,“反正就是那個意思嘛。” 李臻然說道:“我對貓沒有那方面的想法。” 李臻若於是問了另外一個好奇的問題,“你是同性戀?” 李臻然反問他:“你是嗎?” 李臻若說:“我當然不是。” 李臻然笑了一聲,“那你昨晚——” “停停停停停,”李臻若連忙讓他打住,知道他說下去無非就是昨晚叫那麼大聲、昨晚怎麼那麼淫蕩,他簡直沒臉聽。 這個話題就此結束。 李臻然卻問了他一個問題:“你能夠隨心所欲變成人,可是你卻不能變出衣服來,豈不是隻能裸奔?” 正中紅心!李臻若咬了咬牙,苦惱地撥了一下自己的頭髮,有氣無力地說:“是啊,你說對了。” 李臻然問他:“那你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李臻若自己都沒想好,他覺得直到現在為止,他還是離不開李臻然,他或許只能跟著李臻然出去,在李臻然的掩護下化人形,然後讓李臻然給他衣服穿。 不然的話,怎麼都很難避過李家其他人的目光。 李臻若於是說道:“你今天上班能帶我去嗎?” 李臻然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而是洗完澡關上水之後慢條斯理用毛巾擦著身體,說了一句:“求我。” 變態! 李臻若忍住了罵人的話,反覆勸自己忍一時之氣,說道:“求求你。” 李臻然道:“沒誠意。” 李臻若從洗手台上蹦了下來,光著腳站在地上,“怎麼才叫有誠意?” 李臻然勾勾手指,“過來,我教你。” 李臻若看著他,有些遲疑,片刻後還是朝李臻然方向走近兩步。 李臻然一把抓住他手腕將他拉到面前,緊接著雙手抱住他腰使力,竟然將他抱進了浴缸裡面,身體貼上去壓著他靠在墻壁上,一手卡著他脖子讓他將臉抬高,在他耳邊沉聲說道:“你跟著我說。” 李臻若身後是冰冷的瓷磚,身前是李臻然火熱的身體,他呼吸都開始不暢,李臻然低沉的聲音穿過鼓膜直接進入大腦一般。 他聽到李臻然說:“求您了。” 李臻若咽了一口唾沫,脖子被卡著雖然呼吸是順暢的,可是吞咽的動作卻有些艱難,鬼使神差的,他跟著李臻然說道:“求你……” 李臻然接下來在他耳邊低語:“我的主人。” 李臻若臉漲得通紅,不只是臉,全身好像都有些發熱一般,他嘴脣有些哆嗦,跟著李臻然說:“我的……主人。” 李臻然滿意地吻住他的嘴脣,親吻結束之後,湊近他耳邊說道:“答應你了,乖。” 第38章 早上吃早飯的時候,李臻然讓王媽給他盛了一碗粥來喝。 李臻自就坐在他對面,抬頭時正看到李臻然微微敞開的領口下面曖昧的紅色痕跡,他笑了一聲,說:“二哥,我記得你昨晚很早就回來了啊。” 這時候李江臨已經吃完早飯出去散步了。 飯廳裡面除了李臻然和李臻自,還有剛剛起床下樓的溫純。溫純聽到李臻自的話,便抬眼朝李臻然方向看去,隨後微笑一下低下頭喝咖啡。 李臻然聞言道:“是啊。” 李臻自實在是好奇,“那你不要告訴我你脖子上是被蚊子咬的?” 李臻然夾了一筷子鹹菜,說:“昨晚很多蚊子,你沒覺得?” 李臻自並不相信他的話,只是笑了笑沒有繼續問下去。 李臻若也在飯廳,不過他整隻貓都還是恍惚的,正趴在自己的小飯碗前面喝奶。 他覺得想不通,雖說他李臻若不像李臻自那般閱女無數,可好歹也是個情場老手了,過去他總是覺得李臻然太過嚴肅,想著他跟女人一起時定然沒什麼調情手段,卻不想今早被對方在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就差點魂都丟了。 直到現在,李臻若想起自己喊的主人,還忍不住臉紅,就好像帶著些什麼色情的意味。 吃完早飯,李臻然要帶著李臻若出門。 溫純挺奇怪,“臻然,你帶著貓去上班嗎?不會搗亂嗎?” 李臻自搶著說道:“我二哥最愛的就是他的貓了,睡覺都能抱著,何況上班?” 溫純聞言微笑一下。 李臻然懶得與他廢話,拎著李臻若的項圈就把他提上車了。 車上有司機,一人一貓不方便說什麼更不方便做什麼。 到了公司辦公室,華毅邦見到李臻然又帶著貓上班也不十分詫異,只說:“臻然你只帶了貓沒給他帶廁所嗎?” 李臻然說道:“他會自己用馬桶。” 華毅邦莫名其妙。 關上辦公室的門,順手反鎖了,李臻然對李臻若說:“可以了。” 李臻若還警覺地看了一眼門鎖,然後在李臻然目光注視下,舒展身體變化成赤條條的青年。 “衣服衣服,”李臻若連忙跟李臻然說道。 李臻然從休息室櫃子裡給他取了一套休閒服,隨後說:“我讓毅邦去給你買兩套衣服。” 李臻若赤裸著坐在他休息室的大床邊上,正擺弄著衣服,說:“內褲呢?” 李臻然便又從抽屜裡給他翻找出一條內褲。 李臻若拿在手裡,說:“這是穿過的。” 李臻然跟他說:“這裡沒有新的了,不穿就沒有。” 李臻若默然,最後還是把內褲穿上了,穿李臻然的舊內褲有什麼關係,自己都讓李臻然為所欲為了,不在乎這點。 李臻然看他穿戴整齊,問他:“你要出去?” 李臻若跟著李臻然出來的目的,當然是為了可以自由活動而不是一整天都被困在李家。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雖然沒辦法急於一時,害怕會被李臻然察覺。可是那樣長久被圈養起來的感覺真不是好受的,哪怕是什麼都不做,自由地上街逛一逛也好啊。 他對李臻然說:“我去街上逛一逛,買點衣服穿。” 李臻然說:“等我下班陪你去。” 李臻若一愣,坐在床邊仰起頭看他,可憐兮兮的樣子,“讓我去吧。” 李臻然冷眼看著他不說話。 到了這時,李臻若已經清楚知道李臻然到底吃哪一套了,他深吸一口氣,伸出手拉著李臻然腰間皮帶扣,把他拉到自己面前,臉幾乎貼在了他小腹,仰起頭看他:“主人,求求你……” 李臻然一隻手揪著李臻若的臉,用力拉扯一下,扯得他臉都變了形,嘴裡叫著“好痛”,才放開手說:“老規矩,記得嗎?” 李臻若連忙說道:“項圈不會取,下午五點之前就回來。” 李臻然拍一下他的臉,從身上取出一張信用卡副卡放在他上衣口袋裡。 李臻若摸了摸胸口的信用卡,舔著臉得寸進尺說道:“再給我點現金吧。” 李臻然冷眼看他,“多少?” 李臻若心裡覺得自己要求有些過分,便抓住了李臻然的手,將他手心貼在自己臉上,說道:“五千。” 李臻然聞言,順手五指收攏揪住他臉,“要來幹嘛?” 李臻若“哎喲哎喲”兩聲,“我欠了人錢,剛好五千塊,別揪了,快腫了。” 李臻然鬆開手,見他臉頰果然紅得厲害,再揪下去估計一時半會很難消腫,說道:“等一會兒。” 從休息室出去,李臻然把華毅邦給叫了進來。 華毅邦進來時,見到李臻若正站在休息室門口整理自己的衣服,頓時腳步停了下來,一臉茫然,他記得剛才李臻然這裡還沒有別的人,而且這個年輕人,不就是上回李臻然帶去淇江那個? 印象中已經挺長一段時間沒見過他了,怎麼又突然出現了? 還有,貓呢? “毅邦,”李臻然喊他。 華毅邦整個人在走神,沒有反應。 李臻然於是敲了敲桌子,又喊道:“華毅邦。” 華毅邦這才愕然轉頭朝他看去,“臻然?” 李臻然說:“你幫我去取五千塊錢現金來。” 華毅邦點了點頭,說:“現在就要嗎?” 李臻然應道:“現在就要。” 華毅邦轉身要出去,可是剛走了兩步卻忍不住轉過頭來問道:“臻然,貓呢?” 李臻然朝李臻若方向看一眼,說:“不是在這兒嗎?” 華毅邦於是也朝李臻若看去,神情變得微妙而奇怪,像是想說什麼,最後卻又忍下了,轉身離開李臻然辦公室。 李臻若把偏長的袖子卷起來一些,心裡想著自己是得去買幾套衣服,穿李臻然的衣服總是有些不合身。 李臻然坐在辦公椅上,對他勾了勾手指,“過來。” 李臻若走過去,被李臻然攬著腰坐在了他腿上,隨後李臻然彎下腰去幫他把褲腳給輓起來一些。 看著李臻然頭頂的頭髮,李臻若不知怎麼突然覺得心跳加快了幾分,就好像心裡慢慢地被什麼東西給填滿,稍微碰觸一下就能感覺到酸酸漲漲的。 於是在李臻然抬起頭時,他伸手抱住李臻然的脖子,對著他的嘴親了下去。 李臻若自己也是個男人,他見識過太多女人,知道什麼樣的行為最讓男人心動。他有些勾引李臻然的刻意,反正什麼事情都做過了,他也無所謂吃虧。自己心裡老是撲通撲通的,沒道理看著李臻然老神在在一無所動。 親吻結束,李臻若見李臻然正看著他。 從小一起在李家長大,李臻若從沒見過李臻然這麼看一個人,他心裡有些歡喜,嘴角忍不住便要翹起,又覺得不好意思,便把頭靠在李臻然肩上,低著頭獨自偷笑。 過了一會兒,聽到華毅邦在外面敲門要進來,李臻若便立即從李臻然懷裡起來,站在旁邊整理衣服。 華毅邦把五千塊錢現金交給李臻然,李臻然接過來之後就轉手給了李臻若,隨後又從自己身上掏了幾張百元鈔票給李臻若,說:“出去打車。” 李臻若笑著說:“謝謝。” 華毅邦沉默地站在一旁,目不斜視。 “還有,”李臻然坐下來拉開辦公桌抽屜,裡面丟了一隻幾乎全新的手機,正是上次李臻若偶然化人形時用過的那隻,旁邊還有他名為李團子的身份證。 李臻然把手機交給了他,可是身份證卻沒拿出來。 李臻若湊近了問他:“身份證能給我嗎?” “不能,”李臻然答得很乾脆。 李臻若於是也不勉強,把錢和手機收好了,親了一下李臻然的臉,說:“我走了。” 李臻然點了點頭。 李臻若經過華毅邦身邊時,跟他揮揮手,“拜。” 華毅邦客氣應道:“慢走。” 李臻若從李臻然辦公室出來,熟門熟路地去坐電梯,他看到專用電梯還停在負一樓,便伸手按了公用電梯。 這時候已經是上班時間,坐電梯上下的人並不算多,在電梯下到十樓的時候,進來了一個穿著西裝的年輕男人。 在看清楚那男人長相的時候,李臻若便是微微一怔。 這個年輕人是他過去的助理,名字叫做嚴修傑。嚴修傑過去和李臻若關係很不錯,也真是掏心掏肺地跟著李臻若在做事,就連李臻若剛剛遭遇變故,最落魄的那段時間,嚴修傑也曾經提著大包小包的食物去李臻若住的地方看望他。 在李臻若被殺害之後,他就沒了嚴修傑的消息,變成貓回來也沒有打算找他,因為身份太過特殊,卻沒料到今天在韻臨的電梯裡面碰到了他。 嚴修傑只是用眼角余光瞟他一眼,便沒有再看他。李臻若知道自己的穿著打扮出現在這裡有些奇怪,看著像是哪個人帶了中學放假的兒子來公司玩似的。 電梯下到五樓的時候,嚴修傑走了出去,李臻若猶豫一下,沒有叫他,還是默默地坐電梯到了底樓。 他從韻臨大廈出來,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心裡盤算著先給鳳俊元打個電話,然後去找夏弘深。他還記得自己欠了對方五千塊錢呢,現在急著把錢先還上。 夏弘深不是個普通人他是知道的,他不只是要還他這點錢,還希望夏弘深能被錢打動,幫他多做點什麼事情,雖然這可能性微乎其微。 結果果然不出他所料,夏弘深在收了他五千塊錢之後,拒絕了他的其他要求,理由是“沒空”。 “夏老師?”李臻若嘗試著用誠意打動他。 夏弘深指了指解剖室裡面,“還有屍體等著我,你要跟我一起進去嗎?” 李臻若說:“算了,您請……” 遭到了夏弘深的拒絕,李臻若覺得是意料之中,並不十分失望。 他從學校出來,當真如同他和李臻然所說的那樣,揣著李臻然給他的卡去逛街了。其實他心裡還惦記著一件事,就是想要找個開鎖的,去他母親曾經住過的那套屋子裡面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 但是他總是擔心搞得動靜太大,會驚動了李臻然。 對於李臻然,李臻若直到現在還沒有打算要告訴他自己的身份,總覺得未來是件很虛無縹緲的事情,甚至在昨天之前,他都不確定自己以後能以什麼樣的姿態活下去。 再等等,李臻若告訴自己,都等了那麼久了,他需要沉住氣,一步一步來。 於是他去了商場,光顧了幾家過去喜歡的休閒裝品牌,買了幾套樣式簡單大方,適合年輕人穿的休閒裝,還去運動品牌店給自己買了兩雙運動鞋和一頂鴨舌帽。 下午五點之前,李臻若提著大包小包東西回去韻臨,結果在樓下被保安攔住了。 露出鴨舌帽下面俊秀的臉,李臻若讓前台給華毅邦打了個電話,在確定了他的身份之後前台才給他放行。 坐電梯到二十三樓,電梯門剛剛打開,李臻若便見到了站在門外等電梯的李臻泰。 他有些詫異,李臻泰也愣了一下,目光上下打量著他。 李臻若干脆裝作不認識李臻泰,從電梯裡出來朝李臻然辦公室方向走去,李臻泰看了他背影一會兒才走進了電梯。 見到李臻然,李臻若先把自己的大包小包放在他辦公桌上,問道:“你大哥過來做什麼?” 李臻然用手指挑開紙袋子看了一眼裡面的衣服,隨口應道:“有事找我。” 說了��於沒說,李臻若以為李臻泰最近忙於婚姻大事,不會有空來見李臻然的。 李臻若站在辦公桌邊上,想了想,把自己買來的衣服鞋子全部搬進了李臻然的休息室,仔細在櫃子裡掛起來。 李臻然站在門口,抱著雙臂問他:“你放在這裡是打算做什麼?” 李臻若回過頭來,說:“當然是每天上午跟你來上班,下午跟你回家啊。” 李臻然說:“別人會以為我有病。” 李臻若心說大家早就覺得你有病了,只是沒人跟你說而已。這麼想著突然又覺得李臻然有些可憐,走到他身邊拉著他在床邊坐下,說道:“不會有人覺得你有病的,只會覺得你很愛貓。” 李臻然聞言突然伸手鉗住李臻若下頜,冷聲道:“是嗎?有多愛你?” 李臻若決定收回對他的可憐,裝作可憐兮兮模樣說道:“我錯了,是我求你每天帶我出來好不好?我在李家一隻貓悶得慌,你也不能在家陪我。” 李臻然哼一聲鬆開了手。 李臻若躺在床上打個滾,身體縮小變回了貓的模樣,他走到李臻然身邊,用身體貼著他手臂磨蹭,尾巴也翹起來去勾他手指。 李臻然把他抱起來丟到了外面的大辦公桌上,坐下來按鈴叫華毅邦進來。 李臻若沒注意他在做什麼,只是見到桌面上有一張素淨的邀請函,忍不住好奇翻開來看,見到竟然是一個慈善晚宴的邀請函。 這個慈善晚宴的主辦方是仁愛慈善基金會,對於這個基金會李臻若有些印象,因為前年的慈善晚宴他是應邀出席了的,他記得岳紫佳是這個基金會的理事之一,而李臻自因為曾經代表韻藝捐獻過一部電影的所有盈利,是基金會的榮譽會長。 李臻若頓時迫切想要知道這個晚宴是不是李臻自和岳紫佳都會出席,他一下子舒展身體變作赤身裸體的青年,跪在辦公桌上,問道:“是不是……” “臻然?”他話音未落,華毅邦從外面打開辦公室門,正看到這一幕。 一切都是瞬息間的事情,李臻然根本沒來得及反應。 華毅邦已經動作迅速地退出去關上了房門,而李臻若有點傻,問李臻然:“他看到了?” 李臻然坐在辦公桌前的座椅上,這個角度看過去風景正好,他臉色陰沉,說:“滾進去。” 李臻若見他生氣了,連忙辦公桌上下來,躲進了休息室裡,順手將門給拉上。 第39章 因為被華毅邦打了岔,李臻若也沒來得及問李臻然那個所謂的慈善晚宴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直到那天晚上,李臻若側躺在李臻然床邊上,一隻手撐著頭,問他:“你要去那個慈善晚宴嗎?” 李臻然正在看手裡一份測評報告,眼睛也沒斜一下,問道:“哪個?” “仁愛那個,”李臻若說。 他在人類和貓的形態之間變幻時,始終沒辦法給自己搞一套衣服來,到現在乾脆就懶了,裸著就裸著吧,反正他李四少過去身材頂贊,女人都喜歡得不得了;現在雖然瘦弱了一些,不過看樣子李臻然挺喜歡的,給他一個人看無所謂。 李臻然聞言,只是“嗯”了一聲。 李臻若在等他下文,結果過了兩分鐘才發現他沒有下文了,便湊近了把下巴搭在他肩上,問道:“去嗎?” 李臻然這回轉頭看他一眼,“去哪兒?” 李臻若覺得他是故意的,拉下臉來看著他不說話。 李臻然伸手捏了捏他的下頜,安撫他愛生氣的小貓,說:“你想去?” 李臻若沉默一下,猶豫自己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然而李臻然已經看穿了他,“你想去做什麼?這個晚宴有什麼特別的?” 李臻若總不能說自己想去打探一下李臻自和岳紫佳有沒有什麼內幕吧? 見李臻若不回答,李臻然說:“我在考慮,沒什麼事可以去看看。” 李臻若看他一眼。 他接著說:“可我沒說要帶你去。” 李臻若已經熟悉他這些把戲了,心說李臻然對於玩弄他這件事倒真是永遠不會厭,默默嘆一口氣,下頜靠在李臻然胸口,抬起眼睛看他,“帶我去。” 李臻然看著他不說話。 李臻若偏著頭把臉貼在了他胸口,手輕輕拉住李臻然放在床邊的那隻手,手指與他扣在一起。 這個動作他做起來挺惡寒,記得以前有個很可愛的小女朋友就常這麼跟他撒嬌,當時他吃這一套,現在李臻然應該也吃這一套。 說起來,李臻然或許是個天生的同性戀,只是他未免掩藏得太好,跟他一個屋子生活了二十多年,家裡竟然沒有一個人發現。就他過去也以為李臻然只是私生活比較乾淨,說不好聽了就是個性沉悶保守,結果沒想到他倒是比誰都會玩。 李臻若這個動作做久了,有些汗顏自己的自甘墮落。 李臻然好一會兒沒反應,後來突然揪住李臻若的頭髮逼得他抬起頭來,說:“你在走神?” 李臻若心裡埋怨死變態這也發現了,身體反應倒是很快,衝著李臻然的嘴就咬了下去,後果自然是把李臻然翻身壓在身下,又一直胡搞到了大半夜。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不只李臻自神色奇怪地看著李臻然,就連溫純和李臻泰也眼神微妙,時不時朝李臻然看上兩眼。 而李臻若這時不得不佩服李臻然,他沐浴在眾人的目光之下,還能夠面無表情姿態坦然地坐在餐廳的椅子上,一邊剝雞蛋一邊招呼李臻若過去。 李臻若有些遲疑,不知道自己要不要過去的好,可是每天都是這麼過來的,突然表現出抗拒才更奇怪吧? 他拖著尾巴走過去,跳到李臻然腿上。 在李臻然喂李臻若吃雞蛋的時候,王媽端著空盤子從他身後走過,突然停下了腳步,說:“哎喲,臻然,你床上是不是有跳蚤啊?你看脖子上怎麼咬了好幾個庖?” 李臻若沒忍住,嘴裡的蛋黃噴了出去。 這一下子好了,整間餐廳裡的人目光全部聚集到了他的身上,就連剛剛拄著拐杖走過來的李江臨也問道:“怎麼回事?” 李臻然很冷靜,他不急不躁地收拾了身前的殘渣,對李江臨說:“貓打了個噴嚏。”隨後又跟王媽說,“可能是吧,你不說我都沒注意,找人把我房間的東西都換一換吧。” 王媽應了好。 李臻然隨後拍一下李臻若的屁股,說:“滾下去。” 李臻若立即便滾了下去,躲到一邊吃他的貓糧去了。 李江臨在飯桌旁邊坐下,問李臻泰和溫純,“明天去拍婚紗照?” 溫純說:“已經定好了,去塞班拍。” 李江臨點了點頭,“快結婚了,這幾天出去就當作休息,回來差不多就該準備辦婚禮了。” 李臻泰笑了笑說:“是啊。” 溫純則只是微微一下,然後低下頭用勺子舀起碗裡的麥片。 李臻泰和溫純飛去塞班島拍婚紗照了,李臻若覺得他們的婚禮實在太著急,現在去拍了婚紗照,回來不到一個月舉行婚禮,然後又要去希臘度蜜月。 而同時,慈善晚宴的時間眼看著也到了。 那天下午,李臻然讓華毅邦陪李臻若去買了套禮服,又去打理了一下頭髮。 李臻若不喜歡李臻然的理髮師,覺得對方不夠新潮時尚,可是華毅邦聽了李臻然的吩咐帶他出來,沒有給他選擇的餘地。 華毅邦直到現在還是混亂的,雖然他聽到李臻然喊這個青年“團子”,也看到每天李臻然帶來的貓消失換作一個漂亮的年輕人出現,可他還是不敢相信這就是那隻貓。 是啊,誰敢相信呢? 李臻若見到華毅邦���快憋到內傷了也不開口問,便也就閉嘴不跟他說,憋死他。 換了一套得體的深色西裝,頭髮被打理得服服帖帖,李臻若看起來就像是個有錢人家的小公子,走起路來微微昂著頭,姿態溫雅得體。 華毅邦取下眼鏡,用眼鏡布仔細擦了擦。 李臻若走到沙發旁邊坐下,一手搭著華毅邦的肩膀,問道:“小華哥,你說李臻自和蘇瑤是不是有一腿?” 這個問題來得太過突然,以至於華毅邦愣了愣,緩緩將眼鏡戴上,說:“我不知道。” 李臻若想要問的本來就不是這個,有些事情李臻然不知道,但是華毅邦未必不知道,他與蘇瑤走得近些,說不定會知道一些李臻自不可告人的隱私。 於是接著問:“那李臻自和岳紫佳呢?” 華毅邦聞言,朝李臻若看去,“為什麼打聽這個?” 李臻若說:“好奇。” 華毅邦搖頭,“我不知道。” 唉,好像沒有人知道。不過想來也是,正是這段關係足夠隱秘,李臻自才會把那麼重要的事情交給岳紫佳去做吧。 跟著華毅邦回去韻臨。 進李臻然辦公室的時候,李臻若忘記了敲門,打開門見到裡面站了個人才微微一愣,本來想關上門出去,卻發現站在裡面的人是嚴修傑,不禁便停下了動作。 嚴修傑見到有人來,對李臻然道:“那我先出去了,李先生。” 李臻然點了點頭,對李臻若說:“進來。” 與嚴修傑擦身而過,李臻若看著嚴修傑背影,問李臻然:“他過來幹什麼?” 李臻然本來順手在收拾桌面上的東西,聞言停下動作,看著他道:“你認識他?” 李臻若沒有承認卻也沒有急於否認,害怕顯得此地無銀,只是看著嚴修傑遠去的背影說道:“長得好帥。” 李臻然動作一頓,手裡的書重重放了下去,身體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翹起一條長腿問他:“有多帥?” 李臻若轉頭朝他看來,突然笑了笑,說:“比你還差些。” 李臻然冷眼看他。 李臻若走過去在他腿上坐下,抬起手臂摟住他脖子,說:“差遠了。” 李臻然依然頂著一副道貌岸然的神情,手卻是摸上了李臻若的大腿。 李臻若連忙抓住他手,說:“別鬧,這裡是辦公室。” 辦公室其實沒什麼,可這裡是李臻然的辦公室,想想還真是夠刺激的。 李臻然聞言竟然當真停下了動作,只是看著李臻若不說話。 李臻若也看他,見到他輪廓俊挺的鼻梁,薄削清淡的嘴脣,突然便有些情不自禁,湊過去親了他一下,心說自己什麼時候審美已經扭曲到了這種地步,看到美女沒什麼想法,反而是對著一個男人會心動不已。 結果被李臻然這麼反問了兩句,李臻若始終沒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他發現最近的情況經常是這樣,他的問題李臻然很少正面回答,反問他兩句他就心虛,結果給對方把話題繞遠了就沒有再繞回來。 晚上與李臻然一起出席慈善晚宴。 別人問起他時,李臻然就說是自己新來的助理,碰上熟悉的人會多問一句“華毅邦呢”,李臻然就面不改色地說這個是新來的生活助理。 李臻若演技也不弱,跟在李臻然身邊,行為語言得體,真像個新來的小助理似的,就是看起來太年輕,而且人也長得太漂亮。 這種晚宴李臻若來過幾次,今天也沒什麼特別的,明明是以慈善為名的募捐,可是宴會廳金壁輝煌冗繁奢華,參加宴會的太太小姐們也是全身上下高檔名牌,掛滿了珠寶首飾。 李臻然與人應酬幾句,帶著李臻若在主辦方給他安排的座位坐下。座位有兩個,本來還有一個是留給他的女伴的,現在被李臻若一屁股坐在了下面。 服務人員立即把酒送了過來。 他們來得算比較早的,不一會兒,李臻若便見到李臻自帶著余冰薇出現了。 他許久沒見過余冰薇了,今天余冰薇穿了一條色彩明亮的禮服長裙,胸口開得恰到好處,展示出她傲人的身材。 李臻自見到李臻然,便帶著余冰薇走過來。 李臻若跟著李臻然站起身來,目光落在余冰薇胸口,有些懷念自己曾經的御用寶地,記得那時余冰薇穿著睡衣時不愛穿內衣,自己就攤平了身體往上面一趴,那滋味真是軟玉溫香在懷,一輩子不曾體驗得到。 他思緒飄遠,沒注意到李臻自和李臻然都朝他看了過來。 李臻自感興趣地對李臻然說道:“二哥,不介紹一下?” 李臻然沒有回答,而是問李臻若道:“喜歡嗎?” 李臻若一愣,回過神來,知道李臻然定是不高興了,稍微一猶豫,湊到李臻然耳邊低語道:“你知道我喜歡又長又硬的,不喜歡又圓又軟的。” 這話當真下流,可是李臻若覺得李臻然會喜歡聽。 果然李臻然沒有繼續跟他追究這事。 李臻自一直打量著他們,見到這個年輕人湊到李臻然耳邊說話時,不禁露出曖昧的笑容來。 李臻然這才對他們互相介紹:“這是我新來的助理。”他主要是要介紹李臻若的身份,至於李臻自和余冰薇,這隻貓都是熟悉的。 李臻自與李臻若握了握手,對他二哥說道:“二哥,你連個名字也不介紹,未免太過小氣。” 這一回,在李臻然開口之前,李臻若先微笑著說道:“我叫Jason,三少你好。” 在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李臻自臉色微變,就連李臻然也不禁看他一眼,目光微微下垂。 李臻若一臉不察,天真無辜的模樣。 余冰薇是唯一一個不知情人,她與李臻若微笑著打了招呼之後,立即便向李臻然詢問起她的貓來。 李臻然對她說:“余小姐請放心,團子很健康,也生活得很開心,歡迎你隨時來看它。” 余冰薇說:“我想也是,它開心就好。” 李臻若看余冰薇眼神真誠,多少有些觸動,心想余冰薇其實是個挺好的女人,可惜李臻自不懂得珍惜,還要跟溫純、岳紫佳這些人糾纏不休。 寒暄完,李臻自帶了余冰薇去他們的座位坐下。 今晚李臻自是以韻藝老闆的身份來的,而李臻然還不足以取代李江臨作為韻臨的大老闆過來,只是以他李家二公子的身份收到的這份邀請函。 在李臻自帶著余冰薇離開,李臻若隨著李臻然坐下來之後,他猛然間注意到角落有個人在朝他們這邊看。 李臻若轉頭去看,發現竟然是穿著一身銀色晚禮服的岳紫佳。 岳紫佳站在角落,見到李臻若看過去,禮貌地露出微笑點了點頭。李臻若便奉還了她一個天真燦爛的微笑,伸手抓起桌面上的小蛋糕,問李臻然:“我能吃嗎?” 李臻然看他一眼,說:“隨便你。” 李臻若便把蛋糕往嘴裡送。 李臻然看著他還算是優雅的吃相,突然問道:“為什麼要叫?” 李臻若嘴裡嚼著蛋糕,雙眼望天想了想,說:“我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 李臻然問他:“哪裡聽過?” 李臻若神情恍惚,仿佛不自覺地舔了舔手指上沾著的奶油,說:“我不記得了。怎麼?這個名字有什麼特別的嗎?” 他本來以為李臻然不會回答他,卻沒料到李臻然聞言說道:“是我四弟的英文名字。” 李臻若每天在李家混跡,當然不可能假裝不知道李臻然有個已逝的四弟,他看向李臻然,問:“是房間在二樓關著門的那個嗎?” 李臻然“嗯”一聲。 李臻若遲疑一下,說:“那我還是別用那個名字了……” 李臻然說道:“無所謂,你都告訴老三了,改來改去反而奇怪。” 李臻若稍微猶豫,說:“我怕你聽到了會想起你四弟。” 李臻然語氣平靜地說道:“沒關係。” 這時,慈善晚宴的主持人已經拿著麥克風上台,請各位嘉賓落座,準備開始今晚的慈善募捐活動。 這場慈善晚宴不只邀請了國內許多家境顯赫的企業家,還請了不少明星作為募捐的演出嘉賓。 李臻然已經坐在這裡了,肯定今晚是做好了準備要捐款的,他漫不經心靠坐著,目光落在舞台上。 李臻若卻分心把注意力放在李臻自和岳紫佳的身上了,到現在為止,兩個人還沒有過交流,不過李臻若相信他們兩個在同一個場合出現,總是會露出些馬腳的。 台上的歌星獻唱完歌曲,主持人上台誦讀今晚的捐款項目,然後進行募捐。 不管是個人還是企業,捐款的數目都會在現場公布,既滿足大家的一片善心,又能滿足大家的一顆虛榮心。 李臻若端起酒杯緩緩喝了一口,見到李臻自突然起身,與旁邊座位的余冰薇說了句話,便朝著外面走去。 就在這時,李臻若注意到坐在另外一角的岳紫佳也站起身來朝外走去。 李臻若把杯子往桌面一放,對李臻然說:“去趟衛生間。” 他跟了出去,然而剛剛從宴會廳出來,便兩個人都不見了蹤跡。宴會廳外面是個大露台,此時有不少人端著酒站在露台上聊天,可是其中並沒有李臻自和岳紫佳的蹤跡。 猶豫一下,李臻若朝衛生間方向走去,一路上並沒有見到什麼人,直到他進了衛生間打算洗一洗手,正好碰見了李臻自。 李臻自似乎真是來上廁所的,他小解完站在水池邊洗手,從鏡子裡看著李臻若。 李臻若對他微笑一下,顯得有些靦腆。 李臻自於是也笑了笑,問他:“我二哥什麼時候捨得拋棄華毅邦那個老古董,換了一個這麼水嫩的小助理?” 李臻若不想回答他這個問題,便乾脆裝作不會回答的模樣,低下頭依然尷尬地笑著。 李臻自緩緩洗完手,對他說:“我真不知道二哥還有這種愛好。” 李臻若心說:你說得對,我以前也沒想到。不過嘴裡乖乖說道:“三少你誤會了。” 李臻自顯然已經認定了李臻然和面前這個青年的關係,帶著曖昧的笑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朝外面走去。 李臻若等了兩秒,裝作不急不緩的模樣跟出去,見李臻自朝著宴會廳方向走去。 他真的沒打算跟岳紫佳說兩句悄悄話? 李臻若遠遠跟在後面,見他進去了宴會廳的大門,隨後走到宴會廳門口朝裡面看去,見到岳紫佳依然不在,不禁有些好奇她去了哪裡。 他沒有進去宴會廳,而是又回到了大露台上,這回竟然發現了岳紫佳。 岳紫佳獨自站在露台一角,低著頭正與人打電話。 李臻若放輕了腳步,像一隻貓那樣靠近她身後,聽到她說:“你這個時候還能記得我?” 這分明是與情人打電話的語氣。 接著岳紫佳又說:“你覺得我相信你嗎?” 是誰?不會是李臻自,因為李臻自剛剛進去坐下,不可能當著余冰薇的面和岳紫佳打這通電話。 岳紫佳在外面交遊廣闊,不只一個情夫也說不一定,這通電話未必是打給李家人的。 然而緊接著,李臻若聽岳紫佳低聲說道:“你們李家人今天來了兩個,三少帶余冰薇來的,二少帶了個男孩子。” 李臻若驀然睜大眼睛。 “很漂亮的男孩子,”岳紫佳接著說,“好吧,拜拜。” 她掛斷電話,一轉身就見到了身後的李臻若。 第40章 李臻若反應很快,在看到岳紫佳掛電話的時候,便舒展身體伸了個懶腰,還大聲地打了個哈欠。 所以岳紫佳一回頭,便見到李臻若懶腰已經伸了一半,而且同時身體往前撲在了露台的圍欄上,像是剛剛跑過來似的。 見到岳紫佳看他,李臻若轉過頭去,先是禮貌地笑了笑,隨後神情有些疑惑,最後是恍然大悟,“我們之前見過對不對?” 在他第一次化人形,李臻然帶他去那間私房菜館時,他和岳紫佳碰過面,就是不知道岳紫佳還有沒有印象。 岳紫佳微笑著,“你還記得我啊,你是李二公子的朋友吧?” 李臻若說:“我是他助理。” 岳紫佳也不知道相不相信,只是維持著溫和的笑容,伸出一隻手來,“我叫岳紫佳。” 李臻若心裡暗罵李臻然在身份證上給他搞了個李團子的名字,讓他根本沒辦法說出口,只能說道:“我叫Jason。” 岳紫佳臉上笑容不變,眼神卻閃爍一下,“Jason?臻然有沒有告訴你,你和他弟弟的英文名是一樣的?” 李臻若點了點頭,“有啊,我還想說要不要換一個,免得他叫我名字就想起他弟弟。” 岳紫佳笑道:“你和他弟弟一點不像,應該不會的。” 這時,有一名基金會的工作人員在宴會廳門前叫岳紫佳過去一趟,岳紫佳便只能跟李臻若告辭道:“我還有些事情,以後有機會和臻然一起出來聚一聚吧。” 李臻若點頭,“好啊,美女姐姐。” 岳紫佳微微低頭,笑容帶著幾分嬌羞,“我先進去了。” 等岳紫佳越過李臻若身邊朝宴會廳走去,李臻若看著她的背影,笑容慢慢變淡,她在給誰打電話? 剛才聽到岳紫佳說“你們李家”,他第一反應就是她在給李臻泰打電話,因為已經不可能是李臻自和李臻然了,可是到了後來,李臻若突然冒出來一個想法,有沒有可能是李江臨呢? 會不會一切都是李江臨自導自演,在知道了他不是自己親生兒子的情況下,找人做了這份鑒定,然後演一場戲來給他看? 可是必要是什麼? 李江臨完全可以親自出面,把這份鑒定丟在他面前叫他從李家滾,而大可不必這般畏畏縮縮躲在人後。相比之下,倒是李臻泰的嫌疑要大得多。 李臻若覺得心臟跳動得厲害,他一直把目標放在李臻自身上,現在看來,很可能是他錯了,也許岳紫佳並不是李臻自的情婦,根本就是李臻泰的情婦。 他本來是找個藉口出來跟蹤李臻自和岳紫佳,現在卻真的不想進去了,身體微微前傾靠在露台的欄桿上看著遠方,腦袋裡想的卻是李臻泰這個人。 李臻泰從小性格有些溫吞,成績一般,長相也不像三個弟弟出眾,這樣的大哥並不討父親歡心,卻讓李臻若覺得還好相處,因為沒有什麼侵略感。 他和李臻泰感情說不上好,只是不如李臻然那般冷淡,也少了與李臻自那般的矛盾。他知道李臻泰也是不甘心的,並不指望李臻泰能夠站在他那邊,可是這樣對他下狠手,說實話,他心裡有些不好受。 手掌貼在金屬欄桿上,在盛夏的夜晚也能夠感覺到一絲冰涼,宴會廳裡有空調,而這外面卻是暑熱難消,李臻若伸手拉扯著衣服領結,想要鬆開一些,緩解內心的憋悶。 一隻手臂突然繞過他身側握住了欄桿,他感覺到背後有人貼了過來。 還沒轉頭,李臻若就敏銳地察覺到了那是李臻然的氣息。 “在看什麼?”李臻然問他。 李臻若沉默一下,手肘支在欄桿上,雙手撐著臉說:“太無聊了,什麼時候能完?” 李臻然說:“是你要來的。” 李臻若老實地說:“我錯了。” 李臻然拍拍他的頭,“我們先走吧。” 這天晚上,李臻然捐了二十萬給仁愛基金會一個救助被拐賣兒童的慈善項目,便帶著李臻若先離開了。 在車上,李臻若有些情緒不佳。 他把頭靠在了李臻然肩上。 李臻然背靠座椅坐著沒有動,過了一會兒抬手揉了揉他的頭髮。 李臻若便雙手環住李臻然的腰,將自己完全倚靠在他的懷裡。 司機從後視鏡看他們一眼,小聲問李臻然現在去哪裡。 李臻然說:“回家。” 司機有些遲疑,“回李宅?” 李臻然“嗯”一聲。 司機顯然覺得奇怪,他不明白李臻然怎麼敢這麼明目張膽帶個男孩子回家,不過他向來是隻聽吩咐並不過問的,便沒有再提出疑問,沉默地送李臻然他們回家。 回到家裡,司機把車停在噴水池前面,等到兩個人下車便開車去了車庫。 李臻若抓著李臻然一隻手臂,看屋裡客廳還亮著燈,小聲說:“王媽還沒睡。” 這時候李江臨就算沒睡,也一定在自己房間或是書房,會在客廳裡開著燈看電視的,只有王媽。 李臻然轉過頭問他:“你要怎麼進去?” 現在李臻若進去就肯定會被王媽看到,他可不願意就這麼暴露在李家人面前。 李臻然問這句話的意思是讓他變回貓咪的樣子再回去,不過李臻若卻有些不情願,說:“我從後面爬窗子進去。” 李臻然聞言笑了,“你去吧。” 說完,他竟然不管李臻若,自己朝著屋裡走去。 李臻若一愣,心說李臻然居然不怕他跑掉,就這麼把他丟下不管了,實在有些可氣!不過不管心裡怎麼吐槽,他自己還是乖乖繞到別墅側面,抬起頭朝上張望,不一會兒便見到李臻然的房間窗戶透出來燈光。 李臻然打開窗戶,探出頭來對他勾了勾手指。 李臻若脫下外套,袖子打個結綁在腰間,然後輓起襯衣的袖子,雙手按在一樓的窗台上用力一撐便爬了上去。 果然人爬墻的本事跟貓比起來差遠了,李臻若心裡想著,一邊伸手去夠旁邊的管道,想要攀著管道上去二樓。 突然間,從樓下傳來一陣激烈的狗叫聲。 李臻若踩著管道固定處的腳一滑,差點沒掉了下去,他一扭頭,見到一頭金毛大狗朝著這個方向跑來。 朱凱時不時在家,時不時又帶著他的狗在外面住,今天早上人都還不在,卻不知道這時候怎麼又帶著狗回來了。 二黃見到有人爬窗戶,便盡職地大叫著跑過來抓小偷。 因為它平日裡非常乖巧,從來不會亂吠,今天發出這麼焦躁的叫聲,一聽便是家裡出了什麼特殊狀況。 李臻若頓時心慌起來,同時聽到前面客廳大門打開,有人往外走來的聲音。 他眼睛一閉,抱著水管變回了貓的模樣,迅速網上竄去。只是全身的衣服瞬間散落下去,外套一下子罩在了二黃的腦袋上,二黃在猛然襲來的黑暗中驚恐地轉了兩個圈,叫聲更慘烈了。 “怎麼了?怎麼了?”王媽已經跑到,緊跟在她身後的人是朱凱。 李臻若竄到了三樓,小心翼翼從窗台探出頭去看,只見到自己落了一地的衣服,甚至還有條內褲掛在了水管上,李臻若一瞬間有點傻眼。 朱凱仰起頭朝樓上看,也見到了那條掛在水管上的內褲,一臉疑惑,看了看二樓方向,又仰頭看三樓。 李臻然這間房間下面是李臻泰的房間,李臻泰這段日子和溫純去塞班島拍婚紗照了,房間裡根本就沒人。 王媽還在一驚一乍的,“這誰啊?衣服到處亂扔?” 朱凱說:“臻泰不在,臻然是不是喝醉了?” 李臻若連忙回頭去找李臻然,卻發現窗戶還開著,李臻然卻根本不在房間。 “是我的東西,”李臻然的聲音突然從樓下傳來。 原來他在見到李臻若惹了麻煩之後,便已經下樓,準備給他收拾爛攤子了。 朱凱笑了兩聲,“然哥,你這大半夜的天女散花啊?內褲都還掛在水管上面。” 李臻然聞言朝樓上看一眼,正看到把頭縮回去的李臻若。 他說:“我把髒衣服裝在籃子裡順手放在窗台上,結果被貓給推翻了。” 王媽說:“原來是這樣,我說大晚上的,嚇了我一跳。” 李臻然笑笑說:“不好意思,看來二黃也是給嚇到了。” 說完,他自己蹲下來開始撿衣服,王媽連忙幫他,說:“我來吧我來吧,收拾了順便送去清洗。” 李臻然便把撿起來的衣服順手交給了王媽。 朱凱還穿著睡衣,這時拍一下二黃的腦袋,說:“快去睡覺了,沒事兒別大驚小怪的。” 可惜二黃不能說話,它到現在還滿臉恍惚,不明白剛才一個人怎麼突然就變成貓了。 王媽把衣服收拾起來,抬起頭望著掛在二樓的內褲,為難道:“這怎麼辦?明早我叫人搭梯子摘下來吧,今天太晚了。” 李臻然說:“沒事,我會收拾,你們去休息吧。” 朱凱打個哈欠,跟李臻然揮揮手,帶著狗離開了。 王媽於是也抱著衣服離開,走之前跟李臻然說叫他早點睡。 李臻然回到三樓房間,進門之後李臻若依然站在窗台邊上,正在看著他。他走過來拍一下貓屁股,“去把你內褲撿回來。” 李臻若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爬出去沿著管道下去,用爪子把他的內褲勾下來,然後叼著回來李臻然的房間。 那天晚上,李臻若覺得有些疲倦,怎麼說,就是經歷過大事之後那種身心俱疲的感覺,整個人提不起精神,可真要是躺著了又睡不著。 他懶得洗澡,便維持著貓的形態,讓李臻然把他抓去浴室清洗。 洗完澡用電吹風吹毛,風柔和溫暖,懶洋洋拂過柔軟的絨毛,不禁整個身體都放鬆了。 睡覺時,李臻若就趴在李臻然頸邊。過一會兒他翻個身仰躺著,把壓在屁股下面的尾巴使勁伸出來,抬起爪子在黑暗中看過去。 並不是說李臻自換作了李臻泰就更叫他難以接受,而是這種對著自己過去的兄弟一個接一個懷疑下去的心情太過於難受,如果讓他重新來過一次,是不是他選擇不爭不貪,安安穩穩做一個紈褲少爺,就不會遭遇這些了呢? 貓爪子小巧可愛,指甲鋒銳。 李臻若有時候會覺得這種生活也沒什麼不好,安於現狀所以格外幸福,可他就是還忘不了放不下,他的仇只能夠自己報。 心情鬱郁之時,李臻若突然被身邊躺著的李臻然一把抓住了貓耳朵。 因為他太過於專心在惆悵,所以根本沒注意到李臻然什麼時候醒了,這時給嚇了一跳。 李臻然聲音帶著濃重的睡意,“你在搞什麼?你知道你耳朵不停動,在我臉上掃來掃去的很煩嗎?” 李臻若不吭聲,抬爪子從李臻然手裡想要把耳朵給搶回來。 李臻然鬆開手翻了個身背對他繼續睡,李臻若扒拉一下耳朵,追著貼上去把頭埋在他肩上,也閉上眼睛睡覺了。 接下來的一天是週末。 難得的假期,李臻然抱著他的貓躺在床上睡懶覺。 而李臻若也因為心情不好,所以趴著也不想起床。他早就醒了,見李臻然還在熟睡,便收起了鋒銳的爪子,用肉墊去碰觸李臻然的嘴脣。 他動作很輕,碰了一下李臻然的嘴脣立即把爪子縮回去,然後又輕輕碰他鼻梁。 在李臻若反覆不斷地騷擾下,李臻然一把抓起他丟下床,翻了個身繼續睡。 李臻若立即爬了回來,這回爬到他肩上趴著,用爪子按著尾巴,去撓他的鼻子。 李臻然慢慢睜開眼睛,冷冷看他一眼。 李臻若立即轉身跳下床,竄上了窗台才回頭來看李臻然。 李臻然坐起身,卻並沒有來追他找他算賬,而是抬起手捂著臉又悶了一會兒,才下床朝衛生間走去。 李臻若盯著衛生間房門看了一會兒,突然聽到樓下傳來有人大聲說話的聲音,他不禁轉頭去看,見到朱凱正站在游泳池邊上,指揮著家裡兩個工人清洗游泳池。 不知不覺已經是夏天最熱的時候了,因為李臻然他們兄弟幾個一直沒空,也沒人要求把游泳池清理出來。今天朱凱大概是來了興致,一大清早就讓王媽叫人來清理,下午灌了水就能游泳了。 第41章 李臻然下來吃早飯的時候,朱凱興致勃勃對他說:“臻然,下午游泳?” 李臻若比李臻然先下樓,趴在飯桌旁邊看今天的早飯,聞言扭過頭去看李臻然。 李臻然笑了笑,應道:“可以。” 李臻若知道李臻然游泳技術很棒,他記得李臻然在讀高中的時候好像參加過全國性的游泳比賽,最後雖然只是得了第二名,可是那時候李臻若已經覺得非常厲害。 印象裡他曾不止一次見到李臻然在家裡的泳池前面,穿著一條深色的泳褲,舒展修長的身體跳入水中,像一條魚一般劃破水浪往前游去。 後來年紀大了,慢慢的在家裡時間變得少,與李臻然的交流也少,反倒是沒什麼記憶了。 家裡的工人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將游泳池清理出來,中午開始放水,下午李臻若睡個午覺起來,趴在三樓李臻然房間窗台往下面望,便見到水波盪漾,仿佛能夠感覺到涼爽的水氣撲面而來。 朱凱最積極,他換了一條泳褲,露出稍顯瘦削蒼白的身體,站在泳池邊上對著李臻然房間窗戶大喊:“臻然,下來游泳!” 王媽拿著她沒打完的毛衣坐到了泳池旁邊的陽傘下面,笑著看朱凱在游泳池邊鬧騰。 李臻若這時跳下窗戶,跑到床邊用爪子扒拉還在睡午覺的李臻然,催促他去游泳。 李臻然揉揉眼睛坐起身,過去打開衣櫃開始翻找他的泳褲。 等到李臻然穿著泳褲站在游泳池前面的時候,李臻若沒來由覺得有些興奮。李臻然的身材比起朱凱不知道好了多少,肩寬腰窄肌肉緊實,他做了個標準的入水動作,李臻若在旁邊打了個轉,差點掉進泳池裡。 隨即他冷靜了下來,心想自己在興奮個什麼勁兒。 李臻然沒有跳進水裡,而是抬手對著旁邊李臻若屁股一拍,把他先拍了進去。 李臻若“啪嗒”一聲掉進水裡,只濺起一點點小水花,隨即手忙腳亂刨了起來,他本來是會游泳的,可是這時候四肢不協調,完全不知道該怎麼游得起來。 王媽發出一陣大笑聲。 緊接著李臻然跳下水,手掌支著他前肢把他給托了起來。 李臻若驚魂未定,把吞進去的水吐出來,然後大口喘著氣。 李臻然抬起手把他放到泳池岸邊,之後伸展雙臂劃開水浪,修長而矯健的身體裹著白色的水花如離弦之箭般疾射而出。 李臻若站在岸邊,全身的毛濕漉漉粘在身上,看起來又瘦弱又可憐,他打了兩個噴嚏,盯著水裡的李臻然發起愣來。 朱凱坐在一旁,拍了一下二黃的頭,讓它自己去玩。 二黃朝著李臻若方向過來,低下頭嗅了嗅他。 李臻若連忙起身挪開一些。 二黃跟了過來,似乎充滿了好奇,湊近他頭頂使勁兒聞。 這時李臻然已經一個來回又游到了泳池邊上,他伸手把李臻若抓起來放在自己肩上,李臻若害怕滑下去,連忙用爪子扒緊了李臻然的脖子。 “今天這麼熱鬧?”從岸邊突然傳來了李臻自的聲音。 李臻若轉頭去看,見到李臻自穿著休閒西裝,黑色皮鞋踩在泳池旁邊的白色瓷磚上。 朱凱剛剛跳進水來,見到李臻自,說:“daniel,下來玩兒。” 李臻自從昨晚的慈善晚宴之後就沒有回來,應該是余冰薇那裡過的夜。他這時在泳池邊上蹲下,笑著說:“我游泳不行,還是看二哥游最漂亮,動作都是專業的。” 李臻然一身小麥色的肌膚沾著晶亮的水珠,在陽光下光澤熠熠,李臻若抱著他脖子從他肩膀探出頭往下看,正看到結實而柔韌的胸膛,平坦的小腹線條分明延伸到泳褲裡面,遮蓋了最美的風景。 好吧,李臻若知道那下面是個什麼厲害玩意兒,想到這裡突然就有些害羞,就像是個情竇初開的少女。 他把臉埋在李臻然脖子上,用力蹭了一下,感覺到李臻然抬手托著他的屁股。 不知道什麼時候,李江臨也拄著拐杖來了泳池邊上。 王媽連忙起身把自己的座椅讓給他,重新拿了個小凳子來放在旁邊坐下。 李江臨端正坐在椅子上,目光從李臻然身上掠過,看了看朱凱,最後對游泳池邊的李臻自招手,“過來。” “爸爸?”李臻自聞言連忙走過去,微微彎下腰等他說話。 李江臨說:“你昨晚去哪兒了?” 李臻自經常在外面過夜,李江臨也熟悉他這個兒子,慣常來說都不會怎麼過問,沒想到今天會突然這麼問了一句。 稍微遲疑,李臻自說:“跟朋友出去玩了。” 李江臨目光落在游泳池裡,對李臻自說道:“你大哥就要結婚了,這段時間還是規矩一點。” 李臻泰結婚和李臻自有什麼關係?要李臻自規矩有什麼用? 李臻自微微蹙眉,嘴裡乖巧應道:“是的,我知道了。”腦袋裡卻不由多想了一些。 泳池裡面,李臻若還扒著李臻然不肯放開。 李臻然不去掰他爪子,而是乾脆地整個人往水下沉去。李臻若便只能跟著他沉入水中,咕嚕咕嚕喝了幾口水,再被李臻然一把撈起來。 這回他不肯再扒著李臻然不放了,而是拼命往岸邊游去,揮舞著他的小爪子。 李臻然也沒有再逗弄他,抓著他把他丟上了岸。 按說李臻然下午游了泳,到晚上已經筋疲力盡早早睡了才是,卻不知怎麼搞的,他反而像是精力沒釋放完,到了晚上逮著李臻若使勁兒折騰。 李臻若覺得自己像是又溺了一次水,隨著李臻然的激烈動作沉沉浮浮,頭暈腦脹地想著幸好樓下李臻泰兩口子出去了,不然這樓層隔音效果再好也經不起這麼整的。估計明天早上起來,都會以為李臻然是變態了。 儘管開著空調,李臻若還是出了一身汗黏在皮膚上,被李臻然從後面抱在懷裡,掙扎著想去洗個澡。 李臻然到了這時卻還沒有睡意,他一隻手緊緊箍著李臻若的腰,另一隻手扳著他的臉非讓他轉過來看著他。 李臻若脖子差點沒給擰斷。 李臻然說:“你是貓妖?” 這話題許久沒有提起,李臻若自己都差點忘了。他剛剛化人形的時候,李臻然就懷疑過他,覺得他知道太多,並不像是個剛剛化人形的懵懂小貓妖。 後來給他打了岔,許久不見提起,不知今天怎麼幹他幹出感覺來了,突然抓著他又問起這件事來。 李臻若說:“是啊,不然我是什麼?” 李臻然捏著他臉的力道一點不小,“我看你是千年老妖怪吧?” 李臻若想翻白眼,反駁道:“我哪裡老了?” 李臻然說:“是不是黑山老妖派你來勾引男人,吸人陽精的?” 李臻若深吸一口氣,抓著李臻然的手掀開,“別扯淡,你自己要往死裡折騰我,現在好意思怪我?”他翻個身坐起來,腰還有些酸軟無力。 李臻然一隻手撐著頭,似笑非笑地看他。 李臻若轉過頭來,猶豫一下又整個身子轉過來,大喇喇盤腿坐在李臻然面前,說:“我不是什麼千年老妖,我就是一隻普通的小妖,遇劫難受了點傷,為保心脈化作幼獸形態,流落到寵物店剛好被人買了去。” 這完全是胡扯了,如果李臻然要打破沙鍋問到底,李臻若還真不一定能把整個故事圓回來,可他覺得李臻然的性格是不會問太多的。 本來一隻貓變成人就足夠匪夷所思了,乾脆就再扯得玄幻一點,給他自己編一個合理的來歷。 再說了,這世界是真有妖怪的,你看夏弘深不就是? 李臻然果然沒有追問到底,他只是抬起手,摸著李臻若胸口,正對著心臟的地方,問他:“傷好了嗎?” 李臻若感覺到自己心臟撲通撲通狂跳起來,他怔怔看著李臻然,說:“好了,你看我都能夠維持人形了。”說完,他又舔了舔嘴脣,想要掩飾自己緊張的情緒,說,“之前只有發情的時候,靈力不穩定才能夠變成人形。” 李臻然手抬高,手指撫摸他水潤的嘴脣。 這種溫情脈脈的對視實在讓李臻若覺得有些不好受了,他幹脆眼睛一閉,朝著李臻然撲過去把他壓在床上吻他的嘴脣。 廢那麼多話做什麼,還是直接做吧。 星期天晚上,李臻泰和溫純拍完婚紗照從塞班回來了。他們這一趟去的時間不長,主要是接下來還有許多關於婚禮的事情需要籌備,根本沒有太長的喘息時間。 李臻自因為被李江臨敲打了,這兩天異常老實,吃完晚飯就回房間把自己關起來,沒有騷擾過溫純。 吃飯的時候,朱凱問溫純:“好玩兒嗎?” 溫純笑了笑,“有什麼好玩的,就是忙著拍照,累死了。” 朱凱笑著說:“女人一輩子最美的時刻,跟最愛的男人,穿著最漂亮的衣服,在最美的地方留下愛的紀念,累點算什麼?” 溫純聞言依然笑著,可是仔細看的話,這笑容多少有些勉強,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李臻若趴在一邊,心想朱凱肯定是故意的,當初他專門打電話讓朱凱轉告李江臨溫純的事情,朱凱當然不可能這麼快就忘記了。 他這是明知道溫純對李臻泰感情有問題,故意說來刺激人的。 朱凱真是個賤人! 李臻若舔了舔爪子,看向正在與李江臨說話的李臻泰:那天晚上跟岳紫佳打電話的人是你吧? 星期一上午,韻臨有個規模比較大的董事會,李江臨被邀請出席。 李臻若跟著李臻然混進韻臨,李臻然顧不上他,收拾了東西便朝會議室走去。留下李臻若自己穿上一套衣服,又翻箱倒櫃一番還是沒能找到自己的身份證,只能將就收好了錢和卡出門。 華毅邦這時也已經跟著李臻然去會議室了,李臻若剛剛從李臻然辦公室出來,便見到對面辦公室門打開,李臻自行色匆匆往電梯方向走去。 見到李臻若,李臻自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隨後對他微笑道:“你來找我二哥?” 李臻若裝得怯生生的模樣,“然哥說他開會,讓我先走了。” 蘇瑤緊跟在李臻自身後出來,見到了李臻若有些詫異,不過她隨即便提醒李臻自道:“快遲到了。” 李臻自便沒有時間再與李臻若廢話,按了電梯匆匆進去。 李臻若等他離開,這才按了向下的電梯按鈕,站在走廊上安靜等待著。 他今天有點事情打算要去做,這件事擱在他心裡已經挺長一段時間了,一直沒有行動是因為顧忌著李臻然。 到如今他脖子上還帶著李臻然給他親手戴上的項圈。而且為了讓他在維持人形的時候不太突兀,李臻然給他換了一條更細的項圈,不仔細看的話,像是戴了一條項鏈在脖子上。這個項圈依然有定位功能,而且除了用剪刀剪掉,李臻若自己不知道密碼是無法取下來的。 戴項圈的理由,是因為李臻若偷跑過一次,李臻然說要杜絕這種行為。但是李臻若並不知道李臻然平時會不會一直鎖定他的行蹤,觀察他去了哪裡。其實對於李臻然來說,就是沒有這個項圈,想要知道他去了哪裡也不是難事。 當然李臻然不一定會這麼做。 在慈善晚宴偷聽到岳紫佳與李家“那個人”的電話之後,李臻若心裡一直梗著一根刺。他已經認定那個電話一定是跟李臻泰打的,可是又總有個聲音告訴他,要排除李江臨的可能。 岳紫佳哪裡來的李江臨的精液?她勾搭了兒子又勾搭爸爸? 李臻若心情煩躁,惦記起趙雨瓊的舊居。上次去時,他便想著要找人開鎖進去看看還能不能找到什麼趙雨瓊的遺物,之後因為各種事情不得不暫時放下。 到現在,李臻若覺得自己有些等不及了。 他走出電梯時,突然想如果李臻然知道了問起他,他應該如何回答。想了想又覺得自己沒辦法回答,因為李臻然是個聰明人,如果牽扯到了李臻若的母親,還想要撇清關係隱瞞身份,他是肯定不會信的。 那到時候該如何就如何吧,李臻若心想,反正他確定李臻然跟這件事情沒有一點關係。 第42章 找人去趙雨瓊舊居開鎖這件事情比李臻若預計的要容易許多。 他一開始擔心隔壁的鄰居會當他是賊出來責問他,卻沒料到那棟樓當真是拆遷在即,就連最後剩下的寥寥幾家住戶也都搬走了。 李臻若找了一個不怎麼正規的開鎖匠,花了一百塊錢讓人幫他把門鎖給打開。 鎖匠收了錢走人,李臻若緩緩推開塵封許久的木門,撲鼻而來盡是陳舊的霉爛味道。其實屋子裡收拾得很乾淨,雖然趙雨瓊走了,但是李江臨因為找人來把房間清掃過,所有的傢具都用白布罩起來,窗戶全部從裡面緊鎖著。 只不過李江臨在找人收拾過屋子之後似乎就將它遺忘了,這麼多年來再沒有人進來動過這些傢具。 屋子裡傢具很簡陋,只是個一室一廳的小套房,電視機款式還很老舊,李臻若有些懷疑現在根本沒辦法用了。他靜靜在客廳站了一會兒,恍惚中似乎看到一個年輕女人挺著大肚子艱難地在沙發上坐下,然後低下頭,神態溫和地撫摸自己的肚子。 他深呼吸一口氣,朝著趙雨瓊的臥室走去。 臥室裡有一張大床、一個床頭櫃、一張書桌還有一個衣櫃。因為房間不大,所以傢具都擺放得很緊湊。 李臻若伸手拉開櫃子,本來以為能看到趙雨瓊以前的衣服。說實話他情緒很複雜,甚至有些害怕,可是當他拉開櫃子門,卻發現裡面什麼都沒有。 愣了一下,李臻若心想不知是不是有習俗要將去世之人的衣服全部燒掉,他對這些不太懂,但是小時候好像也聽說過。 於是走到書桌前面,李臻若坐下來打開抽屜。 抽屜裡有些雜物,包括一些女人的小首飾,其中一條紅寶石的項鏈在現在看來非常俗氣,那紅寶石也明顯是個人工的假寶石,並不值錢,可趙雨瓊還是仔仔細細收了起來。 李臻若在右手邊的抽屜發現了一本相冊,他急忙拿了出來翻開來看,卻發現是一本空相冊,裡面一張照片都沒有貼。 愣了一下啊,李臻若才注意到那是一本兒童相冊,從滿月到一歲、兩歲,記錄孩子成長的軌跡。他心想這可能是趙雨瓊給他準備的,然而很可惜,她並沒有能陪伴自己的兒子長大成人。 有許多情緒,以為自己並不會在意,可是到了這個時候卻洶涌而出,李臻若低下頭把相冊放了回來,緩緩閉上眼睛。 翻遍了書桌的抽屜都沒能找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並沒有找到一封信件或者他所希望的日記本,正如這空空盪蕩的房間,沒能留下多少關於這個女人的記載。 李臻若站起身,把最後的希望落在了床頭櫃上。 床頭櫃有兩個抽屜,上面那個放著鑰匙和一些老舊的證件,而下面那個抽屜打開卻是空的,底層鋪著報紙,或許以前是用來放襪子內衣褲之內的私物。 李臻若本來是蹲在床邊,這時想要起身,卻突然注意到在床墊下面似乎夾著一張白色的紙片,露出了小小一個角在外面,如果不仔細看的話,根本注意不到。 他伸手抓住紙片,另一隻手抬了一下床墊,把紙片抽出來,這才看清楚是一張照片的背面,而且那下面不只夾著一張照片,他連忙把另外那張也抽了出來。 翻到正面,李臻若見到那是一張兩個人的合照,彩色的照片似乎年生太久,已經開始泛黃。照片的背景大概是國內一個風景區,而前面的兩個人,其中一個是年輕的趙雨瓊,另外一個是個年輕男人。因為人照得有些小,很難看清楚那個男人的容貌,但是李臻若敢肯定,那不是李江臨。 他翻看另外一張照片,這回是一張單人照,正是剛才那張照片裡的男人,穿著同樣的衣服,在一個風景區的石碑前面站著。這張照片就照得很清楚了,以至於李臻若能將他五官看得仔仔細細。 他捏著照片的五指不自覺收緊,因為他看得清楚,那個男人的容貌分明與他有七八分相似。 若是讓那個男人與李江臨站在一起,只需看上一眼恐怕都會懷疑他不是李江臨的親生兒子。 李臻若蹲得久了腿有些發麻,他起身不顧床上的灰塵,直接在床邊坐下來,目光一直沒有從照片上挪開過。他知道這兩張照片意味著什麼,如果一開始李江臨就看到這兩張照片,那麼他就不會是李臻若了,或許姓趙,又或許是別的什麼。 之前他一直在想,到底是什麼人發現了什麼線索開始懷疑他和李江臨的關係,現在他手裡捏著這兩張照片,心裡開始有些想法。 李臻��彎下腰仔細看床墊下的痕跡,他相信這兩張照片應該是在這裡被壓了二十來年沒人發現,他剛才抽出來的時候甚至已經粘在了床板上,需要用力才能揭下來。那麼會不會還有別的照片?又會不會是這個照片裡的男人出現過了? 他坐直身體,抬手撥弄了一下頭髮。 如果是在幾年前讓他發現這兩張照片,肯定第一反應就是要毀屍滅跡,可是現在已經沒有必要了,反正這已經是個不再重要的秘密。 他拿著照片站起身來,打算把照片給帶走,除了照片還有些別的東西。這套房子的存在看樣子李江臨是完全遺忘了,就算拆遷他也肯定不會來把東西搬走,因為對他來說是些沒有意義的東西。到時候這些大概是會和建築垃圾一起運走處理掉,如果要帶走一些關於趙雨瓊的記憶,那麼只有現在了。 可是李臻若也有個麻煩,那就是他現在沒有自己的地方,他必須依附著李臻然生活,這些東西不管收在哪裡,都很難不被李臻然發現。 猶豫一下,李臻若還是把照片收起來,包括抽屜裡那條俗氣的紅寶石項鏈,那本空白的相冊,一起裝進一個空的文件袋裡,然後安靜地退出去,將房門關上。 李臻若離開趙雨瓊舊居,給鳳俊元打了個電話。 小鳳醫生這時候還在醫院上班,接到電話讓李臻若來醫院找他。 李臻若打車過去,在鳳俊元工作的外科科室找到他,將那個文件袋交給他,說:“鳳醫生,能不能麻煩你幫我保管一下這些東西?” 鳳俊元看他態度如此鄭重,便問道:“是很貴重的東西嗎?” 李臻若搖搖頭,“不值錢,但是對我來說很重要。” 鳳俊元低頭看了一眼老舊泛黃的文件袋,點點頭應道:“可以。” 李臻若不禁笑了笑,“太謝謝你了,幫了我很大一個忙,不過還請你不要把這件事告訴駱先生,不知道可不可以?” 鳳俊元應道:“嗯,不過駱飛就算知道,也不會和李臻然說什麼的。” 知道自己心裡想的事情被對方看穿了,李臻若也並不在意,說道:“其實沒什麼,就是還不想讓他現在知道一些事情。” 鳳俊元說:“放心吧。” 不知道為什麼,李臻若聽到鳳俊元說“放心吧”三個字的時候,真的覺得很放心。他對於鳳俊元、宋鈞這幾個人有一種奇怪的信任感,可能是因為在他最茫然無助的時候,鳳俊元主動向他伸出了援手,讓他覺得這個人是真正可靠的。 從醫院離開,李臻若看時間不早,便打車回去韻臨。 樓下的保安已經認識他了,沒有人出面阻攔他。那時候已經快下班,李臻若走得挺著急,害怕李臻然等會兒該打電話找他了。匆匆進了通往二十二樓以上的專用電梯,他一抬頭才發現裡面還站著個人,竟然是李江臨。 電梯是從負一樓上來的,李臻若愣了愣,意識到李江臨大概是臨時有什麼事返回,剛從地下停車場出來要上去他辦公室所在的二十四樓。 這個李家人專用的電梯倒並沒有不允許其他員工使用,只是除了新進人員或者是外面來的人偶爾弄錯,平時公司員工都不會去使用這個電梯。 李臻若衝進來的時候,李江臨只是看了他一眼,手裡拄著拐杖站得筆直,什麼都沒有說。 他沒有過問,李臻若便乾脆當做不知道,甚至假裝沒有認出來李江臨,背對著他按上電梯門,按亮了通往二十三樓的按鈕。 電梯平穩地上行著,李臻若低著頭,恨不得哼兩首歌來裝成漫不經心的模樣。 在到達十樓的時候,電梯似乎抖了一下,李臻若立即抬頭去看,見到電梯依然在上行,不過接下來兩層樓卻越抖越厲害,李臻若開始覺得不對,伸手去按了距離最近的樓層,想讓電梯停下來。 果然在到達十三樓的時候,電梯停了下來,只不過停得很徹底,發出■當一聲之後死死停住,電梯門卻沒有打開。 李臻若連忙去按開門鍵,沒有任何反應,而且頭頂的燈光閃爍一下也突然熄滅了。 到現在他可以肯定自己是遇到了電梯故障,稍微一愣之後,李臻若按了和外面的通話按鍵,呼叫救援。 “有人嗎?”李臻若喊道。他沒有聽到外面有回覆他的聲音,不知道是通話線路有故障,還是並沒有人能聽到他的呼救。 而與此同時,李臻若聽到身後傳來“啪嗒”一聲脆響,他剛開始沒反應過來是什麼東西,後來猛然間想起李江臨還在裡面,剛才那一聲像是李江臨的拐杖倒在了電梯地板上。 李江臨不只是拐杖倒了,他整個人也似乎很不舒服,一隻手撐著電梯壁,搖搖欲墜的模樣。 李臻若藉著電梯面板的應急燈光能勉強看到李江臨的身形,他上前兩步去扶他,問道:“老先生,你沒事吧?” 李江臨在李臻若的攙扶下強撐著站起身,一隻手捂住胸口,似乎難受得說不出話來。 李臻若知道李江臨心臟有問題,卻沒料到會在這個時候突然發病,他這時也顧不上繼續呼救,只能扶著李江臨先躺下來,自己跪在地上讓他枕著自己的膝蓋,伸手去摸李江臨的上衣口袋,他知道李江臨有隨身帶藥的習慣。 找到了藥瓶,李臻若匆匆擰開蓋子,倒了一顆藥出來喂到李江臨嘴邊,說:“老先生,你先吃藥。” 李江臨張開嘴,把那顆藥吞了下去。 李臻若隨後立即掏出手機來給李臻然打電話,他語氣急促,李臻然一接通電話他便說道:“我和你爸爸被困在公司電梯裡面,你爸爸現在心臟病發了,你快找人來救他出去!” 李臻然冷靜地問道:“你們在幾樓?” 李臻若說:“十三樓!是在專梯裡面,快些。” 李臻然似乎已經行動了,他說:“等我。” 電話並沒有掛斷,可是李臻然顧不上和他說話,他一邊喊華毅邦打電話通知工程部和安保部,一邊已經親自坐另外一部電梯下來十三樓。 狹小陰暗的空間裡,李臻若只聽到李江臨急促的呼吸聲,他不禁抬起手幫李江臨擦了擦額頭的汗水。 李江臨不是他親生父親,雖然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可是這個時候他還是覺得心痛和緊張。 李臻然那邊效率非常高,不到兩分鐘,電梯外面已經聚集了許多人,打算直接把電梯門撬開。 李臻若聽到李臻然在電話裡面喊他,連忙遞到耳邊,說:“我在。” 李臻然問:“你們沒事吧?” 李臻若說:“我沒事,你爸爸不太好。” 而這時,李臻若發現電梯門已經被撬開了一條縫隙,接下來便很快,幾個安保人員一起將斷了電的電梯門給安全拉開,李臻若半扶半抱地把李江臨先送了出去。 李臻然伸手接過李江臨,親自將他抱起,急忙進了隔壁電梯,他要把人送去醫院。 李臻若有些脫力,伸手扶著電梯內壁,外面的工作人員大聲招呼他出來,他在其他人的攙扶下出了電梯,擺擺手說沒事,然後背靠著墻安靜地站了好一會兒。 “你還好吧?” 李臻若突然聽到有人問他,轉頭去看見到是華毅邦。 華毅邦對他說:“臻然叫我先送你回去,我們現在走嗎?” 李臻若愣了愣,心想他這樣子肯定沒辦法回去李家,要他當著華毅邦的面變成貓的樣子又莫名有些羞恥,於是乾脆搖了搖頭,說:“不用了,我去然哥辦公室待一會兒,你先走吧,不用管我。” 華毅邦顯然有些遲疑,因為李臻然吩咐他要把這個……嗯……他的貓送回李家的。 李臻若指了指樓上,“他辦公室沒鎖吧?” 華毅邦從口袋裡掏出門卡給他。 李臻若接過來,笑著說了一聲:“謝了小華哥,”隨後走到旁邊按了上樓的電梯。 華毅邦沒有跟著他上樓,而是給李臻然打電話說他的小貓不肯回去,現在在他辦公室,其實華毅邦心裡的台詞是“你的小野貓”,不過沒好意思說出口。 李臻然對華毅邦說:“隨他吧,你不用管他了。” 李臻若一個人上去二十三樓,用門卡打開李臻然辦公室的門,隨後將所有的燈都打開,慢慢走到辦公桌前面去坐下。 李臻然的辦公室和他以前的辦公室裝飾擺設都差不多,坐在椅子上閉著眼睛,就好像讓他回到了過去一樣。 短短的一天經歷了太多事情,讓李臻若整個人有些精疲力竭,一閉上眼睛,黑暗中就浮現出了趙雨瓊的舊照片,耳邊卻響起的是剛才在電梯裡李江臨急促的呼吸聲。 李臻若開始在腦袋裡面給他們兩個編故事,想他們是如何相遇,趙雨瓊又是如何跟別的男人私通懷孕,然後騙過了李江臨將孩子交給他。 睜開眼睛,那些畫面隨之煙消雲散,李臻若知道只憑想象他永遠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真相,可是挖掘得越深,對他來說又只會越覺得難過,心裡越發疲憊。 深呼吸一口氣,李臻若坐在桌椅上轉了半個圈,往前滑動一段距離停在落地玻璃窗前面。他一動不動盯著外面的城市,看到天色慢慢變暗直到一片漆黑,周圍的高樓紛紛亮起了燈光,街道上堵滿了汽車,五顏六色像是一條艷麗的河流。 就這麼發著愣,他自己也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突然聽到辦公室門被打開的聲音。 李臻然回來了。 他還穿著今天上班時那套西裝,修長的雙腿裹著筆挺的西服長褲緩慢地朝窗邊走來,經過辦公桌時,他順手把門卡丟在上面發出一聲脆響,然後站在了李臻若身後。 “在看什麼?”李臻然問李臻若。 李臻若沒有回答。 李臻然一隻手伸過來,手掌貼著李臻若的脖子,緩緩往上撫摸。 他的掌心乾燥而溫暖,充滿了不可抗拒的力道,托著李臻若下頜讓他抬起頭來,然後彎腰吻住了李臻若的嘴脣。 充滿了侵占意義的親吻,在這個親吻結束之後,李臻若發現自己已經喘息不已。 第43章 “吃飯了嗎?”李臻然問他。 李臻若在那個瞬間決定收拾起亂七八糟的情緒,摸到李臻然的手然後握住,說:“還沒有,你爸爸怎麼樣?” 李臻然拉著他的手讓他站起來,自己坐在辦公椅上,隨後扶著李臻若的腰讓他坐在自己身上。 這個動作有些彆扭,好吧,也不怎麼彆扭,李臻若早已經坐慣了李臻然的大腿。 手心磨蹭著李臻若的側腰,李臻然說:“已經沒什麼了,留在醫院觀察幾天。” 李臻若問他:“那你怎麼就回來了?” 李臻然說:“醫院有看護,不需要我守夜,而且大哥和老三都已經趕過去了。” 李臻若說道:“那就好。” 李臻然突然輕笑了一聲,李臻若莫名其妙,轉過頭去看他。 李臻然仰著頭,眼裡帶著笑意,“我爸說,電梯裡救他那小子剛開始裝不認識他,後來見到他發病,立即就知道他是誰了。” 李臻若假裝害臊,“我不是跟他一個電梯有點緊張嗎,害怕他懷疑我們的關係。” “我們什麼關係?”李臻然抱著他的手緊了緊。 李臻若輕輕搖晃著上身,“不是主人跟寵物的關係嗎?” 這話聽起來倒是一語雙關,而且李臻若知道定然是個會讓李臻然滿意的答案。 果然李臻然“嗯——”一聲,“你知道就好,有些事情主人會去操心,作為寵物,你要做的只是讓主人開心知道了嗎?” 李臻若想翻白眼,嘴巴倒是異常乖巧,“知道了,主人。” 李臻然伸手拉扯一下他脖子上的項圈,“走吧,帶你吃晚飯,你想吃什麼?” 李臻若應道:“隨便吃什麼,反正不吃貓糧。” 這時,司機已經被李臻然打發回去了,從公司出來,李臻然親自開著車,帶著李臻若在街上沒有目的地轉悠。 後來見到路邊一家小餐館排了很長的隊伍,李臻若伸手一指,“吃那個。” 李臻然沒有意見,在附近找地方停了車,與李臻若一起走過來吃東西。 在下車之前,李臻然先把西裝外套和領帶給脫了,襯衣領口藉口,袖子卷起來。夏天的傍晚也要將近三十度的溫度,李臻然平時待的地方都有空調,突然這麼走在街頭看起來實在是穿得太厚。 而李臻若就一身t恤加運動褲的休閒裝扮,像個學生似的。 在李臻然輓袖子的時候,李臻若突然覺得他性感得要命。 “走,”李臻然拍了一下李臻若的頭,打開車門下車。 剛才不過是匆匆一瞥,李臻若只見到餐館外面很多人排隊,根本不知道是吃什麼的,這時過來才知道是家賣麻辣小龍蝦的店。 他們取了個號,問餐館服務員,知道差不多得排半個小時隊。 李臻若有些猶豫,因為外面實在是太熱,不過李臻然卻已經無所謂的樣子,在小凳子上坐了下來。 這種感覺很奇妙,如果換做以前,怕是打死他也不會相信有一天他會和李臻然一起坐在路邊的小餐館外面排隊,等著吃一頓小龍蝦。哪怕這確實好吃,李臻若也只會叫人去給他買回來,而不是坐在這裡傻裡傻氣地排隊,更不會是和李臻然在一起。 突然,李臻然伸手握住他放在身邊的手。 李臻若不禁緊張了一下,想看看周圍有沒有人注意到。這時排隊的人要不就在聊天要不就在低頭看手機,反正沒人注意他們,扭捏了一下,他便理所當然地回握住李臻然的手。 就這麼兩個人不說話,坐在路邊悄悄牽起手,哪怕是初戀,李臻若也沒有試過跟人那麼黏糊。 等了十來分鐘,李臻若見到面前一對年輕的男女經過,看穿著打扮像是大學生。 走過他面前時,男的停住了腳步,長髮的少女繼續朝前走去找餐館的服務員排號。 那個男生站定了,轉過頭目光朝李臻若看過來。 李臻若一怔,也看著那個男生,只見他個頭高高瘦瘦,容貌白皙清秀,穿著格子襯衣和牛仔長褲,顯得很斯文的模樣。 男生看著李臻若的眼神帶了些疑惑,而李臻若卻在這時覺得心臟猛烈跳動起來,他看著那個男生,差點沒忍住站了起來,卻在動作的時候感覺到李臻然握著他手掌的力道微微加重。 李臻若轉頭去看李臻然,見到李臻然正蹙眉看他,才一下子清醒過來。 這時,與那個男生一起的少女取到了號,回到他身邊與他說笑兩句,拉著他的手走到旁邊的空位坐下來等號。 兩個人離開了李臻若的視線,他聽到李臻然在耳邊問他:“你認識?” 李臻若有些茫然地搖了搖頭。 李臻然說:“那你在看什麼?” 他覺得李臻然的語氣有些不高興,連忙說道:“我只是覺得……他可能不是人。” 這話是李臻若隨口胡說的,目的是希望轉移李臻然的注意力,剛才那一下說實話有些奇怪,心跳加速的原因是因為李臻若感覺到了無法形容的吸引,那一瞬間他甚至要以為自己是對那個男生一見鍾情了。 可是仔細想來又有些不對,那種吸引與其說是心裡的吸引,不如說是身體上的,完全不受自己思維的控制。李臻若覺得很奇怪,他決定記下來這件事,等有空去咨詢一下夏弘深。 而李臻然也順利被他轉移了注意力,“不是人?” 李臻若點點頭,“估計是我同類,你下次見到他小心一點。” 李臻然心裡不知想些什麼,沒有搭理他這句話。 排了半個小時號,終於輪到他們兩個了。 李臻然坐下去拿著菜單看了一會兒,抬起頭問服務員:“貓能吃小龍蝦嗎?” 李臻若正在用紙擦桌子,動作一頓朝他看去,見到他竟然一臉認真的樣子。 服務員愣了愣,說:“啊,能吧?貓不是喜歡吃魚嗎?魚和蝦應該差不多吧?” 李臻然想了一下似乎覺得很有道理,於是說:“炒的和蒸的各來一斤。” 兩個人在外面飽飽吃了一頓,後來那對年輕男女進來,剛好就坐在李臻然身後一桌。李臻若一抬頭,就發現對面的男生在看他,當他看過去的時候,那個男生也沒有轉開視線,就是直直盯著他。 後來是李臻若不敢盯著他看太久,害怕被李臻然注意到了,會惹李臻然不高興。 晚上回到李家,李臻若躲在汽車裡變化回了貓咪模樣,脫落下來的衣服被李臻然疊起來給他拿回樓上。 李臻若跟在李臻然身後進去客廳,見到溫純正在飯廳裡與王媽說話。 王媽見著李臻然,從椅子上站起來說道:“今天是你把你爸爸送去醫院的啊?” 李臻然點了點頭。 李臻若從他腿邊上探出頭來,看到王媽也是一臉擔心的模樣。 “怎麼在電梯裡發病了呢?”王媽嘆口氣問道。 李臻然說:“可能是因為電梯故障導致的吧,已經沒事了,王媽你別擔心。” “唉——”王媽搖著頭說,“年紀大了,身體就是越來越不好。”不知道說的是李江臨,還是在說她自己。 溫純本來坐在飯桌旁邊手裡抱著水杯,這時也站起身,問李臻然:“聽說今天在電梯裡給爸爸急救的是你新來的助理?” 李臻然點了點頭,“嗯。” 溫純奇怪道:“怎麼之前沒有見過?” 李臻然跟她說:“新來的,還在試用期。” 溫純應道:“哦……”說完,她注意到跟在李臻然腿邊上的貓,微笑著揮揮手道,“團子。” 李臻若想要抬爪子跟她揮一揮,爪子抬了一半又覺得不太妥當,於是抓住了李臻然的褲腿,裝作害怕的樣子,臉也貼在他腿上。 李臻然看他一眼,對溫純她們說道:“我先上樓了。” 李臻若便從他腿邊竄出來,先朝樓上跑去。 第二天一早,李臻若睡在李臻然床邊翻了個身,沒注意貓爪子揮到李臻然臉上,把他給拍醒了。 李臻然睜開眼睛,一把抓住了他爪子,本來作勢要扔下床去,後來卻只是放到脣邊輕輕吻了一下。 李臻若莫名其妙睜開眼睛,睡眼模糊看著他,用爪子扒拉了一下眼睛。 李臻然坐起身來,給醫院那邊打了個電話,問李江臨的情況。 李臻若翻個身下床去衛生間,出來的時候已經變成了一絲不掛的青年,他走到床邊盤腿坐下,打了個哈欠,問道:“爸爸沒事吧?” 李臻然把手機丟到一邊,身體往後仰靠在床頭,看著他說:“喊得這麼親熱?” 李臻若腦袋還沒怎麼清醒,聽到李臻然的問題,反應極快地起身往前一撲,雙臂摟住李臻然脖子,幾乎貼著他嘴脣說道:“那我該怎麼叫他?爺爺?” 李臻然一隻手摟著他的腰輕輕磨蹭,“那你不是要叫我爸爸?” 李臻若心說李臻然你這麼臭不要臉的,以前還真沒看出來啊!嘴裡卻說道:“說些什麼啊!”說完,他就吻住了李臻然的嘴脣。 莫名其妙的一段對話發展成了大清早的激情戲,李臻若覺得自己該謹慎一點,少惹李臻然懷疑才是,不然總是這麼糊弄過去,久而久之李臻然肯定也會懷疑他了。 說不定李臻然早就懷疑他了,不過心事藏得太深,沒讓李臻若看出來而已。 李臻若微微喘著氣,汗濕的頭還靠在李臻然肩上,雙臂環著他的腰。 李臻然突然說道:“爸爸讓你過去一趟。” 李臻若條件反射便想問“爸爸叫我過去做什麼”可是“爸爸”兩個字沒出口就知道不能說,腦袋打結開口說成了“爺爺叫我過去做什麼?” 李臻然笑了,胸腔震動著,捏著李臻若的臉說:“看孫子唄。” 李臻若臉皮再厚也忍不住有點害臊,他抓了一下臉,說:“他要是懷疑我們怎麼辦?” “能怎麼辦?”李臻然說,“無所謂。” 李臻若抬頭去看他表情,見到李臻然表情很平靜,似乎當真不在乎李江臨是不是知道他兒子跟一個男人糾纏不清。 李臻然這時已經起身,拍了一下李臻若的頭,說:“兒子,去洗澡了,等會兒跟我去醫院。” 李臻若知道自己一時的口誤定然會被李臻然嘲上許久,他本想豁出去臉皮喊李臻然一聲爸爸,可是畢竟喊不出口,因為這會讓他想起李江臨,於是便只能把這悶氣給忍下去。 早上跟著李臻然出門的時候還是隻貓,到了醫院就已經變成了風度翩翩的青年,只可惜衣服還是昨天那件。 “你自己衣服都丟在公司,”李臻然不怎麼耐煩,“你穿我的衣服我爸能看出來。” 李臻若拉著t恤聞了聞,還能聞到小龍蝦的味道。 李江臨住在vip病房,有專門的看護和直接負責他病床的醫生守著,即便沒有家人陪床也並沒有關係。 李臻然先敲了敲門,隨後擰開門把手進去。 李臻若站在門邊上並沒有立即跟進去,而是安靜靠在墻邊等著他,過了一會兒,李臻然打開門對他說:“進來吧。” 李江臨已經起床了,靠坐在床上,看起來其實精神還算不錯。 李臻若走進去,恭恭敬敬地彎腰喊道:“李老先生。” 李江臨打量他片刻,笑了笑說:“你是臻然的助理?” 李臻若連忙說道:“我還在實習期,並沒有正式成為二少助理。” 李江臨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李臻若看李臻然一眼,說:“Jason。” 李江臨說:“中文名呢?” 李臻若深吸一口氣,恨自己不能撲過去掐死李臻然,咬緊了牙說道:“我叫李團。” 李江臨不禁微微蹙眉,隨後問道:“哪個團?” 李臻若說:“團結的團。” 李江臨聞言笑了一聲,“你家裡是希望你當兵嗎?” 李臻若心想真是謝天謝地李江臨沒有聯想起李家有一隻叫做團子的貓,苦笑一下應道:“是吧,我爸沒跟我說過。” 李江臨打量他一會兒,“你多大年齡?看起來挺小的啊。” 李臻若說:“我十九歲。” 李江臨聞言道:“看起來像個高中生似的,怎麼十九歲就出來工作了,沒讀大學?” 說得越多問題暴露越多,李臻若不是沒辦法隨口編個身份故事出來,而是怕編得太隨意,李江臨以後一查就知道有問題。 所以說撒一個謊,就需要不斷撒謊來圓這個謊言,實在是有些痛苦。 李臻然這時開口道:“他一邊上大學一邊實習,現在正好放暑假。” 李江臨點了點頭,至於信不信就不好說了,他用手撐著床墊,想換一個舒服一點的姿勢。 李臻若連忙上前一步幫忙扶他。 李江臨拍了拍他手背以示感謝,隨後又示意李臻然和李臻若都坐下來,沒必要站著說話。 李臻然在床邊坐下來時,說了一句:“是駱飛的表弟。” 李臻若咬咬嘴脣,裝作有些不好意思。 李江臨了然地點了點頭,說:“這樣啊。”隨後他又問李臻若,“你既然知道我,為什麼在電梯裡面一開始假裝不認識我?” 李臻若手指交叉,緊張地捏了捏,“我衝進去的時候覺得像是您又不敢肯定,猶豫了一下反而不好意思開口了,所以就假裝不認識您,後來不是著急了嗎?” 李江臨聽他這麼說,笑著搖搖頭。 李臻若小心翼翼問道:“你老先生,您身體沒事吧?” 李江臨說:“沒什麼,你既然是駱飛的表弟,就叫我李伯伯好了,不需要那麼生疏。” 李臻若點頭,靦腆地不敢叫出口。 李江臨又問他:“你怎麼知道我身上帶著藥?” 李臻若說:“我一個叔叔就是心臟病,他說過他不管去哪裡都帶著藥,我當時就想試一下,想著如果能夠找到藥就好了。希望有幫到您。” 李江臨對他露出一個微笑,“你已經幫了我很大的忙了,謝謝你小兄弟。” 李臻若低下頭,然後笑了笑。 第44章 從李江臨那裡出來,李臻然走在前面,李臻若緊緊跟著他。 進了電梯之後,李臻然說道:“在你爺爺面前裝得夠純情的。” 李臻若一開始以為他說的“你爺爺”是指他自己,後來才反應過來說的是李江臨,忍不住說道:“夠了啊,就是不小心說錯了嘛,你還真要我認你當爹啊?” 李臻然笑一聲,抬手摸他的頭。 為了方便李臻若變換形態和換衣服,李臻然依然沒有讓司機開車,而是選擇了親自開車。 坐進車裡,李臻若想了想說:“那你還得聯繫一下駱飛吧?” 李臻然神情平靜,“駱飛那邊好說。” 安靜一下,李臻若又說道:“你爸爸會住多久院?” 李臻然說:“住不了兩天了,大哥的婚禮已經不到兩個星期了。” 李臻若聞言算了一下時間,才發現李臻泰和溫純的婚禮真的不到兩個星期。不禁有些感慨起來,沒想到李臻泰竟然都結婚了,或許再一轉眼就該有他的孩子了。 他們兄弟幾個都長大了,卻只有他永遠停留在了二十三歲。 發現他的貓突然沉默了,李臻然伸出手去揉他的頭,“怎麼?” 李臻若搖搖頭。 就如同李臻然所預料的那樣,李江臨在醫院住了不到一個星期就堅持出院了,他說自己都是些老問題了,反正只要以後小心不發作,就不會有什麼大礙。 而去見過李江臨之後,李臻若突然有了一種可以名正言順出入李臻然辦公室的感覺。他時不時跟著李臻然去公司晃一圈,其他大多時候還是留在李家。 因為馬上就要舉行婚禮了,溫純和李臻泰經常都在家裡,李臻若忍不住想要盯著他們。 有一天,李臻泰沒注意將手機落在了客廳沙發上,李臻若見到他手機屏幕閃了一下,忍不住湊近去看,見到是有人發來一條短信。 短信內容是:晚上見。 沒說時間沒說地點,也不知道有沒有個前情提要的。 發件人顯示姓名:y。 y?誰?岳紫佳? 李臻若聽到李臻泰下樓的腳步聲,連忙跑到沙發扶手上趴下來,把臉放回了爪子上。 那天晚上,果然李臻泰沒有回家吃晚飯。 溫純倒是在家,李臻然問她:“大哥一個人出去的?” 她笑了笑,說:“是啊,說是有點事情,不知道去了哪裡。” 李臻若用舌頭卷了兩顆貓糧進去嘴裡,心說他肯定是去會情婦,這兩口子也算是姦夫淫婦湊一堆了。 即便如此,李臻泰和溫純的婚禮還是如期舉行了。 溫純的父母非常傳統,所有婚禮的流程都要按照傳統的規矩來,連接親的最佳時間也是請人來算過的。 李臻若身為一隻貓當然不能出席婚禮,可是作為李臻然的助理李團,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現在婚禮上。 因為李臻然要陪著李臻泰去接親,所以他一大早就鑽進李臻然的車子裡躲在後座變作人形,把事先準備好的衣服穿上。反正就算他神出鬼沒的,李家人今天也顧不上他,都在忙碌著婚禮的事情。 李臻然和李臻自陪著大哥去接親,而朱凱直接陪李江臨去了酒樓。 伴郎是李臻泰的朋友,也是個大企業家的公子。這一個車隊浩浩蕩蕩開去接親,李臻然也開一輛跟在後面,幫著撐場面。 李臻若坐在副駕駛,低頭在穿襪子。穿好了把鞋子套上,打個哈欠轉頭望向車窗外面。 一個上午都很熱鬧,溫純是不是真心想嫁給李臻泰他不清楚,反正在穿著婚紗被抱起來的時候,李臻若看到溫純眼裡還是閃過了一點激動的淚光。 李臻自跟在人群中湊熱鬧,也笑得很開心,沒有一點作偽。 萬福來是古香古色的中式裝修,李臻泰和溫純的婚禮卻是西式婚禮。 李臻若覺得真沒意思,要換成他的話,就搞一個中式婚禮,胸口綁一朵大紅花,站在酒樓門口見到客人來了就抱拳行禮,“歡迎歡迎!” 他心不在焉的一直朝前面走,突然撞到了李臻然的後背。 李臻然轉頭看他一眼,李臻若抱怨道:“幹嘛突然停下來?” 李臻然抬起一隻手揪著他的臉,把他拉到了自己的前面去。 李臻若低聲道:“放手放手。”他可不想腫了臉待會兒被大家看到。 在這個婚禮酒席上,李臻若見到了非常多的熟人。本來就大多是李家的親戚朋友,而李臻泰的朋友,他也大部分都認識。 李江臨今天也是西裝革履,花白的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手裡拄著拐杖,臉上帶著笑容。他與溫純的父母站在一處,所有客人到來之後,都要先去跟李江臨問候打招呼。 朱凱站在李江臨身後不遠,正左右張望著突然便見到了李臻然身邊的李臻若,他朝著這個方向走來,笑嘻嘻說道:“臻然,不介紹一下?” 李臻然於是對朱凱說:“這是我新來的實習助理;這個是我小舅舅,叫朱凱。” 李臻若與朱凱握了握手,說:“好年輕的舅舅。” 朱凱聞言哈哈大笑起來,也不知道他高興個什麼勁兒。 還好李臻若熟悉他,把他當做瘋子並不搭理。 這時候,樂隊演奏的音樂聲慢慢變小,婚禮主持拿著麥克風上台。今天的主持請了一個有名的電視台主持人,是主持娛樂節目的,格外風趣幽默。 他上台兩句話調動氣氛,宣布婚禮馬上就要開始。 於是李臻然與李臻若在就近的席桌旁邊坐下來,朱凱也就剛好坐在了李臻若身邊。 對於今天這個婚禮,雖然準備得有些匆忙,可是李家人是花了大價錢的。李臻泰是李江臨的長子,又是這一輩幾個孩子裡面第一個結婚的,對於李家來說自然是件天大的事情,而同時,李江臨也是想要賣他老朋友一個面子。 溫純的家庭條件雖然優越,跟李家比卻還是有不小差距,她父母講究要面子,李江臨就吩咐過幾個兒子,要給足溫家這個面子,讓他們感覺女兒是風風光光被嫁進來的。 於是不只是整個婚宴現場布置豪華,婚禮步驟也顯得有些繁複冗長。 李臻若沒有辦法讓自己為李臻泰真心感到激動,在主持人拉著李臻泰喋喋不休的時候,他就開始有些走神。 朱凱在這時突然湊到他耳邊低語了一句:“今天婚禮會很精彩的,你注意看。” 李臻若一愣,他警惕地看向朱凱,心裡猛然間冒出來一個想法:他認出我了?只是朱凱說完這句話,又轉回頭去津津有味看著前面,李臻若才想可能是自己想太多。 那麼朱凱跟他說那句話有什麼意義? 看著朱凱的表情,根據李臻若對他多年的了解,他覺得朱凱像是在期待著什麼,期待什麼呢?這個婚禮的步驟大家事先都是知道的,沒什麼可值得朱凱期待的地方,難道是他在中間動了什麼手腳,然後興致勃勃地想要跟人炫耀,才抓住剛好坐在他身邊的自己說了這句話。 朱凱會做什麼? 當時李臻若以為是什麼小惡作劇,朱凱有時候熱衷這些沒意義的事情。但是今天這種場合實在有些不合適吧? 於是就根據他剛才那麼一句話,李臻若不由也跟著緊張起來。 婚禮按部就班進行著,穿著婚紗的溫純輓著父親的手進場,然後被交到了李臻泰手上。 李臻若的目光隨著溫純緩慢的步伐前行,偶然間注意到了坐在對面的岳紫佳。 岳紫佳也穿了漂亮的小禮服,畫著精緻得體的妝容,臉上表情平淡。 在岳紫佳身邊不遠處他看到了李臻自,與李臻自一起的還有餘冰薇。在新娘入場的時候,李臻自轉過頭跟余冰薇低語,余冰薇露出溫婉的笑容來。 李臻若端起茶杯,淺淺抿了一口。 婚禮進行到了最煽情的階段,巨大的投影幕布上開始展示一張張李臻泰和溫純的合照,有婚紗照,也有兩個人日常合照,配的台詞是從相識到相知、相戀到相許,其中甚至還有一張兩人兒時的合照,親梅竹馬、天作之合,多麼令人艷羡���一對。 身邊,朱凱一隻手肘撐在桌面上,手指輕輕摩挲著嘴脣。 李臻若覺得他整個人有些繃緊,便不禁也開始緊張注意著舞台上。 突然,一直是暖色調的大屏幕突然變暗了,之前為了放幻燈片,所以整個宴會廳的燈光都打得很暗,這時屏幕一暗,大家都有些奇怪,現場微微躁動。 很快大家才注意到那只是因為換了色調昏暗的照片,照片因為被放大而模糊不清,但是能看到是在黑夜中,一個穿著睡衣的男人從身後擁抱著穿著吊帶睡衣的女人。 照片如同其他照片一樣一閃而過,因為只是背影,很多人都沒有看得清楚,只以為是李臻泰和溫純的合照,最多不過是奇怪怎麼選了這麼一張模糊不清的照片。 但是在現場的李家人,尤其是幾個當事人卻看得分明,剛才那張照片雖然很暗,可是藉著曖昧不明的光線還是能勉強看清,照片背景是李家一樓飯廳,照片上的女人是溫純肯定沒錯,而那個男人,哪怕只看背影和睡衣,也能清楚分辨出來那是李臻自。 這張照片一晃而逝,可是李家所有人的臉色都變了。 李臻若注意到連李臻然都緊緊蹙起眉頭,更不要說台上的李臻泰和溫純。 只有身邊朱凱,捂著嘴低著頭悶笑兩聲,然後鬆開手做出一本正經的表情,李臻然看他一眼,站起身朝李江臨身邊走去。 李臻若卻有些懵,這天晚上的事情他還記得,他親眼見到李臻自和溫純在一樓飯廳偷情,也還記得那時候朱凱發現了並且拍了照片。 可是時間過久了,朱凱卻一直沒有揭發這件事,他以為朱凱只是私下告訴了李江臨,卻沒料到會在今天這種場合做出這種事情來。 他知道朱凱一直唯恐天下不亂,但是這件事他還是覺得朱凱做得太過,李江臨恐怕不會善罷甘休。 李臻若轉頭去看李江臨,見到李江臨雖然還維持著神情不變,可是握著拐杖的手顯然非常用力,甚至有些微微發抖了。 他對走過去的李臻然耳語兩句,李臻然點點頭,轉身朝舉行婚禮的禮台旁邊走去。 李臻泰也已經快要收拾不住表情,李臻若猜他心緒複雜,肯定一邊想要狠狠給溫純一耳光,一邊卻又顧忌著面子不想讓別人看出來。 李臻然走到禮台旁邊,叫了一聲李臻泰過去,隨後湊到他耳邊低語兩句,李臻泰聞言看向李江臨方向,一手狠狠捏成拳,幾乎手心都掐出血來,最後點了點頭。 主持人有些莫名其妙,等待著新郎上台來親吻新娘,而新娘則安靜地一言不發,她微微抬高了頭,將脊背挺得直一些。 等到李臻泰回到舞台上,在主持人的引導下,扳過溫純的肩膀親了一下她的臉頰。 溫純勉強翹一下嘴角,連笑容都算不上。 而這時還有一個人臉色也很難看,李臻若朝著李臻自看過去,見到他臉色微微有些蒼白。台上的異樣大家都察覺了,可是能夠聯繫到剛才那一張照片的不多,有人以為李臻泰是因為放錯了照片而發脾氣。 可是李臻自身邊有兩個熟悉他的人,一個是蘇瑤,正微微皺眉看向李臻自;另外一個人是余冰薇,李臻若見到余冰薇自嘲地苦笑一下,突然站起身想要離開。 李臻自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薇薇?” 余冰薇對他笑笑,“我去趟衛生間。” 李臻自這才放了手。 婚禮繼續進行。 李臻然回到座位旁邊坐下,身體微微後仰翹起一條長腿。 李臻若小聲問他:“剛才那是李臻自吧?你大哥怎麼樣?” 李臻然平淡地說道:“爸爸說,婚禮繼續。” 李江臨都發話了,以李臻泰的性格,肯定不會違逆他,只是明明知道自己被戴了那麼大一頂綠帽子還要繼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舉行婚禮,也實在有些難為他了。 而朱凱從剛才開始就一副心情愉悅的模樣,見到李臻然看他也無所謂,舉起酒杯說:“好精彩的婚禮。” 即便他不承認,李江臨也一定會讓人去查,最後總是會查到他的頭上。 結果結婚儀式一結束,李臻然就起身朝宴會廳旁邊的休息室走去,李臻若連忙跟了上去。他見到李臻自站起來,朝李江臨方向走去,看來是要先自首,爭取寬大處理了。 這時候酒席已經開始,溫純本來應該去換一套衣服隨著李臻泰去給客人敬酒,可是從外面進來休息間,她就一直沉默地坐著。 李臻泰走在後面進來,一把狠狠將化妝檯上的東西全部推到了地上。 伴娘還有化妝師都被嚇了一跳,李臻然緊跟著進來,對伴娘和化妝師說:“請你們先出去一下。”隨後他把伴郎也請走了,包括李臻然的助理高旗都請了出去。 高旗有些不樂意,可是看李臻泰沉默著沒說話,便只好默默走出去。 李臻若想要跟進去,李臻然卻對他說:“在外面等我一下。” 他對於李臻泰和溫純來說是陌生人,出現在這種場合併不太合適,於是隻能聽從李臻然吩咐,站在門口等著。 伴娘和伴郎在竊竊私語,都不清楚具體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心裡又有所猜測。 片刻之後,李江臨在李臻自的攙扶下也過來了。 李江臨打開休息室的門進去,進去之前對李臻自說:“你別進去。”這時候李臻自進去肯定只會惹得李臻泰暴怒,還是不要露面最好。 李臻自點了點頭。 在李江臨進去之後,李臻自見到這外面圍著的一群人,似乎覺得有點尷尬,他掏出一支煙來,想要點上時又遲疑一下,最後轉身朝著外面走去。 聽不到裡面說了些什麼,可是李臻若猜測李江臨一定在勸他們兩個繼續進行婚禮,這麼大的場合這麼多的人,李家丟不起這個面子。 第45章 李臻若大概是最早知道李臻自和溫純之間事情的人,可他一直沒告訴別人,就覺得或許可以把這作為手裡的籌碼,將來在有需要的地方用來威脅一下李臻自和溫純。 可是沒想到朱凱卻將事情鬧得這麼大。 這休息室門口圍了太多人,又聽不到裡面有動靜,李臻若待了一會兒往外面走,見到岳紫佳手裡捏著個小坤包正在朝這邊看。見到李臻若看她,岳紫佳露出個溫柔的微笑。 李臻若稍一猶豫,朝岳紫佳走過去,“岳小姐。” 岳紫佳點點頭,“你好,請問裡面是出了什麼事嗎?” 李臻若想了想,“好像是新郎和新娘子吵起來了吧。” “哦?”岳紫佳有些詫異,轉頭朝休息室方向看,忍不住走上前兩步,“怎麼回事?” 李臻若輕聲說:“臻泰哥可能挺為難的吧。” 岳紫佳莫名朝他看來。 李臻若搖搖頭,“沒什麼,你怎麼沒去吃東西?” 岳紫佳笑了一下說:“我還不餓。” 李臻若說:“不餓也得吃點東西嘛,不如過來跟我一起坐。” 岳紫佳不知心裡想些什麼,稍微猶豫之後點頭答應了,他們兩個回到剛才李臻若那一桌坐下,李臻若還主動拿筷子幫岳紫佳夾菜。 朱凱已經離開了,給李家惹了那麼大的麻煩,李江臨當然不會就這麼放過他,趁著現在還沒人找到他頭上,便先一步開溜。 李臻若反正是猜不透朱凱心思的,他於是專心應付岳紫佳。 岳紫佳是個八面玲瓏的人,交談上幾句,兩個人便仿佛相見恨晚,稱呼都改成姐弟相稱了。 李臻若心裡琢磨著,他是故意接近岳紫佳不錯,看岳紫佳的模樣,似乎也在刻意跟他拉近關係,不知道打什麼主意。 後來一想,多半是跟李臻然有關,岳紫佳幾次看他和李臻然一起,李臻泰也碰到過他進出李臻然的辦公室,當時便看他眼神曖昧,說不定是要抓李臻然的小辮子來了。 如果當真是這樣,岳紫佳這個人看起來風流浪蕩,對李臻泰倒還是一片真心啊。 過了一會兒,李臻若見到李臻泰與溫純一起出來敬酒了。 兩個人臉上又恢復了笑容,就連當著溫純父母的面都沒有表現出情緒來,一路端著酒杯向親朋好友們一桌桌敬著酒過去。 到他們這桌的時候,李臻若才察覺到李臻泰今天喝酒格外豪邁,端著白酒眼睛也不眨舉起杯子便一飲而盡,溫純依然是那個溫溫婉婉的模樣,手裡拿著酒杯意思一下,然後跟著李臻泰去下一桌。 片刻後,李臻然走了過來,他先是看一眼李臻若身邊的岳紫佳,隨後坐下來問道:“朱凱呢?” 李臻若說:“不知道,好像先走了。” 李臻然端起李臻若的杯子喝了一口水,說:“那他最好走遠一點,我怕爸爸會打死他。” 李臻若輕聲問道:“怎麼回事?” 李臻然湊到他耳邊說:“有人親眼看到朱凱動過放照片的u盤,而且看能夠拍到那種照片的人,除了朱凱還會有誰?” 說完,李臻然對同桌的人打一聲招呼,說自己有點事情要先走一步。 李臻若連忙說道:“我跟你一起去。”隨後他又跟岳紫佳說,“紫佳姐,我先走了,你慢慢吃。” 岳紫佳笑著點頭,“好的。” 李臻若跟著李臻然匆匆從酒樓離開,上車之後連忙問道:“你是去找朱凱?” 李臻然發動汽車,轉過頭去看著李臻若說:“爸爸在生氣,總要有人回去承受他的怒氣。” 李臻若想了想,說:“難道不該是老三?” 李臻然卻轉了話題,問他:“你和岳紫佳在聊什麼?” 李臻若小聲說:“你知道岳紫佳是李臻泰情婦嗎?” 李臻然本來已經將車開了出去,這時候輕輕踩一腳剎車,看向李臻若,“大哥情婦?你確定?” 李臻若猶豫一下,“要不就是你爸的情婦。” 李臻然說:“別胡說八道了。” “哼,”李臻若輕輕冷哼一聲,“等著瞧吧。” 他們開車去了朱凱在市區的住宅,果然沒有找到他的人。前兩天朱凱一直在李家住著二黃也帶了過去,如今正在滿院子狂奔。 李臻然給王媽打了個電話回去,問王媽朱凱有沒有回來。 王媽小聲說:“朱凱沒回來,就是你爸爸和老三回來了,正在教訓他。” 李臻若心想李江臨早就知道李臻自和溫純之間有染,之前一直裝著不知道大概就是想要把這件事掩蓋過去,沒料到現在東窗事發了才不得不出面來教訓李臻自。 要是這麼想起來,李臻若覺得李江臨對於李臻泰的事情,其實也並沒有那麼上心。 李臻若連進大門時低著頭不讓監控拍到他,在李臻然停好了車之後,就直接見到一隻貓竄了下來,繞到後面爬窗子進屋。 李臻然進到屋裡,就見李江臨正坐在沙發上面,一臉嚴肅雙手按在拐杖龍頭之上,而李臻自站在他旁邊,看樣子本來是打算要跪下去了,可是見到李臻然走進來,微微彎曲的雙腿又伸直了。 李臻若直接從二樓窗戶翻進來,為了看戲有些著急,沿著樓梯朝一樓飛奔下來,結果一時間沒剎住車,連滾帶爬地從樓梯一路撲到了李臻然腳邊。 李臻然冷冷看他,說:“你是不是傻?” 李臻若連忙爬起來,看到李江臨朝他們看了一眼,顯然神色有些不悅,便立即往李臻然身後躲。 李臻然朝沙發旁邊走過去坐下,說:“朱凱不在,估計短時間別想找到他。” 李江臨深吸一口氣平復著情緒,相比朱凱,這件事做的最不地道的自然還是李臻自,如果不是他勾引溫純,朱凱偷拍他們再多照片也沒有意義。 李臻自覺得尷尬,他不如朱凱那麼瀟灑。因為朱凱對於李家的東西是一分錢也不放在心上,而他則不然。雖然對韻臨興趣有限,可是韻藝還有��少股權是在李江臨手中,而且與韻臨息息相關。說實話,他考慮過可能被人給發現,卻沒想到會是在這種場合被暴露出來,他覺得多少有些難堪。 那張照片一閃而過,可是他身邊的余冰薇不是一眼就認出他來了嗎?就連蘇瑤,恐怕多少也猜出來了,而除了李江臨,接下來他還不得不面對李臻泰。他與李臻泰之間沒什麼深仇大恨,勾引溫純純屬犯賤,可是這麼一來,梁子算是結下了。 李臻若心裡分析著李臻自的想法,恨不得把剛才李臻然對他說那句“你是不是傻”轉贈給他三哥。 李臻自說:“爸爸,我去給大哥道歉。” 李江臨冷笑一聲,“你覺得你大哥能接受你的道歉?” 李臻自低著頭沒說話。 李臻若湊近了仰起頭偷偷看他的臉。 李臻自深吸一口氣,說:“我會努力的。” 李江臨依然笑得很冷。 李臻然這時說道:“爸,不管大哥接不接受,老三總是得向大哥道歉的。” 李江臨心裡也明白,可是這個道歉肯定是沒有意義的,李臻泰不會原諒李臻自,甚至可能不會原諒溫純,雖然今天在他的堅持下完成了婚禮,可是以後這個家會變成什麼樣子,誰也不會知道。 “唉……”李江臨閉上眼睛緩緩搖頭,向來挺直的脊背最後也無力地往後靠去。 “爸爸,”李臻然勸他,“你去休息一下吧。” 李江臨站了起來,拄著拐杖離開沙發旁邊,卻不是回去房間,而是朝外面走去。 李臻自跟上去一步,李江臨指著他說:“別跟過來。” 李臻然站起身拉住李臻自手臂,說:“你也去休息一下吧。” 李臻若這時抬頭看一眼李臻然,猶豫一下跟著李江臨朝外面走去。 李江臨的背影顯得有些佝僂,他腿腳不好,但是脊背向來是挺得很直的,這讓他看起來很有精神,唯獨今天,李臻若腦袋裡跳出一個詞:形影闌珊。 走到游泳池旁邊,李江臨停下了腳步,他在泳池旁邊的躺椅上慢慢坐下來。剛坐下不久,朱凱的二黃就興奮地跑了過來,衝著他搖尾巴。 李臻若本以為李江臨會生氣,卻不料竟然見到他溫和地摸了摸二黃的頭頂。 二黃搖著尾巴在他身邊趴了下來。 李江臨這時也看到了李臻若,對他招了招手。 李臻若心想我又不是狗,卻沒有停下腳步朝著李江臨身邊走去,停在他腳邊,一躍跳到了他腿上,轉半個圈坐下來。 李江臨用手摸他的頭頂。 李臻若覺得很舒服,突然一陣淡淡心酸,想:為什麼你不是我爸爸呢? 那天晚上,李臻泰回來時喝得酩酊大醉。 溫純本來攙扶著他進屋,可是一走進客廳,他就大力把溫純給推開了,不客氣地喊道:“滾!” 溫純臉色一變再變,卻始終沒有說什麼。 客廳裡面,李家人都在。通往側樓的門被鎖上了,家裡的其他工人都沒在這邊,只有一個王媽為難地看著他們。 李臻自見李臻泰推了溫純,忍不住上前一步,道:“大哥,你別這樣,有氣就發在我身上好了。” “你?”李臻泰看著他冷笑一聲,跌跌撞撞兩步衝過來,一把揪住他衣襟,另一隻手揮拳朝他臉上打去。 李臻泰這一拳估計盡了全力,而李臻自也沒有反抗,結果整個人幾乎被他得身體一歪,隨後又讓李臻泰拉扯過來,一腳踢在他小腹上。 李臻然連忙起身,上前去抱住了李臻泰,阻止他道:“大哥,別打了,你想打死老三?” 李臻泰暴躁地掙扎,“放手!” 李臻自的嘴脣邊有血絲溢了出來,半張臉也很快紅腫起來,然而最痛苦的,可能還是李臻泰踢他那一腳,讓他難受地彎下了腰。 溫純驚恐不安地看著他們,眼淚抑制不住往下掉,卻始終一聲不吭。 李臻若一開始安靜地趴在沙發椅背上,這時候也不安地站了起來。 王媽在旁邊稀裡嘩啦抹眼淚了,她沒忍住,過來扶住李臻自,對李臻泰說:“別打啦,他畢竟是你弟弟。” 李臻泰鬆開了李臻自的衣襟,他呼吸之間酒味非常濃重,喘息著在李臻然的攙���下勉強站穩,對李江臨說:“我要離婚。” 溫純雙眼通紅,朝李臻泰看過來,沒有反對。 李江臨緩緩搖頭,“我不同意。” 李臻泰情緒有些激動,“為什麼不能?她還沒結婚就給我戴綠帽子啊!今天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好,我忍了,難道你還要我忍一輩子嗎?” 李江臨朝溫純看去:“小純,我問你,你和老三還有來往嗎?” 溫純搖頭,“我已經和他斷了,”說完,她又說了一句,“爸爸,對不起。” 李江臨拄了一下拐杖,對李臻泰說:“你聽到她說的了?” 李臻泰冷笑著,“這樣的女人你覺得我還可以相信?” 李江臨說:“她是你妻子。” 李臻泰突然大笑兩聲,“我妻子?我妻子以後要是有了孩子,我恐怕都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哦,對了,你當然無所謂,反正大不了就是老三的嘛,只要不是老四的,就都是你的孫子!” 李臻若聽到他這句話,心裡猛地一沉。 李江臨也生氣了,站了起來,喝道:“臻泰!” 李臻然扶住李臻泰的手臂用力收緊,沉聲道:“大哥,你喝多了,說的什麼話!” 李臻泰也知道自己故意提到李臻若來氣李江臨是有些過分了,他喘著氣沉默下來。 李江臨的拐杖用力敲在地上,大聲說道:“這個家還是我說了算,我說不準離婚!你要不就接受,要不就給我滾,你說你不是我李江臨的兒子,再也不回來李家,以後隨你的便!” 一瞬間,家裡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李臻泰才一把推開李臻然,站直了身體對李江臨說:“好,我知道,從小到大我在你心裡就不如他們,甚至還比不上老四那個野種,我懂了!” 說完,李臻泰轉身,腳步虛浮地朝外面走去。 “臻泰!”王媽喊他名字。 李臻泰卻並沒有反應,拉開大門走了出去。 李臻若不禁朝李江臨看去,見到他面色冷峻,可是一隻手卻微微顫抖,只見他抬起拐杖指了一下李臻自,“你,也給我滾,我不想見到你。” 李臻自還鼻青臉腫的,看起來形容凄慘,聽李江臨這麼說,便神色痛楚地抬起手捂住小腹,朝外面走去。 王媽上前一步,終究沒好去攔。 溫純仿佛突然間回過神,她看一眼李江臨,大概也想要離開。 李江臨卻對她說道:“你去樓上休息,明天再說。” 溫純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說:“爸,我先上去了。” 最後只剩下李臻然攙扶著李江臨回去房間。 直到李江臨躺在了床上,他拍一下正在給他蓋被子的李臻然的手背,說:“聽話一些。” 李臻然點了點頭,“爸,休息吧。” 關了燈從李江臨房間出來,李臻然見到他的貓坐在樓梯前面發呆,於是過去輕輕踩一下他的尾巴。 李臻若朝後仰起頭看他。 李臻然彎下腰將他抱起來,朝樓上走去。 第46章 李臻若坐在李臻然床邊,李臻然經過的時候,拍了拍他的貓頭。他有些茫然地抬頭看著李臻然,見他朝衛生間走去。 過一會兒李臻然洗了澡出來,經過他身邊時又拍一下他的腦袋。 李臻若一頭霧水:“?” 李臻然到櫃子裡翻找出一條乾淨內褲來穿上,然後去衛生間之前又拍了他一下。 李臻若按耐不住,變成赤身裸體的青年蹦起來,問道:“你要乾——” 他本來是想問你要幹嘛,結果那個嘛字還沒問出口,就已經被李臻然給壓倒在了床上。李臻若頓時反應過來,李臻然不想幹嘛,只是想幹他了。 真是陰險啊! 一邊憤憤不已,一邊又不可自拔陷入了慾望之中。 後來,李臻若喘息著趴在床上,許久沒能平復呼吸,他看到李臻然翻身坐起,走到了窗戶旁邊將窗子打開,竟然一手撐著身體坐了上去,兩條長腿伸出窗外掉在空中。 李臻若忍不住說了一句:“你不怕樓下的人以為看到了變態啊?” 李臻然沒有說話。 李臻若依然趴著,一隻手撐著臉,對他說:“今天你家裡發生了那麼大的事情,你竟然還有這麼好的興致?” 李臻然說道:“不然呢?我要去抱著大哥哭嗎?” “真是冷漠無情,”這句話倒當真是李臻若對李臻然的評價。 今天看到李江臨的態度,李臻若其實是有些難過的,他發現這個家裡冷漠的並不只是他們幾兄弟,就連李江臨這個維繫著他們血緣關係的人,其實也是冷漠的。 李臻然沒說話。 屋子裡的燈和空調都關了,他坐在窗邊,感覺著外面涼悠悠的微風吹在赤裸身體上的滋味。 李臻若把下巴枕在手背上,想了想又說:“你說你爸爸為什麼要堅持讓老大娶溫純,明明都鬧成這樣了。” 關於李江臨的心思,李臻若一直都覺得很難琢磨得透,過去他只能跟嚴修傑討論,然而嚴修傑對李江臨的了解也有限,沒想到現在竟然會有機會跟李臻然聊起這個話題。 他不由想到了一句話:造化弄人。 李臻然聞言,慢吞吞說道:“因為老大對他來說不夠看重吧。” 李臻泰在李江臨心中不如其他幾個兒子,大家多少能看出來,但是如果說還不如溫純,這就未免有些過分了吧。 不過就像是古代的大戶人家,有幾個人的婚姻是能夠自己做主的,還不必須得是父母之命。李江臨要讓李臻泰娶溫純的想法可以理解,不允許他離婚也是正常,李臻若相信最後妥協的一定會是李臻泰,可是李江臨也總得做點什麼來安撫一下李臻泰吧? 李臻若就這麼恍恍惚惚胡思亂想著,不一會兒,李臻然回到床上摟著他睡覺。他感覺到李臻然皮膚上一陣涼意,便將臉貼在了他結實的胸膛,打個哈欠閉上眼睛睡了。 就如同他預料的那樣,李臻泰繃了不過兩三天,現在酒醒了還是主動回來向李江臨妥協。 父子兩個關在書房裡一個下午,李臻若翻到窗外去想要偷聽,結果剛剛竄上窗台,就被站在窗戶邊上的李臻泰給趕了下來。 李臻若躲在窗台下面,奈何到窗戶還有一段距離,而且書房的玻璃窗也緊閉著,他豎起貓耳朵也沒能完全聽清楚。 不過多少也能猜到父子兩說了什麼,李臻泰不可能為了這件事情放棄整個李家,李江臨先給一棒子再給個棗吃,不管李臻泰是不是心甘情願,總是要屈服的。 李臻若圍著房子繞一個圈回去客廳,見到溫純站在樓梯上似乎是要下來一樓,可是不知怎麼又突然停住了腳步,轉身回去樓上。 這兩天溫純待在家裡哪裡也沒去。本來婚禮結束之後,她和李臻泰是計劃出去度蜜月的,可是現在這種情況,蜜月的計劃自然已經取消了。 溫純還有一個月左右的假期,她似乎打算一直這麼安安靜靜待在家裡。 雖然溫純私通李臻自不假,可是李臻泰在外面也不知道有多少情婦,這件事情暴露了,李臻泰完全一副受害者姿態,令李臻若多少有些替溫純抱不平。 明明就是兩個人都有問題,而溫純好歹在決定跟李臻泰結婚之後就和李臻自斷了,而李臻泰卻依然在和岳紫佳牽扯不清。 李臻若突然嘆了一口氣,倒不是為了李臻泰或者溫純,就是想自己一隻貓為了李家的事情操碎了心也真是不容易。 李臻泰沒有留在家裡吃晚飯,李臻若估計他今晚也不會回來睡覺。雖然他選擇了妥協,可是李臻若相信對於他的妥協,李江臨肯定也做出了讓步的,這段時間李臻泰在外面過夜,李江臨肯定是不會追究的。 唉,這種名存實亡的婚姻,又何必維續? 李臻若一邊嚼貓糧,一邊有些傷感地想著。 李臻然吃完晚飯,用餐巾紙擦了擦嘴,對李江臨說:“那我現在就過去了,爸爸。” 李江臨說:“嗯,去吧。” 李臻若一愣,才發覺自己剛才一直在走神,竟然沒注意到李臻然和李江臨說了些什麼,他見到李臻然起身朝外面走,連忙丟下吃了一半的貓糧跟了上去。 李臻然都走到大門口了,停下來看他,“你跟我幹嘛?” 李臻若衝他拋個眼神,你懂的。 李臻然冷冷看他一眼,沒有阻止他跟著自己出門。 沒有叫司機,李臻然自己開了一輛車。自從李臻若能夠自在地在兩種形態中間變換,李臻然自己開車的時間明顯變多了。 李臻若鑽上了車,意識到自己沒有帶衣服出來,趁著李臻然發動汽車之前,用爪子搭在他手臂上“喵”一聲提醒他,想讓他上樓去給自己那一套衣服下來。 李臻然竟然理解了他的意思,說:“就這麼待著吧,我去找老三。” 李臻若一愣,他本來想問李臻然去找李臻自做什麼,又嫌還要變成人類模樣才能說話實在麻煩,於是安靜待了下來,自己分析:可能是李江臨讓李臻然去找李臻自,叫李臻自短時間之內不要回家了。 說來說去,李江臨還是更偏心老三的吧。 李臻然一邊開車一邊掏出手機來給李臻自打了個電話。 李臻若在旁邊看著覺得挺危險的,不禁抬起爪子猶猶豫豫地想要搭在他手腕上,李臻然轉過頭看他一眼,等紅燈的時候還有空捏了一下他的臉。 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李臻若卻莫名其妙有些害羞,他把爪子收了回去安靜坐在副駕駛,心說:靠,好帥! 李臻自被李江臨趕出家門之後住在了余冰薇那裡。 李臻然抱著李臻若上樓,按響門鈴,李臻若努力把頭探出來張望。他對於余冰薇母女倆和這個家還是有些感情的,畢竟是他離開貓媽媽後的第一個主人,而且這個主人既是個大美女又對他很好。 來開門的人是余冰薇的媽媽,老太太許久不見了,精神還是挺好。只是她打開房門,便一臉疑惑加警惕看著李臻然,後來注意到想要往她身上撲的貓,張開嘴愣了好一會兒說:“哎喲,這是團子吧?” 李臻然鬆開了手,讓李臻若撲到了余媽媽懷裡。 這時,余冰薇聽到動靜走到房門口來看,問道:“誰啊,媽?” 余媽媽說:“團子回來了!” 余冰薇看到了李臻然,略微驚訝地“啊”一聲,回頭對裡面喊:“danile,你二哥來了。”隨即熱情地把李臻然邀請進了屋。 李臻然來之前給李臻自打過電話,不然也不會知道能夠在這裡找到他。所以見到李臻然,李臻自一點也不驚訝,他臉上還帶著瘀傷,估計短時間之內都沒臉出去見人,只能夠躲在余冰薇這邊。 李臻自讓李臻然在沙發上坐下。 余冰薇叫余媽媽去倒茶,伸手把李臻若給接到了懷裡。 李臻若把臉埋進了余冰薇的胸口,深吸一口氣,隨後便感覺到了李臻然刺骨的目光朝他掃射而來。雖然看不到,可是也感覺到後背一股寒意,他連忙把臉給拔了出來。 李臻自手肘搭在膝蓋上,坐在沙發上時身體微微前傾。李臻若偷偷看他,只覺得他向來英俊的臉紅腫起大半邊顯得格外滑稽。 他沒說話,一時間氣氛有些尷尬。 余冰薇很會看臉色,等余媽媽泡好了茶,她抱著李臻若進了廚房,將門微微掩上,和余媽媽一起洗碗。 他們剛吃完晚飯不久,不過只有三個人吃飯,也沒多少碗可洗。 李臻若豎起耳朵,聽到外面李臻然跟李臻自說:“爸爸叫我來看看你。” 李臻自沉默了片刻,竟然問道:“純姐還好嗎?” 李臻若一愣,下意識看了一眼抱著他的余冰薇,不過余冰薇顯然沒有聽到外面的對話,她正幫余媽媽把乾淨的擦碗布拿過去。 余媽媽臉色不怎麼好看,沉默地擦了碗,一邊把碗收進碗櫃裡一邊對余冰薇說:“他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情?看樣子跟家裡人鬧矛盾了吧?” 余冰薇手指輕輕撓著李臻若頭頂,說:“嗯,跟家裡人鬧得不愉快。” 余媽媽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似乎又忍了。 余冰薇說:“我心裡有分寸,媽,你別擔心。再過些日子,會好聚好散的。” 李臻若聽余冰薇這些話,不禁愣了一下,連外面李臻然和李臻自說了什麼都沒注意到。他想,搞了半天,余冰薇對李臻自也沒多少真心,不過是各取所需,等著合適的機會一拍兩散。 過了不久,有人敲響了廚房的房門。 余冰薇過去開門,見到李臻然站在門口,對她說:“我們準備走了。” “哦,”余冰薇反應過來,立即將懷裡的貓抱還給了李臻然。 李臻然重重摸了一下李臻若的頭頂。 李臻若連忙趴在李臻然懷裡,可憐兮兮仰起頭看他。 出來的時候,李臻自把他們送到了大門口,說:“我沒事,這件事是我的錯,過些日子我再去找爸爸道歉。” 李臻若聽他語氣誠懇,卻覺得李臻自心裡大概並不是真這麼想的,不然一開始也不會做出勾搭溫純這種事情來。現在的愧疚無非是對溫純的,因為事情一暴露,註定溫純以後在李家得要受委屈了。 晚上,李臻若趴在李臻然床上聽著他在浴室洗澡的水聲。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水聲停了,便站了起來,爪子在床邊上磨磨,做好了準備。 等到李臻然打開浴室門出來的時候,李臻若一下子就撲了上去,而起在空中完美地實現了形態地轉化,赤裸的漂亮青年撲進了同樣沒穿衣服的李臻然懷裡。 他如此熱情送上門,李臻然當然不會拒絕,伸手接住李臻若,隨後把人壓在了床上。 李臻若心想:可能什麼直的彎的都不重要,不知道是他自己太放得開,還是太貪圖享樂,反正現在和李臻然維持著這種關係,他不但不覺得難受,反而還挺喜歡的。 做了一半,他冒出來一個想法,要是下次在做的時候,他突然在中途變成貓,不知道李臻然會不會發狂。 不過認真一想,李臻然恐怕不但會發狂,而且撕了他都有可能,就還是不要去做這些無謂的事情招惹李臻然了。 趴在李臻然的肩頭,李臻若有些無聊地啃他肩膀,說:“如果讓你爸知道李臻泰在外面有情婦,你爸會不會很憤怒?” 李臻然仰躺著,雙手枕在腦袋下面,轉頭看他,“你覺得我爸不知道老大有情婦?” 李臻若稍微一愣。 李臻然說:“你忘了,他在外面都有那麼多情婦。” 李臻若沉默一下,說:“可是如果讓溫純知道了,李江臨沒理由還站在李臻泰那邊吧。” “那又如何,”李臻然說,“不過是做個樣子給溫純看而已,能起得了什麼作用。” 李臻若下巴搭在李臻然肩上,突然有些悵然,“我覺得你爸爸好像什麼都不在乎。” 李臻然伸手捏著他的臉,問他:“你想他在乎什麼?這對你來說很重要?” 李臻若說道:“我還不是為你著想,你們李家那麼家大業大,兩個兄弟跟你搶,多不划算。” 李臻然竟然笑了一聲,“本來就是我們李家的東西,他們拿他們該得的,我拿我該得的,什麼叫做不划算?” 李臻若看著李臻然,見他神情似笑非笑,這話說出口似乎很隨意,像是玩笑又不像是玩笑。 只不過李臻若心想:信你就有鬼了。 李臻然對他說:“倒是你,我們兄弟的東西你打什麼主意?總不成也想要撈一把?” 李臻若覺得李臻然大概是懷疑他什麼了,確實,從一開始他就不少漏洞,很多事情也沒有瞞著李臻然,他覺得李臻然一直不聞不問的態度反而顯得奇怪,懷疑才是正常的。 只是他把自己站在李臻然的角度去想,再多反常的行為把他指向李臻若,他覺得李臻然也只會懷疑他和李臻若有什麼關係,而不至於聯想到他就是李臻若上面去,畢竟這太匪夷所思了。如果李臻然真的產生了這種想法,那他簡直想把��臻然腦袋敲開來看看,看他到底是什麼奇怪的腦回路。 反正李臻然都懷疑了,李臻若打算破罐子破摔,他把自己整個人都壓到了李臻然身上,問他:“你覺得究竟什麼事是你爸爸真正在乎的?” 李臻然看著他,說:“他真正在乎的,大概就是韻臨交到誰的手上可以發展得更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李臻若說:“人心都肉長的,我不相信他就沒有一點偏心。” 李臻然笑了一下,“他當然偏心,大哥他就不怎麼喜歡,不過這是建立在他對幾個兒子能力考量的基礎上,你應該明白的。” 李臻若想:我應該明白是個什麼意思? 說到了這裡,李臻若略微有些心酸,把頭靠在李臻然肩膀上閉著眼睛,輕輕嘆一口氣。 第47章 過了些日子,李臻若接到岳紫佳打來的電話約他一起吃飯。 這段時間,李臻若一直跟岳紫佳保持著聯繫,在社交網絡上面姐姐、姐姐的,喊得可甜。 李臻然看到他躺在自己辦公室沙發上面拿著手機發消息,冷著臉說:“你還是適可而止吧。” 李臻若轉頭看他一眼,“我幫你刺探李臻泰和岳紫佳之間的內幕,你有什麼可不開心的。” 李臻然翹起一條長腿,“你刺探她還是她刺探你?” 李臻若抓著手機,說:“大家互相試探,各取所需。” “有必要嗎?”李臻然問他。 李臻若突然沉默片刻,問李臻然:“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知道嗎?” 問完這個問題,他仔細地注意著李臻然的表情。 然而李臻然並沒有什麼表情,他說:“我不知道,不管你想要做什麼,記清楚誰是你的主人就好。” 李臻若撇撇嘴。 李臻然冷聲道:“有意見?” 李臻若連忙說道:“怎麼敢?” 他從沙發上翻身起來,走到李臻然的辦公椅後面,雙手按住李臻然的肩膀,彎下腰臉貼在了他的臉上,“我這輩子就你這麼一個主人了。” 這句話倒是真心話,李臻若想自己估計幾輩子加起來也想不到有一天會成為別人的寵物。 李臻然聞言,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臉。 李臻若說:“我能跟岳紫佳一起吃飯嗎?” 李臻然應道:“不能。” 李臻若一聽李臻然想也不想就拒絕,心裡暗罵道:幼稚!不就是要我求你嗎! 隨後便很沒有骨氣地從李臻然身後轉到了他面前,坐在他腿上,雙臂抱住他脖子,說:“主人——” 李臻然身體微微後仰,沒說話。 李臻若伸手朝他腿上摸去,反正能用下半身解決的事情都不算事,一邊摸一邊說道:“你看我現在這個樣子,對著女人也沒什麼用了。” 李臻然說道:“你以為我那天沒看到你恨不得把臉鑽進余小姐胸裡面去?” 李臻若把李臻然撩撥得興起,自己竟然也呼吸急促起來,他說:“不一樣,我就是覺得軟軟的觸感很好而已。” 李臻然湊近他耳邊低語道:“原來你喜歡軟的啊?” 呼吸的熱氣搔得他耳朵發癢,不禁縮了一下脖子,咬脣道:“流氓。” 李臻然突然抓著李臻若的腰讓他站起來,讓他轉過身趴在桌子上,隨後自己起身打了一下他的屁股,伸手解他褲子。 就在這時,華毅邦突然打開辦公室門說道:“臻然,羅經理已經——”在外面等著你了…… 他話說一半,自覺出去關上了辦公室的門。 羅經理還在等待李臻然召見,見到華毅邦反應奇怪,問道:“怎麼了?” 華毅邦面不改色,應道:“沒事,稍等一下。” 李臻若嚇了一跳,連忙起身扣自己褲子,憤怒道:“你敢讓華毅邦進來的時候先敲門嗎?你也不怕多來幾次會陽痿!” 李臻然平靜地說道:“我不會,你會嗎?” 李臻若懶得理他,自己都獻身到了這種地步,就算李臻然還不同意他也不管,整理好自己,轉身在李臻然衣兜裡掏了一千塊錢放在自己包裡,捏著手機走人了。 李臻然沒有攔他,而是在李臻若離開之後,按了呼叫器讓華毅邦把羅經理請進來。 李臻若與岳紫佳約好了時間,晚飯並沒有在什麼飯店吃,而是去了一家會所。岳紫佳交遊廣闊,這頓飯不只請了李臻若,還叫了好些年輕人,吃完飯又去唱歌,說是年輕人一起出來聚聚。 這會所消費並不便宜,李臻若心想岳紫佳估計也就是靠著李臻泰在背後給她撐著,不然以她如今的家境,哪裡消費得起,而且還請了這麼多人。 她請來的所謂朋友都是經常在外面玩的,個個都親親熱熱喊著紫佳姐,與李臻若明明是第一次見面,卻也很快就態度熟稔起來。李臻若自然也不會怕生,與一群人有說有笑,又唱歌又喝酒。 尤其是和岳紫佳,幾杯紅酒下肚,兩個人坐在角落聊天,岳紫佳一隻手搭在李臻若肩上,說:“,我與你倒真是一見如故,難得遇到那麼投緣的人。” 李臻若說:“我也很喜歡姐姐你。” 岳紫佳笑著拍了拍他的臉,“以後有時間大家多出來聚一聚。” 李臻若聞言道:“我怕你男朋友會吃醋。” 岳紫佳說:“我哪裡來的男朋友?你怎麼會這麼覺得?” 李臻若驚訝道:“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候跟你一起的那個男人不是你男朋友?” 岳紫佳愣了愣,回憶了好一會兒卻已經不記得李臻若說的那個男人是誰了,她苦笑一下,道:“不是,我沒有男朋友。” 李臻若輓著她的手,“紫佳姐你肯定是太挑剔了,如果遇到合適的男人,不如還是考慮一下吧。” 岳紫佳笑著問他:“那你呢?” “我——”李臻若話音未落,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掏出來看到是李臻然打來的,也沒有避開岳紫佳,直接接了電話。 李臻然公司的事情忙完便給李臻若打電話,問他在哪裡。 李臻若說:“在和紫佳姐喝酒啊。” 李臻然看了一眼時間,“我來接你?” 李臻若開始撒嬌,“再晚兩個小時好不好?” 李臻然稍微沉默,說:“給你一個小時。” “行!”李臻若很知足。 掛斷電話,岳紫佳問他:“家長打來的?這麼早就催你回家了?” 李臻若笑笑沒有否認。 岳紫佳一隻手撐著臉,問:“聽說駱飛是你表哥?” 李臻若故作驚訝,“你怎麼知道?” 自然是李江臨告訴了李臻泰,李臻泰又告訴了岳紫佳。其實岳紫佳一心要跟李臻若拉近關係,很可能就是李臻泰的意思。 現在李家兄弟都在懷疑李臻然身邊的助理是他養的小情人,李臻泰希望能抓到點什麼證據,好擺到李江臨的面前去。 岳紫佳笑著抿一口紅酒,“這個圈子就這麼大,有什麼事情瞞得過人的?” 李臻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樣,抓了抓頭髮。 這時,有人端了酒杯來要向岳紫佳敬酒。 岳紫佳拉著李臻若說:“我弟弟在這兒呢,你要跟我喝得先跟我弟弟喝!” 李臻若知道岳紫佳想灌他酒,關於這一點他倒是一點不怕,要知道他可不像他幾個哥哥那麼沒用,在李家,李臻若向來是酒量最好的一個。 而且他酒品極佳,就算喝到不省人事也不過是蒙頭就睡,想要從他嘴裡聽到些什麼消息簡直是難上加難。 於是李臻若笑著端起酒杯,說:“我幫我姐喝。” 過來敬酒的青年說:“行,那你來喝。” 李臻若端酒杯和他碰了碰,一飲而盡。 這個頭一打開,自然就沒辦法輕易收拾,接下來一群人又吵又鬧開始互相灌酒,到後來不只是李臻若喝了許多,就連岳紫佳都沒有逃脫,到後來喝了不少。 李臻若沒有繼續套岳紫佳的話,本來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先讓岳紫佳覺得他是個老實孩子再慢慢說吧。 不知不覺一個小時過去,李臻若聽到手機響起來,看了一眼發現是李臻然打電話過來了。周圍環境太吵,李臻若拿著手機進去衛生間,將門關上背靠在門上接電話。 李臻然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時間到了,我已經過來了。” 李臻若覺得尾椎那處有些發癢,便伸過一隻手去隔著褲子抓了抓,他說:“你來吧,我也想回去了。” 李臻然“嗯”一聲,掛斷了電話。 李臻若依然覺得尾椎發癢,他聽到外面還在群魔亂舞,便躲在衛生間不想出去。用手指撓著尾椎骨,過了一會兒,他覺得有什麼東西衝破了皮膚伸長出來。不痛,可就是癢的人心慌。 他手指這回撓到了什麼毛茸茸的東西。 莫名其妙一把抓過去,李臻若整個人都愣住了,他抓到了什麼?他好像抓到了一條貓尾巴?這不是真的吧? 李臻若急忙跑到鏡子前面,轉過身踮起腳照自己的屁股後面,果然見到那裡一條毛茸茸的貓尾巴,像條大毛毛蟲似的,把褲子都頂破了延伸出來。 李臻若傻眼了。 因為他一直在衛生間不出去,有人走到衛生間門口敲門,“誰在裡面啊?怎麼還不出來?”聽聲音也是醉的不輕。 李臻若晚上實在喝的不少,雖然大腦還勉強算是清醒,可是反應卻也慢了半拍,他一時間有些慌亂,竟然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只能夠掏出手機給李臻然打電話。 李臻然已經根據項圈定位走到了他們所在的包間門口,一接通電話就聽到他的貓咪語無倫次地說道:“哥、主人,怎麼辦?我的尾巴出來了!” “尾巴?”李臻然也不禁微微一怔。 李臻若說:“是啊,好大一條尾巴!” 李臻然稍微想了想,覺得可能是他以為的那個意思,說道:“等會兒,我馬上就到。” 他隨即掛斷電話,敲了一下包間門便直接將門給推開。 裡面一群年輕人已經喝high了,幾乎沒人注意到有人推門進來,只有岳紫佳稍微清醒一些,她沒想到李臻然會本人直接找到這裡,愣了一下站起身來,“臻然?” 李臻然說:“我助理是不是在這裡?” 有個喝醉的女孩子拿著酒瓶突然撲到了李臻然身上,“帥哥你誰啊?來喝一杯嘛!” 李臻然禮貌地拉開了她的手,問岳紫佳:“他在哪裡?” 岳紫佳這時反應過來了,笑了一下說:“好像去衛生間了,要不臻然你過來坐一會兒,等他出來好了。” 李臻然沒回應她,直接走到衛生間門口敲一下門,對裡面說道:“我來了。” 房門打開一條縫,李臻若讓李臻然進來,隨後又緊緊關上門,轉過身給他看自己身後,“你看。” 李臻然微微蹙眉,伸手抓了一把他的尾巴。 李臻若還在緊張,“怎麼辦啊?” 李臻然說:“你重啟一次試試。” “重啟?”李臻若一頭霧水。 李臻然給他解釋清楚:“變回原形再變成人。” “對哦,”李臻若看著他,“你好聰明!” 李臻然聽到誇獎臉色卻並不好看,“你喝了很多酒。”這句話是陳述句,他不高興了。 李臻若這時卻聽不出來,他的注意力還在自己的尾巴上,當著李臻然的面先化作貓咪模樣,然後又舒展身體化作人形。 衣服散落一地,李臻然看著赤裸蜷曲著身體跪坐在地上的男孩,不禁有些興味盎然地抬起一隻手輕輕摩挲著嘴脣。 李臻若還愣愣伸手去摸尾椎,結果依然摸到了他毛茸茸的尾巴,頓時抬起頭看向李臻然,“還在,怎麼辦?” 李臻然沉聲道:“你起來照照鏡子。” 李臻若聞言,遲疑著起身走到鏡子前面,驚恐地發現原來不只是尾巴,這一次就連貓耳朵都冒出來了! 他又驚又嚇,抬起雙手捏著耳朵,一臉不知所措,酒精蒸騰上去燒的臉頰一片緋紅,大腦繼續當機中,只能夠轉過身抓住李臻然一隻手問他:“要不我變成貓,你把我帶回去吧?” 李臻然說:“可以啊,但是怎麼跟他們解釋你失蹤了然後衛生間多了一隻貓?” 李臻若抓狂道:“那怎麼辦?” 李臻然伸手按住他嘴脣,“別大呼小叫的,先把褲子穿好。” 李臻若聞言,蹲下去撿起自己褲子,坐在馬桶蓋上面艱難穿好,最後還努力把那條尾巴從屁股上方的破洞裡給扯了出去,毛都折騰掉了一拙。 隨後,李臻然用他的外套把他上半身給裹著,仔細地把尾巴也一起裹了進去,然後打橫抱起來,又用自己的外套蓋在他頭上,說:“不要動,我帶你走。” 李臻若哪裡還敢動,乖乖把臉貼在李臻然懷裡,裝作喝醉了的模樣。 從衛生間裡出來,岳紫佳見到是李臻然把人給抱出來的,連忙上前去問道:“怎麼了?喝醉了?” 李臻然點點頭,“喝多了,我帶他回去。” 岳紫佳當然不好阻攔李臻然,只說道:“路上小心,我送你們出去吧。” 李臻然由她送到門口,對她說:“不用送了,你們玩開心。” 岳紫佳微笑著點點頭,說:“那路上注意安全。” 李臻若一路就趴在李臻然懷裡裝死,直到他感覺到被李臻然抱進了汽車裡面,才一把扯下身上蓋著的外套,慌亂地伸手去摸頭頂,發現貓耳朵還在那裡。 李臻然坐進駕駛座,發動汽車。 李臻若從後座撲過去,說:“怎麼辦?” 李臻然似乎不太耐煩,“什麼怎麼辦?” 李臻若說:“耳朵啊!還有尾巴!” 李臻然從後視鏡看他一眼,說:“你回去睡一覺,酒醒了耳朵就沒了。” 李臻若覺得很有道理,說:“那我睡覺了啊!” 李臻然揮揮手叫他滾去睡。 李臻若於是在後座躺下來,當然入睡之前沒忘記把自己變化成貓的模樣,畢竟等會兒他還得跟著李臻然回家的。 後來李臻然回到家裡,發現他的貓已經睡死過去了。揪了一下耳朵竟然還不醒,李臻然覺得挺有意思,便抓著一條腿把他給拖了出來。 剛好王媽打開門讓他進來,見到李臻然提著一條貓腿,而整隻貓完全沒有反應,頓時嚇了一跳,說:“唉喲,怎麼了這是?” 李臻然把貓提得高了一些,對王媽說:“喝醉了。” “喝醉了?”王媽一臉詫異,“你怎麼給它喝酒啊?這不是折騰它嗎?” 李臻然無所謂地說道:“是他自己要喝,沒事。”說完,就提著李臻若上樓去了。 第48章 李臻若呼呼大睡,直到第二天天亮才醒來。 他醒來之後,尚且覺得頭一陣陣脹痛,簡直就是宿醉之後的反應。只是奇怪昨晚明明沒有醉得那麼厲害,怎麼今天的生理反應會這麼強烈。 外面天色已經大亮,李臻若睜開眼睛,發現李臻然已經沒在床上躺著了,他抬手捂頭,結果發現還是一隻貓爪子,便改用了兩隻貓爪子一起捂住臉。 李臻然去了衛生間,李臻若能夠聽到裡面傳出來的水聲。 李臻若翻了個身,舒展著四肢伸個懶腰,同時感覺到靈力衝往四肢百骸,絨毛褪去,骨骼和皮膚伸展繃開。只是這過程中卻微微感覺到有些阻滯,昨晚喝醉了並不明顯,如今整個人清醒了,那種靈力受阻的感覺便格外分明。 他有些莫名其妙,歪著頭活動了一下四肢和手指,卻並沒有覺得什麼不妥。 片刻時間之後,李臻然打開衛生間的門出來,看到赤裸著躺在床上的青年,不禁停下了腳步。 李臻若覺得他反應有些奇怪,揉了揉眼睛朝他看去,說:“怎麼?” 李臻然站在原地看他,問道:“你沒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嗎?” “什麼不對?”李臻若不解。 李臻然伸手指了指他頭頂。 李臻若一愣,隨即露出詫異神色,說道:“不是吧?”他一邊說,一邊伸手去摸自己頭頂,竟然又一次摸到了那對毛絨絨的耳朵。 不只是耳朵,他緊接著伸手去摸屁股後面,不出意外地摸到了那條尾巴。 “怎麼回事?”李臻若整個人都呆住了。 李臻然倒是挺鎮靜,“我怎麼知道怎麼回事?” 李臻若一下子從床上蹦起來,光著腳便朝衛生間方向跑去,想要照鏡子,結果經過李臻然身邊的時候,竟然被他給一把抓住了尾巴。 平時貓尾巴就敏感,如今身體平白多出來這麼一截東西,居然變得更加敏感。 他連忙伸手要去搶自己尾巴,“幹嘛?” 李臻然抓著了就不放,而且還用力往後拉了一下。 李臻若如今那麼大一個人,不像小貓身體輕,被李臻然抓著尾巴一拽倒是不至於被拽過去,而是生生扯著疼,他皺著臉說:“放手放手!” 李臻然當然沒有那麼好說話,拽著他尾巴往床邊上走。 李臻若被扯得疼了,不敢掙扎,只能順著他的力道走過去,然後給推倒在了床上。 李臻然半跪在床邊,抓著他的尾巴撓他大腿根部。 李臻若一下子夾緊了腿,驚恐道:“大清早的耍什麼流氓?” 李臻然理直氣壯地說道:“你大清早的又是貓耳又是尾巴,不允許我玩點色情遊戲?” 李臻若因為他的無恥而目瞪口呆,說:“我又不是故意的。” 李臻然抓著他尾巴,用尾巴尖尖搔他腿內側,同時探身咬住了他的貓耳朵。 李臻若被他這一咬,頓時軟了半邊身子,沒有了反抗的力道。 大清早被李臻然折騰一番,李臻若尾巴上的毛都亂糟糟翻起來了,他抓著尾巴下意識舔了一下,結果舔一嘴貓毛,連忙呸呸吐掉。 李臻然又去洗了個澡,出來一邊穿衣服一邊問他:“要出門嗎?” 李臻若有些焦躁,“我這樣怎麼出門?” 李臻然看他一眼沒說話。 李臻若又努力嘗試了好幾回,始終沒有辦法把他的耳朵和尾巴給收回去,他很是煩惱,關鍵是這個樣子他就沒有辦法出去見人了。 李臻然看他沒反應,收拾東西要下樓吃飯了。 李臻若連忙叫住了他:“然哥,你送我去鳳醫生那裡好嗎?” 李臻然明知故問,“去幹嘛?” 李臻若看他一眼,“當然是去請教怎麼把耳朵和尾巴給收回去啊。” “收回去幹嘛?”李臻然說著走到他身邊,伸手揉了揉他的頭頂,順便把兩隻柔軟的耳朵也揉弄一番,直揉得李臻若臉紅心跳的,才繼續說道,“這樣子多好看。” 李臻若拍開他的手,“別鬧,這麼下去我真沒辦法見人了。” 李臻然聞言,竟然彎下腰直視著他雙眼說道,“那就別出去見人了,我一個人看著你就足夠了。” 聽到這句話,李臻若頓時覺得心臟漏跳兩拍,睜大眼睛看著李臻然一時間沒說出話來。 李臻然捏捏他的耳朵。 李臻若一下子回過神來,說:“不行!我得去恢復原型,你帶我去見鳳俊元好不好?求求你了。” 李臻然鬆開了手,這才說道:“走吧。” 吃完早飯,李臻然親自開車帶著他的貓出門,因為他總是帶他的貓去上班,家裡人都見怪不怪了,最多就是覺得他愛好古怪。 李臻若坐在副駕駛,要求李臻然給他系上了安全帶。因為他不敢再以人類模樣出現在外面,所以還維持著貓的外形,一路上都沉默著,顯得有點憂鬱。 就是安全帶位置不怎麼對,李臻然一踩剎車就勒得慌,有幾次安全帶還滑到了他的臉上。 中途在路口等紅燈的時候,交警站在他們車子前面,轉過頭來看見副駕駛坐著一隻貓就愣了一下,走過來敲敲車窗叫李臻然注意駕駛安全。 本來李臻然今天出門就晚了,還特意繞路把李臻若給送去醫院,在等鳳俊元來接他的時候,平靜地說了一句:“我今天遲到了。” 李臻若卻聽他這話怎麼都像抱怨,不禁咬牙切齒想到:還不是你大清早發情? 不過如今他的模樣可沒辦法跟李臻然吵架。 很快,鳳俊元從外科大樓下來,有些莫名其妙,“發生什麼事了?” 李臻然把貓交給他,說:“他自己跟你說,我有點事要先走。” “哦,”鳳俊元把貓給接住,李臻然轉身就走。 鳳俊元低下頭問:“到底什麼事?” 年輕英俊的大夫在跟一隻貓說話,周圍路過的人不禁都看了過來。鳳俊元自己很快也覺得不合適,便抱著李臻若換了個地方。 這是住院樓後面一條偏僻的小路,附近倒是一個人都沒有,可是李臻若在化形之前猛然間想起一件事,那就是李臻然把他往這裡一丟就走了,卻連衣服也沒有給他留一件。 雖然只有鳳俊元一個人看著他,可他也不想裸奔,偏偏鳳俊元又不像夏弘深能聽懂貓科動物的語言,想了好一會兒,用爪子在旁邊草坪的泥地裡畫了一個人,隨後指指自己。 鳳俊元耐心很好,說:“你說這是你?” 李臻若連忙點頭,隨後在小人頭頂畫了一對耳朵,屁股後面畫了一條尾巴。 鳳俊元蹲在他身邊,先是神色疑惑看了好一會兒,然後看向李臻若,略微詫異道:“你是說你長了一對貓耳朵?” 李臻若點頭。 鳳俊元驚訝地微微張大嘴,又問:“弄不掉嗎?” 李臻若搖頭。 鳳俊元想了想,“這不行,我帶你去找他們。” 他說的他們當然是宋鈞和夏弘深。 這個時候,夏弘深正在給學生上課,鳳俊元也只是抽空跑出來,還得趕著回去查房,他把李臻若交給了宋鈞,便立即返回醫院。 宋鈞聽到鳳俊元說的話也很驚訝,他帶著李臻若躲進夏弘深的辦公室裡面,把門給反鎖上,對李臻若說:“能給我看看嗎?” 李臻若把自己貼在了沙發角落,轉過頭不肯理他。 宋鈞說:“我見過初化形時靈力不足的小妖有過這種化形不全的狀況,你不如給我看一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李臻若到現在為止也不清楚宋鈞和鳳俊元到底是什麼身份,不過夏弘深那麼厲害,宋鈞又和他關係親密,李臻若心想他大概也不是什麼普通角色,再加上聽到宋鈞剛才那麼一句話,便心思鬆動看了一眼緊閉的辦公室門,縮在沙發角落四肢伸展。 宋鈞眼睛一眨不眨坐在茶几上看著他,見到肥貓變成了身形柔軟的漂亮青年,雖然依然蹲在角落,卻能夠清楚看到頭頂那對貓耳朵,不只是貓耳,宋鈞還看到了他屁股後面的貓尾巴。 “怎麼回事?”宋鈞詫異地等大眼睛看他。 李臻若也並不怎麼害羞,乾脆在沙發旁邊坐下來,說:“我昨晚喝了不少酒,後來不知怎麼尾巴就鑽出來,然後耳朵也收不回去了。” 宋鈞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耳朵,“現在酒醒了嗎?” 李臻若耳朵扇了扇,說:“早醒了。” 宋鈞露出個笑容來,“好可愛!” 李臻若翻了白眼,“兄弟別開玩笑,這到底要怎麼辦啊?” 宋鈞笑著看他:“起來轉個圈我看看。” 李臻若覺得他在拿自己開心,起身用手捂著下身轉了個圈,問宋鈞:“到底有沒有辦法把這兩個玩意兒搞回去?” 宋鈞說:“我不知道,你畢竟是妖類,與我體內靈氣運行之法不一樣,可能得問夏師兄才知道。” 李臻若不禁好奇問他:“那你是什麼?” 宋鈞對他勾勾手指,要他靠近了才貼在他耳邊說道:“我跟你說,其實我是——” 他話音未落,辦公室的大門被人從外面一腳踹開,發出“砰”一聲巨響,把李臻若和宋鈞兩個人都嚇了一跳。 這一幕看在剛剛一腳踹開門的夏弘深眼裡實在是有些說不清的曖昧,他冷色冰冷,問道:“你們在幹什麼?” 宋鈞連忙退後一步,“夏師兄……” 夏弘深指著李臻若,“你怎麼不穿衣服?要勾引我的人?” 宋鈞連忙拉住夏弘說,說:“師兄,你誤會了,你看他的耳朵和尾巴。” 夏弘深的目光落到了李臻若的貓耳朵跟貓尾巴上面,打量片刻後,若有所思問宋鈞:“你喜歡?” 宋鈞一愣,遲疑著說道:“好像還不錯……” 他話音剛落,李臻若便見到夏弘深頭頂鑽出來一對黑色��耳朵,屬於貓科動物的耳朵,緊接著夏弘深尾巴一甩,卷著宋鈞的腰把他拉到自己身邊,說:“我也有。” 宋鈞一時無語。 李臻若打斷他們的親密,說道:“夏老師,能不能請教你,我怎麼才能夠把耳朵和尾巴收回去?” 夏弘深朝他看過來,說:“挺好的,留著吧。” 李臻若痛苦捂臉,“夏老師別開玩笑了。” 宋鈞也說道:“他這個模樣倒是很可愛,只是沒辦法出去見人啊,師兄,你幫幫他嘛。” 夏弘深走到他面前,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耳朵。 李臻若“唉喲”一聲,道:“別捏。” “怎麼?”夏弘深不悅問道。 李臻若說:“難受。” 貓耳朵實在敏感,捏一捏他整個人都有些抖。 夏弘深問他:“怎麼弄成這樣的?” 李臻若說道:“昨晚酒喝多了就變成了這麼個鬼樣子,不過我不知道這跟喝酒是不是有關係。” 宋鈞在旁邊插嘴:“多半是有的。” 夏弘深打量他,手掌按在他頭頂,片刻後李臻若便感覺到一股暖洋洋的力道注入體內,緊接著他甚至能清楚感覺到耳朵和尾巴在慢慢縮回去。 他伸手去摸了摸,發現耳朵真不見了。 夏弘深收回手,說:“最好別喝酒,你本來不是身體的主人,控制不了他的靈力,酒精易使靈力失控,你本來就駕馭不了,以後只能盡量去避免了。” 說完,夏弘深把他的耳朵和尾巴都縮了回去。 李臻若看著覺得有些羡慕,他雖然只是隻半吊子的貓妖,可是自己也覺得自己未免太過沒用,除了能變身什麼都不能做。 旁邊宋鈞看他的眼神分明帶著幾分憐惜。 李臻若便更覺得羡慕,他對夏弘深說:“夏老師,我有辦法修煉嗎?” 夏弘深說:“能啊,只是修煉一事需耐得住寂寞,遠離凡塵俗事尋個靈力充沛之地方能事半功倍。” 李臻若聞言不禁有些黯然,他說:“我還有仇沒有報,現在還不行。” 夏弘深沒有說話。 宋鈞看一眼夏弘深,對李臻若道:“等你報了仇再來吧,來日方長。” 聽到宋鈞這句話,李臻若卻突然便想起了李臻然,對於未來出現了一絲迷茫。 他在宋鈞那裡借了一套衣服,穿得像個學生似的從教學樓離開,走在學校的小路邊上,李臻若掏手機給鳳俊元打了個電話,說自己先走了,並向鳳俊元道謝。 這時從正對面走過來一個高瘦的男生,李臻若剛掛斷電話,抬起頭看見那男生模樣便是一愣。 那個男生他見過一次,就在上回和李臻然去路邊吃小龍蝦那次,到現在他還記得當時的身體反應非常強烈。 然而到這時,李臻若還是抑制不住心跳起來,他停住腳步,怔怔看著那個男生走近。 那個男生一直在看他,臉上露出疑惑神情,直到走到李臻若面前停了下來,“你——”他想要說些什麼。 “走吧!”一個女生在這時突然跑過來撲到男生後背上,拉著他手臂就走。 於是那個男生的話沒來得及說完就被拉走了,只留下李臻若有些莫名其妙原地站了一會兒,才繼續朝學校外面走去。 站在校門口的時候,李臻若有些茫然,好像有很多事情需要做卻又沒有理清楚頭緒,應該先做什麼。 他一個人愣愣站了兩分鐘,突然覺得街對面有個人很眼熟。 那個人穿著緊身牛仔褲和黑色襯衣,臉上戴著一副大墨鏡,染成黃色的頭髮在腦袋後面扎起來,分明就是朱凱。 剛好面前的人行橫道亮起了綠燈,李臻若想也不想便朝著朱凱方向跑了過去。 朱凱很快便注意到有人朝他這個方向跑了,轉頭看一眼見到是上回與李臻然一起參加婚禮的年輕人,微微一皺眉緊跟著便也轉身跑起來。 李臻若奔跑著在後面追他,只恨自己現在少了兩條腿,不能在大街上變成一隻貓。 朱凱一陣狂奔,身後李臻若卻緊追不捨,兩個人一前一後跑完了兩條大街,朱凱終於承受不住在路邊停了下來,扶住一根電線桿大口喘氣。 李臻若追到他面前,也停下腳步看著他,情況比他好一些,可是也喘得挺厲害。 朱凱說:“你tm有病啊?追我幹什麼?” 李臻若說道:“那你跑什麼?” 朱凱說:“你追我啊,我怎麼不跑?” 李臻若喘息著看他,後背靠到墻上。 朱凱抬起手扒了一下頭髮,“你不是李臻然的姘頭嗎?你找我幹嘛?” 李臻若說道:“你知不知道李家人都在找你?” 朱凱聞言竟然笑了笑,“當然知道啊,那麼大的事情,總得找個地方撒火才對嘛,李臻自是不是慘了?” 李臻若沒有回答,只是問他:“你為什麼要把照片在那個場合公開?” 朱凱上下打量他,“關你什麼事?你李傢什麼人?” 李臻若沒有回答他。 朱凱過了一會兒又說道:“你不過就是李臻然的姘頭嗎?怎麼,你還指望李臻然能把你娶進李家當少奶奶啊?管那麼多!” 李臻若習慣了朱凱說話的調調,並不跟他生氣,而是問道:“你憑什麼認定我跟李臻然有一腿?” 朱凱說:“我二十多年沒見到李臻然跟什么女人一起過,要是你不是他姘頭,那他肯定是個性無能。” 李臻若想了想,覺得朱凱說的十分有道理,問他:“你要告訴李江臨嗎?” 朱凱斜眼看他,“我幹嘛告訴李江臨,你們的事關我什麼事?” 李臻若心想隨便你告不告訴李江臨,反正李臻然都不在乎,他就更不需要在乎。 朱凱好一會兒喘過氣來了,站直身子轉身打算離開。 “朱凱,”李臻若突然叫住他,“你為什麼要做這些?難道你誰也不打算說,李家人都一頭霧水,這對你來說有意義?” 朱凱聞言停住腳步,看了李臻若好一會兒,對他勾勾手指叫他過去。等到李臻若靠近,朱凱湊近他耳邊,低聲說道:“因為我知道一個秘密,但是我不能告訴你。” 李臻若不禁皺起眉頭。 隨即朱凱在他臉上“吧唧”親了一下,趁著李臻若一時晃神,轉身跑了。 第49章 對於朱凱剛才親他那一下,李臻若倒是不怎麼在意,他心裡琢磨著的,卻是朱凱說他知道一個秘密這件事情。 什麼秘密?肯定是李家相關的秘密。否則的話朱凱大可不必這麼神神叨叨,其他的秘密對於他來說都沒有意義。 那麼到底是什麼樣的秘密?李臻若覺得若是隻憑想象,根本沒辦法猜得出來。 回頭想要再找朱凱,卻發現朱凱已經在路邊打了一輛車跑遠了。如果告訴李臻然,讓李臻然鐵了心要把朱凱給找出來未必找不到,可是就算找出來了,朱凱不願意說的事情,誰又有辦法逼他? 難道這個秘密跟李臻若的死有關係? 李臻若心裡猜測著,朱凱這是要對付李家的人幫他報仇?這想想也不可能,朱凱對他的感情還沒有深厚到這種地步。 李臻若覺得自己是猜不出來了,痛苦地抱著頭蹲在路邊。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之前他就在惦記著,想要等有機會的時候,去找當時匆匆離開李家的吳阿姨,問清楚當時到底是不是她從自己房間取走那張沾血的紙巾,又把紙巾交給了什麼人。到了現在,他覺得自己一定要去等那個機會恐怕是很難等到,他被朱凱那句話勾得蠢蠢欲動,突然有了想法現在差不多是該行動的時候了。 去打聽吳阿姨的老家找上門並不困難,可是如果現在要去的話,就不得不想辦法來應付李臻然。 李臻然怎麼可能允許他招呼也不打一聲,便消失個兩三天呢? 李臻若有些苦惱,他心想李臻然大概是對他有些猜測的,可是到底知道了多少他卻並不清楚。在這之前,李臻若暗自想過,如果李臻然有一天當真問起,他就說之前受過李臻若恩惠,如今恩人雖然殞命,他卻不死心想要找出那個凶手來。可是沒想到直到現在,李臻然也一句話沒有問過,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既然李臻然不肯問,那不如由他主動來暗示李臻然,會不會更好? 懷著這麼一點心事,那天下午直到李臻然下班,李臻若都沒有回去找他。後來李臻然給他打了個電話問他在哪裡,李臻若說:“我藏起來了,你來找我吧。” 李臻若脖子上還有定位項圈,李臻然想要找到他再容易也不過。 只是李臻然聽到他這句話顯得有些不悅,冷冷說了一句:“你等著。” 掛斷電話過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李臻然在距離李宅外面的樹林裡面找到了李臻若。這裡有一棵樹上掛了一個鞦韆,李臻若還記得這是他還小的時候,那時候李臻太和李臻然兩個已經長了些個子了,一起合力掛上去的。 李江臨不允許他們過來這裡玩,因為這周圍樹林人跡罕至,太過於偏僻了,害怕小孩子會出意外。然而李臻若他們還是會偷偷跑出來,就好像探險似的,把這片樹林每一個角落都摸索遍了。 然而等到長大成人,有了足夠自由的時候,他們卻對這片林子失去了興趣,幾乎沒有再進去過。 這老鞦韆還很結實,只是下面的木板有些腐朽了,而且這林子裡濕氣重,李臻若手掌摸上去時,只覺得有些黏膩。 儘管如此,他還是在鞦韆上坐了下來,心裡有些忐忑地用腳蹬了一下地面,讓鞦韆弧度輕微地晃動起來。 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了乾枯樹葉被踩碎的清脆聲音,抬起頭朝前面望去,見到李臻然還穿著西裝皮鞋,正步伐平緩地朝這個方向走過來。 一直走到李臻若面前,李臻然停住了腳步,抬起頭張望了一下四周,問他:“你怎麼找到這個地方的?” 李臻若晃動著鞦韆,“這是你們小時候玩的地方吧?” “我們?”李臻然聞言朝他看去,“你指我和誰?” 李臻若深吸一口氣,對他說:“你和李臻若。” 在他說出這三個字之後,李臻然短暫沉默了一下,周圍很安靜,只能夠聽到遠處的蟲鳴聲,單調而更顯僻靜。在這一片茂密的小樹林裡,太陽光無法照射進來,光線陰暗,就好像將他們與世隔絕了一樣。 李臻然雙臂抱在了胸前,問他:“為什麼是李臻若?” 不知道為什麼,李臻若突然有點退縮,他換了話題說道:“今天我見到了朱凱,他跟我說了一件事情。” 李臻然朝著李臻若頭頂伸出手來。 “嗯?”李臻若愣了一下。 李臻然卻只是把他頭頂的一片落葉摘了下來,問他道:“他跟你說什麼了?” 李臻若忍不住抬手摸了一下自己頭頂,說:“朱凱說,他知道李家的一個秘密。” 李臻然手裡還拿著那片枯葉,看向李臻若:“什麼秘密?” 李臻若說:“你覺得他會告訴我?” 李臻然對於朱凱到底說了個什麼秘密似乎一點都不好奇,或許他根本就不相信能夠從朱凱的嘴裡說出什麼正經話來,他微微彎了腰,捏住李臻若下頜讓他抬頭看著自己,“你對我們李家的事情怎麼那麼感興趣?” 如果換了以前,李臻若肯定順口就說:還不是因為你? 可是今天,李臻若卻短暫沉默了一下,說:“因為我想知道李臻若到底是怎麼死的。”說完這句話,李臻若察覺自己的心臟狂跳了起來,他有些緊張,下意識做了一個咽唾沫的動作,眼睛依然死死盯著李臻然。 果然李臻然並沒有覺得驚訝,他只是眼神變得有些銳利,對李臻若說道:“李臻若是怎麼死的,跟你有什麼關係?” 李臻若說:“我身上有定位項圈,我去了哪些地方你一直都知道是不是?” 李臻然坦誠:“知道一些,也沒空二十四小時盯著你。” 李臻若忍不住說道:“那你為什麼從來不問我?” 李臻然突然長長呼出一口氣,對李臻若說:“你想我問你什麼?你跟李臻若有什麼關係?你混進李家有什麼目的?你——為什麼要接近我?”最後一句話,卻是李臻然湊到李臻若耳邊的低語。 李臻若聞言卻是一愣,猛然間站了起來,“我不是……”他說了一半停了下來,他本來想說我不是為了什麼而接近你,可是又立即想起來,他一開始接近李臻然的目的,本來就是為了查明自己被殺的真相,並不是他現在想說的不是為了什麼。 甚至在今天遇到朱凱之前,他都並沒有打算攤牌讓李臻然知道他在查李臻若的事情,選擇在這個時候也並沒有經過仔細考慮和計劃,多少算是一時間的衝動。 他有些忐忑有些不安,心裡想的都是李臻然會不會懷疑他的身份,他要如何編一個謊話來修飾自己的身份讓李臻然相信他只是一隻想要向李臻若報恩的貓妖。 可是卻沒料到李臻然緊接著出口的會是這樣三句質問。 李臻然看著他,眼神有些發冷,等待著他的回答。 李臻若深吸一口氣,說道:“我到李家是一場意外,卻是故意想留在李家試圖查找四少真正的死因,可我不是為了這個才接近你。”說到這裡,他稍微停頓一下,“至於我和李臻若,他曾經救過我的命。” 在說最後這句話的時候,李臻若有那麼一瞬間地動搖,突如其來的衝動讓他想要對李臻然坦白,可是到最後關頭他卻還是退縮了,不知道為什麼,他有點害怕看到李臻然知道真相時候的表情。 他是一隻貓,他不知道自己能夠藉助外來的靈力維持人形多長時間,在過去他總是想等他報了仇,就離開李家找戶人家收養自己然後安心養老,今天他聽了夏弘深的話,又想自己或許可以去跟著夏弘深修煉,就算不能變成厲害的大妖怪,至少也能夠多活上幾年;然而不管是什麼樣的計劃,他都沒有想過他和李臻然最後能夠怎麼樣。 他曾經覺得自己就是在利用李臻然,不惜出賣自己的身體,可是在現在他聽到李臻然的質問時,卻又心虛了。李臻若心裡很亂,理不出個清楚的頭緒來。 李臻然說:“所以你接近我,目的是想要查清楚誰是害死老四的凶手?” 李臻若忍不住反駁,“我說了不是為了這個接近你。” 他抬頭看著李臻然,卻覺得李臻然表情冷硬,似乎根本不相信他。 李臻若心裡有些憤懣,說:“我——” 他話沒說完,猛然間聽到李臻然輕輕嘆了一口氣,帶著些惆悵與意興闌珊。 李臻若一愣,見李臻然伸手溫柔地摸了一下他的臉,然後轉身踩著一地枯葉離開。 怎麼會搞成這個樣子? 李臻若在鞦韆上坐下來,最終只是心煩意亂抬手捂住了腦袋。 等他混回李家時,李臻然已經吃完飯上樓了。 李臻若一身衣服是從宋鈞那裡借來的舊衣服,沒辦法帶回李家,只能脫下來整齊疊在鞦韆上,打算明天想辦法去取了。 回到家門口,李臻若把貓爪子在門口的墊子上蹭蹭,打算蹭掉上面的泥土,結果王媽見到他,說:“怎麼這晚才回來,每天出去混都混成野貓了。” 說完,把他抱起來送到衛生間去洗了洗腳。 飯碗裡貓糧倒還是滿的,他湊近去吃了兩口覺得沒滋沒味的食不下咽,慢吞吞走到樓梯口朝著三樓方向張望,卻什麼都看不到。 家裡清靜得很,老大老三和朱凱都不在,溫純吃完飯只是看他一眼,便沉默地上樓去了。 王媽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打毛衣,李江臨則是獨自出去散步,他行動不便,往往不會走遠,只是在這屋子周圍轉上一圈而已。 李臻若想要上樓去找李臻然,可是邁出一條腿踩在樓梯上卻又猶豫了,他知道李臻然在為什麼生氣,可是對於那幾個問題,直到現在李臻若還是覺得無法坦然面對,李臻然說的對,他就是有目的地接近他,利用他的身份為自己辦事。 不過這些,李臻然不該早就猜到才對嗎?卻為何現在才突然間提起,又或者李臻然一直心有芥蒂,卻從來不提,只在等著他自己向他坦白? 想到這裡,李臻若不禁有些後悔,想著自己如果早一點告訴李臻然,他會不會就不那麼生氣了? 心情鬱郁,李臻若腳步躊躇不敢上樓,最後貼著墻壁蹲坐下來。 真的就是蹲坐下來,兩條後腿彎曲著,後背貼墻圓屁股坐在地上,可惜兩條前肢不夠長,身體也太圓潤,沒辦法抱住自己雙腿,腦袋努力了半天下巴也沒能貼在膝蓋上。再說他也沒膝蓋啊。 就連惆悵,姿勢也十分可笑,李臻若於是心情更加不好了。 王媽偶爾轉頭看他一眼,於是便愣住了,仔細打量他一會兒,喊道:“團子?” 李臻若抬頭看她。 王媽莫名其妙,“你怎麼這個姿勢?” 李臻若沒辦法回答,又低下頭去。 過了一會兒,李江臨拄著拐杖從外面回來了,一直走到他面前停下來,微微喘著氣。 李臻若抬頭看看他。 李江臨有些奇怪,問王媽道:“怎麼了這是?” 王媽說:“不知道啊,心情不好吧。” 李臻若聽到他們對話,頓時覺得心情更加低落起來。 李江臨不方便蹲下來,於是抬起拐杖輕輕碰一下李臻若頭頂,李臻若眼睛裡淚汪汪的,這生理反應來得非常容易,一下子就浸濕了眼睛下面一撮絨毛。 李江臨似乎看他可憐,對王媽道:“叫老二來把貓抱回去。” 王媽應了聲好,從沙發上站起來,朝樓上走去。 李江臨則自己回去了房間。 過了一會兒,李臻若聽到三樓敲門的聲音,緊接著李臻然開了門與王媽說話,聲音從樓梯口傳下來倒是非常清晰。 王媽跟李臻然說他的貓不對勁,讓李臻然去看看,李臻然說道:“由著他吧。” 說完,李臻然就關上了門。 李臻若聽到王媽下樓的腳步聲,一陣心酸難耐,起身朝著客廳窗戶方向跑去,隨後從敞開的窗戶一躍而出。 他倒不是想去哪兒,就是心情煩郁,在家裡待著有王媽關心,卻更不怎麼好受。他從窗戶出來,尾巴耷拉著朝院子裡走去,遠遠見到朱凱的二黃趴在自己的狗窩裡一動不動。 二黃最近很安靜,大概是好些天沒見到主人的緣故,整隻狗都顯得情緒不振,它也遠遠見到了李臻若,卻只是耳朵輕輕扇了一下,並沒有站起身。 李臻若突然與它生出幾分同病相憐的感覺,慢吞吞朝它狗窩走去,直到走到它面前停下來。 二黃即便心情不佳,還是勉強抬起尾巴來對李臻若搖了搖表示歡迎。 李臻若於是在他身邊轉了個圈,把自己團成一團靠著它趴了下來,頭倚靠在它身上。沒想到二黃察覺到李臻若的動作,竟然順勢側躺下來,把柔軟溫暖的肚皮晾出來給他靠著。 李臻若舒服地動了一下腦袋,沉沉呼出一口氣來,聽著就像是一聲嘆息。 他心想:連家裡的狗也比李臻然溫柔些,作為一隻寵物貓,他日子過得也真是有些可悲。 趴了一會兒,因為太過舒服,李臻若竟然閉著眼睛睡了一覺。 再醒來時天已經全黑了,前面路燈散髮出柔和光亮來。二黃一直維持著側躺的姿勢沒動,察覺李臻若醒了,才轉過頭舔了舔他頭頂。 李臻若難得沒有嫌棄它,低下頭在它脖子上蹭了蹭,然後起身朝著游泳池方向跑去。從游泳池這裡,一抬頭就能見到李臻然房間的窗戶。明明時間還不是太晚,房間裡竟然已經熄了燈。 李臻若不知道他是已經睡了還是出門了,頓時忍不住好奇起來,稍微猶豫便過去沿著管道朝三樓爬去。 他挺久沒爬窗子了,動作已經有些生疏,艱難爬到三樓發現窗戶竟然是關著的。剛把臉貼在窗戶上朝裡看,猛然間看見李臻然正站在窗戶前面,抬手推窗戶。 窗戶一推開,剛爬上三樓的李臻若便被撞飛了朝下墜去。 他心裡一片冰涼,默道:李臻然,你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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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破狼番外 by PRIEST
第一卷| 第二卷| 第三卷|番外
番外卷——萬古雲霄一羽毛
番外一 魂歸故裡
長庚在夢裡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他週遭飄浮著一股刺鼻的火油味,��血的咸腥,還有乾草的土腥氣。他夢見自己變成了很小的一團,蜷縮在一個破舊的背簍裡,隨著女人深一腳淺一腳的步伐顛簸著。 胡格爾有一頭烏雲似的長發,可惜身體太過瘦削,顯得頭有點大,像個支楞八叉的骨頭架子,她從亂葬崗一樣的山匪窩裡獨自一人穿過,嘴裡哼唱著蠻族的小調。忽然,她回過頭來,目光正好對上長庚的,長庚本能地瑟縮了一下,即便他已經長大成人,堅不可摧,可這個瘦弱的女人卻總是能傷害他,他對她依然有種骨子裡的恐懼。
然而她只是默默地看了他一會,並沒有動手,她臉上沾著血跡,嘴唇蒼白,神色木然,整個神魂都蜷縮在那雙眼睛裡。 那雙眼睛像是藏著驚濤駭浪的暗礁海。 胡格爾輕輕地嘆了口氣,也看不出很瘋,她伸出削瘦的手,在長庚的頭上摸了一下,口中換了另一個小調——天涯海角各地人,南北東西語言不通,然而母親哼來哄幼兒睡覺的小曲卻都大同小異,長庚有些驚詫,他從不知自己的記憶裡還有這一幕。 她背著他走過一段彷彿漫長無邊的死亡之路,然後停在山腳下,山在身後悄無聲息地燒著,濃煙向天,怨魂沉地。胡格爾抹了一把額上的細汗,坐在路邊歇腳,將小小的長庚從背簍裡拎了出來。長庚下意識地掙動著,胡格爾雙手將他舉到面前,盯著他的臉,不知在看什麼,臉上忽然現出一點說不出的惆悵與柔情。 她將小長庚放在自己的膝頭,輕輕地用手指描繪著他幼小的五官,然後俯下身來,在他額頭上輕輕地親吻了一下。 長庚沒敢眨眼,看見那異族女子的睫毛濃密如蝶翼,微微顫抖的時候,好像隨時准備飛揚上天。然後她毫無預兆地流下眼淚來,輕聲說道:「你怎麼生在這裡呀,孩子?是天把你發配來受罪的嗎?」 長庚透過多年的回憶看著她,忽然意識到,當她哭著想要掐死他的時候,她那沾滿了人血的雙手是凶狠的,然而眼神是溫柔的。而等她哭得精疲力竭,回過神來的時候,她松開了卡在長庚脖子上的手,還將一口活氣渡到了他垂死的喉嚨裡,眼神卻冷酷了下來。 每一次擦乾眼淚,她都好像把自己靈魂的一部分從身體裡蒸發出去,她越來越冷漠,和小長庚越來越相安無事。 長庚跟著她一路走,一路流浪。 直到忽然有一天,胡格爾無意中看到了長庚的腳,忽然面露驚駭,猛地用雙手摀住臉,倒退了幾步,在男孩無措的目光下崩潰似的蜷縮成一團,痛哭起來。 夢裡的長庚低頭看自己的腳,他發現他的腳趾正在奇跡般地自我修復…… 什麼叫自我修復呢? 長庚艱難地回憶了片刻,清晰的夢境突然將早年埋藏在記憶深處的東西找回來了。他想起了很小——本不該有記憶的年歲裡發生的事,那時他的腳趾中確實有一隻先天不足,後來不知道什麼時候,莫名其妙地自己長好了。 烏爾骨身上會逐漸體現出被他吞噬的兄弟的特徵,長好的腳趾給了胡格爾極大的刺激,那好像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她把自己的孩子製成了烏爾骨,而那個孩子的特徵開始像傳說中的那樣,在這個合而為一的小小「邪神」身上體現出來。 長庚有些悲憫地看著她,當他以局外人的視角來看待這一切的時候,突然就明白了那個瘋婆子的感受。 一個人滿懷國恥家仇的激憤,很容易作出極端的決定——比如自戕,甚至謀殺親子,可那畢竟只是一刀快傷,哪怕鮮血淋漓,也總有時過境遷的時候,她卻非要選擇一條不斷凌遲自己的路。 胡格爾突然沖過來,抓起他的腳,舉起一塊石頭,狠狠砸了下去…… 那疼是真真切切的,即使在夢裡。 胡格爾發狠地彎折著他的腳趾,一邊彎,一邊魔怔似的反復道:「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不是我的孩子……」 長庚發出一聲痛哼,卡在夢境與現實之間,整隻腳疼得幾乎沒有知覺。就在這時,一隻冰涼而有力的手忽然攥住了他的腳,剛好緩解了那火燒火燎的疼痛,長庚急喘了幾口氣,聽見有人在他耳邊低聲道:「噓——都過去了,我在這,過去了。」 長庚茫然抬頭,只見週遭忽然場景大變,他的身形逐漸拉長長高,依然遍體鱗傷,無邊的寒冷猶如要浸到他的骨頭裡,關外孤絕無緣之地,他眯起眼睛,見一人逆光而來,大氅獵獵,步履堅定,腰間掛著一個玄鐵的舊酒壺。 那個人雙手穩如鐵鑄,而眉目卻能入畫,對他伸出一隻手,問道:「跟我走嗎?」 長庚看著他,身心幾近虛脫,一時說不出話來。 「跟我走,以後不用再回來了。」 長庚一把抓住了那隻手,由他牽著往前走去,他覺得自己越長越高,越長越有力,一步彷彿能邁過千山萬水。走著走著,他突然回了一下頭,看見苦寒的關外與群狼漸漸地被他拋在了身後,胡格爾穿著她那條鵝黃的裙子,梳著未嫁娘的頭,默默地注視著他。而她身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個人,剛開始是個小男孩,而後隨著長庚自己長大,他也一步一步地變成少年、青年…… 他長著一張和長庚如出一轍的面孔,與胡格爾並肩站在一起。 胡格爾忽然偏過頭,拉下他的頭,踮起腳在身邊那年輕人的額上親吻了一下,然後他們一同目送著長庚遠去。 長庚驀地睜開眼,天光已經大亮,他突然有種不一樣的感覺,好像有生以來就捆綁在他身上的枷鎖突然不見了,身體輕快得幾乎有些不習慣。週遭飄著一股安神散的味道,長庚一抬眼便看見陳輕絮默默地坐在一邊,手持一卷,見他醒來,陳輕絮輕輕地沖他豎起一根手指,長庚順著她的視線一扭頭,見顧昀已經靠在一邊睡著了,一隻手還搭在他的肩上。 他心裡悠忽一跳,一時間萬般滋味上了心頭。 陳輕絮非常識趣地將書捲成一卷,點好安神散,斂衽一禮,靜靜地退了出去。 一片靜謐中,長庚只能聽見那人清淺的呼吸聲,他緩緩地捉住放在自己肩頭的手,十指相扣地困在手裡,默默地注視了顧昀片刻,摘下他臉上的琉璃鏡,然後小心翼翼地在顧昀的嘴唇上輕輕碰了一下。 可惜這蜻蜓點水似的偷吻沒能驚動顧昀,長庚只好無奈地略微加重了動作,輕輕地舔開顧昀的唇縫,聽見他呼吸的頻率終於變了,他才把顧昀整個人拖過來圈在手臂裡,想讓他躺得舒服些。 顧昀沒有睜眼,只是習慣性地拍了拍他的後背,含糊地哄道:「睡吧,我在。」 長庚微微合上眼,心滿意足地將頭埋在他的頸窩中。 噩夢結束了。 然後戰爭也結束了。 西洋聯軍的降書送抵京城的那天,沈易派人發急件請示顧昀以什麼方式護送入城。 顧昀簡短地回函道:「巨鳶。」 十一年前,加萊熒惑用一艘巨鳶混入西北雁回小鎮,在大樑上空投下了一片陰影,那片陰影也是一代天子從小鎮走向千裡之外帝都的起點。而今,硝煙散盡,風雨初歇,彷彿也正要來這麼一場首尾照應的結局。 京城不像雁回小鎮,城中沒有規劃接引巨鳶的功能,只好由北大營負責防務,在九門外的護城河上開辟一條通路,內城供人圍觀的地方豎滿了袖珍版的鐵柵欄,防止看熱鬧的人太多擠到水裡。 新皇率百官親自赴城外迎接,等到傍晚時分,一整排的巨鳶才歸雁似的自南面而歸。千萬條火翅在黃昏中旋轉著,夕陽透過蒸汽,將巨鳶群鍍了一層流金,轟鳴聲自幾裡以外傳來,落日一般依次落入護城河中,融金入水,繞城而行。 巨鳶上所有將領列隊甲板,山呼萬歲。 圍觀的百姓將成千上萬只河燈推入了水中,浮沉千裡,熒火冉冉,載著魂歸故裡。
——本篇完——
番外二 故人餘情
顧昀回京後足足有小半年沒出過門,剛開始還好,他有一陣精神很差,不耐久站久坐,昏昏沉沉地一碗藥下去,一天也就過去了。可是等到冬季將近,他的身體漸漸好轉,顧昀就有點受不了了。 忙得昏天黑地的時候,他天天都想一頭扎進溫柔鄉裡休息個肉酥骨爛、終日不起,然而好不容易過上夢寐以求的日子,他又快要閒出毛病來了,一天到晚沒事幹,跟家裡那隻嘴碎的賤鳥互相折磨,把那八哥折騰得形銷骨立,恨不能自絕於人世。 大概有些人天生就是要睡硬板床的,一身賤骨頭,錦繡叢中躺久了腰疼。 終於,連皇上都看不下去了,在臨近冬至的時候,把顧昀放出來上朝了。 那天正趕上顧昀要休沐,頭好幾天他就有點提不起精神來,晚上也沒睡好——雖然他頗為自制,不至於翻來覆去,不過長庚還是察覺了——顧昀沒睡著的時候為了不吵他,總會下意識地把呼吸壓得又低又綿長,有時幾乎聽不見。 長庚問起,他也不說,問急了就開始胡說八道,反正以顧某人的油嘴滑舌,但凡他不想說的事,用錐子撬都找不到能下手的地方。 大梁朝除年節之外,正三品以上的重臣日常都是輪流休息的,以防萬一出事找不著能負責的人。換言之,雖然顧昀這一天能休息,但不代表偷偷溜出宮夜宿侯府的皇帝陛下也能休,新政伊始,長庚手頭一大堆事,他還是要清早起來趕回去幹活。 結果他發現顧昀也是一身打算出門的裝扮。 「這麼冷的天多穿點,」長庚隨口道:「對了,你幹什麼去?」 顧昀正經八百地胡扯道:「我去郊外遛遛馬。」 長庚抬頭看了一眼外面嗷嗷嚎叫的西北風,又看了看顧昀重傷初癒明顯沒什麼血色的臉,皺了皺眉:「什麼?」 顧昀瞥開視線,看天看地,反正不看長庚,拒絕交談。 長庚來不及在侯府對其展開嚴刑逼供,只好在臨走的時候匆忙沖霍鄲使了個眼色。自從眼睜睜地看著自家侯爺病骨支離,被陛下親自背回來之後,霍鄲就果斷變成了一枚吃裡扒外的眼線。 顧昀耳目不便,一時半會沒能察覺到自家後院多了個叛徒,等長庚出門,他才鬼鬼祟祟地披上外衣,吩咐下人備了輛十分低調的馬車,只帶了個霍鄲,多餘的侍衛都沒用就出了門。 霍鄲:「侯爺,哪兒去?」 顧昀含糊地哼唧了一句什麼。 霍鄲:「侯爺,您牙疼啊?」 顧昀:「……」 霍鄲難得看見他一臉「難言之隱」的模樣,心道:難不成這是要背著陛下去尋花問柳? 可看顧昀那一臉生無可戀的樣子,似乎又不像是要出門尋歡作樂的。 倆人大眼瞪小眼良久,車簾裡灌進來的涼風把暖爐都給吹熄了,顧昀才終於從牙縫中擠出仨字:「護國寺。」 霍鄲震驚地想:我家侯爺早晨起來肯定是吃錯藥了! 顧昀憤怒地摔上車簾:「看什麼看,還不走!」 顧帥在北疆的時候,曾經暗暗許過願,想著如果長庚身上的烏爾骨真有解,他就去護國寺上一炷香,不過一直未能成行。這白眼狼當時許願時或許有幾分虔誠,等時過境遷,早就忘恩負義地把佛祖拋諸腦後了。 這一陣子不知怎麼的,顧昀夜裡接連做一些古怪的夢,夢見一排光頭和尚整整齊齊地沖著他念經,那一片腦袋鍇光瓦亮,往一個方向搖晃,阿彌陀佛一宿,他第二天起床都還在頭暈,這麼連著念了三四天,顧昀總算是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當年發下的「宏願」,明白了這群禿驢為何而來。 於是趁著休沐,他要萬般不情願地前往護國寺上一炷香。 趁著寒冬臘月、非年非節的日子,山寺裡訪客稀少,顧昀急匆匆地趕了個大早,做賊似的悄悄潛入護國寺。此時,山間迷霧沒散,石階上掛著一層露水,週遭一片幽靜。顧昀卻一點也欣賞不了,只顧低頭走路,腳步飛快,趕投胎一般地風馳電掣拾級而上。 霍鄲生怕他摔著,心驚膽顫地跟在後面一路小跑,半個時辰的山路,倆人不到一刻的工夫就走到了頭,轉眼已經到了香殿門前。 霍鄲急喘了幾口氣,戰戰兢兢地問道:「侯爺,咱們來這幹什麼?」 顧昀一腦門官司,咬牙切齒道:「上香。」 霍鄲:「……」 他還以為這位爺這般來勢洶洶,是專程來討債尋仇的。 護國寺中僧人的早課已經開始了,晨鐘聲聲,香殿中蒲團擺放儼然,旁邊有個素色僧袍的和尚正背對著正殿敲木魚,默默念經。 顧昀目光四下一掃,見遠近沒人注意到他,便飛快地躥進香殿中,捏著鼻子抓了一把銅錢碎銀扔進功德箱裡,然後十分嫌棄地拈起兩根香,一抖手腕點著,伸長了胳膊,盡量讓那香煙飄不到自己面前。 顧昀拈著香,抬頭掃了一眼面前的金身佛像,心道:我要拜這玩意嗎? 然後他只用了一眨眼的工夫就作出了決斷:去他的。 他連個拜的姿勢也沒有,紆尊降貴地沖那佛像一點頭,彷彿已經算是給足了佛祖面子,迅疾無比地將手裡的香往香爐裡一插,轉頭對霍鄲道:「上完了,走。」 霍鄲:「……」 霍統領還是頭一次知道有人拜佛拜得這麼趾高氣揚——他們家侯爺與其說是來拜佛的,還不如說是等著佛來拜他的。 就在顧昀速戰速決地應付完這炷香,抬腿打算要離開大殿時,那躲在旁邊敲木魚的和尚突然站起來回過頭來,笑眯眯地沖顧昀一稽首,比劃道:「侯爺安好?」 顧昀:「……」 他做了完全的准備要避人耳目,誰知居然在香殿裡和瞭然那臭和尚冤家路窄,出門前準是忘了看黃歷。 瞭然和尚笑容可掬地沖他��手勢問道:「侯爺所為何來?想必不是祈福。」 顧昀神色有幾分不自然地回道:「還願。」 瞭然和尚道:「侯爺既然是還願,為何不心誠一點,這樣來去未免也太匆匆了。」 顧昀暗道「晦氣」,臉上卻客客氣氣地微笑道:「心意既然到了,何必執迷於形式?大師著相了吧?」 瞭然雙手合十,稽首做禮,坦然道:「顧帥慧根天然,令我等修行中人感佩,確實如此——不過侯爺能想起來老遠趕來還願,想必許願的那一刻心意是無比真實的,如今來還,自然也是來和我佛推心置腹的。」 顧昀無言以對,只好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 瞭然:「天氣寒冷,侯爺不如來貧僧禪房喝杯茶?」 顧昀:「不敢打擾,大師忙去吧,我……嗯,我大老遠也算來一趟,自己四處轉轉。」 瞭然微笑著沖他再三做禮,施施然地飄出香殿。 只見那高僧出門後走了約莫有百步的光景,突然拎起僧袍,邁著小碎步顛顛地跑了回來,賊頭賊腦地往香殿裡一探頭,見顧昀那十分不敬的渾蛋果然老老實實地又轉回了蒲團面前,滿臉不樂意地跟蒲團大眼瞪小眼片刻,然後取香重新點上,捏著鼻子憋出了一副虔誠的模樣,卻連背影都能看出此人不甘不願的心。 高僧欣賞了一番顧昀憋屈的背影,頓感心滿意足,高高興興地提起僧袍,又邁著四方步溜走了。 顧昀回家以後用艾草葉泡水從頭到腳洗了三遍,並且將霍鄲叫到一邊,嚴肅地威脅道:「我知道你沒事愛跟長庚嚼舌根,但是今天的事,膽敢跟別人洩露出一個字,拿你軍法處置。」 霍鄲:「……」 顧昀走出兩步,猛地扭頭,正對上霍鄲一臉忍笑又不敢笑的扭曲表情。霍鄲嚇了一跳,活生生地把賊笑憋回去了,二話不說,掉頭就跑。 直到多年後,長庚也沒能打聽���顧昀那天到底幹什麼去了,可見顧帥軍威猶在。 不知是不是顧昀難得一次誠心拜佛,佛祖這次給了他一份買一送一的大禮。 第二天下午,陳輕絮來訪,帶來了一紙藥方。 「宮裡找尋許久,沒能翻到線索,」陳輕絮道:「反而是從神女秘術的那本書上找到了一點有用的東西,可以解陳年舊毒。只是大帥的耳目多年損傷,即便解毒,日後也只能等著慢慢恢復,恐怕……」 恐怕想完全痊癒是不可能了。 陳輕絮:「您想試試嗎?」 顧昀掃了一眼旁邊欲言又止的長庚,毫不猶豫地接了過來——管不管用另說,但要是能讓長庚安心一點,他倒也不在乎多喝幾缸藥湯子。那藥入口的時候,他就覺得這股味道有點熟悉,只是一時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聞過,當時想來是喝過的藥實在太多,難免有幾味重疊的,便沒往心裡去。 反倒是長庚十分緊張,一打奏摺看了足足兩個時辰,每隔一炷香的時間就要分神抬頭問一遍他什麼感覺。 都是沉屙舊疾,才一服藥下去,能有什麼感覺? 顧昀半哄半騙道:「好多了。」 長庚忙問道:「哪裡好多了,摘下琉璃鏡能看見我嗎?」 顧昀瞥著長庚笑道:「看得分毫畢現,每根頭發都歷歷在目,蒙上眼都能一清二楚。」 長庚聞聽此人又不說人話,便將御筆往旁邊一丟,打算過去和他好好「談談」。 顧昀嬉皮笑臉地一抬腿,穩准狠地給皇上吃了個「絆馬索」,腿法猶勝當年,長庚猝不及防地磕絆了一下,一時沒站穩,直往他懷裡摔去,那貨還沒心沒肺地伸開胳膊等著接,長庚自己嚇出一身冷汗,唯恐自己這麼大個人砸下去壓著他,手忙腳亂地伸手在椅子把手上一撐,怒道:「顧子熹!」 顧昀一臉壞笑,咸豬手在長庚腰間飛快地佔夠了便宜,長庚讓他摸得心頭火起,又擔心他吃不消,完全不敢碰,只好黑著臉扣著他的手腕拎出來按在一邊。顧昀也不掙扎,側頭順勢在長庚的小臂上親吻了一下:「唔,香。」 長庚簡直說不出話來:「你……」 忽然,顧昀神色一變,手腕一翻便掙脫了長庚:「等等。」 長庚忙自己站穩:「怎麼?」 顧昀非禮他家陛下的時候,鼻尖無意中蹭到了自己手腕上的舊珠子,一股極細的味道從那木頭珠子的縫隙中冒出來,輕得大概只有顧昀和狗能聞得到,他忽然就想起陳輕絮的藥方為什麼聞起來那麼熟悉——那股藥味和他手上這串珠子溢出的淡香居然如出一轍。 多年來,顧昀跟這串木頭珠子分分合合,他沒太在意過這東西,這些小珠子卻彷彿賴上他一樣,不管經歷什麼都始終相伴身側。 顧昀將鮮少離身的珠子摘了下來,試著擰了幾顆珠子,最後試到了一顆最大的隔珠上,在他指力之下,居然露出了一條淺淺的縫隙,而後一聲脆響,那珠子在顧昀手中一分為二,露出內裡的乾坤來——裡面居然藏了一顆藥丸。 兩人一時間面面相覷,長庚將整個皇宮翻了個底朝天,為了找解藥的蛛絲馬跡,卻不料真正的解藥原來就藏在顧昀身上,跟著他風裡來雨裡去,相伴了整整十一年多,直到陳輕絮靠自己找到瞭解藥配方,它才肯露出一點端倪。 顧昀忽然忍不住笑了,伸手捏起那枚藥丸,笑道:「這小東西怎麼和先帝的脾氣一模一樣?」 都是不合時宜的狠毒,不合時宜的溫情……不合時宜的劇毒,不合時宜的解藥。 「大表兄看著你呢。」
——本篇完——
番外三
(一)
「小師父!」 瞭然和尚抬起頭,看見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踉踉蹌蹌地向他跑來,她那小臉髒得花貓一樣,兩隻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塊面餅,認認真真地遞給他道:「小師父,我爺爺讓我給你送來的,快吃。」 瞭然知道這可能是人家擠出來的口糧,自然不敢要,連忙推拒。可他說不出話來,眼前這丁點大的鄉下孩子又看不懂手勢和臉色,只會瞪著一雙懵懂的圓眼睛,執意把面餅往他手裡送。 面餅硬得堪稱堅不可摧,活像玄鐵打的,可是離得近了,依然能聞到一股糧食的香味。瞭然的喉嚨不受控制地滾動了一下。他如今也才十來歲,正是抽條長個子禁不住餓的年紀,剃了光頭顯然無助於辟榖,餓了這許多天,他早就眼前發黑,恨不能把腮幫子上的肉咬下來生吞。眼前的面餅於瞭然,彷彿是個天大的誘惑,他只能在心裡拚命念經摒除雜念。 這時,地面傳來可怕的震動,一隊披甲執銳的人從遠方跑來,周圍原本神色麻木的百姓們頓時露出惶恐驚懼。 瞭然忙跳起來,將小女孩撈起來擋在身後。他緊張到了極致,周身的肌肉硬得發疼,但臉上還是裝出了一副紅塵檻外不問世事的模樣。接著,瞭然將雙手緩緩合十,頂著一後背的冷汗,沖那些跑過來的暴徒稽首做禮。 身著鐵甲的暴徒們果然停下來看了他一眼,為首的一人遲疑了片刻,不端不正地回了個禮,隨即一招手,瞭然聽見他含糊地說了一句:「這和尚一念經,我總覺得佛門面前那什麼……不太吉利,今天就算了吧。」 說完,這伙人跟著頭目稀稀拉拉地走了,等確定暴徒們真的不再回來,方才有劫後餘生的人悄悄跑過來,給瞭然鞠躬道謝。 瞭然心神俱疲地挨個還禮,又把掉在地上的面餅撿起來,還給嚇壞的小女孩,本想拿袖子給她擦擦眼淚,結果低頭一看,自己身上的袍子髒得看不出底色來了,便又訕訕地放下手。 他把外袍脫下來,內外翻轉後穿在身上。瞭然希望能盡可能地保住自己出塵的樣貌,能唬住這些暴徒一時是一時——這是暴徒叛軍與朝廷對峙的第十天,外有鐵甲圍城,城中補給岌岌可危,叛軍裡也是人心惶惶,這幫亡命徒心情壓抑、無處排遣的時候,便要拿城中百姓戲耍開心。幸而本朝受佛教影響深遠,再喪心病狂的人,見了出家人也多少還有些顧忌,瞭然雖不能說話,卻長了一副好相貌,天生帶著一股仙氣,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用自己這點裝樣子的「仙氣」盡可能地保護周圍的人。 這一年,瞭然十四歲。 剛開春的時候,他那不知雲游到了何方的師父突然回來,將他叫到身邊聊了幾句,然後神神叨叨地對自己這關門小弟子說道:「你小時候曾經問過為師,何為眾生,現如今你也大了,那就自己去看看吧。」 護國寺中,僧人須得有了一定年齡和資歷才能外出遊歷,瞭然是第一個以少年之身出門的,眾僧人都說小師叔慧根獨具。少年啞僧花了大半年的時間四處流浪,一路化緣而行,他受過乞丐的朝拜,也因為模樣俊俏險些被女匪捉走做童養相公,甚至被為富不仁的大戶人家硬拉回家,要請他做法驅鬼。不過總而言之,雖然偶爾會遇上些意外情況,但他隨身帶著覺遠大師的親筆信和護國寺的文牒,一路所遇寺院驛站還是給了他這半大孩子很高的禮遇,基本算一路平安。 直到他倒楣催的,趕上了這場匪禍。 閔州水軍督察新官上任,非要點上三把邪火,第一把便拿境內紫流金走私下手,不料地頭沒踩明白,將前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官匪勾結那點破事都扯了出來。惹了事,還沒本事收拾,這位新任督察一時不察,導致事態不斷發酵,最後,閔州境內的亡命徒們乾脆鋌而走險,與東海一線的倭寇勾結,組成了一支叛軍,就地造了反。 海盜、倭寇,與匪徒沆瀣一氣,連佔數城,到一個地方,就先殺地方官,然後強佔老百姓的房子,劫掠人家的積蓄,再將百姓都驅趕到外面,集中看管,一旦跟朝廷軍隊硬碰硬,就把老百姓驅趕到陣前做人盾。 不幸雲游到此地的瞭然成了人盾中的稀有品種——他是個光頭的人盾。 匪徒作亂與民間起義不同,哪怕是暴民作亂,叛軍也大多是苦出身,不到失去理智,不會故意做出太傷天害理的事,可是這伙私運紫流金出身的亡命徒卻是不能以「人之常情」忖度的。 瞭然不知道自己被扣在城中多久了,他發愁地蹲下來,拍著哭得打嗝的小女孩,跟旁邊的人借來一碗水,一邊咽著口水,一邊把干餅子泡軟,掰著喂給那小孩吃。 女孩問道:「小師父,來救我們的人什麼時候才能來?」 瞭然眉梢一動,還沒來得及打手勢,就聽見旁邊有個漢子嘆道:「救我們?唉,娃娃,別想啦,等死吧。」 元和皇帝重文輕武,腦子有病。自收復北蠻之後,他就以「有傷天和」為名,開始潛移默化地打壓朝中武將,尤其安定侯顧慎與長公主夫婦先後辭世之後,那皇帝老兒更是離譜,竟雪藏了國之利器玄鐵營,乃至於這幾年朝中忠臣良將老的老、走的走,青黃不接。 暴亂剛開始,朝廷派來個酒囊飯袋當將軍,一來就中了倭寇的埋伏,還激怒了盤踞在此處的匪首,此人唯一的用途,就是讓叛軍探明了朝中兵將虛實,以及給了他們拿老百姓當人盾的靈感。 朝廷這才知道事態失控,接著又派了新人來,這回更讓人絕望——此時,在外圍城的前鋒將軍姓顧,不管是個什麼名門之後吧,反正人才十五歲,而且顯然沒長三頭六臂,也看不出怎麼天賦異稟,僥幸從戰場上活著回來的人,都記得那少年將軍看見一群衣衫襤褸的「人盾」時,那近乎驚慌失措的目光。 他的目光洩露了自己的底細,這小將軍不但是個孩子,恐怕還是個沒見過血的孩子。 他一時驚慌後竟沒能壓住陣腳,被埋伏的群匪偷襲個正著,若不是剛好來了援兵,險些全軍覆沒,明顯是個不能指望的。 瞭然暗自嘆了口氣,心裡十分茫然,感覺自己就要死在這了。
(二)
在此時還是少年的一代高僧看來,眼下的境遇差不多就算「苦海無邊」了,然而佛法至此,似乎並沒有什麼用,他是泥菩薩過江,自身尚且難保,更遑論要度誰。 瞭然百無聊賴地靠著牆根發了一會呆,忍不住想起自己在護國寺的日子。 他是護國寺前住持覺遠大師一次游歷途中撿回來的棄嬰,出身不明,天生不能說話,注定了不能登科入仕,也難以習武從軍,覺遠大師覺得他與佛門有緣,就收做了關門弟子。 元和皇帝年間,日子最好過的,除了那些個世家公卿外,大概也就是僧人了。皇帝自己就篤信佛祖,朝野內外自然也一片上行下效,個個沒事誦經唸佛,逢年過節,夫人小姐們都排著隊去寺廟裡解囊上香……就連眼下這群亡命徒,雖說推小和尚出去當人盾毫不手軟,卻也不會當面作踐他。 護國寺是百寺之首,寺中高僧往來宮禁,雖無實權,影響力卻猶勝天子近臣。覺遠大師收了瞭然這個弟子之後,就退隱了,將住持之位傳給了大弟子了痴,自己長年雲游在外。瞭然鮮少能見師父一面,平時都是師兄照顧他日常起居,給他開蒙講經。 師兄年輕的時候,模樣堪稱英俊,只是長年面帶憂郁,不苟言笑,嘴角眉心間總是有一道繃出來的褶皺,像是終生未曾開懷過一樣。了痴師兄有時候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親自擦拭佛像,或是一個人於香殿中打坐參悟,小和尚瞭然不明所以,只會笨拙地效仿。 了痴挑著大水桶去清理佛像,瞭然就抱著他玩沙子的小桶,跟著打一小桶清水,也爬到香案上給大佛爺擦腳。 了痴在青燈古佛下靜坐,瞭然小和尚就抱著個蒲團與他比鄰而坐,時常昏昏欲睡,不是栽倒在了痴師兄身上,就是從蒲團上一頭摔下來。每每這時,瞭然就擦擦口水,迷迷糊糊地重新爬回去,盼著師兄領他回去睡覺。 了痴和尚沉默寡言,瞭然是想說也說不出來,這古怪的師兄弟相處起來一點也不熱鬧,默無聲息,但又相依為命。了痴師兄會在他睡著了以後,把他抱回禪房,會在寒冬臘月裡把他趕回去叫他穿棉衣,甚至會面無表情地給他擦鼻涕。瞭然就像只戰戰兢兢的小動物,不用特意召喚,總是充滿依賴地圍著師兄轉,一步不敢稍離,拿師兄當他的主心骨。 不過孩子總會長大。 後來,瞭然從一個一隻手就能拎起來的小光頭,抽條成了日漸俊俏的少年,心也越來越野。他不再是師兄的小跟屁蟲,也不再滿足於每天在寺裡日復一日的敲鐘誦經,總是想去看看外面。每每有外來的僧人借宿護國寺,瞭然都要湊上去,如飢似渴地聽人講外面的見聞。 師兄說,出家之人當六根清淨,總是心浮氣躁可不行,瞭然日復一日地壓抑著自己渴望入世的心,隱約覺得自己是不太清淨的,和佛祖好像也不是那麼有緣。好不容易得到了師父他老人家的首肯,瞭然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要逃離護國寺。臨走的時候,了痴師兄替他打點行囊,一路將他送出城。 這十幾年裡,了痴如他父兄,他目送著瞭然走向寺外的萬丈紅塵,細碎地將他從頭叮囑到尾。 瞭然當時覺得他囉嗦,此時身如危卵,方才感覺到一腔惘然。他想:要是師兄知道我現在在這,會擔心我嗎? 天漸漸黑了,瞭然和幾個了無生趣的「人盾」蜷縮在一起,一顆一顆地掐著佛珠,假裝念經,其實心裡十分悲觀。他剛剛在上一個驛站給師兄寫過書信報過平安,緊接著就變成了一枚光頭盾,想必等他的信送回寺裡,死訊也該一並抵達了。 到時候,師兄會給他念往生咒嗎? 會哭嗎? 還是四大皆空地祝他早登極樂? 瞭然想到這裡,心裡又生出一個更憂愁的念頭:我修行不認真,身上也沒什麼功德,倘若死了,夠得上去極樂之地嗎? 一個和尚,不明不白地死在亂軍之中,連皈依都不行,瞭然心裡更加沉重,一時間,本著「盡人事聽天命」的想法,他居然真就臨時抱佛腳地念起經來。就在他在梵聲中漸漸忘我,沉靜下來的時候,身邊突然傳來腳步聲,瞭然嚇了一跳,猛地睜眼,只見三四個叛軍從他身邊經過,徑自往後面的茅屋中走去。 茅屋是城中被扣留的百姓們拼湊起來給老弱婦孺們躲藏的。 瞭然剛開始還沒反應過來這些叛軍要干什麼,旁邊一個漢子已經叫罵出聲道:「這些狗娘……」 同伴飛快地按住了那漢子,死命捂上了他的嘴,堵住他的話。 瞭然呆了片刻,這才驀地明白過來,一股少年熱血裹挾著怒氣直沖到他腦門。這時,其中一個暴徒卻去而復返,他回到瞭然面前,避開少年僧人噴火似的目光,在自己懷裡摸了摸,摸出一個冒著食物香氣的油紙包,放在瞭然面前,低聲道:「素油做的,師父吃吧。」 說完,這暴徒又抓了抓自己的頭發,雙手合十,對著瞭然拜了拜,口中念道:「阿彌陀佛。」 然後他轉身追上自己的同伴,大步走向畜生道。 瞭然緊緊地盯著油紙包裡的小點心,有那麼一瞬間,他不知道自己該作何反應。 一個罪大惡極的叛軍暴徒,即將卑鄙地去向無辜的人發洩獸欲,路上卻順便拜了個佛。 他也求佛祖保佑嗎? 他也想求佛法度他嗎? 師父,何為眾生? 眾生往何處去? 瞭然愣了片刻,猛地跳起來,在身邊人緊張的聲聲阻攔裡,撒腿追了上去。
(三)
瞭然知道自己手無縛��之力,心裡只剩下一個念頭:我要跟他們拼了。 他撿起一塊石頭,追至茅草屋內,碎沙石磨破了他的手心。他看見方才那幾個暴徒已經沖進了茅屋內,一個人正背對著他,守著門不讓人往外逃。 瞭然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盯準了那人的後腦勺,准備犯殺戒。 可是普通人要下殺手尚且過不了自己這關,何況瞭然還是個出家人。他腦子裡轟鳴作響,三魂七魄彷彿被活活扯成兩半,就在他痛苦地下定決心,高高舉起手中大石即將往下砸的時候,那人卻毫無預兆地自己倒下了。 瞭然:「……」 他傻乎乎地舉著凶器,愕然地抬起頭,只見對面站著個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姑娘,面無表情地抓著一把銀針,不知用了什麼神通,把那幾個暴徒全部放倒了,一個個不知死活地倒在地上。 那小姑娘和他對視一眼,目光在他的僧袍和光頭上逡巡了片刻,冷冷地問道:「我聽說有個小和尚是護國寺的?你嗎?」 瞭然張了張嘴,喵都沒喵出一聲,傻乎乎地跟對方大眼瞪小眼。那少女倒也沒有不耐煩,想了想又道:「我是太原府陳家的人,你師父是覺遠大師嗎?」 瞭然茫然地點點頭,少女長眉一挑,皺眉道:「算了,那你先跟我進來吧。」 瞭然懵懵懂懂地跟著那少女走進了茅屋,迎面撞上一個文士打扮的青年。那青年文士緊張地問道:「沒事吧?」 「擺平了。」少女隨口道,又指著瞭然說道:「這是個護國寺來的小和尚,這位是姚大人。」 那青年忙道:「不敢,後學如今賦閒在家,不過一介草民……」 少女快言快語地打斷他道:「行,那叫你姚公子——那位將軍呢?已經走了嗎?」 姚公子忙壓低聲音道:「是,顧將軍說都安排好了,只是……」 「怎麼?」 姚公子有些猶豫道:「到時候兵荒馬亂,我怕城中百姓們驚惶下會再添傷亡,顧將軍也有這個顧慮,要是能想方設法將眾人集中在一處就好了,只是這樣一來,又怕打草驚蛇,再者……這城中百姓幾次三番被當成人盾,眼下已經成了驚弓之鳥,我恐怕驚弓之鳥是不會落在一棵樹上的。」 他這話一出,兩人都沉默了起來,這陳姓小姑娘不知師承何處,身手極好,會偷襲,卻不太清楚怎麼把人趕到一起。 這時,一邊沉默不語的啞僧終於弱弱地伸出一隻手,比劃道:「我……我能試試。」
(四)
那是後來的安定侯、臨淵閣兩位股肱,與兩江總督姚鎮的第一次匆匆相逢。 那時,安定侯顧昀還是個會臨陣怯場的半大孩子,兩江總督姚大人只是個罷官回家的窮秀才,瞭然大師還不是人間優缽羅——他此時的水準,大約只配當一朵人間狗尾巴花,而陳輕絮也還是個只會橫沖直撞的小丫頭。 瞭然夥同陳輕絮與姚鎮,連夜將那幾個暴徒的屍體藏好,隨後約定了時辰和暗號,分別行動。 隔日傍晚,城中百姓們發現,人流正在自發地往一個地方匯聚。 少年啞僧不知從什麼地方弄來了水,好好把自己打理過一遍,他坐在夕陽下的一塊大石上,手持念珠,合目默誦經文,身邊有一群人跪聽——都是姚公子安排的。 人在絕望的時候,特別渴望能有一點精神寄託。 在有心人的刻意引導下,迷茫恐懼的百姓紛紛往大石頭處聚攏。有些膽大的,也跟著跪在大石下,有些則在樹後、牆角躲躲藏藏偷偷看。 剛開始,叛軍們沒管這些柔弱的人盾,有的看熱鬧,有一些甚至也加入了其中,想趁機受一受佛光普照,求佛祖保佑城外圍城的朝廷鷹犬自己蒸發。 而等他們感覺到不對勁的時候,夕陽已經開始往下沉了,瞭然熠熠生輝的光頭將城中大部分的百姓吸引到了大石頭附近。陳姑娘混在人群裡,悄然將一把針扣在手中,她緩緩矮下身,褲腿上別著一把匕首。 「都閃開!」一個叛軍小頭目第一個意識到不對,他抽出刀,指著聚在一起的百姓,「滾回去!滾!不許聚在一起!」 瞭然後背汗毛都豎起來了,悄悄去看一邊的陳姑娘,姚公子不在,那凶殘的小姑娘不知是不是已經做好了當場宰了這些叛軍的准備,一張小臉上彷彿被凍上了,看不出一點表情。 兩個半大孩子,一群窮凶極惡的叛軍,朝廷的人不知什麼時候能到,周圍盡是手無寸鐵的百姓,四面楚歌——瞭然的心快從胸口跳出來了。 做點什麼。他慌亂地想:我得做點什麼。 叛軍小頭目隨手將掌中刀砍向一個腿腳不靈便的老婦人,咆哮著:「我說來人——」 陳姑娘一時沒沉住氣,一把抽出腿間匕首,疾風似的從人群中鑽了出去,抬手架住了小頭目的凶器,她的身體繃到了極致,像一根隨時會折斷的筷子。 同時,尖銳的哨子在城中響起,方才平和地混進人群中的叛軍飛快地回過神來,第一時間開始對周圍的百姓下手。混亂一觸即發,到處都是驚叫和慘呼,陳姑娘用一把短短的匕首硬扛了叛軍小首領三個下劈的長刀,匕首嗆啷一聲,斷成了兩截。 諸天神佛在血海外鞭長莫及,瞭然猛地站了起來。 就在這時,一支鐵箭拖著漫長的白氣橫空而至,徑自穿過那叛軍小首領的喉嚨,血濺了陳姑娘一頭一臉,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神色竟有些茫然,瞭然慌忙要趕上前去,卻被慌亂的人群阻擋,而遠處傳來了姚公子的大喊:「剿匪的將士進城了!賊首已經伏誅,百姓閃避!膽敢負隅頑抗者格殺!」 接著,鋪天蓋地的馬蹄聲震著街上的石板,方才險些四散奔逃的百姓同一時間往道路兩側互相推搡著躲閃,瞭然被兩個漢子抓著後頸與袍袖強行帶到了牆角:「小師父小心!」 匆忙集結的叛軍從街巷中湧出。 姚公子仍在妖言惑眾:「賊首已伏誅……」 只見叛軍中一個鐵塔似的大漢越眾而出,咆哮道:「放你娘的屁!老子還活著呢!弟兄們,城門外吊橋早就炸了,就算有吃裡扒外的耗子放進幾個猢猻來又能怎樣?狗皇帝的大軍進不來,給老子把這些膽大包天的猢猻殺干淨!」 陳姑娘甩了一把頭上的冷汗,五指扣住身上最後一把針,抬手奪過旁邊一個中年人抱在手裡的長木棍,准備拼了。 而她一步尚未滑出,便有一支騎兵旋風似的捲了過來,為首那人喝道:「閃開——」 陳姑娘堪堪釘住腳步。 叛軍首領吼道:「剁碎了他們!」 他話音未落,那支總共不過八九個人的輕裘騎兵已經殺到眼前,陳姑娘縱身一躍,沒來得及動手,為首的少年將軍便驀地將手中長刀一橫,劇烈的蒸汽爆炸似的噴出來,他竟連甲都沒穿,俊秀而略帶稚氣的容顏晾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那戰馬負重極輕,幾息間已經甩開自己的騎兵,悍然無畏地獨闖敵陣,手起刀落連斬三人,那一襲青衣頃刻被冒著熱氣的血浸透,戰馬長嘶一聲,第四個叛軍竟難擋其銳,未曾交手已先心生怯意,倉皇而逃。轉眼少年將軍身後輕騎逼近,叛軍首領眼見士氣低落,大喝一聲,一刀砍了那逃兵的腦袋,提刀上前,與那少年短兵相接。 有叛軍大吼道:「放箭!弓箭手!」 如夢方醒的叛軍們紛紛拉弓搭箭,要將聚集在此的百姓與這支輕騎一起堵死在這條街上,瞭然一口氣提到了嗓子。 那少年將軍神色不動,聽見對方下令的瞬間已經站在了馬上,毫不猶豫地松開韁繩,方寸間的地方,他整個人被手中長刀放出的蒸汽暈染得幾乎有了股仙氣,電光石火之間,他毫不猶豫地別過叛軍首領手中的兵刃,隨即果斷邁開一步,直接從自己的戰馬上跳了下去。 叛軍首領沒料到對方居然這麼不要命,一時反應不及,蒸汽刀已經從他肩膀直切而下,巨大的凶器發出嘆息似的長嘯,握在少年還有些單薄的雙手中,將那叛軍首領連人帶馬,齊刷刷地劈開——那馬竟還能站著! 蒸汽刀頓時捲了刃,厚重的刀柄尖鳴一聲,源源不斷的蒸汽散開,露出少年將軍的臉。 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人說他沒見過血。 他殺意凜然,抬手將廢了的蒸汽刀扔進叛軍弓箭手中,一簇剛剛發出的鐵箭在半空中被砸得七零八落,騎兵們飛快地趕過來,將自己這年輕氣盛的主帥圍在中間,叛軍首領的屍體晃了兩下轟然倒下,那少年將軍在親衛與自己錯身而過時接過一把新刀,斷然喝道:「賊首伏誅,不降者格殺勿論。」 更多的大梁騎兵趕來,城中叛軍群龍無首,很快節節敗退,瞭然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年輕漢子爬上他方才念經的那塊大石頭,手中舉著一支不知從哪裡撿來的鐵箭,長槍似的攥在手中:「諸位父老,大仇現在不報,你們還等什麼!」 但凡能拿得動武器,能跑得動的百姓們跟著他一擁而上。
(五)
叛軍一潰千裡,散亂的殘余勢力倉皇逃竄,朝廷鐵騎前鋒顧將軍帶人去追,留下一小撮重甲和騎兵維護城中治安。 那姓陳的小姑娘居然還懂些醫術,用藥很果斷,包紮手法也十分嫻熟,瞭然上不了馬殺不了人,便跟著她跑腿,幫忙安置受傷的百姓。 五天後,新任地方官趕到,一場浩劫過去,人們才終於安定下來。 姚公子留下幫忙,陳姑娘則背起簡單的行囊,與瞭然告別。 兩人一起出生入死一次,言談中便多了幾分熟稔,陳姑娘漸漸能看懂他更多的手語了。 瞭然有點不放心地比劃道:「聽說叛軍往南方跑了,殘余勢力尚未肅清,姑娘的行程可要避著點他們啊。」 陳姑娘露出了一點笑意:「多謝小師父,不過該去的地方,我還是要去。」 她這個年紀的小女孩,不大不小,不是小孩子,卻也沒到待嫁的年歲,正是討人喜歡,在家備受嬌寵的時候,瞭然不知道她是什麼出身,家裡竟捨得把這樣的女孩子扔出來闖江湖。 「我大哥身體不好,我爹說,到了我這一代,我家恐怕是要交到我手裡的。」陳姑娘少年時,還沒有長大以後那麼不苟言笑,她難得遇到個年紀相仿的孩子,也有忍不住顯擺幾句的心,「我爹還說,不要怕什麼,越是艱險的路,就越是能找到自己的『道』。」 瞭然忍不住面露疑惑,笨拙地比劃道:「姑娘的道是什麼?」 「倘若天下安樂,我等願漁樵耕讀、江湖浪跡。」陳姑娘帶著一點小女孩天真的一知半解,充滿堅定地告訴他,「倘若盛世將傾,深淵在側,我輩當萬死以赴,此道名為『臨淵』——好了,我走啦!」 瞭然目送她飄然而去的背影,正在發呆,突然有人叫住他:「小師父!有人找你!」 瞭然一回頭,驀地睜大眼睛。 只見來人風塵僕僕,顯然是馬不停蹄地趕路,幾乎有點像苦行僧了,正是他大師兄了痴。了痴遠遠地見了他,萬年不開顏的臉上露出了「鬆了口氣」的神色,不過僅一瞬,又回歸漠然,伸手召喚他過去。 瞭然頓時像是離群的小獸找到了家,一瞬間就把連日來硬裝出來的高僧氣質丟在一邊,蹦蹦跳跳地跑到了痴面前,一臉傻笑地拽著師兄的袖子,比劃道:「師兄怎麼到這來了?」 了痴看了一眼一臉髒污的師弟,無奈地搖搖頭。 瞭然這才發現師兄不是自己來的,他身後跟著好幾個人,一水的人高馬大,都挎著兵刃穿著輕裘,不知是哪個營的將士被借調來的。 了痴皺眉道:「我不該聽師父的,讓你小小年紀獨自出門在外。」 瞭然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端詳著了痴的神色,剛抬起手—— 「不能。」了痴看也不看他的手勢,便截口打斷他道:「想出門過幾年再說。」 瞭然不敢吭聲了,默默地跟上他,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住拉住師兄比劃道:「那要過幾年呢?師兄久在京中,就不想出門看看嗎?」 了痴淡淡地回道:「沒什麼好看,我都看過了。」 瞭然聽了這麼大一個牛皮,憤憤地比劃道:「出家人不打誑語,這世間這樣大,有這樣多的悲歡離合,眾生有千重百態,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愛憎,師兄又沒怎麼離開過護國寺,怎能說『都』看過呢?」 了痴抬手在他的腦門上拍了兩下,並沒有說什麼。 很多很多年以後,瞭然才從炮火喧天中,短暫地窺見了他那句「我都看過了」是什麼意思。
(六)
又過了一年,覺遠大師圓寂了。 大師兄了痴為人老成持重,是覺遠大師理所當然的衣缽傳人,可是陪著這一代高僧走過人間最後一程的人卻不是他。 瞭然在覺遠大師的禪房裡逗留了整整一天,最後出來雙手合十,沖在外等候的師兄弟們深深稽首,手語道:「師父圓寂了。」 護國寺大鐘低回轟鳴,萬條香燭裊裊向天,師兄成了新一代的「權貴和尚」,瞭然沒來得及多做寒暄,一個人回到了以前住過的禪房——取出一塊小小的木頭。 臨……淵。
(七)
「師父,您說我佛普度眾生,那何為眾生呢?」 「阿彌陀佛,販夫走卒、皇親國戚、紅男綠女、黃發垂髫,乃至於飛鳥走獸、花葉草木——一呼一吸之內,一動一靜之外,有情者、有欲者、有憂怖者、有憎惡者,皆為眾生。」 「那徒兒也是眾生,師父也是眾生,佛祖也是眾生嗎?」
——本篇完——
番外四 且談風月
比起隆安先帝李豐,李旻這皇帝做得可謂是有張有弛,改革雖然如波濤層層疊疊,但凡事在他手中都有條有理——法令先行,政策隨後,由點及面,自上而下。他又是辦學開民智,又是長蛟入海護送來往商船與外出留洋人士,不動聲色地一點一點地將武帝時起便高度集中的君權從紛繁復雜的朝堂中剝離開。 李旻勤於政務,同時,他雖然不大愛排場,卻也絕不像兄長那樣苛待自己。 每年天一熱,他就會把群臣一起領到重新建成的景華園行宮避暑,年節時分,一頓宮宴早早散場之後,誰也別想用亂七八糟的破事絆住他,皇上必是要跑到北邊的溫泉別院裡休沐的。 不過太始元年,群臣還沒有習慣皇上的私人習慣,因此溫泉別院還是被打擾了幾次。 其中最煩的就是沈易。 正月初五,圓滿押送回戰爭賠款的沈易回京復命,估摸著那兩個人也該膩歪得差不多了,此時上門不至於太討人嫌,於是就回家拎了幾罐親爹自釀的酒,前往北郊拜會顧昀。 沈老爺子在家沒事瞎鼓搗,一次酒釀多了沒地方送,被家人放到瞭望南樓寄賣,不料兩大車的私釀三天便賣了個底朝天,從此沈老爺的私釀竟紅極一時,一滴難求。老爺子聽說這事,果斷拿起了喬,再也不肯大批釀制了,每次固定出產三兩壇,只送親朋好友,沒事還讓人在坊間小報上寫一寫他老人家製作私釀的小故事,專門讓人看得見喝不著,很是可惡。 最後連沈家那頗為古樸的小酒壇子都變成了京城裡的新鮮風尚,沈老爺的私釀也成了頗為拿得出手的重禮,便宜了沈易那窮酸貨拿出去做人情。 可惜,著名佳釀只在顧昀手裡過了一下,就被陛下無情地沒收了,長庚溫柔且不由分說地將酒壇子拎走,對他說道:「我叫人拿去溫好再給你。」 顧昀神色莫名悲憤,弄得���易莫名其妙,等長庚一走,他就用胳膊肘捅了捅顧昀:「一國之君把你照顧得這麼周到,你還擺什麼臉色?」 顧昀很是胃疼地瞥了他一眼,有氣無力地擺擺手:「你懂個屁。」 沈易本想反唇相譏,然而話到嘴邊,他又想起自己今日前來是有事相求,不便把顧某人得罪得太狠,只好壓著脾氣低聲下氣道:「子熹,我有個事要請教你。」 顧昀沒精打采地哼唧道:「說。」 沈易嚥了口口水,一本正經地問道:「我要是想跟陳姑娘提親,怎麼才能顯得不那麼唐突?」 顧昀聞言,將一側長眉高高挑起,詫異道:「唐突?有什麼唐突的?」 沈易:「……」 顧昀又奇道:「你不是連定情信物都給了?」 沈易耷拉個腦袋,慢吞吞地從懷裡摸了摸,在顧昀驚奇的注視下,磨磨蹭蹭地掏出了一塊細絹裹著的小布包,那玩意嚴嚴實實地裹了一層又一層,足足翻了三層,才露出了裡面的內容——正是那支「傳說中的」小步搖。 「還沒給?」顧昀毫不留情地給出評價,「幸虧沒給,太難看了。」 沈易默默地摀住自己的心肝。 顧昀品評道:「挑半天挑這麼個老氣橫秋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拿來給令堂上供用的——再說陳姑娘明顯不會喜歡這些珠啊翠啊的累贅,我看你多餘買。」 前半句沈易還能勉強虛心接受,後半句就不對勁了,沈易立刻警覺道:「你怎麼知道人家不喜歡?」 顧昀煞有介事地沖他招招手,語重心長道:「一個女人,除非她真是窮得買不起,否則喜歡什麼,她自己會置備——不然你覺得她難道會一天到晚揣在心裡惦記,特意期待誰專程買來送給她嗎?」 沈易:「……」 顧昀往後一仰,憐憫地看著他,搖頭嘆道:「你想得也太多了。」 沈易一臉無措。 顧昀平常總以欺壓他為樂,此時目睹沈易這副慫樣子,居然難得生出了一點同情心,默默地從旁邊的小托盤裡磕開一個溫泉煮的雞蛋遞給他。 回想起來,他們一起做掉了加萊之後就各奔東西了,陳輕絮回了陳家老宅,之後又趕到京城照顧長庚,沈易則一直留在北疆,後來又被顧昀調到江南,兩人各自天南海北,現在才算是緩過一口氣來,想來也沒機會說幾句話。 沈易這個沒用的東西,一起出生入死過的人都沒抓住機會多套套近乎,要不是陳姑娘天生自帶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氣場,現在哪還輪得到他在背後唧唧歪歪? 顧昀有點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語重心長地指導道:「你自己在心裡念叨個百八十遍,人家也不會知道,沒用,成不成的先擱在一邊,你首先得讓人知道你是什麼意思吧?」 沈易痛苦道:「我見了她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 顧昀一針見血道:「以你那廢話連篇的本領,不知道說什麼只有一個原因,就是目的性太強,你覺得自己對人家有企圖,又唯恐弄巧成拙,所以才瞻前顧後不敢說。」 沈易雖然一度對顧昀的個人作風頗有微詞,此時卻不得不十分信服地連連點頭:「有理。」 「你這心態就很不對,」顧昀十分有經驗地說道:「要想遊刃有餘,首先自己不能露怯,你心裡要把她當成個普通人,不能把她當菩薩拜,跟別人怎麼說話,你就跟她怎麼說話——但是呢,陳姑娘常年和藥石打交道,性情太平和……也就是有點木,你還得讓她能感覺到你待她和待別人是不一樣的,這個事很微妙,火候不到她反應不過來,用力過猛了就顯得你很猥瑣。」 長庚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將酒壇子換成了一個小酒瓶,他讓人將溫酒的小爐放在一邊退下,自己要笑不笑地在旁邊默默地聽顧昀講風月。那兩位正一個全神貫注地顯擺,另一個孜孜渴求地學習,愣是誰都沒察覺到皇上回來了。 沈易:「求大帥教我。」 顧昀一本正經道:「這事我教不了你,因為我一般沒這個煩惱,英俊瀟灑到我這種地步的,無論幹出什麼事來姑娘們都不會覺得我猥瑣。」 沈易:「……」 顧昀:「你這麼望眼欲穿地盯著我看也沒辦法,再說此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靠三言兩語傳授教不會的。」 沈易拚命按捺住自己想毆打他的沖動,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你說點實在的,舉個例子——比如呢?」 顧昀思考了片刻:「比如你這把年紀的……」 沈易怒道:「我哪把年紀了!」 「嘖,比如你這種成熟男子——成熟,行了吧?」顧昀嫌棄地改口道:「就不應該像少年人一樣整天把『情愛』掛在嘴邊,否則別人會覺得你靠不住。情話貴精不貴多,最恰當的情況是你同她說一百句正經話,中間夾帶一兩句有情的,這就很能打動人,還不顯得輕浮。」 他總算說了幾句像樣的人話,沈易忙連連點頭。 顧昀:「這種夾帶要有技巧,夾之前自己得先打一打腹稿,要不動聲色,不能夾得前言不搭後語,剛開始也最好不要說些太露骨的,得適可而止,你先確定別人不反感,再酌情得寸進尺。」 不遠處偷聽的皇帝陛下將雙臂抱在胸前,也跟著點了點頭,大概明白了顧昀以前拿來對付自己的套路。 顧昀:「但是話雖然不便露骨,其他地方你得做到位,比如你要多考慮她的感覺,時時刻刻照顧到她,剛開始說什麼、做什麼,要按著她的步調和好惡來,這個得靠觀察,能用自己眼睛看到的,最好不要開口直接問她,這樣顯得你比較上心,還有……唔,眼神得對。」 沈易恨不能請來文房四寶,將安定侯的金科玉律逐條記下來,一個字都不敢漏,忙問道:「什麼樣的眼……」 他話沒問完,一抬頭正對上了顧昀的目光。 倘若顧昀平時看他的眼神是「快滾蛋你擋我的光了」,那他這一刻的眼神就是「你是我的光」。 顧昀的目光非常微妙地介於「專注」和「游離」之間,眼角微微彎,好像是帶著一點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笑意,眼眶裡似乎只裝得下一個眼前人,同時又似乎正不由自主地心猿意馬,眼睫微微有點閃爍,忽然被人逮住,他眼皮一垂,非常自然地做出一點「不自然」的笑容,伸手在自己鼻子下面輕輕地蹭了一下。 沈易:「……」 他手一哆嗦,險些把沒吃完的半個雞蛋掉地上。 長庚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大步走過來,重重地咳嗽了一聲。顧昀立刻將架在一邊小桌上的腿放下來,飛快地收出一張正人君子似的臉。 沈易莫名有點尷尬,忙站起來:「皇上。」 長庚硬是將自己一張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掰成了「溫文爾雅」的模樣,擺手道:「私下場合,不必多禮,沈卿坐。」 沈卿隱約感覺自己可能該告辭滾蛋了。 長庚微笑道:「我方才不小心聽見了兩句,怎麼,是為陳姑娘來的嗎?」 沈易頓時更尷尬了。 「我倒是聽說陳姑娘自從北疆一戰之後就對沈將軍十分仰慕,」長庚慢條斯理地將小酒瓶放在爐子上溫著,同時眼皮也不抬地拍掉了顧昀伸向酒瓶的手,對滿臉通紅的沈易說道:「倘若兩情相悅,大可以不必有那麼多試探——我上回從宮裡翻出幾本醫藥典籍的孤本,正打算派人給陳姑娘送去,沈卿願意代個勞嗎?」 沈易差點給皇上跪下,只覺得長庚這兩句話比顧昀那一篇長篇大論都有價值。 一炷香的時間之後,長庚滿意地目送著沈易腳步輕飄飄地離開了——他才是最巴不得沈易趕緊娶媳婦的,省得此人沒事老在顧昀身邊晃,從當年雁回小鎮開始一直到現在,這倆人老形影不離,顧昀遇到難事哪怕不告訴自己,都肯定會通知沈易……雖然每次都是事出有因,但長庚完全不介意是不可能的。 打發了這一個,長庚這才轉向另一個,顧昀忙調度了一個深情的眼神給他。 長庚不為所動,慢悠悠地秋後算帳道:「眼神也能提前打好腹稿,子熹,果然是千錘百煉,身經百戰。」 顧昀眨眨眼,伸了個懶腰站起來,踱到長庚面前,順手將狐裘解開一條縫隙將長庚裹進來,壓低聲音在他耳邊笑道:「吃醋早說啊陛下。」 長庚:「……」 他被顧昀懶洋洋的一聲低語說得耳根都麻了,才知道此人不愧精通三十六計,教給沈易的那點原來都是皮毛。顧昀嗅了嗅他的鬢角,贊道:「酸香撲鼻——陛下,咱倆打個商量,你剛喝了一缸醋,給我喝一口酒好不好?」 長庚給氣笑了:「做夢,你聞味吧。」 顧昀嘖了一聲:「昨天還讓我舔了一筷子呢,怎麼今天變成純聞味了?都怪沈易這禍害,大過節的非得跑來礙眼……」 長庚從一邊抽出一根筷子,在溫好的小酒盅裡沾了一下:「拿去嘗,別討價還價了。」 顧昀:「……」 兩人中間夾著一根酒香四溢的筷子,相顧無言了片刻,就在長庚以為顧昀今天老實了的時候,顧昀忽然將那根沾了酒的筷子抽了出去,輕輕地聞了一下,然後飛快地扳過長庚的下巴,將沾著的酒液都抹在了長庚的嘴唇上,迅雷不及掩耳地湊過去舔乾淨了,礙事的筷子「啪嗒」一聲被他丟在了一邊。 長庚呆若木雞地被他佔了個酒香四溢的便宜,全然沒反應過來。 顧昀舔完一抹嘴,似笑非笑地飄然而去:「好酒,醉了。」 慘遭花樣調戲的新皇陛下原地僵立片刻,終於忍無可忍地追了過去,感覺自己十分有必要親自檢查一下顧將軍的傷養得怎麼樣了。
——本篇完——
番外五 清明雨後
長庚對外聲稱為了避嫌,即便夜宿宮中,也絕不涉足後宮,後宮一干事宜依然歸皇後管,幸好李豐的後宮人丁不旺,皇後那病秧子也勉強拿得起來。 整天來宮裡點卯,下朝走人的皇帝古往今來聞所未聞,剛開始,有人站出來說如此這般的不合禮法,都被罵回去了——皇上登基之初就聲稱自己只是個「代皇帝」,如今代得兢兢業業絲毫不踰矩,怎麼總有馬屁精唯恐天下不亂地企圖攛掇他竊國呢? 以徐令為首的御史台成了御用噴壺,將「破舊立新」別在腦門上,每天專門負責給朝廷的各項政令尋覓種種理論依據,以便吵架吵得更加名正言順。 不住在宮裡的皇上有時候會裝模作樣地回雁王府,然後將雁王府當成個私下接見朝臣的「客廳」,轉身就往侯府裡鑽——反正離得也近。 這一年的雨水下來得比往年早了不少,清明前夕就一場連著一場的小雨。 顧昀雖未卸甲,卻總算能安安穩穩地在京城長住了,他難得對自己家有這麼重的歸屬感,於是命人將荒草叢生的侯府整了整。幾乎快要傳出鬼故事的安定侯府總算有了點住人的樣子。 修理園子整飭房舍的時候翻出了不少經年舊物,於是每天跟在霍統領身後扒拉舊東西就成了皇上晚上遛食的新愛好。 「這是當年長公主的舊物嗎?」長庚指著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問道——為免不尊重,他沒有貿然上手動。 收拾屋子的粗使老婦笑道:「可不是麼,專門給小侯爺做的。」 說著,她把那盒子打開,只見那活像個藏珠匣的寶盒裡居然是個雞毛撣子。 那老婦道:「小侯爺幼時搗蛋得很,訓斥一頓他根本不往心裡去,關思過房裡他自己會撬鎖鑽出來,打輕了不管用,老爺又是那麼個暴脾氣,一來二去就要上家法,家法的那些個傢伙式,皇上是知道的,老侯爺下手又黑,豈是小孩子禁得住的?公主怕打出事來,有一回行軍途中看見一個村婦拎著掃把訓子,便想出這麼個招數對付他。」 長庚雙手將那揍過顧大帥的雞毛撣子「請」了出來,只見此物的內撐是一根細細的桿子,用力過猛會斷,不至於打出人命來,外面一圈厚厚的「雞毛」也不是真的野雞毛,是細細的小竹絲和一種不知什麼動物的堅硬的毛編在一起湊成的,往身上一抽,那滋味…… 長庚從小在侯府裡長大,比正牌主人都像主人些,老僕婦雖然改口稱「皇上」,卻絲毫不見外,樂呵呵地說道:「咱家侯爺小時候可真是淘出圈了,上房揭瓦,無惡不作,後來就怕這個,不管幹什麼,只要一提,指定能老實一會。」 顧昀在長庚面前從來都是一副遊刃有餘的長輩模樣,他那童年少年時代對長庚而言都是空白的,因此聽得格外津津有味。 「公主要打他的時候才好玩,滿院子跑,一邊跑一邊哭,嚎得跟真事似的。」 長庚奇道:「真事?難不成是裝的?」 「當然是裝的,」老僕婦邊走邊嘆道:「咱家小侯爺小時候,不上幾板子真章,別指望能讓他掉眼淚,你看他滿院子哭,乾打雷不下雨,嘴裡的詞一套一套的,動輒就可憐巴巴地來一句『娘,你不喜歡我了嗎?你不要我了嗎?我不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嗎?』要不然就『娘是想換一個比我好的弟弟嗎?我都改了,求求您別換弟弟,我就一個娘,要是也不疼我,我就成了沒人要的野孩子了』……聽得人心肝亂顫,公主都不忍心下手收拾他。」 長庚一想那情景,笑得喘不上氣來,顧昀不愧是兵法大家,從小就知道「虛實相生」、「攻心為上」。 老僕婦眼角的皺紋中笑意一閃而過,隨後她話音忽然一轉:「後來去了一趟邊疆,回來就什麼都變了。」 長庚臉上的笑容漸消。 老婦兀自回憶道:「每天就把自己關在房裡,不理人,也不哭,送飯進去,怎麼拿進去怎麼推出來,誰哄也不開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原來是只小猴子,回來以後成了個小鬼,整個人都變了——過了有兩三個月,老侯爺才安頓了北邊的事回府……要我說,老侯爺待自己的兒子也真是狠,大概也是出了那麼檔子事,怕他真就這麼廢了吧。」 長庚輕聲問道:「怎麼?」 「老侯爺一腳踹開他那房門,生生把他從屋裡揪了出來,您想,他眼睛受了那麼重的傷,乍見天光怎麼會不疼?一邊踉踉蹌蹌地跟著一邊流眼淚,這回是真眼淚,反而一聲沒吭。」老僕婦伸手一指,「就是那片小池塘,老侯爺把馬鞭子網成一圈,圈在侯爺脖子上,按著他的頭逼著他往水裡看,沖著他的耳朵吼『你看看你現在什麼樣,配姓顧嗎』。」 長庚順著她的手指看去,荒了多年的池子早已經幹了,這兩天才重新注了水,養了幾條新魚,悠然自得地擺尾來去。 「小侯爺的喉嚨卡在馬鞭上,吼回去說『我看不見』。」 長庚隨著她的話,好像回到了若干年前,握著雞毛撣子的手微微地抽動了一下。 「老侯爺就把他的頭按進水裡,說:『看不見,你趴在水裡好好看,要不然你自己站起來,要不然你找根房梁吊死,顧家寧可絕後,也不留廢物!』」老僕婦說到這裡,搖搖頭,「這麼多年了,我這老婆子都一字不落地記得,真是太狠了。」 兩人之間短暫地沒有了聲息,過了不知多久,長庚才輕聲問道:「老侯爺捨得?」 「為人父母的,自然都心疼,可是捨不得還能怎麼辦呢?老侯爺說,骨頭斷了,只能用鋼釘楔上,越是痛苦的絕境,越不能讓他感覺到一點可以依賴的依仗,否則他自己會靠過去,一輩子都站不起來。」老僕婦道:「老侯爺要是不捨得,十幾年前誰能名正言順地出手收拾零落各地的玄鐵營?」 沒有玄鐵營,說不定大梁早在當年西域諸國第一次叛亂的時候就已經被人一步一步地蠶食鯨吞,恐怕都輪不上西洋人千裡迢迢地跑來咬一口。他們這些錦繡叢中的舊王公,還能榮華富貴到什麼時候呢? 「寒冬臘月裡,不許家人給他穿一件禦寒的棉衣,凍得那孩子手腳都是青的,回到屋裡碗都端不住,一天到晚,十多個鐵傀儡圍著他轉,老侯爺在一邊看著,好像哪怕他死了也絕不眨一下眼……過了有兩三年的光景吧,他們夫婦先後去了,元和皇上才把小侯爺接進宮。」老僕婦話音一頓,便聽拐角處傳來一聲尖利的鳥鳴,兩人一抬頭,見顧昀拎著個鳥籠子從那邊溜達過來,原來姓沈的倒楣鳥被他惡意晃得七葷八素,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只好扯著嗓子尖叫。 自從顧昀騰出手來,有時間修理這只鳥後,他在這場人與鳥的斗爭中就從未立過下風,此時拎著勝利成果出來溜達,可謂是春風得意——得意到看清了長庚手裡拿著的東西,他先是眯了一下眼,隨後臉色陡然黑了。 顧昀快步走過來,一把將那雞毛撣子搶過來:「什麼破玩意也翻出來玩,沒溜!」 如影隨形多年的傷病即便治好了,也很容易有後遺症,比如顧昀一輩子也不太可能完全地耳聰目明,比如長庚雖然擺脫了噩夢纏身,但稍有勞累與思慮,夜裡仍然會多夢。 這天晚上,不知是不是還惦記著那根被顧昀搶走的雞毛撣子,長庚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他夢見自己走進了侯府,卻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安定侯府,至少沒有他印象裡那麼蕭條,人來人往,顯得更有人氣。 遠遠地,長庚聽見一陣金鐵聲,他循聲過去,見後院的空地中,一群殺氣騰騰的鐵傀儡正在圍攻一個小男孩。那小男孩眼睛上蒙著一層黑布,蓋住了半張臉,艱難地左右躲閃。忽然,一個鐵傀儡從身後靠近了他,手中的長刀已經換成了鐵棍,向他橫掃而來,彷彿是感覺到了來者不善的風聲,那小男孩下意識地想要躲開。 慢著,不能這樣! 長庚心裡一瞬間浮起多年前有人告訴過他的話:「你心裡慌,腳下就飄,腳下若是站不穩,再厲害的劍法也都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退縮是人之常情,但你會很難在短時間裡凝聚反擊之力,反而會手忙腳亂地落到對方手裡。」 男孩一瞬間猶豫瑟縮後,很快被鐵傀儡追上,一聲巨響,那怪物的鐵棍狠狠地砸在稚嫩的後背上,衣服當場崩裂了,露出裡面的護心甲,人已經飛了出去。長庚忙趕上前去,一把將半身塵土的小男孩抱了起來,同時反手抽出他腰間的佩劍,接連釘住了幾個不依不饒追上來的鐵傀儡。 他將那佩劍扔下,手有些哆嗦地想去解開男孩臉上的布條,卻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長庚回過頭去,只見一個中年人背負雙手,緩緩地走過來。他身穿便裝,面容清秀,像個風度翩翩的書生,可是那雙眼睛卻是帶著戾氣的,直面的時候,目光裡像是有千軍萬馬的刀光劍影。 長庚從未見過這個人,盡管成年後的顧昀和他長得不怎麼像,但還是一照面就認出了此人的身份——五官臉型不像,這父子身上卻有種神似的東西一脈相承。 那人站定了,對長庚道:「你就算把他從這裡帶走,也養不大他,就算勉強帶大,稍有風雨,他也經受不住……」 長庚小心地將那男孩瘦小的身體抱起來:「他可以依靠我。」 老安定侯搖搖頭,長庚驟然聽見身後金匣子燃燒時的轟鳴,飛快地抱著男孩閃身一躲,只見方才被他釘住的一幫鐵傀儡整飭有序地圍了過來,個個原地一分為二,不過片刻,已經成了一支鐵鑄的重甲軍,虎視眈眈地盯著他,遠處傳來一聲模糊不清的梆子聲,鐵傀儡集體動了,一擁而上。 長庚只好抱起小顧昀奪路狂奔,跑得狼狽不堪,心裡想沖那漠然旁觀的老男人吼叫一通——我連風雨飄搖的舊江山都能收拾,難道還庇護不了一個顧昀嗎? 然而夢裡叫不出聲音,他在倉皇逃竄中一腳踩空,長庚心裡重重地一跳,伸手一抓,抓住了一隻手,他驀地睜開眼,見屋裡汽燈已經打開,外面天還沒亮,自己正緊緊地握著顧昀的手。 顧昀在他頭上摸了一把:「怎麼今天叫不醒?不舒服?」 長庚愣愣地看了他片刻:「做了個夢。」 顧昀嚇了一跳。 「不是噩夢,不是烏爾骨。」長庚翻了個身,抱著他的一隻手,將他一條胳膊都卷進懷裡,額頭抵在顧昀手肘上輕輕地蹭了一下,低聲道:「夢見我從老侯爺手裡把你搶走了,你爹派了一個營的鐵傀儡追殺我。」 顧昀先是愣了愣,隨後沒心沒肺地笑起來,手臂用了一點力氣把賴床的皇上從被子裡拽了出來,抽出自己的胳膊:「膽子不小啊陛下,他老人家手上有十萬陰兵呢——行了,威風完了,快起來,今天有大朝會。唔,說來也是到清明了,莫非他在那邊缺紙錢用,特意來提醒?」 長庚坐在床邊看著他,借著燈光從頭到腳看了個夠,直到顧昀把衣服穿好,他才戀戀不捨地收回視線:「你爹缺紙錢用,為什麼找我不找你?」 「看你好欺負吧。」顧昀笑道,隨後他的笑容漸漸變了一點味道:「我不欠他什麼,我估計他不好意思來見我。」
清明那天,長庚特意空出大半天來,陪著顧昀祭掃先人陵墓。 顧昀在神位面前活像修了閉口禪,半句話也沒有,只是完成任務似的燒完了紙,隨後就冷漠地站在了一邊。這些年所作所為,他不必說,那兩位也該泉下有知。倒是長庚認認真真地上了香,祭了酒,當著顧昀的面不好說出聲,便在心裡默念道:我以後會照顧好他,二位放心,別再往他身上楔鋼釘了。 「走了。」顧昀輕輕地拉了他一把。 長庚回過神來,正要跟他回去,便見顧昀漠然地轉向公主的靈位:「看好你家駙馬,讓他沒事在下面老實待著,少來騷擾我的人。」 隨行的霍鄲聽了這番大逆不道的話,險些跪下一頭磕死在老侯爺面前。顧昀輕哼了一聲,轉頭拉著長庚走了。 別說,他說話果然很管用,從那以後,長庚再也沒有夢見過顧老侯爺和他的鐵傀儡大軍。 不過老侯爺沒再入過他的夢,卻入過顧昀的夢……那都是後話了。
——本篇完——
番外六 父心拳拳
(一)
入了關,便是一去千裡的平原,再往前走不遠,一過昌平,途中的驛站就已經掛了北大營的旗——這是京畿重地了。 一隊玄鐵輕重甲兵自北疆班師回朝,大部隊在後面,一支先遣軍由安定侯顧慎親自帶回,這支先遣軍乃是玄鐵三軍的精銳,隨行押送著大批的紫流金,還有十八部落狼王父子與神女等重要戰俘。 大軍過處,除了近乎肅穆的腳步與馬蹄聲,竟無一人私下交談,齊刷刷一片,動靜如一。乍一看,簡直看不出這一夥是人還是鐵傀儡。他們入北大營時,為首玄騎將鐵面罩往上一推,抬手傳令止步,身後數千精兵同時定格,紋絲不動地凝固在了原地,難以想像的壓迫感排山倒海而來,北大營當值的衛兵一時間只覺毛骨悚然,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只見隊伍中一個親兵出列,小跑上前,雙手捧出一塊玄鐵虎符,遞給北大營守衛。 那守衛這才知道居然是顧大帥親臨,腦子裡「嗡」一聲,連滾帶爬地跑去報信,臨走前,他壯著膽子偷偷看了馬背上一身輕裘的顧帥一眼,見那男子身量頎長,並非傳言中的三頭六臂,他約莫三十來歲,臉上略有些風霜之色,五官堪稱清秀,與想像中率領黑旋風蕩平北蠻十八部落的絕代名將不太相符。 正這當,顧慎彷彿感覺到了他的視線似的,面無表情地偏頭看過來,衛兵沒來得及收回的目光驟然與之遭遇,一時間胸口竟然一涼,有種自己被洞穿的錯覺,忙頭也不回地跑了。 都說顧帥是天命破軍,果然不是凡人。
(二)
送回京城的北蠻戰俘雖然不過是些階下囚,但皇上仍然下令以禮相待,將狼王世子與神女等一行送入鴻臚寺的官驛裡,好吃好喝地侍奉。之後又是大朝會,又是犒賞三軍,顧慎折騰一番,得以回府時,已經是深夜了。 他卸了甲,便順帶收斂了一身鬼見愁的煞氣,單是看背影,與京城中車來車往的士族公卿並沒有什麼不同。 進門時,顧慎拍了拍自家門口鐵傀儡的肩,長長地籲了口氣,顯出一點疲憊來。他的親兵霍鄲年方十七,還是個孩子,一直跟著他在北疆吃沙子,這還是頭一次來京城,跟在主帥身後轉著一雙大眼睛東看西看,眼睛快不夠用了,侯府的影壁、花窗……乃至門口掛的汽燈,都能讓這土豹子少年新鮮個不停。 顧慎指著霍鄲,對迎出來的王管家道:「給這小子找個落腳的地方,別餓著他。」 王管家應道:「是。」 霍鄲忙道:「大帥,屬下不跟著您嗎?」 王管家身後的幾個小廝嗤嗤地笑起來,顧慎在他後腦勺上摑了一巴掌:「我去殿下那,你跟著幹什麼?」 玄鐵營中有公主帳,只是這次公主並未隨行,霍鄲只聞其聲名,未見過其人,「公主」對他來說,簡直和遙不可及的仙女差不多。霍鄲聞聽「殿下」兩個字,臉已經紅成了猴屁股,等他回過神來,顧慎已經走遠了。
顧大帥一路摒退下人到了後院,到門口,先是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衣冠,中規中矩地開口道:「顧慎求見公主。」 門口一個老嬤嬤笑得見牙不見眼:「侯爺總是這麼多禮,快請。」 在大梁朝,長公主比公主金貴一些,有本事的長公主更金貴一些——乃至於先帝唯一的血脈,玄鐵虎符的持有者,那便是天下無雙地貴重了,皇上見了她也要恭恭敬敬地叫姑姑。 顧慎進了屋,耐心地等著礙事的嬤嬤和丫頭都走開,這才陡然換了一張面孔。 他一臉不怒自威的嚴肅褪了個干淨,幾乎帶著幾分無賴相,上前摟住長公主的腰,低聲道:「太想你了……真想把這些閒雜人等都丟出去,彤兒,下次還是隨我去邊關吧,那是我的地盤,想抱著你坐一匹馬也沒人管得著。」 長公主笑道:「大帥非得威嚴掃地不可。」 顧慎將外衣去了,又到屏風後洗漱收拾,出來衣服也不肯穿好,便去拉長公主的手,不料被夫人甩開了。 長公主壓低聲音道:「別鬧,你兒子在呢。」 顧慎頓時笑不出來了,他掀開床帳,果然看見一隻小團子四仰八叉地佔了一整張床鋪,睡得手腳顛倒。 顧慎臉色有點發黑:「這臭小子怎麼又溜進來了?」 安定侯府的小侯爺顧昀當然有自己的奶娘,只是這小東西天生有股說不出的古怪性情,平時看著不認生,誰帶都行,跟誰玩也不哭,可是小小年紀,心裡卻很有一筆親疏遠近的賬,至今不認奶娘,只認親娘。有一次他避過一大幫丫鬟婆子,偷偷溜進長公主房裡,躲在床底下,晚上公主回來才給揪出來,半夜三更,公主也不捨得把他打發回去,便留他住下了,從那以後,顧昀彷彿打通了任督二脈,為了賴在他娘屋裡,簡直無所不用其極,變著法地蹭床。 父母小別勝新婚的時候,中間夾著個狗屁不懂的倒楣孩子是件很難受的事——孩子是親生的也不成。 顧慎運著氣坐在床邊,伸手戳他兒子的胖臉,戳了一會發現又軟又嫩,有點上癮,還沒完了。終於把孩子驚動了。小顧昀無意識地往被子裡縮,臉也皺了起來,哼哼唧唧的,像是要哭。 長公主捉住顧侯爺的賤手:「閒得你,怎麼當爹的?一會弄醒了他要鬧覺,你來哄嗎?」 「他多大了還鬧覺?還要人哄?」顧慎長眉一挑,不滿道:「這孩子也太嬌氣了。」 可他話是這麼說,手掌卻很輕柔地覆上顧昀的額頭,繼而又擋住了他的眼睛,省得他被汽燈微弱的光芒驚擾。安定侯的手寬厚穩定,手心溫暖,像根定海神針似的,顧昀很快不折騰了,老老實實地窩在他掌心下睡熟了。 長公主輕笑道:「那你這是在做什麼?」 顧慎乾咳一聲,欲蓋彌彰地解釋道:「我是不耐煩聽這小兔崽子吵鬧。」 長公主隔著被子輕輕地拍著兒子,問道:「北疆怎麼樣?」 「我在,玄鐵營在,能怎麼樣?你放心。」顧慎臉上露出一個有點倨傲的微笑,他伸長了腿,平放在床上,比了比,發現縮在被子裡的顧昀還沒有他一半的腿長。 他便漫無邊際地想:這個小東西,長了這麼長時間,還是這麼小。 小顧昀的模樣活脫脫是個翻版的長公主,顧慎看著他的睡顏,神色微微一動,目光隨即柔和下來,又說道:「你若是不耐煩在京裡待著,過了年就隨我走吧,北疆天高皇帝遠,吃糠咽菜也自由。」 長公主:「小十六怎麼辦?」 「帶著,省得府裡沒人敢管他,」顧慎摸了摸兒子的頭發,嘆道:「這小崽子,真會長,哪都隨你,我平時想管教都舍不得下狠手。」 長公主:「……」 連她也不是很想知道顧帥「捨得下狠手」是什麼標准。 顧慎想了想,伸了個懶腰,靠在床沿上,對公主道:「西域十六國來朝,東海倭寇不成氣候,如今北疆蠻人又俯首,眼下,十年的太平日子總是有的,我想趁這十年休養再練兵,將玄鐵營擴充,十年後,世上再無人敢犯我大梁鐵騎——彤兒,到時候,咱們就把玄鐵虎符交還給皇上,你說好不好?」 長公主笑眯眯地看著他:「大帥要解甲歸田嗎?不好,我可不會織布,你還得再娶個會織布的小老婆。」 顧慎伸出手指點了點她,隨即,他臉上溫柔的笑容收斂了些,又道:「位高者不可權重,倘若外敵肅清,再拿著玄鐵虎符,免不了動輒得咎,我看小十六也不是什麼經天緯地的材料,你我退一步,來日他的路會寬敞些……你看我做什麼?」 長公主:「我在看傳說中鐵石心腸的大帥一腔拳拳慈父心。」 顧慎有些窘迫地干咳一聲,抬手將汽燈拉滅:「天色不早了,趕緊歇下——把這肉團往裡挪。」 「慢點,你別壓著他。」 「我把這小子從窗戶扔出去算了!」
(三)
顧昀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從夢中驚醒,一隻手遮在他的眼睛上,擋住了旁邊細微的燈光,一瞬間,顧昀有些茫然,不知今夕何夕。 這時,旁邊的人低低地抱怨了一句:「可算醒了,飯點都讓你睡過去了,快起來喝碗熱湯墊墊,想吃什麼點心?」 顧昀這才回過神來,微微閉了一下眼,懶洋洋地應道:「都行。」 這是太始三年,顧昀南巡西南駐地,為了趕上過年,馬不停蹄地連夜坐長鳶飛回京,勞頓太過,他到家以後倒頭便睡,一覺醒來都已經快黃昏了,不知怎麼夢見了他爹,夢裡,老侯爺還用手替他遮過光。 醒來後才發現果然是夢,這麼周到的人只有他家陛下,而他自己,如今也手掌玄鐵虎符多年,雙手遍生老繭與傷疤,早不是當年那個想盡辦法往母親房裡鑽的幼童了。 顧昀抓住長庚的手放在眼前反復把玩。陛下的手能看出一點習武之人的特徵,手指上還有幾道弓弦磨出來的痕跡,不過平日裡畢竟還是拿筆的時候多,他手指修長,賞心悅目,手心卻有點涼,與他夢裡那男人的手天差地別,不知道怎麼勾起他做了那麼個古怪的夢。 長庚手持奏摺,偏過頭來用下巴蹭他的頭頂,低聲問道:「怎麼了?」 「沒怎麼,」顧昀若無其事地回道:「好長時間沒摸過陛下的龍爪,想得很。」 老侯爺用手給他擋燈光? 這可真是白日做夢了。 可是這件事總是在他心裡糾纏不休,晚間歇下,許是白天睡多了的緣故,顧昀死活合不上眼,他一隻手摟著長庚,一隻手墊在自己的腦後,在靜謐的夜色中,任憑思緒一路漫無目的地滑開。 雙親去世太早,顧昀發現自己有點記不清公主的樣子了,對老侯爺的印象居然還要深一點,可能是他那時總是憤恨地盯著父親的緣故。 他們父子兩個一度像仇人一樣,老侯爺對他毫不留情,而他則是撐著一口氣,無論如何也不肯服軟求饒,好像那樣就輸了一樣。 「想什麼呢?」長庚忽然動了一下,帶著點鼻音低聲問。 「吵你了?」顧昀抬手掠過他的鬢角,用指腹在他太陽穴上輕輕按著。 顧情聖在情人床上,是不可能說出「想我爹」這種鬼話的,他頓了一下,輕聲道:「我在想……陛下最近是日理萬機累著了嗎,怎麼今天晚上這麼老實?」 顧昀畢竟佔了半個長輩的身份,盡管關系變了,但他對長庚始終是愛護縱容大於其他,再不要臉,在某些事上,他這做義父的也不好意思太主動,除了偶爾嘴欠,剩下基本是對長庚予取予求。長庚聽出他的言外之意,當即清醒了,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看了一會,神色漸漸變了,不過他隨即想起了什麼,又按捺住自己,屏息凝神地掐著顧昀的手腕把了片刻的脈,到底還是意志堅定地忍住了,咬牙道:「你長途跋涉那麼遠,一回來就撩撥我,沒事給自己找病嗎?」 顧昀:「想你。」 長庚頭皮有些發麻,拼盡全力擠出一句:「我不想。」 「唔。」顧昀頓了頓,無辜地問道:「那你在蹭什麼?」 長庚:「……閉嘴,睡覺!」
(四)
「閉嘴,睡覺!」顧慎額頭上蹦出兩條青筋,很想把他床上的肉團扔出去。 長公主自從生了顧昀,身體一直不太好,換季時總要病一場。倒不是什麼大病,只是她怕把病氣過給孩子,不讓顧昀賴在她房裡,為了給孩子做個公平的好榜樣,連想湊上去的顧大帥也一起趕了出去。 被攔在門外的小孩墊腳扒著窗戶,瞪著大眼睛,眼巴巴地往公主屋裡看,顧慎一時心軟,就給領回來了……然後他現在後悔了。 「你到底睡不睡?」 顧昀在被子裡拱來拱去,露出個腦袋看看他,然後齜著小乳牙沖他笑,一點也不怕凶神惡煞的顧大帥。 「好吧。」顧慎一巴掌把這小崽子按住,生疏地在他身上拍了拍,「你娘怎麼哄你睡覺?」 小顧昀脆生生地回道:「唱歌!」 顧慎:「別扯淡,你娘她根本不會唱歌。」 那小崽見謊言被拆穿,也不心虛,依然很歡樂地嘗試著掙脫顧帥的鐵掌,想要四處亂爬。 顧慎驚奇地打量了幼子一番——這小子乳牙都沒長齊就敢騙他老子,瞎話說得臉不紅心不跳的,還不怕他,簡直是狗膽包天。 顧慎道:「老實點我就給你講故事。」 顧昀聽了,往枕頭上一趴,很識時務地不動了。 顧慎面無表情地猶豫了一下,生硬地開口道:「從前,有個小……小狗……」 顧大帥哪裡會講什麼正經故事?他絞盡腦汁地一邊說一邊自己編,語氣十分生無可戀,活像老和尚念經,把自己都念叨困了,顧昀沒一會就煩了,又開始哼哼唧唧地到處爬,顧慎抬手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老實點!」 顧昀憤怒地翻身坐起來,開始醞釀大哭一場。顧慎不為所動地看著他,驚奇地發現這小東西居然很會察言觀色,眼見平時對付他娘的招數不管用,立刻就把眼淚憋回去了,連裝裝樣子都不肯了。 顧昀:「我要告訴我娘!」 顧慎一挑眉:「隨便,你娘是我老婆,你可以試試,看她到底向著誰。」 「老婆」是什麼意思,小顧昀不是特別明白,但是懵懵懂懂地感覺對方說得有道理,於是板著小臉不吭聲了。 顧慎直覺這小東西不會跟他善罷甘休……可能也算是另類的父子連心吧。他忽然來了興致,想知道小崽打算怎麼對付自己,於是強行把顧昀裹在被子裡,往胳膊底下一夾,自己閉上眼,假裝睡了。 顧昀老實了一會——比顧慎想像得還要有耐心,隨後他小幅度地試著掙紮了幾下,見顧慎沒反應,便湊上來偵察他睡著了沒有。小孩細軟的呼吸噴在臉上,癢得顧慎想笑,心道:這麼鬼鬼祟祟的,打算往我臉上畫東西嗎? 顧昀觀察了他爹一會,小貓似的叫了一聲:「睡著了嗎?」 顧慎閉著眼假寐。 顧昀賊兮兮地笑了一聲,飛快地從被子裡掙脫出來,爬到床尾,猝不及防地伸出爪子撓了顧大帥的腳心,在顧慎猛地彈起來之後,這小崽子哧溜一下滾下床,一氣呵成地鑽到了床底下。 顧慎:「……」 他發現自己居然小看了這只胖團子,這小子沒幹出什麼往人臉上畫畫之類幼稚的事,一眼看出自己只是想睡覺的意願,於是直奔主題,就不讓他睡,還特意等他睡著以後再給他「致命一擊」,甚至准備好了撤退路徑! 顧慎挽起袖子跳下床,蹲在地上:「你給我出來!」 顧昀往床底下更深的地方鑽去,得意洋洋地沖他做鬼臉! 玄鐵三軍主帥大半夜穿著一身中衣蹲在地上,隔著床板跟幾歲大的小兒子對峙:「出不出來?」 顧昀歡樂地搖頭晃腦。 顧慎被他氣樂了,沖顧昀招招手,軟下聲音哄道:「出來,爹給你講故事。」 顧昀聽了,往前探了一下頭,差點被哄出來,誰知臨時又改了主意,一臉懷疑地看著顧慎:「你打我!」 他居然還知道談條件——顧慎笑道:「不打你了,快出來。」 顧昀聽說,放了心,開始往外爬,結果爬了一半,這小崽子又不知想起了什麼,動作一頓:「不信!」 還挺不好糊弄。 顧慎將已經開始癢的手掌背到身後,大尾巴狼似的說道:「保證不打你,打你爹是……是那個小狗。」 顧昀以其年幼的腦子思前想後了一番,認可了這個條件,這回,他被他爹騙了出來。顧慎老鷹抓小雞似的將他拎了起來,獰笑道:「髒猴,爹這不是打你,只是給你拍拍土。」 一刻之後,顧昀讓他爹拍灰撣土的鐵砂掌收拾得嚎啕大哭。 顧慎重新用小被子把那小崽包起來放在一邊,回顧了一番方才鬥智鬥勇的過程,忽然覺得這小子是個可塑之才,便抬手在抽抽噎噎的胖團子頭上拍了拍:「給你講故事,還聽不聽了?」 顧昀眼淚汪汪地露出個頭,充滿不信任地瞪著他。 顧慎頓了頓,緩緩道:「給你講我大梁征戰北疆的故事。」 顧昀帶著哭腔問道:「什麼是大梁?」 「我大梁,北有大關林立,南至海上諸島,西有十萬大山,東臨浩海一片,從東邊走到西邊,跑馬要連月之久,風物也大有不同,百姓在各地安家,南來北往,和睦欣然……」 他不再操著一副乾巴巴的聲音,顧昀雖然似懂非懂,卻意外地聽進去了,老實了下來。 顧慎:「你知道什麼是百姓嗎?」 顧昀遲疑了一下,搖搖頭。 「就是成千上萬、很多很多像爹一樣的男人,像你娘一樣的女人,像你一樣的小孩,還有像王伯一樣的老人。」顧慎道:「我們一起生活的地方,就叫作大梁。我們有很多好東西,身上穿的綾羅布匹,出門坐的蒸汽馬車,還有盤中……你愛吃什麼?」 顧昀道:「肉。」 顧慎:「……」 這孩子忒沒追求了。 「但是有個地方,有一群跟我們長得不太一樣的人,他們那比較窮困。肉也有,只是不管飽,很多都是風干的,」顧慎掰開顧昀的嘴,看著他那一排嬌嫩的小乳牙,鄙視地搖搖頭,「反正你肯定是咬不動的,而且總是不夠,沒有糧食,你每天吃的點心、糖……一樣也沒有,天天餓肚子,你知道什麼叫餓肚子嗎?」 顧昀一臉敬畏,顯然是不太知道。 「所以他們時常要和我們換吃的。」顧慎說道:「但是換著換著,就會不滿足,認為我們給得太少,於是就派人來搶。」 顧昀眼睛睜圓了,蜷縮起來,緊張地抱住被子的一角,好像怕人來搶他的肉和糖一樣。 顧慎道:「所以我大梁要有鐵甲和你爹這樣的人,才能保一方太平。」 顧昀眨眨眼:「……太平?」 顧慎一抬手把他撈起來放在自己胸口上,他的胸膛寬闊厚實,沉穩緩慢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地傳來,他拍著顧昀的後背,給那孩子講什麼叫做太平,什麼叫做玄鐵營,講那些咆哮的重甲、劃破長天的鷹、一日千裡的輕裘,講玄鐵三營是怎麼縱橫北疆,讓群狼俯首的……顧昀不知是什麼時候睡著了,顧慎睜開一隻眼看了看他,見這小東西眼角還有些發紅,一隻爪子揪著自己胸口的衣服,彷彿是要往嘴裡塞。 顧慎忍不住想道:「你小子若是爭氣,天下還能再安定一代人。」 隨即,他又覺得自己將這麼大的野望安在一個胖團子頭上,有點異想天開,便自嘲地一笑,抬手彈滅了汽燈,心道:唉,還是順其自然吧。 至少這一刻,鐵血的顧慎還是懷著一顆嬌寵放縱的心,想讓他唯一的小兒子無憂無慮地長大的。
(五)
顧昀下了朝,沒去北大營,也沒去靈樞院,他徑自回了侯府,去他家的武場。 王伯跟上來問道:「侯爺找什麼?」 「找一把割風……其實是一根棍子。」顧昀讓過一個院的鐵傀儡,往裡走去。顧家歷代出武將,到了顧慎這一代,手握玄鐵虎符,與國君分庭抗禮,權力與聲望到了極致,武庫中是歷代先人積攢的傳世名器,一進門,便有一股說不出的肅殺撲面而來。從裡往外,裡面多是古樸的刀劍,外面的則多少帶上了些火機的功能,所收兵器,有飲血無數的,也有未曾開刃的,靜靜地陳列其中,或凝重,或猙獰。 王伯叫來幾個家人,將一個大箱子抬到顧昀面前:「咱們家存的都在這了,侯爺要找什麼樣的割風刃?」 「一把不到一尺長的,」顧昀想了想,想著王伯從小看著他長大,也沒什麼不好意思說的,便又笑道:「其實不是真的割風刃,是把仿品,裡面空心的,哄小孩玩的……咳,我也是想起什麼是什麼,找不著就算了,早不在了吧?」 王伯聽了,哦了一聲,慢吞吞地回道:「那個啊,在,等我給您找。」 他說著,指揮人搬來梯子,放在一個收了不少弓的木櫃上,就要親自上去,顧昀連忙攔下顫顫巍巍的老頭:「我自己來,您老慢點。」 「櫃子頂上,有個小盒,」王伯說道:「侯爺小時候的東西都在那呢。」 顧昀依言爬上梯子,果然在木櫃頂上找到了一個鐵盒子,拂開上面厚厚的塵土,打開一看,只見裡面有一套玩具似的小盔甲,頭盔、護腕,不是玄鐵的,顯得又輕又精緻。顧昀從來不知道自己小時候還有這些玩具,他愣了半天,怎麼也想不起這是他什麼時候的玩具。 而除此以外,盒子裡還有彈弓、蒸汽的小馬車等等一堆孩子玩的東西,以及……一條不到一尺長的「割風刃」。 顧昀小心地把那根空心的割風刃拿出來,這東西對他來說顯得太細了,兩根手指就能夾住,握在手裡幾乎感覺不到份量。他用手指輕輕擦去尾部的塵灰,「顧昀」兩個清晰的字跡就顯露出來,後面還跟著個小尾巴,寫著「小十六」……不是他自己寫慣了的那種刻意追求雅韻的字跡,那字刻得很深,毫不花哨,甚至微微帶著一點戾氣。 玄鐵營的將士們,每個人的割風刃上都刻了自己的名字,顧昀本以為唯獨自己這個主帥沒有,卻不料原來他的名字在這裡。 他結結實實地愣住了,這是個貨真價實的物證,證明他那些細碎、模糊的記憶,居然都是真的。他看著這東西,腦子裡忽然浮現了一個場景……
(六)
小顧昀踮著腳,掛在一個男人的胳膊上,那男人力氣真大,一條胳膊吊著他,握著刻刀的手卻連抖都不抖一下,一氣呵成地刻下「顧昀」兩個字,然後拿給他看:「刻了名字,這就是你的了。」 小男孩還不認識字,煞有介事地掰著手指頭,對著上面的刻字認真地數道:「小——十——六……哎?」 好像差一個字。 顧慎笑出了聲:「刻的是『顧昀』,兒子,割風刃上刻個『小十六』,你還怎麼上戰場,把敵人活活笑死嗎?」 顧昀沒理解他笑什麼,懵懂地想了想,大度地說:「顧昀也行吧,那我還要再刻一個『小十六』。」 那天,顧大帥的笑聲隔著院都能聽見。
(七)
「這是老侯爺當年托靈樞院做的,」王伯眯著眼看著顧昀手中的空心鐵棒,「除了沒有內芯,外殼是按著真正的割風刃縮小的。」 顧昀細細地撫過那陳年舊物,沒吭聲。 他對父親所有印象,就是堅硬、不留情面。從小塞進他手中的刀劍是開了刃殺過人的,陪他練劍的鐵傀儡也是真能打斷他的骨頭……甚至殺了他的。 王伯低聲道:「世道逼到這裡了,老侯爺也是沒辦法,您不要怪他。」 這話要是說給二十年前的顧昀聽,就算掰開揉碎給他講道理,他也是聽不進、聽不懂的,而今,他也到了當年他父親的年紀,卻能從一句不著邊際的嘆息中聽出所有來龍去脈。 顧慎想安天下後急流勇退,元和帝卻在沉迷蠻妃美色的同時對玄鐵虎符的主人充滿猜疑。 「情」一字,動人至深,能讓猛獸柔腸百結,凶神俯首聞花,讓無畏者千萬人吾往矣,讓懦弱者越發偏激瘋狂。 元和帝太心急,他甚至不願意等到顧慎夢寐以求的「四海清平」。從越祖制封蠻族神女為貴妃開始,事情就不對了,隨即,皇上幾次三番想要削兵權,朝中群小聞風而動…… 直到玄鐵營事變。 顧慎不得不重新對嬌氣的兒子硬下心腸,因為他已經預見到了未來的亂局,或者已經看見了自己的下場。他要生生地給顧昀逼出一條活路,給玄鐵營逼出一條活路,給顧家逼出一條活路,也給大梁萬裡河山逼出一條活路。 倘若自己與老侯爺易地而處……顧昀搖搖頭,想不出自己能不能狠下這個心。他小心翼翼地將那把割風刃收回盒子,偶然間想起和長庚的一次閒聊。
(八)
「我?我小時候不怕我爹,要怕也是怕自己贏不了他。」顧昀難以理解地皺皺眉,對長庚道:「胡格爾那麼個小女人,就算狠毒了些,可你十二三歲的時候就已經比她高了,有什麼好怕的?」 長庚想了想,說道:「大概我和你不同吧?」 「唔,你小時候心思太重,脾氣也軟和。」顧昀忽然想起來,問道:「你怕過我嗎?」 「什麼?」長庚先是吃了一驚,隨後笑起來,「我怎麼會怕你?」 整天想著怎麼照顧你都來不及。 顧昀不滿道:「比起胡格爾,我才算是嚴父吧?難不成本帥在你眼裡,還沒有個巴掌大的蠻族丫頭厲害?」 長庚笑道:「你就算能飛天遁地,也不會傷我一根頭發,能厲害到哪去?再小的孩子也不會怕疼自己的人的。」 再小的孩子也不會怕疼自己的人…… 顧昀想著長庚那句話,心裡忽然「咯磴」一下。 他曾經以為天性遇強則強,所以從未畏懼過父親,卻原來是記憶最深處已經模糊的地方,戳著一根沒有芯的割風刃,頂天立地地護持著他。 「嘖。」顧昀頗為郁悶地從梯子上跳下來,「知道了,今年清明寒食我親自給他燒紙。」
——本篇完——
番外七 煙火人間
經過了非常艱難的一年之後,大梁四境安定,軍中改革已經在顧昀態度鮮明的協助下順風順水地推了下去,沈易則終於鼓足了勇氣,來到皇上面前請辭,長庚聽說後沒表態,只將請辭的摺子留中不發,讓沈易自己回家好好想想。 沈將軍摺子上說的都是冠冕堂皇的屁話,實際他要請辭只有一個理由——他想回家娶媳婦,媳婦家環境復雜,恐怕不願意和官府扯上關系,因此他打算掛印回家,收拾收拾做點踏實的產業,帶著家產給人家當上門女婿去。
長庚回家問道:「子熹,你說這事沈老爺子知道嗎?」 顧昀:「說不好,反正他爹也管不了他。」 沈季平其人,看似溫和圓滑,性子軟又好欺負,然而觀其行事,每每決斷都必要驚世駭俗,專注離經叛道了半輩子,可偏偏大家還是有種他是個「穩妥人」的錯覺,真是分毫畢現地演繹了何為「咬人的狗不叫」。 此人所托志向一次比一次奇詭——攤上這麼個兒子,難怪沈老爺子早早回家修仙去了。 顧昀嘆了口氣:「算了,過兩天我去找沈季平聊聊。」 長庚一聽,頓時臉黑了——又要聊! 這倆貨一聊起來,不定又能聊到哪竿子陳年舊事,到時候那伙亂七八糟的兵痞子們一湊能湊一大桌,小酒一喝,下酒小菜一吃……雖然長庚知道顧昀只是當面賣乖,背著他的時候不大會放縱自己胡吃海喝,但肯定又要野在北大營夜不歸宿,那也討厭死了。 於是他雖然當面沒說什麼,轉臉就給陳輕絮寫了封信,告知此事,信中十分懇切地對她說「國家百廢待興,正是用人之際,像沈大人這樣的股肱之臣,此時掛印離去於公於私都太過可惜」雲雲…… 掛印辭官之事沈易從未跟陳輕絮提起過,完全是自作主張。
陳姑娘收了長庚的信,當天就默不作聲地趕回了山西老家,三下五除二地擺平了陳家上下,然後借西北到京城之間試運行的大雕飛回了京城,找到沈易面前,直白地質問道:「我才是陳家的家主,你對陳家有什麼疑慮,為什麼不來找我解決?」 沈易:「……」
這件事被顧昀聽說,拿回家足足笑了小半年,小半年後,各地駐軍將領紛紛發來賀信,恭祝沈將軍終於找了個顯赫的人家把自己嫁出去了,並且要求安定侯代表所有「身不能至,心嚮往之」的弟兄們鬧一次轟轟烈烈的洞房。 這種唯恐天下不亂的事顧昀當然欣然應允,提前好幾天,他一邊在沈府幫忙,一邊想了十多種方法折騰沈易。 沈易與姓顧的鬥智鬥勇小半輩子,已經達到了只看他一個壞笑,就知道他心裡打了什麼餿主意的地步,為求保命,他提前給自己找了一位後援——私下裡去見了皇帝陛下。
沈易公事公辦一般地對長庚道:「皇上,臣這一陣子整理舊物,突然想起當年在江南戰場上顧帥曾經交給臣四封信,其中有兩封是給皇上的私信,一封臣當年已經奉命發出,還有另一封,一直未有機會,也不知是寫了什麼,皇上可需臣呈上?」 長庚一聽就能猜出是怎麼回事——顧昀戰前准備了一沓信四處安穩人心,剩下一封至今沒發出來,恐怕多半就是遺書。他遲疑了一下:「那就有勞沈卿了。」 「微臣不敢,」沈易搓了搓手,「皇上,臣還有一事相求……」
穩住顧昀非常容易,只是沈易這麼多年沒摸到法門而已,長庚只要回去跟顧昀說一句:「陳姑娘這麼多年怪不容易的,就想好好嫁個人。」 顧昀立刻二話不說將兄弟們的囑托拋到了九霄雲外,非但沒有搗蛋,還自掏腰包從靈樞院下屬的面向民用的分部訂了一批新做的煙花,良辰吉時的時候,京城沈府與遠郊北大營兩邊一起點了,炸了個火樹銀花不夜天。 雖然沒有人鬧,但沈易酒量差,一圈賓客敬下來,到底還是喝多了,大著舌頭端著兩個杯子到顧昀面前,滿肚子話要說,打了個酒嗝,才猛然想起眾目睽睽,很多話不好說,一時間迷迷瞪瞪地站在那,看起來呆呆的。 顧昀嘆道:「出息啊季平兄。」 說完,他將兩杯酒都接過來,互相碰了一下,一氣替沈易喝了。 顧昀從開始幫沈易籌備這事開始,就莫名其妙地開心,不是「中狀元」「打勝仗」那種突如其來實質性的開心,仔細想也沒什麼具體的開心事,就是看什麼都順眼,看什麼都很愉悅。 沈易一把攬住他的肩膀,用力抱了他一把,要哭不笑的,像是不知怎麼表達好了。 顧昀小聲道:「這回美滿了?」 沈易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好用力點頭,早年出征的時候,誰會想到還能有今天。 顧昀:「往後日子好好過,對老婆別那麼多屁話。」 沈易哭笑不得,攥著拳頭在顧昀後背上捶了兩下。 「行了,別把鼻涕抹我身上,也別讓新娘子久等,」顧昀推了他一把,「我在這替你擋著,去吧。」 沈易往前走了兩步,回頭一看,果然,顧昀柱子似的往那一戳,還真就沒人敢上前再糾纏自己了,突然又有點多愁善感起來——顧將軍一輩子守過國門,守過城門,守過宮門,這一次居然大材小用地給他守房門……而他看起來還非常高興。 沈易鼻子一酸,心裡就十分過意不去,三步兩步趕回來,飛快地在顧昀耳邊坦白道:「子熹,你在江南寫的那封沒來得及拆的信,我交給皇上了,你……咳……我先走了。」 顧昀:「……」 他從小欺負著沈易長大,好不容易對此人好了一回,不料竟然遭到這種出賣,好生吃了一回現世報。
一場熱熱鬧鬧的婚宴結束,顧昀硬著頭皮回了侯府——長庚喝了一杯喜酒撂下賞就走了,皇上親自來已經是表示榮寵,待太久別人也不自在,這會早就在家等他,屋裡的燈還亮著。 顧昀路上想出個餿主意,讓人拿了一壺烈酒,灑在前襟衣袖上,讓自己聞起來像個人形的酒壺,這才摒退下人,裝得「踉踉蹌蹌」地用力推開門。 長庚正在燈下看什麼東西,被門外的風和撲鼻的酒氣驚動,微微皺起眉,一抬頭就看見顧昀被門檻絆了一下,筆直地摔了進來,他忙將手裡的東西一推,飛快地接住顧昀,被那雙手冰得激靈了一下。 顧昀雖然平時活蹦亂跳,但是不管三伏還是酷暑,手腳總是冰涼,藥石傷身,然而他自己不吱聲,長庚平時也不敢表露太過,只好心細如發地小心看顧,與此同時,顧昀也沒再堅持他寒冬臘月裡單衣四處飄的習慣,兩人之間的磨合彷彿成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長庚想將他的雙手攏進懷裡,然而醉鬼不配合,酒瘋撒得武藝高強,弄得他左支右絀。 長庚:「子熹!天……這是喝了多少?你今天解禁了嗎?」 顧昀哼了一聲,整個身體的重量壓在他身上,一雙手亂七八糟地在他腰上亂摸,趁著長庚忙著對付自己,一把將人推到了桌案邊,同時偷偷睜開眼,越過長庚的肩膀飛快地在桌上一掃,一眼看見了那封被自己丟到腦後的信,並且還沒來得及拆封! 顧昀暗道一聲僥幸,假裝撒酒瘋,腳下故意磕絆了一下,側身撞到了桌案上,將桌子撞翻了,紙筆砸了一地,長庚也險些被他帶趴下。 長庚一邊狼狽地托住他,一邊連拖再抱地將這不老實的人架上床,愣是給折騰出一腦門汗。 那醉鬼仍不肯老實躺下,迷迷糊糊地拉著他叫道:「美人……別走。」 長庚青筋暴跳地問道:「叫誰呢?」 顧昀:「心肝長庚。」 他聲音又低又啞,還帶了一點含混,叫得長庚頭皮一麻。 顧昀雙臂一攤:「陪義父……唔……春宵小臥片刻。」 長庚整潔慣了,很想回頭把倒成一團的桌子扶起來收拾好,可是被顧昀纏得沒辦法,艱難地抉擇了一會,在「潔癖」與「色心」中,陛下還是屈從了後者,翻身滅燈拽下了床帳。
等長庚第二天回過神來想收拾的時候,發現桌上那一堆重要的與不重要的東西裡少了一封始終沒下定決心拆看的信,這才知道自己「色令智昏」,又讓某人糊弄了。 顧昀裝傻充愣和顧左右而言他的功夫舉世無雙,口風比玄甲上的金匣子還嚴絲合縫,拒不承認世上曾經存在過這一封信,唯一的知情人沈易自知心虛,每天就會裝死,堅決不肯露面作證。
長庚惦記了大半年,始終沒有打探出那封信的下落和內容,漸漸地也就不再耿耿於懷了。 想來,他當時沒敢第一時間打開,乃至於最後給了顧昀可乘之機讓他偷樑換柱,可能是注定了跟那封絕筆有緣無分吧。 真真實實的人還在活蹦亂跳地和他鬥心眼,做什麼非要知道那傷心話呢? 長庚覺得這回自己大可以信一次顧昀的鬼話——世上本來就沒有過這樣一封信。
——本篇完——
番外八 盛世安康
要說起來,太子李錚的命算好還是不好呢? 很難一概而論。 他乃是隆安先帝的皇後所出,是嫡非長,上面有個野心勃勃的大哥,按照常理來看,等他長大成人,很可能會走上一條跟自己大哥拼娘爭寵、你死我活的奪嫡道路。 太子生性溫柔寧靜——溫柔隨了他的祖父,寧靜隨了他娘,二者都不是什麼為人君的好榜樣,他母後多愁多病,母家沒有勢力,本人談不上野心,也沒什麼主心骨,很對隆安帝李豐的脾氣,曾因皇寵而封後。然而封了後也是爛泥扶不上牆,比起當年的呂妃大皇子一系,怎麼看,她將來都是當炮灰的料。 可是命運總是無常,小太子李錚才六七歲的時候,太平破碎,國生離亂。 對於那幾年艱難的戰爭年月,身在深宮的李錚只記得那一年的份例格外少,初夏的京城熱得彷彿鍋爐,西天蒸騰著紫氣,宮牆內外人心惶惶,進出的宮女和內侍都沒有一點笑模樣,父皇已經連日不見,他被拘在纏綿病榻的母親身邊,午夜夢回,總能聽見宮人刻意壓低聲音稟報外面的事,三句不離打仗。 太子太年幼,聽不懂大人們都在說些什麼,然而卻記得這話題總是伴著母後低低的啜泣聲。 後來,隨著年幼的李錚一點一點長大,開始瞭解周圍的世界,大梁的情況也一點一點地好了起來,後來朝中風雲變幻,虎視眈眈的呂妃一黨一夜之間樹倒猢猻散,呂氏謀反獲罪,呂妃被削位打入冷宮,大皇子也從此一蹶不振。 那一段時間,東宮好像突然成了一塊香餑餑,太子第一次在懵懵懂懂間感覺到了如潮的權勢起落,但他並不喜歡,太傅教的聖人書裡沒有來得及說起這些齷齪事,而他已經憑著某種天生的敏感,超乎年齡地感覺到了不安——他總覺得起落意味著動蕩,有一回門庭若市,就有一回門可羅雀。 隆安皇帝子嗣稀少,皇長子式微,三皇子母族卑賤,年紀又小,人人都以為李錚是大梁最尊貴的儲君——而他還沒有隨著大家一起產生這種幻覺,就親眼看見了他的父皇死在亂軍從中。 那天,小太子在亂軍中攥著四皇叔的手,心裡還拿自己當個孩子,無遮無攔地用孩子的眼目睹了權力的真相。 對於大梁來說,是新皇登基,新時代與新政的起點。 對於深宮中的小太子來說,整個世界都好像變了天。 皇後生性懦弱,總是耳提面命地令他討好四皇叔,因為他們孤兒寡母的小命從此以後就吊在他皇叔的良心上了,群臣誰也說不好他這個太子能當到什麼時候。 李錚以前很喜歡親近皇叔李旻,然而那段時間,他一度覺得面對四皇叔的時候壓力很大。親切博學的小皇叔搖身一變成了皇上,一時間連稱呼都要跟著變動。每天,小太子都要硬著頭皮聽一知半解的政務,承受著週遭種種或考量或意味深長的目光,再硬著頭皮去給皇叔請安,最後回到東宮,硬著頭皮聽母親喋喋不休的憂愁。 他的母親始終不及呂妃,自己沒有准主意,只會把壓力往兒子身上轉移,每天張口閉口空泛地要他爭氣。可是具體讓他爭一口什麼樣的氣,或是期望他將來能長成一個什麼樣的人,她又全無見解。 每個人少年時都有自己的迷茫和困境,好比顧昀的困境是零落各地的玄鐵營,太始皇帝李旻的困境是可怕的烏爾骨——而小太子李錚的困境,就是他那未卜的前程。 但是顧昀身後是數萬把割風刃與顧家高懸堂上的列祖列宗,長庚身邊有一個始終注視他,牽引著他的小義父。 李錚的週遭卻只充斥著惶惶不可終日的恐懼,沒有人給他指一條明路。 太始四年秋,一場霜降過後,李錚的母後在生前無盡的惶恐與憂心中溘然長逝,皇上著禮部按制厚葬。 十五歲的太子已經長出了少年模樣,日復一日地沉默寡言。 停柩時,長庚摒退了左右,緩步走進來,輕輕按住准備起來行禮的李錚肩膀。李錚沒有堅持。在他母後的督促下,他每天費盡心機揣度這位四皇叔的好惡,知道皇叔並不喜歡別人私下多禮。 李錚:「皇上。」 長庚看了他一眼,那少年立刻訕訕地改口道:「皇叔。」 「節哀吧。」長庚囑咐了一聲,禮數周全地拜祭了他沒見過兩面的皇嫂。 他剛剛直起腰,就聽見旁邊小太子用變聲期有些吃力的嗓音說道:「臣無才無德,不堪大用,請皇叔廢了臣的儲君之位。」 長庚眉頭一皺,抬起頭來。 這便宜侄子的模樣並不像他父親那樣端正威嚴,倒是有些過分清秀,李錚面色蒼白,身形瘦削,眼角眉梢中帶著一股經年不變的憂郁,看起來實在不像個貴重的鳳子皇孫。他說完那句話,好像把自己給嚇著了一樣,一臉惴惴,也不知怎麼那麼巧,沒關嚴的靈堂外面倏地刮進一陣風,蒸汽宮燈下面的瑣碎的裝飾忽忽悠悠地響了幾下,撞上了一邊的靈位,靈位應聲而倒,少年太子狠狠地激靈了一下。 長庚面色沉靜地站起來,恭恭敬敬地扶起了靈位,沖誠惶誠恐地沖進來的內侍們擺擺手,轉向侄子,問道:「我聽太傅說你的書唸得很好,為什麼突然這麼想?」 李錚低著頭不敢說話。 長庚頓了頓,又道:「你小時候經常追著我問問題,我還給你編過草蟲,怎麼如今年紀大了,反而和四叔生分了?」 李錚無言以對,囁嚅道:「君臣有別,臣……我……」 細想起來,李錚從前對小皇叔並無所求,只是單純地喜歡他,因此親近得無所顧忌。而這些年他雖然仍住在宮裡,卻總覺得自己寄人籬下,仰人鼻息,再面對皇叔,就不由自主地摻著許多討好與小心翼翼,反而變了味道。李錚一看長庚的眼睛,就知道這位��大廈於將傾的四皇叔心裡明鏡一樣,什麼都知道,只好越發地自慚形穢。 「廢立儲君乃是大事,」長庚不慍不火地回道:「國有國法,並不是你我任性而為就能隨意決定的。」 李錚臉漲紅了,好像自己自作多情了。 長庚又道:「有些話你要是覺得不方便和我說,不如去找安定侯聊聊,他下個月要離京巡查四境軍務,你要是有心,可以求他帶你去看看。」 李錚一愣,便聽長庚笑道:「四叔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曾經滿心迷茫,那年我跟奉命照看我的義父……就是安定侯,大吵了一架,執意離家出走,隨著瞭然大師與鐘老將軍走遍大梁,去了很多地方,見過眾生奔波生計,也見過刁民匪類橫行,人間生離死別與悲歡離合看得多一些,有時候塞在你自己心頭的那些愁緒,就彷彿能變小一點。」 小太子再不懂事也知道拿著玄鐵虎符的安定侯在朝中和軍中是什麼份量,他年幼時曾經對那位傳說中的英雄十分好奇,死纏爛打地求過他寫字帖,後來不敢了,母後生前把他嚴絲合縫地拘在宮裡,不讓他出門結交朝臣,生怕兒子哪裡做得過火礙著新皇的眼,李錚也就再也沒踏足過侯府。 「不用怕他,你小時候他很疼你的,還記得嗎?」長庚提起顧昀,眼神不由自主地就變了,十分自然地含起一點溫柔的笑意。 太子一時沒反應過來:「顧……顧帥嗎?」 長庚往靈堂外走去,太子愣了一下,連忙跟上,兩側內侍彷彿知道叔侄兩個人要有話說,自動向兩側退開,年輕的新帝背著雙手走在前面,毫不避諱地對李錚道:「我暫時沒有屬意其他的繼承人,若干年後,會把皇位傳給你,但那會是個不一樣的江山,當你坐到這個位置的時候,可能會發現九五之尊也不能一言九鼎。整個朝堂,乃至於天下,都有自己的運行規則,頭頂法度,君與臣,臣與民之間相互制約……甚至你可能會覺得自己像個尊貴的傀儡。」 這番話世人聞所未聞,李錚聽得呆住了。 長庚偏頭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李錚:「我……」 「現在不用答復我,」長庚笑了笑,伸手在少年的頭上按了一下,「你可以先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好了再回來,如果實在不行,我可以想辦法從宗室中過繼其他子嗣,不用想太多。」 說完,長庚徑自走了,他也就是匆匆來上墳點個卯,又要回宮外去住。 「皇……四叔,」李錚忽然叫住他,「為什麼不想要自己的子嗣呢?」 「我到過一生歸宿之地,生前身後再無遺憾,不必留什麼血脈。」長庚頓了頓,瞥見李錚一臉懵懂,搖頭笑道:「跟你說也不懂,長大就明白了。」
半個月以後,太始帝手腕高超地力排眾議,准了太子隨安定侯巡視四境之請,李錚跟著顧昀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從空中、水上、蒸汽鐵軌上踏過了全境三山六水。而後他彷彿上了癮似的,時常找藉口離京,一年中倒有半年不在宮裡。 又三年,李錚年滿十八,自己到曾經的雁王府——如今的皇帝別莊跟長庚聊了一整宿,磨著長庚同意他帶足侍衛,上了杜公子牽頭的出海商隊,前往海外更廣闊的地方。 說是商隊,其實有數十艘長短蛟隨行,船上除牽頭的杜公子等人外,還有大梁水軍精兵與以曹春花、瞭然等人為首的臨淵閣高手護送,除貿易貨物外,還帶了國書與談判條約,縱橫東西,徜徉四海,五年方歸。 李錚回來以後自嘲,以自己愚鈍平庸的資質,在李家數代中排不上號,然而肯定是野出去最遠的一位。 太始十八年,顧昀交回玄鐵虎符,掛印請辭,幾個月以後,太子李錚從他一言九鼎的皇叔手裡接過了皇位,廢除年號,設立放之四海皆準的新歷,將一眾前輩磕絆摸索了十八年後平穩抬起來的新時代延續了下去。 至此,山河依舊,四海清平。
——本篇完——
番外九 歸人不倦
江南的冬天並不凜冽,一些禁得住冷的草木甚至還是綠的,只是不知為什麼,人們穿行其中,覺得這裡比大雪飛霜的京城也暖和不到哪去。 官道上有一隊蒸汽馬車,兩側十幾個騎士護送,後面幾輛車裡拉著東西,領頭的坐人,簾子上掛著一串五顏六色的小鈴鐺。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叮叮當當地掀開車簾,往外望了一眼,脆生生地對為首的騎馬男子道:「爹爹,咱們來遲了嗎?」 一個馬背上的騎士聞聲,將擋風的面罩稍稍推起來,那是個中年男子,面容清癯,眼角略有些紋路,大約是久在軍中的緣故,乍一看有些不苟言笑,可一轉向那女孩,他的臉色便不可思議地柔和了下來:「不遲,乖乖坐好別探頭,小心嗆著風——叫你娘慢些,爹這把老骨頭快追不上她了。」 車上有個做婦人打扮的女子,看不出年紀,聞聲笑了笑,抬手在趕車的鐵傀儡身後拍了兩下,車速便明顯地慢了下來,她取下一把琴放在膝頭,不慌不忙地就著顛簸彈了起來。 悠然的《梅花三弄》順著車轍灑了一路。 這正是新歷二年,除夕。 這一陣子沈易正好在江南駐軍巡查,反正過年回不了家,他便索性叫人將妻女接來,全家一起到江南「故園」拜年蹭飯。 故園又名顧園,是顧昀拿當年安定侯府認購的烽火票跟太始上皇換的江南別莊,這買賣細想起來真不劃算,因為換了半天莊子,到頭來還得分上皇一半,而且在家裡說話算數的還是人家。 不過反正顧帥對自己的私產一直是大手大腳沒個成算,不識數也不是一兩天,想必吃虧吃慣了。 沈易一行人在傍晚時分趕到了故園。 故園背山臨水,遠遠一望,就能看見莊子裡成排的蒸汽燈,約莫是要過年的緣故,群燈換成了一水的紅罩,光芒暖烘烘地渲染成一片,煞是好看。莊子正門口沒有路,乃是一片水榭,來了客,須得從水上一條九曲迂迴的浮廊上穿過,車馬得繞路安排在別處。浮廊上有迎客亭,早早就掛了擋風的簾子,裡面生了蒸汽暖爐,煙氣裊裊地流瀉而出,又在水面鋪開,騰雲駕霧似的。 沈易的親兵見狀,上前遞名帖,尚未自報完家門,那亭中便有人聞聲掀簾子迎出來,笑道:「我一盞茶沒喝完,你們就到了。」 沈易定睛一看,嚇了一跳,忙翻身下馬。只見亭中出來的人發如墨緞,負手而立,可不正是太上皇本人。沈易臉再大也不敢讓太上皇等他,忙誠惶誠恐地預備上前見禮,誰知腰還沒彎下去,長庚便不耐煩地沖他一擺手,先將他的小女兒沈嫣叫了過去。 沈嫣可不看她爹的臉色,高高興興地跑上前叫道:「李叔!」 長庚似笑非笑地看了沈易一眼:「書呆子——嫣兒快來,冷不冷?你大哥呢?」 沈嫣道:「大哥給小葛叔叔捉去啦!」 奉函公告老後,靈樞院便交到了葛晨手中,沈易的長子完美地繼承了他爹「離經叛道愛火機」的不著調,現年十六,文不成武不就,從小跟鐵傀儡一起滾到大,一路滾進了靈樞院,成了葛晨的弟子。 長庚牽起小女孩的手,逗她道:「捉去做什麼?」 沈嫣雙手在胸前一比劃:「做大雕。」 長庚笑了起來,接著從懷中摸出一個木頭雕的西洋鏡,那是只孔雀的形狀,雕得分毫畢現、惟妙惟肖,翅膀上有個可以拉開的小門,推開後裡面就有能切換的畫片,那些畫片又像工筆繪制,又有點洋人畫的意思,看不出是個什麼雜交流派,反正精巧得很。 長庚道:「你大哥做大雕,李叔也給你一隻小的,孔雀乃百鳥之靈,將來嫣兒長大了可得比大哥爭氣。」 沈嫣小時候,父母常不在京城,都不方便帶她的時候,就會把她送到安定侯府,五歲前她幾乎就是在長庚眼皮底下混大的,完全不跟太上皇見外,給什麼要什麼,笑得見牙不見眼。 沈易以為是西洋貢品,忙道:「小孩子不分好壞,陛下別給她拿太貴重的……」 「哪裡,這是我們家那位閒得沒事自己做的,」長庚一擺手,「他本來說要出來迎你們的,這兩天有點著涼,是我沒讓,季平兄可別挑他的理。」 沈易心說,那位爺自己在家躺著,支使太上皇出門迎客,誰敢挑他老人家的理? 陳輕絮的目光卻掃過女兒手裡的玩意,又若有所思地落到了太上皇頭上的木簪上,只覺得那木簪的下刀方式跟雀翎部分一模一樣,明顯是出於同一人之手,再看長庚這一身打扮,乍看沒什麼玄機,細細觀察,卻無處不講究,很有當年世家公子的味道——不顯山不露水的窮奢極欲。 陳輕絮笑道:「陛下革新換舊,可謂翻雲覆雨,如今舉國上下各種奇裝異服不計其數,一年好幾套風尚,叫人應接不暇,過去那種勞力費心、精雕細琢的士族打扮不多見了,沒想到處處講新,���倒是陛下這裡,留了最地道的舊風尚。」 長庚順著她的話音低頭看了一眼,臉上浮起一點好笑又無奈的神色,搖頭道:「我哪裡會講究這些。」 倒也是——陳輕絮至今記得這位陛下少年走江湖時的光景,隨身就帶兩三套換洗衣服撐場面,到底是個鄉下出身的皇帝,骨子裡就不是什麼講究人。陳輕絮低頭一笑,心裡明白這是那位的「閨房之樂」。 顧昀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一方面,他很能湊合。他年輕的時候久居邊疆,行伍間顛沛流離,想不湊合也不行。堅硬如鐵的面餅、半生不熟帶血的肉條,他能面不改色地嚥下去,在天牢裡枕著稻草跟耗子同床共枕,也沒見他睡不著覺。 但能湊合,不代表他活得糙,顧昀歸根到底,還是一棵紈絝的苗,盡管時時遭到世道打壓,卻依然給點陽光就能自己抽條壯大。一旦讓他騰出手來折騰,必定能折騰出點成果。這故園裡,從門口下馬落轎的水榭,到園中流觴曲水的小亭,踏雪聞香的梅林,可以登高遠眺的鳶,以及簷牙勾連的迴廊假山……簡直無處不精巧。 匾額題字大多是顧昀的字跡,有的地方旁邊還有長庚補上的小詩,這倆人真是有閒情逸致。 此情此景,與當年荒涼如鬼宅的安定侯府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看得沈易暗自咋舌,心道:幸虧當年老侯爺心狠,不然任他自由發揮,得長成個什麼玩意? 沈嫣忽然問道:「李叔,那是在幹什麼?」 她伸手一指,只見屋頂上有個兩人多高的大鐵傀儡,只有個架子,外表皮還沒裝完,幾個人正七手八腳地圍著它轉。 長庚順著她的手指一瞟,臉色頓時變了:「顧子熹,你給我下來!」 房頂上一人間聲回過頭來,沖他一笑,正是那為老不尊的顧昀,除了兩鬢微微染上些灰色,他這麼多年竟也沒怎麼變,可見被照顧得著實精心。 顧昀正指揮著房上的人擺弄那裝了一半的鐵傀儡,見了沈嫣,他眼睛一亮,還沒來得及打招呼,身後忽然傳來一陣驚呼,接著一道勁風襲來,那鐵傀儡不知被觸碰了什麼機關,突然原地轉起圈來,它手中拿著一把三尺來長的鐵扇骨,向顧昀攔腰橫掃過來。 沈嫣驚呼道:「哎呀!」 顧昀反應極快,一仰身整個人便彎折下去,鐵扇骨擦著他的腰帶甩過去,他隨即旋身從房頂上一躍而下,輕飄飄地落了地,一甩衣擺。沈嫣張大了嘴,顧昀把她舉起來轉了一圈:「小美人長高了不少。」 沈嫣皺了皺鼻子。 顧昀伸手在她鼻尖上一刮:「可是一兩都沒重,是不是你爹摳門不給買好吃的?」 小姑娘聞聽自己長成了一個「細高條」,立刻眉開眼笑。 哄完這個,顧昀又抬頭看了看陳輕絮,笑道:「陳姑娘可好?」 陳輕絮生性沉穩,不喜歡別人言辭浮誇,可是他這「陳姑娘」三個字一入耳,卻別提多熨貼——剛嫁給沈易那會,陳輕絮也曾願意聽別人叫她「少夫人」,不過到如今,已經有小二十年了,兒子都快能頂門定居了,眼看「少夫人」要變「老夫人」。 「夫人」聽起來固然尊重,卻哪有「姑娘」顯得青春年少? 陳輕絮破天荒地沖他笑了一下:「有勞顧帥掛念。」 顧昀三言兩語將一大一小兩個美人逗得開開心心,這才敷衍地拍了拍沈易的肩。 多年未能得此人一分精髓的沈易在旁邊酸溜溜地冷笑:「大帥還記得有在下這麼個活物,真是幸甚。」 霍鄲三步並兩步地從裡面跑出來,將客人迎進去,顧昀落後一步,正要抬腿,長庚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在他耳邊低聲道:「昨天晚上有個人跟我說他後背疼,不能碰,怎麼我看他今天上房揭瓦的時候,身手很是敏捷呢?」 顧昀蹭了蹭自己的鼻子:「那個……昨天疼,今天好了嘛,人得日日如新,方不辜負良辰美景,是不是?」 他話音未落,便覺有一隻手意味深長地順著他的後脊輕輕地撫下去,末了,在他腰間摸了一把,長庚輕輕地咬著牙:「義父說得是。」 顧昀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冷顫,預感自己今天不能善終,忙道:「今天除夕,晚上要守夜,有賬先記著。」 長庚好整以暇地收回手:「我又沒說要怎樣。」 顧昀:「……」 沈嫣回過頭來沖他大聲說:「顧叔叔,快點!」 顧昀:「慢點跑,別摔了!」
除夕夜裡,故園中燈火通明,沈嫣總算看明白了屋頂的鐵傀儡是怎麼回事——那兩人高的大傢伙給做成了細細的一條,身上穿了舞裙長袖,遠看像個流光溢彩的皮影人。它手中險些刮了顧昀的扇骨上裹了幾丈長的綢緞,在一片煙霧繚繞的蒸汽中翩然旋轉,屋頂幾盞汽燈光束透亮,竟真像個絕代佳人。 院子裡的鳶兩頭掛滿了燈籠,升到半空中,如同一盞掛在半空中的大蓮花。
夜幕降臨時分,遠近村落中陸續響起爆竹聲,越來越鬧,到最後,人在屋裡說話都得抬高嗓門。 二十年前千裡無人的地方,終於在一代人的努力下恢復了元氣。 與歌舞昇平的京城不同,故園中是真正的家宴,四個大人加一個孩子摒退下人,圍著小爐而坐,自己動手溫酒烹肉。 顧昀被特許喝了三杯酒,他只有逢年過節才能從長庚那撈到兩杯酒喝,不必別人囑咐,自己就珍惜得不行,啜一口品半天,一滴都不肯剩。三杯一過,再要伸手,長庚便像算計好了似的一抬手按住他,隱含警告地瞥了他一眼,顧昀眼角被暖酒染了一層細細的紅,要笑不笑地看回來,居然有點撒嬌的意思。 長庚最受不了這種眼神,忙避開顧昀的視線,堅決不肯接招。 沈易沒好氣地對顧昀道:「別當著我女兒的面眉來眼去。」
沈嫣已經困了,窩在陳輕絮懷裡,一個哈欠連著一個哈欠,太上皇乾咳一聲縮回手,和顏悅色地對她說道:「嫣兒困了?睡去吧。」 沈嫣用力揉著眼:「我要守夜,餃子還沒吃呢。」 顧昀忙笑著讓人先給她下一鍋餃子,接著又從院中的兵器架上摘下兩條割風刃,扔了一條給沈易:「季平來,過兩招,看看你稀鬆了多少,給我侄女醒醒盹。」 兩條割風刃都沒有出鋒,玄鐵的長棍撞在一起,「嗆啷」一聲,在寒夜中傳出去許久,沈嫣莫名打了個冷戰,一下精神了,目不轉睛地探頭望去。 顧昀一觸即走,踩著雕欄、迴廊,燕子似的���步跳上了前面房的屋頂,沈易緊隨其後。 他們倆與其說是在過招,不如說是戲耍著給孩子表演,都沒盡力,森冷的割風刃玩出了花樣,顧昀上了房頂,一步跨上旋轉的鐵傀儡手裡的舞扇,舞扇上的彩綢在他腳下開出朵花來。 沈易犯壞,不偏不倚地將手中割風刃往前一送,精準地卡住鐵傀儡肩上的齒輪,一聲輕響,鐵傀儡被釘在了原地,剛好和不遠處停頓的琴聲相和。 「混帳。」顧昀笑罵道,隨即他在和鐵傀儡一起失去平衡之前,往下跺了一下腳,力道不輕不重,正好將沈易的割風刃震開,大鐵扇忽一下沖沈易的臉扇了過去。 沈易毫不意外,輕巧地彎腰躲開,撤開兩步,與顧昀分別落在鐵傀儡兩邊,然後循著前院的奏樂,默契地同時出手,在他兩人手下鐵傀儡就像個乖巧的玩具,讓跳舞就跳舞,讓停下就停下,與樂聲搭配得嚴絲合縫,彷彿活過來了一樣。 沈嫣一點也不困了,看得目不暇接。
不知哪裡放了一串煙花,鐵傀儡與那兩人的影子幾乎化在其中。 陳輕絮搖頭笑道:「這倆不著調的雜耍將軍。」 「封疆鎮國的利刃拿來玩鬧,豈不是好兆頭?」長庚放下酒杯,從袖中摸出了臨淵木牌,那五拼一的木牌如今只剩下了兩塊,他卸下一塊遞給陳輕絮。 「離京的時候,瞭然大師的、杜家的木牌我都還了,奉函公留了遺囑,叫葛晨繼承他的衣缽,我便做主將他那塊給了小葛,現如今陳家的也物歸原主,鐘將軍的我且先留著,等來日遇到合適的人再傳下去。」 陳輕絮接過來:「臨淵木牌要幾百年不見天日了。」 長庚:「幾千年才好。」 兩人各自收起木牌,輕輕地碰了一下杯,在小火爐邊,封存了一個龐然大物。
——本書完——
中秋番外
奉函公雖然一輩子與火機和狗為伴,但先後槓過兩任不靠譜的皇帝,一腔熱血被反復搓揉打壓了一輩子,愣是沒灑出一滴,家國險些淪陷時,他支棱著一把又臭又硬的老骨頭,撐起了靈樞之魂。
「可惜,呸,」顧昀收起玄鷹甲,吐了一口沙子,面無表情地說道,「後繼無人——這個葛胖小,比奉函公不靠譜出一位曹娘子來……那小孩,你行不行,要麼我背你走?」
旁邊的小靈樞快嚇哭了,萬萬不敢勞動安定侯大駕,一瘸一拐地把腦袋搖成了旋轉的火翅。
兩人面前是茫茫無人的關外草原,身後是一堆燒得看不出模樣的破銅爛鐵,安定侯手搭涼棚往日頭的方向看了一眼,無奈地一擺手:「這地方我熟,跟我走吧。不好好回京城吃香喝辣,非得湊你們這幫倒黴孩子的熱鬧,我也是閒的。」
這個破事說來話長——
中秋將至,巡視邊疆的顧大帥被邊防軍務絆住了幾天,待他要啟程時,已經是八月十三了,西邊的蒸汽鐵軌還在建,這會要想趕著和長庚一起過節,就得動用玄鷹甲直接飛回去。
長庚哪捨得讓他這麼奔波,於是早早找了個由頭離京出巡,專程派人送信叫他不要急於趕路回去。
這幾年國泰民安,有顧昀坐鎮四方,自然沒仗可打,靈樞院一腔熱血於是都用在了瞎折騰上。他們弄出了一種玄鷹與巨鳶的結合體,名字尚未定好,仍在地廣人稀的西北邊疆實驗。此物看起來很像臨淵閣傳信用的木鳥,虎頭虎腦的,長著個大肚子,約莫能負重二十多個玄甲。
游手好閒的顧大帥聽聞靈樞院在大西北遛鳥,便起了好事之心,跑來圍觀。
「巨鳶啊,吃屎的都趕不上熱的,出一趟關也要半年,又慢又費紫流金,除了顯擺國威以外,還能有什麼用?鷹呢,倒是快,可是獨來獨往,載重有限,而且也不是什麼人都能駕馭的,長途飛行人也受罪。」葛晨搖頭晃腦地對安定侯顯擺道,「我們這個新玩意,既有速度,又能載重,將來還能民用,專宰老杜那樣的冤大頭。侯爺,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們剛試飛成功,您要不要上去來一圈?」
顧昀身披玄鷹甲到處浪是常事,心說不就是上一次天麼,左右飛不吃虧也飛不上當的,就欣然應邀。
……結果,大過節的,真讓他浪出了事。
玄鷹甲是要自己保持平衡的,這大肚子木鳥卻是掌握在別人手裡,開木鳥上天的是個小靈樞,看著多說十八九歲,見了顧昀大氣也不敢出,頗為靠不住的樣子。顧大帥覷著那小圓臉,心裡有點犯嘀咕,還沒坐穩,木鳥就白虹箭似的上了天。此物大腹便便,速度竟不比玄鷹慢多少,在天空中刮出了尖唳一般的風聲,往曠野無人處飛去。
不同於溫吞吞的巨鳶,也不同於戴了面罩仍被冷風刮臉的玄鷹甲,自有一番暢快,顧昀上去飛了一圈就開了懷,叫那小靈樞往更高更遠處開。不料,途中正好有一隻真鳥飛過,一看這貨,以為白日撞見了成精的祖宗,看得忘了扇翅膀,一頭撞了上去。
為減輕負重,木鳥可不像玄鷹甲那麼實在,高速飛行中,竟直接被個巴掌大的小雀撞穿了兩翼火翅,金匣子登時炸了煙花,木鳥肚子裡的顧昀險些被甩出去,頗有一飛沖天之勢的木鳥從天上栽了下來,尾巴上還拖著一條滾滾的濃煙,直往北方扎去。
幸虧顧昀木鳥尾部有一副鷹甲,緊急關頭,顧昀一把揪起那小靈樞,捅開了木鳥腹,背著鷹甲,在木鳥落地前一躍而下,可惜那鷹甲年久失修,負不起兩個人的重量,顧昀勉強穩住後幾乎是貼著地飛了百丈,身後「轟」一聲巨響。
木鳥炸成了糊家雀。
可憐葛晨等了半天,安定侯坐著小鳥一去不回,嚇得六神無主,一邊哭著讓人寫加急摺子給長庚,一邊心急火燎地縱馬北去,搜尋安定侯的蹤跡。
「巨鳶是慢,可巨鳶也不往下掉啊,」顧昀三下五除二卸下了鷹甲裡面的一扇翅膀,給那小靈樞當枴杖,「過來我扶著你,唉,本帥不咬人,不用怕。」
小靈樞不過弱冠之齡,當年顧昀死守京城、收復四境時,他還是個孩子,從小聽著這個人的傳說長大,從未想到有朝一日能得見真人……還差點和真人一起摔進草坑裡,激動得不知怎麼好,戰戰兢兢地讓顧昀架著他,半天不敢喘氣,憋得腿軟。
「哎,」顧昀見那小靈樞往一邊倒,一抬手揪住他的後脖頸子,「我說靈樞院是不是剋扣你口糧了,怎麼小小年紀就這麼虛?」
因為木鳥被撞壞之後,滑出了很遠一段,因此掉下來的地方十分微妙,恐怕是已經出了大梁的邊界,眼下木鳥已經燒毀,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不宜久留,領著這麼一位累贅,顧昀也走不快,他倆已經在漫無人煙的草原裡走了一天。
小靈樞知道自己當了累贅,窘迫得不行,一路上就想挖個坑把自己埋了,眼看日頭西下,眼淚都快下來了:「侯、侯爺,要不您把我扔下先走吧,回頭再找個人來接我,我……我……」
「要了親命了,怎麼還哭了呢。」顧昀十五從軍,沒見過這樣的哭包,一個頭變成兩個大,連忙抬手一指,「你看,那不是有人煙了嗎?」
顧昀的毒傷雖然找到瞭解藥,但積重難返,天黑了還是看不清東西,根本是憑著感覺走,什麼都沒看見,隨手一指哄孩子而已。不料那小靈樞聽了,用力一擦眼睛,驚叫道:「侯爺,真的有煙!」
顧昀:「……」
兩人越往前走,顧昀越覺得週遭風物熟悉,漸漸有了人氣,他看著那條從塞外直通往小鎮的暗河,忽然駐足,恍然大悟,竟然是到了雁回!
小鎮雁回變化很大,古鎮原址變成了邊貿區的一部分,鎮上的老街坊們整體往南遷了十五裡,暗河兩岸人來人往,南北商戶眾多,早不是當年那窮鄉僻壤了,顧昀也不怕被人當街認出來,找了個治跌打損傷的小鋪子將瘸腿小靈樞放下,就出門閒逛,見暗河邊上有遠道而來的小販兜售桂花糖餅,想起長庚年少時旅居江南,就喜歡這口,便順手買了三兩。
接著,他發現人潮車馬都往將軍坡的方向湧,心裡生了幾分好奇——從前本地人可都覺得將軍坡不祥——於是興致勃勃地跟去一探究竟。
原本荒無人煙的將軍坡上不知什麼時候,竟然起了一座小祠堂,香火頗旺,上香的遊客絡繹不絕。
顧昀逮了個賣香燭的小販,問人家道:「這是什麼祠,拜的哪個神仙?」
小販十分熱情地回道:「拜的是山神,這位老爺,您是頭一回來吧?這就有所不知了,此山名叫‘將軍坡’,是我們雁回最有名的地方,早年玄鐵三部班師回朝,將廢甲棄至於此,堆成了一座山丘。當年顧大帥曾在雁回鎮生擒加萊熒惑,迎回四皇子,也就是今上,聽說今上幼時常在將軍坡上練劍,您想想,這山頭有玄鐵三部庇佑,又有真龍之氣,沾了皇上的光,能不靈驗嗎?」
顧昀與有榮焉,連連點頭:「對,靈。」
小販又趁熱打鐵道:「您也買炷香拜上一拜吧,心想事成。」
「承你吉言。」顧昀覺得有趣,便伸手摸零錢,打算拜一拜他家長庚留下的真龍之氣,順口問道,「他們都求什麼,金榜題名?既是將軍坡,求武狀元比求文狀元靈吧?」
小販一擺手:「那是菩薩們管的,我們山神不管。」
「山神管什麼?」
「陞官發財,姻緣如意,還能求子!」小販眉開眼笑道,「老爺幾妻幾妾?膝下幾子?兒女雙全否?若是已經圓滿,不妨再替親友求上一求嘛!做個順水人情,包管靈驗!」
顧昀:「……」
「哎,老爺別走啊!不想求子,問發財也很靈的,包您明年大吉大利、盆滿缽滿,還能問問姻緣!我看您英俊瀟灑,眼生桃花,必與桃花劫糾纏一生……」
顧昀笑罵道:「去你的吧!」
他啼笑皆非,當年在兩江戰場,他與沈季平閒聊,說自己「願固守一家一國,成一世名將」,百年後讓百姓封個神將,以香火為生,幹些「騙子、媒婆、送子觀音」之類的買賣。
沒想到百年不到,先讓長庚練劍的小山頭得此殊榮。
顧昀放出木鳥,知會葛胖小和手下,找了個客棧歇腳,抬眼看見月若銀盤,才驚覺已經是中秋之夜,人人都回家團聚了,難怪客棧裡這麼清靜。
離他在雁回城外撿回奄奄一息的小長庚,小二十年,光陰如水,悄然而過。
顧昀心裡若有所感,便借力一躍躥上房頂,摸出一支隨身的白玉笛,湊在嘴邊吹了起來……竟沒走調。
這是長庚有一年心血來潮,寫給他的,顧大帥三年學一曲,期間把長庚折磨得差點成仙,恨不能剁了自己找事的龍爪,一度看見白玉笛就偏頭疼。
這時,天上忽然傳來一聲長唳,幾架玄鷹甲盤旋而下,顧昀頗為意外地一抬頭:「這幫小子來得倒快……」
「快」字還沒說完,為首一架玄鷹甲猛地俯沖而下,狂風掠過,險些迷了顧昀的眼,下一刻,他領口被人一把抓住,紫流金巨大的動力下,顧昀被雙腳離地地提了起來,「呼」一聲,客棧成排的風燈被鷹翼滅了一片。
顧昀還沒看清是誰這麼膽大包天,便聽耳邊一人氣急敗壞道:「顧子熹!」
顧昀吃了一驚,驀地扭頭,看清了他家傳說中「出巡」的陛下:「你不是……」
跟著長庚的玄鷹們緊接著落地,「呼啦啦」地單膝跪了一片。
長庚不忍他奔波,自己奔波一下總是無妨的,一路架玄鷹甲長途飛過來,本想給他個驚喜,結果還沒到西北大營,自己先被葛晨傳來的消息驚了個魂飛魄散,現在手還在哆嗦,一時說不出話來。
顧昀一看他這一身風塵僕僕,立刻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心道一聲「壞菜」,準是他腹誹將軍坡山神,把此神激怒了,派來了這一位——又是他的桃花,又是他的劫。
他一擺手讓玄鷹們散了,連忙上前一步,握住長庚的手肘,油嘴滑舌地接上自己上半句話:「你不是月宮的神仙麼,怎麼偷跑下來了?」
長庚倏地一甩手……沒甩開他,怒極反笑:「少給我來這套,放開!」
顧昀使了個巧勁將他往懷裡一拉:「不放,既是落在我手裡了,紅塵萬裡,你可別想重新位列仙班了。」
長庚對他怒目而視,然而一對上那張三月不見的臉,橫起的眉和立起的目就先坍了一半。
「我是想啊,要是那木鳥真的做成,明年中秋,我不就趕得上回去見你了嗎?」顧昀再接再厲,不錯眼珠地盯著他看,「別怪小葛,嗯?」
長庚向來對他沒脾氣沒底線,聽了句軟話,臉上的怒火又坍了一半,只堪堪繃著臉。
「再說我不是隨身帶了鷹甲嗎,必是知道萬無一失的,怎麼敢讓你著急?」顧昀眉目一彎,使出撒手鐧,從懷裡摸出一個油紙包,還沒打開,桂花味已經撲鼻而出,「你看這是什麼。」
長庚:「……」
顧昀扣緊他的手,得寸進尺:「要不然你也沒機會回雁回看看,還記得這嗎?」
長庚珍惜地把桂花糖餅收進懷裡,有些復雜的神色一閃而過,隨後沒好氣道:「記得,我還記得你又聾又瞎,非要擠在人堆裡趕集,差點掉進暗河裡……」
他說到這,忽然想起了什麼,回頭瞪顧昀道:「二十年前我就跟你操碎了心,怎麼二十年後還是這樣,一點長進也沒有?」
顧昀大笑,拖著他往外走去:「我有長進不就行了——走,我帶你去逛新的雁回鎮,今天沒有那些湊熱鬧的閒雜人等,就我們倆。」
「花言巧語也算長進?你……」
長庚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聽風聲中送來了一句一唱三嘆的哭腔:「侯爺——」
葛晨找來了。
顧昀一拉長庚,從客棧後門鑽了出去:「閒雜人等說來就來,我們快走!」
長庚哭笑不得,被他拉著一路鑽小巷。
顧昀左拐右拐將葛晨甩在了身後,帶著一點壞笑宣佈:「我帶你從這一頭逛到那一頭,沿暗河北上,將軍坡上才熱鬧,暗河今夜開河,遊船眾多,我們可以坐船回來。」
長庚似笑非笑道:「也可以坐船去。」
「唔,什麼?」顧昀一愣,隨後聽見了一段熟悉的琴音,他驀地扭頭,見暗河中間一條巨大的畫舫上,沈易肩頭坐著他那寶貝兒子,正搖頭晃腦地聽陳姑娘彈琴,對上他的目光,老遠朝他拱拱手,笑出一口白牙,在流燈的夜河下分外顯眼。
「大帥!」幾架玄鷹甲紛紛落在沈易的畫舫上,為首一個嗓門最大的正是老何,手裡舉著顧昀先前放出的那隻木鳥,樂得嘴要豁,「聽說您遛鳥摔下來了,哈哈哈!」
顧昀:「……」
難得見此人也氣急敗壞一次,長庚不由得微笑起來。
暗河水聲「隆隆」作響,澄澈的月光下,樹影婆娑,他借光四顧,發現這自小長大的地方,竟也有些認不得了。
胡虜已盡,遠征已矣。
秋風吹不盡明月,到如今,月圓人圓,改了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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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籲——」沈易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子熹!子熹!」
顧昀拿著千裡眼,頭也不回地「嗯」了一聲,眼睛仍沒離開蠻人那一隊悄然離開的斥候:「十幾大車的紫流金,地上的車轍一掌深,好!好個北八郡校尉,好大的胃口,好大的膽子!」
那是元和二十七年,顧昀接到密旨,前來北疆,尋訪流落民間的四皇子下落。
四皇子生母是北蠻人,顧昀從小耳目受損,都是拜蠻毒所賜,整個玄鐵三部,沒人敢觸他的黴頭,可皇上他老人家就敢。
元和皇帝的意思很明白,小皇子流落民間多年,一下子讓他驚逢劇變,心裡一定惶惑不安,叫顧昀護送他這一路,也是結個善緣,讓上一輩的恩仇都留在上一輩。
老皇帝按著頭「結善緣」,顧昀也不方便抗旨不遵,於是消極怠工,派人「尋訪」得有一搭沒一搭的,要不是察覺到蠻人有異動,他這會還穩穩當當地坐鎮西域,區區一個不知道是圓是扁的小皇子,萬萬不可能勞動他的大駕。
「季平,你來得正好,」時年未及弱冠的顧昀嘴角露出一點壞笑,把千裡眼扔進沈易懷裡,「明天你就回去,從玄鐵營調一隊玄鷹過來。」
沈易一腦門熱汗:「先不說這個,小皇子……」
顧昀正是年少輕狂時,這回北境一幫不聽他調配的武將們算是犯到了他手裡,他滿腦子都是怎麼給這些人來個下馬威,兀自說道:「這個吃裡扒外的北八郡校尉不著急抓,咱們在這多待一陣子,讓蠻人多出點血,倒要看看他們這個‘蝕金’能蝕出北境多少蛀蟲,到時候把他們一網打盡,流進來的紫流金正好充公。」
沈易大步追上他,試圖插話:「小皇子……」
「哦,就說沒找著呢!」顧昀睜眼說瞎話,「再讓這金枝玉葉在野地裡長一會,反正都長這麼大了,多個一年半載的也沒什麼,不著急。沒他,我以什麼名義老往北邊跑?接了密旨,那幫御史台的碎嘴子還沒完沒了呢。」
沈易忍無可忍,以下犯上,一把薅住顧昀的肩膀。
顧昀:「幹什麼你?」
沈易:「小皇子不見了!」
顧昀不耐煩地吊起長眉:「不見了?那你派人找去啊,跟我廢什麼話?」
沈易:「玄鷹打聽到,那孩子好像自己跑到關外來了!」
「嘖,」顧昀回頭瞄了一眼遙遠的天際,黑沉沉的,酷厲的北境似乎又在醞釀著一場白毛的風雪,他皺了皺眉,「麻煩死了,可別再讓狼吃了。」
沈易怕了他的烏鴉嘴:「祖宗,你盼點好行不行啊!」
「走,看看去。」
大雪說下就下,轉眼間,天地蒼茫一片,厚實的狐裘都擋不住凜冽的朔風,顧昀用力眨了眨眼,眨掉了睫毛上沾的雪渣,他喝了一口烈酒暖身,心裡沒好氣地想道:「小崽子,作死嗎?」
「大帥,」一個玄鷹從風雪中落下,「西北四裡外有蠻人馴養的狼群,我借著風雪才敢飛一段,怕他們發現,沒敢靠近。」
「養的狼?」沈易一愣,轉向顧昀,「北蠻只有貴族才能養狼,那些蠻族貴族恨不能離我大梁邊境八丈遠,怎麼會把狼群放到這來?」
「唔,我倒是聽過一個謠言。」顧昀若有所思地說,「北蠻的世子……那個叫‘加萊熒惑’的,好像跟他們神女有一腿,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四殿下是神女和皇上之子。」沈易臉色一變,「要是加萊熒惑知道小殿下離開胡格爾的視線,會不會……」
「哎喲,」顧昀看熱鬧不嫌事大感慨一聲,「碧波千頃、綠意滔天啊。」
沈易怒道:「大帥,說句人話吧!」
「狼群附近一定有主人,都別跟過來,省得讓他們察覺,我去看看。」說完,顧昀狠狠地一夾馬腹,飛掠而出。
風雪越來越大,橫沖直撞地往人七竅裡灌,嗆得人氣管生疼,顧昀和沈易快馬加鞭,不多時,已經能聽見風聲中傳來的淒厲狼嚎。
沈易哆嗦了一下,心道:「十一二歲的小娃娃,萬一真陷進狼群裡……」
那還有命在嗎?
可那是皇子!
他不由得偏頭看了顧昀一眼,顧昀裹著雪白的狐裘、雪白的大氅,連馬也是白的,一個錯神,他就彷彿要連人再馬地融化進大雪裡。
馬快,卻一點不慌,有那麼一瞬間,沈易忽然意識到,十二年前玄鐵營事變,侯府裡的小紈絝胚子一夜之間從錦繡堆裡摔了出來,他心裡怎麼會對蠻女的孩子毫無芥蒂?也許他肯過來看看,都只是敷衍皇命而已,也許顧昀根本不在乎這個皇子是死是活。
假如那孩子運氣不好,就此夭折了,顧昀在皇上面前,也不過只是需要費心找個藉口罷了。
皇上畢竟老了,年輕的鷹狼之輩已經迫不及待地露出玄鐵鑄就的爪牙,打算在西北掀起一場腥風血雨,而一個內無母族、外無親故的小小少年,縱使身負皇族血脈,又能仰仗他父親那份遙遠又虛無的眷顧幾何呢?
就在這時,淒厲的狼嚎在他耳邊炸起,沈易激靈一下回過神來。
顧昀:「季平!」
幾頭油光水滑的公狼在高處警告著靠近的不速之客,縱身撲了過來。他倆雖身著便裝,馬卻是戰馬,並不畏懼狼群,長嘶一聲,抬起前蹄就撞了過去,有蠻人在附近,沈易不便露出割風刃,一俯身拉起一對鐵馬蹬,「嗆啷」一撞,金石之聲在空曠的關外傳出數裡,大狼們紛紛畏懼地弓起後腰。
沈易壓低聲音問:「子熹,殺嗎?」
「殺什麼殺?咱倆可是路過的文弱書生,」顧昀從嘴角擠出幾個字,隨後,他倏地提高了音量,「大哥你別怕,不是有驅狼的藥粉嗎?你再撐一會,我這就去找人來救你!」
沈易:「……」
顧、子、熹!
這貨扮演起臨陣脫逃的小白臉怎麼這麼逼真?就跟千錘百煉過一樣!
關外的白毛風隨時換方向,這會正是順風,機不可失,沈易沒顧上跟姓顧的打嘴仗,抬手甩出一個藥包,扔到半空,用馬鞭劈開,朔風把刺鼻的藥粉捲了出去,劈頭蓋臉地砸向狼群。
狼群嗚咽著後退,而隱藏在暗處的蠻人大概也看出來了,有這兩根攪屎棍,今天他想幹什麼恐怕是不成了,遠遠一聲狼哨響起,狼群夾著尾巴退散,落下一地狼藉……以及一個小小的身影。
沈易心裡一緊,不等他看分明,身邊微風掠過,顧昀已經催馬過去了。
「怎麼樣了?」
「有氣。」顧昀沖他一伸手,「酒壺拿來。」
沈易湊近一看,只見那是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瘦得不成樣子,被顧昀抱在懷裡,只有很小的一團,他一身的血,一隻小手軟軟地垂著,似乎是骨頭斷了,另一隻手還不依不饒地攥著一把刀。
顧昀輕輕扣住他握刀的手,男孩的神智倏地清醒片刻,漆黑的眼睛直直地對上了年輕將軍的,像一對含著火光的燧石,垂死也不肯熄滅。
顧昀一愣。
「酒!」
沈易把酒壺拋過去,顧昀回過神來,一把接住,送到男孩嘴邊:「張嘴。」
男孩不知聽懂了沒有,顧昀把那口酒灌進他嘴裡的時候,他也沒有拒絕,順從地吞了下去。
沈易飛快地檢查了一下他身上的傷:「還好,背後一道狼爪抓傷,腿上被咬了一口,都不重,剩下可能是跑動時摔的……怎麼這麼多血?」
顧昀:「是狼血。」
「啊?」
顧昀沒吭聲,將男孩裹進大氅:「走,去雁回落腳。」
顧昀話音沒落,就聽一聲輕響,男孩方才攥得死緊的手鬆了,沾滿了狼血的刀落了地,然後他掙扎著、戰戰兢兢地攥住了顧昀的衣服。
「這麼相信我嗎?可你又不認識我。」顧昀心裡忽然莫名其妙地一動,又低頭看了一眼陌生的男孩,忖道,「好輕啊。」
他這麼想著,手勁不由自主地鬆了些,彷彿怕捏壞了懷裡細小的骨肉。
很多年以後,安定侯府王伯整理舊物,從箱底翻出了一對皮護腕,做工很糙,像是那些鄉野獵戶們戴的,一看就不是侯府的東西。王伯沒敢亂扔,便逮了個顧昀休沐的時候拿去問他。
「這個啊,」顧昀一看就笑了,「是個跟狼對著咬的野孩子送的,那狼死得,真叫一個慘,好好一張狼皮,被他砍得跟狗啃過似的,最後就這麼一點能用的,將將夠做一對護腕……哎,幹什麼?」
長庚正好經過,一眼看出這傷眼的手工是出自誰手,伸手便搶,顧昀輕巧地避開。
「什麼破爛你都留,」長庚道,「趕緊扔了,今年秋狩,打塊整皮給你做副好的。」
「那敢情好。」顧昀一邊說,一邊把皮護腕揣進懷裡,「那是大美人送的,這是小美人送的。」
長庚:「……」
「小美人可害羞了,給我送點東西,說話還結結巴巴的。」顧昀手很欠地勾了一下當朝皇帝的下巴,故作嫌棄道,「不像這個,管天管地的,臉皮比狼皮還厚。」
長庚「嘶」了一聲,去捉他的手,沒捉到,便撲了上去:「沒你厚,快拿來!我當年那個明明是送給沈先生的……」
顧昀:「送給誰的?你再說一遍。」
王伯笑呵呵地退了出來,不打擾主人們嬉笑打鬧。
「陛下,你當年攥著那把刀,一臉寧死不松手的狠樣,怎麼睜眼一見我,就把刀扔了呢?」
「可能是因為大帥比狼英俊一點吧。」
「你是不是皮癢了?」
「英俊很多——很多,可以了吧?」
也可能……
我的將軍,是有些人之間的緣分命中注定,一眼見了,就再也逃不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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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和皇帝是個矛盾的人,尤其晚年,心胸狹隘、懦弱多情。
顧昀從小被送到他身邊,又聾又瞎,可憐得很,這小侯爺流著武皇帝的血,又是玄鐵三部的正根,於情於理、於家於國,元和帝都必須善待他,自欺欺人,也要給天下人看。元和皇帝一開始存著做戲的意思,但那可悲的老男人天生沒有一副鐵石心腸,總是容易動搖,一生都在後悔,時間長了,假戲就成了真。雖然顧昀和老皇帝算是平輩,但元和帝是拿他當兒子養大的,還是最受寵的「兒子」,李豐與魏王加在一起,受的寵愛不及顧昀一個人多(李豐小時候各種羨慕嫉妒恨)。
老皇帝不可言說的忌憚,是顧昀身後甩不脫的陰雲,而老皇帝不遺餘力的寵愛,也給了顧昀恃寵而驕的資本。
顧昀的整個少年時代,都在這兩根細絲上艱難地尋找平衡,所以他敢在明面上任性,陽奉陰違、敷衍皇命,干過好多「不似人臣」的破事,闖完禍讓老皇帝給他兜著,甚至連皇子們叫他「皇叔」、「義父」,也敢大喇喇地僭越答應(沈易都嚇尿了,沒想到元和皇帝為了保護處境尷尬的小兒子,沒有見怪,後來還很離譜地順水推舟了)。同時,他私下裡又絕不越雷池一步,把肝膽剖開,塗在皇城九門之外,在朝中裝聾作啞、獨來獨往,除了落魄貴族沈易,滿城世家名門示好,他一概不理會。明知道李豐與他政見不合,也遵從元和帝的意思,在新君繼位時及時雨似的趕回京誠,鎮住魏王。
後來李豐當了皇帝,顧昀就不這樣了。
一方面他跟李豐沒什麼私人情義,兩人更像純粹的君臣。
一方面也是他長大成熟了,知道傳國玉璽與玄鐵虎符之下沒有肉體凡胎,九五之尊與三軍統帥都是「非人」,他找到了自己的路,明白了自己的下場。而寵他又怕他的人不在了,於是宮牆之下、汽燈之間,也就沒有他曾經寄存於此的……痛苦的愛憎了。
不扯淡啦,我去吃期盼了一宿的荷包蛋啦,麼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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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汽龐克版真心話大冒險
新皇李旻繼位後第二年,正月十六,北行宮的溫泉別院裡燈火通明。
北大營不當值的將士全跑了過來,進京述職的沈將軍也特意多留了幾日,連向來勤勉的陛下都找了個托詞,罷朝一天。有陛下坐鎮,那些個想借「賀壽」之名跑來拍馬屁的討人嫌,就全都不敢露頭了,北行宮全是自己人,又熱鬧又自在。
用罷了家宴,北大營的將士們不便長時間擅離職守,都各自回營地了,別院裡笙歌漸消,曹春花嫌不熱鬧,就提議要玩「擊鼓傳��」。
「作詩麼?」葛晨一聽,臉色都變了,慌忙擺手道,「我不來,來不了,我給你們敲鼓算了。」
顧昀接道:「那看來我只好給你們當花了。」
沈易寒磣他道:「我說���還行不行了,大帥?從小也是宮裡太傅調教出來的,馬屁精們天天拍你是儒將,喝醉了信手涂的鬼畫符也敢拿出去賣好幾千兩……」
顧昀拍案而起:「哪個王八蛋賣的?我怎麼一個子兒都沒收到?」
奉函公察言觀色,見顧帥有掛印封金、從此回家大寫特寫的意思,忙打圓場道:「臨酒吟詩固然是風雅,可就如那些個仙音雅樂,少幾分趣味,不必拘泥,我看,長歌作賦也不失豪放……」
顧昀笑道:「奉函公說的這個好!我……」
聞聽顧帥要「長歌」,四座皆驚,彷彿集體被白虹射爆了太陽穴,紛紛開始頭痛欲裂。
長庚連忙夾起一塊酥肉塞住了顧昀的嘴:「多吃飯少說話,傷還沒好呢,讓你養氣,醫囑都忘了嗎?」
陳姑娘肅然幫腔:「不錯,大帥傷在肺腑,不可擅動氣息。」
沈易也能屈能伸,低聲下氣道:「真……真不必了,大帥,我們都知道您很行,還是多歇會吧。」
葛晨瑟瑟發抖:「我可能得去更個衣。」
有個大殺器在座,歌也唱不成了,最後議來議去,一干半醉的文武棟梁們決定玩個很不入流的游戲——把花球掏了個能伸進一隻手的洞,花球傳到誰手裡,誰就從裡面摸個錦囊出來,答不出錦囊上的問題,就罰酒三杯。
長庚聽完,立刻抬手蓋住顧昀手邊的杯子:「他不能喝酒。」
剛直起腰的顧帥又軟綿綿地塌了回去,懶洋洋地說道:「遵旨,陛下,那我可要胡說八道了。」
陛下想了想,招手叫來個內侍,低語幾聲,內侍一路小跑,不多時,抱來個小壇子和小瓷盤,眾人伸長了脖子去看,只見壇子一掀開,一股醇厚的酸味就撲面而來。
「酒雖然不行,但醋還是能喝兩口的。」長庚笑道,「反正都是糧食釀的。」
顧昀:「……」
他跟沈易還都是肉做的呢,光看臉就知道不能同日而語!
顧昀不愛吃甜,更不愛吃酸,小時候在飯桌上聞見醋味就鬧,後來被老侯爺打服了,不鬧了,也就是勉強能入口。
及至看清了瓷盤裡的東西,顧昀終於變了臉色:「大冬天的,哪來的香椿?」
「宮裡冰窖裡凍的,取意‘春意長存’,怎麼能讓你幹喝醋?當然要拌點小菜。」陛下笑眯眯地挑了一筷子,「我替你嘗嘗新鮮不新鮮。」
顧昀迅速躲了他三尺遠,一時半會不想親近某人的芳澤了。
第一輪擊鼓,花球落到了曹春花手裡,曹春花拍著胸口,頭晃尾巴搖地鼓搗了半天,從裡面掏出個錦囊,不等看,葛晨就從旁邊探出手,一把搶去,念道:「我看看,問的是……‘你此生,最不可割捨的是什麼’?」
曹春花立刻朝長庚一拱手,說道:「忠義啊!」
陛下不買賬,笑道:「去你的,我不信,喝酒。」
葛晨抬手要灌,曹春花抱頭鼠竄:「不不不,等等,我重新說!重新說!美貌,是美貌!」
「不老實。」陛下金口玉言道,「罰。」
美貌的曹春花被聖旨壓扁了,只好乖乖張嘴,讓葛晨灌了三杯。
顧昀自打從兩江戰場回來,就一直躺著,才剛被放出門,別說酒,連酒糟都沒嘗過一口,看得羨慕嫉妒恨。
不過羨慕也沒用,他面前只有泡死醋中的香椿,時時刻刻地散發著蟲屍的辛辣味。
可能是他的饞蟲感動上蒼,第二輪,花球就落到了他手裡。
然而顧帥平生不認識「乖乖就範」四個字,他為了逃避醋拌香椿,在內侍鼓聲停下的一瞬間,手裡悄悄一彈,正打在內侍的胳膊肘上,內侍手筋一麻,整個人往前撲去,鼓「咚」地多響了一聲——顧昀趁機把花球塞進了沈易手裡。
沈易:「……」
他為什麼要坐在顧子熹旁邊?
沈將軍掏出來的錦囊也應景,那錦囊裡的字條寫道:「你此生挨過板子嗎?最後一次挨板子是因為什麼?」
沈易一指顧昀:「挨過,因為他。」
顧昀以手撐頭,在旁邊笑,還挺光榮似的。
長庚便問道:「是給教書先生下瀉藥那事嗎?」
沈易震驚地看向顧昀,一雙眼睛裡滿是「你怎麼什麼倒黴事都往外說,不知道丟人現眼嗎」。
「那事太遠了,」顧昀說道,「沈季平這個人,從小膽子就一點大,要不是我帶著他玩,早就讀書讀傻了。」
沈易冷笑道:「跟著你,沒讓我爹打傻,算他老人家手下留情。」
眾人便催他說。
「這樣一說,也有十多年了,」沈易想了想,說道,「那是西域第一次叛亂之前的事,十六七歲吧。」
十六七歲的長庚他們已經隨著臨淵閣雲游四方了,聞聽老成持重的沈將軍還在家挨板子,一幫人頓時伸長了脖子。
「元和先帝給他訂了門親事,郭大學士之女,」沈易有意擠兌顧昀,就說道,「長得那真是貌美如花、秀外慧中,敢和當年的太子妃——也就是太後娘娘並稱雙姝……」
顧昀警覺地打斷他:「別扯淡,說得好像你見過似的,連我都沒見過。」
說完,他借著倒茶偷偷瞟了陛下一眼,長庚人在燈下,眉目比平時柔和不少,聽到這,就似笑非笑地在桌子底下悄悄地點了點他,然後又從他面前的盤子裡夾了根香椿。
「道聽途說,郭小姐仰慕者很多嘛,」沈易說道,「其中一些人聽說了這門親事,就很不平,酸文假醋地罵他是紈絝子弟——當然,罵他的人自己也是紈絝,不然沒這閒工夫——領頭的是左相之子,這位仁兄自詡京城第一風流才子,‘才’在哪,大夥都不知道,倒是知道他沒事就喜歡倚翠偎紅。有一天,這位去了‘香雲閣’,會他的紅顏知己,剛把褲子脫了,香雲閣就走了水,著的正好就是他的雅間。這位丞相公子情急之下,腰帶也沒找著,拎著褲子一路踩著濃煙飛了出來,從此人送綽號‘飛雲公子’,左相因為這事臉上無光,年底就告老了。」
陳姑娘沒聽明白,便問她未婚的夫君道:「那為什麼你挨了板子?」
顧昀大笑道:「因為這廝不聽我的,放完火不敢大搖大擺地走前門,非要從後院跳窗戶跑,正碰上沈老爺在那會友,哈哈哈,鬼鬼祟祟地喬裝打扮,也沒瞞住親爹的眼。」
香雲閣在起鳶樓後面,頗有格調,不少文人墨客匯聚,飯菜也是一絕,但再有格調,畢竟也屬於風月場所。親爹在風月場所裡會友,雖說沒幹什麼吧,被兒子撞見,也足夠他老人家尷尬得惱羞成怒了,何況這小子還淘氣淘出花樣了。
雖然放火這缺德事,一聽就知道是顧昀牽的頭,但沈老爺打不著安定侯,只好把一腔怒火都噴在了親兒子身上,打得他哭爹喊娘,臥榻一個多月。
沈易憤懣地把花球扔給顧昀:「你陪一個。」
顧昀奇道:「憑什麼?」
「憑那事是你一手策劃的,要說起來,大帥真是從小就運籌帷幄,香雲閣的地形和環境都……」
顧昀忙道:「陪陪陪,我陪,季平兄,快收了神通吧。」
於是顧昀在陛下意味深長的注視下,一言不發地夾起一根香椿,吞金似的嚥了。
直到第三輪擊鼓,顧昀還沒把那根香椿嚥下去,痛苦地屏著息,他把花球安全脫手給沈易,去摸茶碗。
誰知下一刻,本該傳給陳姑娘的沈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又把花球砸回了顧昀懷裡。
正在漱口的顧昀差點把茶水灑在前襟上,茫然地抬起頭。
「咚」,鼓聲停了。
顧昀:「……」
沈易:「哈哈哈哈!」
顧昀不方便當著滿座親友的面跟沈易互撓,只好故作大度地一揮手:「事無不可對人言,有什麼?我就……」
他掃見錦囊裡的字條,只見上面寫道:「你此生,行到水窮處,最大的慰藉是什麼?」
眾人見大帥牛皮吹一半,忽然啞了,都很好奇,沈易探過身去:「寫了什麼?」
顧昀伸手一握,把字條藏了起來,他偏頭去看長庚,一瞬間,眼神悠遠起來,不知想起了什麼,忽然就笑了。
長庚不明所以,眨了眨眼,問道:「到底寫了什麼?」
年輕的陛下目光澄澈,北行宮所有的燈光都在那雙瞳孔裡。
「寫了你,傻子。」顧昀想道,「算了,豁出去了。」
然後他一根一根地,把面前的「春意長存」吃了。
唔,口感欠佳,討個好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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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顧昀的口味,這輩子是告別鍋包肉了,我覺得這是他畢生最大的遺憾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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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一段不為人知的小事
上禮拜說到,沈將軍咸魚翻身,終於趁大帥被醋熏得五迷三道時涮了他一把,讓他吃了一顆花球,抽到了那張字條。
如果單說「慰藉」,顧昀的慰藉有很多,長庚美人排第一,但除他以外,好吃的、好玩的、過命的兄弟、喪著臉的沈易,王伯種的嬌花、老霍喂的寶馬……人世間種種能讓他駐足欣賞、笑上一笑的東西,都留著他的情,自然也都算他的慰藉。
可是,「行到水窮處」,指的又是什麼時候呢?
顧昀第一眼看見這行字的時候,想起的不是他年幼失怙、耳聾眼瞎的那段日子。
一來那是太久遠的故事了,二來麼,後來好幾十年一直也是這樣,他反正也習慣了。現在再回憶,反倒是小時候在侯府稱王稱霸的那幾年,事情都模糊了,偶爾想起一些片段、亦或是聽王伯他們提起,都覺得不像自己身上發生過的。
他想起的也不是西洋軍圍城的那回,那時候,他已經是個成熟強大的男人了,該懂的不該懂的事情都懂了,該想的不該想的思慮,他也都慮過了,已經沒有人再敢在「侯爺」前加個「小」字了,提起玄鐵三部,人們想到的是他顧昀,而不再是老侯爺顧慎。他是國破家亡之前最後的一道牆,沒那麼多閒工夫感懷自己。
讓他想起「山窮水盡」、「走投無路」之類字眼的,要說起來,其實是隆安皇帝剛即位時,他奉命護送北蠻世子加萊熒惑出關的那一次——
那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晚,明明已經是三月,北疆還沒有一點活氣,這裡的天地也像是給凍住了,永遠也亮不起來似的,牛羊的屍體被狼群藏在深深的雪坑裡,人頂著風走一回,刮破的口鼻就會腥得嗆嗓子。
沈易身披輕裘玄甲,馬還沒站穩,就一躍而下,三步並作兩步地趕到帥帳前,沒來得及掀簾子,裡頭先傳出一陣悶悶的咳嗽聲,沈易嚇得手一哆嗦。
守在帥帳前的正是北疆駐軍統領,忙道:「不是大帥,是陳公子。」
「陳大夫?」
「是,聽人說,陳公子身體不好,冬天向來不出門的,今年破例趕過來,剛出關就趕上這場風雪,好人的身子骨都吃不住,何況是他?給人治病,大夫剛到,自己就快躺下了,唉!」
沈易雪天跑馬,一身寒氣,怕自己貿然闖進去雪上加霜,便縮回了掀帳的手。
他清俊從容的眉目間多了幾分焦躁,不過幾天,兩腮都凹了下去。交到衛兵手裡的馬好似和主人心神相連,也在不安地踱著步。
「皇上交代,讓我們痛痛快快地把那蠻人世子送回去,然後回西邊去。」沈易壓低聲音同那統領說道,「按理早該動身了!西北大營沿路都護所派人問了幾次。雖然玄鐵三部在,遲到個十天半月,諒他們也不敢說什麼。可這都快一個月了!」
統領也同他一樣,幾乎是耳語的音量問道:「大帥還是……」
沈易搖搖頭。
「到底因為什麼?」統領疑惑不解道,「大帥少年時就是在西北長起來的,他就算回京城水土不服,也不應該喝不慣這北關外的風啊!來時不是好好的麼?莫非……是蠻子搗鬼?」
「不是,」沈易不願多說,眉目間陰鷙一閃而過,擺手道,「快別問了。」
正這時,一個少年從帳中走出來,出來差點沒站穩,先給朔風刮得原地晃了晃,這才吃力地出聲道:「沈將軍來了,我家公子請您進去稍坐,他准備施針了。」
「哎……」沈易遲疑著,末了還是沒說出什麼,「哎!」
太原府陳氏二公子陳飛雲,神醫妙手,卻不能自醫,天生體弱多病,多年來一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每次出門,回去必要大病一場,至於千裡迢迢地趕到苦寒的關外,那簡直相當於「捨命相救」了。
於情於理,聽他咳成這樣,也該讓他休整幾天,可是「陳公子保重」的話在沈易舌尖上轉了數圈,終於還是沒說出口。
他實在是沒了辦法。
帥帳裡火燒得很熱,一股暖氣撲面而來,中間似乎還夾雜著些許血腥味。
「滅幾個火盆。」陳公子的聲音從帳裡傳來,他臉上蒙了一層細紗,以防咳嗽驚擾病人,聲音悶悶的,「不怕熱壞了他麼,你家大帥幾時怕過冷?」
他咳嗽的時候手會抖,便不敢自己下針,只在旁邊細細地指點藥童,比自己親自動手還緊張,一眼也不敢晃神,不過一會,額前已經見了細汗。
沈易沒敢過去,遠遠地等在門口。
小半個時辰,才見陳公子直起腰:「好了。」
顧昀好像有了一點意識,被藥童扶起來,沈易正要拔腿上前,就見他一把撥開藥童的手,伏在床邊嘔出口血。
沈易嚇得魂不附體:「子熹!」
顧昀離開人手坐不住,軟綿綿地往一邊倒去。
陳飛雲一邊在旁邊運筆如飛地開藥,一邊說道:「沒事,我給他提提神。」
沈易:「……」
顧昀啞聲道:「……陳二?」
陳飛雲一愣,問沈易:「你們這兩天沒給他用耳目的藥吧?」
沈易連忙搖頭,伸手探顧昀的額頭,摸到一手冷汗,溫度卻是降下來了。
陳飛雲想了想,低頭在自己袖口上嗅嗅,笑道:「狗鼻子。」
顧昀眼前一片模糊,很吃力地認出了沈易,病懨懨地說:「你們把他招來幹什麼?多事……我又死不了。」
「大帥啊,」沈易苦笑道,「今早熬粥的大鍋就是壓在你身上煮熟的,你再燒下去,就成我大梁第一塊人型紫流金田了。」
顧昀本來就聽不清,這會還耳鳴,更是沒聽見幾個字,他彷彿也不關心沈易說什麼,頭一歪閉了眼,不知是又暈過去了,還是閉目養神。
「沈將軍,我怎麼每次見你,你都哭喪個臉?」陳公子抖了抖寫完的藥方,又咳嗽起來,咳得眼角泛紅,說話卻還是帶著笑意,這人總是樂呵呵的,用陳公子的話說,他們這些生下來就活不長的,已經很慘了,再不能比別人想得開,豈不是慘上加慘?
沈易心說:這不廢話麼?找大夫的,十個有八個是有病,難道還要放一掛鞭慶祝慶祝?
但跟他陳公子不熟,不便太不客氣,於是低頭抱拳道:「勞煩陳兄特意跑一趟。」
「不打緊,顧帥救過舍妹,又對我的脾氣,回頭等他好了,讓他給我寫個扇面就是了。」
沈易忙問道:「那他這場病到底……」
「病因是什麼,沈將軍應該知道吧。」陳飛雲沖他笑了一下,「他年輕,武將的底子,只要這三天裡能吃進飯去,人就不會有大問題,放心。」
顧昀的病因是什麼呢?
年前,他心急火燎地帶著四殿下趕回元和先帝病榻前,見了老皇帝最後一面。
他對老皇帝說:「皇上若去,子熹就再沒有親人了。」
現在才知道,原來他早就沒有。
顧昀不是任性的病人,三軍主帥,也沒地方給他撒嬌。端藥喝藥、端飯吃飯,他醒了以後,親衛遵醫囑,給他熬了一碗稀爛的肉粥,顧昀沒有二話,一口不剩,都喝了。
沈易聽說,大大地鬆了口氣,太原府陳家的人,說話總歸有譜。
誰知沒到半夜,才讓針壓下去的高燒又捲土重來,吃進去的東西都吐了個干淨。
沈易闖進陳公子的帳子,卻意外地發現那白衣公子好像在等他來一樣,已經穿戴停當。見了沈易,陳飛雲眉目不驚:「我說的不是吃飯,是吃進飯……走吧,我再去給他施一次針。嘖,這都是治標不治本啊。」
沈易率先走出帳子,替陳公子擋了擋風雪,突然回頭低聲問道:「要是,三天過去……」
陳飛雲頓了頓,呵出一口涼氣:「那……將軍,恐怕就恕在下才疏學淺了。」
沈易的心微微一沉。
三天眼看就要過去,顧昀這個看似配合的病人毫無起色,人像抽乾了精神似的消瘦下去,要命的是,別人說什麼也沒用——他聾在自己的世界裡,誰的話也聽不見。
到了第三天傍晚,眼圈通紅的親衛再次端來吃的東西,顧昀終於偏頭避開了。
親衛快哭了,手足無措地看著走進來的沈易。
顧昀略微抬了一下脖子,朝小親衛笑了一下,搖搖頭——你這面湯煮得挺香的,但是反復折騰反復吐,嗓子太疼了,實在有點嚥不下去。
「沒事,你先出去。」沈易接過湯碗,蓋上,放在一邊的小火爐上,沖親衛揮揮手,隨即從懷裡摸出一副琉璃鏡,別在了顧昀的鼻樑上。
冰冷的金屬框架有些刺激,顧昀略微清醒了一些,好一會,才攢夠了沖他打手勢的力氣——什麼事?
沈易神色復雜地在原地站了片刻,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他從懷裡摸出一封信:「京城……京城來的回信,你……」
他倆連哄再騙地瞞著長庚,偷偷摸摸離開侯府,半路上顧昀抓掉了一把頭發也沒想好怎麼哄,乾脆逼沈易代筆,自己謄了一份寄了回去。
長庚回信了。
那個元和先帝與北蠻人的孩子。
而他之所以流落民間,在雁回鄉下長大,就是因為三十蠻族死士偷襲玄鐵營那件事,他的母親給他的父親做了替罪羊。
顧昀透過琉璃鏡,面無表情地和沈易對視片刻:「……出去。」
沈易抿抿嘴,把信筒放在他床頭,往外走去,走了幾步,他又忍不住回頭:「子熹,你……」
回答他的是一聲脆響——顧昀把信筒拂落在地。
沈易懷疑自己出了昏招,只好再去求陳大夫想辦法,帥帳裡安靜得連一絲風也沒有了。
顧昀靠在床頭,幾乎要被這一場大病掏空了,他好像突然掉進了一個懸崖,他的前二十年都在深淵的另一側,彷彿是剛剛走過,回頭看,卻又遙不可及。
他偏頭看了一眼滾在地上的信筒——半個月以前,他還在盼著這封回信。想他的小長庚剛剛滿心歡喜地給他過完生日,他卻第二天就不辭而別。
想那孩子心事重,一定很傷心……
顧昀的手消瘦得只剩一層皮,青筋跳了出來。
「十六,吃藥了!」
「……別動,小心熱粥燙著你!」
「義父,你是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了。」
「我不去,還得練劍呢!不學好本事,將來誰照顧你?」
「義父,吃完麵再進門。」
那碗麵裡還有蛋殼,煮成了糊,跟沈易剛才放在火爐上的那碗差不多。
火爐緩緩烤著碗底,細微的氣味從縫隙裡溢出,像是……正月十六那天,京城肅殺蕭疏的天寒地凍裡,那個迎他迎到門口的碗。
顧昀的胸口劇烈地起伏了幾下,他突然掙扎著爬起來,膝蓋一軟,又跪在地上,他隨手拽過帳子裡的一把割風刃,當拐棍撐著自己,把滾遠的信筒撿了回來,脫力的手抖得厲害,好半天才拆開。
「義父尊前:自別後,偌大京城,遠近無親,唯有片甲相伴,聊以慰藉……」
我身邊什麼都沒有了,就剩下你的一片肩甲。
侯府梅花快開敗了,希望你臨走的時候看見了那花,否則它的心意就白費了,又是一年徒勞。縱使以後年年花開,也不是這一朵了吧。
西北軍務繁忙,我是不是不能經常寫信打擾?
你肯定忙得很,一點也不想我……但我就不一樣了。
京城太寂寞了,除了你,我沒有別人可以思念了。
顧昀的手有些捏不住信紙,割風刃「嗆啷」一下掉在了地上,金屬的震顫聲傳出去老遠,親衛們嚇得魚貫而入。
那天晚上,顧昀忍著疼,灌了半碗和著血腥味的面湯,竟沒再吐了。
陳公子妙手,斷得很準,三五天後,他果然已經能起床走路了。又半月,幾乎痊癒,他親手把北疆的秘密埋在了這裡,連同自己那一副脫下的骨。
從此方才算是去了少年輕狂氣,他長大成人、刀槍不入了。
大軍浩浩往西行去,煙塵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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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新風尚背後的男人
隆安十年,新皇不等登基,就親赴兩江戰場。此後東瀛人臨陣倒戈,江南大捷。
至此大局已定,任憑西洋教皇有通天徹地的本領,終於也無力回天。
於是顧昀終於掛了印。
其實在兩江大營的時候,顧昀覺得自己挺好的——他既沒有斷胳膊,也沒有斷腿,甚至沒破相,依然英俊瀟灑。雖然打了一身鋼板,但他與鋼板兄相伴多年,早就「情同手足」。大敗西洋軍後,他認為自己離騎馬上陣就差一場好覺。
把一干事務交接給沈易,顧昀終於卸了心頭的甲,在帥帳裡倒頭就睡。枕戈待旦多年,這一覺果真是好覺,昏天黑地,夢也沒一個,幾乎就要睡死過去。
迷迷糊糊間,他先是隱約聽見有人聲,只是聽不太清,緊接著,又有人把手掌捂在他臉上,手指微涼,袖子裡透出熟悉的安神散香味。
「長庚啊。」他這麼想道,拉著意識的弦一鬆,神智又開始往下沉。
「三天了。」長庚抬起頭,臉色卻不太好,比不眠不休地飛到兩江戰場還疲憊,嘴唇上略微起了皮,輕聲問陳姑娘,「他為什麼還不醒?」
陳輕絮端了一碗水遞給他,長庚接過來,自己卻只嘗了一口溫度,就用小勺蘸著,小心地喂給顧昀。
「侯爺的藥裡有助眠的成分,不過大概也不全是藥勁,這些年虧得太多了,心神一鬆,就全發出來了。」陳姑娘道,「還有皇上身上帶著的安神散——」
長庚常年帶著安神散,已經被這玩意醃入味了,聞言立刻把裝安神散的香囊解下來丟在一邊,憂心忡忡地問道:「和安神散也有關系?對了,我早就想問,他好像對陳姑娘的安神散特別敏感,稍微點上一把就睡得很沉,這藥的藥性溫和得很,按理說不應該有什麼沖撞的,還是他……」
精神太差了?
陳輕絮說道:「陛下,睡得沉不是壞事啊。」
「我知道,只是……」
「其實像侯爺這種從小泡在藥湯裡長大的人,體質比一般人更不敏感。我聽人講,前些年侯爺在北郊溫泉山莊遇刺,賊人給他下的藥足夠放倒兩三個壯漢,他也不過是手腳麻痺了片刻而已,」陳輕絮慢聲細語說道,「陛下,烈性迷藥尚且如此,何況區區一包安神散呢?這一味藥裡,能讓他沉眠不醒的,大概也……」
大概什麼?
長庚有些茫然地看著她。
陳輕絮再江湖,此時也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後面的話覺得自己不方便多說了,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沖他微微施禮,轉身走了。
長庚一開始沒明白她在不好意思什麼,莫名其妙,低頭繼續給顧昀喂水,忽然,一個念頭倏地劃過他心尖,長庚的手一頓——
能讓他沉眠不醒的,不是藥本身……那麼,是這股味道嗎?
是因為帶著這股味道的……我嗎?
長庚呆了好一會,輕手輕腳地把水放下,覺得心裡有一汪小小的水泊,綿密的波紋不斷地來回起伏。他忍不住勾起顧昀的手指,輕輕摩挲著那人指尖的細繭,繼而嘆了口氣,十指相扣……
就在這時,整個空間震蕩了一下,緊接著是一聲巨響,彷彿一頭巨獸的嘆息。
悶悶的「隆隆」聲動靜很大,活生生地把半聾顧昀也驚醒了,他的心神還沒遠離戰場,未及清醒,先悚然一驚。
顧昀猛地睜開眼,被晃眼的白光刺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把長庚往懷裡一扯,去摸床頭的割風刃……摸了個空。
割風刃呢?
甲呢?
即使琉璃鏡不在,他也發現這裡似乎不是兩江大營的帥帳——帥帳裡進出的將軍們帶來的冷鐵和汗的味道不見了,床頭似乎有香爐,燃著清幽的香,身下的床褥柔軟得要把人骨頭融化進去,而窗外……
一片白?
陽春三月天,江南還會下雪?
還是他更瞎了?
這時,被他護在懷裡的人輕輕地掰過他的臉,在他眼角親了一下,把琉璃鏡架在了他的鼻樑上。
顧昀的視野清晰起來,緊接著,「嗡」的一聲,「屋子」又是一震,窗外飛起雲海似的白霧,濃郁地湧動片刻,繼而緩緩散開,露出北方尚未復蘇的初春。
一排鐵傀儡和衛兵列隊兩側,為首一位似乎是御林軍統領。
長庚:「京城到了,子熹,回家了。」
顧昀分明記得自己是在兩江大營的帥帳裡,眼睛一閉一睜,竟然就到了京城。
他臉上一片空白,露出了這輩子最呆滯的表情:「……啊?」
半個月以後,縱貫南北的蒸汽鐵軌車才正式投入使用。
史書上說,早期的蒸汽鐵軌車燒紫流金,因此只供軍用,戰後過了幾年,靈樞院再三改造,降低了能耗,才開始開放民用線路。
史書上沒說,大梁鐵軌車第一次開跑,原是為了悄麼聲地偷走大帥。
唉,史書老遺漏重點。
後來,長庚雖然徹底擺脫了烏爾骨,身邊卻總是預備著幾包配好的安神散,朝廷內外都跟著這位皇上一起養生。「惜命」也成了朝中新風尚,大家沒事就坐一起交流怎麼「補氣養血」、「平心靜氣」,藥膳成了獨立菜系,在帝都紅極一時。
陳姑娘有一次陪沈將軍回京見了長庚,聞到皇上身邊仍然縈繞著淡淡的草藥味。好多年過去,她早把當年在蒸汽鐵軌車上的閒話忘了,隱晦地向皇上表示,烏爾骨真的已經根除了,陛下不用再這麼小心翼翼,這有點砸她招牌。
長庚笑而不語。
顧昀中年後不再駐守邊疆,除了例行巡視四境軍務,他大部分時間都在京城。京城的生活畢竟安逸,平時在自己府上又有人精心照料,時間長了,養得他添了不少嬌氣的毛病,偶爾出長差,到了新地方,總有那麼一兩宿睡不著。
不過,只要放���包安神散在床頭,他就不擇席認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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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關於「故園」——
外人覺得顧帥行伍出身,常年吃沙子喝北風,性情又跳脫,一定十分不拘小節。皇上呢,打從少年時候起,就是個慢性子的斯文人,一舉一動透著風雅無雙的氣度,連他身上那點外族血統都能給遮過去。
所以表面上看,他倆私下裡過日子,應該是皇上安排周到,顧昀滿口「隨便」,怎麼都行。
但其實長庚這個鄉下出身的「土皇帝」,根本不像外表看起來那麼精緻。他一天到晚除了俯首幹活、練功養生,沒別的志趣。只要顧昀一出差,他就過得跟和尚似的。每天早睡早起,跟鐵傀儡打一架然後上朝或者辦公(侍衛太慫,不敢拎著刀追著皇帝砍,代理的也不敢)。到了飯點,膳房給做什麼他就吃什麼,不好吃的不挑,好吃的也不貪嘴,八分飽,飯後沒有小酌一杯的惡習,因為早年睡眠不好,別說酒,他連茶都喝得少,以白開水度日……一直等顧昀回來,再帶他過有聲有色的日子。
顧昀正好相反,他不能閒,一閒下來,可事兒了。而且根據長庚多年來的觀察,這人其實不是挑剔,是以此為樂。
故園選址定下來以後,自然要翻修,這事長庚一開始是想自己攬下來的,因為他感覺是個苦差事。那麼大一個園子,不知得操多少心,他不捨得讓顧昀去掉這把頭發,只好自己勉為其難,親自過問。好不容易把園子的圖紙折騰出來,長庚頭都大了兩圈,顧昀北巡迴京,工部主事便奉皇上旨意,看看大帥還有什麼意見。
大帥的意見……那就像瓢潑大雨一樣密集。
長庚眼裡的苦差事,成了他那一段時間最大的樂子。回京以後,顧昀天天往工部跑,跟主事倆人每天湊在一起嘰嘰咕咕,一會要加一個這個,一會要改一個那個,然後每天回家,拿著一堆雞零狗碎給長庚獻寶。今天給他看江南一帶最流行的花磚,明天拿回五份迎客亭的設計圖,讓他挑一個最喜歡的……之類——那五份設計圖,長庚貓著腰,舉著琉璃放大鏡來回看了三遍,也沒看出有什麼區別。
「也行吧,」長庚不是很能理解他的熱情,只好想,「反正他開心就好。」
於是整個故園後期修建,幾乎全是顧昀拿的主意,他鼓搗起這些玩意,耐心就跟用不完一樣,連亭旁竹林種什麼品種都肯親自去看,抉擇不下來,還弄回了幾棵回京城的侯府養,說是要看效果。
長庚陪著他把竹子栽下,感覺這幾位站成一排,活像一個娘生的。他茫然地想,也許養一段時間會有區別吧?
還不等長庚看出區別,因為在帝都水土不服,幾棵竹子就死光光了。於是這事一直都是個謎。
故園落成之後很久,有一天,顧昀在後山放馬,長庚在旁邊卷著褲腿釣魚。
一有魚要上鉤,顧昀那幾匹破馬就跑過來撒歡,商量好了故意搗蛋似的,坐了半天,一條魚也沒釣上來。長庚也不急,心平氣和地撈桿換餌,眯著眼閒坐,也不知是釣魚還是養神。
顧昀想起了什麼,忽然問長庚:「你當年不是說,這園子你來建嗎?怎麼後來都成了我的活?」
長庚便懶洋洋地道:「我一開始的想法比較簡單,只有後院那一小片。」
整個故園,只有他倆平時住的那一點地方,顧昀沒怎麼大刀闊斧地改,因為長庚之前做得很詳細了,微微下沉的小院,流觴曲水、浮萍石階,都是親手畫的。
顧昀枕著雙臂,在後山的湖邊躺下:「我聽主事說了,其他地方你讓他們便宜從事,我看你就只有修一個院子的耐性。」
長庚笑道:「不是只有修一個院子的耐性,是我心裡只有一個院子。」
顧昀眨眨眼。
瞭然大師說過,「心有一隅,房子大的煩惱就只能擠在一隅中,心有四方天地,山大的煩惱也不過是滄海一粟」。
瞭然大師雖不大愛干淨,確實是當世得道高僧,長庚少年時,循著他這一句話,把愁與怨放逐到了四方天地,如今,愁與怨盡數消解,他就把自己的「四方天地」收歸芥子,統統塞進了一個小院裡。
這樣,情意豈不就濃稠得不可開交了麼?
魚群剛要意意思思地靠近,隱隱的馬蹄聲又傳來了,長庚嘆道:「大帥,你那幾匹退伍的兵痞子再來攪合,晚上可就沒有烤魚吃了,你自己把手伸水裡涮一涮,准備吃手吧。」
顧昀把外袍一扒,說道:「等著。」
長庚以為大帥要馴馬,誰知眼前一花,接著「噗通」一聲,差點被河水濺一臉。
顧昀:「接好了!」
他一掌斜斜切入水中,一點水花也沒驚起,一勾一挑,一條肥魚被他拋起來,在空中甩著粼粼的光,流光溢彩地砸進長庚懷裡,尾巴後面的刷水珠帶起一條彩虹。
太上皇手忙腳亂地接住,魚竿脫手掉進了河裡:「顧子熹!你貴庚了你!」
顧昀大笑。
然後他樂極生悲,晚上沒吃著夢寐以求的烤魚——長庚怕他著涼,押著他去洗了一通熱水浴,灌了驅寒湯,並不容置疑地把烤魚改成了白慘慘的魚湯。
還放了姜絲……這喪心病狂的狗皇帝!
二、關於長庚為什麼當了皇帝,還要被鐵傀儡追著砍
跟被戰場教養長大的顧昀不同,其實長庚一生中舞刀弄槍的機會不多。
他繼位以後,四海賓服、家國平安,將軍們都在邊塞種起大田,西北大營還組織過一次種瓜比賽,看哪位將軍帳下的小兵種的瓜最大最甜——何榮輝拔了頭籌,此後人送外號,「神瓜大將軍」,此人十分得意,每次回京述職都要給顧帥塞一車……也不管人家愛吃不愛吃。
在這種環境下,皇帝當然更不可能披甲上陣,但他仍是每天天不亮就起,赤手空拳地把侯府的幾個鐵傀儡毆打一遍,三九天也能打出一身大汗,風雨無阻。一直到了兩鬢斑白的年紀,他還駕得起鷹甲,拉得開最沉的鐵弓。
後世推斷,這應該是他從小生活經歷的緣故。
他在雁回長大,即使十幾歲的時候被顧昀帶回京城,統共也只待了一年不到,沒來得及習慣帝都的紙醉金迷,就跟著瞭然大師浪跡天涯去了。
幼年,他要靠自己機敏,才能在秀娘的虐待下少吃些苦頭。
童年,他要握緊手裡的刀,才能在狼群中苦苦支撐到有人來救他。
少年出門在外,遇見地痞流氓、山匪強盜與各路脾氣古怪的江湖人士不知凡幾,一言不合就動手的情況太多了,指望他那幾位同伴肯定不行,要戰要跑,都得自己上。
及至好不容易長大成人,回京封王,京城又差點被洋毛子炸成渣。
他的前半生都是在兵荒馬亂與動蕩不安中度過的,因此一直沒來得及學會怎樣做一個高高在上的貴族,把身家性命交給侍衛和御林軍。他像一匹孤狼,養尊處優,也不敢忘記磨練爪牙,總覺得手裡的籌碼多一個是一個,還要時時提醒自己權勢如浮雲,不可太過沉迷依仗。
畢竟,他用盡全力,還要加上幾分氣運,險象環生,才算保住了自己想要保護的東西,又豈敢鬆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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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破狼三 by PRIEST
第一卷| 第二卷| 第三卷|番外冊
卷三——天命攸歸
楊榮桂身高八尺,長得一表人才,年輕的時候也是個遠近聞名的佳公子,如今上了點歲數,留出兩撇小鬍子,更添了點成熟穩重,待人接物都可圈可點,談吐也並不淺薄,倒是與徐令想像中的面目可憎不一樣。 不過此時,真正的徐令還尚未與他見過面——他見了一對假冒的欽差。
楊榮桂城府很深,心裡怎麼想的很少外露,一直追隨左右的揚州府尹鄭坤卻看出來了,恭送了雁王一行後,楊榮桂不動聲色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小鬍子,臉上雖然不見什麼喜色,但鄭坤知道他心情不錯,便上前湊趣道:「看來楊大人跟雁王殿下十分投緣?」 言外之意,雁王恐怕也知道官場水深,並沒有想要追究到底,只不過借題發揮,收攏自己的勢力而已。 楊榮桂笑道:「雁王殿下少年才俊,只要稍加磨練,將來大有可為,徐副使為人方正,是難得一見的清流。只是我原還想著安定侯和他們一路,沒想到侯爺這樣急於軍務,過揚州府門而不入,直接就奔江北大營去了,未能與我大梁軍神一見,頗為遺憾。」 鄭坤跟在他身邊許久,是個機靈無雙的馬屁精,立刻自以為領會了楊總督的意思:雁王少不更事,雖然野心不小,但三言兩語已經露了馬腳,好對付,姓徐的是根讀書讀傻了的棒槌,不用管他。最妙的是,不知是出於「武將不干涉內政」的避嫌,還是雁王刻意為之,棘手的安定侯被支走了,他們大可以放手一搏。 楊榮桂與鄭坤相視一笑。楊榮桂道:「此番有刁民流言蜚語傳到京裡,於情於理王爺是要調查一二的,你叫手下人准備好了,咱們行得正站得直,不必怕查。」 鄭坤會意一笑道:「是,大人放心。」 打發了歡天喜地的鄭坤,楊榮桂臉上細微的喜色這才收起來,滿目陰鷙。他知道雁王不好打發,沒料到這樣不好打發,倘若不是呂侍郎事先提醒,恐怕還真就讓他給糊弄了,那雁親王在朝中翻雲覆雨,是何等手段?怎會是個少不更事之人? 他們暗中籌劃的大計,連鄭坤也沒透露過,一直在嚴絲合縫的保密中,倘若那雁王一來就雷厲風行動刀動劍,反而只是就事論事,倒也好說,可他打起精神這樣周旋……恐怕要大事不好。 「那件事」得盡快了。
就在楊榮桂等人帶著「正副欽差」去參觀他們郊外人丁稀少的「流民所」時,長庚和徐令微服喬裝,四處打探流民情況。令徐大人費解的是,這位身份高貴的雁王殿下在市井中如魚得水,與小商小販、各路江湖人士都能聊得起來,見什麼人說什麼話,有假雁王在前面掩人耳目,基本沒人管他們,不幾日,徐令已經隨著雁王結交了幾個能去人家裡蹭飯的朋友。 想要打聽的事也漸漸有了眉目。 「您是說以前城外有好多流民所,現在都不知道去哪了,是嗎……王……掌櫃的,您小心點!」徐令一邊同客棧掌櫃說話,一邊膽顫心驚地盯著旁邊的雁王——他們倆正在揚州城郊的一家小酒館,老闆是個退下來的鏢師,姓孫,一臉橫肉,性情剽悍,客人惹他不高興,動輒便打出去,也多虧此人釀得一手好酒,又有不少江湖客捧他的場,生意才能搖搖欲墜地做下去。 孫老闆不知怎麼和雁王對了脾氣,此時酒店已經打烊了,雁王一時興起,當場給他刻了一塊匾,正親自踩著板凳往門上掛,那板凳缺一條腿,沒人碰自己還要在空中搖晃,豈是能站人的? 孫老闆大笑道:「你家那掌櫃的功夫好著呢,不用你這小白臉擔心——打聽流民幹什麼?如今洋狗佔據江南,流離失所的人多著呢,死一地也不值錢。」 徐令忙道:「聽說江北有十萬流民,我們東家命我二人前來探查運河沿岸,想收容這些流民建廠做工,大老遠地跑來,也沒見幾個人影子,那還找誰去做工?」 孫老闆已經喝了小一斤黃酒,滿臉紅暈,眼神也飄著,聞言醉醺醺地看了徐令一眼,齜著一口黃牙笑道:「怎麼,套我的話?」 徐令:「……」 長庚接過錘子,利落地把鐵釘釘進了小酒館門口,一躍而下,三條腿的長板凳自始至終紋絲不動,見徐大人吃癟,笑著搖搖頭——徐令從小兩耳不聞窗外事讀著書長大,而後便是入朝為官,一直在京城裡混,哪裡和這些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老江湖打過交道? 孫老闆看了長庚一眼,大著舌頭道:「白龍魚服,掌櫃的不簡單。」 徐令頓時嚇出一身冷汗,長庚卻毫無芥蒂地接過孫老闆遞過來的酒壺,一口喝了半壺:「什麼白龍黑龍的,有些人夜路走多了總會遇上鬼,我就是那個鬼。」 孫老闆意味深長地打量了長庚半晌,笑道:「欽差大人是怎麼找上我的?」 長庚被人一口道破身份,仍然面不改色道:「沒什麼,只是覺得孫老闆這小酒館生意太好了些,每日裡客人不過三兩桌,酒水菜蔬卻車水馬龍似的,吃得完嗎?」 孫老闆抬頭看著他,臉上哪還有醉意,分明是目露凶光,徐令眼尖,看見他外袍下面藏著一把面目猙獰的短刀。 徐令猛地站了起來:「王爺!」 本來在酒樓裡打盹的、算帳的、跑堂的幾個人全都站了起來,個個目有精光,腰間似有武器,都是練家子。兩個玄鐵營的侍衛一左一右地擋住了門,徐令下意識地握緊了防身的一把佩劍。 長庚將酒壺輕輕地撂在桌上,「咔噠」一聲:「來時路上我就在想,那麼多的流民,能藏到哪去,最壞的無外乎那楊榮桂喪心病狂到了極致,以疫情的名義將眾多流民聚集在一起,全數坑殺——」 孫老闆獰笑道:「雁王殿下真是瞭解你手下那些狗官的心思,不愧是狗官的頭頭。」 「狗官的頭頭是我大哥,不是我,」長庚淡淡地道:「不過楊榮桂就是再喪心病狂,也未必就有那麼大能耐,倘若他真的強行驅趕殺害流民,早就暴亂四起了,不可能不驚動近在咫尺的江北駐軍。」 孫老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楊榮桂宣稱安頓流民的別莊已經建成,莊子靠山,要將這群流民帶去開荒種地,慢慢安頓,又派人登記,給每個流民發一塊號牌,憑牌分流到不同的山莊,如何分地,如何收租子都講得清清楚楚,還讓三五一群的流民自己選自己的領頭人。倘若不願意去的,從此自便,揚州城外不再舍粥——染病的人單獨隔離出來,單獨隔離到別院,有大夫施藥,全揚州城的郎中那天都在。」 倘若真是江湖人,但凡在黑白兩道沾一點邊,也早有去處了,淪為流民的多半是老老實實的窮苦百姓,這些人畢生的心願就是安頓下來,過好日子,只要能活,只要一天比一天過得好,有盼頭,就萬萬不會鬧事。 要是楊榮桂說在哪裡建個更好的收容地,必定有人感覺到不對勁,但是楊榮桂卻講明了讓他們開荒種地,甚至踏踏實實地把規矩說在前頭,甚至租子可能比當年的地主東家還要高一點,在這種朝不保夕的情況下,足夠讓這些流民自己管著自己,踏踏實實地跟著他的步調走。 徐令聽得十分疑惑,本以為楊榮桂是個酒囊飯袋,屍位素餐,手下鬧出疫情來,為了推諉責任才欺上瞞下,誰知這麼一聽,還覺得他頗有條理——要是早這麼搞,江北何至於有那麼多流民? 徐令道:「開荒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那楊總督既然將流民管得好好的,為什麼還要瞞報疫情?」 孫老闆陰惻惻地諷刺道:「欽差大人食君之祿,真是無憂無慮、天真爛漫,不知道錢是哪裡來的。」 徐令愣了半晌,忽然反應過來:「你是說楊榮桂貪下了朝廷撥下來安頓流民的救命錢!」 這句話脫口而出,徐令就後悔了,因為說得太不食人間煙火,果然,下一刻,雁王與那孫老闆同時笑了,徐令臉紅了紅,忙找補道:「我只是沒想到楊榮桂膽大包天到這種地步,隔江就是淪陷區,又緊挨著江北大營,他怎麼敢……」 「江北大營不能隨便動,」長庚低聲道:「洋人虎視眈眈直逼對岸,敵軍一旦有異變,誰也擔不了責任,楊榮桂要是想隱瞞,鐘老他們未必有手眼通天的能耐,能知道這邊的情況。」 孫老闆冷笑了一聲,對他這解釋不以為然。 「只要控制住北上驛站,他就能一手遮天了。」長庚轉向孫老闆道:「孫兄既然知道得這麼清楚,想必也是沒少幫著收攏流民。我猜猜,兩江之地多漁民,後有沙海幫水陸兩通,不知孫老闆是哪一路的朋友?」 一邊的徐令剛開始沒琢磨過味來,只覺得「沙海幫」三個字耳熟,忽然見那孫老闆側過頭來一笑,露出耳朵到下頜骨處一條猙獰的刀疤,這才突然想起來——沙海幫勢力遍及江南與福建一帶,乃是個大匪幫! 這孫老闆不是什麼鏢師,他是土匪!酒樓也並非杏花村,而是個賣人肉包子的! 徐令倏地緊張起來,妄圖以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之身將雁王攔在身後:「你……你是……」 長庚拱手道:「仗義每在屠狗輩,綠林之中也有性情中人,失敬。」 孫老闆目光一掃他背後幾個玄鐵營親衛,不客氣道:「雁王也不必這麼客氣,你們這趟來明察暗訪,無外乎想知道楊榮桂貪了多少,流民被他禍害到了什麼地方,以及是否真有疫情。我不妨直接告訴你,那些個被帶到別院『救命』的病人頭天剛到了別院,便一人領了一碗草藥喝下去,結果當天晚上莊裡就著了一場大火,裡面的人一個都沒跑出來,已經毀屍滅跡了,其他的要嘛已經在所謂的『山莊』裡被分批關押,要嘛隨了我們弟兄,入了本幫。」 長庚面不改色道:「這樣聽來,我們要是不來,恐怕暴動是遲早的事。」 孫老闆冷笑道:「官逼民反而已,可是話說回來,楊榮桂坑殺流民的時候,江北大營是一點風聲都聽不見,倘若流民造反,江北大營肯定立刻就聞風而動,別看他們打不了貪官,打不了洋人,打我們這些小老百姓還是綽綽有餘的。條條大路朝天,只是沒一條活的。」 徐令見識到江北大營軍營整飭,也親眼目睹了沿江兩岸戰場,正要反駁,長庚先一抬手阻止了他。 長庚緩緩地說道:「要真是沒有一條活路,孫兄又何必在這守株待兔地等著我們?」 孫老闆目光如電:「我在此恭候,只是為了瞧瞧朝中欽差管不管事,倘若貴使不過蛇鼠一窩、屍位素餐之輩,便是頂著北大營炮火,我們也能豁出性命一戰!就是不知道欽差大人敢不敢來——我不能給幫裡引狼入室,你要查,就自己帶著這個小白臉跟我走,把那些個明裡暗裡跟著你的狗腿子都留在這。」 徐令忙道:「王爺使不得!」 長庚笑道:「求之不得,請吧。」 孫老闆拱手抱拳:「請。」 他說完,率先走出去,走了幾步,忽然無意中回頭看了一眼雁王殿下給這賣人肉包子的小酒館刻的匾,這老土匪的神色終於動了動,只見那上面毫無花哨地刻了四個字——「公義千秋」。
此時,倘若有人看見兩江總督府上的「雁王」,指定得嚇一大跳。 只見這位人前風度翩翩的「雁王爺」把自己房門一關,三下五除二就變成了一個搔首弄姿的二百五,這人正是妙手易容的曹春花! 楊總督對他們相當盡心,屋裡雍容華貴,光是燒紫流金的小金器就好幾件,內室中一面一人高的大西洋鏡,人站在鏡子前可謂是分毫畢現。那方才在外面還立如青松的「雁王」扭著胯就晃進來了,兩條長腿扭成一股都不夠他發揮的,來到那西洋鏡前左照右照,擠眉弄眼了約莫有一炷香的時間,捧著臉怎麼照也照不夠。 旁邊的「徐令」木頭人似的耷拉個眼皮,不知是已經麻木了還是怎樣,實在沒眼看他。 「雁王」曹春花嘖嘖贊嘆道:「別的不說,就我大哥這張臉,真是怎麼摸都摸不夠。」 「徐令」冷笑道:「有種你摸真的去。」 「我這就是真的,」「雁王」搖頭擺尾地端起下巴,「以假亂真——唉,你說說,他怎麼就不能讓我盡善盡美一點呢?既然侯爺也跟著來了,就捏一個出來唄,還編什麼他為了避嫌直奔江北的瞎話?」 「徐令」道:「不讓你捏是為你好,怕你毛手毛腳地褻瀆顧帥那張臉,到時候被玄鐵營活劈了。」 「雁王」翻了個白眼,不搭理他了,專心致志地對著鏡子欣賞自己這張傑作臉,忽然,一個隨行侍衛來報:「王爺,徐大人,楊總督有要事面見,正在外面候著。」 「雁王」與「徐令」對視一眼。 「雁王」小聲道:「咱們戲也演了,賓主也盡歡了,下一步按理該是給拖上賊船,行賄受賄了吧?外面肯定有成箱的金銀和美人等著,女美人就算了,男美人能留下不?咱家老大吩咐了保存好物證,沒說人證怎麼辦啊。」 「徐令」回頭看了一眼雁王那輪廓頗深、英挺俊秀的臉,配上帶著哈喇子的「男美人」仨字,頓時一陣胃疼,可還不等他出言諷刺,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院外有侍衛大喝令他們站住,來人卻不管不顧地往裡闖,很快一陣兵戎之聲響起來。 「徐令」的臉色倏地變了,低聲道:「是我們露出破綻了?還是……」 話音未落,剛才還一臉猥瑣的「雁王」神色驀地一沉,神色與真的那位殊無二致。只見他上前一步,猛地推開房門,將雙手垂在廣袖中往身後一背,居高臨下地睨著闖進院裡那一干以楊榮桂為首的披甲執銳之人。 「楊總督這是什麼意思?」「雁王」拿著腔調問道,他身後「徐令」不易察覺地將手伸進腰間,預備好了身份被戳穿後沖殺出去。 誰知下一刻,本來殺氣騰騰的楊榮桂突然上前一步,「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朗聲道:「回王爺,下官辦事不力,本地匪幫叛亂,封鎖了揚州府通往江北大營的信路,下官迫不得已,將附近幾城城守官兵收攏過來,誓死保護王爺周全!形勢危急,請王爺做好移駕的准備。」 「雁王」回頭看了「徐令」一眼,「徐令」不易察覺地對他搖搖頭,沒反應過來楊榮桂唱的哪出,「雁王」只好臨時搪塞道:「這事我知道了,楊總督起來回話……」 楊榮桂卻充耳不聞,繼續朗聲道:「下官還有一事,當今天子昏聵無能,國祚將衰,乃至於內憂外患頻出,外有夷人虎視眈眈,內有暴民造反,可為諸軍無主,楊某願冒天下之大不韙,效仿前人,策王爺殿下為天子!」 話音沒落,他身後隊伍一劈兩半,中間四個人抬著件衣服越眾而出,「雁王」眼珠險些瞪出來,那竟是件可以以假亂真的龍袍! 楊榮桂:「臣為大梁鞠躬盡瘁,當此國難之際,不敢私藏,唯有毀家紓難,一點家財連同夫人嫁妝都已經上交朝廷,換成了烽火票,仍為昏君所疑,實為千古奇冤,倘有明君降世,願以性命輔佐!」 這番話聽起來鏗鏘有力,如慷慨陳詞,實際裡面有威逼利誘的三層意思: 第一,我貪贓枉法,全都是被你那烽火票逼的,我有罪,雁王你是始作俑者。 第二,什麼匪幫暴動莫須有,我說他暴動了,他就是暴動了。 第三,黃袍加身還是「死於流民暴動」,王爺您自己看著辦。 來時,真雁王只吩咐他們盡量拖延時間,跟姓楊的奸人周旋,沒告訴他們會有這麼一出!一對冒牌正副欽差一時驚呆了。 半晌,「徐令」才深吸一口氣,喝道:「楊總督,公然造反,你失心瘋了嗎?安定侯就在江北大營,你當我大梁萬數精兵都是死的?」 楊榮桂一笑,意味深長道:「徐大人言重,為人臣者豈敢生反心?只是皇上為東瀛刺客所殺,眼下國家危難,太子年幼,臣等只好出此下策,請殿下登基。」
無論是顧昀還是鐘蟬——甚至整個大梁軍,對海戰都不是十分有把握,因此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應對。幾個人先是跟著葛晨這位靈樞院的高手把西洋蛟拆了個底朝天,從速度、防禦力到火炮與紫流金承載能力等等諸多方面,從頭到尾分析了一遍西洋水軍的作戰習慣和臨陣變化的可能性。 兩軍陣前狹路相逢時,手下和對方都是成千上萬的長短海蛟,那與他帶著二十多個高手越江逃竄不可同日而語,碰上什麼事都有可能。遇到哪種情況該怎麼打,很多看似臨陣機變的事情後面都有主帥無數的經驗和功夫在撐著,何況他們還要合計大梁水軍未來應該往哪個方向發展,怎樣編制,問靈樞院訂做什麼樣的戰艦,如何練兵如何配置紫流金等等。 顧昀這裡的情況還要更復雜一點,他奉命統領四境,除了江南戰場,還得考慮很多其他的事。他每天白天跟著巡營的四處摸兩江戰場的情況,晚上回來還要輪番約上鐘老將軍或是姚鎮長談,自長庚他們走了以後,他基本就是連軸轉,忙得水都顧不上喝一口。 這日正要跟姚鎮告辭時,顧昀乍一站起來,一側的腳突然麻了,整個人晃了一下,一陣心慌氣短,姚鎮忙扶了他一把:「大帥,怎麼了?」 「沒事,餓的,」顧昀沖他笑了一下,略微自嘲地說道:「不瞞你說,現在拿個車大的燒餅把拉車的活驢夾成火燒,我能一口吞了。」 姚鎮皺了皺眉,顧昀現在肯定看不見自己的臉色,形容年輕人有個詞叫作「血氣方剛」,人的精氣神都在臉上,有沒有血氣,兩頰、嘴唇一看就知道。 姚鎮便道:「要不然大帥今天上我那去吧,賤內往日沒別的愛好,就喜歡琢磨點吃食,我回頭讓她備下點清粥小菜,山珍海味是沒有,合口熱乎的家常便飯還是能吃上的。」 要是換做以前,顧昀聽了這話早跟去蹭飯了,可他最近不知添了什麼毛病,越累反而越吃不下東西,就想找個地方倒頭睡一覺,便推辭道:「多謝,還是改日吧,今天天色太晚了,叨擾勞動嫂夫人不合適。」 姚鎮不便多勸,一路陪顧昀走回帳中,臨走到底不放心,又囑咐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大帥多保重自己。」 「夠過冬的,放心。」顧昀擺擺手,抬頭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後頸,忽然看見漫天星河如緞,便感慨道:「我記得當年重澤兄雖然才華橫溢,偏偏沒有上進心,平魏王之亂那麼大的功勞也不要,寧可守著自己家一畝三分地過安穩日子——不料現在也給逼到這種地步,還真是造化弄人。」 姚鎮苦笑道:「朝中黨同伐異者甚多,我不過無權無勢的一個書生,跟進去添什麼亂?算計來算計去能算到多少好處?與其蠅營狗苟地往上爬,反倒不如留在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混日子,一家老小都在,吃喝不愁,在當地說話也還算數,豈不是福氣?」 姚重澤太聰明了,也太知道趨利避害,早在當年魏王謀反的時候,他就已經先一步瞧出了這大梁朝繁華下面的日薄西山之相,一點也不想給這破朝廷賣命,他就想頂著個不大不小的官混吃等死。 可惜眼下覆巢之下無完卵,藏拙藏不下去了。 顧昀不肯放過他,問道:「那打完仗呢?」 姚鎮振振有詞地回道:「倘若到時候江山清平,也就沒我什麼事了,倘若到時候還是這麼烏煙瘴氣,我又何苦去湊熱鬧?顧帥手握玄鐵虎符,真就比少年時南下得勝歸來,同我們一干閒人喝花酒的那會快活嗎?」 顧昀:「……」 姚鎮想起什麼,笑道:「下官至今都記得,顧帥當年吃醉了酒,一隻腳踩在細細的欄桿上,搖搖晃晃地拿了人家舞劍的繡劍在當空落下的落英上雕花刺字,愣是把花魁的臉給雕紅了,至今都是一段佳話……」 顧昀大窘,舌頭差點打結:「小時候不懂事,這種破事以後千萬別、別再拿出來提了。」 姚鎮渾然不覺地笑了笑,繼而往南望去,說道:「等江南收回的一天,我做東,再請大帥在女兒紅裡醉一次春風,您務必賞光。」 顧昀心道:我可不敢,家裡有那麼一位已經夠受了。 不過這麼慫的話不便當著故交的面坦白,顧昀只好高深莫測地笑了一下。 就在他們二位半夜三更不尷不尬地暢談風月時,葛晨突然臉色大變地跑過來,手裡舉著一張海紋紙:「侯爺,不好了,楊榮桂要造反!」 這封信來自假雁王,怕木鳥被歹人逮住,信中沒敢提真假雁王的事,也沒敢流露出此信是送往江北大營的只言片語,只是以求救的口吻說他們暫時虛以委蛇穩住反賊,不知楊榮桂下一步要把他們怎麼樣雲雲。 顧昀和姚鎮同時一愣,顧昀其實早想到了楊榮桂收買不了欽差會狗急跳牆,但他執掌玄鐵營久了,多少有點不把這些地方武裝放在眼裡,認為二十個親衛足夠掃平揚州府了——長庚不是一驚一乍的人,顧昀抬手接過葛晨手上的海紋紙,只見上面的字跡不是長庚的,寫得很倉促,內容卻叫人越看越心驚,尤其是結尾「皇上遇刺,生死不明」那一句。 顧昀心下幾個念頭急轉而過,把自己琢磨出一身冷汗——南邊扣住雁王,京城中刺殺皇帝……這事細細算來並不是不可行,只要膽子夠大! 如果不是有臨淵閣暗中摻和,有臨淵木鳥還能飛出來,就以揚州城眼下被圍住的情況,消息根本是封鎖的,楊榮桂大可以帶著他的狗腿子押著雁王悄然北上,甚至不會驚動江北大營。 何況一旦李豐死了,帝位空懸,此事就太值得掂量了。 姚鎮驚道:「大帥?」 「去回鐘老將軍,借我幾只鷹甲,用完就還,快點。」顧昀這會也忘了方才頭重腳輕的虛脫勁,飛快地說道:「小葛留下,想辦法聯系京城,看看是什麼情況,我帶人走一趟揚州。」 奉命作假的「雁王」與「徐令」此時已經被楊榮桂打包完畢,給「請」上了賊船,隨軍離開揚州府,北上逼宮。一路走得十分隱蔽,江北疫情那麼大的事京城愣是沒聽見半點風聲,足可見楊榮桂等一干奸黨對運河沿線驛站的控制力。 晚間在驛站裡休息,「雁王」和「徐令」委屈在一間屋裡,身邊帶的侍衛早已經被解決了,外面裡三層外三層都是楊榮桂的眼線,插翅也難飛出去。 一直等到了半夜三更,「雁王」才從窗戶縫裡往外看了一眼,見守衛稍鬆了些,便摸著自己的臉壓低聲音對「徐令」說道:「早知道這差事這麼不好辦,我還不如留在蠻人那呢,這回王爺欠我人情欠大發了——也不知道木鳥能不能送到葛胖小手裡,還連累了少東家,你爹要是知道了,不定怎麼急呢。」 「徐令」正要答話,突然臉色一肅,只見守在後門的幾個衛兵不知怎麼的,悄無聲息地就倒了,隨後一個黑影會飛似的潛進來。「徐令」身上的護身之物早被搜走,一伸手扣住了桌上一個瓷杯,攜著勁風打了出去,來人輕輕側臉,堪堪讓過這暗器,隨即張手一攏便將那瓷杯卷進袖子裡,悄無聲息地從後窗鑽了進來,身法敏捷得不行,一番動作,那窗戶上的風鈴居然紋絲不動。 來人落地後一把扯下臉上面罩,打手勢道:「是我。」 正是顧昀。 「徐令」沒見過顧昀,愣了愣,「雁王」卻倒抽了一口涼氣,喜形於色。顧昀其實覺得有點不對勁,「徐令」那杯子扔得手勁太大了,可是此時來不及細想,他小心地往外看了一眼,皺皺眉,飛快地打手語道:「怎麼弄成這樣,親衛呢?」 這一套手語還沒打完,那位「雁王」已經乳燕投林似的向他撲了過來,步伐之嬌俏簡直令人嘆為觀止。誰知顧昀有一副不為人知的狗鼻子,人近身三尺以內,一點氣味不對勁也能聞出來,面前這位「雁王」身上非但沒有他常年沾染的安神香味,反而夾著一股不易察覺的脂粉味,顧昀驀地往後一錯步,一抬手扣住「雁王」的喉嚨:「你是誰?」 「雁王」沒料到一照面就穿幫,挫敗得不行,只好撲騰著手腳以唇語道:「十六叔,是我。」 會叫顧昀「十六叔」的,只有當年雁回鎮裡隨著長庚一起回京的葛晨和曹春花——雖然倆人大了以後再也沒這麼叫過。 顧昀手一鬆,愕然道:「小曹?」 他們這廂暗自接上了頭,真雁王下落不明,而七月初三這天,一封自揚州城發出的密信也穿過皇城九門,送抵京城呂常之手。 呂常看罷難以自抑地大笑數聲,與一干親信入室密談,並派人去請方欽方大人。 方府與呂府相距不遠,家人很快去而復返,回稟道:「老爺,方家說方大人近日發了惡疾,全身發熱起疹,說話要往京郊的別莊裡送呢,不便見外客,小人看見他們那院裡已經備好了車駕,被縟衣服什麼的在後院燒呢。」 呂常問道:「方大人可有話帶給我?」 「有,」那家人恭恭敬敬地回道:「方大人讓小人捎給您一句話,說祝您馬到成功、萬事如意。」 呂常嗤笑一聲,擺手讓他退下,轉身進書房:「方欽這老狐狸,心裡鬼主意一籮筐,支使旁人的時候指點江山,臨到有事的時候就慣會往後縮,這輩子也就有個狗頭軍師的能耐——不用管他,如今我們大業已經完成一多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呂侍郎嘴裡那位渾身發疹的「狗頭軍師」前腳燒了自己的衣物被縟出城休養,後腳就乘著一頂貌不驚人的小轎來到了北郊,跟他一樣偷偷摸摸出京的沈易恰好就在北大營裡,聞聽這位尊臀不知坐在哪條板凳上的方大人來訪,當即吃了一驚。 北大營的新任統領,原來是譚鴻飛的副手參將之一,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立刻低聲道:「沈將軍暫請迴避,我見他一見。」 那天,方欽在北大營逗留了足有小一個時辰,沒人知道他都說了些什麼,直到天黑,方欽才默不作聲地乘著他的小轎走了。
七月底,隆安皇帝的萬壽節在即。 自從李豐登基以後,生日就沒怎麼大辦過,宮中太後早逝,��帝死後,他也沒有像樣的長輩給張羅,一直摳摳搜搜地活到這麼大。不過這一年萬壽節,李豐終於有了點動靜。 戰時坍塌的起鳶樓舊址重建,李豐認為「摘星台」的模樣不祥,「雲夢大觀」又奢靡太過有傷天和,於是下令改制,將「起鳶樓」改建成「祈明壇」,廢除原來紙醉金迷的吃喝玩樂功能,變成了一座正經八百的祭天祈福壇,把太廟也搬了過來。隆安皇帝不知是自己吃飽了撐的還是被有心人攛掇的,決定上新落成的祈明壇祭天祭祖,下罪己詔來慶祝生辰……要說起來,李豐手下一幫貪官佞臣,專門啃他的社稷咬他的江山,他自己苦命的小白菜一樣沒人疼沒人愛,過個生日連碗麵都沒人給下,還要當著天下痛陳自己執政過錯。這麼苦悶,朝中除了一群白鬍子酸腐,背地裡愣是沒人說他一聲好,實在是一樁人間慘劇。 天子出宮,百官自然隨行,御林軍一路開道,浩浩蕩蕩地往祈明壇而去,欽天監華服正裝相候,大鐘滿城轟鳴。 祈明壇上有千步石階通頂,中間一條窄道為「御道」,只供天子行,兩側是隨王伴駕的「王道」,只通五百階,到祭壇半途而止。 隆安皇帝自御道拾足而上,文武百官階下相送,一文一武兩重臣於左右王道,伴駕至五百步高處。可是此時顧昀和雁王都不在京城,伴駕之人只好由軍機處的江充和恰好在京的西南提督沈易暫代。 李豐素日奔忙,疏於騎射,一身壓人的天子正裝穿在身上,爬那千步石階實在有點費勁,走著走著,他就出起神來,想起自己年輕時候的事。他記得顧昀少時第一次隨著老侯爺的舊部南下剿匪,得勝歸來時,他還是太子,跟在先帝旁邊,迎接大軍班師回朝。 那少年將軍去時意氣風發,臉上多少帶著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稚氣,一番戰場歸來,整個人卻彷彿長大了十歲,眉目未曾經過歲月磨礪,眼神卻開始沉斂下來,像一把真正的割風刃,隱約現出凜然之氣。他下馬歸來,隨眾將官一起山呼萬歲,身上的甲冑在日光下泛著魚鱗一般幽幽的波光,鮮少能離京出宮的李豐陪在先帝身邊,帶著些許豔羨地看著身著甲冑的顧昀,趁著當年的主帥與先帝一問一答,顧昀突然抬起頭,沖著未及弱冠的太子擠了擠眼,相視一笑。 如今,李豐身在祈明壇上,想起舊事,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點笑容,他回過神來,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那石階下跪著黑壓壓的一大群人,放眼一望全是後腦勺,王道伴駕的兩位也規規矩矩,誰也不敢抬頭冒犯天顏…… 世上大概再也沒有一個沖他擠眉弄眼的年輕人了,李豐心裡陡然生出一股孤家寡人的落寞。 欽天監已經准備好祭天一干事宜,清了清嗓子,正要開口,突然,祈明壇下傳來一陣騷動。李豐要發罪己詔,還要沽一個勤政愛民的名頭,這天京城沒有完全戒嚴,只用御林軍隔開道路兩側百姓,路邊人頭攢動,看熱鬧的人頗多,這麼一鬧就出了事。 只見一小撮行動如風的蒙面人突然從看熱鬧的人群中沖了出來,個頂個的高手,頃刻將御林軍防線撕開一條口子,直奔祈明壇而來。 「小心!」 「是東瀛人!」 百官亂成一團,御林軍統領劉崇山大叫一聲「護駕」,情急之下,他直接帶人沖上祈明壇御道,跪在李豐兩階之外,飛快地說道:「皇上,此地危險,末將立刻護送皇上離開。」 李豐氣不打一處來,一腳踹在劉崇山肩上:「廢物!」 劉崇山猛地抬頭,目露凶光,幾個跟在劉崇山身側的御林軍同時拔劍,李豐心頭一震,突然反應過來——根本沒什麼東瀛刺客,根本就是造反,這一套手段竟與當年先帝縱容蠻妃設計玄鐵營一模一樣! 李豐驚怒交加,指著劉崇山道:「大膽,你敢!」 劉崇山「嘿嘿」低笑一聲,自顧自地站起來,伸手一掃肩上灰塵,邁步逼近李豐:「皇上,為了您好,末將還是護送您離開這是非之地吧。」 劉崇山話音沒落,一個「東瀛刺客」已經破開御林軍,悍然沖向御道。劉崇山見狀獰笑著拔出腰間長刀,指向李豐道:「皇上放心,末將必不讓這些狗賊碰陛下一根汗毛。」 李豐背後傳來一聲慘叫,他倉促回頭,只見欽天監主持大典的官員被湧上來的刺客一刀殺了,脖頸子上的血順著石階潑了下來。這慘叫仿如一聲令下,劉崇山當即一刀砍過來,李豐小時候練過幾天功夫,可惜沒什麼天分,水準實在稀鬆平常,多年擱置也早就還給師父了,為躲閃,他慌慌張張地往後退了幾步,一不留神被石階絆了個跟頭,伸手一撐就摸了一把熱血,祭天禮服頓時污了一片。 此情此景下,要是換個膽小的恐怕已經嚇暈過去了,多虧了隆安皇帝那又臭又硬的驢脾氣,非但沒有暈,這種節骨眼上,他還敢指著劉崇山怒發沖冠道:「亂臣賊子,你就不怕被滿門抄斬嗎?」 天子原也沒什麼三頭六臂,身邊沒人護著,還不是伸著脖子讓人砍? 劉崇山一刀砍空,心裡一點造反的畏懼早已經蕩然無存,緊跟著追殺又至,口中道:「那末將為了一家妻兒老小,也只好開弓沒有回頭箭了!」 刀兵之下,真龍天子也是凡胎肉體,那刀風當頭襲來,李豐避無可避,依然不肯失了皇族體統,面上硬是一聲沒吭,心裡卻只覺得淒涼——他沒死於想要奪權篡位的兄弟,沒死於西洋亂軍圍城之中,如今天下初定,正要休養生息,反而莫名其妙地死在手下亂臣賊子手中……連人家為什麼造反都沒弄清楚。 就在這時,一道厲風自旁邊襲來,堪堪刮過李豐鼻尖,劉崇山手中險些傷了龍體的鋼刀被一把兩寸半的「袖中絲」撞偏了——半途中伴駕的沈易總算趕來了。 隨王伴駕上祈明壇的武將身上不攜帶刀劍,披甲只是披個樣子,誰也沒料到沈易的鐵腕扣裡居然還留了一把袖中絲。 劉崇山眼看著要大功告成,突然被沈易橫插一槓,心裡不由大罵——來之前呂常分明已經說好了,沈家那邊的反應他試探過,萬萬不會生事,只會跟姓方的一起縮頭作壁上觀而已,怎麼突然節外生枝? 沈易俯身將隆安皇帝扶起來,與提著袍子一路小跑趕來的江充一前一後將隆安皇帝圍護在中間,顯得十分孤立無援,為難���方見忠奸,李豐心裡一時百感交集,狼狽不堪地嘆道:「二位卿家有心了。」 江充沒有武藝傍身,不免有些緊張,沈將軍卻是一路帶著殘兵從西南打回京城的,此時面不改色道:「皇上不用憂心,今日人多眼雜,為防出錯,很多大人家裡都派了侍衛混在百姓中間,夠和他們周旋了,末將再不中用,也收拾得了這群少爺兵,定會護皇上週全。」 前一陣子方欽秘密前往北大營,身上帶了一封自家庶妹寫給姨娘的閨中家信,信中提到的事情非常讓人心驚膽顫——方氏手下一個剛買來的小丫頭因為不熟悉規矩,無意中闖了書房,竟被活活打死,這還不算什麼,方氏這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居然也因為這麼一點事被軟禁於內院,不得已向母家訴屈求助。信中提到,那日來的客人很多,有包括御林軍統領劉崇山等數人在內。 恰好隆安皇帝剛剛宣佈萬壽節出宮祭天,這個節骨眼上不能不讓人多想。 然而這又畢竟只是一封語焉不詳的家信,不能上報皇上——否則萬一沒事,那豈不是成了捕風捉影構陷朝廷重臣嗎?李豐痛恨黨同伐異之風,御史台就是因為每次參雁王參不到點子上,才幾次三番被皇上弄個沒臉。 可北大營又非經傳召不得入宮,如果皇上離宮這天真的出事,遠水解不了近渴。 因此方欽出了個主意,讓北大營在九門外候著,一旦有異動,便強行進城,一炷香的時間內趕來救援,而在此之前,他們從沈家、安定侯府等武將家裡借調了一批戰力頗強的家將,當天也混在看熱鬧的百姓中,萬一出事,只需要他們動手拖一會,就能等到北大營救援。 沈易雖然不太喜歡方欽,但也不得不承認這老東西辦事周密。 劉崇山見不得沈易這好整以暇的模樣,聞言冷笑道:「那可就要領教大將軍的本事了!」 說完,他身後幾個御林軍叛軍與刺客一擁而上,方欽事先安排在下面的家將們也回過神來,從兩側跑上祈明壇,跟叛軍交上了手。 沈易將李豐往身後一拽,拉下一個刺客的手腕,一帶一別,「喀拉」一下便將那人的胳膊折斷了,眨眼奪下刺客手裡形狀古怪的東瀛刀,隨即沉重的東瀛刀在他掌中輕巧地彈了出去,正好削向劉崇山的面門。 「領教我的本事?」沈易老好人似的搖頭嘆了口氣,「劉統領恐怕還不配。」 劉崇山跟沈易都是世家子弟,頭頂那塊祖蔭差不多大,同一年登科,只不過沈易當年從文,劉崇山是正經八百的武舉,後來又仗著家世進了御林軍,很是風光過,何曾將那出了名不務正業的沈季平放在眼裡過? 可是這些年過去,御林軍裡盡是權貴,劉崇山苦熬資歷一直熬到現在,方才混個小小統領,那沈易算什麼東西?他不過就是個半路出家的御用長臂師,踩了狗屎運搭上顧家的船,居然也混了個一方提督。 劉崇山怒極而笑,眼睛裡幾乎閃著紅光,嘬唇作哨一聲長嘯,更多的叛軍從祈明壇下湧上來,街邊百姓競相奔逃。 劉崇山獰笑道:「都傳說三十玄甲能平北蠻十八部,不知沈將軍肉體凡胎,能碾幾顆釘?」 這時,場下傳來重型鋼甲的呼嘯聲,只見數架重甲撕開防線圍攏上來,扇葉似的將節節後退至的家將與皇帝圍在中間,要命的雪白蒸汽向天,彎也不打一個。自武帝起,舉國各地的護衛隊所攜火機與鋼甲都有標准,絕不准僭越,唯獨御林軍天上地下獨一無二可供重甲,而今這條皇家惡犬終於噬了主。 沈易慎重地將搶來的東瀛刀橫在胸前,只盼北大營能再快一點。 經這麼一打岔,李豐緩過一口氣來,他將那沾滿血跡的外袍脫下來一扔,上前質問道:「劉崇山,以你多年來無寸功的資歷,本難當大任,朕念在你劉家滿門忠義,一手將你提上了御林軍統領,自問待你不薄,你就吃裡扒外勾結外族來報答朕嗎?」 劉崇山一直自命不凡,總覺得仕途不順是父母家族無能,心裡怨憤,因此與自家宗族並不親厚,反倒是和呂家人穿一條褲子,聞聽李豐的意思是他連個小小統領都不配做,便尖刻地笑道:「陛下罪己詔上怎麼寫的?『無識人之明,無治世之功,為政九年,多有昏聵之舉,乃至禍國殃民』——既然您說得那樣清楚,為何還不退位讓賢?」 李豐險些咬碎一口牙:「你倒來說說,朕要退給誰?讓給誰?」 沈易和江充心裡同時一緊,沈易橫刀震飛了一個刺客,一時緊張,本就不大趁手的東瀛刀居然直接飛了出去。 他就知道姓方的沒有那麼好心! 劉崇山這話說出來,讓人想不聯想到雁王身上都不行,這事根本不能往深裡想,否則連顧昀也得一起捎上——不然他早不走晚不走,為什麼非得這時候走?他和雁王一道,到底有沒有合謀? 沈易心裡幾個念頭一閃,冷汗都下來了。 最開始沈易想得很簡單,他覺得雁王南下就是辦楊榮桂去的,於情於理不可能和呂家這群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小人摻合到一起,因此無論是於公於私,他都不能讓呂常那群亂臣賊子陰謀得逞。 直到這時,沈易才發現自己被人擺了一道。 這事的始作俑者真的是呂常嗎? 倘若方氏真的因為丫鬟聽到了不該聽的話而被禁足,她一個從小在深宅大院裡長大的閨秀,是怎麼把信送出去的?一般人會覺得各大世家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倘若呂家被抄家,他家裡那些姻親也好不到哪去……但是倘若有人大義滅親呢? 方欽拿著自己妹妹一封家信悄然送到北大營,關鍵時刻站穩立場,皇上有驚無險,便是他立了大功,就沖這個,方氏若是肯和離,哪怕呂家滿門抄斬,她也能把自己擇出來。 方欽看似無奈,其實是棄卒保車,將呂家當個一次性的炸膛炮,針對的是雁王! 沈易在亂軍之中護駕護了一半,突然不知道該怎麼收場了。他應該是接著護駕,等北大營來了鏟除叛軍,然後害死雁王和顧昀,還是立刻徇私,回手倒戈,送李豐去見閻王,乾脆坐實了雁王謀反之名? 沈老媽子這輩子沒有這麼進退維谷過。 他手中東瀛刀一脫手,劉崇山立刻抓住機會,搶上幾步,一連三刀砍過來,沈易腳下一亂,險些被他開膛破肚,狼狽地躲開,胸前的朝服給劃開了一條口子。叛軍重甲逼近過來,一炮炸得祈明壇烏煙瘴氣,身後江充大叫道:「沈將軍!」 沈易勉強站定,驀地一回頭,只見一個叛軍重甲連殺三個家將,短炮已經對准了李豐,就要把皇帝炸上天—— 就在這時,空中傳來一聲尖銳的鷹嘯,扎得人耳朵生疼,隨後一支鐵箭當空而下,幾乎擦著李豐的臂膀洞穿了重甲胸前的金匣子,重甲在幾丈以外炸成了煙花,江充將李豐撲倒在地。 沈易倒抽了一口涼氣,手腳都是麻木的,下一刻,他突然回過味來。 自從祈明壇建成之後,京城的禁飛網已經恢復了,除非皇上手諭或是玄鐵虎符傳令靈樞院,否則那鷹是怎麼飛進來的? 難道是……顧昀回來了?! 就在他腦子裡一團亂麻的時候,三架鷹甲自空中直掠而下,空中優勢明顯,三下五除二就解決了隆安皇帝身邊的刺客,為首的鷹甲落地,他帶著鐵面罩,看不出是誰,落在不遠處,半跪在石階上,將李豐扶起來。 而城外呼喊聲漸漸接近,久候的北大營終於到了。 祈明壇上下混亂成一團,北大營和叛軍戰在一處,有那些企圖渾水摸魚的都被李豐身側的幾只鷹甲拿下了。 一得知顧昀回來——至少是玄鐵虎符回來了,安定侯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沈易出於對顧昀毫無理由的信任,心裡立刻就被安定了,接住一隻鷹扔給他的割風刃,直接絞了劉崇山一條胳膊,活捉到御前。 御林軍自然不敵北大營,不過一時三刻,塵埃落定,叛軍首領被擒。 李豐也沒那麼傻,知道劉崇山背後必有人指使,立刻令人封鎖城門,准備徹查。他身上血跡未乾,臉色卻並未因為脫險而好看多少,李豐一眼掃過橫屍遍地的叛軍身上分外諷刺的御林軍裝束,想到自己手下那脫不了干係的一干重臣,還有方才劉崇山那句「退位讓賢」,更是如冰刺橫亙在他胸中…… 李豐胸中一時容不下「鷹甲是怎麼進京的」這麼細枝末節的問題,他滿腦子都是「背叛」兩個字。 世受皇恩的簪纓世家結黨背叛他,當心腹養在身邊的御林軍背叛他,他方才懷念過的,與他一起長大的顧昀背叛他,甚至是他的親弟弟——雁王入朝以後做了多少驚世駭俗的事,自軍機處成立伊始,彈劾雁王的摺子就跟例行請安一樣沒斷過,都是他一手壓下來的。對這個過分能幹的弟弟,李豐確實不放心過,疑慮過,甚至嫉妒過,但他沒有動過李旻一根汗毛,自認為已經仁至義盡,難道就養出了一條想要他命的中山狼嗎? 江充眼見李豐臉色不對,忙低聲道:「皇上,這裡人多眼雜,且先回宮。」 李豐茫然地看了他一眼,走了兩步,突然一彎腰,手指痙攣在空中抓了幾把,嘔出了一口血來。 周圍大呼「皇上」的聲音連成了一片,李豐耳畔嗡嗡作響,良久才發現自己正抓著方才那救駕鷹甲的胳膊,指縫裡的血跡將那鷹甲的鐵臂染紅了一片。 新任北大營統領站得遠沒看見皇上吐血了,這會很沒有眼力見兒地上前,手裡還抓著一個人,稟報道:「皇上,此人方才趁亂偷偷摸摸地要往南出城,末將將他扣下了,恐怕是有什麼不可告人之事。」 那人瑟瑟發抖,不時用眼睛去瞟呂常。 下面立刻有家臣指認道:「皇上,小人認得此人,此人是呂侍郎家裡拉車趕馬的,每日散朝的時候在外面候著呂大人,小人親眼看過。」 呂常面如死灰,「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李豐扶著鷹甲的鐵肩站穩,盡可能地挺直了腰桿,啞聲道:「呂愛卿,你這時候派人出城,是要給誰通風報信?」 北大營統領狠狠地將那呂家的家丁按在地上,腰間劍「嗆啷」一聲出鞘。 那呂家家丁也是個軟骨頭,當場嚇尿了,磕頭如搗蒜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小人是被逼的,小人……是……是呂、呂大人,私下囑咐小人,祈明壇事畢,不論成與敗,都……都讓小人趁亂出城通知楊大人……」 李豐驚疑道:「哪個楊大人?」 那家丁嚥了口唾沫:「大、大姑爺……楊、楊榮桂大人……」 李豐抓在鷹甲身上的手一緊,聲調陡然高了:「楊榮桂身為兩江總督,封疆大吏,怎敢無詔進京?你胡說!」 家丁:「皇上饒命!大姑爺早就偷偷到了京城南門外,就等著我家老爺信號,只、只要……劉統領成功,就……」 李豐:「怎樣?」 家丁:「……擁立隨之而行的新皇進京。」 李豐眼前一黑,要不是身邊的鷹甲扶了他一把,險些當場暈過去。 沈易再一次被這猝不及防的發展弄蒙了——倘若方才還能用「捕風捉影」四個字替雁王開脫,那現在這是怎麼回事?證據確鑿嗎?他一時又弄不清顧昀到底是不是真回來了,心裡起起落落無數個可怕的可能性,冷汗快把甲片泡出鏽來了。 方欽將頭埋得低低的,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嘴角露出了一點笑容。 雁王是皇上親弟,非謀反重罪難以撼動……這不就謀反了嗎? 「去將楊榮桂和他擁立的新皇請進來,」李豐咬牙切齒道:「朕倒要看看……朕……」
正在李豐話不成話的時候,旁邊那位鷹甲終於將鐵面罩推了上去,不慌不忙地露了個石破天驚的面:「皇上,亂臣賊子都已經束手就擒,還請您多保重龍體,天子為社稷嘔心瀝血,何須為幾個反賊傷身?」 那聲音太耳熟了,李豐扭頭一看,呆住了,扶著他的那鷹甲竟是本該在南邊的顧昀。 顧昀突然出現嚇壞了一幫人。 呂常腦子裡「嗡」一聲,楊榮桂跟他保證過,說那邊行動萬般小心,安定侯完全被他們瞞過去了! 在他原計劃裡,所有的佈置都要在雁王離京的這段時間內完成——劉崇山那他說東不往西的蠢貨是顆棋子,給個棒槌就當針,只要誘得他殺了李豐,楊榮桂不必出頭,叫劉崇山將雁王推出來,到時候雁王是自願的也好,是被楊榮桂脅迫的也好,只要他一露面,謀反重罪立刻落實,京郊北大營一旦反應過來,馬上會進京平叛,將雁王與劉崇山一鍋端了,讓他們死在亂軍中,就成了死無對證。宮裡沒有太後,皇後又是個見不得風的病秧子,鳳印都提不動,太子是個奶娃娃,沒有依靠不足為慮,而呂妃的皇長子已經十一歲,江山是誰家的不言而喻。 顧昀遠在江北,等他知道的時候,皇帝和「反賊」都死了,京城中早已經塵埃落定,除非他無視四境之危,冒天下之大不韙為兩個死人起兵——就算是呂常這個小人也不相信顧昀能幹得出來,顧昀要叛國,早在北大營嘩變的時候……甚至更早以前,他知道當年玄鐵營之變真相的時候就叛了,王裹那老不死還能苟延殘喘地活到今天? 此事只有兩處關鍵。第一,要看楊榮桂能不能在自己的地盤上切斷京城和江北的聯系,瞞住顧昀;第二,要看劉崇山能不能順利殺李豐。 前者有楊榮桂以身家性命作保,後者更是本來萬無一失,誰知不知是誰走漏消息,老百姓裡居然埋伏了好多高手侍衛,北大營提前趕到,顧昀也從天而降! 至此,呂常就算再怎麼樣也反應過來了,他最信任的人裡,有人背叛了,不是楊榮桂就是方欽!楊榮桂這番自己也落不了好,那…… 如果真是姓方的,那他可太歹毒了,借力打力,將他們的形跡洩露給北大營,又拖來顧昀,渾水摸魚。不但能爭個保皇的頭功,此時除掉呂家,往後滿京城各大世家中再無能與方家抗衡者! 呂常想著想著腦子就開豁了,一驚一乍地想道:那方欽會不會從一開始就是雁王黨? 而莫名變成「雁王黨」的方大人見了顧昀,臉色也是一變,頓時就笑不下去了。 他本以為憑楊榮桂重大疫情也能一手遮天的本領,至少能趁顧昀趕往前線的時候把事情辦利索,從頭到尾,他的計劃裡並沒有這尊殺神,雖然憑著他方大人夜赴北大營的「救駕之功」,顧昀來與不來都不影響他的佈置……可是莫名其妙,方欽突然有種萬事失控的預感。 這群人各懷鬼胎,唯有沈易是真的大大鬆了一口氣,見顧昀如見救星,小涼風從他被劃開的朝服裡鑽進去,直接掃到他汗答答的肉皮上,讓他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哆嗦。 只是他這口氣松得太早了,腥風血雨還沒完。 顧昀將李豐交到趕來的內侍手上,後退一步跪在石階上,不等李豐發問,便率先有條有理地回稟道:「臣與雁王和徐大人在揚州城分開後,便將親衛留在雁王身邊,同葛靈樞去往江北大營察看軍務,不料在江北大營的時候突然接到親衛密信求救,說楊榮桂竟敢私屯兵馬,挾持雁王意圖不軌,臣情急之下,只好跟鐘老將軍調用了幾台江北駐軍的鷹甲。趕到揚州城時,發現那楊榮桂以平暴民之亂為名,將揚州府圍了個水洩不通,臣帶人在周圍探察良久,乃至於趁夜潛進總督府,這才發現此人故意製造迷霧,楊榮桂本人已經不知所蹤,而雁王下落不明,臣想到親兵所言『謀反』一事,唯恐京城有失,只好先往回趕,未能護雁王周全,有負使命,請皇上責罰。」 顧昀話一出口,其中驚心動魄處將週遭震得一片寂靜。 方欽悄悄沖王裹遞了個眼色,王裹會意,開口插話道:「皇上,臣有一事不明,想請教顧帥……顧帥的鷹甲一路從江北追到京城,怎麼竟也未能截住那楊榮桂嗎?」 這句話可謂是王國舅超常發揮了,看似無意一提,實則勾起李豐好多疑慮——究竟是那楊榮桂神通廣大,還是顧昀故意將楊榮桂等人放進京城?安定侯到底是一路風馳電掣地救駕而來,還是本來就另有圖謀,到了京城見北大營早有准備才臨陣倒戈?更不用提那「下落不明」的雁王,倘若他真的和城外叛黨在一起,究竟是被劫持的還是別有內情可就說不清了。 眾人的目光意味不明地落在顧昀身上,顧昀卻彷彿無知無覺,坦然回道:「慚愧,臣接到消息的時候已經丟了楊榮桂的行蹤,揚州城內尋找雁王,沿途搜索叛黨又耽擱了許久,險些誤了大事。」 這句話在場文官基本沒聽明白,被兩個人扶著的張奉函卻連忙適時地插話道:「皇上、諸位大人有所不知,鷹甲在天上的時候速度極快,只能陣前或是在小范圍內搜捕目標,從江北到京城這麼遠的一段,倘若不是事先知道搜尋的目標走了哪條路,目標也不是什麼大隊人馬,三兩只鷹甲找人根本就是大海撈針。」 然而事已至此,方欽一黨絕不肯輕易放過顧昀,情急之下,王國舅緊逼道:「那既然知道事態緊急,顧帥為何不從江北大營多借調一些人手?」 顧昀側過頭看了他們一眼,從方欽的角度看過去,安定侯那雙桃花眼的弧度格外明顯,眼角幾乎帶鉤,配上那一顆小痣,無端有點似笑非笑的意思,方欽心裡頓時一突——王裹說錯話了,自己抽了自己一巴掌! 果然頭一句是超常發揮,這一句才是王國舅的水準。 可是顧昀平時不爭歸不爭,人又不傻,此時斷然不會給他再找補的機會。 「國舅爺的意思我有點不明白,」顧昀不慍不火道:「那江北大營是我顧昀的私兵嗎?我說調就調,吃緊的前線供給,虎視眈眈的洋人都不管了?敢問國舅爺,我朝除了皇上,誰能一句話興師動眾地將江北大營拉到京城來,勞煩指給我看一看,我親手斬了那亂臣賊子!」 他隱含煞氣的一句話把李豐說得回過了神來,頓時察覺到自己方才險些被王裹那芝麻綠豆大的心胸帶進溝裡——顧昀手握玄鐵虎符,就算要造反,犯得上跟在楊榮桂這種貨色後面撿漏嗎? 顧昀又道:「皇上,臣這次反應不及,罪該萬死,找到楊榮桂等人蹤跡時已近京城,得知雁王很可能已被此亂臣劫持,投鼠忌器,未敢打草驚蛇,本想向北大營求援,誰知正遇見北大營在九門外嚴陣以待,才知道京中可能出事,好在北大營事先得了方大人的提醒,臣倉促之下只好命九門暫下禁空網,同時放北大營入城,幸而皇上洪福齊天,有驚無險——也多虧方大人准備周全。」 方欽臉皮一抽,感覺呂家黨的眼神已經快把自己燒穿了,他從頭到尾又是裝病又是匿名,甚至讓王裹沖到前頭,就是為了低調行事,藏在別人後面才是最安全的,最好讓呂常根本想不出這裡頭有自己的事。誰知顧昀一把軟刀子捅過來,直接把他穿在了火上烤,呂常方才只是胡亂懷疑,被這一句話坐實了,震驚之餘,恨得想把方欽剝皮抽筋。 李豐這才知道北大營不是跑得快,而是早就在九門外等著了,一時更懵:「北大營又是怎麼回事?」 方欽只好暫時將顧昀這個巨大的意外擱置在一邊,連同一位北大營偏將,斟詞酌句地從其妹方氏的家書講起,旁邊有個目眥欲裂的呂常,李豐又多疑心重,方欽雖然自信此事計劃深遠,自己絕沒有留下一點不利證據,但一個弄不好還是可能引火焚身,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 李豐越聽越頭大,越聽越驚心,此事牽涉之廣,內情之復雜隆安年間絕無僅有,文武百官大氣也不敢出地跪了一片,北大營已經臨時將街邊戒嚴,以免不該有的話流傳到市井之中。而方欽的赤膽忠心還沒有表達完,北大營便收拾了楊榮桂一干人等。 楊榮桂在約定的地方沒等到呂常的捷報,卻等來了北大營的包圍圈,當時就知道大勢已去,剛開始本想以雁王為質,誰知新任北大營統領鐵面無私,只道雁王自己的嫌疑還沒洗干淨呢,不管不顧地一箭放倒了挾持雁王的反賊,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起帶進了城中。 除「雁王」這位皇親國戚有特別優待之外,其餘人等一律五花大綁,押上祈明壇。 楊榮桂一路都在琢磨怎麼辦,此時膝蓋還沒著地,他已經開始先聲奪人地喊起冤來。 江充上前一步喝道:「你勾結反賊起兵叛亂,有什麼臉面喊冤?」 楊榮桂以頭觸地,嚎突道:「冤枉,皇上!罪臣世受隆恩,豈敢有負聖上?此事從最開始就是朝中雁王黨污衊臣等,罪臣家中金銀相加沒有百兩,國家危難時全已經換成了烽火票,所謂貪墨、禍國殃民根本是無稽之談,不信您下令抄罪臣的家!臣待皇上一片忠心天地可表,請皇上明鑑!」 李豐的聲音低得彷彿從喉嚨裡擠出來的:「哦?照你這麼說,你私自上京,難不成是來救駕的?」 楊榮桂當場顛倒黑白道:「朝中雁王一黨,一手遮天,欺君結黨,無所不為,罪臣清白無辜,被小人搬弄是非,連內弟呂侍郎都不肯相信罪臣,幾次來信逼問,為小人所趁,竟被奸王一黨攛掇著犯下大錯,臣遠在江北,知道此事時已晚,情急之下只好扣下雁王,一路押解上京……」 李豐截口打斷他:「小人是誰?」 楊榮桂大聲道:「就是那戶部尚書方欽為內弟獻上『黃袍加身』之計!」 方欽怒道:「皇上,叛黨懷恨在心,無憑無據,分明是含血噴人!」 王裹忙跟著幫腔:「楊大人倘若真的上京勤王,身邊就帶這麼幾個人嗎?方才安定侯分明說揚州城內官兵聚集!」 呂常痛哭流涕:「臣冤枉!」 沈易身上第一層冷汗方才被涼風吹飛,目睹隆安年間最規模龐大的一場狗咬狗,整個人已經驚呆了,第二層冷汗忙不迭地排隊而出,簡直不知道暈頭巴腦的自己到底是怎麼全須全尾地穿過這些層層疊疊的陰謀詭計的。 李豐:「都給我閉嘴!帶雁王!」 被人遺忘已久的「雁王」與「徐令」被人推到御前,李豐目光陰沉的注視著面前的人,冷冷地道:「阿旻,朕要聽你說,怎麼回事。」 那「雁王」弓著肩縮著脖,整個人哆嗦成了一團,往日俊秀深沉的五官氣質一變,竟憑空帶了幾分猥瑣氣,嚇成了一隻人形鵪鶉。別人沒什麼,張奉函先急了,上前猛一推「雁王」肩頭,急道:「您倒是說句話呀!」 這時,離奇的事發生了,當年踩在玄鷹背上一箭射死東瀛奸細了痴的雁王居然被奉函公這麼個糟老頭子推了個大跟頭,踉蹌著匍匐在地,一側的肩膀摔變形了! 眾人都驚呆了,不知是奉函公喝了紫流金還是雁王變成了泥捏的。 好半晌,北大營統領壯著膽子上前一步,試探著伸手在「雁王」變形的肩膀上碰了碰,回道:「皇上,此物好像……」 李豐:「什麼?」 北大營統領道:「……是個墊肩!」 說話間,「雁王」抬起了頭來,只見那張臉上涕淚齊下,鼻子和下巴分兵兩路,各自往左右歪曲,一張俊臉南轅北轍地分裂開來——哪裡是「雁王」,分明是個不知哪裡來的妖魔鬼怪! 北大營統領震驚之餘,上手三下五除二地將此人外袍扒開,只見他兩側肩膀,胸口後背都塞了可以以假亂真的軟墊,腳下靴子中至少藏了五六寸的內墊,假鼻樑、假下巴與人皮面具往下一扯,分明是個五短身材、獐頭鼠目的陌生男子。 李豐這輩子沒見過這種大變活人,倒抽了一口涼氣:「你是何……何人?」 沈易覺得皇上中間有一瞬間大概是想喊「你是何方妖孽」的。 那男子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只見他口中舌頭已經被割去了。 再看旁邊那「徐令」,扒開頭發,頭皮上也能找到一層人皮面具的接縫。 呂常:「……」 楊榮桂:「……」 這兩人分明是楊榮桂派去看守雁王和徐令的,什麼時候被人割了舌頭弄成了這樣?真的雁王呢?莫非這麼長時間以來,真正的雁王和徐令一直混在他手下隊伍裡假裝侍從!楊榮桂惶急地回頭去找尋,後面一堆被北大營押來的隨從裡果然少了兩個人! 什麼時候沒的他一點也不知道! 一時間,連方欽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滿心陰謀的方大人不由自主地懷疑起來,楊榮桂別是真的早跟呂常拆夥了吧? 李豐實在看不下去了,抬腳要走,腳什麼時候麻的都不知道,一邁步就晃了一下,要不是旁邊還有個顧昀,當今天子就要斯文掃地地摔個狗啃泥了。 「皇上,」顧昀在旁邊耳語道:「臣背著您下去吧。」 李豐心頭狠狠地一震,當他看向顧昀的時候,一時幾乎有些恍惚,身邊這個人好像這麼多年都沒怎麼變過——並不是說顧昀還保持著十來歲的半大孩子面貌,而是他那眼神。經年以往,所有人都摻了不知幾多算計與深沉,只有那雙熟悉的桃花眼裡,依稀存著當年身在一片鱗甲中偷偷沖他笑的促狹與風流。 李豐搖搖頭,不肯在眾目睽睽之下示弱讓人背著走,只是扶著顧昀一隻手臂,緩緩走下一片狼藉的祈明壇。 內侍掐著尖細的嗓子叫道:「起駕,回宮——」 蒼茫夕照,悠悠地垂到皇城邊緣,將萬千鱗次櫛比的琉璃瓦映得一片血紅。 終於還是落下去了。
這注定會是個不眠夜。 呂氏一黨被風卷殘雲似的拿下,全部下獄候審。方欽等人雖救駕有功,有驚無險地暫時未受牽連,這結果也與他們謀劃的大相徑庭,被搞了個灰頭土臉。而整個事件的漩渦中心雁王卻依然不知在什麼地方,生死不明。 隔天正趕上要開大朝會的日子,朝會臨時取消,太醫院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匆匆進出皇宮,顧昀和沈易在宮裡待了一宿,第二天凌晨才披著初秋微涼的晨露離開。 顧昀的鼻尖好像依然縈繞著深宮中的藥湯味,他的鼻子格外靈,也樂於欣賞各式各樣的味道,美人身上甜而不膩的脂粉香,盛夏風中豐潤芬芳的草木香,俊俏少年身上清新寧靜的草藥熏香……只是唯獨不喜歡藥湯子味。 特別是門窗緊閉時悶在屋裡那股凝滯不動的藥湯味,沉悶而揮之不去,好像一團泥潭,能把活生生的人拖進去。 經此一役,兩人並肩而行,各自心力交瘁,誰也沒吭聲,一路出了宮,沈易才不放心地問道:「你眼睛怎麼樣?」 顧昀搖搖頭。 沈易也不知他搖頭是說「沒事」還是「不怎麼樣」,想了想,覺得顧昀家裡也沒個人照顧他,便令車夫往自己家方向趕去。京城戒嚴狀態還沒解除,青石板上兩側無人,掀開車簾只聽得見馬車「轆轆」的聲響,沈易疲憊地舒了口氣,扶了扶頭頂上微微晃動的汽燈。那燈光照出顧昀臉上大片的陰影,他雙眼下隱隱含著青色,兩頰有些凹陷,上了車就雙手抱在胸前靠在一邊閉目養神,也不問沈易要把他拉到哪去。 直到車子到家,沈易才把他推醒,就這麼一會工夫,顧昀居然還真睡著了,睜眼的一瞬間有點迷糊,下車吹了點晨風才清醒過來,他眯起眼看了看沈府的大門,說道:「剛才亂哄哄的,我好像聽別人說了一句,沈老爺子病了?」 沈易乾咳一聲,在大門口也不太好實話實說,只好沖他擠眉弄眼地笑了一下。 顧昀會意:「我這探病的今天空著手……」 沈易苦笑道:「這倒是無妨,你把他兒子全胳膊全腿地帶回來,就已經算個大禮了……你給我閉嘴!」 後面那句是對沈家大門前那尊神鬼莫測的門神鳥吼的。 今天門神八哥鳥似乎心情頗佳,本沒打算發威,正伸著脖子好奇地盯著顧昀看,誰知才剛少許撲騰了一下翅膀就遭到了斥責,頓時怒向膽邊生,嗷嗷叫著迎客道:「畜生!小畜生!一臉晦氣樣,今天死,明天埋!」 沈易:「……」 他們家這祖宗只認沈老爺子,見了沈老爺子就「老爺恭喜發財」,對其他兩條腿的活物則一概是「畜生來戰」的態度。 顧昀面不改色,看來不是頭回挨罵,他那手指扣在一起,駕輕就熟地一彈,一道勁風就打在了鳥嘴上,那八哥給他這一「巴掌」打得在籠中翻了兩個觔斗,羽毛掉了一地,立刻欺軟怕硬地蔫了,啞然半晌,捏著細細的嗓音委委屈屈地道:「郎君大吉大利,金榜題名!」 沈將軍真快要無地自容了。 顧昀笑了一下,轉身要往院裡走,不料他才一轉身,那鳥立刻變臉如翻書,惡狠狠道:「呸!呸!」 按道理來說,百十來斤的一個大人實在不該和這二兩重的扁毛畜生一般見識,可惜安定侯不講道理,聞聲立刻退回兩步,一伸手把門樑上的鳥籠子摘了下來,打開鐵籠門便將那門神掏了出來,對沈易道:「跟你家老爺子說,這玩意我帶走了,改天賠他只新的。」 沈易早就受夠了,忙感激涕零道:「好,沒問題,大恩不言謝!」 門神大駭,渾身羽毛都炸了起來,尖叫道:「謀殺親夫啦——嘎!」 ……它被顧昀掐住了脖子。 這一嗓子叫醒了打盹的看門老僕,老僕揉揉眼,一見顧昀來了,忙引路迎客,又是一番雞飛狗跳。 進了內院,沈易四下一掃,見遠近無人,這才壓低聲音問道:「雁王殿下到底在什麼地方?」 顧昀緩緩地搖搖頭。 沈易吃了一驚:「你也不知道?」 「在揚州就斷了聯系,」顧昀一隻手拎著鳥,另一隻手用力掐了掐眉心,很快將自己眉心處掐紅了一片,他先將去路行程同沈易簡單說了一遍,又道:「他找小曹假扮成自己在楊榮桂那虛以委蛇,自己暗度陳倉,聽我留在他身邊的親衛說,好像是去一個江湖幫派裡找尋流民證人,途中只捎了一封短札說『安好勿念』,讓我們回京不必管他,之後再沒有聯系過。楊榮桂以他的名義造反,我必須得回來替他周旋一二,只好留了幾個人在那邊,也託了鐘將軍暗中派人查訪,但是至今也……」 鬧了半天那邊還懸著心呢。 沈易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伸手按了按顧昀的肩膀:「雁王的能耐你不知道嗎?你看他面也沒露,心裡都有譜,就知道肯定沒事。再說他從小就跟著鐘老他們天南海北地跑江湖,什麼沒見過?沒事的。」 顧昀擰在一起的眉心沒有要打開的意思。 沈易只好轉移話題道:「皇上怎麼樣?」 顧昀嘆了口氣:「倒是沒受傷,太醫只說是怒極攻心,得靜養——不過說實話,『靜養』這倆字我聽得耳根都起繭了,大夫們好像對付誰都是這倆字,要真能養誰不養?」 沈易小心翼翼地問道:「他那時候叫你進去,沒說什麼吧?」 顧昀沉默了片刻:「說了,他問我『若暴雨如注,大河漲水,走蛟可會長角』。」 沈易頓時屏住了呼吸——走蛟長角是成龍之相,這話暗指誰不言而喻:「你……」 顧昀道:「我說『蛟或是龍,在民間傳說中本為近親,呼雲喚雨、潤澤大地,都是一樣的,可縱使神蛟,倘若為了長角化龍讓大河漲水,棄兩岸於不顧,那豈不是興風作浪嗎?想必也是條前科纍纍、為禍鄉裡的惡蛟』。」 沈易:「……你是這麼和皇上說的?」 顧昀:「唔。」 其實李豐還跟他說了別的——本來正當壯年的男人靠在床頭的時候,忽然間有點日薄西山的意思,李豐毫無預兆地問道:「先帝駕崩之前,和你說過什麼?」 先帝說了好多,顧昀至今想來其實全都歷歷在目,聽李豐問起來,他略一思量,挑了一句最安全的,回道:「先帝囑咐臣,『萬事過猶不及,要惜福知進退』。」 李豐聽了愣了愣,轉頭望向方才蘇醒的晨曦,將「過猶不及」四個字念了幾遍,隨後不著邊際地說道:「……阿旻跟朕說過,他小時候被蠻女虐待的事,皇叔知道嗎?」 饒是顧昀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時也有點懵,沒明白李豐是什麼意思。 那時,窗外正好有只小鳥不慎將樹杈踩斷了,嚇得撲棱棱地上了天,李豐被那動靜驚醒,臉上那種茫然而倦怠的神色驀地散了,他回頭看了顧昀一眼,目光中似乎含著好多話,但是最後也沒說什麼,只是揮揮手讓他離開了。 沈易在他耳邊感慨道:「君心難測,人心也難測。」 顧昀回過神來:「累。」 「可不是嗎,」沈易十分有同感道:「無法無天的,狗急跳牆的,渾水摸魚的……我覺得還不如在邊關打仗——其實在靈樞院當長臂師的時候最省心。子熹,我有時候看這京城真跟盤絲洞一樣,到處都是險惡,要嘛乾脆咱倆撂挑子吧,找地方盤個小鋪子,合夥做點小生意,餓不死得了,也不用看誰的臉色。賣點什麼……嗯,就賣長臂師的工具和機油,你說好不好?」 「有病嗎?」顧昀白了他一眼,「一天到晚把自己搞得油乎乎的,再伺候一幫一樣油呼呼臭烘烘的客人——我可不干。要賣也賣胭脂水粉,每天迎來送往地看看美人也是好的。」 沈易一聽,假正經之心立刻泛濫,皮笑肉不笑諷刺道:「你胸懷這麼大的志向,雁王殿下知道嗎?」 顧昀跟著笑了,但是只笑了一下,很快就笑不下去了,在沈易面前沒怎麼費心掩飾地露出憂色來。 長庚現在人在什麼地方? 就算他真的能有驚無險地歸來,李豐那邊又會該怎麼說?經此一役,那兩兄弟對彼此還能毫無芥蒂嗎? 沈易冷眼旁觀,見話題一繞回到雁王身上,顧昀就連裝都裝不下去了,他從未見過顧昀對誰用過這麼重的心,一時有些心驚,有點不敢往下說了。 近年來世情其實十分混亂,民間有些地方十分奔放,大有效仿洋人、拋開男女大防的苗頭,同時,一些大儒世家又變本加厲地死守舊體統,大呼禮樂崩壞,對門人子女的禁錮越發緊。 可不知怎麼的,沈易總覺得這世道有些無情——前者三天好了,兩天掰了,拋開父母之命媒妁之約,婚姻大事上其實人人心裡都有小九九,就算別人不管,自己也會算計,到最後依然是捏著鼻子門當戶對湊合過活。 後者更不必說,適齡婚配不過是依著古禮走一番流程,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人給強按在一起,跟豬馬牛羊配種無甚區別。 花好月圓、美滿如璧,好像都得瞎貓碰死耗子,人間深情只有那麼少的一點,瘋子拿去一些,傻子拿去一些,剩下的寥寥無幾,怎麼夠分? 像雁王和顧昀這樣的實屬罕見。 雖然兩人都不怎麼在外人面前表露太多,但以沈易對顧昀的瞭解,倘若不是割捨不掉,顧昀萬萬不會踩過義父子的那條線。沈易一想就忍不住覺得心驚膽顫,老母雞病又犯了,於是小聲問道:「子熹,不是我烏鴉嘴,但你想過沒有,萬一你們倆之間將來有點什麼問題,你打算怎麼收場?」 顧昀半天沒吭聲,但是這一次,他總算沒有顧左右而言他,快要走到後院的時候,顧昀忽然幾不可聞道:「想過,不知道。」 沈易竟一時無言以對。 哪怕是天崩地裂的山盟海誓,聽在他耳朵裡,大約也沒有這五個字那麼石破天驚了。 進了後院,只見傳說中正臥床不起沈老爺子正在生龍活虎地打拳,全然沒有要死的意思,顧昀來訪讓他老人家頗為欣喜,拉著他要講養生心得,還盛情邀請顧帥來跟自己推個手。沈易生怕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老爹被顧大將軍推到墳頭上,忙一頭冷汗地阻止了這番邀請,將顧昀帶去休息。 顧昀一覺睡到了下午,還沒來得及醒盹,便被闖進來的沈易拽起來:「皇上急召你進宮。」 顧昀匆匆趕到宮裡,先被一個自己派到長庚身邊的親衛給晃了眼,那親衛一看就經過了長途跋涉,狼狽得不行,身上帶著傷,還有血跡。顧昀心跳陡然快了幾拍,艱難地潤了潤嘴唇,勉強按捺住心緒,飛快地給李豐行了禮。 「皇叔快免禮,」一臉憔悴的李豐撐著病體爬起來,轉向那親兵,「你說雁王那邊是什麼情況?」 那親衛一低頭,對顧昀道:「屬下奉大帥之命,隨行保護雁王殿下與徐大人暗查江北疫情,楊榮桂那奸賊意圖不軌,我們前往江北大營報信,一度與雁王失去了聯系。後來楊榮桂金蟬脫殼北上,大帥不確定雁王是被其挾持還是自己另有辦法脫身,便一方面帶人回京,一方面將我等留下在揚州府試著搜尋雁王蹤跡……」 這番話是顧昀提前交代的——其實親衛們是長庚入沙海幫的時候留在揚州府的。後來顧昀北上京城,實在放心不下長庚,便仍將他們留在揚州,讓他們繼續搜尋長庚的下落。 顧昀皺了皺眉,心裡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楊榮桂手裡的人是假的,」李豐插話道:「這麼說你是有阿旻下落了?」 那親衛從懷中取出一封信:「皇上請看。」 信封上是長庚的字跡,與他平日裡的工整相比,略有些潦草,還沾了血跡。 顧昀指尖微微發麻,突然明白當年京城守城時,長庚跑來給他包紮傷口時的「暈血」是怎麼一個心情了。 李豐接過去,越看眉頭皺得越緊,過了好一會,他居然嘆了口氣,沒吭聲,轉手將信遞給顧昀。 顧昀大概用盡了全力,才使自己看起來不顯得那麼惶急而迫不及待。 那信中開頭還算正常,基本是胡說——編排了一通自己怎麼機智地金蟬脫殼,怎麼從楊榮桂手裡逃脫,後來陰差陽錯地落在沙海幫手裡,並發現江北流民一部分被楊榮桂秘密關押迫害,一部分入了匪幫,雁王為求人證,便決定跟徐大人一起潛入匪幫調查此事……想來徐令那書呆子已經被長庚哄得指東不打西了。 後面內容卻不對了—— 長庚寥寥幾筆,交代了他在沙海幫所見所聞種種,楊榮桂無法無天得有點聳人聽聞,然而就在他剛剛說服了一群沙海幫的匪人隨他進京面聖時,沙海幫內部出了問題。 盡管接收了不少流民,但匪幫畢竟是匪幫,對官府懷有天生的惡意,有一些悍匪懷疑雁王入沙海幫是不懷好意,為了招安而來,三番兩次爭論越來越激烈,乃至於幫內多方勢力有了沖突。匪幫裡也有好多熱愛挑撥離間的攪屎棍子,當地民怨本來就深,很快挑出了事端,引發了暴民叛亂。 長庚在信中叮囑說,暴民雖然看似聲勢大,但火機鋼甲有限,不見得能招架得住江北大營的正規軍,只是如此一來,事態必然擴大,民怨也必然更深,武力壓制是下下策,因此盡量別讓江北大營介入,他說自己會在其中周旋,盡可能收拾民心,平復民怨。 顧昀看到這裡,真是殺人的心都有了——這他娘的不是胡鬧嗎? 這也能叫「安好」?! 那親衛開口道:「大帥,王爺有命,屬下不敢不遵從,只是態勢愈演愈烈,楊榮桂走後,他手下城防官兵群龍無首,被那些暴民折騰得左支右絀,有的暴民有親朋好友死在楊榮桂手上,仇恨當地官府,手段殘忍,對俘虜官兵常加以酷刑折磨致死,眼看難以收拾,鐘將軍命我等速來報朝廷,請皇命。」 李豐問道:「那阿旻人呢?」 親衛跪了下來:「……回皇上,雁王殿下……雁王殿下託人輾轉送出這封信以後,就再沒有消息了,當時偷偷送信的是個僧人,那僧人所在的廟第二天就被燒了。」 顧昀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李豐也被這接連意外的變故打懵了。
長庚睜開眼睛的時候,週遭一片漆黑,附近會反光的只有瞭然大師那顆光頭。他剛一動,狼狽不堪的徐令就撲了過來,大呼小叫道:「王爺!王爺您可醒了!王爺您還認識我嗎?王爺……」 沒嚷嚷完,徐大人自己先哽咽起來,他對著長庚孝子賢孫似的狠狠抹了一把眼淚,不料越抹越多,最後乾脆自己坐在一邊嗷嗷地哭了起來。 長庚:「……」 這穿耳魔音與他家顧將軍的笛聲很有異曲同工之妙,長庚耳畔被他震得嗡嗡直響,此時此刻,他無比慶幸瞭然大師是個啞巴。啞巴不但不會聒噪,還十分體貼地將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徐大人勸住了。 然後他湊近了沖長庚比劃道:「此地靠近江北大營,十分安全,木鳥放出去了,孫大哥手下那位小兄弟也已經想辦法帶著王爺的信物接觸江北大營了,倘若不出意外,鐘將軍很快就能找過來,王爺放心。」 和尚雖然時常裝神弄鬼又不愛洗澡,但不愧是臨淵閣高徒,一年三百六十多天裡,總有那麼兩天能靠得住。長庚有些吃力地點了一下頭,深刻地體會了一把什麼叫「陰溝裡翻船」,忍不住想苦笑。 那日長庚將侍衛甩下後,便帶著徐令前往沙海幫,可惜運氣不太好,來得很不是時候——他們前腳剛跟著孫老闆來到沙海幫的分舵,正在去總壇的半路上,那廂烏合之眾一樣的叛軍已經傾巢而出了,正好和他們走了個對頭。 其實及至此時,長庚心裡雖然「咯磴」一下,但也並沒有太緊張。 憑他此時對江北環境的瞭解,這場叛亂並未出乎他的意料。狗急跳牆兔子急了咬人,誰都知道造反是殺頭誅九族的大罪,可是倘若九族盡去,自己朝不保夕,根本連活都活不下去了,那還能怎麼樣呢?窩囊死也是死,事敗抓去殺頭,反正也不可能殺兩遍,那還不如揭竿而起,起碼死得其所、青史留名了。 江北逃出來的流民確乎已經到了要反的境地。 不過長庚也不是神仙,他能推斷出流民很可能有這麼一出,但不可能知道人家打算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造反。不過當時,長庚也只是感覺自己來得不巧而已。 雁王什麼風浪沒經歷過?他並沒想過自己可能會控制不住局面。 當時長庚心裡有數,這種被活活逼出來的暴民叛亂並不難解決。一來,朝廷和造反的人都知道,紫流金時代打仗,不是靠二三高手十步殺一人就能打出什麼名堂的——火機鋼甲才是關鍵,就算是絕代名將如顧昀,在彈盡糧絕時恐怕也翻不出花來。沙海幫這種江湖匪幫哪怕做得再大,只要沒有火機鋼甲和自己的紫流金來源,也絕不是江北大營的對手。 他們逼不得已造反,無外乎是為了向朝廷討一條活路而已。 這條活路長庚來之前就已經替他們准備好了,再悍不畏死的人也會留戀一線生機,有了這一線生機,誰願意跟江北大營硬碰?誰願意當雞蛋去碰石頭? 而帶長庚他們入沙海幫的孫老闆雖然說話難聽,態度奇差,但是個明白人,行事也不魯莽,眼看幫內這陣仗,當機立斷瞞下了長庚和徐令的身份——在這種群情激奮的情況下,天上掉下一個雁王爺不但不能安人心,反而會點燃叛軍的怒火,倘若真有不長眼的不分青紅皂白扣下雁王要挾江北大營,那雙方就真不好收場了。 孫老闆本人和長庚的想法不謀而合,他們都不想用這些可憐人的命白白地去填江北大營那本該對准洋人的炮口——就為了讓朝廷聽一個聲嘶力竭的響。 因此長庚和徐令依然假裝是南方來的義商,孫老闆幫著遮掩,同時,一直在江北混在流民中普度眾生的瞭然和尚也恰好在沙海幫中,借著瞭然之前建立的關系,他們很順利地和叛軍首領階層接觸起來。 眾所周知,雁王有一條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三寸不爛之舌,除了面對顧昀時總是發揮失常,其他時候戰鬥力卓絕。只要他肯,糊弄誰都一糊弄一個准,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裡,長庚已經基本控制住了局面,本來幫內群情激奮,後來眾人已經能坐下來權衡利弊了。沙海幫包括孫老闆在內的「四大王」,除了一個跟朝廷不共戴天的刺頭,其他三個都被長庚說動了,願意先派人試著和朝廷接觸。 但是就在這時候,本來一直只是在暗中搜索雁王下落的江北大營突然動了,氣氛陡然再次緊張。長庚知道,恐怕假雁王已經到了京城,那頭東窗事發,自己在揚州失蹤成了大家都知道的事,涉及親王,江北大營不得不由暗轉明,做出態度。 長庚一方面安撫著沙海幫的叛軍,一方面親自擬了一封摺子,想讓江北大營暫時不要輕舉妄動,省得他功虧一簣。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人倒楣的時候正經是喝涼水都塞牙,雁王一行自打進了匪窩開始就沒順利過——沙海幫密謀叛亂後,為了安全起見,實行狡兔三窟策略,十天半月就更換一次總壇地點,此時,總壇正好搬到了江北的一團小丘陵中間,背靠著一座礦山——江北一帶這樣的礦山不算十分稀有,倘若此時長庚身邊有個術業有專攻的長臂師,就會提醒雁王注意這些小礦山,因為靠山的地方木鳥很可能飛不出去。 有些礦山會讓司南等物也失效,那臨淵木鳥縱然做得精巧,核心其實不過是腹中特殊的磁石,木鳥只有飛在空中的情況下才能通過高度避開繞開干擾,沒放飛的時候,在這種礦山上轉一圈,所有木鳥腹中磁石立刻都得廢。鳥飛不出去,沒轍,長庚只好用了個笨辦法——讓瞭然和尚親自跑腿去傳信,傳出去的信就是顧昀的親衛送到京城裡的那一封。 結果這時候又出了岔子。 四個叛軍首領普遍沒讀過幾天書,欣賞水準十分接近愛在城隍廟裡聽話本書的老農,分別以「天地人鬼」自稱,什麼「天王」「地王」的,叫起來分外讓人起雞皮疙瘩。孫老闆是「人王」,其中的「天王」就是那個格外窮凶極惡,跟朝廷有深仇大恨的刺頭。 刺頭本來說話算數,大家都要跟著他造反,這會突然莫名從「老大」變成了「頑固少數派」,他仔細一琢磨,認為是孫老闆這個始終不願意對抗江北大營的「人王」出了問題,於是對「貪生怕死」的孫老闆起了芥蒂,買通了孫老闆身邊一個心腹手下,准備要抓孫老闆的小辮子,整死他。 結果也不知怎麼的那麼巧,這被買通的人蹲點蹲了五六天,孫老闆的小辮子沒抓住,卻看見了瞭然那和尚深夜鬼鬼祟祟地離開總壇,跟朝廷的人接頭。 天王一看,鬧了半天這麼長時間以來跟他們稱兄道弟的好兄弟居然是朝廷鷹犬,立刻氣瘋了,本來就不多的信任也跟著頃刻間土崩瓦解。長庚當機立斷,一發現身份洩露,立刻在天王找上門來質問之前,率先將匪幫中有頭有臉的都請過來,自己承認了欽差身份——雖然時機並不算十分成熟,但好歹比被人咋咋呼呼地揭穿強。長庚當然能殺了天王,可是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活法,這些擲杯屠狗之徒並不像朝中人那麼會識實務,處理不好可能會激起反彈。 剛開始土匪窩在天王有意煽動下炸了窩,七嘴八舌地聲討成一團。雁王光棍地拿出一把柴刀往桌上一戳,冷冷地道:「那就按規矩來,三刀六洞。」 這一手鎮住了大多數人,卻糊弄不了真正的悍匪,天王被他激起了狠意,二話不說拎起柴刀捅了長庚一刀,長庚知道不扛著沒法收場,硬是沒躲。這一見血,叛軍們也都傻了,尤其幾個大首領,心裡都清楚——雁王殿下絕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沙海幫中,否則他們不反也得反,不死也得死,到時候就沒有迴旋的餘地了,因此紛紛圓場制止,天王更怒,當場宣佈要帶人退出沙海幫。 幫內內訌,造反恐怕是要不了了之,孫老闆連夜派人護送長庚他們離開,途中遭遇幾波天王手下的截殺,孫老闆留給他的人手幾乎折損殆盡。 瞭然這種能把自己關在重甲裡爬不出來的貨色基本是拖累,徐令則完全是個拖累,對高手而言,哪怕是孤身一人闖龍潭虎穴,也比帶著幾個拖累逃命來得輕松,長庚身上本就有傷,多少年沒這麼狼狽了,他為了護著徐大人,胸口極凶險的地方又添了一道皮肉翻起來的刀傷,好在自己是陳姑娘半個徒弟,好歹把血止住了。 瞭然和尚用樹葉包著一點溪水,喂長庚服下,又將他隨身的金瘡藥翻出來,重新包了一次傷口。長庚喝了水,輕輕舒了口氣,攢了點說話的力氣,便強打精神,拍拍自己身側,對徐令玩笑道:「明瑜過來,坐這——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趁我還沒斷氣,你先節節哀。」 徐令斯文掃地地以袖子拭淚,連說了好幾聲「慚愧」,哽咽道:「是下官拖累王爺了。」 長庚聞言輕輕地笑了一下:「上次洋人圍城,明瑜兄自己私下裡發憤圖強,學了一口番邦話,這回又是想怎樣?回去學一身胸口碎大石的武藝嗎?」 徐令:「……」 長庚:「你看瞭然大師就不哭,坦然得很。」 和尚厚顏無恥地打手勢道:「貧僧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仰仗王爺保護,回去定然親手給王爺點個長明燈,天天給你添油念經。」 「那可真謝謝大師了,您寶相莊嚴,尊口一開,我恐怕就得夭壽,」長庚艱難地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勢,一條冷汗立刻順著耳畔淌下來,他急喘了幾口氣,對徐令道:「這些日子傳得沸沸揚揚的……那件事,沙海幫的土匪都開始議論了,楊榮桂以我的名義造反,縱然咱們清清白白,肯定不會被他們抓到什麼把柄,但是……瓜田李下……嘶……大師,你不會說話,眼也不好嗎?」 沒什麼眼力見的瞭然和尚聞言,忙和徐令一左一右地按住長庚,小心翼翼地避開他的傷口,給他翻了個身。 「唔,瓜田李下……說不清楚。」長庚這才忍著傷痛將後半句話補上,「江北流民的事,都已經到了這步田地,咱們不能半途而廢……與其急著回去找皇上辯白,不如徹徹底底地留在這邊解決事端,到時候我還能借著這點皮肉小傷暫時避嫌離開一陣子。」 徐令眼看他剛包好的紗布下又滲出血來,再聞聽那滿不在乎的一句「皮肉小傷」,對雁王一片敬佩之心簡直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比京城的奉函公也不遑多讓了。他正要誠摯地表達一下自己的心跡,就在這時,瞭然和尚突然臉色一變,擺手制止了徐大人,側耳貼在地上,片刻後,他沖長庚打手勢道:「來了少說數十人,快馬加鞭,是哪方面的人?」 誰也無法判斷,來者究竟是鐘將軍還是天王手下的瘋狗。 長庚一手按著徐令的肩膀,勉強將自己撐起來,徐令吃了一驚,正要開口阻止,長庚一伸手打斷了他:「噓——」 他臉上方才刻意的輕松自在散了個干淨,眼睛亮極了,凝聚的目光好像個受傷的獸王,哪怕血流遍地,也隨時帶著一擊致命的獠牙。 長庚扣住了手中一把不知從哪個土匪手裡搶來的長刀,蒼白的手背上青筋畢露,反而看不出一點重傷下的孱弱,只讓人覺得悚然。 徐令不由屏住了呼吸。 突然,長庚微微側了一下耳朵,隨後,他幹裂的嘴角露出一個不怎麼明顯的微笑,伸手整了整自己散亂狼狽的衣襟,將手中刀扔下了,篤定地對徐令道:「去看看來的是哪位將軍,出去迎一下,就說我有請。」 徐令一呆:「王爺您怎麼知道……」 「沙海幫那群人哪有這麼整肅的馬蹄和腳步聲?必是江北大營的將軍來了。」長庚好整以暇地用破破爛爛的外袍掩住胸腹間可怕的傷口,依然風度翩翩地說道:「恕本王微恙在身,失禮了。」 瞭然:「……」 雁王這裝模作樣的本事也算是得了顧帥真傳。 徐令對他服得五體投地,此時哪怕雁王放個屁他也無條件地相信,立刻迎了出去。 長庚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荷包,裡面除了安神散之外還有一些應急的藥,他手指微顫抖地取出一片麻葉子,暗自扣在手中,打算要是真疼得受不了,就嚼一片應急,然後謝絕瞭然和尚的援手,自己撐著長刀站起來。 就在這時,他聽見徐令叫了一聲:「王爺,是……」 話沒出口,來人已經在尖銳的馬嘶聲中大步闖了進來。 長庚:「……」 那逆光而來的居然是本應已經回京的顧昀! 長庚腳下一個沒站穩,長刀「嗆啷」一聲尖叫,他整個人往前撲去,被顧昀一把接住。只見方才那「腥風血雨我自閒庭信步」的雁王殿下突然就「傷來如山倒」了,鎮定自若的「獸王」成了嬌弱的病貓,一隻手軟軟地自顧昀肩上垂下去,氣如游絲地小聲哼唧道:「子熹,好疼……」 長庚說完這句話,好像把一身傷痛都吐了出來,整個人都空了,差點直接暈過去,看見顧昀的一瞬間,他那硬梆梆的脊樑骨就酥了,被抽出去了,一絲力氣都提不起來。然而盡管這樣,他還是沒捨得閉眼,靠在顧昀肩上拚命平復了片刻,有意無意地抓住了顧昀肩上的衣料。 血流得太多,長庚渾身發冷,只有顧昀身上傳來的一點體溫與熟悉的清苦藥味,讓他恍惚間不由得想起初見顧昀時的情景,一時有點不知今夕何夕,喃喃問道:「……還有酒嗎?」 徐令這時才屁顛屁顛地跟上來,忙要搭手:「大帥,我來幫……」 這位書呆子被不幸聽到了全場的瞭然大師一把薅住了。大師人在紅塵檻外,聽見雁王迷糊中幾句話,當場被裡面蘊含的內涵震驚了。 顧昀沒吭聲,穩穩當當地把長庚抱到了車上,眉頭緊鎖地吩咐道:「請軍醫來。」 說完,他摸出一個水壺——急行軍或者遠征的時候,將士們身邊的水壺裡裝的不是純水,裡頭摻了一點鹽,這最早是跟沙漠中的行腳商人學的。 顧昀讓長庚枕在自己身上,睜眼說瞎話道:「酒來了,張嘴。」 長庚只是有點恍惚,還沒完全糊塗,倘若來的不是顧昀,搞不好他還能再殺一隊窮凶極惡的叛軍,配合地喝了幾口,輕笑了一下:「騙我。」 顧昀不單騙他,還有心把他吊起來揍一頓,讓他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可一見了真人,他心疼得胸口都麻了,哪裡還發得出脾氣?雁王在外面無論怎麼翻江倒海,都沒在他眼皮底下傷成這樣過,顧昀面無表情地僵坐了片刻,小心地挑開他胸前的衣襟看了一眼,一股猙獰的血氣立刻撲面而來,顧昀的胸口劇烈地起伏了一下,平生第一回知道手哆嗦是什麼感受。 長庚彷彿能感覺到他起伏的心緒,他一時嘗到了撒嬌的甜頭,不肯甘休,在顧昀耳邊火上燒油道:「真怕見不著你了……」 顧昀微微閉了閉眼,臉頰繃得死緊,手上的動作極輕柔,怒火都壓在了舌尖上,冷冷地說道:「恕我眼拙,沒看出算無遺策的雁王殿下哪裡怕了。」 長庚借著車簾掩映,用側臉在顧昀肩頸間輕輕地蹭了蹭,話音有些含混地小聲說道:「要真是那樣,你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滾』了,我死也不會瞑目的。」 顧昀:「……」 他覺得懷裡的人好像一株可惡的藤蔓,伸著一根要命的小枝條,沒完沒了地往他心窩裡戳。外面有由遠及近的馬蹄聲傳來,一個漢子操著傳令兵的大嗓門叫道:「大帥,軍醫這就來了!」 長庚好像疼極了,又不敢聲張,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極輕極緩地抽了一口氣,露出突兀蒼白的脖筋。顧昀又怒又心疼,於是面沉似水地低下頭,借著車簾的遮擋,火冒三丈地親了他一下,嘴唇溫柔如蜻蜓點水,表情卻活像來尋仇的。 長庚驀地睜大了眼睛,因為強打精神而有些散亂的眼神頓時重新有了焦距,眼巴巴地看著顧昀。 顧昀在他耳邊道:「這事我回頭再跟你算帳。」 說完,他猛地一掀車簾,對小跑而來的軍醫喝道:「動作快點!」 軍醫本想清退閒雜人等,然而剛與顧昀的目光一碰,頓時給嚇得一激靈,借倆膽子也不敢開口趕顧大帥走,只好硬著頭皮頂著顧昀讓人汗如雨下的目光,戰戰兢兢地收拾雁王身上兩道駭人的傷口。 有外人在,長庚就萬萬不肯吭聲了,只有那軍醫粗手笨腳地撕紗布時牽扯了傷口,才忍著微微抽動一下,顧昀臉色越來越難看,忽然,長庚一隻冰涼的手借著散開的衣袍搭在了他掌中,長庚好像也知道他心氣不順,並不敢握實,只敢虛虛地黏著他,一眼一眼偷偷瞟他。 顧昀低頭看了他一眼,見他的冷汗已經順著額頭滾到了眼眶裡,沾在睫毛上,一眨眼就往下滾去,那目光從冷汗中透出來,顯得氤氤氳氳的。 長庚小時候是撒嬌很有一手,現在儼然已經不是一兩手了,幾乎到了可以成仙的水準,顧昀拿他毫無辦法,被那小眼神盯上一炷香的時間,大概真得要星星不給月亮,只好認命地握住長庚的手,把他往自己懷裡帶了帶,低聲道:「閉眼。」 長庚二話不說閉上眼,他這一趟出行,快刀斬亂麻一般地將江北亂局清理干淨了,猶如一塊大石頭落地,此時心裡近乎是毫無牽掛的,耳畔聽著顧昀一下一下的心跳聲,感覺哪怕是就此死了,也毫無遺憾了,於是安心地睡了過去。 內訌的沙海幫已然掀不起大風浪,鐘老將軍謹遵雁王給出的承諾,一兵一卒未動,措辭誠懇地寫了一封招安書送了過去,天王手下的殘部被長庚收拾了一批,剩下的被其他三大匪首聯手收拾了,一場本該血流成河的叛亂就這樣消弭於無形中。 三天後,姚鎮從江北大營趕來,暫代兩江總督一職,全權處理江北之事。姚鎮先是拿下楊榮桂的一干黨羽,而後帶人找到了楊榮桂關押流民的地方,挨個放出來好好撫慰,重新給流民編文牒,又著專人負責登記失散親友,派人尋找,已經不幸罹難的他親自出面撫恤。 又過了幾天,朝廷撥來的藥物大批量運到了,李豐下旨,查抄出來的贓款一部分拿回京城,剩下就地撥為災民撫恤,來日再回戶部補手續。徐令恢復欽差身份,徹查楊呂一黨,將他不通俗物、剛正不阿的特點發揮了一個淋漓盡致,抄家抄得干淨利落。 可是楊榮桂家裡果然如其所說,幾乎沒有金銀現錢,全換成了烽火票,徐令無計可施,只好來請教臥床不起的雁王。 長庚道:「烽火票發了多少,什麼人收走了,我心裡都有數,國庫不是那姓楊的撐起來的,你查查他平日裡和哪些民間商人交往密切的,多半是官商勾結,要是帳本看不明白或者分不清真假賬,都不用著急,我找個人過來幫你,他這兩天估計快到了,是杜財神的公子,從小抱著算盤長大的,與我私交不錯,可信。」 徐令連連點頭。 「還有,」長庚靠在床頭,微微抬起眼,那眼皮如刀刻而成,憑空多了些許重傷也抹不去的凜冽,「朝廷明令規定,烽火票等同於金銀,可以在民間流通,對價都有規定,完全能當成賑災款用,有什麼問題?」 徐令低聲道:「王爺,烽火票剛發出第二批,認購的人不算太多,除了諸位大人,民間認購的一般都是有些家底的大戶人家,都不缺銀子使,一般將此物留在家裡供著,鮮少有在市面上流通的,確實不知商戶收不收,這……」 長庚伸手抓住床沿,將自己撐起來一些:「持有人願意放在家裡供著還是拿出來花,這個我管不了,但商戶拒收烽火票者是重罪,明日起,將楊榮桂府上的烽火票全部清點入帳,然後就以這筆烽火票去向大糧商買賑災糧,我倒要看看誰敢把朝廷政令當廢紙——從江北大營借調一點人跟你去,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雁王讓他上門強行耍流氓,從江北開始,威懾全境,逼人承認「烽火票」就是金銀。先從大商戶下手,正所謂「穿鞋的怕光腳的」,這些穿鞋的沒人想得罪朝廷,捏著鼻子也得認,完事要嘛就認了這啞巴虧,要嘛就得想方設法地將這烽火票變成真金白銀,不遺餘力地推行。 「再給他們加一把火,」長庚精力不濟地低聲道:「讓重澤兄以兩江總督的名義寫一封政令,不管大小商戶,倘無理拒收『烽火票』,人人可以向揚州府舉報,查明屬實者一律棍棒伺候,屢教不改者直接下獄。」 徐令很是領教了一番雁王殿下「該懷柔懷柔,該強硬強硬」的手段,忙應了一聲,跑回去辦事,人未至門口,長庚忽然又叫住了他:「明瑜。」 徐令回頭。 長庚臉上方才的森嚴之色褪了個干淨,轉眼又是那溫文爾雅的雁王殿下:「此事全仰仗你了。」 徐令莫名其妙道:「王爺這是哪裡話?」 長庚道:「我恐怕得在路上耽擱一些時日,怕是到時候不能陪你回京復命,到時候有一封摺子還望你替我帶給皇上。」 前一陣子步步緊逼,這會也該暫退一點了,步調得有張有弛才行,正好可以借受傷的機會放權。可惜正直的徐大人明顯沒能領會他的意思,一本正經地拱手道:「正是這個道理,王爺傷重,還是應該多多保重,千萬要好好休養,跑腿的事都交給下官,下官倘若有什麼不明白的再來問您。」 長庚笑了一下,見他沒聽明白,也乾脆不解釋,擺擺手讓他離開了。 徐令往外走的時候正碰上剛進來的安定侯,忙站定了見禮。顧昀客客氣氣地沖他一點頭,與他擦肩而過,徐令忽然一愣,見顧昀背在身後的手上居然拿了一把新鮮的桂花,開得金黃金黃的,甜香撲鼻。 徐令愣愣地看著他帶著那一把花藤去了雁王那裡,揉了揉充斥著花香的鼻子,心裡詫異道:顧帥對殿下可也太上心了。 顧昀進屋將花藤掛在了長庚的床幔上:「桂花開了,怕你躺得氣悶——不討厭這味吧?」 長庚的目光黏在他身上不肯撕下來。 顧昀與他視線一對:「看什麼?」 長庚伸手去拉他。 顧昀怕他動了傷口,忙彎下腰就和著他的手:「別亂動!」 長庚不依不饒地抓著他的衣服將他拉到了近前:「子熹,傷口疼。」 「……」顧昀木然道:「一邊去,我不吃這套了。」 這會受傷,雁王在他面前好像徹底不打算要臉了,只要周圍沒有外人,動輒就是「傷口疼,親親我」。 真是慣什麼毛病就長什麼毛病,指哪打哪,絕不跑偏。 顧昀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額頭上彈了一下,然後自顧自地轉身去換衣服了。 長庚一直盯著他轉到屏風後,這才揪了一朵小桂花,放在嘴裡細細地嚼,然後自己拄著一邊的木杖站起來,還不太能直起腰來,一步一蹭到了桌邊,借著一點殘墨潤了潤筆尖,鋪開紙開始寫摺子。 這可著實是個體力活,沒一會,他額間就滲出汗來,突然,筆被人從身後抽走,長庚剛一回頭,就被一雙手不由分說地拖起來抱到了床上。 顧昀不滿道:「什麼天大的事非得你現在親自寫?躺下,不准作妖!」 長庚不慌不忙地解釋道:「這回呂家一黨全受牽連,方家也沒能討到便宜,正是推行新政的好時機,我雖然不在檯面上,也得把事提前准備好。」 顧昀坐在床邊:「還想著紫流金特批權的事嗎?皇上不會同意的。」 「不是那事,」長庚說道:「還不到時候——運河沿岸沒收的田地上可以安置流民,最好的魚米之地留著耕種,其他地方建廠,錢讓杜公他們商會和朝廷各拿一半,建了廠不算民間商人所有,算朝廷開辦,在軍機處下、六部之外另外成立一個專管的部門,專供紫流金配給,嚴格把控紫流金的來龍去脈,平日廠中事務則讓商會去打理,所得之利,六分直接入國庫,四分為開工廠的義商所得,這樣既安頓了流民,又不至於讓皇上擔心紫流金外流,還能充盈國庫,也算給了義商實惠……你看好不好?」 顧昀聽了,半天沒言語。 他聽得出來,長庚大概打過好幾番腹稿了,估計是下江北之前就已經想好了的,但是倘若那時候提出來,等於憑空製造了一大批肥差,各大世家免不了要削尖了腦袋來分一杯羹,楊榮桂之流連賑災款都敢「落袋為安」,別說這種事了,到最後這一舉多得之計免不了落一個「國庫一點實惠落不到,商人為朝中錯中復雜的大小官員掣肘,流民給當成牲口使,只有大小蛀蟲們中飽私囊」的後果。 因此他故意激化世家同朝中新貴之間的矛盾,借由頭下江北攪亂一池水,分化同氣連枝的世家內部,將計就計地坐看他們能無法無天到什麼地步,自己推子落棋、平穩收官後退入幕後暫避鋒芒——中間雖然出了幾次人力不可控的意外,誰知兜兜轉轉,居然也依舊讓他達成了全部的既定目標。 長庚眨眨眼睛:「怎麼?」 顧昀回過神來一哂,沒頭沒腦道:「不知道的,還得以為你真是個天降的妖孽。」 他話說得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長庚卻莫名聽懂了,他磨蹭到顧昀身邊,攀住顧昀的肩道:「大梁的氣運站在我後面,你信不信?」 顧昀一回頭,長庚掐准了時機往他身上一撲,正好讓顧昀的嘴唇擦著自己的臉頰而過。 長庚:「你親我了。」 顧昀:「……」 這不是說正事呢嗎? 長庚摟住他的脖頸,不由分說地纏了回去,強硬地將一股桂花香味抵到了顧昀的唇齒間,顧昀對「軟香溫玉」投懷送抱毫無意見,可惜每到這種時候,雁王殿下就不肯再老老實實地假扮「軟香溫玉」。 風月場上講究美人唇舌如含蜜,心上之人的滋味則更是世間最上等的美味,「呷香」本應由淺入深,細細品嘗,長庚卻一直不太配合,哪怕一開始很乖巧,片刻後也凶性畢露,不像是纏綿,反而有點像是要吃人,弄得顧昀老覺得這口「美味」有點「扎嘴」,兩人好不容易分開,他舌尖都是麻的,而長庚猶不滿足,情動地在他頸間下巴上輕輕啃噬著,好像在找地方下嘴似的,更像要吃人了。 咽喉要害處被當成磨牙棒,顧昀不免本能地有些緊繃,又不捨得推開他,在緊繃中癢得不行,哭笑不得道:「你小時候被狗咬過?」 長庚目光灼灼地盯著他:「陳姑娘給我下的禁令差不多到期了吧?」 顧昀伸手輕輕撫過長庚的側腰,既不讓人覺得有侵略感,又挑逗得恰到好處,手心的溫度循序漸進地透過衣服,像是擦了一朵不燙人的火,不輕不重地貼在長庚身上。 長庚實在太想他了,在江北大營的時候就一直心心唸唸地想親密一次,一直波折不斷地拖到現在。 不管心裡裝了多少春秋,長庚的身體畢竟才二十來歲,沒嘗過那種滋味的時候也就算了,才食髓知味就被陳姑娘橫插一槓,要不是事務繁多,心裡那根弦一直沒敢鬆,早憋瘋了,完全經不起撩撥。此時被顧昀這麼輕輕一碰,他半邊身體都麻了,急喘了幾口氣,長庚幾乎有點耳鳴地低聲道:「義父,你想要我的命嗎?」 顧昀:「傷口又不疼了?」 疼還是疼的,不過是此一時彼一時的疼法,雁王殿下的傷平時是正常的一般疼,撒嬌討吻的時候就是「疼得十分厲害」,及至當下,哪怕他傷口重新崩開血流成河,那也必須是一身銅皮鐵骨,不知痛癢。 「不疼了就好,」顧昀不慌不忙地揪住長庚往他衣服裡鑽的手,拎出來扔到一邊,微笑道:「那來跟我算算帳吧。」 長庚:「……」 顧昀好整以暇地將自己一隻手枕在腦後,十分放鬆地躺在床上,一隻手還很溫柔地扶著長庚的腰,話音也不怎麼嚴厲,可是內容十分讓人冒汗。顧昀:「跟我說說,你帶著徐大人這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書生勇闖土匪窩時,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 長庚:「子熹……」 「不用子熹,」顧昀淡淡地道:「你可以繼續叫『義父』。」 長庚訕訕地笑了一下,討好地親了親他——這是長庚最近發現的,顧昀很喜歡這種黏黏的親吻,淺啄幾下,再用那種小心翼翼的眼神盯著他看一會,基本上不管他說什麼顧昀都答應……不過這會這招好像不管用了。 顧昀微微揚了一下眉:「也不用那麼客氣,我傷口不疼。」 智計百出的雁王終於無計可施,只好老老實實地說人話:「我沒想到他們真的會揭竿而起。」 顧昀十分縱容地笑了一下,用手背蹭著長庚的側臉,繼而毫不留情道:「扯淡,你肯定想到了。」 長庚的喉嚨微微動了一下:「我…我和徐大人當時正在去總壇的路上,事先不知道他們會選這個時機……」 「哦,」顧昀點點頭,「然後你一看,千載難逢的機會,好不容易能作一回死,趕忙就湊上去了。」 長庚聽著話音,感覺這個趨勢不太對,忙機靈地承認錯誤道:「我錯了。」 顧昀把手放下,臉上看不出喜怒,一雙桃花眼半睜半閉著,長庚一時弄不清他怎麼想的,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然而他等了半天,顧昀卻沒有把火氣發出來,只是忽然問道:「是因為那天我問你『何時可以安頓流民,何時可以收復江南』的話,給你壓力了嗎?」 他說這話的時候,眉心有一道若有若無的褶皺,而神色近乎是落寞的,這樣的表情,長庚只在當年除夕夜的紅頭鳶上見過一次,顧昀當時三杯酒祭奠萬千亡魂,臉上也是這種平淡的清寂,好像整個帝都的燈火通明都照不亮他一張側臉。 長庚一時幾乎有點慌了,有些語無倫次道:「我不是……我……子熹……」 顧昀年輕的時候,很不喜歡和別人說自己的感受——倒不為別的,他覺得把喜怒哀樂都掛在臉上,就好像隨時掀開衣服給別人看自己的皮肉一樣,十分不雅,人家也不見得愛看。這與為人爽不爽快沒關系,純粹是家教所致,白日裡一眾人坐在一起大塊吃肉、大口喝酒,沒什麼不同,到酩酊大醉時才能顯出區別——有人會肆意大哭大鬧,有人最多不過擊箸而歌。 不合時宜的話在顧昀舌尖滾了幾回,浮上來又沉下去,終於,他略帶嘗試似的開口道:「我從京城趕過來的路上……」 長庚何其會察言觀色,一瞬間感覺到了他要說什麼,瞳孔難以抑制地微微一縮,又慌張又期待地看著顧昀。 顧昀大概一輩子沒說過這麼艱難的話,差點臨陣退縮。 長庚屏住呼吸,追問道:「你路上怎麼樣?」 顧昀:「……心急如焚。」 長庚愣愣地看著他。 當年江南水軍全軍覆沒,玄鐵營折損過半,而顧昀才匆匆被李豐從大牢裡放出來的時候,曾經說過「心急如焚」四個字嗎? 顧昀好像永遠篤定,永遠不慌張,如果慌張了,那多半也是他裝出來的。他強大得有點虛假,讓人總有種不踏實的感覺,懷疑哪天他就會像高大的皇城九門一樣,突然就塌了。 一句話出口,顧昀好像被打開了一道禁閉已久的閘門,後面的話就順暢起來:「要是這一趟你真出了點什麼事……讓我怎麼辦?」 長庚大氣也不敢出。 顧昀低聲道:「長庚,我真沒力氣再去把一個……別的什麼人放在心上了。」 長庚一震。 顧昀還有平定南北的力氣,還有山河未定死不瞑目的力氣,還有夙夜不眠跟鐘老將軍死磕爭吵江北水軍編制的力氣。但唯獨沒有再愛一個人的力氣了。 這些年來,顧昀身邊除了沈易這麼一個出生入死的朋友,好像也就只剩下一個地大人稀的侯府,一點擠出來的心血全都安放在了當年先帝交到他手上的少年身上。官場上人情往來,免不��互相吹捧,吹到顧帥身上,大抵都是一句「鞠躬盡瘁,大公無私」。但其實顧昀並不是純粹的大公無私,只是細想起來,他實在沒有什麼好「私」的。 這種寂寞,顧昀少年時並沒有很深的感觸,那時他是玄鐵三部的安定侯,縱有千般委屈萬般憤慨,一壺熱酒下去,隔日就能重新意氣風發地爬起來忘個干淨。而今他年紀漸長,思慮漸重,卻發現早年的瀟灑已經不知何時被消磨去了不少,尤其最近一段時日,他覺得自己格外容易疲憊,人身上累,心裡也往往跟著沒滋味起來。 如果不是還有個時而算無遺策,時而瘋瘋癲癲的雁王讓他牽掛操心,那活著未免也太沒意思了。 顧昀臉上的疲憊和落寞一閃而過,不過眨眼就被他收了起來,輕輕地把長庚放好。他拉過一條攤在一邊的薄毯搭在長庚身上,嘆道:「躺好,腰都直不起來,還想那事,你有沒有正經的?」 長庚一把握住他的手,顧昀的手永遠也暖和不起來,永遠像剛從割風刃上拿下來,乾燥、冷硬。長庚哀求道:「子熹,陪我躺一會好嗎?」 顧昀不置可否地除去外衣靠在旁邊,隔著薄毯將長庚摟過來,沒多長時間就睡著了。長庚這才悄悄地睜開眼睛,只覺得渾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戰栗著想把枕邊的人拖過來狠狠纏綿,然而一時竟不忍心破壞這種靜謐溫馨的氛圍,只好一動不動地被慾火烤著,又難耐又幸福地挨著。 從雁回小鎮顧昀把他撿回來,到如今已經快十一年了,十一年間,顧昀的時間在邊疆與沙場,與長庚聚少離多……但未曾有一日離開他的心魂。 長庚有時候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去愛他,總覺得傾盡生命也難以報償,而忽然之間,他意識到,與其說顧昀是他這一生中遇到的唯一一件值得期待的好事,不如說他自出生伊始所遭受的所有難處,都是為了攢夠足夠的運氣遇見這個人。 這麼一想,多年芥蒂,居然奇跡般地放開了。
雁王在江北受傷,大小事由徐令出面料理,徐大人是個軟硬不吃的熊人,身邊又不知從哪裡挖來了杜財神的公子杜朗,杜公子話不多,但人很不好糊弄,打點難度也太高——他們家太有錢了,皇上都給打了好多欠條,仨瓜倆棗的好處,底下人根本不敢在這位面前拿。 當年九月底,徐令在雁王背後指點與江北大營的通力支持下,平定暴民叛亂,重新安置江北難民,而後由姚鎮暫代兩江總督一職,徐令回京復命,帶走了雁王的摺子。 至此,一場舉國轟動的大案落下帷幕。 雁王本人還磨磨蹭蹭地一邊養傷一邊往京城溜達,未曾露面,而由他發起的轟轟烈烈的「運河長廊」已經落地生根,他的摺子在宮裡只壓了兩天,一場大朝會就過了,軍機處主導力挺,兩院難得悄無聲息,幾大世家忙著歸攏內部勢力,一時無暇他顧,方欽暫時蟄伏,隆安皇帝當天就批復了。 早已經心裡有數的軍機處表現出了不可思議的行動力,兩天就出了一份完整的方案,讓人幾乎懷疑他們是有備而來的。 不到一個月,在六部外成立運河辦,運河辦全權代理朝廷與杜萬全等商會人士接洽,那杜財神搖身一變,成了真正的大皇商,早已經私下調配好的各種資源、材料源源不斷地送到廠地,滿朝上下不眠不休整整一個月,累趴下一大批平日只會伏案的文官,整個大梁都被一把大火燒了起來,好像要把兩朝的屍位素餐通通補回來。 終於,趕在隆冬之前,把兩江流民歸攏至初步建成的廠房窩棚下。 而雁王李旻方才回到京城。 之所以這麼慢,是因為顧昀先前雖然匆忙在京城與江北之間打了個來回,但前線還有很多事沒辦完,正好讓長庚在此期間養傷,直到長庚日常行動無礙了,兩人才往回走。 歸途中,正好碰上運河沿線一片繁忙。 正在建的廠子總歸是不太好看的,塵土飛揚,出來進去的別管是工匠苦力還是下放的文官與皇商,個個都是灰頭土臉的,但還算有秩序。做工的一天管兩頓飯,過了晌午,一群年輕力壯,剛剛放下屠刀的流民就聚在一起,從鐵皮的大車裡往外撈雜糧的窩窩。 顧昀曾經微服匿名地去轉過一圈,見那窩窩掰開以後裡面很實在,粟是粟,面是面,拿在手中十分有份量,與當年京城起鳶樓上珍饈玉盤流水席沒法比,甚至連粗茶淡飯都不能算,但是一群剛幹完活的漢子湊在一起,一人舉著一塊干糧,蘸著一塊工頭從家裡拿來的醬料一起吃的時候,看著讓人心裡踏實。 臨近京郊,顧昀騎馬跟著長庚的馬車,沿途閒聊起這事,長庚便笑道:「工匠什麼的可能是從外面請的,過來當工頭,帶著大家幹活,剩下大部分做工的勞力都是杜公直接從招安的流民中征來的,將來他們在哪裡搬過磚,就會留在哪裡一直捧這個飯碗。為了這個,我聽說杜公向運河辦求了一道聖旨作保,以朝廷名義作保,除非是自己想走,不然廠子不會趕人,一輩子是這裡的人。」 沒有誰比流離失所的人更期盼重新落地生根,讓這些流民自己造自己的新家,他們能把活幹得又踏實又痛快,偷奸耍滑的很少,杜萬全只需要管飯,連工錢都省了一大筆,還經常有老太太在背後叫他「杜善人」,拜菩薩的時候總連著他的份一起,這財神爺也實在是精到家了。 「好事,」顧昀想了想,又問道:「這麼一來除了家人不減租之外,有點像軍戶——只是民間不比軍中,要是有不好好做事或是作姦犯科的呢?」 「軍機處出了條例,」長庚道:「我走之前就交代過江寒石了,已經連同聖旨一起發下去了,一共十三條,內有細則若干,他們每天晚上收工,有專人給講這個,倘若證據確鑿地犯了,運河辦的地方分枝能做主驅逐……唔,怎麼,你還擔心萬一將來有官商勾結,欺負勞工的嗎?」 顧昀一呆,繼而失笑道:「怎麼,那也有辦法嗎?」 「有,」長庚道:「在廠中做工十年以上的老人,只要一半以上的肯為他作保,那人就能留下,並且可以上告到上一級的運河辦——其實就算是這樣,時間長了也未必沒有問題,到時候再慢慢改,沒有一蹴而就的道理。」 顧昀忍不住問道:「你預謀多久了?」 「這可不是我想的,」長庚笑道:「剛開始和杜公接觸的時候有這麼一個模模糊糊的想法,這麼長時間一邊鋪路,一邊跟他們不斷地商量磨合,一年多了,方才磨出這麼點東西。杜公他們那幫人,一輩子走南闖北,西洋都跑過好多趟,見多識廣,反應也快,不過欠缺一個台階,我給他搭起台階來,他就能挑大樑。」 書生有書生的迂腐和情懷,商人有商人的狡詐與手腕,本質上沒有什麼好壞,只看上位的人願意往什麼地方因勢利導。 「對了,子熹,我還聽杜公說過,西洋人有一種很大很長的車,」長庚從馬車窗裡探出頭,有點興奮地說道:「架在鐵軌上,跑起來非常快,但是又和大雕與巨鳶不同,能在後面拉好多節,那豈不是想運多少就運多少東西?比運河水路強得多,只是佔的地方有點大,長線上不好統籌,正好可以借著這回徵地建廠的機會把那東西的地方留出來了,要說起來,還真得感謝楊呂一黨買房置地勤快,省了我不少事。杜公打算先從運河沿線開始,請人建一個試試——如今江南前線這個膠著法,糧草、紫流金與火機從京城運來運去未免麻煩,要是有一天能建起來……」 顧昀對國計民生的事不見得有什麼見解,對防務軍務卻極其敏銳,只聽了個音就聽出了意思,忙道:「你說仔細一點。」 長庚卻不往下說了,沖他招了招手,彷彿是打算要耳語的意思,顧昀催馬略微趕上一點,微彎下腰問道:「怎麼,現在是有什麼事還不能洩露嗎?」 「倒也不是不能說,只是……」長庚稍作猶疑。 顧昀一時有些迷茫,沒反應過來這事的保密原理是什麼,就在這時,長庚忽然從車裡探出頭來,飛快地在他嘴唇上佔了一點便宜。 顧昀:「……」 長庚目光一轉,見馬車擋著沒人留意,便低聲道:「晚上回家再讓我一次,我就把圖紙給你看。」 顧昀拎著馬韁繩往後輕輕一仰:「讓你多少次了?不是仗著有傷撒嬌就是跟我耍賴——沒門。」 長庚什麼都好,唯獨有一點,控制慾太強,特別對顧昀,恨不能連穿衣喂飯這些事都一並做了。平日裡他都會有意克制,盡量不讓顧昀不舒服……不過到了床上卻管不了那麼多了。 長庚輕聲細語道:「義父,伺候得不好,我可以用心學。」 顧昀:「……兒子,你其實不用那麼操勞。」 已經過了北大營駐地,顧昀便沒著甲,只穿了一身便裝的長袍,袖口比腰身還寬些。長庚一探手就抓住他的袖子,不言不語地左右晃了晃。 他們路上經過一個村鎮的時候,偶然看見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哭哭啼啼地拉著大人的袖子,撒潑要糖吃,從那以後長庚就不知哪根筋搭錯了,原封不動地學了過來,並且大有要將其發揚光大之意。 他小時候,世上沒有一條袖子可以讓他拉,如今縱然長得頂天立地,也總像是有遺憾,想一股腦地從顧昀身上都補回來。 顧昀一邊笑一邊起雞皮疙瘩:「說不行就不行,鬆手——殿下,你要臉不要了?」 長庚不肯松,大有不將他在大庭廣眾之下扯成個「斷袖」不甘休之勢。 沈易和江充帶人迎出城的時候,遠遠地就看見雁王坐在車裡,正探出頭和顧昀說話,顧昀任自己那神駿懶洋洋地溜達,眼角掛著一點笑意,嘴角卻繃著,故意不搭理他。 雁王第一次說了句什麼,顧昀在他手背上敲了一下,逼著他不由自主地松開了手。雁王好像不死心,又說了句什麼,顧昀把他的車簾拉下來了,好像打算來個眼不見心不煩。等到了雁王第三回扒開車簾露出頭來的時候,顧昀終於繃不住笑了起來,怕了他似的擺擺手,似乎就妥協了。 江充看得一愣一愣的。 沈易嘆道:「大帥幸虧自己沒孩子,不然了不得,非得寵出個青出於藍的混世魔王來不可,我看他對雁王殿下就說不出三聲『不』來,什麼事求兩次不成,第三次再問,他准保答應。」 江充還沒回過神來:「我以為侯爺久不在京城,和雁王之間只有個義父子的名份,看來情分是真的很深。」 沈易一聽「情分」倆字就想歪了,方才感慨顧昀做不了嚴父的心情拐了個彎,心裡罵道:顧子熹這色令智昏的東西,一輩子就沒個正經的時候,光天化日之下又在那散什麼德行呢? 「色令智昏」的顧昀鼻子有點癢,扭頭打了個噴嚏,一轉臉就看見了滿臉「見將相和,吾心甚慰」的江大人和一腦門「注意影響,丟不丟人」的沈提督。 然後重新端莊起來的雁王還沒來得及下車,就被請進宮了。
沈易充滿譴責地一眼一眼瞪著顧昀,方才答應了十分喪權辱國的事的顧昀這會正後悔,沒好氣地問道:「看什麼看?」 老學究沈提督義正言辭地指責道:「不是我說,你有時候也太不像話了。」 顧昀:「我怎麼了?」 沈易:「像個被狐狸精勾了魂的色鬼。」 顧昀:「……」 真是「冬雷震震」「夏雨雪」一般的冤情,還百口莫辯……他非常想跟姓沈的割袍斷義。好在他還沒來得及對沈提督下毒手,沈易就用正事堵住了他的嘴:「我算著你這幾天就該到了,也就沒派人給你送信,兩件要緊事得和你說——第一,北蠻的加萊熒惑派人來了。」 顧昀臉色一變。 自從玄鐵營緩過一口氣來、平定西亂之後,一直虎視眈眈北向而駐,很大程度上緩解了北疆防衛的壓力——玄鐵營是加萊熒惑一輩子的噩夢,有他們在,十八部狼王不敢輕舉妄動。但是北疆從來貧瘠,養點牛羊還要看老天爺的臉色,這一戰,大梁尚且打得兜了家底,別說滿心想著復仇一直忽略生產的加萊熒惑。長此以往,他們耗不起是理所當然的。 顧昀問道:「來和談?」 「嗯,」沈易點點頭,「這事沒來得及上大朝會,皇上召我們幾個人入宮議了議對方的條件——你知道我是什麼感覺嗎?」 顧昀眉尖一跳。 沈易道:「像當年老狼王加貢紫流金,提出以身為質時一樣。措辭口吻都熟,又謙恭又真心實意,條件開得很爽快,子熹,你相信他們嗎?」 顧昀沉吟片刻,緩緩道:「不是很信,蠻人和西洋人不一樣,西洋人只是貪婪,但蠻人卻是世仇——尤其加萊熒惑。」 沈易忙問道:「怎麼說?」 「自從加萊接掌十八部落,除了向中原復仇之外,他沒干過別的事,」顧昀道:「他們現在來和談,只有兩種可能性,要嘛加萊被他們十八部裡的什麼人篡位奪權了,要嘛就是他在憋什麼壞主意。」 沈易猶豫道:「也不能排除十八部落真的撐不下去的可能性……」 「不,還沒到冬天呢,我不相信他們這就山窮水盡了,」顧昀嘆道:「你聽我說,加萊是條瘋狗,瘋狗不會在乎自己吃的是肉還是草,只管咬人——對了,皇上怎麼說?」 「皇上……」沈易微微頓了一下,壓低聲音道:「這是我要跟你說的第二件事,皇上最近可能要不太好。」 顧昀一愣。 「現在大朝會改成十五天一次了,就初一十五,其他有需要議的要事都拿到小朝會上,交由軍機處主持,再上傳西暖閣,等皇上批復,我感覺皇上近來越來越受不住大朝會上一幫人亂吵亂叫了,」沈易小聲道:「就這,這月初一大朝會的時候,內侍一說散朝,皇上站起來一腳踩住自己的龍袍,當場差點從御座大殿上滾下來,被殿前侍衛七手八腳地接住,結果這裡……」 沈易一指自己的小腿:「摔斷了,至今起不來床,我覺得他急急忙忙地召雁王進宮可能也是這個原因。」 顧昀吃了一驚:「摔一跟頭能把骨頭摔斷嗎?這也太寸了。」 「太醫們不敢說話,吭哧不出個所以然來,後來請陳姑娘看過了,陳姑娘說是多年勞累過度,再加上飲食不調,骨頭都鬆了,才一摔就斷——有人傳說先帝當年就是……」 怪不得太醫們一個個三緘其口,也就動輒跑到關外去的陳輕絮敢說兩句實話。 這社稷也太消磨人了。 沈易往四下看了一眼,見出來迎雁王的人馬都跟著江充走了,顧昀將親衛留在北大營,身邊只有幾個家將,便壓低聲音,幾不可聞地對顧昀道:「因為呂家那事,貴妃也遭到了牽連,直接被削了妃位,明面上雖然沒怎麼樣,其實基本也就是打入冷宮了,太子又那麼小,母族也沒什麼助力,倘若皇上真的……你說他急著叫雁王進宮是什麼意思?是託孤還是……」 顧昀看了他一眼,沈易自動噤聲閉了嘴。 當年皇城將破時,李豐就提起過傳位的事——不是給太子,而是給雁王。 以當年那個說話就國破家亡、泰山傾覆的情況,小太子確實也是撐不起一個李姓家國的,而如今雖然江山沒有收復,但北蠻已經派人求和,休養幾年,必有一戰之力,皇上還會傳弟不傳子嗎? 顧昀忽然想起御林軍謀反那次,李豐突然對他提起的那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雁王小時候被蠻女虐待過」——��豐不像是會主動問的人,那很可能是長庚主動對他說的,會是個什麼場合? 長庚和李豐雖為兄弟,但是不親,顧昀知道長庚那小狼崽子,不親的人,連根毛都不給人家順,絕無可能主動坦白童年傷口博取同情,除非……顧昀腦子裡靈光一閃,突然想到一個可能性,對了,雁親王成年加冠也好幾年了,為什麼沒人關心他的終身大事,就算別人不便提起,李豐難道也忘了嗎? 所以那天隆安皇帝那句沒頭沒腦的話很可能還有後半句——「他心懷芥蒂,不願意娶妻生子」! 如果雁王沒有子嗣,那意味著將來無論如何也沒有人能撼動小太子的地位,所以他或許能將託孤重任交到長庚手上。 而李豐一直讓小太子跟自己接觸,一方面是為了緩和關系,一方面也是為了給兒子鋪路! 這些人的心思啊…… 沈易問道:「你說皇上有沒有傳位雁王的可能?」 「噓——別再提,」顧昀道:「不要摻合,記著咱們是干什麼的。」 沈易忙應下:「其實我還有一件事……唔,是私事。」 顧昀詫異地看了沈易一眼:「什麼?」 沈易抓耳撓腮片刻:「你跟陳姑娘很熟嗎?」 顧昀還沉浸在北蠻使者和李豐的斷腿裡,一時沒回過味來,莫名其妙地接道:「陳姑娘?說不上太熟——她不怎麼愛搭理人,怎麼?」 沈易聞言不平道:「人家任勞任怨地在西北那鬼地方給你當了那麼久的軍醫,你就一句說不上太熟?」 「負心薄倖」四個字已經從沈提督的眉目間脫眶而出了。 顧昀:「……啊?」 沈易充滿憤怒地看著他。 兩人一個不在狀態,一個激憤不已,驢唇不對馬嘴地面面相覷了好一會,顧昀才有點反應過來,「啊」了一嗓子,用一種詭異的眼神打量著沈易:「你什麼意思?」 往日裡喋喋不休的沈易陡然閉了嘴,兩頰緊繃,硬是繃出了一道死不開口的烈士模樣,壯烈地迎接著顧昀不懷好意的目光,成了個沒嘴葫蘆。顧昀一臉無辜地揚了揚眉,伸出一根手指在沈易胸口戳了一下:「我說沈大人,聖人沒告訴過你『非禮勿打聽』嗎?光天化日之下,你我兩條光棍湊在一起打聽人家大姑娘的事,像話嗎?」 他想起沈易方才毫不客氣的數落,立刻見縫插針地把刀插了回去:「齷齪。」 沈易:「……」 顧昀平白無故撿到了沈易這樣一個巨大的把柄,心情舒暢極了,腰也不酸背也不疼了,溜溜達達地放馬走了出去,還吹起了與他的笛藝頗有異曲同工之效的口哨。 「顧子熹!」沈易咬牙切齒地追上來,「你……你……」 你這個王八蛋! 為免光天化日之下當街辱罵上司,沈易用了渾身的力氣才把後面這句話隱回去。 顧昀把他娛樂了一溜夠,兩人已經甩開了家將,一起往皇城裡走去,他這才正色道:「陳姑娘的人品沒得說,也很有本事——像你這樣的,我估計她一次揍三五個應該不成問題。」 這雖然是一句十分找揍的話,但沈易卻並不覺得被冒犯,反而聽得津津有味——尤其顧昀講起多年前他在江南賊船上第一次見陳輕絮的事,聽得沈易扼腕嘆息,恨不能身臨其境。 「至於她性情怎樣,好惡什麼之類……我也不便太知道,可能長庚跟她還熟悉些。」顧昀頓了頓,「不過她的家世我要給你說一說。」 「山西府陳家,我知道,」沈易接道:「世代出神醫,懸壺濟世,家風清正得很。」 顧昀輕嗤了一聲:「你打聽得倒清楚,這是打算好要上門提親嗎?」 沈易正色道:「三媒六聘自不可少。」 顧昀:「……」 他這位兄弟是個奇葩,早年讀書讀了一籮筐,被世家傳統那一套荼毒很深,然而人家只是對外講「禮教」,嚴於待人而已,關上門來自己齷齪自己的,什麼也不影響,都是一幫心照不宣的假正經。 唯有沈家這位不同,外人看來,他棄翰林入靈樞,後來又自甘墮落成了個行伍丘八,可謂是「離經叛道」得出了名——內裡卻是個「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真正經,正經得整天和一幫老兵痞子混在一起,愣是出淤泥而不染十多年。 這一段時間陳輕絮留在京城,歷經大小風波,這位臨淵閣的陳家人大概與沈易有很多接觸,可是在這很多接觸下,姓沈的愣是不敢當面和她說什麼,只敢背地裡跑來和顧昀打聽。聽這個意思,他可能連陳家人和臨淵閣的牽連都沒弄清楚,至今還覺得陳輕絮只是單純地一門心思報效國家呢! 顧昀暗嘆口氣,沈易這種木頭,簡直不像自己手下出的人。 「那我說個你不知道的事,不要外傳——山西府陳家不是普通的行醫之家,他們是臨淵閣的中流砥柱,」顧昀低聲道:「我聽鐘老提過一句,陳姑娘好像是陳家這一代的家主,要真是那樣,她不太可能嫁給你做提督夫人的。」 沈易當即一呆。 顧昀想了想:「要不這樣,我去找人給你說說,看看她心裡是怎麼想的……」 「不,先別,」沈易忙道:「太唐突了。」 顧昀感覺自己有點皇上不急太監急,不過按著沈易的這種性格,很可能一輩子也討不著媳婦,於是很有經驗地指點道:「這種事不能不著急啊季平兄,一個弄不好讓別人捷足先登,到時候你都沒地方說理去。」 沈易卻思量片刻,搖頭道:「那也先別,我再想想。」 顧昀聽完搖搖頭,他太瞭解了,一個男人倘若聽了一句女方的身份背景就心生猶疑,那多半也只是「有點意思」的程度,沒到特別非誰不可。不過這種事,當事人的感受如何,他也不便多做評價,只是可有可無地說道:「那行吧,你先想著,用得著我的地方隨時說。」 這句話沈易沒聽進去,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想法裡,認認真真地跟顧昀分析道:「這個情況我以前確實不瞭解,不過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不太合適。」 顧昀可有可無地一點頭:「唔。」 沈易便道:「那就沒辦法了,只好等到這場仗打完了,我掛印辭官,將軍不當了。」 顧昀差點一頭從馬上栽下去。 沈易自顧自地有些愁眉苦臉道:「只是仗還沒打,先去提親,總覺得不祥——咱們這種人,要是牽掛太深,在戰場上容易束手束腳,反倒危險,萬一有點什麼,豈不是耽誤人家?唉……但我就怕打完仗再去,光陰與人俱不我待……真是難兩全——子熹,你說想個什麼辦法,能讓閒雜人等退避三舍呢?」 「……這你不用擔心,據我所知,陳姑娘自帶這個本領。」顧昀頓了一下,微眯起眼,忽然笑了。 沈易莫名其妙:「笑什麼?」 顧昀搖頭道:「笑你,文采登科,第二天卻與翰林們背道而馳,怡然進了靈樞院,在靈樞院裡方才做出一點成績來,正有人猜測你要當上奉函公的接班人,你卻又辭別靈樞院,以護甲師的身份進了玄鐵營,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軍功卓著,總算是走出了一條別人眼裡一步登天的神路……解京城之圍,救駕有功,弄不好馬上能封侯拜相,別人都覺得你謀算得當,你倒好,要為了娶媳婦辭官掛印。」 沈易繼續愁眉苦臉地笑了一下——他本就胸無大志,這些年一直秉承著奶媽之心,照顧照顧這個、照顧照顧那個,跟著顧昀瞎混而已,可惜安定侯身邊太過腥風血雨,一不小心帶著他也混出了名堂,所得並非他所願,因此也沒什麼割捨不下的。 有人心易變,三頭五年就面目全非,也有人如止水,十萬八千裡走過,初心不改。 顧昀看著他,突然有點感慨,方才聽見宮闈之事而微微升起的一點郁結也不翼而飛,親暱地勾住沈易的肩,拍了一下。 「以後你有什麼事需要陳姑娘,讓我去跑腿唄,」沈易全然沒有體察到安定侯心緒之起伏,還在那裡憂愁憂思,不知不覺地開啟了無窮絮叨模式,「就是……唉,你說沒名沒分的,我老去找人家,會不會不太好?以後人家會不會覺得我不太正派?哎子熹,你倒是說句話——算了你不用說了,你本來就不太正派,我覺得……」 沈將軍進入了反復自我論證與自我懷疑的過程。 他初心雖不必改,但是嘮叨起來沒完沒了這一點能改改就好了。 顧昀被沈易灌了一耳朵喋喋不休,被他叨叨得頭痛欲裂,終於忍無可忍地在沈易的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自己趁機逃跑了。
與此同時,「雁王人尚且在郊外就被請進宮」的消息如長了翅膀,一會工夫就飛進了京城中那些豎著的耳朵裡,方欽人在家裡,幾個幕僚黨羽之流圍坐在他周圍——這一回江北動亂,方欽有種為人作嫁的感覺。 呂楊一黨對方欽來說有點像是一顆壞牙——雖然長在自己嘴裡,但是時時發炎作痛,不但難以幫助咀嚼,反倒時常掣肘,拔出去不是壞事。但他沒料到雁王有這麼多後招,眼下拔出的壞牙牽連太廣,雁王人不在京城,卻已經趁自己沒回過神來的時候先下手為強,把運河一線收入囊中。 如今運河辦已經成立,各地廠房雨後春筍似的冒出根芽,已經是不可逆轉的事實了,以方欽這老狐狸多年宦海沉浮的嗅覺,下一步,田稅、民商等等一系列的改革將不可逆轉。他想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沒料到雁王早已經在和他周旋的時候「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走一步算計了十步,終於還是棋差一招。 先前方欽初領沉屙遍地的戶部,和雁王的軍機處曾經很有一段蜜月期,那時候江山淪陷、舉步維艱、百廢待興,誰和誰也還沒鬥起來,滿朝都是患難之交,他們曾經一起焦頭爛額地給這個家國尋找一絲艱難的回轉餘地,互相都是敬重欽佩對方才華的,哪知道分道揚鑣來得這麼快。 方欽有時候會難以自抑地羨慕江寒石,倘若他們兩人易地而處,他自忖會比江充徐令之流厲害得多,要是他不姓方,哪怕他只是十年寒窗苦苦考出來的一個七品小官…… 可是世事弄人——眼下想這些也沒用,雁王鐵了心要洗刷舊勢力,經過江北動亂,屠刀已經露出,如今,他們已經算是勢如水火。 一個幕僚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大人,我聽說當年洋人進犯的時候,皇上就曾經提過傳位雁王的事,這回又這麼急急忙忙地召他進宮……哪怕天下太平以後皇上沒那個意思了,太子年幼時的託孤重臣也跑不了,我們是不是該早作打算。」 方欽回過神來,眯了眯眼睛。 另一個人說道:「本來上次楊榮桂以雁王的名義造反,皇上心裡未必是沒有芥蒂的,但他來了這麼一出苦肉計,又借著受傷的機會暫避鋒芒,沉寂了這麼長時間……現在皇上儼然已經打消了疑慮,他趁此時機回京赴任,只怕要開始大動作了。」 方欽心裡其實有點猶豫,他輕輕摸了摸自己的鬍子:「北蠻派來使者,江南還在備戰,兩三年內恐怕還有仗要打,運河沿線方興未艾,全境流民方才安頓,此時要是動了雁王,會不會於國祚有損——要真是那樣,我恐怕要背個千古罪人的罵名了。」 幕僚笑道:「大人對朝廷忠心可表,令人感佩,只是這朝廷離了雁王未必就轉不下去,商者鄙,所謂『義商』也都脫不了唯利是圖的本性,只要不傷害他們的利益,朝中誰說了算和他們有什麼關系?有方大人這份憂國憂民之心,就算沒有雁王,咱們照樣能讓流民安頓下去、把仗打下去——可是您可得想清楚了,雁王野心昭昭,身在高位,遲早要想方設法安插他自己的黨羽,打壓咱們,再讓他這麼無法無天地蠶食鯨吞下去,有一天你我身家性命不保啊。」 眾人立刻紛紛附和。 「雁王雖然有才,行事太過激進,放任他這麼下去,恐怕才是禍國殃民。」 「方大人不可再退讓了,倘若任憑他上位,恐怕才是真容不下我們……」 方欽嘆了口氣,伸手往下一壓,按住滿廷的雜音,轉身對旁邊的心腹說道:「去把『那個人』接來。」 一場醞釀的風暴再次匯聚。
而渾然不覺的長庚離開深宮回到侯府,不知李豐和他說了什麼,他看起來心情不錯,一回家就找顧昀膩歪,纏著他不放,飯都吃得心猿意馬。顧昀沒問他李豐招他進宮說了什麼,察言觀色都能猜出個大概,他拿筷子敲掉了雁王不好好端碗筷,爬到他腿上的手,狀似無意中提道:「你打算什麼時候回朝赴任?」 長庚磨蹭了一下手背,討好地給顧昀夾菜,心不在焉看著他道:「休息兩天就回去,皇上說他現在精力不濟,想讓我盡快歸位——子熹,你多吃一點。」 顧昀擺擺手:「太晚了,墊一墊得了,吃多了不舒服——加萊熒惑派人來的事聽說了嗎?」 「嗯,」長庚點點頭,按住他去拿茶杯的手,給他盛了一碗湯,「這事怎麼議,還要顧帥說了算。」 「野獸在重傷的時候,往往會裝出一副垂死的樣子,引誘敵人放下防備,然後暴起一擊,要小心。」顧昀說到這裡,看了長庚一眼,吹開湯水裡的菜葉片,一飲而盡。 長庚一呆,忽然覺得顧昀這句話說的不單是蠻人,似乎還在提點他什麼。
這一段時間長庚過得太順,先是完美地解決了江北的事,達成全部既定目標收官,歸途中又有顧昀相伴——除了幼時在雁回的那段日子,大梁一直兵荒連著馬亂,顧昀很少有機會能踏踏實實地陪在他身邊這麼久。一路走過來,讓人有種要天荒地老的錯覺,完全感覺不到秋末冬初的寂寂嚴寒。 長庚曾經極度不安,對週遭一切都謹小慎微,一點蛛絲馬跡也能驚動他,那時他雖然一天到晚繃著神經,卻也算無遺策,很少出錯,而此時陷在溫柔鄉裡多日,經顧昀一句話,他才驚覺自己有點忘形了。 長庚穩定了一下心神,默默回憶李豐召他到宮中的場景,漸漸覺出一點不同的意味——當今九五之尊憋屈地悶在一個滿屋子藥味的地方,厚重的宮室與悄然無聲的宮人都顯得暮氣沉沉,滿屋泛著一股行將就木的苦味,而李豐正當壯年,並非真的垂垂老矣,他心裡會是個什麼滋味? 有的人體察到自己無能為力的時候,會心灰意冷地主動退讓,但李豐絕不會是那種人,如果他這麼容易退讓,他就不會在北大營嘩變的時候越眾而出,也不會在兵臨城下的時候上紅頭鳶。 顧昀在提點他。 長庚一激靈,後頸上微微滲出了一點冷汗來,臉上帶著雀躍的心猿意馬平息下來。 顧昀知道他聽進去了,這人太聰明,有時候一句話就夠了,不用多說,便伸手在長庚頭上摸了一把。長庚捉住他的手拉下來拽著,顧昀好整以暇地等著聽他的自我反省,本想著至少也得得他一句「沒有你我怎麼辦」之類,不料長庚攥著他待了一會,非但沒反省,還無理取鬧道:「都怪你,弄得我都昏頭了。」 顧昀:「……」 抵達京城不到半天,他已經一人分飾兩角地分別扮演了「色鬼」和「禍水」,也真是怪繁忙的。雁王殿下年幼的時候是多麼靦腆內斂啊,怎麼越大越沒有廉恥了? 顧昀一把甩開跟他越發不見外的長庚,隨手拎起掛在一邊的酒壺,長庚訓練有素地一躍而起,伸手去搶:「這麼冷的天,不准喝涼酒!」 顧昀一抬手將酒壺從左手丟到右手,輕飄飄地撈住,空出的左手正好��過撞進他懷裡的長庚,迅疾無比地捏起他的下巴親了一口,不等長庚反應過來予以回擊,他便轉身披上外衣笑道:「我要去一趟北大營,你晚上自己睡吧,睡前念兩遍經,省得再昏頭。」 長庚:「……」 路上答應過的事呢! 堂堂安定侯,居然食言而肥! 顧昀雖然是逗他玩,但也確實是有事,他本該直接留在北大營,因為實在不放心長庚,才先回到侯府,等著他回來吃飯,眼下宮裡的情況大概有數,便又馬不停蹄地離家趕往北大營——北大營不光統領京城外防,還是各地緊急軍情傳入京城的中轉站,北蠻使者來得突然,顧昀心裡不踏實,可謂是操心完家事便開始操心國事。 京城已是深秋,才一出門,按捺不住的隆冬味道已經冒出頭來,陰森森地撲面而來。夜色中的小寒風有了凜冽的雛形,顧昀出門的時候身上依然是多年的習慣——只著單衣。 只是這天,他本來都已經上了馬,尚未出門,忽然覺得關內的風也有點刺骨起來,暗自嘆了口氣,到底又轉回來,將涼酒壺掛在馬廄裡,交代霍鄲給他拿了一件披風穿上,這才匆匆走了。 這段時間顧昀雖然被江北暴民叛亂與京城逆賊逼宮的事折騰得兩頭跑,但他和北疆蔡玢的聯系並沒有中斷,倘若江南已經是「遺民淚盡胡塵裡」的慘狀,他不用細想也知道北疆一帶是怎麼個情況。蠻人與中原的血仇,或許真要等著漫長百年過去,這兩三代人悉數死光,才能稍做緩解吧。 他們這時候求和,是什麼用意? 顧昀前腳剛到北大營,坐下連口水都沒來得及喝,蔡玢的信就來了。 信上交代得很簡單,然而三言兩語中的資訊卻很多——兩軍對峙這麼久,互相都有對方的斥侯探子,他們在敵陣中潛伏的人來信報說,春天的時候,加萊熒惑似乎大病了一場,從那以後人前就沒有見他露過面。而更加奇怪的是,他的長子以盡孝為名整日不見人影,一干事務由加萊的次子暫代。 加萊膝下有三個兒子,都是一個女人生的,效仿漢制,以長子為世子,父親病重,兒子爭相表孝心並沒什麼不同尋常,可是世子孝順得正事也不顧,讓弟弟代勞,這合適嗎? 根據這個描述,蠻人那邊發生了什麼故事似乎呼之慾出——才德兼備的次子不甘心因為晚生幾年就仰仗兄弟鼻息活著,用某種方法軟禁了加萊和世子,篡位奪權。 北大營現任統領說道:「大帥,除了那十三條,十八部落那邊還同意把加萊的小兒子送過來當人質,給我們下一步的和談吃定心丸,方才蔡將軍那傳來消息,小蠻子的車駕正准備入關,往京誠遞了文牒,等著朝廷批復,末將正打算著人送到侯府,正好您過來了。」 說著,他給顧昀遞上了另一封摺子。 蠻人遞上來的摺子寫得確實非常誠懇,仔細描述了那位三王子及車駕隨從都是什麼人。三王子才十五歲,據說是個體弱多病的半大孩子,隨行有使臣譯者一人,少年男女奴隸各十人,護送的侍衛十二人,每個人姓甚名誰,來龍去脈都寫得清清楚楚,連奴隸們的歲數與司管職務都清晰明了,���格按著大梁的通關手續來,顧昀從頭到尾反復看了三遍,沒看出一點踰矩的地方。 沈易抱著雙臂在旁邊說道:「這麼看來倒像是真的,野心勃勃的二王子囚禁了父兄,還要把親弟弟趕盡殺絕地扔來做人質,他好獨霸十八部落。」 「獨霸十八部落有什麼好處?」顧昀將摺子扔在一邊,他在營帳暖爐邊坐了半天,愣是沒暖和過來,此時依然有意無意地將雙手湊近熱源,輕輕地搓著,「這回要是戰敗,蠻人往後更沒有還手之力,他們每年在關外沒吃沒喝,挖一點紫流金全要進貢,連神女和狼王的女兒都保不住。」 蠻人與中原漢人的世仇不是一天兩天,早在幾朝以前,北方的遊牧民族就有年景不好南下打秋風的風俗。 北有全民皆兵的凶悍,南有名將輩出的脊樑,雙方一直在「南下搶掠」與「奮起反擊」之間膠著,百年間誰也沒有真正地征服誰——直到大梁率先發展了蒸汽技術。 那些年的光景,今人只能從史料中略窺一二,那是長臂師的黃金時代,沃土千裡的中原像一隻蘇醒的巨獸,層層疊疊的火機鋼甲雨後春筍似的冒出來,輕裘、重甲、巨鳶、飛鷹……蒸汽如潮,鐵傀儡橫行京城中,長短炮的射程幾乎是日新月異。 剛開始,開海運、通力發展火機鋼甲的大梁曾被未開化的蠻人鄙夷為「專注奢侈與旁門左道的南人」。北方狼王太過信任自己的爪牙,傲慢地錯失了先機,沒能坐上紫流金沖天而起的濃雲,乃至於後來被中原人收拾得幾十年沒有翻身之力,境內紫流金被迫上貢,奮起直追也沒能擁有自己的鋼甲技術,至今,裝備也靠著西洋人支援。 這種血淋淋的前車之鑑,十八部落不可能不重視,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如今大梁工廠四起,掌令法解禁,眼看要掀起第二輪火機鋼甲之術發展的高峰期——以現在的勢頭發展下去,如果任憑大梁熬過寒冬,緩緩復蘇,也許北方蠻族就真的沒有生存餘地了。 「二王子為人如何,我不太敢說,」顧昀道:「但加萊熒惑我是瞭解的,那個老東西寧可死也不會坐以待斃,別說只是送來個兒子,就算送來個親爹,我們也得留一手——去取我的印來。」 這一宿,十來道烽火令從北大營發出,級別竟和洋人兵臨大沽港的時候一樣,整個西北到京城沿線驛站全部如臨大敵地加派兵力,靈樞院一批人手趕往北防軍駐地,巡視火機鋼甲情況,隨時准備一戰。 大梁在山雨欲來中邁入了冬天,很快即將進入一個新的年頭,朝堂上卻十分平靜——雁王手握軍機處,幾乎是漩渦的中心,他的歸來讓滿朝上下都暗暗留心,可是雁王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他並沒有像方欽想的那樣,回來就大刀闊斧的開始後續改革,反而「烹起小鮮」來。 雁王回京後,一改先前忙得打跌的狀態,先是足足在家裡賴了小半個月,才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軍機處,大小朝會上都不怎麼吭聲,彷彿又做回了戰前的那個隱形人,平時在軍機處裡處理一些日常事務,該寫提要寫提要,該送進宮送進宮,分內的事周密嚴謹,不讓人說閒話,不算消極怠工,除此之外,也休想他再操心一件多餘的事。 先前軍機處裡夜夜秉燭到深夜的人裡也沒有雁王人影,他白天來逛一圈,傍晚到點就走,按時下朝按時休沐,沒事不見客,還在京郊弄了個小園子。顧昀泡在北大營不回家的時候,他就溜達過去種花逗鳥,不到半個月的工夫,愣是把從沈家要來的那隻遭瘟的八哥調教得嘴甜如蜜、見人就誇……就是尾巴禿了,羽毛讓下人紮了個毽子,送去給小太子玩了。 李豐的腿差不多可以蹭著走路時,這日偶然想起,在內侍攙扶下來到了太子書房。太子十分乖巧,念書從不偷奸耍滑,李豐沒有驚動他,扶著內侍在後門站了一會,目光卻被太子桌案上的一個小擺設吸引了。 只見那不是普通的陶土坯,而是個金屬架子,尾部冒著細細的蒸汽,兩邊架著的金屬軌道上有一輛精巧的小馬車,車身是一塊西洋鐘,正繞著一圈一圈的軌道來回跑,中間簇擁著一個小小的花盆,盆還空著,能看見底部專門留出來的氣孔,大概是太子還沒想好要種什麼。 李豐慢吞吞地走過去拿起來細看,太子吃了一驚,忙起身見禮,偷偷瞄著自己的父親,生怕落一頓「玩物喪志」的數落。李豐大約是心情還可以,沒見什麼慍色,只是問道:「內務府開源節流,這幾年不是不讓他們進這些奢侈的玩物了嗎,哪裡來的?」 太子大氣也不敢出,小心翼翼地回道:「回父皇,這不是內務府買的,是四皇叔送給兒臣的。」 李豐微微皺了皺眉:「有日子沒見阿旻了,他就忙著弄這些玩意?」 內侍上前回道:「皇上,雁王殿下上回不是和您討了個園子嗎?近來公務不忙,他便在園子裡弄了個暖棚,培育了好些奇珍花草,還和葛靈樞研究了不少花樣百出的盆,現在也快過年了,家家都願意擺花,殿下的新鮮盆景千金難求呢——您看這小馬車裡放了水,每天會自己定時澆灌,倘若光線好,它這麼跑幾圈,水珠過處還有小彩虹。」 太子在旁邊小聲道:「皇叔說他買的都是普通的草籽花籽,一文錢一大把從鄉下收的,買回來放在盆裡不過剪個形,糊弄附庸風雅的有錢人正好。」 李豐呵斥道:「胡鬧,不像話!朕上回說讓他多多輔佐太子,就是讓他教太子怎麼玩花遛鳥糊弄人嗎?」 他臉一撂下,太子就害怕了,噤若寒蟬地站在一邊。 李豐把花盆重重地放下,板著臉問道:「朕讓你去和雁王學治國理政之道,他教了你什麼,說來聽聽。」 太子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心裡犯怵,嘴上卻不敢怠慢,細聲細氣地回道:「回……回父皇,四皇叔教兒臣,治大國並非要夙夜不休、殫精竭慮,最重要的是要物盡其用、人盡其用,法度與制度乃是上位者執政之基,只要建立了完善的制度法度,讓文武百官各司其職,國庫來源穩定,呃……」 李豐眉目微微緩和一些,聽兒子嘴上磕絆,不由追問道:「怎樣?」 太子硬著頭皮道:「……就能一勞永逸地偷懶混皇糧。」 李豐:「……」 小太子用力抿著嘴,生怕父親聽了這番離經叛道的混帳話勃然大怒,然而等了許久,預想中的怒罵和懲罰並沒有落到他頭上,他戰戰兢兢地抬起頭,卻見那說一不二的帝王臉色沉靜,若有所思良久,方才感嘆道:「他說得對,阿旻比朕看得透。」 太子不明所以地看了看他,總覺得父親這天心情很好。
朝中有一些不太長眼的二百五以為雁王就此沉寂,因為楊榮桂造反一事失了聖心才不敢有什麼動作,放心大膽地上摺子參雁王,羅列了好幾條罪狀,結果被難得在大朝會上露面的隆安皇帝當廷發作了一通,袒護之意溢於言表。 不但這樣,隔日,這鐵公雞似的皇帝竟然還破例批准內務府一筆超了份例的開支,高價當了一回冤大頭,從雁王的園子裡買了一堆精巧新奇的金屬盆景送到各宮,算是李豐自掏腰包給弟弟開小灶了。 軍機處的風水讓人一時看不懂了。 方欽等人預備好的彈劾摺子寫了改改了寫,足足到過年,也一直沒有機會往上遞送,弄得方欽都不由自主地疑惑起來——難不成世上真有人臨危受命之後掛印離去,毫無野心嗎? 這種平靜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了臘月二十三,北蠻質子抵達京城。 年初,顧昀還在西北邊疆,大梁全境都愁雲慘淡,隨時准備亡國。年末,整個國家卻以一種驚人的生命力活了過來,昔日的鶯歌燕舞縱然是看不見了,但街頭巷尾排隊買飴糖的猴孩子們身上已經陸陸續續地穿上了新衣,白日裡間或能聽見幾聲鞭炮響,家家戶戶也開始忙碌著預備年貨。 倒塌的城牆重新崛起,祈明壇上的禁空網也張開了森嚴的視線,成排的白虹鐵弓與默然無聲的鐵傀儡目送著不速之客進城,北大營隨行護送,整肅地停在九門之外,鴉雀無聲間,儼然是一派血與火洗練過的精氣神。 這一年風風雨雨,僅就這起死回生之功,將來汗青之上便必有雁親王一筆。 蠻族三王子的車駕緩緩經過長街,凜冽的寒風將車簾掀起一角,隱約露出裡面一張消瘦蒼白的臉,隨即車裡伸出一隻手拉上了車簾,阻隔住雙方互相窺探的視線。 顧昀身著便裝坐在望南樓上,鼻樑上夾著一片琉璃鏡——不是他平時瞎起來應急用的那片,是戰場上遠距離瞄準用的一種千裡眼。長庚沈易都在,片刻後,雅間的門被推開了,一道人影閃了進來,正是江北之後就行蹤成謎的曹春花。 曹春花進屋以後簡單見了禮,一屁股坐下:「渴死我了。」 長庚習以為常地端過一個大大碗公,往裡倒滿了酒,曹春花臉不紅氣不喘地接過,一口喝乾了,簡直像在灌涼水——直把顧昀這酒鬼都看得目瞪口呆,感覺自己遇上了酒鱉。 「再來一碗,」曹春花舒服地嘆了口氣,「我從京城跟大帥分開以後就一路回了北邊,風霜雨雪地跟了這一路,可算是沒少受罪。」 曹春花從小對變裝易容之術就十分有一套,學人說番邦話過耳不忘,十天半月就能脫口而出,被長庚派去北疆邊境長期潛伏,因為下江北查案時需要個完美的替身,才將他召回來。 曹春花端過第二碗酒,沖看得有點饞的顧昀拋了個媚眼,成功地喚起了顧昀「此人頂著長庚的臉把腰扭到胯上」的不堪回憶。顧昀默默地拍掉雞皮疙瘩,面有菜色地移開視線。 長庚問道:「怎麼弄這麼狼狽?」 「別提了,男女奴隸都算上,一隊的高手,我根本近不了他們一裡地之內,追得連滾再爬。」曹春花拖著花腔嬌嬌柔柔地說道:「唉,不瞞諸位,我在北疆的時候,曾經潛入過加萊熒惑的護衛隊,甚至裝成了一個二王子最寵愛的女奴在他面前晃了一天一宿,都沒被發現,但是這一年多,唯獨沒有接近過這個三王子,連真容都沒見過。」 長庚問道:「他出行的時候遠遠看一眼也做不到嗎?」 「他根本不出行,十八部都說三王子有惡疾,不能見風,」曹春花嘆道:「除非加萊熒惑本人,其他人通通連他一根毛也看不見,三王子本身就是十八部落的禁語,他居處有三層守衛,最周邊我試著混過,能進去,倒數第二層就已經不行了,裡面的人都跟鐵傀儡一樣,不交流,但都是頂尖高手,還是死士,我試了幾種方法,實在沒有辦法,差點打草驚蛇,只好先退出——殿下看見那個隨行的使臣了嗎?」 隨著曹春花的筷子尖一點,眾人一起望去,正好見那中年男子回過頭來和侍衛說話,貌不驚人,但身上隱約透出一股說不出的氣質,剛健如山嶽一般。 曹春花道:「那個人是加萊熒惑的親衛隊長,是他最重要的心腹之一,非常厲害,我不會認錯人。」 在座幾個人都吃了一驚,沈易皺眉道:「要真是那樣,蔡玢將軍的消息不一定準了,篡位什麼的很可能是蠻人在做一場內亂的戲給我們看,這回送來的質子說不定是來者不善。」 顧昀沒吭聲,他突然有種極不安的感覺。 兩國正交戰,可想而知,這一隊人質與使臣的到來不會得到什麼禮遇,三王子一行甚至沒有個像樣的人接見,李豐給鴻臚寺的指令是「看著辦」,鴻臚寺卿果真領會聖意,草草將蠻族質子安置在一處使節驛站中曬著,並在他們住進去的當天就更新了京城內防,新組建的御林軍裡三層外三層地將驛站圍住,半個時辰換一次班,一天要不捨晝夜地巡邏十二回。 而這時候,長庚居然非常不是時候地病了——他在望南樓吹了點涼風,回家就發起燒來。 長庚常年習武,又很會養生,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按理罡風也吹不壞他,那天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燒得來勢洶洶。顧昀半夜從北大營趕回來,長庚已經喝藥躺下了,臉頰燒得有點發紅。 顧昀探了探他的額頭,在一側合衣躺下了——不管他回不回家,長庚永遠只佔一半床鋪,並且哪怕噩���纏身,睡相也老實得很,從不亂滾。怕長庚晚上燒得厲害,顧昀沒敢睡實在,因此枕邊人一動他立刻就醒了,伸手一摸,只覺長庚身上熱如火炭,氣息也十分急促。 長庚夜間噩夢纏身是常態,顧昀已經習慣了,大多數時候只要他迷迷糊糊中伸手抱一下稍作安撫,長庚自己就會平靜下來。可是這晚大約是生病的緣故,長庚臉上突然露出痛苦之色,本能地抓住了顧昀的手腕,五指扣緊,難忍地低哼了一聲,怎麼也叫不醒。顧昀只好一探手從床頭的小藥包裡捏了根銀針,按住長庚,在他手腕上輕輕一刺。 長庚狠狠一激靈,醒了過來。 顧昀的瞳孔卻微微一縮——重瞳。 可是比起上次烏爾骨發作時天崩地裂的混亂,這回長庚明顯克制多了,沒什麼過激動作,只是呆呆地看著顧昀,眼眶微微泛紅。 顧昀提心吊膽地叫了他一聲:「長庚,還認識我嗎?」 長庚飛快地眨了一下眼,睫毛上一層冷汗隨著滾滾而落,啞聲道:「你怎麼……回來了?」 這一句話間,他眼中重瞳緩緩地合而為一,紅痕也逐漸隱去,彷彿方才只是顧昀的錯覺。顧昀親了親他,給他擦了汗,把人哄睡了,到底不放心,第二天一早派人去宮裡送了病假,隨後找來了陳輕絮。 「沒什麼事,」陳姑娘看過後診斷道:「殿下身體不錯,只是近日天氣變化無常了些,稍稍受了點寒,兩服藥下去就差不多了。」 長庚笑道:「我說也是,他偏不信,還小題大做地勞動姑娘一趟。」 陳姑娘真是再也不想看見雁王殿下那張得意洋洋的臉了——剛生完頭胎的新嫁娘都沒有他這麼能得瑟。忍無可忍的陳姑娘仙氣飄渺地對這二位提出了告辭,顧昀親自把她送出門來,經過侯府長而冷清的迴廊時,顧昀忽然低聲道:「今天請陳姑娘來不是看風寒著涼的,他昨天晚上發熱的時候眼睛裡突現重瞳,我有點不踏實。」 陳輕絮立刻正色下來,一皺眉:「侯爺請細說。」 顧昀將當時長庚突然發作又立刻清醒的情景說了一遍,問道:「你看著是什麼情況?」 陳輕絮聽完沉吟良久,微微垂下眼,似乎在仔細回憶方才的脈象,等到顧昀都有點緊張了,她才說道:「殿下心志堅定,實在讓人感佩。」 顧昀立刻反應過來:「你是說他眼下的清醒是全憑借心志壓制,昨天燒糊塗了,所以一時露出來?」 陳輕絮點點頭:「殿下從小受烏爾骨折磨,應該是已經習慣了,即便睡著了也保存著幾分清醒,我只是擔心……他現在正是年輕力壯、精力十足的年紀,將來倘若歲數漸長,體力漸衰,是否還能有這種精氣神。」 顧昀卻想起了什麼,疑惑道:「那照姑娘你這麼說,是一旦他生病、受傷或是誤食了什麼讓人神志不清的藥物,都會有這種症狀嗎?」 陳輕絮:「按理是的,視情況嚴重與否而定。」 「可是……」顧昀想了想,說道:「前一陣子他在江北受傷,當時因為傷口失血過多,他足足昏迷了一天一宿,中間卻很踏實,烏爾骨不但沒有發作,好像連被噩夢驚醒的症狀都沒有了。」 陳輕絮突然愣住了。 顧昀:「陳姑娘?」 陳輕絮喃喃道:「不可能,所以難道是氣血……我完全想岔了嗎?」 顧昀頂著一頭擔驚受怕的霧水,陳輕絮卻沒解釋,她彷彿給打通了任督二脈一樣,一聲不吭地轉身就走。 顧昀:「哎……姑娘……」 「容我想想。」陳輕絮撂下這一句,腳不沾地地飄走了,稍一眨眼,她人已在幾丈開外,轉瞬不見了蹤影。 正巧來訪的沈易本來在跟霍鄲喋喋不休地說顧昀的壞話,從大門口走進來,足足一刻沒喘過氣了,霍統領正發愁用個什麼方法能打發了此人,還沒來得及想出來,突然,沈易毫無徵兆地閉嘴了。 霍鄲一抬頭,只見一道白影鬧鬼似的從他眼前刮了過來,沈將軍整個人站成了一條頂天立地的木頭板。 沈易緊巴巴地惜字如金道:「陳姑娘。」 陳輕絮本就話少,同樣惜字如金地回道:「沈將軍。」 兩人打完招呼,大眼瞪小眼了一會,沈易這才意識到是自己擋道了,忙誠惶誠恐地退至一邊:「陳姑娘請!」 陳輕絮本來還以為他有話要說,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繼而白毛風一般地刮走了。 沈易是來找顧昀其實是有正事的。 「皇上曬了蠻人使節好幾天了,打算在今年的宮宴上接見蠻人使者,給他們一個下馬威,只是蠻人巫毒之術高強,他又怕還有當年蠻女留下的餘孽沒清理干淨,為防再出現祈明壇上御林軍叛亂的事,這回宮中防務由北大營、大內侍衛和新組建的御林軍三部分共同負責,互相牽制,請大帥親自坐鎮。」 顧昀點點頭,李豐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這一年的宮宴隆重得近乎奢侈,很有些示威的意思,兩側侍衛森嚴,武將全部披甲帶刀,分立兩側,連自己人都覺得是進了一場鴻門宴。 顧昀也第一次看到了傳說中一陣風都能給吹死的蠻族三王子。 那少年十四五歲的年紀,模樣很秀氣,但臉色蒼白,神色木然,始終不抬眼,做什麼都要隨從提點,不良於行似的被引到御前見駕。 使臣對李豐道:「請大梁皇帝諒解,三王子先天不足,席間有失禮的地方,請您看在他只是個孩子的份上多多包涵。」 李豐擺擺手,令他們平身,那少年卻充耳不聞,儼然是一副聽不懂官話的模樣。使臣彎下腰,在他耳邊連哄再小聲勸,三王子依然是一臉木然的懵懂,被使臣拉著手,半扶半抱地拉了起來,帶往席間。 顧昀耳力很好,敏銳地聽見旁邊有人低聲議論道:「這三王子難不成是個傻子?」 加萊熒惑送個傻兒子來京城當人質是什麼意思? 顧昀不遠不近地和沈易對視了一眼,各自的神色都有點凝重,不知是不是他想太多,顧昀總覺得那少年身上有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東西。 正這當,李豐和蠻人之間互相打的官腔告一段落,那蠻人使節突然不知有意無意地提道:「我從家鄉來之前,聽說大梁皇帝之下,有兩位不得不拜會,一位是戰不敗的大英雄顧侯爺,今天有幸已經見到了,但還有另一位……我看似乎不在席間?」 李豐問道:「不知使者說的是誰?」 北蠻使節笑道:「正是貴朝那位年輕的六部之首,雁王殿下,還和我族頗有淵源呢。」 顧昀眼角微微跳了一下。 李豐四下一掃,長庚果然不在,於是問左右:「阿旻呢?」 宮宴正酣時,長庚正在陳姑娘在京城臨時落腳的小院裡幫忙收撿草藥。 他一場風寒來得快去得也快,兩服藥下去,果然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之所以依然沒銷假,一來是他身世敏感,顧昀有意讓他躲開,二來也是聽說陳輕絮這裡有了烏爾骨的新線索。 「你的意思是烏爾骨在我的血脈裡?」 陳輕絮兩隻手都被各種泛黃的舊書佔滿了,時常還要搶救一下落下來的書頁,手忙腳亂,嘴上卻不亂:「烏爾骨傷害人的神志,我一直以為它的根基在腦子裡,要不是侯爺提醒,居然沒想到這一層……你看這裡——蠻人對邪神烏爾骨最早的記載,『生而凶險,食兄弟血肉,助長己身,身有四足四臂雙手雙心,胸中血海橫流,尤為暴虐』,我本以為『血海橫流』只是個比喻,卻原來是指烏爾骨發作的機理。」 她也只有說起這些事的時候,能一次滔滔不絕地吐出這麼多字。 「血肉,」長庚沉默了片刻,搖頭苦笑道:「陳姑娘的意思是,我整個人都帶毒,除非效仿神話刮骨剔肉嗎?」 好像還不如腦子壞了呢。 長庚不慌不忙地將草藥分門別類地挑揀好,按次序裝入容器擺放整齊,架子上的齒輪互相咬合出「吱吱」的聲音,緩緩地升到高處,露出下面的空格子,這是個細致活,心浮氣躁的人做不了。 陳輕絮有些感佩地看著他,史上身負烏爾骨而神志清醒到成年的絕無僅有,更不用說保持一副這樣沉靜的性情。也不知他是生而堅忍,還是比別人多一個顧昀的緣故。 長庚道:「不瞞你說,我最近感覺不太好,烏爾骨發作越來越頻繁了。」 陳輕絮隨口道:「侯爺跟我說了。」 長根倏地一愣:「他……」 顧昀似乎始終貫徹著「區區蠻夷巫毒」的態度,從未把他身上這點「小毛病」當回事,鮮少掛在嘴上說,也從未在長庚面前表現出任何擔憂來。 原來他……其實是一直牽掛著嗎? 陳輕絮頓了頓,意識到自己說多了,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道:「殿下如果沒什麼別的差遣,我打算回一趟山西陳家老宅,找到根結就好辦多了,總有辦法。」 「唔,」長庚應了一聲,拱手道:「有勞,還有子熹的解藥……」 他這話沒說完,被宮裡來人打斷了。 只見藥童引進來一個內侍,恭恭敬敬地對著長庚見禮道:「王爺,皇上聽說王爺您病了,特命奴來看看,本還帶了一位太醫,只是太醫不敢進陳聖手的院子,正在外面等著。」 長庚皺了皺眉:「有勞皇兄費心,不過偶感風寒,不是什麼大病。」 那內侍笑道:「是,奴婢也看王爺精神不錯,嗯……王爺,今兒晚上宮中設宴宴請北蠻三王子及使節團,十八部落使者跟皇上提起了王爺,陛下命奴婢傳口諭,說倘若王爺身子骨不合適,就不必勞動了,若是精神還行,也出來透透風。」 陳輕絮愣了一下,飛快地抬頭看了長庚一眼——要是沒人吭聲也就算了,可是北蠻使節這麼提了,長庚還真不好一口回絕,這中間有一層尷尬在:北蠻既是大梁的仇家,又是雁王殿下母家,他當然不能有意接近,但有意躲開也不太合適,很微妙。 使節團點了他的名,見與不見的關鍵卻是要看李豐的態度,那才是他避嫌的方向。 長庚態度很好地從身上摸出個荷包,塞給這內侍,問道:「勞煩這位總管,我皇兄怎麼說的?」 內侍掂量出了雁王出手大方,笑得一張大圓臉都紅了,語無倫次地客氣道:「不敢不敢……唉,王爺折煞奴婢了,這……真是受之有愧……」 他一邊說有愧,一邊痛快地收了起來,這才對長庚道:「咱們王爺是什麼身份的人,不用給那些茹毛飲血的蠻夷之人面子,皇上說王爺倘若願意走動,就進宮給皇上拜個年,省得您悶得慌,進了宮略坐坐就走,不用跟那群閒人應酬。眼看著到了年關頭了,他老人家看看您也放心。」 長庚會意:「容我休整休整,換件衣服,這就跟總管進宮去。」 內侍樂呵呵地應了一聲:「那奴婢給您備車去。」 長庚微笑著注視著他走開,轉身進屋,笑容立刻就冷了下去。 陳輕絮跟進來:「我能幫你什麼?」 長庚搖搖頭:「今年的宮宴森嚴得很,子熹在那,進出人員都得經過幾遍檢驗,蠻人除了三王子和使臣之外,下人一概扣在驛站中,就算那蠻族三王子人皮下都是紫流金,保證也炸不出什麼花樣來——你借我間廂房整理衣冠就行了。」 陳輕絮不懂這些,因此沒多嘴,叫藥童帶路。長庚負手走到門口,突然,腳步一頓,又轉過身來:「陳姑娘,有銀刀嗎?」
王裹位列文臣之中,聽著一幫伶牙俐齒的大梁文臣發洩國仇家恨,口誅筆伐地擠對那北蠻使節。北蠻使節不算伶牙俐齒,但是有進有退,話題一旦尖銳得他回答不了,就會笑而不語,看起來倒是真的忍辱負重前來和談的。 王國舅的目光同樣在低頭沉默的三王子身上停留了一下,然而很快轉移了注意力——他對那傻子不感興趣,已經安排下了更好的戲。 王裹和方欽他們這群動輒把國計民生掛在嘴邊的大人物不一樣,他自己心裡有數,知道沒人看得起他,就算是方大人他們那一夥,也不過是用得著他的時候才大人長大人短的,背地裡一樣叫他「太監國舅」,說他這國舅爺當得「盡職盡責」,連大內總管一並代理了。 王裹從前就是個給先帝爺跑腿的小人物,注定是個弄臣和幫著上位之人背黑鍋的角色。自從當年先帝和蠻妃的事爆發後,他的日子一直過得戰戰兢兢。他對顧昀,乃至於顧家,本沒有任何意見,利益上,大梁文臣武將之間極少來往,只要其中一方沒有野心爆炸到要隻手遮天,即便爭權奪勢也爭不到一個鍋裡,何況若說起來,顧家才是真正的世家之宗,只不過人丁稀少,聯姻的物件又太特殊而已。 而王裹本人跟顧昀更是談不上有什麼看法上的分歧——他對家國大事沒什麼見解,唯一的見解就是如何將皇帝伺候舒服了。滿朝文治武功的大人物,個個都很有想法,總得有那麼幾個人讓皇上在鬥智鬥勇之餘有幾分放鬆吧?如果可以,他就算耗子藥吃撐了也不可能會下手動顧家。 可天命難解、聖命難違。如今老聖人自己吹燈拔蠟一了百了,頂了天也還佔著個「君要臣死」的歪理,偏偏將他留下來當這天下唾罵的替罪羊。 眼下隆安皇帝念舊,願意拿他這廢物當舅舅護著,讓他苟延殘喘地討口飯吃。 那麼將來呢? 雁王改革多少田稅、民商法令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雁王一旦上位,會拿他王裹怎麼辦?雁王自小同顧昀關系親密,而他本身為先帝與蠻妃之子,為人兒女的,總不可能去追究父母的罪過,到時候他為了進一步拉攏顧昀,爭取軍心,第一個就是要拿下自己這倒楣蛋給顧家祭祖。 方大人他們擔心的無外乎雁王在朝中洗牌,不過是功名利祿、家族前途,王國舅卻是命懸一線,時刻憂心自己項上人頭——高官厚祿,也要有命才能享。 蠻人剛到帝都的時候很老實,沒有不長眼地四下打點。再者京城裡王公貴族遍地,誰也沒到窮瘋了的地步,眼皮子淺到肯為了一點利益擔一個「叛國通敵」的罪名。臨到宮宴之前,十八部落的使節才第一次伸出觸角,接觸了一個人,正是王國舅這似乎無足輕重的馬屁精。 十八部落的使節對長生天起誓,給了王裹兩個承諾:第一,讓雁王再當不成他頭頂上懸的那把劍;第二,無論此事是成是敗,不會將王裹招出來,往後若是王裹走投無路,十八部落願意保他一命。 十八部落的暴民不開化,殘忍嗜殺,又好鼓搗毒物,但卻有一點好,十分重誓。而他們所求不過是舉手之勞——雁王很可能為了避嫌不露面,這一回王國舅要確保雁王出現在宮宴上。 蠻人沒說他們要干什麼,王裹打算先靜觀其變,萬一蠻人事敗,他還准備了一個後招——這要感謝方大人,為了扳倒雁王,方欽在方家別院裡秘密地養著一個人。當年蠻妃潛逃時,牽連了一大批宮人、侍衛與太醫,其中很多是冤死的,真正有問題的反而事先有准備。方家別院裡的老太醫就是當年畏罪潛逃者之一,他兒子失手打死了人,背著兒女債,不得不賣出一個秘密:身懷六甲的蠻妃潛逃時,跟在她身邊的秀郡主未婚有孕。 秀娘胡格爾在雁回鎮上勾結蠻人入境,對大梁恨之入骨,她真會老老實實地把仇人之子養大嗎?顧昀從雁回接回來的人到底是先帝之子,還是胡格爾生的生父不詳的野種? 方欽收留了那太醫,沒有貿然行動,他吸取了上一回沒能把雁王咬死的教訓,這次打算一擊必中,還在緩緩醞釀��個計劃,王裹卻不打算再配合著等他了。大人有大人的道,小人有小人的路。手腕不必高超,再下三濫也沒關系,有效就行。 十八部落使節開口求見雁王的時候,李豐其實沒有馬上接話,只是打聽到雁王病了後,吩咐內侍跑腿替自己看一眼,李豐原話是「帶個太醫過去看看,讓阿旻好好養病,過兩天他要是好點了,也別老悶在屋裡,也進宮來給朕拜個年,不必和閒雜人等應酬。」 說完這句話,隆安皇帝就算盡到了宮宴出場的義務,起駕走了。 王國舅這個「太監國舅」不是白當的,早收買打點了一干看似無關緊要的跑腿內侍,只要傳話的把李豐的話有技巧地少許歪曲一點,雁王就一定會來。 到時候……告假的雁王在皇帝離開後專程來見北蠻使節團,而後眾目睽睽下爆出個混淆皇室血脈、身世不詳的故事——他會怎麼收場? 自從李豐走了後,整個宮宴平靜無波地就度過了大半,眼看著已經接近尾聲,顧昀這才稍稍鬆了口氣,端起酒杯稍稍沾了沾嘴唇,還沒等他品出個味道來,內侍突然來報說雁王來了。 顧昀還沒來得及理清思緒,心裡先「咯磴」了一下。 方欽有點詫異,王裹卻低下頭,十八部落的使節面帶微笑轉向殿外,而角落裡一直低頭吃喝的蠻族三王子突然停了箸。 長庚走進大殿後第一眼便看見御座上已經沒人了,當時他就知道自己被人算計了。然而此時再回去是來不及了,長庚腳步沒停,略帶病容的臉上也平靜無波,還保持著溫文爾雅的微笑,不慌不忙地踱步進來,順手將披風解下來,借著遞給下人的動作用餘光一掃——那將他騙來的內侍已經不見了。 一個世家黨雖然不知道雁王為何出現在這裡,卻不肯放棄落井下石的機會,立刻意味深長地笑道:「雁王殿下今天宮宴本是已經告了假的,看來還是十八部落的客人面子大,居然真就一句話將雁親王請來了。」 另一人接話道:「這話說得該罰酒,旁人也就算了,今天來的怎麼是一般的客人?十八部落乃是殿下母家,自當另眼相看。」 長庚寬大的朝服幾乎垂到了地上,淡定地回禮道:「勞皇上派人垂問,特地進宮給陛下拜個年,只是來得不巧,陛下已經先走了嗎?」 「雁王殿下來得不巧,我們卻來得很巧,今天得見大梁朝雙璧,真是三生有幸,我家王子也想敬殿下一杯呢!」 說話間,十八部落的使節攙扶著三王子站了起來。 顧昀飛快地沖沈易使了個眼色,殿內幾個原本藏在暗處的侍衛陡然露出殺意來,鎖定了蠻人使節和三王子。只見那三王子越席而出,似乎十分緊張,端著酒杯的手一路劇烈地發著抖,還沒到長庚近前,酒已經灑出了半杯。 隨著那少年接近,長庚身上憑空生出一絲壓不下去的燥熱,本來已經退了的燒再次來勢洶洶地撲過來,他耳畔轟鳴作響,周身的血彷彿被點著的紫流金,激烈地沸騰了起來。 長庚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週遭無數雙或蓄謀已久,或幸災樂禍的目光,都沒有這少年給他的壓力大,他幾乎是強忍著劇烈的不適,艱難地撐著親王的尊貴,艱難地逼著自己笑道:「怎麼,貴部的王子敬酒時都是這樣一句話不說的嗎?」 北蠻使節忽然笑了,緩緩地退到三王子一尺之後。渾身哆嗦的三王子毫無徵兆地靜止下來,他停在空中的一雙手膚色青白,泛著死氣沉沉的光。 然後他抬起頭來,直直地對上了長庚的目光。那少年蒼白的臉上有一雙泛紅的眼睛,冰冷的重瞳像一把冰錐,毫無預兆地刺向長庚。 這少年居然是個烏爾骨! 兩個「邪神」王對王的時候會發生什麼,沒有人知道,也從未有過任何記載——烏爾骨何其瘋狂,要多大的恨,多大的氣運才能成就一個?一個時代要混亂到什麼程度,才能讓兩個烏爾骨面對面地碰在一起? 兩人之間似乎有某種難以描述的感應,一時間,整個皇宮大殿都在長庚眼前灰飛煙滅,他胸口劇痛,宛如就要炸開。 所有的幻覺與真實都亂成了一團,多年壓抑在骨血中的劇毒像是烈火上澆下的熱油,山呼海嘯地爆發出來……所有難以消化的憎恨與暴怒全部湧上長庚的心口,所有深淵中蠢蠢欲動的噩夢傾巢而出,張開血盆大口,要將他一口吞下。 那蠻族使節的微笑在長庚眼中不斷扭曲,帶了幾分說不出的詭秘,與胡格爾臨死前在他耳中灌入詛咒時的表情如出一轍,沉積著十八部落數千年與天地斗,與人斗,汲汲求生的怨毒。長庚緊緊地盯住了三王子手中的銀杯,整個人彷彿給壓了千斤重的桎梏,然而在外人看來,他僅僅是片刻沒出聲。 片刻後,長庚在眾目睽睽之下抬起手,略薄的嘴唇上幾乎沒有血色,依舊優雅從容地從旁邊一個內侍手上取走了一隻酒杯。 長眼睛的都能看出雁王果真是剛剛病過一場,那手與臉頰一樣血色稀薄,端杯的手指還有些顫抖,他垂下眼,在三王子的銀杯上輕輕一碰,冷淡說道:「三王子自便吧,本王近日服藥,不勝酒力,幹不了杯。何時十八部落將今年的歲貢運來,你我再好好喝一頓罷。」 三王子透過重瞳凝視著他,長庚用杯中酒沾了沾嘴唇,便徑自將銀杯丟在一邊,從那蠻人使節身邊目不斜視地走過。別人看來,或許雁王殿下只是對敵使態度冷淡,顧昀卻從他那鬼一樣蒼白的臉上看見了強行壓抑的暴躁難耐。 那蠻族三王子身上果然有古怪,顧昀心裡倏地一沉,轉向沈易使了個眼色,後者立刻會意,悄無聲息地出了大殿,顧昀起身推開擋路的,一邊向長庚走過去,一邊朗聲道:「殿下請進去稍作休息。」 他還沒來得及靠近,那異於常人敏銳的鼻子聞到了一股極其細微的血腥味,聯想起陳姑娘那句語焉不詳的「氣血」,心裡一時七上八下了起來。 就在這時,那蠻人使節絲毫不會看場合似的上前一步,口中說道:「想當年我族神女身殞異鄉,沒想到我還有一天能見到她的血脈,必是有長生天保佑。」 徐令冷冷地接話道:「雁王乃是我大梁皇室正統,貴使這麼說就不合適了。」 蠻族使者緊緊地盯著長庚的眼睛,似乎想從他的瞳孔看到一點端倪來,越看越覺得心驚。煉制烏爾骨之所以困難重重,是因為除了狠得下心之外,天時地利人和一樣都不能少,宿主必須性情堅韌,這樣才能給邪神的血脈留出漫長的發酵時間,他絕不能過早失控,否則神志發育不全,宿主的心智終身會停留在一個痴傻的小孩子程度。 三王子就是這麼個失敗的例子,這個無辜的孩子本有個同胞兄弟,兩人一起死於了他父親的仇恨,卻沒能挨過最初的烏爾骨發作,已經毀了,只能充當邪神的「祭品」。相比而言,眼前這位雁王簡直是個極品,到現在也保持著自己靈台清明,並且在「祭品」面前都能保證毫無破綻,這得需要多麼強大的心志? 邪神烏爾骨起於吞噬,靠近另一個弱小不完全的烏爾骨時會被激起本能,失去神志,因此後者又叫「祭品」。這種時候,如果旁邊有人引導得當,在烏爾骨失神的時候控制住他的心神,日後輔以藥物,邪神就能聽憑差遣,直到徹底崩潰。 大概秀娘自己也沒想到,她半途而廢造出來的邪神能這麼強大——可惜這些年這尊邪神被不明就裡的中原人帶走,不但沒能發揮出真正的邪神之力,反而成了對付十八部落的利器。 「在雁回小鎮,我王曾經見過殿下一面,只是那時他還以為殿下是胡格爾被玷污所生的孩子,對殿下十分無禮,這次和談,我王特命在下帶來他的歉意。」蠻族使節嘴角微微翹了一下,不動聲色地將誘發烏爾骨的關鍵密語藏在了問話中,「不知胡格爾有沒有和殿下說起過十八部落的事?」 「胡格爾……說……」這四個字從寒暄的廢話裡脫隊而出,在長庚耳朵裡掀起了一場無人洞悉的風暴,他眼前這五大三粗的蠻人使節與豔麗詭異的胡格爾合而為一,那女人臨終時聲嘶力竭吐出的詛咒在他耳邊驚雷似的炸起,一股說不出的特殊味道從三王子身上傳來,撲進他的肺腑——有點腥,有點苦,不遺餘力地撩撥著長庚的神經,喚起嗜血的沖動。 曾經被他刻意關起來的記憶之門猝不及防地洞開,碎片似的回憶轟然將他淹沒。 胡格爾噩夢一般的美麗臉龐,屍橫遍野的土匪山頭,記憶中最初的那場大火,撲面而來的血腥氣,無止無休的謾罵毆打……他身上華麗朝服下的舊傷疤沸反盈天地活了過來,吸血水蛭一般死命地往他皮肉裡鑽,而這一副肉體凡胎宛如難以承受邪神龐大的力量,長庚的胸口、四肢百骸裡有如刀割——那種劇痛分明是烏爾骨發作的先兆。 而更糟糕的是,蠻族使節這話一石激起千層浪,完全是「說者似乎無心,而聽者全部有意」。 王裹立刻適時地添油加醋道:「貴使在此地提那秀郡主胡格爾不太合適吧?那秀郡主雖說養大雁王殿下是大功一件,但當年挑撥貴我雙方關系,致使九年前險些兵戎相見也是事實……何況我聽說,那秀郡主為人實在不太老實,陰謀陷害玄鐵營在先,事敗後又私自攛掇身懷六甲的貴妃出逃,而且不知與誰有染,老夫如果沒記錯,當年太醫院甚至傳出過秀郡主未婚先孕的謠言——這樣的人,實在不配為我朝郡主、貴族神女。」 再傻的人也聽出他這一席話中隱藏的意味了,眼看著王裹居然膽大包天地將暗刀子動到了雁王身上,方才附和的人一時全成了啞巴,不明所以地等著後續發展。 再看雁王,卻不知是病得難受還是怎樣,豆大的冷汗從額頭上往下滾,竟似乎有些站不住。 方欽眉頭倏地一皺,當場就意識到了問題:那王裹和蠻人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勾搭上了! 此時,方欽根本來不及對雁王幸災樂禍,他整個人已經不好了——內斗是內斗,自己人在朝中爭權奪勢非常正常,成王敗寇也好,不死不休也好,那都是內政,可是在這邊境未收、江山淪陷的時候,將外族扯進來算什麼?倘若這事情敗露——不,根本不必敗露,哪怕是王裹這次的構陷雁王混淆皇家血脈成功了,事後回過味來,別人會怎麼想?沒有人會認為方家無辜,他明面上一直與王裹是一黨,而那洩密的待罪老太醫也一直被養在方家宅院中,他不可能撇得清關系! 方欽身上冒了一層冷汗,王裹不但利用他,甚至還要將他拖成個「裡通外國」的國賊! 他自認為才智手腕不比誰差,可是看看雁王,那年輕人身邊有可為股肱的江充,有仗義執言的徐令,有大半個靈樞院,有跟他並肩作戰過的北大營……乃至於安定侯、西南提督等一干軍中重量人物都與他私交甚篤,而方欽自己呢? 身邊盡是呂常王裹之流,除了毒蛇就是小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有那麼一時半刻,方欽心裡泛起一片冰冷的疲憊,他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什麼叫「氣數」。 氣數如潮,莫非真是非人力可抗嗎? 蠻族使節聽出王裹在渾水摸魚,輕蔑地笑了一下,他看見雁王的瞳孔顏色在加深,知道他撐不了多久就會徹底變成重瞳,到時候雁王會陷入幻覺中,他將聽不見外界的一點聲音,只有特殊的密語和關鍵語句能入他的耳——那是他以血軀成就真正邪神的時刻。 蠻族使節伸出雙手,像是要去攙扶長庚:「怎麼,殿下不舒……」 「服」字尚未出口,便聽有人爆喝一聲道:「你敢!」 使節瞳孔一縮,耳畔刮來一陣勁風,森然凜冽的氣息幾乎鑽進了他的毛孔,一瞬間那使節的寒毛就豎起來了,而他根本來不及反應,脖頸一涼,一柄鋼刀霍然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顧昀一手持著從帶刀侍衛腰間抽出的刀,一手在眾目睽睽之下將雁王攬進懷裡,長庚悶哼一聲,虛脫似的靠在他身上,然而蠻族使節預想中的重瞳卻並沒有出現,長庚的神志明顯還很清楚,順著顧昀的話音氣如游絲地栽贓道:「蠻人……巫毒……」 徐令驚呼道:「王爺,您怎麼了?」 只見一行血跡順著長庚的朝服袖子淌了下來,不過片刻,那袖子已經給浸濕了。 滿廷侍衛悉數劍拔弩張起來。 王裹沒料到這個走向,短暫地吃了一驚後,他仍然不肯前功盡棄:「大帥,您這……這有話好好說嘛,動刀動槍的做什麼……雁王殿下這是怎麼了?快傳太醫,太醫呢?」 顧昀驀地扭過頭去,一個字都沒說,那猶如玄鐵割風刃一般的殺機已經直接鎖定了王國舅,王裹當時腿就軟了,「啊呀」一聲癱坐在了地上。 王裹「太醫」二字一出口,方欽的眼角當時就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再坐不住了——他知道自己要嘛得馬上和王裹撇清關系,想方設法將全部的罪責推到那狗東西頭上,要嘛就得等著遺臭萬年。 方欽一面以最快的速度吩咐身邊隨從,讓他火速安排將那被王裹買通的老太醫殺人滅口,一面坦然站出來,大聲道:「蠻人狗膽包天,竟敢當廷撒野,分明是包藏禍心,拿下!」 可惜……執勤的除了大內侍衛外,大部分是御林軍和北大營的人,新組建的御林軍與北大營不可能買他一個文官的賬,巋然不動地等著顧昀下令。 方欽哽了一下,不過眼下也沒什麼時間容他找臉面,他很快回過神來,上前獻慇勤道:「顧帥,我看今日之事大有蹊蹺,您想,內侍理當知道皇上退席,不可能這時候將雁王請進宮,就算請來了,也是直接帶王爺去見皇上,不可能到宮宴上來,要嘛您看這樣,咱們先將這些亂匪拿下候審,再去稟報皇上,然後仔仔細細地派人徹查一番,這裡面指不定就混著蠻人的內奸……呃,不如您先送雁王殿下去休息,傳太醫給……」 顧昀冷冷地打斷他心虛下的喋喋不休:「不勞費心。」 方欽自打從娘胎裡生出來就沒碰過這麼硬的釘子,一時竟忘詞了。 這時,一個北大營打扮的侍衛三步並兩步地跑進來:「大帥,我們已經包圍了驛站,將蠻人使節團的人一個不落地控制住了。」 方欽吃了一驚,顧昀這是要開戰嗎? 「速去報皇上,」顧昀利落地吩咐道:「另外太醫不懂蠻人那些烏糟手段,請陳聖手進宮一趟。」 有顧昀坐鎮,就算天塌下來也是忙而不亂,陳輕絮和隆安皇帝分別以最快的速度接到通知,各自趕到,李豐匆匆來看了長庚一眼,不等顧昀吩咐,方欽便立刻上前,將前因後果與自己的猜測都一五一十講清楚了。 隆安皇帝震怒,當即將所有宮人內侍全部扣住,讓陳輕絮進去看雁王,留下個藥童挨個指認。 這邊審著,顧昀懶得再看他們互相咬,一直守在長庚那,他方才沾了一手的血,連先帝送他的那串珠子都給浸紅了,臉色比受傷的那位還難看。 「沒事,這回是我自己放的血,」長庚看著他說道:「我有分寸……」 「你有個鬼的分寸!」顧昀壓低聲音沖他吼道:「你就非得來見識見識蠻人長什麼樣是嗎?我可真……」 陳輕絮一邊不假人手地給長庚沏鹽水,一邊低聲道:「顧帥稍安勿躁,烏爾骨的身體異於常人,一點小傷輕易奈何不了他——王爺到底遇見了什麼非得放血的事?」 長庚微微合了��下眼,目光反而像是比平時還清明,要不是顧昀手心的血還沒擦乾淨,幾乎要以為他方才種種都是裝的了。 「我是被人騙進宮的。」為防隔牆有耳,長庚打手勢道:「縱然十八部落可能沒安好心,但我想他們無論是真心要和談也好,假意的緩兵之計也好,在我軍上下正嚴陣以待的當下都不是他們搞小動作的好時機,我沒想到蠻族使節膽敢堂而皇之地沖我下手……何況以方欽的謹小慎微,大概不會想輕易背一個通敵的罪名。」 顧昀沒好氣道:「大概?」 陳輕絮忙躲開顧昀的怒火,追問道:「殿下可否細說?」 長庚小心翼翼地看了顧昀一眼,將三王子的異常與自己聞到的特殊味道都簡單描述了一遍,陳輕絮一邊利索地替他止血,一邊一心二用地留心他的手勢,眉頭緩緩地皺了起來。 「引我來的人不一定是方欽,」長庚分析道:「他不會那麼蠢巴巴地被蠻人利用,剛才那番積極很可能是為了撇清關系……但是十八部落那使臣的動機細想起來很值得深究。」 顧昀看見他心裡就難受,乾脆眼不見心不煩地把頭扭向窗外,一隻手無意中在腰間的刀鞘上逡巡不去,眉目裡戾氣不散——長庚不明說他也想到了,這買通內侍的多半就是方才上躥下跳的王裹,他一直把王裹之流當成先帝的賴皮狗,懶得跟那狗東西一般見識而已,現在看來,還真有人覺得他脾氣好了! 長庚伸出一隻冰涼的爪子捏住他的手背,委屈道:「子熹,我難受得很,你看我一眼。」 ……這回眼不見為淨地換成了陳輕絮。 顧昀心疼得有點胸悶,無從宣洩,恨不能立刻披掛出京,把加萊熒惑的腦袋摘下來,好半晌沒吭聲,才勉強壓下火氣道:「可能他們最開始是想刺殺皇上,抵京後發現京城比想像中的森嚴,於是想到拿你下手。要不然就是他們專門為了烏爾骨而來,蠻人肯定有控制烏爾骨的手段,烏爾骨發作的時候人力大無窮,能超過本人的極限,殿上侍衛投鼠忌器,倘若他們以你為擋箭牌,侍衛們未必攔得住。這麼折騰,我能想到的只有一個理由,就是這個使節團在引戰——」 「加萊熒惑想打仗,揮師動兵就是,沒必要這麼大費周章地引戰,」長庚接道:「蔡將軍的消息未必全然空穴來風,十八部落內部肯定有什麼問題。」 「十八部落怎麼樣先不用管,」顧昀打斷他,「王裹殿上說的那些話你也聽見了,他狗急跳牆,還不知道會做出什麼文章來,你不如先想想自己怎麼應付。」 長庚沉默了一會,神色有些黯淡下去,有意無意地來回摩挲著顧昀手背上略顯突兀的指關節,而後嘆道:「這我沒法應對,人是無法為自己的出身自證的。」 何況他從小就沒有認同過自己的身份,哪怕成了權傾天下的雁親王。長庚覺得自己能撐得開天地,但說不清爹娘是誰——事到如今,他有顧昀,也不太想追究自己的來龍去脈。 可惜他不想追究,不代表別人也能放過他。 陳輕絮替他止了血,三下五除二地包紮好了長庚的傷口,又給他開了一服安神靜心的藥,沒有插話,也沒有表露出什麼情緒,心裡卻突然湧起一腔難以言說的悲憤。 因為烏爾骨的緣故,陳輕絮當年是反對將臨淵木牌交給雁王的,可惜看來她一個人反對沒什麼用,於是這麼長時間以來,她只好盡自己所能看好長庚,同時將他所作所為全收進眼裡——從京城修復至今,雁王一點一點將這個千瘡百孔的朝堂重新凝聚起來,他四方奔波,甚至身陷亂黨,幾乎殞身其中,他不惜出手觸動無人敢碰的利益,為此隻身扛起整個朝堂的明槍暗箭。 這些千秋不世之功,難道幾句語焉不詳的出身就能一筆勾銷嗎? 就算他真的不是先帝之子,難道烽火票、運河辦,乃至於江北十萬安居樂業的流民——就都等於不存在了嗎? 陳輕絮闖蕩江湖多年,並不天真,道理她都心知肚明,只是偶爾還是會有那麼剎那的光景,會被此間世道人心迎面凍得打個激靈。 「對了,陳姑娘。」長庚的話音將她的注意力拉回來。 陳輕絮眨眨眼:「什麼?」 長庚:「要是皇上問起來,恐怕還要勞煩你幫我遮掩一二。」 陳輕絮忙收斂心神,點點頭。 顧昀捏了捏自己的鼻樑站起來:「行吧,你們商量——方才被你氣糊塗了,我現在實在不便在這久陪,好歹得過去看看。」 長庚「哦」了一聲,戀戀不捨地放開他的手,眼巴巴地看著顧昀,一捉到了顧昀回視的目光,他立刻抓住機會,毫不吝惜地奉上了一個又燦爛又討好的笑容。 顧昀剛開始不買帳,面無表情道:「笑什麼?」 長庚笑容不收,連綿不斷地對他施放,倘若他有根尾巴,大概已經要給搖得禿毛了。過了一會,顧昀終於繃不住臉了,無奈地伸手拍了拍他的額頭,笑罵道:「混帳。」 這才撂下一臉春色的雁王和一臉菜色的陳姑娘走了。
借調入京的北大營將蠻族人一窩端了,各自隔離開押入天牢,分別候審,這中間,有個鬼鬼祟祟的內侍想趁亂離宮,被巡邏的御林軍抓了回來,陳輕絮的藥童毫不費力地指認出,這就是假傳聖旨騙雁王入宮宴的人。 那宮人不過是個跑腿的小人物,還沒等開審,已經先被這陣仗嚇得崩潰了,口中直言嚷嚷道:「皇……皇上明鑑,諸位大人明鑑,奴婢沒有假傳聖旨,奴婢確實一五一十地傳了皇上口諭,是雁王殿下自己要進宮面聖的……」 話還沒說完,江充便一擺手讓人將陳大夫的藥童宣了上來,那小藥童年紀雖不大,已經非常有陳家特色,見了這許多大人物,一點也不慌張,還有過耳不忘之能,將內侍與雁王的對話一字不漏地重復了一遍。 一幫人精哪有聽不懂的道理? 李豐還沒來得及發火,方欽已經怒不可遏地率先沖那內侍發難道:「這番說辭誰指使你的?」 那內侍也有幾分急智,立刻避重就輕地答道:「是王國舅!王國舅素日經常指點奴婢們伺候聖人之道,國舅爺說……說……這種時候,皇上既然問起了王爺,就是想召他進宮的意思,讓奴婢機靈一點,把話帶到……」 李豐轉了轉手上的扳指,冷笑道:「朕還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意思了。」 王裹「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他遍尋不到那老太醫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恐怕是被方欽拋出來了,方欽那人面慈心狠,情分與道義一概不講,說翻臉就翻臉,他早就應該知道——原來姓方的與那呂常好得穿一條褲子,不是也說出賣就出賣,說捅刀就捅刀? 那內侍大呼小叫地喊冤,喊了沒幾聲就被人堵了嘴拖到一邊,方欽在一邊道:「皇上,王大人乃是當朝國舅,臣萬萬不相信他能做出裡通外國的事,還請皇上明察,一定要還國舅爺一個清白。」 王國舅湧到嘴邊的「冤枉」被方欽一句話全給堵了回去,他原本想著大聲喊冤分辨,賭皇上對他這個舅舅還有情分,或是不想將老臣趕盡殺絕,能網開一面地放他一馬。這事往大了說,那是假傳聖旨、欺君大罪,但倘若隆安皇帝自己不想追究,那也能說是王國舅歲數大了老糊塗,聖旨聽岔了,又多嘴囉嗦,弄出了一場誤會而已。 可方欽實在太狠毒了,他這麼一開口,李豐即便想袒護王裹也不成了——那就是承認國舅確實有問題——倘若王裹確實清白,那他十分歡迎「徹查」,問題他並不怎麼清白! 蠻人會替他隱瞞嗎?沒來得及轉移的禮會替他隱瞞嗎?那些吃裡扒外的太監們會替他隱瞞嗎? 王裹當下將心一橫——為今之計,除了將水攪得越來越渾,他已經想不出什麼別的辦法了。 「老臣罪該萬死,」王裹朗聲道:「當時一時想見雁王心切,確實歪曲了皇上的意思。」 李豐微微眯起眼:「朕倒不知道雁王什麼時候也成奇珍了,平日裡在朝中抬頭不見低頭見,也未見國舅對他多麼熱絡,怎麼他告假兩天,國舅還相思難耐了不成?」 王裹惡向膽邊生,以頭觸地,兩頰緊繃:「皇上容稟,此時說來話長,別有內情,那是臣前幾日造訪方大人別院,酒醉在園中迷路,無意中見了一個人,當時只覺眼熟,之後才想起此人老臣早年見過——那時連皇上年紀都還小,他是太醫院最紅的太醫,與當年的北蠻皇貴妃關系甚篤,後來因蠻妃失蹤一事受了牽連,畏罪潛逃……」 方欽心裡冷笑一聲,臉上卻故作惶惑道:「王國舅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是說下官別院中窩藏欽犯?皇上,這分明是無稽之談!」 李豐冷淡地看著他們。 王裹充耳不聞,繼續道:「臣當時只覺得驚詫,交談中才知道,那老太醫因兒子惹上官司一事,特意輾轉求到了方大人門下。」 方欽:「胡說八道,我怎會徇私枉法!」 王裹冷笑道:「方大人自然不為所動,但是那老太醫以蠻女秀郡主當年離宮時身懷有孕的秘密作為交換,可就說不定了!老臣知道以方大人的機敏,此時什麼老太醫與他那一家人想必都已經處理了,死無對證——但是皇上,當年秀郡主在雁回勾結加萊熒惑進犯我邊境的事在場諸位都清楚,有些將軍甚至親歷過,真相怎樣,我或許無從分說,那群蠻人必定有數,一審就知道老臣說的是真是假!」 這幾乎是當廷直言雁王血統有問題了,李豐緩緩地抽了口氣。 方欽心道:王裹這老東西瘋了嗎?寧可把自己搭進去也要把我咬下水! 他當下大聲道:「蠻人詭計多端,巴不得我大梁永無寧日,皇上豈能相信他們的鬼話?倒是國舅爺你,竟真的與蠻人私下有染!」 王裹也是豁出去了,一個個響頭磕得宛如二踢腳上天,應和著滿京城大街小巷裡稀哩嘩啦的爆竹,想必光靠聲勢,也能讓那年獸有來無回:「老臣一片忠心天地可表,可是皇室血脈不容混淆,老臣心存疑竇,片刻難忍,這才出此下策,讓雁王殿下進宮走一趟……」 「以便從蠻人那抓出雁王殿下非先帝血脈的佐證嗎?」方欽打斷他,「那麼說王大人還是憂心社稷!皇上,敢情雁王殿下是蠻人為了混淆皇室血脈而安插進宮室的奸細,那安定侯奉先帝之命從雁回小鎮接回來的,也是個魚目混珠的假皇子了?您不如召顧大帥與沈將軍來問個究竟,看看我朝這二位名將安的都是什麼心!」 方欽彷彿掐算好了,話音沒落,外面就有內侍來報,安定侯來了。 李豐面沉似水:「傳。」 顧昀在殿外正好聽見了方欽那番話,進來也沒客氣,跪下單刀直入道:「回皇上,臣等當年奉先帝之命找尋四殿下,面貌體征、年紀、所傳信物等全都稟過先帝,經他老人家認可,方才把人領回來的,人也是先帝親口認下的。而且臣記得皇上同臣說過,雁王殿下年幼時過得很不好,飽受養母虐待,想來那蠻女待他也沒什麼真心,不過是不捨得親姐血脈才勉強拉扯——虎毒不食子,若雁王殿下真是出於她腹中,請問天底下有哪個當親娘的這樣對待自己的骨肉?」 顧昀一開口就能糊人一臉,方欽的嘴角抽筋似的笑了一下。 只聽顧昀一口氣說完,又轉向王裹道:「臣還有一件事想請教王大人,混淆皇室血脈對我有什麼好處?說句不好聽的,玄鐵營在西北這麼多年,我要是真和蠻人有什麼眉來眼去,西北大門早就破開十萬八千次了——倒是國舅爺,您老操心別人操心了一溜夠,自己二十多年前勾結蠻女殘害忠良的嫌疑可洗清了?」 王裹是真怕顧昀,畏懼裡還摻著心虛,他性情本就懦弱,全然是狗急跳牆拼了老命,才堪堪撐著一口氣,此時一見顧昀,別說是耍橫,他乾脆連話都說不齊整了,冷汗如雨下。 顧昀紆尊降貴地跟王裹說了一句話,彷彿已經耗盡了他僅有的耐性,再不去看他,直接上前道:「皇上,北蠻人欺人太甚,臣在京中已經大半年,割風刃生了兩指的鏽,實在無須再藏鋒,臣請往北疆!」 顧昀路上反復考慮過這件事,北蠻使節這時候玩幺蛾子,再加上蔡將軍那裡探聽的謠言,很可能是加萊熒惑自己家裡反了,這事他必須立刻前往北疆核實,如果北蠻政局生變,正是趁虛而入的好時機,北地別的沒有,紫流金礦產豐富得很,要是真能以戰養戰,也許不是消耗,而是助力。 李豐卻皺了一下眉,在他看來,顧昀這個請求來得太倉促了,他有點兩難。 一方面,同樣是半壁江山淪陷,對於王公貴族而言,「遷都倉皇而退」和「天高皇帝遠的地方被蠻夷佔去一塊土地」,這兩者感受是不一樣的,後者顯得沒有那麼急迫——畢竟,「淚盡胡塵裡」的荒村骸骨不是長在他們那身綾羅綢緞之下的。而今,國庫緩緩進了些真金白銀,大批的流民已經安頓,日子方才安生一點,李豐並不是很想在這時候打仗。 而另一方面,李豐雖然近來志氣多被消磨,但脾氣仍在,要是查明蠻人真是來上門打臉的,他也不太能嚥下這口氣。 兩種想法角力角得不分上下,他沒有立刻回答顧昀,只擺擺手道:「皇叔先起來吧,動兵之事不可魯莽,容審後再議——來人,將王裹除去官服,暫且扣押候審,著大理寺去辦……還有那刁奴,一並拿下。」 說完,李豐不給顧昀說話的機會,直接站起來道:「朕去看看阿旻。」 雁王對付顧昀的時候發揮正常,陳輕絮感覺這牲口沒什麼事,正要離開的時候,正好碰見李豐進來,忙有些生疏地低頭行禮。 李豐斷腿的時候就見過她,客氣地說道:「辛苦陳神醫,雁王怎麼樣?」 陳輕絮順口鬼扯:「蠻人用了一種特殊的巫毒,能迷人神志,可能是想挾持殿下掩護逃走,幸虧殿下反應及時,割傷了自己,及時把毒放了出來,已經沒事了。」 李豐其他事沒聽太懂,只是略微皺了皺眉,似有意似無意對長庚道:「拿什麼割的?你對自己下手也太狠了。」 這聽起來是關心長庚的傷,其實在問他帶刀幹什麼。 長庚裝著以假亂真的「病弱樣」,扶著床頭緩緩跪下:「臣弟接到皇兄口諭的時候正在陳姑娘那,臣私下裡好擺弄那些草藥,當時正幫著她整理手頭的藥材,宮人催得急,一時便將她的小銀刀揣出來了……當時也是權宜之計。」 說著,他從旁邊的托盤上取下一把沒有指頭長的小刀,根本是切割藥材用的小玩意,沒開過刃,還不如餐刀鋒利,完全算不上什麼「利器」。 看得出當時雁王對自己下手真狠,一刀下去,那刀就已經捲得不像樣了。 這番言語藏鋒與算無遺策,叫陳輕絮看得心裡百感交集,她告退出去了,屋裡就只剩下李豐和長庚兩人。 李豐忍不住細細打量長庚——模樣很好,但不是天圓地方的富貴相。 他長了一雙多情痴情的深眼窩,還有一張負心薄倖的薄嘴唇,剛流過血,他兩頰顯得有點蒼白,微微帶著病氣。細看起來,那眉目間似乎有一點當年蠻妃的意思,筆直的鼻樑像先帝,然而混在一起看,他又誰都不像了,是一臉無親無故的薄命樣。 李豐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對長庚道:「外頭有些流言蜚語,你不用往心裡去,安心養你的傷,王裹那老東西這些年越發恃寵而驕不像話,我肯定會讓他給你個���代。」 長庚在他說「不必往心裡去」的時候,就知道李豐實際上是往心裡去了,於是主動提道:「是懷疑我並非先帝血脈?」 李豐採取了顧昀的說辭,若無其事地笑道:「你就是想得太多,當年是先帝親口認下的你,誰敢置喙?」 長庚想了想,說道:「這種事誰也說不清,既然這樣,為了避嫌,請皇上允我暫且卸任軍機處統領一職吧?」 李豐眯了眯眼,沒有立刻回答。 長庚苦笑道:「新政初成,我留下也未必能有多大建樹,也就剩下招人恨的用場了,還請皇兄體恤。」 這話微妙地戳中了李豐的心。 帝王手中砝碼無外乎「平衡」二字,前一陣子呂楊二黨謀反,御林軍叛亂,逼得他親自動手打壓大梁舊世家,而同時,新貴借由大商人之勢,迅雷不及掩耳地沖上了前台,並越發有發展壯大之勢。 李豐可以容忍幼苗長大,也樂於看見他們與那些眼高於頂的世家勢力分庭抗禮,但絕不希望幼苗長成參天大樹,頂破房梁。這股勢力壯大得實在是太快了——連當朝國舅也不能置身事外,這次是王裹,下次是誰?難不成要皇帝將滿朝王公處置干淨嗎?屆時天下要姓甚名誰? 新政要殺出一條血路來,遽變之下總有人要犧牲。 李豐看了長庚一眼:「也好,你最近實在多災多難,適時休養也是應該的。」
一夜之間,風雲突變。 榮寵兩朝的國舅王裹下獄,宮中內侍與他有牽連的很多,挨個給揪出來審,九重宮闕裡人心惶惶,拔出蘿卜帶出泥地審出了一堆有的沒的,玄鐵營的舊案也不可避免地被翻出來,樹倒猢猻散,滿朝都忙著和王家撇清關系,唯恐沾上一點跟著連坐。 而惡意搗亂的蠻族使節被秘密扣留,北大營輪班巡邏,嚴陣以待。 可是此事的最終結果連方欽都沒料到——他視為眼中釘的雁親王居然辭了官職,而隆安皇帝還准了! 方欽活到這把年紀,頭一次知道什麼叫「世事難料」,當他處心積慮想對付雁親王的時候,人家好好的,自己卻差點搭進去,這回他完全是無心插柳,急著和王裹撇清關系,不惜站在了政敵一邊……結果竟陰差陽錯地如了願! 難怪古人說「帝王心術,神鬼不言」。 那天夜裡下了好大一場雪,侯府的梅花上結了一層晶瑩透明的霜,將顏色都凝在其中,好不俊秀。 歸人的馬車停在門口,八字開的侯門上汽燈被雪,盡忠職守地落下一小片明光,守門的鐵傀儡一聲長嘆後「嘎吱嘎吱」地轉過身去,蒸汽悄然飄散,府門大開。 顧昀跳下車,沖霍鄲擺擺手,自己掀開車簾道:「手給我。」 長庚拿銀刀劃出來的傷口看著慘,其實並未傷筋動骨,就算陳輕絮不管他,以烏爾骨的體質也很快會結痂,早就狗屁事也沒有了。不過面對顧昀,他沒事也會找事。 長庚裝模作樣地攀住顧昀的胳膊下車,順勢沒骨頭一般地撲上去,扒著顧昀肩膀手臂不放,那手勁大得甩都甩不下去,也不知什麼性質的傷能讓人功力如此大進。 顧昀知道他裝蒜,也知道他確實是受了委屈,沒忍心苛責,只是伸手在長庚後背上輕輕摑了一下,便攏過披風將人卷進來,三步並兩步地進門去了。 兩人裹著寒風進屋,將掛在窗口小籠裡的鳥給凍醒了。 那鳥好夢正酣,被冷風吹得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哆嗦,頗有起床氣,張口便罵道:「混帳,凍死爹了……嘎……嘎嘎……吉祥如意!花好月圓!財源滾滾!心想事成!」 顧昀:「……」 他和這神鳥面面相覷了好一會,終於,那鳥羞愧地抬起一邊的翅膀,遮住了自己臉,彷彿也知道自己如今這奴顏婢膝的形象不光彩,沒臉見人了。 長庚在一邊悶笑起來,顧大將軍算是服了。 「臉都凍紅了,」顧昀在長庚下巴上摸了一把,「挨了一刀還沒了官職就那麼高興,嗯?快換衣服去。」 「無官一身輕。」長庚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轉身去換了一身乾爽的衣服,然後坐在窗邊,把那鳥抓過來捏在手心裡順毛,鳥被他撫摸得瑟瑟發抖,嚇得快死過去了,「哎,子熹,我如果真是胡格爾生的,那爹又是誰?」 顧昀:「別胡思亂想。」 長庚若無其事地笑道:「那個人肯定不是蠻人,否則當時就跟她一起走了,但又一定和蠻女關系匪淺,很可能參與策劃了蠻妃潛逃一事,之後接管了蠻人在京城和宮禁裡的勢力……直到京城被圍困的時候才露出馬腳來。」 他說的人是了痴大師,和沈易最早的猜測一樣——當年被他親手射死的。 顧昀不怎麼在意地點評道:「你說東瀛人?東瀛人長不了你這麼高,不過將來你要真長成那烏鴉嘴老和尚的醜樣子,我就不要你了。」 長庚無聲地笑了起來。 顧昀又道:「我去叫人熬點姜湯,別著涼。」 長庚聞言一躍而起,一把將鳥塞回籠子裡,回手扯過一張大黑布蓋上,不懷好意道:「驅寒不一定要喝那東西,我來!」
此時,剛被審過一輪的蠻人使節被押入裡三層外三層的天牢。 被推進暗無天日之地的蠻族使者回了一次頭,正好和馬背上的沈易對視了一眼,那目光讓沈易心裡一緊。蠻族使節沖他詭異地笑了一下,哼起了小調:「最潔淨的精靈,天風也要親吻她的裙角……」 他們久居草原,個個都有一副嘹喨曠遠的好嗓子,那男聲略顯低沉,回蕩在風雪中,別有一種野狼末路的悲壯傷懷,人走歌聲猶在逡巡。沈易皺著眉聽了片刻,聽到了一股隨著年光而來的變遷味道。 天牢附近有重甲巡邏,紫流金安靜地燃燒在他們的金匣子裡,從外面能看見一點紫色的光暈,蒸汽飄在冰天雪地裡,轉眼寥寥散盡,草原、飛馬、原始的刀槍劍戟與吹箭長矛,都一並褪了色,凝固在重甲那鐵傀儡一般玄黑厚重的背影裡。 沈易突然間有種感覺,像是一個時代就在他眼前走到了尾聲。 不過他只感慨了一小會,很快回過神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如果顧昀的推測是對的,那麼十八部落內部很可能已經有了分歧,這種戰機決不能錯過,北方很可能立刻要起戰事。 就在沈易在天牢外轉了一圈,准備走人的時候,突然一道白影從不遠處閃過,快得讓人覺得是自己眼花了。倘若不是沈易多年在戰場上磨礪出的敏銳直覺,他幾乎察覺不到。 沈易沖附近幾個無知無覺的衛兵打了個手勢,率先拎起自己的割風刃進了天牢。他越走越心驚——地上居然連一個腳印都沒有,空曠的天牢裡靜悄悄的,而兩個看大門的牢頭一坐一站,木然不動,仔細一看,居然已經悄無聲息地暈過去了。 突然,沈易腦後突然傳來一陣微風,他本能地往前一撲,伸手抽出了後背割風刃,往後一揮——揮了個空。 耳邊「叮」一聲輕響,割風刃碰到了某種特別輕的東西,沈易頭也不回地往前撲去,到了角落裡往上一躥,雙腳在牆上借力,整個人翻轉過來,一把帶住了潛入人的衣角,他順勢往下一拉,那人臉上的面紗猝不及防地被拽了下來,居然是陳輕絮。 沈易:「……」 他基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落地的,傻乎乎地張開嘴,差點把自己的腳給崴了。 下一刻,一側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是北大營的衛兵們跟了進來,沈易回過神來,飛快地沖陳輕絮搖搖頭,將她往背光的角落裡一推,繼而若無其事地收起割風刃,轉身踱了出去。 衛兵:「沈將軍,怎麼了?」 沈易淡淡地說道:「沒什麼,我一時看錯了,那蠻人手段詭譎,告訴兄弟們都警醒一點。」 眾衛兵不疑有他,迅速編成幾隊,各自散去其他地方巡邏。沈易在原地鎮定地站了片刻,連著深吸了幾口氣,心快要跳出來。好半晌,他悄悄將手上第二茬冷汗抹去,轉向陳輕絮的藏身之處,低聲問道:「陳姑娘怎麼會在這?」 陳輕絮是來見蠻族使節的,一點烏爾骨的線索她都不想放過,來之前跟長庚打過了招呼,長庚本想讓她托軍中人幫忙,但是陳輕絮自己考慮了一下,認為自己不打算劫囚,只是趁夜混進天牢轉一圈,問題應該不大,烏爾骨的事還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她實在沒料到自己會被逮住,還是被認識的人逮住,當下有幾分尷尬地拱手道:「多謝將軍手下留情,我來天牢是想跟蠻族使節確定幾件事——沈將軍可以看這個。」 說著,她從懷中取出長庚的一封手書,上面蓋了顧昀的私印,這是雁王借顧昀之勢開給她的後門,陳輕絮一開始沒打算走,此時才暗自慶幸,還好有這麼個東西,不然真要說不清楚了。 那封信她一直放在懷中,還帶著一點余溫,沈易接過去的時候手都在哆嗦,做夢似的看了一遍,那可真是字字都如過眼雲煙,一個墨點都能進入他燒糊的腦子。沈易在窄小的耳室中和陳輕絮共處一室,愣是不敢抬頭看人。 陳輕絮見他半晌不言語,便提醒道:「上面有顧侯爺的私印。」 沈易如夢方醒:「啊……哦,是,那你小心點,唔……請進。」 陳輕絮鬆了口氣,往天牢裡走去,走了幾步,發現沈易並未跟上,便又道:「將軍若是不放心,可以一起過來。」 沈易惜字如金地一點頭:「嗯,打擾。」 說完,他默默地跟在離陳輕絮五步遠的地方,大氣也不出,比沒有生命的鐵傀儡還消停。天牢裡黑黝黝的,陳輕絮也看不見沈易臉紅成猴屁股的衰樣,心裡還在詫異——不都說物以類聚麼?怎麼安定侯身邊還有這麼正經古板的人? 兩人相對無話地一路走到了蠻族使節的單間前,沈易終於開了尊口,數著字數說道:「此人名哧庫猶,是狼王加萊的心腹。」 他詐屍似的突然出聲,陳輕絮嚇了一跳,指尖頓時銀光一閃,險些把凶器拿出來。沈易當然看見了,懊惱地閉了嘴,更不敢吭聲了。 這時,還是敵人解救了快要順著天牢的牆縫鑽進去的沈將軍,那單間裡的哧庫猶聽見他的介紹,悠悠地接了話:「別人都道我是狼王身邊的叛徒,這位將軍倒是慧眼如炬。」 沈易一對上他,嘴皮子就利索多了:「叛徒?這麼說貴部二王子篡位的傳言是真的?」 哧庫猶搖搖頭,到了這步田地,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坦然道:「二王子不過是個孩子,還沒到長出野心的年紀,不過十八部落狼旗下三位王子,世子已經被他們關起來,三王子……哈哈,是個衣食住行都要人伺候的傻子,也就只有二王子能湊合著給他們當這個傀儡而已。」 沈易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們」兩個字,他那些心眼只要不在陳姑娘身上,就能轉得飛快,當即反應過來——北方蠻族名叫「十八部落聯盟」,本來就不是一體,想做群狼之王,除了讓所有人都吃飽穿暖外,還得長著能咬斷別人脖子的利齒。 沈易眯了眯眼,試探道:「怎麼?狼王居然能容忍?」 哧庫猶冷笑一聲:「天大的英雄也終究有老的一天,否則怎麼輪得到野狗出頭?」 沈易聽出來了,加萊熒惑不是受傷就是生病,恐怕已經失去了十八部落的控制權。他將腰間割風刃放下來,刀尖隔著鞘,拎在他手上剛好能拄在地上,哧庫猶瞳孔微微一縮——玄鐵營永遠是籠罩在十八部落三代頭上的陰影。 沈易拄著割風刃,拿著他那翰林的文雅腔調說道:「貴部狼王性情多有偏激,這些年大動干戈,想必族人們也沒有幾天好日子過,如今我西北有重兵把守,狼王手上的勇士未必還有一戰之心與一戰之力,恕我愚鈍,為何貴使要千方百計地混入使節團中破壞和談?豈不是連累三王子一個無辜的孩子?」 哧庫猶平心靜氣地看了他一眼:「將軍說得有理,十八部落聯盟裡那些人恐怕也都是這麼想的,但這並非我王心願。我曾向長生天發誓忠於我王,即便背負背信叛徒之名,也要替我王完成他的心願。」 沈易:「請指教。」 「猛獸就是要有猛獸的樣子,���若十八部落將來落到那些搖尾乞憐的人手上,從此被大梁馴成一隻挖紫流金的狗,還不如讓他們就此覆滅,死在奮武戰斗的路上。」哧庫猶看著沈易道:「黑烏鴉的將軍,我問你,你是願意可悲地活著,還是死在烈火裡。」 這哧庫猶說話跟渾蛋一樣,陳輕絮本以為沈易不屑理會,不料沈易聽問,居然真的一板一眼地回道:「我自己比較願意死在烈火裡,但也知道『螻蟻尚且偷生』的道理,從軍戍邊者,保護那些更願意活著的人是理所當然,我並不認為漁樵耕讀的平靜日子哪裡可悲——倘若族人真的活得很可悲,那也是持利器的上位之人的過錯。」 沈易說完,感覺自己大致已經得到了一些資訊,便退後一步,彬彬有禮地對陳輕絮做了個「請」的手勢:「雁王托這位姑娘問你句話,我們倆就閒言少敘吧。」 哧庫猶聽見「雁王」兩個字的時候,表情變了一下,似乎有些古怪,又彷彿是感慨,不等陳輕絮開口,他便率先道:「你是為了烏爾骨而來的嗎?」 陳輕絮來時,長庚讓她帶給哧庫猶一句話,「交出蠻族巫毒之秘,給你想要的」,之前陳輕絮沒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此時旁聽了哧庫猶和沈將軍雞同鴨講一般的對話,總算摸到了一點門路,便將這話說了出來。 哧庫猶聽完,臉上罕見地帶了一點深思,而後態度十分端正地回答道:「關於烏爾骨,我只知道怎麼激發和怎麼控制,至於如何煉制,那只有首領和神女才知道,是不傳之秘,恕我不能承諾。」 陳輕絮:「那解法呢?」 哧庫猶聽了愕然地一愣:「你說什麼?解法?」 他隨即嘆了口氣,撇嘴道:「中原女人,烏爾骨不是你們中原人那些蹩腳的毒藥,一口吃不死,嚥了解藥還能活——煉成的烏爾骨就是烏爾骨,他已經脫胎換骨,不再是人了,你想把他打回原形,就好比要把生出來的狗崽子塞回娘肚子裡,讓它重新生隻兔子出來,那是不可能的。」 陳輕絮沒那麼好懵:「所謂『脫胎換骨』,騙騙外行人也就算了,貴使要真有誠意,最好不要用這種鬼話糊弄我。」 哧庫猶眼珠微微一轉,狡黠地笑道:「那麼真是不巧,我就是個『外行人』——最後的神女胡格爾已經死了二十年,臨死前將神女的禁術傳書給了我王,三王子就是他親手鍛造的烏爾骨……雖然受宿主資質限制,這個烏爾骨並不完整,但如果你們想要烏爾骨的秘密,可以去找他——只要你們的黑烏鴉能殺完囚困狼王的野狗。」 這蠻使詭計多端,挑事引戰之心昭昭,但好歹確定了一件事——如果三王子真的是烏爾骨,加萊熒惑那裡真有完整的神女禁術,這是個方向。 陳輕絮不再廢話,掉頭就走,第二天就留書離開了京城。沈易都快瘋了,恨不能立刻插上翅膀飛到北方前線去,天天跑去騷擾顧昀,顧昀不堪其煩,兩天往宮裡跑了三趟。 終於,在年初三這天,李豐鬆了口,令顧昀暗中前往北方前線,謹慎行事,探查十八部落動向,不可貿然動兵。 雁王不便隨行前線,一路把人送到北大營之外,心裡無端升起了一絲無來由的焦躁。 他轉頭往層層宮闕的方向看了一眼,低聲吩咐車夫道:「去望南樓。」 顧昀離開京城的第一宿,才剛把琉��鏡架上,夾子突然莫名其妙地崩斷了,順著他的鼻樑一路滾下來,剛好磕在一側的玄鐵肩甲上,撞裂了。將軍出征在即,隨身之物損壞是不祥之兆,親兵嚇了一跳,生怕顧昀忌諱。 顧昀揉了揉自己的鼻樑:「嘖,我這是無師自通了金鐘罩和鐵布衫?」 親兵機靈地叫道:「這是『碎碎平安』,大帥,等我再給您拿一個去。」 親兵日常照顧他起居,知道他行囊裡有備用的琉璃鏡,但在翻找的過程中,意外看見顧昀一沓隨身衣物中夾了一個大信封,捏起來厚厚的一摞,用火漆封著,上面寫著「顧帥親啟」幾個字。 安定侯日理萬機,肯定沒有自己給自己寫信的愛好,這東西混在衣物中,怎麼看都有點「肌膚相親」的意味,自然而然地帶了一股曖昧親暱。 會替顧昀收拾衣物的會有誰呢? 除了侯府一干白鬍子的老下人,恐怕就只剩下紅顏知己了。 信封的火漆沒拆,顧昀自己大概還沒發現,小親兵抖機靈,屁顛屁顛地將備用的鏡子和信封一並拿到顧昀面前,賊兮兮地說道:「大帥,您那衣服裡夾了一封要緊的信函,快看看,別是忘了耽誤事。」 戴上眼鏡的顧昀神色微妙地看了一眼信封上熟悉的字跡,一抬眼又對上小親兵擠眉弄眼的猥瑣樣子,笑罵道:「看什麼看,快滾。」 親兵「嘿嘿」一聲笑,不再探頭探腦,做了個鬼臉跑了。 那信封拿在手裡頗有份量,捏起來足足像是一本厚書,倘若是情書,那大概得從雁王殿下穿開襠褲的歲月開始寫起,顧昀一邊拆封,一邊異想天開地心道:房契?地契?烽火票?銀子?還是長生不老秘笈? 然而當他打開裡面的內容時,幾乎被裡面的東西震驚了——那是厚厚的一沓圖紙,全是柔軟堅韌的海紋紙繪制,海紋紙水火不侵,但有些地方依然泛黃捲了邊,可見繪製出來有些時日了,紙上墨跡深淺不一,大概是原主人多次注釋,並非一揮而就。 壓在最上面的,是一張巨大的大梁全境圖,展開以後能將整個屋的地面鋪滿,三江五湖、蠻荊甌越……事無巨細,全在紙上,地圖上面還有一層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做標注——想在哪裡開山,想在哪裡設滿工廠,哪裡的青山綠水中魚米豐沛,哪裡的港口適合擴建面向四海,哪裡能放得下可以真正鵬程萬裡的海蛟,哪裡能開出一條紫流金專用的通道……乃至於什麼地方要再修官道,什麼地方要用巨鳶和改進過的大雕彼此相連,還有紙上仿如動脈一般的軌道爬滿全境——那是長庚和他說起過的西洋蒸汽車軌道,長龍似的蜿蜒,能一日千裡。 地圖下面附著另起一張圖紙的鐵軌蒸汽車設計圖,附有奉函公的專業註解,還有杜財神在旁邊寫下的運力與錢糧的計算。 此外,這一沓厚厚的海紋紙中,還有未來大梁的吏制說明,「軍機處」和「運河辦」已經實現,但裡面還包括了許多顧昀聞所未聞的職務,層級分明,效率奇高。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倘若顧昀五年前看到這些東西,指不定要以為是哪個民間話本師的異想天開,而今,盡管很多事尚未完成,但已然呼之慾出,成與不成都不再是神話。 而在這些宛如幻想的圖紙下,還夾著一幅畫作,筆觸並不精巧,看得出繪者不精此道,但意境直白,寥寥幾筆,勾出了一個路邊放爆竹的小孩,他身後有一棵不知長了什麼的果樹,大片的亮色結在枝頭,不知畫的是花還是果——而遠處山水層層疊疊地暈染在邊緣,顯得又喜慶、又寧靜。那畫上沒寫落款、也沒有題詩,只標注似的掛了個題「河清海晏」。 無限江山似錦,盡在筆墨中。 顧昀心口一熱,下意識地伸手按了按,這才發現自己居然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忍不住撐著額頭無聲地笑了,會撒嬌的小長庚可憐可愛,但執筆社稷的雁王才讓他動容。
轉眼,顧昀和沈易到了北疆前線,同時秘密抽調了一部分玄鐵三部將士,在北城防軍後面會合,原本的北疆城防軍統領在當時蠻人進犯時就戰死了,北疆重地不能沒有老將,一直由蔡將軍暫代。 蔡玢真是老了,一年比一年老,上一次顧昀和他聯手剿匪的時候,感覺他的腰還沒有現在這麼彎,手還沒有現在哆嗦得厲害。其實想來也是,一個男人一輩子能有多少年一往無前的日子?能有多少隨意拋灑也不冷上一分的熱血?二三十歲的時候沙場縱橫、功名纍纍,等老了、倦了,縱然鋼鑄鐵打的神魂猶在,那也就只能開始熬心血了,可不就同紅顏一樣難以長久嗎? 北疆戰場一直僵持,但不像江北前線那邊隔著長江,雖說蠻人不敢有大動作,但日常摩擦不少,中原人和蠻人之間三五天就會有一場中型或者小型的戰役,全軍上下都得枕戈待旦,夙夜巡邏不敢鬆懈。幸虧蔡玢膝下最小的一對龍鳳胎都已經快滿二十了,子女大多已經成人,「蔡家軍」已經很有模樣,多少能替他分擔一些,好歹沒把老將軍累死在這。 一路走過來,北疆附近的村郭城鎮已經十室九空,本來就不是什麼很富饒的地方,又戰禍連連,匪徒橫行,再不捨地盤,那就只能捨命了。 「打從蠻使和談進京之後才消停一些,」蔡玢咳嗽了兩聲,說道:「斥侯來報,說蠻人正在按著和談的條件籌集准備歲貢的紫流金,估計也就是這兩天了,要真是那樣,恐怕這回和談不是沒有誠意的——大帥可是為了他們歲貢的紫流金而來?」 京城蠻使被扣押的事消息還封鎖著,顧昀他們腳程太快,即使有洩密的,這會也還沒洩到前線,蔡玢還不知道和談出了變故。 顧昀和沈易對視一眼,他總領全境,心裡都有數,但保險起見,還是又細細將十八部落各種情況問了一遍。 「不錯,」蔡玢道:「北邊今年風災嚴重,牛羊死了不少,肉不夠,地裡種的那點東西肯定不夠吃,更別說撐著打仗了,大帥拿下西域後,基本也斷了蠻人補給運輸線,不過我聽說江南的洋人日子也不好過,就算不斷,恐怕也未必有餘力管他們。」 沈易道:「我從另一個途徑得知,天狼那邊二王子篡位似乎不是出於本意,而是他們十八部落聯盟出了問題。」 蔡玢想了想,點頭道:「沈將軍這說法有道理,其實今年剛入冬那會,就有一些蠻人偷挖紫流金換吃的,看手筆恐怕未必是單個平民干的,那時候我就感覺十八部落可能要散,果不其然,過了沒多久,就出了二王子囚禁父兄的事。」 沈易看了顧昀一眼,顧昀對他微微點點頭。 蔡玢察覺到不對,疑惑道:「大帥,怎麼了?」 沈易這才簡要將蠻使在京被扣押的前因後果交代了一番。 蔡玢吃了一驚,片刻後神色凝重地搖搖頭:「大帥,沈將軍,即便是十八部落內生齟齬,加萊熒惑想引外戰來安內也好,或是乾脆瘋得厲害,想玉石俱焚也好,何必這麼麻煩地派人混進京城?就算來我北疆駐地放一把火效果也更直接一點,難道他手下除了一個侍衛,沒有其他人可以調配了?」 沈易搖搖頭:「那樣雖然方便,但天狼部現在實際掌權的人很可能推一兩個替死鬼出來,把這事不了了之。」 十八部落統一在狼王旗下已經有幾百年了,狼王家族在族人心裡威望很高,已經有點像中原皇室了,那些有異心的人明面上還未必敢動加萊,所以才千方百計地推出二王子來做傀儡。而如果真像那蠻使哧庫猶計劃的,在大殿上引發烏爾骨,控制住雁王,大梁就算做給天下百姓看,也得直逼十八部落腹地,要求狼王交出解藥——加萊要把叛徒逼到「要嘛迎戰大梁」「要嘛撕破臉皮交出狼王背負罵名」的境地。 蔡玢皺了皺眉:「加萊熒惑是一條瘋狗,但未必瘋到那種地步,能忍也會忍,現在引戰,他倚仗什麼?十八部落裡餓死的人?」 沈易讓他給問住了。 顧昀卻走到沙盤邊上,背著雙手站了一會:「他確實是有倚仗的——如果江南洋人想讓我們將戰略重點轉移到北邊的話。」 沈易和蔡玢一起吃了一驚。 顧昀伸手在沙盤上掠過:「物資線路被阻斷,彈盡糧絕,再拖下去只有死路一條,不是投降,就是背水一戰,除非南北聯合一搏,不給我們喘息的餘地,這樣他們能猝不及防間深入腹地,打一個措手不及,強行再次打通南北聯系,周旋起來,必定有一條生路,如果我是加萊熒惑,說不定也會這麼鋌而走險……前提是洋人願意配合。」 蔡玢:「大帥是說……」 沈易恍然大悟道:「西洋人佔我南半江山的沃土,一直在以戰養戰,刮地三尺地掠奪民脂民膏,還抓捕了大批勞力驅使其開礦運回國內,以此交換國內的支持,也在打『休養生息』的主意,最近鐘將軍不斷調整水軍部署、靈樞院又下了一批新的海蛟到江北前線的動作讓洋人不安了,所以那教皇騙得加萊孤注一擲動手,把十八部落當擋箭牌推出來,一旦我們戰略重點向北轉移,必然無暇南顧,到時候教皇送來和談信號,朝廷捏著鼻子也得認,說不定長江以南就名正言順地落到他們手裡了!」 蔡玢愣了愣:「大帥,那怎麼辦?」 顧昀笑起來:「等著,不光洋人會禍水東引。」
三天後,秘密集結的玄鐵營悍然出現在北疆前線,原本在「和談」氛圍裡曖昧的前線氣氛陡然緊張。十八部落對玄鐵營有種骨子裡的畏懼,當天就坐不住了,一騎飛馳跑來問話,顧昀直接命人將來使綁了,大張旗鼓地放出蠻使哧庫猶叛亂的消息,與此同時,玄鐵虎符傳令江北駐地封閉水域,停止日常巡航,撤回靈樞院南部的大部分人,在南邊做足了兩岸和談的假像。 蠻人在南邊自有眼線,沒過幾天,兩江沿岸的消息就傳過來了。 十八部落炸了,蔡將軍在北蠻的釘子來報,說十八部落聯盟裡一天內部沖突了兩次,加萊熒惑的王帳被圍了個水洩不通,誰都不許靠近。隔日,蠻人便送了兩顆人頭並倉皇籌集的一部分紫流金到北疆前線,顧昀收了東西,來使扔了出去,同時讓玄鐵營往前推進十裡,明顯不肯善罷甘休。 十八部落的內亂呼之慾出。 沈易卻急了,直闖顧昀帥帳:「陳姑娘那邊怎麼辦?」 顧昀正跟何榮輝和蔡玢說事,聞言好整以暇地抬頭問道:「哪個陳姑娘?」 這種八卦顧大帥當然要共用的,何榮輝和蔡玢顯然已經心知肚明,何榮輝悶笑,蔡老將軍無奈地直搖頭。沈易顧不上那麼多了,直言道:「別裝!陳姑娘現在恐怕已經到十八部落了,他們那邊那麼亂……」 話沒說完,就見外面走進一個戴著斗笠的人。 沈易:「……」 陳輕絮拂開面紗,奇怪地問道:「沈將軍是說我嗎?」 臨淵閣自有木鳥通訊,陳輕絮在路上就接到了消息,直接奔著北疆駐軍來的。 眾將軍哄堂大笑,何榮輝臉都紅了,上前去攬沈易的肩膀,准備了一肚子打趣。 然而就在這時,外面突然落下了一個玄鷹,落地時不知怎麼的沒落穩,「噗通」一下摔在地上,塵土飛起老高,差點砸翻半個帥帳,要不是鷹甲中的護具緩沖,恐怕人得摔出個好歹。 玄鷹個個訓練有素,很少出現這種事故,將軍們安靜了一瞬,又一陣哄笑,紛紛打聽這是哪個斥侯隊的新兵,這回何榮輝的臉紅得發紫了,訕訕地放開了沈易,正要出言呵斥。 還沒等他開口,摔在地上的玄鷹灰頭土臉地抬起頭,何榮輝當場一愣——人是斥侯三隊的老手,在他這裡掛過號。 「大帥,」那玄鷹斥侯沒有理會其他人的打趣,從懷中取出一封加急件,飛快地說道:「軍機處來的加急件!」 軍機處傳到各地駐軍中的加急件一般分三種,信筒尾部有一條緞帶,黃色是君令,綠色是朝廷發生什麼大事時的抄送件,黑色是軍務,紅色則是緊急軍務——比如外敵來犯時,顧昀簽發往各地的烽火令就是紅標信筒。 玄鷹手裡捧著一個紅標信筒,讓人看了頭皮一炸,顧昀猛地站起來,心口突然一空——好像本來穩穩當當的心跳驟然遇見一個檻,隨後亂七八糟地隨意起落起來。他無來由地一陣口乾,何榮輝不敢怠慢,已經手快地將那紅標信筒接了過來,雙手呈上。 那一封紅標信筒也不知寫了幾個字,讓顧昀看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時間,眾人都伸長了脖子,一時間京城再次被困的想法都有了,才見他緩緩地把信放下。 何榮輝急脾氣,忙問道:「大帥,不是紅標加急嗎?到底什麼事?」
隆安九年二月初二,龍抬頭。 江北大營的加急件發往軍機處——鐘蟬將軍在巡營途中,突然從馬上摔了下來,整個江北大營的軍醫都聚集在了他的營帳裡,傳來消息說人恐怕要不好。軍機處緊急確認情況後,還沒來得及放出紅標急件轉給顧昀,江北大營的第二封急信到了。 鐘蟬將軍沒了。 他死於前線,卻並非死於戰場,而是如同世間萬千尋常老人一樣,不痛不癢地無疾而終。 這種死亡讓人覺得空落落的,因為沒有仇人可痛恨,沒有仇恨可發洩,又並非久病床前。忽然之間,一個人就沒了,讓人一想起這事就沒有安全感。顧昀拿著紅標急件足足看了一炷香的光景,一口氣從紊亂的心口中緩緩吐出,他才回過神來——不是做夢。 帥帳中靜默了片刻,隨後不知是誰起的頭,七嘴八舌地道起「節哀」。 沈易低聲道:「大帥,老將軍七十有六,已經古稀,算是喜喪,你別太往心裡去。」 「我知道,」顧昀默默地坐了一會,擺擺手,「我知道,沒事,可是江北形勢微妙,主帥這時候出事,重澤又剛剛接過兩江總督,難以兼顧,恐怕生變,唔……我想想……」 然而很奇異的,他嘴上說「我想想」,心裡卻有那麼片刻的空白,好像所有的思緒都給掐斷了,摸不到頭緒。沈易覷著他那不痛不癢的臉色,低聲提道:「大帥,江北水軍是鐘老將軍和姚大人一手歸攏後調教到如今的,別人恐怕壓不住水軍的陣。」 他起了這麼個頭,顧昀總算反應過來了,忙接上了自己的話音:「姚重澤和鐘老的副將還能應付,只是楊榮桂剛出了事不到半年……」 後面的話,顧昀不便當著眾將軍的面大喇喇地擺出來——江北政局好不容易穩定下來,流民、商戶與地方官剛剛各歸各位,很多地方的工廠才修起來,人還沒把房子住暖和,雁王前不久剛剛辭官,江北運河一線誰來接管? 是又要來一場爭權奪勢的腥風血雨,還是之前種種努力一朝付之一炬? 有人生不逢時,有人死不逢時,鐘老將軍死得時機不對。 顧昀頓了頓:「我得過去看看,這邊……」 蔡玢忙道:「何將軍和沈將軍都在,大帥放心,北疆出不了亂子。」 顧昀一點頭,囑咐親兵收拾,自己迅速攤開紙筆,給朝廷寫摺子。接著是派人送信,交接軍務,折騰了一溜夠,燈都點上了,顧昀仍在拉著沈易交代:「加萊熒惑這個人,大部分時間是個梟雄,小部分時間是條瘋狗,這回十八部落內亂,弄不好會有什麼後果,你知道嗎?」 沈易點點頭:「蠻族會就此沒落。」 從盤古開天地至今,多少宗族血脈都湮滅在了浩浩光陰裡,���是天災,或是戰爭,或是在漫長的通婚中血統被同化……有些如泰山崩,有些如風吹沙,或天翻地覆,或潛移默化。沈易終於明白,他那天在天牢中聽見哧庫猶歌聲時的感受了,那是蠻族正在走向末路的聲音——盡管他們垂死掙扎,仍彷彿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推著。 今天是蠻族,倘若當年京城城破,或許走向末路的會變成大梁。 「你心裡有數就好,」顧昀道:「加萊熒惑和胡格爾那種親生孩子都能做成烏爾骨的瘋子,最後關頭沒人知道他們能幹出什麼,千萬不能掉以輕心。蔡老年紀大了,何榮輝脾氣又太躁,季平,這邊可能主要靠你了。」 顧昀是閒時耍貧嘴,但正事上從不囉嗦的人,這種程度的叮囑在他看來已經算是沒完沒了了——他實在是太不放心了。 沈易道:「好,交給我吧,北疆出了事,我提著頭去見你。」 「我要你的頭幹什麼?」顧昀搖頭笑道:「我從來不吃豬頭肉。」 沈易:「……」 顧昀在他發作之前就跑到了安全距離以外,隨手抽出一根割風刃斜挎在後腰上:「我走了。」 「等等,子熹!」沈易突然叫住他,「你把陳姑娘帶上。」 鐘老將軍死訊傳來之後,顧昀寫奏摺、交接軍務全都有條不紊,部將們挨個囑咐夠了,甚至還能若無其事地開幾句玩笑,外人看來,他這反應平淡冷靜得近乎涼薄,沈易卻心生隱憂——當年他從加萊熒惑嘴裡得到玄鐵營事變線索的時候,一開始也是這種若無其事的模樣。 「我帶她幹什麼?」顧昀頭也不回道:「你真當陳家是賣仙丹的,下葬了的人也能救活嗎?」 話沒說完,他已經趕投胎似的不見了。 而與此同時,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雖然大梁方面已經極力不聲張,但兩軍對壘時對方主帥出事,是不可能完全瞞住的,就在顧昀接到消息,連夜趕往江北駐地的時候,江南西洋軍中也是燈火通明、徹夜不眠。 雅先生接過侍者手上端著的藥水,吩咐說:「我帶給陛下,你去讓他們都別來打擾。」 侍者恭恭敬敬地鞠躬退下。 沒等靠近門邊,雅先生先聽見了裡面的爭吵聲。 「不行,太貪婪了,」教皇沙啞而間或夾雜著咳嗽的聲音傳來,「我不建議這樣做,你不可能吞下比自身胃口更大的東西,這樣貪婪,遲早要出事的!」 另一個人用油滑如爬行類動物的聲音回答:「恕我直言,陛下,這並不是貪婪,而是觸手可及的利益——如果我夢想一口吃掉一顆星星,那麼我是貪婪,但恰恰相反,我只想要多一顆小甜餅,而它恰好就在我手邊……」 雅先生皺皺眉,粗魯地敲響門:「打擾,陛下的藥來了。」 與教皇對峙的男人倏地閉了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鬍子,無禮地聳聳肩。這位聖地派來的使者,已經因為各種緣故在大梁停留了半年多了,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眾人都心知肚明,這位是聖地的國王與貴族老爺們派來管賬的。 聖地的君主迫不及待地想收攏土地與王權,巴不得教皇倒台,剛開始,聖使十分不懷好意,千方百計地想證明這次的戰爭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然而漸漸地,隨著他們運回國內掠奪來的財物與礦產越來越多,國內種種不和諧的聲音都低下去了。聖地的貪婪被神秘而富饒的東方徹底點著了,那些本來想看著教皇灰溜溜滾回來的貴族們開始改變態度,比之前任何人都更為積極地推動起西洋軍在大梁的利益,恨不能張開小小的一張嘴,異想天開地把這龐然大物一口吞了! 這一次利用北方轉移大梁的戰略重點,再在中原人無暇他顧的時候趁火打劫,就是聖使一力促成的。 教皇本來是極力反對的,因為南北兩個戰場中間有幅員遼闊的中原北方地區,自從西邊的運輸通訊線路斷開之後,雙方聯繫起來效率非常低下,教皇當年整合四方野心家圍困大梁四境,利用的就是資訊阻斷的時間差,他深知軍機的一縱即逝……何況北方的加萊熒惑在他看來,骨子裡有偏激瘋狂的一面,不夠冷靜,根本不適合長期合作。 可惜,教皇雖然有這支軍隊的指揮權,但歸根到底,所有權是屬於聖地國王和貴族的,物資可以從本地掠奪,紫流金卻不行——江南連一滴都沒有,必須倚仗國內運送,他無形中少了很多籌碼。 現在被顧昀將計就計地引發了蠻族內亂,更是加速了蠻族的覆滅。 教皇固然不想和加萊熒惑合作,可也絕不想讓西北的玄鐵營南下,而一旦大梁得到了十八部落大量的紫流金礦藏,江南戰場將會陷入到十分被動的局面。 而在這個兩難的節骨眼上,他們得到消息,說江北大營的主帥死了,聖使再次出了幺蛾子。 雅先生把藥水放在桌上,恭恭敬敬地說:「如果您注意到的話,中原人雖然一直在向江北增兵,但未必是真想打仗,他們也想借機喘一口氣,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雙方的和談是可以操作的,為什麼非要鋌而走險,用勇士們的生命去冒險呢?」 聖使嗤笑一聲,轉向教皇:「陛下,您的得力助手非常有才華,但在我看來,他還是太年輕了——雙方雖然在一張談判桌上坐下來簽一份合約,但優勢方和劣勢方的待遇差距有從聖地到中原這麼遠,這種常識難道要我一再強調嗎?江北水軍的主帥死了,這難道不是上天賜給我們的機會嗎?如果我們真的因為自己的怯懦錯過它,我有預感,將來一定會為此後悔的。」 雅先生面不改色:「您說得對,江北水軍的主帥死了,但是顧昀還沒死,他一定會來。」 聖使陰森森地看了他一眼:「那我們大可以趁他們軍權交接的時候發起襲擊,把他變成一個死人——陛下不是說顧昀利用了我們,讓北方天狼族相信聯盟已經破裂了嗎?那我們為什麼不用實際行動證明給天狼部看?你怎麼知道過去的舊盟友不會給我們一個驚喜?」 雅先生心想:簡直荒謬。 可是一時又無法辯駁,當時哽了一下。 教皇服毒似的嚥下了藥水,哆哆嗦嗦地拿起一塊絹布擦拭著自己的嘴角:「聖使,像這種規模的戰爭,是不可能因為一兩個人的死亡就從根本上改變什麼的,這一年多,江北水軍已經建立了相對完整的制度,您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的襲擊不能達到預期效果,那會怎麼樣?」 聖使的笑容冷了下來:「您說得沒錯,這種規模的戰爭,一兩個人無足輕重,那既然這樣,為什麼你們還那麼忌憚顧昀呢?」 隨後不等人反駁,聖使就驀地站起來:「我承認您說的可能性確實存在,但是即便真的發生了最壞的情況,我們起碼表明了強硬的態度,對北方戰場是一個刺激,我們還是能爭取到更多的利益——陛下,我必須說,您過於謹慎了,我們在沿江水戰上具有絕對優勢,就算中原人的水軍已經建成又能怎麼樣?一年?兩年?還在吃奶呢,如果我是您,根本不會任兩江戰場沉默這麼長時間,我會讓中原人的江北軍根本來不及建立!」 雅先生眼角跳了跳,有生以來第一次對「狂妄」和「貪婪」產生了這樣直觀的認識。 教皇站了起來,肅然道:「聖使先生,您這樣說是很不負責任的。」 聖使將雙手攏起來,抬起下巴:「陛下,我軍的紫流金調配令在我手裡,聖地賦予我的使命,讓我在最關鍵的時刻能代替您行使命令!」 雅先生憤怒地上前一步,手按在了腰間劍柄上:「你!」 聖使陰鷙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教皇一把抓住了雅先生的袖子——三人僵持了片刻,聖使目光微微轉了一下,揚起一個笑容,虛偽地說:「我從未懷疑過陛下的睿智,請您仔細考慮我的建議,告辭。」 說完,他撈起一邊的禮帽,傲慢地扣在頭上,轉身走了。 雅先生:「陛下,為什麼要拉住我?如果殺了他……」 「如果殺了他,屬於國王和貴族的那部分部隊立刻就會嘩變。」教皇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真的以為自己手下的兵像玄鐵營一樣忠於主帥嗎?」 雅先生愣了愣:「那我們怎麼辦?妥協嗎?」 教皇沉默了一會:「那也只能祈求神明保佑了。」 保佑江北水軍真的像聖使說的那樣,還在吃奶的幼年期,保佑北方戰場上的加萊熒惑足夠瘋狂,能把大梁人牽制得牢牢的,那麼他們或許能在險路中求一個好結果。 在江南西洋軍內部勾心鬥角並醞釀一場新的陰謀時,顧昀趕到了江北,落地第一時間,他就令人加固防線,瞭望塔兩個時辰一輪班,全體嚴陣以待,然後安撫軍中情緒,重新編隊,讓眾將官各自歸位——姚大人畢竟是個文官,雖然壓得住陣腳,但不可能有顧昀那種令行禁止的權威,沒有他指哪打哪的效率。 從中午一直忙到了傍晚,顧昀才有了一口水的工夫,嗓子眼快冒煙了,他幾乎嘗出一點血腥味,顧昀也顧不上講究什麼茶不茶水不水的,抄起一碗涼水就灌了下去。 這一年江北開春格外地晚,前幾天剛下了一場凍雨,四處繚繞著一股刺骨的陰冷,一碗涼水讓顧昀從裡到外涼了個透徹,他狠狠地激靈了一下,心裡茫然地想道:還有什麼事來著? 這時,姚鎮走過來對他說道:「大帥,當時往軍機處發急件的時候,朝廷第一時間回函不日派人來,這一兩天應該也快到了,方才得到消息,說是雁王代表皇上過來了。」 雁王雖然辭官,但身份爵位還在,又跟鐘老將軍有一段師徒緣分,為表榮寵,讓他來代表皇家走一趟,也是合情合理的。 「嗯,他是應該來看看。」顧昀終於想起自己還忘了什麼事,「那什麼……重澤,靈堂設在什麼地方,帶我去看看。」 姚鎮將他帶到了靈堂那。 靈堂比別的地方還要陰冷些,鐘蟬的棺槨停在中間,香煙繚繞。 顧昀的腳步在靈堂門口突然停了下來——這幾天太忙亂了,他南北兩處跑,大事小情都操心過一遍,自然而然地把一個事實給隔絕了,直到這一刻,一個念頭才猝不及防地擊中了他的胸口。 他想:是我老師沒了。 姚鎮奇怪地回過頭來:「大帥,怎麼了?」 顧昀深吸了一口氣,搖搖頭,進去給鐘蟬上了一炷香:「忙你的去吧,我跟他在這待一會,有事隨時叫我。」 姚鎮低聲道:「生老病死人皆有之,大帥還請節哀,帥帳已經收拾出來了,待一會盡到哀思,就早點休息吧,我讓人守在門口,大帥有事吩咐。」 顧昀點了點頭,也不知聽進去沒有。等靈堂空了,他的目光才緩緩落在鐘蟬臉上,因為是無疾而終,鐘老將軍的神情並不猙獰,但也談不上安詳——死人臉上都籠罩著一層灰,臉皮像是蠟做的,跟活著的時候不太一樣。神魂已去,皮囊就是皮囊,空落落的。 顧昀在旁邊坐了下來,手肘撐在那棺材邊上,靜靜地想起年幼時當他老師的鐘蟬。 那時驃騎大將軍還沒有被年歲縮水,沒有這麼枯瘦,是威風凜凜的精悍,眼睛裡總像是有兩把刀,定定地注視著誰的時候,刀鋒就能露出來。 「小侯爺,背下兵書不能證明你會打仗,豈不聞古代紈絝『紙上談兵』?你若是這樣就自滿,恐怕連組織街頭頑童打一場群架都贏不了。」 「小侯爺,功夫就是兩樣,一個是『工夫』,一個是『疼』,如今老侯爺與公主都不在了,你身份清貴,除了皇上,沒人敢傷您的貴體,您要是自己想舒服,自己想寵著自己,沒人能逼您往前走,往後想怎麼樣,您自己要想清楚。」 「榮華富貴不是武將一生歸處,既然皇上執意鳥盡弓藏,眼下反正也天下太平了,那就讓他藏吧,往後末將不能常伴左右,小侯爺還要好自為之。」 「山水自有相見時,後會有期!」 長江後浪推前浪,百代風華有老時。 顧昀耳畔漸漸模糊,眼睛也有些看不清了,他不由自主地在燭火下眯起來,沉浸在經年的舊事裡,一代將軍能活到古稀之年且無疾而終,乃是大幸,不知多少人羨慕,確實是喜喪,顧昀覺得自己談不上哀不哀的,只是胸口有點堵。 長庚也是一路趕來的,到江北大營的時候天都黑了,到了以後來不及安頓,聽說顧昀在靈堂,他便摒退左右直接過去了。守在靈堂門口的親兵認識長庚,遠遠見了,立刻機靈地進去報訊,長庚都沒來得及叫住他。 那親兵叫了一聲:「大帥,雁王殿下來了。」 顧昀毫無反應,長庚估計他是忙暈頭忘了吃藥,便一掀袍角邁步要進去:「沒事。」 親兵小心翼翼地伸手在顧昀肩上拍了拍:「大帥?」 顧昀陡然被驚動,半瞎地沒看清來人,心裡先是一緊,還以為出了什麼事,他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一直堵著什麼的胸口突然一陣尖銳的刺痛。 一口血毫無預兆地嗆了出來。 親兵嚇得魂飛魄散,當場傻了,被長庚一把推開。長庚渾身上下的汗毛全炸了起來,手腳比江北的寒天還冷。 顧昀剛開始只是胸口疼,這一口血吐出來反倒是舒服了些,只是嗆咳得停不下來,前襟上沾得都是血跡,他也看不清周圍有什麼,胡亂擺擺手:「別聲張……咳,沒……咳咳……」 長庚強壓著崩潰邊緣的神志,正要將他抱起來,忽然聽見顧昀含糊地叫了他一聲:「……長庚……」 他忙深吸了口氣,側耳過去聽:「嗯?」 顧昀鼻尖都是血腥味,這回連嗅覺都不管用了,全身上下也就只剩下腦子還強弩之末地清楚著,斷斷續續地說道:「長庚……雁王這幾天馬上要到了,此事不許傳出去,尤其不能……讓他知道……」 長庚心快裂開了,紅著眼睛沖旁邊的親兵吼道:「叫軍醫過來。」 親兵撒腿就跑。 姚鎮也真是要心力交瘁了,簡直懷疑是江北大營風水不好,剛倒下一位又接著一位,還是位不能出事的祖宗,當下忍不住對跟長庚一道過來的瞭然大師道:「您是來給鐘老做法事的吧?法事不急,要不然您先給念經驅驅邪吧?」 瞭然大師愛莫能助地看著他,比劃道:「啞巴不會念經。」 長庚本以為自己跟著陳姑娘學過一陣子醫術,就能當半個大夫用,可到了緊急關頭才發現,有一個病人他真的束手無策,他看見那個人的血,腦子裡已經先一片空白,背下來的醫書彷彿一股腦地都還給了陳姑娘,更不要說動手醫治。 江北大營最好的軍醫全都聚集在剛收拾好的帥帳裡,每個人都十分緊張,長庚死死地抓著顧昀不放,也不嫌自己礙事,就那麼坐在一邊,弄得軍醫們都戰戰兢兢的。瞭然有些憂慮地站在門外看著雁王,他聽說過當年京城之危時,長庚是怎麼被紮成一隻刺蝟的,此時真是生怕他在江北大營發作——這裡連個能壓制住他的人都沒有。 然而出乎他意料,長庚從頭到尾都安靜極了,沒有半點要瘋的意思,顧昀那一句迷迷糊糊的「不能讓他知道」像一根定海神針,結結實實地把他的心魂釘在了身軀裡。長庚忽然覺得自己從顧昀身上索取的東西太多,而且在不經意間越來越貪得無厭,乃至於從未讓他有過一天的放心日子,他身上那些新傷與舊傷都是怎麼來的,自己全都被瞞得死死的,長庚幾乎能想像出來顧昀有多少次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傷病交加,還要對旁邊的人交代封鎖消息,不讓自己知道。 「殿下,」一個軍醫小心翼翼地上前道:「大帥這回有一半是積勞成疾的原因,還有……呃……他這一兩年內在前線積壓的傷,傷及過肺腑,這口瘀血一直沒有出來,這回雖說看著凶險,倒也未必全是壞事。」 長庚聽了,默默地伸手壓住顧昀紊亂的脈搏,勉強定下心亂如麻的神,胡亂摸索片刻,還是沒能摸出什麼所以然來,只好信任這些軍醫的診斷,「嗯」了一聲後問道:「怎麼用藥,諸位有結論嗎?」 那軍醫遲疑了一下,說道:「呃……大帥這種情況,最好還是不要過分用藥,主要以溫養靜心為主。」 他說完,自己也知道自己說了句廢話,小心翼翼地看著長庚那攥著顧昀攥出了青筋的手,生怕雁王發作他,可是戰戰兢兢地等了半天,雁王卻沒說什麼,只是怔怔地在旁邊坐了一會,然後他彬彬有禮地拱手道:「多謝,還請諸位盡力而為。」 幾個軍醫受寵若驚,魚貫而出,各自盡心盡力去了。瞭然和尚這才悄悄進門,愁眉苦臉地在長庚面前站了一會,找不著什麼事做,只好略盡綿薄之力似的伸手拂開顧昀微微皺著的眉心,無聲地誦了一聲佛號。 長庚嘆了口氣:「別介,大師,他和佛祖有仇,你在他面前念經,是打算把他氣醒過來嗎——木鳥在身邊嗎?給陳輕絮寫封信。」 瞭然抬眼看著他。 長庚面無表情道:「問問她,幫顧子熹瞞了我多少事。」 瞭然比劃道:「王爺還好嗎?」 長庚肩膀微微動了一下,剎那間,瞭然和尚覺得他差點垮下去,可是長庚沒有垮,他低頭看了顧昀一會,做了一件差點把瞭然大師嚇哭的事——他一邊不依不饒地攥著顧昀的手,一邊當著瞭然的面緩緩俯下身,在顧昀眉間親了一下,親得認真而虔誠,近乎是莊嚴肅穆的。 瞭然目瞪口呆地倒抽了一口涼氣。 長庚目光沒有離開顧昀,也不知是對誰低聲說了一句:「還可以,放心吧。」 瞭然大師受到了驚嚇,默念著「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邁著小碎步奪路而逃,只剩下長庚默默地守著顧昀。 後半夜,顧昀由昏迷轉成昏睡,似乎陷在什麼夢魘裡,偶爾會不安地動一下,長庚記得顧昀那年高燒不退時,也是怎麼都躺不住,但好像如果讓他感覺到身邊有人陪著,他就能稍微安穩下來,於是靠在床邊一直摟著他。 鐘將軍靈堂中幽幽的火光亮著,不知他倘若泉下有知,歸來托夢,會對顧昀說些什麼。 長庚收緊雙手,用一種類似於保護的姿勢抱著顧昀,第一次,他心裡沒有對小義父的依賴,沒有對心上人的慾望,反而像是珍重地抱著個年幼而脆弱的孩子。 在那些求而不得的日子裡,長庚曾經無數次地幻想過,如果自己早生十年、二十年,那麼他和顧昀之間是怎樣的光景?而今,在潮濕陰冷的江北前線,可望不可即的十年光陰縮地成寸,被他一步邁過去了。 可惜他在這一夜十年,也沒耽誤西洋人的小動作。
這天夜裡,聖使與教皇完成了內斗,以聖使的短暫勝利告終,達成偷襲大梁水軍的一致意見。計劃本來定在這個陰沉沉的的夜晚,不料沒等行動,瞭望塔突然傳來消息,說大梁的江北防線收緊,警戒級別調整到了最危急的情況。 雅先生飛快地沖進已經注滿動力、整裝待發的主艦:「陛下!顧昀來得太快了,大梁水軍顯然不是什麼還在吃奶的幼兒軍隊,對方已經提高了防禦級別,我們這樣硬碰硬不符合經濟……」 他話沒說完,聖使已經臉色難看地大步闖進來:「誰也不准更改我的計劃!」 聖使能代表國王與各大貴族周旋在教廷和軍隊面前,背景一定是十分深厚的,是位深受信任、才華橫溢的少爺,為人傲慢又狂妄,他頭幾天才還誇過海口,人前人後根本沒把大梁水軍和那位玄鐵營主帥放在眼裡,不料話才放出去就被打臉。 別的姑且不論,聖使的自尊心就接受不了。 教皇也急了:「請您收斂一下自己的個人情緒,戰爭不是斗氣和開玩笑!」 聖使臉紅脖子粗地爭辯:「沒有人拿戰爭開玩笑,陛下!如果敵人這只是虛張聲勢,那說明什麼?這恰恰是我們進攻的最好時機!」 雅先生立刻反問:「如果不是虛張聲勢呢?」 「沒有那種可能性,」聖使陰森森地瞥了他一眼,「這些脆弱的水軍根本沒有戰鬥力,你們只不過是擔心承擔風險——」 雅先生:「這是毫無邏輯的狡辯!」 「注意您的措辭,先生,」聖使冷冷地說,隨後,他目光一轉,從懷裡摸出一卷羊皮紙,「我不是來商量的,諸位,半個小時前我已經簽署了代表聖地的最高調用令,這是備份件,請看清楚。」 雅先生臉紅脖子粗,還沒來得及抗議,主艦「海怪」突然發出一聲嘆息似的長音,竟就這麼不由分說動了起來! 「你瘋了?」雅先生失聲吼了一嗓子,本能地拔出腰間佩劍,「快停下!」 聖使也不示弱,立刻把他那金碧輝煌的騎士重劍也扛了出來:「為國王與無限榮耀戰鬥到死是我們的光榮,我們到前線來,不是為了龜縮在港中跪地祈禱的!」 雅先生:「你說什……」 教皇怒吼一聲:「夠了!」 聖使面帶譏誚地冷笑:「怎麼,陛下還有什麼吩咐?」 教皇的面頰神經質地抽動了片刻,終於在已經離港的主艦上無計可施地妥協:「如果一定要按著你那荒謬的計劃來,那至少戰場上要由我的人來指揮。」 聖使求之不得——萬一行動失敗,教皇大人就是一隻現成的替罪羊,他志得意滿地沖雅先生冷笑一聲,收回手中劍,大聲喝令道:「全速前進!」 是夜,一水經過偽裝的西洋「海蛟艦團」緩緩地散在漫長的兩江戰線中,悄然繞開江北大營,准備沐浴在神的榮光下登陸。
而在千裡之外的北疆,十八部落也派出了第二批使者與大梁接觸。 曹春花親自趕到了北疆,他跟陳輕絮都曾經深入過北部蠻荒之地,對天狼部落十分熟悉,並肩為此時微妙的北疆局勢保駕護航,陪著沈易在玄鐵營防線外見北蠻來使。透過千裡眼,能看見這一回的北蠻使節依然不是空手來的,身後拉了一個車隊,從車隊外觀與車轍印深淺來看,像是專門來運送紫流金的。 一個二十五六的年輕男人被使者團簇擁在中間,乍看像是這一群人的領頭人,然而再一細看,只見那年輕人臉色蒼白,帶著顯而易見的驚恐不安,被幾匹馬夾在中間,倒像是給左右挾持來的。 沈易不敢主動找陳輕絮搭話,只好低聲問曹春花道:「那男的是誰?」 曹春花透過千裡眼看了一眼,回道:「加萊熒惑的二王子。」 「什麼?」沈易皺皺眉,「確定嗎,你沒看錯?」 曹春花沖他拋了個媚眼,捏著蘭花指往沈易胸口一點:「哎喲沈將軍,沈先生,我這輩子就兩樣東西記不錯,一個是人臉,一個是人說話的腔調,您就信我吧。」 他小時候,沈易還帶著他讀過書,那時感覺此人是個頗正常的小姑娘,誰知長大以後,隨著他「恢復」男兒身,整個人搖身一變成了這副德行。沈易作為一個大齡學究型未婚男子,實在看不慣也消受不了曹娘子這種剽悍的挑逗,當下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下意識地往陳輕絮的方向錯了一步,躲開那根佔他便宜的手指。 「小曹。」陳姑娘掀了掀眼皮,冷冷地開了尊口警告曹春花。 臨淵閣的人得罪誰也不敢得罪陳神醫,曹春花立刻閉了嘴,正襟危坐在馬背上,人五人六地對沈易分析道:「將軍,我看十八部落這回是來真的了,交出『狼王』實在是太顏面無存,他們可能是想把蠻使在京城鬧出的那當子事推到二王子這個傀儡頭上,息事寧人。」 沈易的手指正轡頭上輕輕敲打著:「先等一等,別高興得太早,我總覺得蠻人認慫認得太容易了。」 他和西域北蠻都打過不少交道,知道十八部落的人是個什麼尿性——這伙放羊的人大多不見棺材不落淚,而此時,玄鐵營只是推進了一點威懾,現在還沒到北蠻陣地,更還沒動手,沈易總覺得十八部落還應該負隅頑抗一陣子。 曹春花看著那疑似大批的紫流金,舔了舔嘴唇,問道:「那怎麼辦?人是放進來還是不放?」 沈易十分謹慎地說道:「所有弓箭手白虹箭瞄準,嚴禁這伙蠻人接近,傳喚驗金師過來挨個打開檢查。」 曹春花神色一凜,一回頭對上沈易的目光,兩人同時想起了當年雁回小鎮上那包藏禍心的巨鳶。如果是別人,至少虎毒不食子,但加萊熒惑不能用凡人的道理來推斷,他真能幹得出拿親生兒子性命騙開敵軍大門的事。 沈易一聲令下,玄鐵營立刻劍拔弩張了起來,整個北地的殺意暴漲,將北蠻使節團團圍住。二王子整個人在馬背上哆嗦得幾乎要掉下來,接著,一隊訓練有素的驗金師跑出來,當著北蠻使節的面挨個開箱檢查。 幾大車讓人眼睛發藍的紫流金就這樣暴露在沈易等人面前。 驗金師不敢馬虎,挨個檢查了每一車紫流金的純度,又將特製的桿子伸進密封的車廂裡,檢查紫流金的容量。 幾根沾滿了紫流金的長桿呈遞到沈易面前,上面的刻度幾乎滿格,驗金師麻利地匯報道:「將軍,純度沒問題,達到了歲貢級別。」 沈易「唔」了一聲,仍然沒有放下疑慮,抬頭看了二王子一眼,二王子額頭上有一道狼狽的紫痕,像是鞭子抽的,滿臉糊著鼻涕與眼淚,張嘴做出嚎叫的動作,卻出不了聲。 陳輕絮低聲道:「沈將軍,你看他額上有一道紫痕,我在十八部落中曾經對此有些耳聞,那是一種滅口用的巫毒,他現在渾身僵硬,相當於被固定在馬上,一聲咳嗽也發不出來,再過幾刻,等那紫痕加深泛黑,就會倒地而亡,就算是驗屍,只能驗出他是驚嚇過度,膽破心悸而亡。」 沈易顧不上臉紅羞澀,忙喝令道:「等等,讓他們站住!」 天上的玄鷹尖利地喝令了一聲:「止步!」 那蠻族二王子的馬突然停住,他整個人彷彿重心不穩似的往前一撲,堅硬的馬靴正好撞在旁邊的油車上邊角上,撞出「當啷」一聲頗有餘韻的回響。 油車上有一角是空的! 沈易瞳孔驀地一縮:「後退!」 他話音沒落,使節團中的一個蠻人暴起撲向一輛油車,被天上的玄鷹眼疾手快地一箭射死,整個玄鐵營鴉雀無聲速度極快地往後退去,沈易一把扯過陳輕絮的轡頭,順手將她的馬往陣後一打。 電光石火間,一簇火花向天噴出。 原來是那油車下還藏著個瘦小的天狼族少年,手中揮舞著一個火摺,點著了油車下隱藏的一根引線,他陰森森地沖著天空的方向一笑。 下一刻,第一輛紫流金油車炸了,那少年當空灰飛煙滅。巨大的沖擊從那一點爆開,幾十丈的紫色火苗層層疊疊地往天空升起,周圍的空氣一瞬間沸騰了,看不見的熱浪滾滾而來,斷後的玄鐵戰士冷冷的黑甲後背活活被燒紅了,被燒化的金匣子連鎖似的炸了。 顧昀從無限夢魘中一腳踩空,頭重腳輕地栽下了黑暗深處,他渾身的肌肉驟然繃緊,整個人劇烈地抽動了一下,隨後在一片漆黑中醒了過來。他醒得極快,睜眼的一瞬間神魂就歸了位,一五一十地想起了自己身在何方,還有什麼事沒做。 而就在這時,忽然有人用冰冷的面頰貼了貼他的額頭,顧昀一愣——別說是江北大營,就算玄鐵營也沒有人敢對他這麼不見外,隨後他聞到了一股安神散的味道,已經適應了視野不良的半瞎眼看見了一個影影綽綽的輪廓。顧昀身上的虛汗沒退,腦門一炸,又出了一層冷汗,心想:他怎麼在這? 長庚擰亮了行軍床上簡易的汽燈,默不作聲地從旁邊水盆中摸出一條手巾,擦去顧昀額頭身上的冷汗。顧昀全身上下都是軟的,胸口皮肉下好像埋著一條看不見的傷口,稍微吃一點力就拽得一陣鈍痛,他在身邊胡亂摸索了一會,有點慌張地摸到自己的琉璃鏡架上:「我自己來……」 長庚低著頭沒搭理他,輕輕一扣就把他的手腕按下去了。 顧昀緊張地潤了潤嘴唇,沒來由地有點心虛,心道:沒人亂說話吧? 這時候,長庚已經麻利地替他擦完身,將他衣襟攏嚴實,又把被子拉過來裹緊了顧昀,這才終於抬起頭,與他有了一點目光交流。 顧昀忙抓緊時間沖他笑了一下。 長庚面無表情地跟他對視。 顧昀有氣無力地抽出一隻手,攬住長庚的後脖頸子,輕輕地揉捏了兩下,指腹摩挲著他的下頜:「幹嘛一見我就耷拉張臉,你義父這麼快就色衰愛弛了?」 長庚忽然很想看看他到底有多能裝蒜,於是冷冷地問道:「你到底怎麼回事?」 顧昀微微眯著眼辨認著他的唇語,面不改色道:「著涼。」 長庚:「……」 他料到了顧昀會搪塞,沒料到他搪塞得這麼沒有誠意。 顧昀很想這麼愉快地混過去,於是伸手拍拍長庚的臉:「過來我看看這陣子瘦了沒有。」 長庚一巴掌拍開他的手,怒道:「顧子熹!」 顧昀立刻調整策略,皺起眉,憑空皺出了一股軍法如山的威嚴:「誰又跟你嚼了什麼舌根?鐘將軍前腳剛走,這江北大營還無法無天了嗎?」 長庚深吸一口氣:「你在靈堂裡……」 顧昀惡人先告狀地肅然道:「靈堂裡看門的是哪個營的兔崽子?你把姚重澤叫來我問問他,該軍法處置!」 長庚輕輕地磨了磨牙。 顧昀真事似的搖搖頭:「江北水師到底年頭短,這種事在玄鐵營就不會發生。」 「是嗎,」長庚皮笑肉不笑道:「我就是那個兔崽子,大帥打算怎麼處置我?」 顧昀:「……」 這一刻,千變萬化、三十六計的顧大帥也沒體會到何為「啞口無言」了。 長庚其實有一肚子的話想審他,可是知道他不會老實交代,又不忍心這貨為了應付自己傷神,話浮起來又忍下去,幾次三番,正在糾結時,突然帳外傳來一陣異動。 一個親兵在帥帳外聲音急促地叫道:「王爺!雁王殿下!」 長庚皺了皺眉,起身出來:「怎麼?」 話音沒落,地面突然傳來一陣震顫,長庚神色一凜——只有長炮落地時才會傳來這種震動! 再一看,江北大營已經燈火通明,馬蹄聲自遠而近,鐵甲森冷,頭頂的銅吼「嗡」地長鳴起來,帶著水汽充沛的江北特有的沉悶,悶雷似的悠悠傳出,北半個江山彷彿都在這一聲長鳴中驚醒,岸邊的海蛟呼之慾出似的亮起了一盞一盞的汽燈,寒光刺穿了氤氳的水汽,瞭望塔上筆直的光柱飛快地劃過整個江北。 敵襲!
顧昀雖然聽不清,但地面傳來的震動與門口射進來的光他認不錯。他到江北之後第一時間加固防線其實只是為了穩定人心,並未料到這支異常沉得住氣的西洋水軍真會選在這種時機突襲江北大營。 有時候盡人事還得聽天命,就是自己在這邊機關算盡,卻渾然不知敵人也在後院起火,並神不知鬼不覺地燒出來一個風格完全不同的主帥。顧昀來不及細想,一把抓過外衣便往身上裹,起來的時候腳下踉蹌了一下,好像剛吃完十斤軟筋散,差點跪下。 就在這時,一隻玄鷹當空閃過,直接落在帥帳門口,沒來得及開口,手中的紅標急件先脫手滾了出去,被顧昀一腳踩住。顧昀吃力地���著床頭彎下腰,借著汽燈光打開信筒。與此同時,那玄鷹快速稟報道:「大帥,十八部落假借和談投降之名,驅使死士與六車紫流金來我邊境為餌,引爆後炸開一條路,隨後數萬精兵傾巢而出,打算魚死網破。」 顧昀從紅標急件上抬起眼:「戰況呢?傷亡幾何?」 玄鷹:「屬下走得急,不知!」 顧昀定了定神,隨後狠狠咬牙,硬是咬出了一口力氣,伸手扣住掛在床頭的割風刃,喝令道:「給我拿一套重甲來。」 這種時候,只有自帶支撐的重甲能彌補他的無力。 長庚一抬手止住衛兵的去路,扭頭面向顧昀,沉聲道:「子熹,你坐鎮中軍,我去。」 顧昀定定地看著他,嘴唇微抿——長庚認得這表情,那基本是他要說「不」的前兆。 他不等顧昀開口,便搶先道:「你信不過我嗎?」 顧昀嘆了口氣:「我……」 長庚向他平攤開一隻手:「把割風刃給我,我替你去,你要是還肯信我,就不要走出這個帳子。」 遠處的戰火映在長庚的眼睛裡,那瞳孔中像是著了火,燒出一把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大梁江山。 長庚試探著抓住了割風刃的一端,緩慢而堅定地從顧昀手中抽了出來——這並不難,顧昀的手腕提不起力氣,還有些微微的抖。他將那玄鐵利器握在在手中,橫斜置於肩頭,微微欠身:「我來為大帥當這個馬前卒。」 顧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轉身,對那玄鷹吩咐道:「推沙盤,你來做傳令兵。」 長庚提刀就走。
曾經橫過大洋的西洋海怪緩緩地從布滿迷霧的江中露出頭來,大片的陰影下,無數快如虎鯊的西洋短蛟並行,緩緩逼近。顧昀早先佈置的防線第一時間做出反應,發出警報的同時,江北大營三隊枕戈待旦的輕騎兵分三路而出,佔據岸邊各個關鍵口岸,正撞上了打算偷偷登陸的西洋水軍。 血水很快順著江面流了下去,而炮火在江面上交織成了一條燦爛的煙火海。 「長炮別停,」長庚策馬而出,「間歇的時候白虹頂上,所有鷹甲立刻待命,給你們半刻的時間整裝,升空到白虹射程以外,壓住空中局面,絕對不能讓他們那海怪主艦上的鷹甲上天,把他們釘死在那!」 「右翼收攏。」 「全港海蛟備好火藥,即刻出發!」 身邊傳令官一時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王爺說的是全港?全面開戰嗎?」 長庚垂下眼,自馬上睨了他一眼:「全面,讓洋人看看大梁也是有水軍的。」 柔弱的大梁水軍曾經不堪一擊,乃至於主帥戰死,倉皇間被一個馬都騎不利索的文官動手收拾,倉皇逃往北方。一年前,水軍七零八落的舊部同四方失去編制的同袍一起,組成一支雜得不能再雜的部隊,回到最初蒙羞被恥的地方。很多陸軍出身的人暈船,很多人一到了水面上根本找不著北,很多人難以應對大梁本就已經落後的海蛟上復雜的操作方法…… 而今,都已經恍如隔世。 江北水軍建立至今,經過了兩次巨大的改組和重新編制,靈樞院在背後更新了三回大梁水軍戰艦,年前更是送來了西洋那快得驚人的「虎鯊」仿造船。此時,沿江兩岸起了罕見的北風,鐘老將軍的靈堂裡燒著的長明燈皎潔地照亮了一片,分外顯眼的白色帳子在整個黑壓壓的江北駐地像一面招魂旛,而他英靈猶在。 這把刀已經煉成,非得用敵人的血才能開刃。 顧昀看不清,聽不清,只能通過腳下傳來的震顫判定交火的遠近,他本人沒有身在陣前,卻絲毫也不見慌,玄鷹震驚地發現,整個江北的佈防全在他腦子裡,哪裡強哪裡弱,敵人會挑哪裡做突破口等等……他都所料不差分毫。 既然已經將陣前指揮權交給了長庚,顧昀就乾脆大方地給了他毫無保留的全盤信任,一條指令也沒有,江北三軍隨便他去統籌。他一邊監控著戰況,一邊計算著各處紫流金與彈藥分配情況。同時,顧昀手邊還放著來自北疆的紅標急件,心血已經兵分兩路,落到了大梁一南一北的全境戰局上。 西洋人這次猝不及防的出兵是打給蠻人看的,歸根到底,還是為了爭取談判利益,倘若北方戰場能頂住,這群西洋人就是蹦跶的跳樑小丑,而倘若北方戰場失利—— 江北在迷霧朦朧中炮火連天,北疆在銀裝素裹裡沸騰不休。 加萊熒惑用死士和自己的兒子開路,一把火引爆了一兩黃金一兩油的紫流金,而後大批的北蠻武士瘋了一樣地沖出來,儼然是要玉石俱焚之勢。沈易當機立斷,將已經深入敵軍腹地的玄鐵營後撤了十多裡,在雪地上展開了一場奪路狂奔。 玄鐵營的素質沒得說,幾乎將蠻人遛成了一根形單影只的細線。 蠻人變臉比翻書還快,北疆駐軍已經習慣了芳鄰這種翻臉咬人的作風,隨著玄鐵營一個信號便立刻調動起來。何榮輝與沈易多年搭檔,默契不必說,增援迅速跟上,從拉長的戰線中橫截下去。 誰知加萊熒惑把家底都兜出來了,輕騎打開,露出裡面多年沒捨得拿出來的幾輛重型戰車,數百重甲傾巢而出,用火力推了一張大網,撞上了黑旋風似的玄鐵營,戰線一時膠著。 不到半個時辰,北蠻增援也到了——然而來的不是人也不是鋼甲,而是一大批紫流金押送車,大批的紫流金在北疆前線上前僕後繼地變成蒸汽,酷烈淒冷的白毛風也卷不走熊熊的熱氣,氣溫急劇升高,大面積的冰雪化成了溫泉,散入乾涸的大地中,漫天的白霧將周圍吞噬得一片飄渺,紫色的火光構成了天地間一道慘烈的奇景。 鐵甲離得稍近,表面的溫度就會開始燙人,蠻人將自己的車、自己的人、自己的大地之心全當成燃料,以一種要掏空北蠻的決然源源不斷地推出來,用這場煙火開道。 傍晚時分,玄鐵營不得不再次退守。
北疆戰場上一團亂,斷子絕孫的加萊熒惑瘋得厲害,寧可魚死網破,也絕不給敵人留下一滴紫流金,每每對上玄鐵營力有不逮,他就命人活生生地用紫流金燒出一條路。借著業火開道,雙方堪堪戰了個平手,大梁方面又無可奈何又郁悶,就這樣,你來我往間,轉眼已經糾纏到了第三天。 曹春花也顧不上好看不好看了,將貂皮帽子摘下來拿在手裡,不住地扇風,即便這樣,熱汗還是順著鬢角往下淌,他羨慕地看了一眼赤膊的沈易:「我天,北疆二月什麼時候這麼暖和過——沈將軍,你涼快嗎?」 沈易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心道:我涼快個屁! 他後背上一大片燙傷,當時在陣前來不及處理,這會趁著何榮輝將他換下來,才得到片刻喘息,卸甲到一邊上藥,那燙出來的水泡已經磨破了皮,後脊血肉模糊,看起來活像剛被扒皮抽筋過。 陳輕絮見他肩膀一直僵硬地吃著勁,忙問道:「將軍,我手重嗎?」 沈易面紅耳赤地搖搖頭,此時火辣辣的燙傷也及不上他心裡的無地自容——在一個大姑娘面前袒胸露背,實在太不成體統了,太不雅觀了,他都快沒臉跟陳姑娘說話了。 陳輕絮只當他那通紅的耳朵和脖子是熱出來的,心情有點復雜。她雖然無數次遊刃有餘地出入過各種江湖群架現場,還在傷兵營待過一陣子,卻鮮少有這種直接的戰場經歷。這一次和顧昀當年耍詐糊弄魏王叛軍時是兩碼事,數萬身經百戰的正規軍真正硬碰硬時,週遭人聲、馬聲、炮火聲全都亂成一團,人在其中稍微一走神,立刻不辨東西,能跟上主帥指令已經是多年嚴酷練兵的成果,更遑論指揮若定了。 這種場合下,一個人功夫再高,身手再凌厲,能起到的作用原來也是十分有限的,就算是頂天立地的石柱,也會被滄海似的人潮與火力牆淹沒。 曾經一批一批的傷兵送到她手下,不是缺胳膊就是斷腿,多淒慘的都有,如今她終於知道那些傷兵都是怎麼來的了。 像個吞肉嗜骨的妖洞一樣。陳輕絮默默地想道,利索地剝離沈易身上的爛肉,又給細致地清洗上藥——兩軍短兵相接的時候,沈易得四方兼顧,忙亂中居然還照顧到了她,他拽住她的轡頭,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後,有些生硬地撂下一句「跟在我身邊」。 不知為什麼,陳輕絮對那一眼的印象比滔天的戰火還要深刻。 「將軍不能再穿輕甲了,」陳輕絮道:「輕甲太重,壓在身上會一直摩擦你的傷口,萬一化膿發熱就不好辦了。」 沈易渾身熱汗,聽了她低低的一句囑咐,雖然理智上知道人家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但還是活生生地被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一身的皮不知是該繼續流汗還是該默默戰栗,也跟著錯亂了。 好在這時一個傳令兵拯救了他,那傳令兵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道:「沈將軍!蔡老將軍方才被蠻人的長炮掃了個邊,從馬上摔下來了,蠻人想以那邊為突破口,破開我北疆防線!」 沈易猛地站起來,牽扯了背後的燙傷,真是疼得他恨不能對天哀嚎兩嗓子——然而身為暫代主帥,又在心上人面前,他嚎不出來。 「報——將軍!江南來了急件!」 想當年顧昀下江南抓離家出走的長庚時,玄鷹從西域古絲路飛過去要兩三天之久,如今被靈樞院改良過的斥侯金匣子已經大大提速,緊急情況下,從江北飛往北疆只要不到一天。 這種混亂中,顧昀好比沈易心頭一根主心骨,沈易聽了心神一鬆,整個人原地晃了晃,險些趴下,在半空中胡亂抓了一把,下意識地抓住個什麼東西,回過神來,他才發現那是陳姑娘借給他一隻手。 陳姑娘的手和她的人一樣微微有點涼,手指非常細,瘦得微微有些露骨,細瘦的骨卻很硬,帶著高手的力度。 沈易要尷尬死了,趕緊匆忙收回手,迫不及待地迎上了那信使:「大帥說什麼?」 玄鷹信使一口氣道:「江南西洋軍突襲江北大營,大帥托我轉告諸位將軍,北疆戰場防不住,諸位請做好去列祖列宗面前請罪的准備!」 沈易當場感覺泰山一樣沉重的壓力「砰當」一下迎面砸來,「列祖列宗」四個字快把他砸吐血了,真是欲哭無淚——他以前就從沒有羨慕過顧昀統帥三軍有什麼威風的,眼下更是恨不能哭著把顧昀從江南請回來替下自己。 說好了看一看就回來呢? 說好了只是讓他暫代統帥呢? 沈易認為自己這輩子最大的問題恐怕就是交友不慎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自己不就是一個愛心過剩、胸無大志的庸常之人嗎?他從不想鑽營高官厚祿,也一點也沒期望過萬古流芳,這北疆的千鈞重擔究竟是怎麼莫名其妙落在他頭上的? 何榮輝卷著一身熱浪跑進來:「季平,蔡老那邊頂不住了,我去支援!」 沈易倏地回過神來,用力掐了掐眉心,一邊接過顧昀的令件一邊神色凝重道:「現在這伙蠻人全靠玄鷹壓著,你不能走,讓我再想想……」 「沈將軍,末將願往!」 沈易循聲一抬頭,只見角落裡站出了一個年輕人,此人不過弱冠的年紀,兩頰還有點稚氣未消的圓潤,曹春花低聲提示道:「那位小將軍是蔡老將軍的小兒子,一直為北疆駐軍前鋒,才剛十九,跟蠻人交手不下幾十次了。」 「末將願往,」那年輕人見沈易看過來,又上前一步,斬釘截鐵道:「寧死不會讓蠻人進犯一步!」 沈易一瞬間怔忡,突然覺得自己看見了當年的顧昀……那時西域叛亂的消息傳入京城,泡在鶯歌燕舞中的先帝與朝臣面面相覷,隔日的大朝會亂成一團,甚至有人提出要去民間掛尋人榜,找辭官下野的鐘蟬老將軍回來……那時是顧家遺孤不慌不忙地從烏煙瘴氣的爭吵中橫插一槓—— 十七歲的顧昀還有幾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狂妄:「臣願往,西涼邊陲,不過一群跳樑小丑,還真當玄鐵的割風刃鏽得砍不了鼠輩人頭嗎?」 而今,那蔡小將軍吸了吸鼻子,眼皮也不眨地說道:「北蠻瘋狗,不過是負隅頑抗,末將雖然年少無知,但還拿得動家父手中刀槍,定要他們有來無回!」 老一輩的名將們或死於戰場,或身老刃斷,而江山不改,依稀又有少年人披玄甲、拉白虹,不知天高地厚地越眾而出。 十年過去,還有下一個十年,百年過去,還有下一個百年。 沈易原本亂麻似的心神忽然定住了,將令牌交到蔡小將軍手裡:「好兄弟,去吧。」 蔡小將軍領命而去,沈易則拆開了顧昀的急件。 顧昀讓玄鷹口頭傳的口信殺氣騰騰、不留餘地,令件中寫得卻是理智分明:「蠻族殊死一搏,猶如困獸之斗,且十八部落之間先前已生嫌隙,實難長久,頭三五天最難撐過。而一旦戰線守住,只需遛他們幾天,蠻人必定一盛二衰三竭,此時再停戰遣使繼續挑撥離間,日後北疆或許可以一勞永逸,謹慎小心,也不必畏懼。我雖身不能至,亦與玄鐵三軍同在。」 沈易一時間眼眶發燙:「傳令各部,拖住他們,堅守!」 而那遊刃有餘地吹牛說自己和玄鐵營同在的顧昀,在寫這封信的時候並不那麼輕松,他好不容易才將手穩住,及至完成蓋印,手邊的戰報摞起了一層。長庚不知是為了讓他安心還是怎樣,專門指定了一隊輕騎往返戰場與帥帳中間,第一時間呈遞戰報。顧昀畢生少有不用親自上陣的戰役,這還真是個頗為新鮮的感受,帥帳中,沒有多餘的資訊來打擾他的思路,不用躲避明槍暗箭,也不必受戰場中激憤情緒的影響,以一種幾乎是旁觀者的視角居高臨下地看這個戰局。 剛開始的對戰考驗的是江北大營基礎巡防是否嚴密、水軍是否足夠警醒,鐘老將軍和顧昀打了個很結實的基礎,所以很容易就扛住了西洋軍的狂轟濫炸。然而把這點基礎底子打光,兩軍在實力相仿時,剩下的就要看主帥的經驗和水準了。 顧昀著實捏了把汗——玄鷹將戰報念給他一聽,他就聽出對方主帥排兵布陣手法老辣,是個千真萬確的水戰高手,就算是他本人親自上陣,恐怕也得謹慎行事。 玄鷹飛奔進來,回報最新動向:「西南方向有敵軍落單艦隊,雁王殿下調整了前鋒路徑,插刀而入。」 顧昀心裡「咯磴」一聲,猛地站起來——兩軍對陣時,主帥的血得熱,心得冷,與那以勇為先的先鋒不一樣。經驗不足的人如果殺紅了眼,很容易就跟著一起熱過去了。 顧昀當機立斷要毀約:「拿我的甲來,備馬!」 長庚這一戰打得極其耗神,這與京城的城牆守衛戰又不同,那時候他所需顧慮的不過城牆上下的一畝三分地,又抱了必死之心。這一次,他身後卻是漫漫無邊北半個江山與數萬江北水師。 兩江水軍以前不配鷹甲軍種,鷹甲營成立時間比水軍更短,動起手來不要說玄鷹,就是北大營的鷹都比他們容易指揮。而敵軍以那近乎刀槍不入的海怪為中心,頂過了第一波高空襲擊後,漸漸掌控了戰場上的步調,長庚急於要找一個突破口,否則會被人一直壓著打,他的前鋒部隊恰好就在這時撕開了敵軍左翼,他本能地就將主力艦隊壓了上去——長庚畢竟天性沉穩細心,追了一半已經覺出不妥,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西洋軍的小艦群已經全速圍攏過來,截斷了他的後路。 「王爺怎麼辦,回航嗎?」 長庚一手心冷汗,顧昀曾經說過的話在他耳畔響起——臨到陣前,誰不想死誰先死。 「往哪裡回?全速前進!」長庚冷冷地說道:「不就是後面跟著一群蒼蠅嗎?不用管,原計劃捅穿敵軍左翼!」 他要把整條艦隊都變成悍不畏死的先鋒,對方不是要甕中捉鱉嗎? 那就打碎他的破罐子。 傳令官從他一句話裡聽出了森嚴沙啞的殺意,一身汗毛倒豎:「是!」 海蛟戰隊像一把旋轉的割風刃,轉眼到了敵軍腹地,短兵相接。長庚知道,如果他不能在轉瞬間擊潰對方,身後追兵很快會到,那時候他就是背腹受敵。 所有的長炮與射程內的短炮全都上了膛,夜色中微微的火光從海蛟上星星點點地亮起——是火炮的金匣子,長庚將手心的汗抹在裝滿了安神散的荷包上,正要下令。 這時,突然發生了一件很詭異的事。 原本擋在他們面前的敵軍莫名其妙地撤退了! 長庚:「……」 這又是哪門子的陰謀詭計? 然而全速的艦隊已經剎不住了,大梁水軍直接毫無阻力地從敵軍中穿梭而出,透過夜視的千裡眼,能看見敵軍主艦上的一個旗官正玩命地向這邊打旗語,命令他們不准後退。後撤的西洋小艦隊卻完全不聽主艦那一套,迅捷無比地臨陣抗命,死也不肯當吸引大梁水軍炮火的前鋒。 長庚一時弄不清對方是怎麼回事,然而機不可失,他當即命令調轉炮口,方才蓄勢良久的迎頭痛擊轉向身後,整個大江被炸開了一條縫隙,追在他們身後的西洋虎鯊群高速之下根本來不及躲閃,被轟了個正著,炸鍋的小艦會引爆高效運轉的金匣子,火燒連營似的挨個傳了下去,江面一片沸騰,大梁水軍有驚無險地一劍刺出後平安收回。 西洋軍主艦上,雅先生大怒:「渾蛋,他居然敢臨陣抗命!」 教皇的兩頰繃如刀削。 方才那意外逃竄的艦隊正是聖使負責的左翼。此時聖使也在咬牙切齒——他本來是護航支援的,教皇那老東西居然幾次變換陣型後讓他當了變相的前鋒! 方才直到大梁水軍殺到面前,他才反應過來,自己差點成了誘餌炮灰,如果他死在戰場上,就算國王陛下也挑不出一點毛病。聖使才不肯吃這個虧,想都沒想當即撤退,不惜破壞西洋水軍的整體陣型。 長庚像一條毒蛇,一旦抓住時機翻盤,立刻一通狂轟濫炸,以報方才冷汗之仇,西洋人頓時落了下風。 而與此同時,陣前情勢突變,岸邊負責戰報的輕騎立刻飛馳入帥帳報送顧昀。 已經披甲而出的顧昀聞言神色古怪了半晌,最後無奈了,他忽然覺得「大梁的氣運站在雁王身後」這話並不是狂妄,恐怕還真是那麼回事。他調轉馬頭悄悄回到中軍帥帳中,將甲冑卸下來藏好,嚴令周圍所有人不準把他曾經出過帳子的事透露出去。 西洋軍被長庚抓住時機廢了一翼,相當於瘸了一條腿,縱橫海上的教皇在硬體劣勢的情況下,愣是跟初出茅廬的雁王誰也奈何不了誰,一戰打到了天亮。 顧昀擰滅了汽燈,提筆接連寫了三封信,一封紫流金借調令,一封推送最近的靈樞院分部,請求火機鋼甲補給,最後一封擬了個簡報摺子,遞送京城。 隨後,他揉了揉自己有些僵硬的後頸,對玄鷹吩咐道:「告訴雁王,如果洋人撤軍,不必窮追不捨。」 玄鷹一愣。 然而還沒等他開口問顧昀怎麼知道西洋人要撤軍,一個傳令官就飛奔進來:「大帥,洋人主艦開始南向撤軍!」 顧昀臉上毫無驚詫,理所當然地一揮手,玄鷹不敢耽擱,從帥帳中飛奔出去傳話。他不必分神去應付臨場的各種緊急情況,能全心全意地琢磨整個戰局,一目瞭然,早已經估算出了敵人這次出兵的紫流金儲備,知道這一宿差不多打到對方的極致了。 敵軍紫流金打空,徒勞無功而返,還傷亡頗為慘重,回去以後定有一番內斗,這種情況下,大梁水軍與其威逼上前,反而不如遠遠地給敵軍施加壓力來得效果好。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後,西洋水軍果然鳴金收兵,一宿偷襲宣告失敗,連北岸都沒登上去。 顧昀為了表現自己「嚴守承諾」,人沒出帥帳,只是站在門口迎著長庚,也不在意他一身的血污,張手便抱住了他。 至此,長庚才感覺到一身的筋疲力盡,他搖搖欲墜地摟住顧昀的腰,喃喃地在他耳邊道:「再也不想讓你去打仗了。」 長庚的話音低而含混,哪怕貼著耳朵,顧昀也沒聽清,疑惑地偏頭轉向長庚,問道:「說什麼?」 長庚的目光從他那被琉璃鏡遮住了一邊的眼睛上刮過,周身力已竭,而血還在沸騰翻滾,熱得口乾舌燥,一瞬間很想當眾摟過他來親熱個夠,可是視線一掃,遠遠地看見瞭然大師那一張四大皆空的臉,頓時失笑著察覺自己忘形,默默地放開顧昀的腰,拉起他的手,隨著那雖然虛弱,但已經穩定下來的脈搏一點一點地平靜著自己:「沒什麼——我剛才看見信使往北去了,是送往京城的摺子?」 「是,」顧昀點點頭,「這一次讓朝廷出面主動派人和洋人接觸,我們之前一直被動,這回應該有底氣了。」 長庚:「要和談?」 「不談,」顧昀淡淡地說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何況血債未償,江南沃土給這群畜生佔著,做夢都覺得惡心。」 長庚立刻反應過來:「你是打算拖著他們,一點一點蠶食鯨吞。」 一方面放出和談信號,讓已經力有不逮的敵人心存僥幸,給他們留出內部消耗的餘地,一方面不時提出過分要求,再製造些小范圍內的區域爭端,慢慢逼退敵軍戰線,順便在戰中練兵,等到時機成熟,北邊徹底准備好,年輕的江北水軍成熟時,再一舉南下。 顧昀「嗯」了一聲,任他拖著自己的手腕進了帥帳,伸手在長庚臉上抹了一把,笑道:「殿下,臉都花了。」 長庚被他突如其來的溫存酥沒了半邊的骨頭,然而隨即又警醒過來,總覺得他態度這麼溫柔准沒好事。果然,顧昀坐在一邊,反握住長庚的手,捏在掌中,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了一會後,說道:「還有個事。」 長庚高高地將一側的眉梢挑了起來,面無表情地低頭看著他。 顧昀一隻手托著長庚的手掌,另一隻手蓋在他的手背上,低頭在那裂了小口的指尖上��了一下:「我打算拖著他們,先去收拾了北方。」 長庚:「你要趕回北疆?」 顧昀點點頭。 長庚:「什麼時候?」 顧昀:「……很快。」 顧昀說「很快」的意思,就是指隨時動身,要是他今天感覺江北駐地的狀態還行,就當天晚上走,還有需要他調整調動的,就連夜發令,第二天一早走。 長庚:「然後怎麼辦,兩頭跑嗎?」 顧昀沒吭聲,算是默認了。 他心裡忽然覺得很對不起長庚,那年在去西域的半路上,顧昀信誓旦旦地跟陳輕絮說過,哪怕長庚將來瘋了,他也會管到底,可是近日來,他心裡隱隱擔心自己也會力有不逮。顧昀不怕生老病死,鐘老將軍的靈堂在側,如今算來,他身邊的,無論善意還是惡意的長輩,那些曾經教過他害過他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他知道再蓋世的英雄也逃不過那麼一遭,人沒必要跟自己較那種勁,他只是怕……自己不能一直庇護這個小瘋子,反而給他添亂添累贅。 顧昀含蓄深沉的歉意讓長庚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剛開始沒反應過來,好半晌才察覺到心裡被人開了一條口子,心血漫無目的地四處橫流,就是匯不到一個地方。 他心疼難抑,只好強作歡笑。 「好,」長庚用一種輕快又不過分的口吻說道:「你放心去,看見我夾在你衣服裡的圖紙了嗎?很快——等你收拾完蠻人,說不定我這邊的蒸汽鐵軌車都修好了,信不信?」 很快,他就能推起那樣一個四海賓服的大梁,也許那時候,玄鐵三營只需要守在古絲路入口維護貿易秩序,或者乾脆集體在邊境開荒,他的大將軍願意在邊境喝葡萄美酒也好,願意回京城跟鳥吵架也罷,全都可以從容,不必再奔波趕路,也不必再有那麼多迫不得已。 顧昀無奈道:「怎麼剛打了一場小戰役就喘起來了,你還是先想想怎麼回軍機處吧。」 長庚彎下腰:「我要是辦成了,你怎麼獎勵我?」 顧昀大方道:「你想要什麼?」 長庚想了想,靠近顧昀耳邊低低地說了句什麼。 不知雁王殿下偷偷摸摸地掉了什麼廉恥,顧昀作為一個半聾都聽不下去了,笑罵了一聲:「滾。」 一嗓子正好糊在前來報告戰後情況的姚大人臉上,姚鎮莫名其妙道:「大帥讓下官滾到哪去?」 長庚悠然背著雙手,一臉高深莫測地直起腰,站成了一株尊貴矜持的名花。然而在顧昀專心和姚鎮說話的時候,他卻收斂了那刻意裝出來的笑容,神色一點一點凝重下來。 我時間快不夠用了。長庚默默地想道。
顧昀到底逗留到了第二天,他陪長庚給鐘蟬將軍上了一炷香,又吃了一碗雁王親自在帥帳中熬的熱粥小灶,照例對其中綠油油的幾樣內容表達了不滿,隱晦地聲明了自己「不打算羊活著」的志向,也照例被無視,為了不羊活著,只好生吞不嚼。然後他在第二天清早動身趕往了北疆。 顧昀七上八下地趕到北疆時,欣慰地發現沈易果然沒有掉鏈子,頂著喪心病狂的蠻人,真就守住了北邊境。 加萊熒惑越是瘋狂,十八部落的末日就越是臨近,果如顧昀所料,激戰了四五天以後,來自蠻人的攻勢明顯緩下來了,一處據點被乘勝追擊追過頭的蔡小將軍端掉,進去一看,發現裡面只剩下一些沒來得及燒完的紫流金,人已經撤退了。 曹春花唾沫橫飛地比劃道:「加萊能動手,說明先前的反叛勢力被他肅清……或是至少壓制了,但他還要打仗,還要用人,不可能把其他幾大部族的人都殺光,頂多是處置幾個頭目,殺一儆百,反叛過的勢力指不定還能死灰復燃。」 沈易道:「得有契機。」 「沒錯,」曹春花道:「蔡將軍那天跟我說過,這段時間以前,就有蠻人偷偷用紫流金換物資的事,蔡將軍當時留了個心眼,暗中監控了交易,將每一筆都記錄在案,來得頻繁的人甚至留下了畫像,我那天去看了一眼,還真見了個熟人。」 他說著,從袖子裡取出一卷簡易的畫軸,在小桌上鋪開,指著畫像上的人道:「這個人是加萊熒惑帳下一個司管馬的奴隸,這個人我瞭解,是大總管的人,平時沒事就仗著大總管作威作福……想必多年戰爭民不聊生,對加萊不滿的不單只是十八部落的野心家,我覺得這裡頭有文章可做。」 已經回到北疆的顧昀問道:「你有多大把握?」 曹春花沖他飛了個媚眼,舌頭打卷地說:「那要看大帥給我准備多少家底呀。」 顧昀心道:這孩子要是從小在我身邊多待一陣子,我非給他把這些臭毛病都打過來不可。 他眼不見心不煩地一擺手,讓嬌滴滴的曹春花滾蛋了。 沈易還沒來得及問具體行動安排,親兵就又來報,說陳輕絮來了。 顧昀就嘖嘖稱奇地看著沈易這貨從東倒西歪變成正襟危坐,如臨大敵地繃緊面頰,連面聖都沒這麼嚴肅過。 陳輕絮是來告別的,她打算跟曹春花同去,探尋加萊熒惑的神女巫毒之秘。沈易一聽就急了,忙給顧昀打眼色,顧昀看天看地,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相識多年,他也算知道一點陳家人的脾氣,人家陳姑娘只是出於禮貌過來打聲招呼,不是來徵求意見的。 顧昀關鍵時刻指望不上,沈易只好操著他癱瘓了一半的口舌親自上陣,說道:「陳姑娘這樣的神醫是很貴重的,本來連前線都不該來,潛入敵軍,未免太兒戲了!萬一再出點什麼事……是吧,大帥?」 顧昀只好說道:「嗯,對,季平說得有理。」 陳輕絮道:「我此次北上,本來就是為了潛入加萊熒惑的帥帳中找尋巫毒秘術,要是能順便幫上一點小忙豈不更好?此事我自有分寸,多謝將軍關心。」 顧昀嘆了口氣:「勞煩姑娘奔波,我心裡實在過意不去。」 這麼一提,陳輕絮才想起來長庚那封質問信還在自己桌上擺著,面有菜色道:「大帥不必,偶爾在雁王殿下面前提一提我的苦衷就是了。」 沈易:「……」 姓顧的剛還說自己有理,怎麼這麼一會又「勞煩人家奔波」了? 這混帳永遠不能把立場從一而終地坐穩! 沈易企圖搜腸刮肚地找各種理由——敵陣中危險?以陳姑娘敢在北大營看守下闖天牢的身手和膽色,這理由多少有點說不出口。 那……傷兵營需要你?人家願意留下來幫忙是情分,不願意也是情理當中——傷兵營有自己的軍醫,大多是簡單粗暴的包紮截肢,也是辱沒了陳氏神醫。 陳輕絮也不是什麼健談的人,沈易這一語塞,她就覺得自己話說完了,一拱手轉身准備走。 「陳姑娘!」沈易惶急之下站了起來,險些將面前的桌案撞翻。 顧昀默默地伸手摀住臉。 沈易千言萬語在胸口列隊完畢,等著滔滔不絕地一訴衷腸,不料話到嘴邊,最後一道閘口卻死活打不開,只好全都堵在嗓子眼,最後乾巴巴地吐出一句半酸不苦的:「陳姑娘是為了雁王嗎?」 顧昀心想:這是當我死了嗎? 沈易話一出口,也恨不能大巴掌扇自己一嘴——這實在太不像人話了。 好在陳輕絮不怎麼愛多想,聞言,只是一本正經地回道:「雁王既然持我臨淵木牌,身負重任又位高權重,那替他除去烏爾骨,我陳家責無旁貸,再者十八部落的巫毒秘術與中原素無交流,多少奇毒找不到解藥,多少治病救人的法子也沉在故紙堆,我既然有這種機緣,總要盡力一二,哪怕日後能有一點東西流傳下來,也算沒有白費力氣。」 沈易聽得心口拔涼拔涼的,看看一天到晚就想著「老婆孩子熱炕頭」的自己,在看看這位心繫萬代的陳姑娘,只覺兩人之間差了從京城到北疆那麼遠。 一路冒著小白煙的玄鷹也飛不過去! 沈易看著陳輕絮素白的臉,無話可說,只好從懷中摸出了一顆小巧的信號彈,遞給她道:「這是靈樞院剛送來的,不需要明火點燃,拋到空中就行,只要足夠高,到了空中會自燃,百裡以外都可見,萬一出了什麼事……我……你……」 這語無倫次的德行,把顧昀聽得一陣牙疼。 陳輕絮手裡被塞了一個帶著體溫的小小信號彈,饒是她再不經心,此時也感覺到了什麼,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目光看了沈易一眼。沈易不禁看,快挖條縫把自己埋了,匆忙找了個什麼藉口跟顧昀告辭,飛也似的跑了。 顧昀慢騰騰地站起來,正色對陳輕絮道:「蠻人如有異動,你們不要硬撐,發出信號,咱們這邊立刻有人接應,多注意安全……等到凱旋歸來,叫沈季平唱歌來聽。」 聽到前半句陳輕絮還跟著點頭,後面越聽越不對勁:「唱什麼歌?」 死沒正經的顧帥笑眯眯地說道:「越人歌。」
當天夜裡,陳輕絮就和曹春花越過北蠻防線,悄然進入十八部落核心大都。 說是「大都」,其實只是個熱鬧一點的部落聚居地,除了偶爾來往的蠻族武士,路邊的平民大多衣衫襤褸。 餓死的小孩無人收殮地橫陳在路邊,被野狗垂涎,面容呆滯的女人在旁邊游蕩片刻,認了命,也就行屍走肉似的起身離開了。華美的貴族帳篷中間逡巡著森嚴的重甲巫師,蒼鷹同鷹甲一起在上空盤旋,到處彌漫著腐屍的味道、血的味道……中間夾雜著一點紫流金不易察覺的清香。 中央狼王旗下,一個中等身材的男子捧著一碗湯藥走進了狼王居處,兩側的侍衛恭恭敬敬地齊聲招呼道:「大總管。」 大總管眼皮也沒抬地「嗯」了一聲,端著藥走進了狼王帳。 一個憔悴的青年迎了出來,接過藥碗:「我來吧。」 大總管覷著他的神色問道:「世子,我王今天怎麼樣?」 「老樣子。」世子搖搖頭,同他一並入內。 只見那厚厚的毯子向兩邊分開,透露出一把天光,天光下擺著一把帶金匣子的輪椅,上面坐著個高大的「骨頭架子」,聽見動靜,那「骨架」緩緩地調轉輪椅面向來人,將眼睛睜開了一條縫。 他的眼睛還沒有渾濁,亮得驚人,整個人的精氣神都凝聚在了這雙凶狠的眼睛裡。 正是加萊熒惑本人。 年前,狼王加萊熒惑生了一場大病,突然中風昏迷,醒來以後連話都說不清楚了,一度臥床不起。十八部落聯盟的幾個首領以為他完蛋了,聯手發動政變,軟禁了狼王世子,推懦弱的二王子上位,又忙著討好大梁,派人去和談。 可誰知連貼身侍衛長都「叛變」的狼王居然還能翻身,先暗中令侍衛長混進和談使團中,引起大梁北疆邊境之變,誰也不知道他手裡竟還有一批洋人當年送來的前鋒重甲當底牌,他利用幾個部落首領焦頭爛額地應付大梁時暗中籌措,一舉將叛黨拿下,血洗了聯盟狼王旗,隨即悍然聚集十萬斤紫流金反撲大梁。 大總管低下頭不敢和他對視,畢恭畢敬地聽著加萊熒惑和世子說話——這個男人太可怕了,每根毛發都透著血腥味。 突然,加萊將手中藥碗劈頭蓋臉地往世子身上砸去:「廢物!」 大總管一哆嗦。 世子小心翼翼道:「父親,物資實在不夠了,今年各部落裡的老人和孩子餓死過半,到處都是來不及收拾的屍體……」 加萊吼道:「沒用的東西,紫流金不足就再去挖,物資不夠就去中原搶!再不夠讓那些屍位素餐的貴族們捐!」 他舌頭還有些不利索,吼出來的話帶著一股生硬的含糊,世子紅著眼眶道:「父親,我們越不過中原邊境的玄鐵營,貴族們已經捐不出什麼了,他們……」 他的話再次被加萊熒惑的怒罵打斷,西洋水軍在南邊同大梁開戰的消息已經傳過來了,然而消息畢竟有阻隔,水軍一宿偷襲未成,戰敗退去的事則還在路上,加萊熒惑堅信南北合圍後,一日千裡只是時間問題。 他確實依舊凶狠,可是恐怕凶狠得已經有點瘋了。 大總管圍觀了一通狼王對世子的連打帶罵,也跟著挨了一杯子蓋,額頭砸青了一塊,這才默默退出去,徑自走回自己的帳子——族中幾個大貴族和中原來的貴客在那等著他的消息。 大總管越走越快,最後幾乎一路小跑地回到了自己的地盤,紫流金燃燒的余韻過去,北疆依然是寒冷的,大總管卻跑出了一腦門的熱汗,不得不邊走邊擦,擦濕了一條袖子。他心事重重地揮退了打算上前服侍的女奴,示意她不要打擾,自己抬腳走進了三道重門的帳子。 大總管小心翼翼地四下探查了一遍,確准附近沒有閒雜人等,這才關上一道一道的門,舒了一口氣,往室內走去。 就在這時,屋裡突然傳出一個突兀的人聲:「怎麼樣?」 大總管猝不及防,在自己家裡嚇得一哆嗦,瞠目結舌地站在門口,有那麼三四息的光景,他感覺心口快不會跳了。直到一個相熟的貴族老婦從光線暗淡的屋裡露出半張臉來,他才狠狠地吸了口氣,疑神疑鬼地擺擺手,同那老婦人一起走進屋裡。 北地本就晝短夜長,居處採光都很將就,但這一屋子人卻偏要將窗戶都蓋住,黑黝黝地圍著一盞破舊的汽燈而坐。十八部落聯盟裡有頭有臉的幾家派了代表來,與這些人隔著幾個座位的是一男一女兩個大梁人。 那兩人哪怕穿衣打扮都隨了十八部落,從面相上也能看出大梁人身份來——蠻荒苦寒之地裡生的人帶相,即便是貴族,也能看出日子不好過的粗糲,沒有大梁人那種養尊處優的細皮嫩肉。 這兩人正是曹春花和陳輕絮,兩人沒怎麼費力掩飾身份,過境之後就用曹春花以前留下的幾條線搭上了一些十八部落的貴族,聲稱自己是大梁北疆駐軍派來的停戰使,一邊上下打點,一邊請求他們引見狼王加萊。 兩人出手十分大方,厚禮一份一份地送。 但越是大方,曹春花越是知道沒人會替他們引見——眼下在這群蠻族貴族眼裡,他們倆恐怕已經成了搖錢樹,而一旦被加萊熒惑那瘋子發現,「搖錢樹」很可能要給連根拔起。 兩人一邊「迫切」地表達想見加萊熒惑的找死願望,一邊周旋在這些心思浮動的十八部落中間,憑借著曹春花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三寸不爛之舌,不到一個月,這些貴族們已經敢坐在一起,暗中議論狼王了。 與此同時,陳輕絮幾次夜探後大致摸清了狼王帳的守衛情況,此時正是收網在即。 有人倒了一碗馬奶酒給從外面進來的大總管,大總管雙手接過來,手不住地哆嗦,一口氣灌了下去,這才感覺自己算活過來了。他四仰八叉地癱坐在一邊,壓低聲音道:「別提了,連世子都挨了打,狼王鐵了心,還要動手。」 曹春花一臉天真無邪地說道:「朝廷已經派了使者南下,那邊如今已經停戰了,我們再戰也毫無益處,怎麼,這事大總管沒有傳達到嗎?」 大總管真是有苦在心難開口,整個人彷彿漏水了一樣,一抬手又一腦門熱汗:「小兄弟,今天我要是說了這話,諸位恐怕等不到我了。」 十八部落貴族都在沉默,曹春花則搖搖頭,緩緩地說道:「那就沒辦法了,我實話說了吧,今天讓大家擔著干係聚在一起,是因為近日從我們顧帥那裡得了個信,顧帥指責我二人辦事不力,說要是再不見成果,他就要發兵強攻了,我們倆是沒什麼,了不起回去挨頓訓,罰兩個月薪俸,但我知道諸位想必都是不願意開戰的。」 大總管的臉成了一張大號的苦瓜。 這時,陳輕絮開口道:「走吧,我們盡力了。」 陳輕絮身上有種不容置疑的氣質,不開口就算了,一開口就總能一錘定音,聞言,曹春花還沒來得及反應,一干北蠻貴族已經炸了,那坐在首位的老婦人惶急下一把抓住了她的袖子:「慢著!」 陳輕絮涼涼地看了她一眼。 老婦人臉上的皺紋扭曲了幾下,扭出了一張巫婆似的慈祥,賠笑道:「姑娘,再容我們幾天想想辦法,我王有些剛愎自用,但我好歹算是他的長輩,我去說說試試,你們不急著走。」 「夫人,不是我們不通情理,」曹春花長籲短嘆道:「我們也是奉命行事,不敢自作主張的。」 陳輕絮將自己的袖子抽出來,神色淡淡地說道:「要是狼王為了一己私仇,執意要將這一戰打到底,夫人去說大概也沒什麼用,反而引火上身,我看還是不必了。」 這一句話捅到了在座所有人心裡。 前一陣子,幾個部落首領聯手叛亂,就曾拿加萊熒惑早年和神女關系過密的事做過文章,神女已經死了二十多年,到底和那加萊之間有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系,至今已經無從對證,然而疑慮的種子一旦種下,哪裡還有那麼容易拔除? 加萊熒惑一直以「血海深仇」和「奇恥大辱」煽動族人為他賣命,可是「好了傷疤忘了疼」是凡人的劣根,他或許可以煽動一時的熱血,等到物資難以為繼,吃飽肚子都成了問題的時候,二十多年前的「奇恥大辱」難道能比餓死的兒女更有切膚之痛嗎? 一個人如果死了這麼多年,還像幽靈一樣縈繞在部落周圍,帶來的除了戰爭就是流血,那麼她究竟是長生天的純潔神女,還是欺世盜名的妖魔鬼怪? 陳輕絮說完,不理會神色各異的北蠻眾人,輕描淡寫地點了下頭,和曹春花一前一後地往外走去。眼看他們打定主意不肯通融,方才那北蠻老婦人突然下定決心,將手中助步的枴杖狠狠地敲在地上:「從現在開始,以兩天為限,懇請貴使為我們拖上兩天,我老太婆活了七十多年,就以這一把年紀作保,兩天後必定給你們一個交代!」 這老婦人在族中輩分很高,狼王都要叫她一聲姑姑,她一開口,一時沒人當眾反對,只有心裡苦的大總管嘴唇動了動,被老婦人凌厲的一個白眼瞪了回去。 曹春花與陳輕絮對視一眼,好生為難似的皺了半天眉,終於不情不願道:「那……行吧,既然是『紅霞』夫人的承諾,我們也少不得勉強試一試,就等您的好消息了,告辭。」 等他們兩個外人從後門的密道離開,一屋子的北蠻貴族這才炸了鍋。 大總管欲哭無淚地對紅霞夫人說道:「三婆婆,您老人家方才是沒聽清我的話嗎?王現在鐵了心要把這一戰打下去,連世子都打了,您看我這頭……就這……王的原話是,紫流金沒有就去挖,物資不夠讓諸位掏腰包!」 紅霞夫人沒來得及說話,一個中年男子已經勃然作色:「他怎麼還在做自己的春秋大夢?是想打過玄鐵營防線進攻中原還是想等著西洋猴子給送吃喝?我們准備了二十年,湊了十萬勇士、數不清的火機鋼甲、冒尖的干糧和肉乾,還聯合東西南北四方同時行動,都沒能真正地踏足中原!他現在還在做這種夢,憑什麼?滿街餓殍嗎?我看抽乾淨我們的骨髓也填不飽他的胃口!」 他這嗓子跟放羊的時候嚎叫出來的山歌似的,周圍有幾個人立刻面露驚恐,紛紛勸他這中年人謹言慎行。 怒氣沖沖的中年人一屁股坐下,冷笑道:「三婆婆,我看您老這回守不住自己的諾,別說你豁出臉去以老賣老,就算你撒潑上吊,加萊那瘋子也不會抬一下眼皮。」 紅霞夫人狠狠地將枴杖往旁邊一磕:「閉嘴,沒用的東西,在屋裡叫喚有什麼用!」 中年人憤憤不平地哼了一聲。 紅霞夫人神色不動,枯瘦如雞爪的手背上露出幾道老樹根似的筋,繼而緩緩地開口道:「狼王上次留了一手,收拾了幾個部落首領,你們說,他還有第二手嗎?」 室內一片寂靜,全被這老太婆石破天驚的大膽給嚇住了,良久大總管才哆哆嗦嗦道:「三、三婆婆,狼旗下的血……可還沒幹哪。」 「反抗而死也是死,慢慢地被拖累至死也是死,結果有什麼分別?」老夫人沙啞的聲音在一片寂靜中響起,「你們的祖宗身體裡流的是狼血,如今都被馴成了狗嗎?還是說你們寧可看著自己妻兒老小餓死、戰死,也要多苟且偷生幾個月?」 她緩緩地抬起頭,渾濁的目光掃過各懷鬼胎的蠻族貴族們,見他們有人一臉凜然,有人若有所思,有人面色猶疑,有人戰戰兢兢,便冷笑了一聲,說道:「我知道在座諸位不是一條心,有些人或許已經在盤算著出了這間屋子就將我這老婆子出賣給加萊,我這麼說吧,懦夫們,要是我們這回成功,也算救了你們一命,對你沒有壞處,失敗了,也不會牽連到你們這些置身事外的——倒是這會惦記著要出去告密的鼠輩,你們覺得加萊那不祥的熒惑殺星,是會念你們的好,還是覺得你和我們這些不要命的老東西走得太近,形跡可疑?」 方才義憤填膺的中年人跳起來道:「說得對,三婆婆,我跟著你!」 這些年,十八部落的貴族們被加萊熒惑壓迫太過,貴族們憎恨他,也畏懼於他的高壓政策,此時領頭的人一出,頓時有不少義憤填膺者跟著附和。 紅霞夫人轉向大總管:「這事我們想破天也不管用,還要仰仗大總管。」 大總管頂著眾目睽睽,要蒸發似的���坐片刻,將整個不見陽光的屋裡蒸得水汽朦朧,終於咬牙一拍大腿:「三婆婆吩咐!」 國家危亡時,權力的格局中必有血染的沖突——無論是大梁也好,天狼十八部落也好……甚至是陷在江南的洋人,全都逃不開這種窮而變的境地,當中有十分的凶險,百分的際遇,往前一步是家國興旺,落後一步,或許就是亡族滅種。 此時,一股洶湧的暗潮在北蠻十八部落中彌漫開來,大姓貴族們自己去組織勢力不提。 第二天夜裡,一道燕子似的黑影躥上了十八部落中的瞭望塔——這還是洋人出資給建的,剛開始也是洋人在這負責維修,如今西洋人自顧不暇,這瞭望塔上大部分火機已經失效,基本就剩下個擺設的作用。 塔上的守衛已經被悄無聲息地放倒了,躥上瞭望塔的那人在月光下露了臉,那居然是大總管帳下一個沉默寡言的小小家奴,他敏捷地一路上了塔頂,上面早有人在等。「家奴」站定了,將臉一抹擦,露出千變萬化的一朵曹春花來。 曹春花低聲道:「清楚了,大總管在加萊熒惑的藥裡下了安神的東西。」 陳輕絮問道:「沒想直接毒死他?」 「沒那麼容易,」曹春花道:「加萊是個巫毒大家,一個弄不好就會打草驚蛇,倒是安神的藥物,平時他偶爾也會備一些,即便他發現了也不容易起疑心。王帳的守衛中有各個貴姓的家人,這些人已經吩咐到了,打算神不知鬼不覺地趁夜動手,盡可能地不驚動加萊熒惑,讓他死在床帳裡,悄無聲息,明天一早就推世子繼位。一旦確定加萊的藥入了口,大總管會以夜梟鳴叫聲為號,我們等著就是——大帥那邊通知到了嗎?」 陳輕絮手指中間泛著銀光的小球一閃,正是沈易交給她的那個信號彈。這小東西一直藏在她袖子裡,突然之間要拿出來用,她忽然有些不捨得。 曹春花卻不知道這許多心思,只是感慨道:「一代梟雄,底下人要造他的反,連他一聲遺言都不想聽,這是怎麼話說的?」 「太忌憚他了,」陳輕絮站在瞭望塔上,借著鼻樑上的千裡眼望向王帳的方向,「我還沒問,你到底是怎麼讓紅霞夫人出面牽這個頭的?」 「紅霞夫人的兒子死在了戰場上,」曹春花將頭發別在耳後,漫不經心地說道:「只給她留下一個孫子,孫子快十六了,加萊窮凶極惡,規定所有貴族家裡超過十六歲的男孩子必須從軍,我以前潛入蠻族的時候見過她兒子幾面,前幾天晚上捏了一張那鬼魂的臉,替他探望了一下老母親……可能不太像,不過黑燈瞎火的,她老眼昏花的,也就混過去了。我跟她抱頭痛哭了一場,只說不忍心幼子嬌兒走他父親的老路……你看,我這眼眶還沒消腫呢,這兩天一直拿東西遮著,陳姑娘,你那有消腫的特效藥嗎?」 陳輕絮:「……」 曹春花搖頭晃腦地對月自憐道:「我頂著別人的面皮,流了多少自己的眼淚?唉,這真是……」 陳輕絮打斷他:「噓——你聽見了嗎?」 淒冷的夜色裡,幾聲夜梟尖利的啼叫突兀地響起,大總管動手了! 陳輕絮一把推開瞭望塔的窗戶,一根幾乎看不見的絲線從她指尖打出,自塔上垂下,剛好夠她腳尖一點借力而去。 曹春花則從懷中摸出一小壺紫流金,飛流直下地從高處澆到瞭望塔上,做出塔身漏油的假像,然後利索地點著。劇烈的火光真龍似的蜿蜒而下,一瞬間便將瞭望塔映照得仿如白晝,陳輕絮趁著瞭望塔起火,將手中的信號彈高高地彈起,那信號彈直上直下地一分為二,劈開一道閃電似的白光——那白光十分特殊,近處看並不刺眼,很容易就被紫流金的火光遮住了,只有在遠處才能分辨出那穿透力極強的光束。
埋伏已久的沈易從千裡眼裡看見,一躍而起:「大帥,動手了!」 顧昀一聲長哨,玄鷹彷彿黑夜裡的蝙蝠,飛快地貼地掃過,只聞風聲,不見其人。 沈易本來迫不及待地跟著沖了出去,想起什麼,又轉了回來,對顧昀道:「子熹,你昨天才從江南迴來,也沒歇一歇,受不受得了?」 顧昀一愣,隨即失笑道:「我天,你是怎麼長出這一堆操不完的心的?不用管我,看著陳姑娘去——放心,能看著加萊熒惑那龜孫走到窮途末路,比什麼靈丹妙藥都管用。」 還有被那老瘋子藏起來的巫毒秘術,這話顧昀不敢掛在嘴邊說,也不敢太期待,可到底還是想親自跟過來看看。 萬一呢? 萬一烏爾骨真的有解。顧昀暗下決心地想道:我就去護國寺給禿驢們上炷香。 陳輕絮輕功無雙,從瞭望塔上跳下來,落地以後立刻就不見了蹤影,十八部落的叛軍想讓加萊熒惑死得無聲無息,她卻不希望他一句遺言都沒有——否則巫毒秘術找誰要去? 曹春花本就跟得吃力,跑到跟到一半,驟然聽見了白虹出弓弦的尖嘯聲。曹春花開小差抬頭看了一眼,見南邊升起沖天的火光,便知道是玄鐵營已經到了,恐怕用不了多久就會直接破入北蠻防線。 然而僅就這麼片刻的走神,再一看,陳輕絮人影已經不見了。 狼王帳的守衛在陳輕絮看來,算稀鬆平常,這天晚上還有小一半的人去搞陰謀詭計了,她沒怎麼費力就混了進去,落在狼王旗後,先是讓過一小撮拿著刀槍奔主帳而去的叛軍,隨即輕飄飄地落下來,神不知鬼不覺地綴在了他們身後。 叛軍毫無防備地向主帳進發,陳輕絮卻在途中就覺察出了不對勁——她知道這天晚上狼王帳裡的守衛會少一批人,可是沒道理少這麼多。 陳輕絮心裡登時一緊,小刀滑入手心裡。 而就在這時,叛軍已經抵達了加萊熒惑的王帳主帳。 突然空中傳來一聲輕響,只見那通風良好的主帳驀地四門大開,無數弓箭和短炮從窗口門口露出來,同時,埋伏的侍衛與數百蠻族兵將從後面包抄過來,將毫無防備的叛軍堵在了中間。 陳輕絮立刻將自己的氣息壓到了最低,幾乎與週遭草木融為一體,一動不動地藏在王帳上方黑幡厚氈後的死角上,冷眼旁觀這意想不到的進展。 只見狼王帳一分為二,冒著白霧的蒸汽輪椅從中間滑出,狼王加萊熒惑身上裹著厚重的披風,行將就木一般地蜷縮在輪椅上,冷冷地掃向屋外的叛軍。 「三姑姑,」他裂開干癟的嘴唇笑了一下,喃喃道:「我親娘死得早,你照顧過我五年,待我像親生兒子一樣,如今……連你也要對我拔刀相向嗎?」 紅霞夫人雖然是始作俑者,但畢竟是個步履蹣跚的老太婆,只能策劃,不可能親身上陣砍人,因此她本人不在這裡,加萊的自言自語便無著無落地散在空中,沒有人回答。這位凶狠的末代狼王,他的仇與恨,歡與喜,雄圖霸業或是復仇長路,都是獨身踽踽,父母兄弟、子女親朋……他一概都沒有,他待族人們如豬似狗,他們也狠狠地背叛以為報償。 叛軍中有人的手在顫抖,眼看要拿不住手中兵刃,也不知是誰手裡的刀突然「嗆啷」一聲落了地,在靜謐一片的夜色中分外明顯。 「都背叛我,都想讓我死。」加萊尖刻地冷笑了一聲,突然高高地舉起他雞爪似的手,驀地往下一劈,「你們先去死!」 他一聲令下,王帳中亂箭齊發,兩廂合圍,叛軍避無可避,只好勉力反擊。這場本該悄無聲息的暗殺當即變成了血流成河的肉搏,動靜越來越大,整個十八部落大都都被驚動了,天狼大都吵雜著混亂起來,有跑去瞭望塔救火的,有忙著勤王平叛的,還有將心一橫加入叛軍的,更多的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世子和大總管被五花大綁地推了出來,大總管已經把褲子尿濕了,絕望地看了一眼旁邊一臉驚懼的世子,心道:狼王就剩這麼一個兒子,說不定不會把他怎麼樣,我就不好說了。 這麼一想,他臉上當即從絕望驚懼轉向毅然決然,目眥欲裂地一咬牙,片刻後,他的臉色陡然變青,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渾身僵直地一頭栽倒——大總管咬破了口中毒囊,自盡了。 這混亂一片中,曹春花整個人都毛了,他原本確實料想到刺殺加萊熒惑的事可能不會很順利,但無所謂,只要北蠻大都自己亂起來,顧昀他們很容易就能乘虛而入,反正螳螂捕蟬,不管螳螂贏還是蟬贏,都有黃雀在後。 但他沒料到陳輕絮會先他一步捲到漩渦中心去! 轉眼,叛軍與侍衛在王帳附近的爭斗接近白熱化,就在這時,一個蠻人突然連滾帶爬地沖進了王帳:「報——敵襲!有敵襲!」 這一句話如石子打起千層浪,王帳附近安靜了一刻,侍衛長撥開閒雜人等,三步並兩步地跑到加萊熒惑身邊:「王,瞭望塔上有人放火,邊境大批的『鬼烏鴉』趁亂渾水摸魚,沖著這邊來了!」 加萊熒惑的眼角微微抽動了幾下,竟似乎露出一點喜色:「來的是誰?顧昀嗎?」 侍衛長一腦門冷汗,不明白顧昀來了有什麼好開心的。 下一刻,他震驚地看見那加萊雞爪似的雙手狠狠地撐住蒸汽輪椅的扶手,低喝一聲,這癱瘓了小半年的人居然離奇地站了起來! 侍衛長:「王!」 「顧昀,顧昀……」加萊喃喃地叫道,眼睛亮得嚇人,像是皮囊中的三魂七魄都燒了起來,讓人忍不住對之前的傳言產生了深切的懷疑——死了的神女或許並不是他的執念,顧昀才是。 加萊熒惑喝道:「拿我的甲來!」 侍衛長從未見過如此別出心裁的作死方式,一時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我王,您……您說什麼?」 加萊咆哮起來:「我的甲!我的甲!」 侍衛長被他那快要裂開的臉嚇得趔趄了幾步,不敢怠慢,忙差人取狼王的重甲來。 近兩人高的雪色鐵怪物被四個漢子抬了過來,「轟」一聲放在地上,那加萊熒惑渾身哆嗦得跟秋風中的落葉一樣,枯瘦的手死死地摳住鋼甲的邊緣,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挪地將自己塞了進去。 重甲自成一體,裡面有鋼架子支撐,操作起來比輕裘輕鬆得多,卻也不是隨便什麼半癱都駕馭得了的。爬進重甲中的加萊熒惑臉憋得通紅,一咬牙打開了腳下的蒸汽閥,巨大的動力轟鳴著啟動,重甲後面噴出狂妄的蒸汽,即將呼嘯著狂奔而出。 可裡面的人卻已經不是當年吃肉飲血的蓋世英雄了。 才剛抬起腿,加萊已經是強弩之末,再難以保持平衡,重甲一聲巨響後側歪在地上,數百斤的大傢伙將地面砸出了一道深坑。 侍衛長大驚失色地撲上來。 那一刻,沒有人看得清狼王加萊臉上的神色,那枯瘦得只剩一副骨頭架子的男人藏身在近乎巍峨的鋼甲中,就像個核桃裡的癟蟲子,所有人——哪怕是他的敵人,在那一瞬間,心裡都清晰地浮現出「英雄末路」四個字。 即使他是個喪盡天良的瘋子。
而此時,玄鷹特有的尖嘯聲越來越接近,玄鐵營機動性極強,之前多日的膠著不過是因為十八部落不要命地燒紫流金而已,否則根本不會容他們苟延殘喘到現在。 此時大都一片混亂,玄鐵三部如入無人之境。 侍衛長忙上前將重甲拆開,把狼狽地困在其中的加萊背了出來:「王,大都今天晚上恐怕保不住了,我們這就護送您先離開……」 加萊神色木然地伏在侍衛長背上,半晌,他伸手往前一指:「那邊。」 陳輕絮躲過一支不知從哪裡射來的流矢,心念一動,飛快地從黑幡後面下來,手中一把細碎的銀針翻飛而出,悄無聲息地殺了幾個正好在附近的蠻人,暗中追了上去。 一隊侍衛護著加萊往狼王帳西側飛奔而去,越跑越遠離人群,乃至於到最後,四下幾乎沒有可以掩藏的地方,陳輕絮追起來極其吃力,她冒著被發現的危險,綴在這一群侍衛身後,追了足足有兩刻,發現自己尾隨加萊來到了一處荒廢的祭壇。 那祭壇極其氣派,整個建築高聳入雲,全石材打成,幾乎是一座宮殿。巨石雕的大門,門上蓋著厚厚的毯子,上面布滿了斑駁的、不明所以的文字和鬼畫符。周圍已經荒草叢生,久無人跡,一隻烏鴉被來人驚動,稀哩嘩啦地集體上了天。 不光陳輕絮這個外人不明所以,連侍衛隊都面面相覷。自從十八部落的神女成了一個笑話以後,神女祭壇已經再沒有人踏足過了。 加萊甩開侍衛長的手:「退下。」 侍衛長呆了呆,退到了幾步以外的地方。 加萊緩緩地跪下來,他膝蓋是僵死的,一跪就差點趴下,侍衛長慌忙上前要扶他,被一巴掌甩到了臉上:「滾!滾遠一點!」 加萊好生費了一番力氣才讓自己跪好,佝僂的後腰盡可能地拉伸挺直,雙手合十,臉上羞憤暴躁的豬肝色緩緩褪去,神色竟然平靜了下來,片刻後,他艱難地保持著跪地的姿態往前爬了幾步,像一條行將就木的老狗,侍衛長挨了打,不敢再上前討打,只好手足無措地在旁邊看著他爬。 加萊一直爬到了巨大石門的旁邊,掀開了已經破敗的毯子,在凹凸不平的咒文上摸索著。 陳輕絮意識到這荒廢很久的神女祭壇或許是個關鍵,小心翼翼地湊近了一些,眼睛也不眨地盯著加萊的動作。 突然,加萊將什麼東西按了下去,手臂猛地往前一推。地面立刻產生了劇烈的震顫,侍衛們全都大驚失色,陳輕絮卻想也不想地飛掠而去。 環繞祭壇周圍的石頭自己動了起來,地面上升起一個又一個巨大的齒輪,環環相扣,無數外皮已經鏽住的鋼鐵管道四通八達地伸開,自己閉合相連,最後成了一個完整的圓環。所有的鐵管道全部扣上,「嗤」一聲,無數小鐵片從兩側展開,在微風中微微顫抖著,居然是一個又一個的小火翅——這東西很像大梁的「鳶」。 整個祭壇像是一隻巨鳶,陳輕絮有種錯覺,彷彿點上紫流金,它就能拔地而起,升上九重天。她震驚地想道:不是說蠻人當年就是因為沒有自己的火機技術,才被玄鐵營捲了嗎?這又是什麼?這蠻子想坐著這玩意逃跑還是升天? 她還沒有盤算出個結論,就聽「啪嚓」一聲,連成一圈的管道上突然有一處冒出帶著糊味的煙來。接著,接二連三的斷裂四下響起,汩汩的紫流金經年日久地保存在地下,早已經摻了不知多少雜質,火翅下面的明火一閃一滅間,一股不同於純淨紫流金燃燒的嗆鼻氣味彌漫開來。 說時遲緩,其實自第一處斷裂開始到整個祭壇燒起來只有眨眼的瞬間,倘若此時潛伏在一邊的是葛晨或是張奉函這樣的行家,便能看出這形似巨鳶的祭壇構造根本不完整,看似花哨,其實只是生搬硬套了鳶上的火翅和管道形的金匣子,沒有解決巨鳶升空最關鍵的船體問題,即便被火力強行拉起來,不等升到半空,就會解體。 而年久失修顯然加劇了這種損壞,它甚至沒有要升空的意思,已經自毀了。 祭壇下埋藏的巨鳶與向長生天祈禱的神女,彷彿注定是氣數已盡的天狼族遙不可及的夢,永遠不可能實現。 侍衛長嚇壞了,屁滾尿流地大喊道:「王!快躲開!」 彷彿是受他這一嗓子震動,那巨石雕成的石門突然塌了,將一大堆已經浮出地面的管道壓住,紫流金燃燒產生的氣體飛快地膨脹,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後,祭壇竟然開始炸了,一個火球搖搖欲墜地升上天空,加萊熒惑身在大火之中,回頭看了他的護衛隊一眼,臉上卻並無畏懼之色。 那一瞬間,陳輕絮忽然明白了,加萊未必不知道這祭壇一旦點著就會炸……他心甘情願、蓄謀已久,只是在找一種更燦爛些的死法。 祭壇外牆開始搖搖欲墜,眼看著就要崩塌。陳輕絮一咬牙,豁出去了,從四方火舌中硬是抓住了一條縫隙,在眾目睽睽下,緊跟著加萊閃身鑽了進去。而後「轟隆」一聲,祭壇外牆塌了。 曹春花半路丟了陳輕絮的蹤跡,別無他法,只好留下接應顧昀他們,直到玄鐵營殺入大都,他才從俘虜的蠻族侍衛口中得出加萊熒惑的大概方向。曹春花對北蠻大都的地形非常熟悉,聽個大概就知道加萊熒惑一準是來神女祭壇了,當下帶著心急如焚的沈易趕過來,誰知正看見這麼一幕。 曹春花瞳孔驟縮,叫都沒叫出聲。沈易卻毫不猶豫地將身上輕裘甲卸下,就地取材,在苦寒之地沒來得及開化的冰雪中滾了一大圈,混了一身的冰雪,悍然跟著沖進了烈火中。 狼王自己選擇的燦爛末路將侍衛長震傻了,一群北蠻精英侍衛都木頭樁子似的站在原地,幾乎生不起一點反抗的心思,已經自動成了俘虜,都不必費心去打。雜質過多的紫流金燃燒起來沒有那種烤化冰原的威力,但煙塵很大,人在其中,眼都睜不開,千裡眼上很快沾了一層灰,被陳輕絮一把拽下來扔在一邊。 她看出來了,加萊從重甲中摔出來的一瞬間,大概就有了求死的慾望,對於一個求死心切的人來說,嚴刑逼供也沒多大用處——何況她壓根不會逼。 那麼她尋訪多年求而不得的神女巫毒之秘,會在這個神秘的祭壇中嗎? 陳輕絮一步穿過正在崩塌的祭壇,在萬丈黑灰中找到了加萊艱難地往前爬的影子,陳輕絮摀住口鼻,眯起眼瞄了瞄他前進的方向,發現加萊對週遭吵鬧視而不見,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祭壇中間的大石台。 那石台裡有什麼? 這時,祭壇中的一根大樑柱沖著陳輕絮當頭砸了下來,她不得不閃身躲開,在碎石上借了一下力,而後往石台飛掠而去。 倘若最早的設計者想將整個祭壇做一隻大鳶的話,根據那石台所在的位置推斷,它應該是定海神針一般的桅桿,檯子上有刻著蠻文的石板圍成了一圈,和門口那些不知所雲的咒文不同,這些才是十八部落真正的文字。 陳輕絮先前來北疆之外尋訪過蠻族巫毒之術,對蠻文也下過一點功夫,大概能看懂上面記載的是十八部落分分合合的歷史。 從頭到尾,沒有一個字提到了蠻族的巫毒術,陳輕絮終於被濃煙嗆得咳嗽起來,心裡無比失望——難道這裡真就只是個祭壇遺址,並沒有她想找的東西嗎? 就在這時,不知哪裡又炸了,地面震動過後,她正對面的一塊大石板猝不及防地拍了下來。陳輕絮本能地往後退去,然而濃煙畢竟遮擋了視線,她一腳踩空,整個人直接往石台下摔去,這一下搞不好會被石板拍在下面! 情急之下,陳輕絮袖子裡藏著的繩索捲了出去,不知掛住了石台上的什麼東西,她一邊艱難地咳嗽著,一邊用力一拉,想把自己拽上去,誰知那掛住的東西不結實,輕輕一拉居然跟著倒了過來。 陳輕絮心裡一沉:完了。 就在這時,一道人影猛地沖過來,一把抱住她滾向一邊,身側一聲巨響,大石板當空拍下來帶起了一陣風,陳輕絮沾了一身祭台地上的污泥,驚魂甫定���一抬頭,愕然地看見了一身狼狽的沈將軍。 沈易憤怒地拽起她的衣領:「你不要命了?」 陳輕絮被他一聲吼叫喚懵了,微微睜大了眼睛。 沈易一碰到她的目光頓時慫了,滔天的怒火也啞了,彎腰撿起她袖子裡的白練,訥訥道:「先走……這是什麼東西!」 只見陳輕絮那帶掛鉤的繩索上捲了個一人大小的古怪「物件」,乍一看像個石像,可不知是不是空心的,非常輕,被沈易輕輕一拉就拽了過來,露出一個頭來。 那是個栩栩如生的女人像,閉著眼,神色沉靜。 沈易看著這雕工卓絕的「石像」,莫名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陳輕絮先是掃了一眼,隨後吃了一驚,蹲下來拂開那「石像」表面的塵灰,塵灰下居然露出了白淨的底色,觸手竟依然是柔軟的。 「是人皮。」陳輕絮低聲道。 沈易以為自己的耳朵被顧昀傳染了:「什麼?」 陳輕絮抬頭看了一眼,只見那坍塌的石台後面有一個秘密的空洞,這具美……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原來就被藏在中間。 那麼加萊實際是沖著這張人皮來的嗎? 陳輕絮一時理不清思緒,只得依從本能,俯身要將那東西抱起來。 沈易忙道:「我來,快走!」 他一把抱起那「石像」,拽起陳輕絮,飛奔著逃出祭壇。 四處都在爆炸,四處都是濃煙,而翻滾的火光中,一個模糊而沙啞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響了起來:「最潔淨的精靈……天風也要親吻……她的裙角……」 整個祭壇的高梁大柱坍塌成了一線,兩人眼看要到逃出去的時候,只聽一聲巨響,一簇夾著紫光的巨大火苗高高揚起,七八人合抱的立柱往一邊傾倒,整個祭壇終於難以為繼,巨頂塌了下來。 沈易滿臉黑灰,喘不上氣來,突然心生絕望,覺得自己可能就要交代在這了,電光石火間,他驟然將手裡那人形的東西往陳輕絮懷裡一塞,把割風刃往身後一背,弓起後背,想以身護住身側的人。 陳輕絮吃了一驚,一瞬間不知心裡是什麼滋味。 就在這時,天上傳來玄鷹的長嘯,只聽「嘎吱」一聲,沈易愕然抬頭,只見一隊玄鷹鐵爪中拋出了手臂粗的鋼索,活生生地把傾倒的祭壇頂端拽住了。 顧昀趕到了! 沈易不敢遲疑,也不管落在他身上的碎石,護著陳輕絮玩命地往外飛奔而去。他們倆前腳剛離開祭壇范圍,一個玄鷹手中的鋼索驀地崩斷了,前鋒玄騎七手八腳地將兩人拖起來拽走。 鋼索崩開的一瞬間,顧昀差點直接縱馬沖進火海裡,見那兩人一身火星煙燻地滾出來,他才堪堪拽住了韁繩,一邊安撫著幾乎被嚇死的戰馬,一邊面無表情地鬆了口氣。隨後他吹了一聲長哨,沖天上的玄鷹與地上的玄騎打了個手勢:「撤!」 加萊熒惑含混的歌聲聽不見了。 十八部落數百年來巍然聳立的祭壇灰飛煙滅,濃煙滾滾上了長生的蒼天。 大風將那面被戰火蹉跎過的狼旗刮掉了半邊,呼嘯著飛了出去,卷進烈焰與塵土中。 漫漫光陰長河中,濃墨重彩的天狼部落就此黯然退場。 而紫流金仍在燒。
「我覺得這張臉有點面熟。」顧昀反復對著地面上的「女人」打量了一會,下結論道。 加萊熒惑的狼王帳被玄鐵營的人翻了個底朝天,發現裡面既沒有稀世寶珠,也沒有鐵網珊瑚,看起來氣派,內裡一片窮酸,可見他在熬干貴族們的家底之前,連自己也沒放過,實在是個大公無私的瘋子。 令顧昀十分失望的是,他們到底也沒能找到傳說中的神女巫毒秘術。想想也是,只有梁人才喜歡將什麼事都寫在紙上,集結成冊,十八部落內保存著許多原始的習俗,一些需要記錄的事很可能刻在石頭上、龜甲上、毛皮上……或是乾脆口口相傳,他們一心想找的巫毒秘術說不定只藏在加萊的腦子裡,被燒得灰飛煙滅了。 最後,只有這麼一座詭異的人像在陳輕絮的堅持下帶回了北疆駐軍。 「剛才陳姑娘說這東西可能是個什麼?」顧昀順口問旁邊的親兵道:「什麼偶?」 「魂偶。」親兵回道,見顧昀百無禁忌地用木棒戳來戳去,又忍不住道:「大帥,我看這玩意陰毒得很,沒準有什麼不干淨的,您還是躲遠一點吧?」 「魂偶」有真人大小,不過二三十斤重,洗干淨以後,面貌肌膚乍一看與真人殊無二致,彷彿睜開眼就能說話一樣。據說這其實並不是一張完整的人皮,是用了很多少年男女的人皮拼接而成,用某種巫毒手段處理後,結成一整塊,包在木頭上,木頭事先削成完整的人形,這樣將人皮與木頭嚴絲合縫地貼在一起,能仿製出一個栩栩如生假人。 十八部落相信這種魂偶能招來客死異鄉之人的魂魄。 剛開始,這尊魂偶身上裹著一層塵灰,洗干淨以後則完全就像個赤身裸體的真人,沈易嫌此物太不成體統,特意讓人找了身衣服給它「穿上」。 顧昀盯著那魂偶閉合的眉眼看了看,隱約覺得有一點長庚小時候的樣子,他伸出手指捋著自己的下巴,努力將記憶往回倒,問道:「你說這招的是當年那位蠻妃的魂嗎?」 親兵信邪,有點不敢看,心驚膽顫道:「大帥,還是趕緊搬出去吧,這神神鬼鬼怪嚇得慌的……」 「沒事,」顧昀看了一眼魂偶的臉,隨口道:「我覺得她長得還挺好看的。」 親兵感覺這一段日子顧帥兼顧南北戰場,恐怕是累得有點失心瘋了。 正在這時候,原本不放心去看沈易的陳輕絮忽然闖了進來:「我想起來了!」 顧昀:「嗯?」 只見陳輕絮不知從哪抽出一把刀來,半跪在地上,在顧昀和他那十分迷信的親兵雙雙注視下,一刀將那魂偶從胸口剖開了。 顧昀:「……」 他那親兵嚇得一哆嗦,背過臉去直念「阿彌陀佛」,顧昀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庖丁解牛似的陳姑娘,便伸手將木棒遞給他那噤若寒蟬的親兵,憐憫地說道:「拿去闢邪防身吧。」 陳輕絮沒理會週遭,聚精會神在刀尖,那人皮外面看平平整整,甚至十分柔軟,劃開以後裡面沒有血肉,乾乾淨淨地分開兩邊,質地像鞣製過的牛皮,陳輕絮力道把握得極好,剛好劃開人皮,卻沒有傷及下面的木頭。 顧昀剛開始在一邊無所事事地圍觀,忽然,他眯了眯眼,挽起袖子蹲下來,毫不避諱地上了手,輕輕地挑開那掀開的皮,細細地觸摸木頭表面。 親兵的臉都綠了,亂七八糟地告了聲罪,拎著大帥給他的闢邪棒跑到外面看門去了。 顧昀摸了半晌:「這木頭上還有字。」 陳輕絮已經將人皮從頭劃到了尾,她像剝生雞蛋殼一樣換了一把更小的刀,仔細地將那張人皮一點一點地褪下來,直到露出整截的人形木頭,她才微微鬆了口氣,抽空回了顧昀的話:「有,但是刻得又小又淺,非得觸感極其敏銳的人才能摸出來,普通人想看恐怕得借助工具——大帥能替我分辨一下上面寫了什麼嗎?」 玄鐵營跟十八部落可謂是幾代人的宿敵,玄鐵營中很多高級將領都認得常用蠻語,顧昀在那人形木頭的頸子上摸索了片刻,遲疑良久才回道:「都是很生僻的字,蒸煮……什麼……不認識,後面是個數位……唔,好像還提到了什麼日光……」 顧昀一頭霧水地看向陳輕絮:「這魂偶上為什麼刻了張神神秘秘的菜譜?呃……陳姑娘,你怎麼了?」 顧昀從未在陳輕絮臉上看見過這麼激動的神色,她那冷冰冰的眼睛裡幾乎帶了一點淚花。她像是從來沒見過木頭一樣,雙手將那人形的木頭抱起來,取出一條絲絹細心地擦去上面的塵土,好像抱了個稀世珍寶。 「魂偶要能引來異鄉的魂靈回歸,需要溝通生死,通常做法是在木心裡藏一件那人的貼身之物,但既然用這種方法祭奠亡魂,死者通常人在千萬裡之外,多半是找不到其葬身之地的,所以貼身的東西不是每次都能拿到,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施法者一般會用死者留下的遺言,或是能代表死者的銘言來代替。」 「當年蠻族姐妹從深宮中逃亡,途中姐姐身死異鄉,妹妹帶著她的孩子流落匪窩,貴妃臨死之前,留下了一樣非常重要的東西給胡格爾,後來從胡格爾手中輾轉而過,最後落到了狼王加萊手上……」 顧昀聽到這,一顆心毫無預兆地狂跳起來。 「正是神女秘術。」陳輕絮一口點出了他心中所想,「我……我本是想著有這種可能,誰知居然真是……」 所有人對「蠻族神女」的印象,都只剩下了胡格爾那個女瘋子的形象,貴妃反而沒有什麼存在感。她死得太早了,從高高在上的草原「半神」淪落到九門緊閉的重重後宮中,她心裡是怨是恨還是認命,至今都已經無從得知了。而她對自己的孩子是什麼態度呢? 想必按著人之常情,應該是憎恨的,連加萊看見長庚年幼時酷似神女姐妹的面孔時,都忍不住心生殺意,何況當事人呢?可是十八部落的巫毒之術那麼神鬼莫測,連陳家都一籌莫展這許多年,貴妃作為傳承者,要打掉一個尚未成形的胎兒大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她又為什麼將那個孩子留下來了呢? 她知道那個孩子最後被喪心病狂的胡格爾做成烏爾骨了嗎? 舊人死得差不多絕了,再也不會有人知道,當年蠻族神女決定留下那個孩子到底是出於一個母親的不捨,還是恰好得知胡格爾懷了另一個孩子,出於亡族滅種的憎恨,策劃了一個曠世邪神。 但無論如何,兜兜轉轉間,依然是神女的魂偶給長庚留下了一線生機。這幾乎有點因果相生的玄妙之意。 陳輕絮不想討論什麼因果報應,她全心全意都在這截木頭上,不等顧昀反應過來,就風一樣地抱起木頭人跑了,連絲絹掉地上都沒顧上撿。顧昀呆愣許久,胸中一口氣後知後覺地呼出來,被無法言說的希望砸了一通胸口,站起來以後,他眼前幾乎一黑,好半天才緩過來,猶在耳鳴不止。他難以抑制地伸手蹭了一下自己的下巴,盡可能地想要板出一張正常而嚴肅的面孔,眉頭下意識地皺在了一起,嘴角卻又不受控制地笑起來,那繃出來的嚴肅與難以抑制的喜色交織成了一個標准的「啼笑皆非」,顧昀自己都覺得自己此時的形象恐怕是有點瘋。 這時,隔壁沈將軍的親兵在帳外探頭探腦片刻,問道:「陳神醫終於走了嗎?」 「走了,」顧昀聽見自己的親兵回道:「怎麼,有事嗎?」 那位打聽神醫行蹤的小兵忙搖搖頭,跑回去匯報了。下一刻,顧昀聽見沈將軍的帳中傳來了一聲不知憋了多久的痛叫。 沈易的後背一大片連砸傷再燙傷,淒慘無比,但他依然硬骨頭地拒絕了陳姑娘的醫治及探視,幾次三番把前來探望的陳姑娘關在了外頭,堅決不肯讓她看見自己的慘樣,還毅然決然地找了位擅長殺豬的軍醫來給處理傷口,其間派人偷偷出來打探了四五次,一直憋到陳輕絮終於走了,總算是忍到了頭,可以放開喉嚨嚎叫了。 顧昀側耳傾聽了一會,只覺得生個孩子都未見得能叫這麼慘,十分於心不忍,於是撿起那塊掉在地上的絲絹,抖了抖上面的灰塵,出門塞給自己的小親兵,吩咐道:「快給沈將軍送過去,止痛的。」 別管那絲絹擦過什麼,反正效果十分靈驗,東西一送到,沈易的嚎叫聲立刻小了好多。 顧昀黑心爛肺地消遣完自家兄弟,轉回到帥帳中,本打算將積壓在桌案上的一打戰報和各大駐軍地的一堆信件批復了,提起筆來才發現自己完全靜不下心來。 戰報上的每一個字都認識,就是不能連成一句話跳進他眼裡,他一會漫無邊際地想道:那木頭上會不會只記載了做法,沒有解法? 一會又想:「那也沒關系,只要有烏爾骨的來龍去脈,陳家總能想出辦法。」 然後過了一會又暗道:「不會真讓我給護國寺那幫禿驢燒香吧?娘的……」 種種翻來覆去,沒個頭緒。 而一股難以言喻的思念就在這千頭萬緒中殺出了一條血路,躍然上了他的心頭。 顧昀筆尖上的墨汁掉了一滴下來,他總算回過神來,乾脆將那一堆公務悉數推開,浮生偷歡似的取出信紙,堂而皇之地擠佔公務時間徇私情。
人間四月,兩江之地芳菲已將盡,漫長的梅雨濕淋淋地自河中蒸騰而起。 這一個多月以來,長庚一直身在江北,他先是一手操辦了鐘老將軍的喪事,而後,方欽又上書建議隆安皇帝,將雁王留在原處,協助朝廷使者推進與西洋人接洽事宜。 雁王雖然已經步下政壇,但方欽依然覺得他在京城中是件十分如鯁在喉的事。按理打蛇隨棍,對付政敵就應該一擊必殺,但雁王辭官的由頭並非由方欽本人策劃,整件事不在他的掌控之中,而且雁親王這種身份很不好辦,除了謀反大罪,確實也沒什麼可以將他趕盡殺絕的。 方欽只好想方設法將他遠遠地支開。 「協助」二字非常微妙,意味著這件事不是由雁王主導,他只有義務,沒有權力。事成之後也是人家正使的功勞,但萬一出點什麼亂子,那可供拿雁王做文章的地方就多了。 可惜,天不遂人願,方欽希望看到的「亂子」沒有出現,雁王在江北大營混得如魚得水,人緣極佳。他本來就很會討人喜歡,跟眾將士又有兩次並肩作戰的情分,還有鐘老將軍和顧昀的面子保駕護航。 朝廷派出的使者十分有眼色,到了江北後一切以雁王馬首是瞻,加上顧昀平日裡書信不斷,十天半月還會專程過來看一眼,雁王在兩江沿岸欺負西洋人的工作可謂十分順利,期間打了三四場小型水上戰役,便宜佔到了,兵也練了,李豐也說不出什麼,反而隱約覺得有點對不起雁王——所謂遠香近臭就是這個道理。 而與此同時,另一件讓方欽始料未及的事發生了,這使得他愣是沒能騰出精力來趁機往兩江之地安插勢力——第一批烽火票到期,要還錢了。 第一批烽火票的地位非常特殊,說是風雨交困的大梁王朝的起死回生藥也不為過,當時倘若不是有這一批物資支撐了顧昀在西域的那場勝仗,在國內紫流金告罄的情況下,西洋人再一次圍困京城只是時間問題。 首批認購烽火票的人對國家有大恩,於情於理,這個債務必須要還,若是朝廷不拿出這個錢來,那不但是失信於人,以後烽火票都發不出去是肯定的,之前雁王好不容易推行的「烽火票在民間可等價金銀,禁止商戶拒收」的政令也將成為一紙空文。 這樣一來,就算別人答應,那些吏治改革初期為了烏紗帽捏著鼻子認購了大量烽火票的朝廷大員們也不能答應。直到此時,方欽才不得不承認,雁王雖然手段激烈,借刀殺政敵從不手軟,動起改革的刀來想剜誰的肉剜誰的肉,乃至於得罪了一大批人……但他卻終究早早埋好了一顆種子,敵我不分地把滿朝上下都綁上了他的賊船。 按著軍機處的本來規劃,首批烽火票在發售伊始,就有了後續方案:第三批烽火票正好在到期日前一個月面世,按著以往的經驗,一個月差不多能賣個七七八八,這一筆籌措的銀錢中,有一部分是預留給歸還首批債務的,無論是時間還是金額都綽綽有餘。 可是誰也沒料到的是,雁王這麼一走,民間大小商賈不買帳了! 是他們小看���雁王。 第三批烽火票誕生伊始就受阻,除了一些急功近利的官員剛開始消化了一點之外,幾乎完全推不動——商會莫名的不配合讓人心裡產生了很多疑慮,朝中的老狐狸們望風不動,個個跟風推諉。而利誘不成,威逼也不成。以十三巨賈在後面推動的一批新貴已成氣候,再要動他們已經沒那麼容易了。 烽火票自軍機處推行,但軍機處也只負責推,往來錢款都是從戶部進出,方欽恨不能叫上一干黨羽自掏腰包——然而杯水車薪,且不說各大世家願不願意掏這個錢,就算願意,倘若他們真能眼也不眨地掏出這麼大一筆錢財,當初連雁王都能罵得灰頭土臉的兩院窮酸們指定得一擁而上,不揪個底朝天不甘休。 隨著日子逼近,連李豐都坐不住了,親自過問了好幾次,三四天的工夫,把方欽與軍機處一干人等叫進宮訓斥了沒有十頓也有八頓,直到壓力大得頂不住了,六部不得不聯合上書軍機處,請雁王回朝。 政令送抵江北的時候,長庚十分平靜地接了旨,然後有條不紊地安排軍務交接,把「寵辱不驚」的態度端了個四平八穩,好像一點也不著急回去,及至第二道加急令送到,他才不慌不忙地收拾行囊准備北上。 他正要走的時候,北疆大捷的消息到了。 一時間,整個江北沸騰了,長庚一邊聽著滿耳的歡呼哭喊,一邊從信使手中接過給自己的信件。顧昀給長庚的信中,有些是純粹的私信,有些則是叮囑「雁親王」的正事,長庚很有經驗,沒拆信封之前用手一捏就知道是公是私——顧昀的公事通常只有薄薄的一張紙,三言兩語。他從玄鷹信使手裡接過信件的時候一瞬間有點失望,因為摸得出很薄,想必沒什麼私房話。 長庚順口囑咐玄鷹道:「顧帥那邊可能還不知道,我今天就要動身回京了,江北這邊事宜已經交接完畢,勞煩兄弟回去告知一聲。」 說完,他沒怎麼避諱地當著眾人的面拆了信。 只見裡面確實只有一張紙,上面畫了一隻手,顧昀寫了一行字:「附一掌送抵江北,替我丈量伊人衣帶可曾寬否。」 眾人莫名其妙地看著雁王不知看什麼看了那麼久,隨後臉竟然紅了。
隆安九年,加萊熒惑死了,世子繼位,代表十八部落正式宣佈歸降,新狼王受封王爵,三跪九叩接了旨,整個十八部落地廣人稀的大草原並入大梁最北部的朔北省,歸降貴族一概受朔北督節制。 至此,十八部落不再向朝廷納歲貢,而是統一歸入普通稅收中,那茫茫千裡的紫流金田由朝廷專門成立機構,負責開采運送。 大梁舉國歡慶。 沈易暫時留下交接,顧昀要回京復命,曹娘子跟他一起,陳輕絮剛剛將整本的神女秘術拓下來,尚且來不及消化,也告辭要回陳家。臨走,顧昀將她叫到一邊,剛開始想問烏爾骨有沒有把握解,後來又覺得問了也是白問,陳輕絮這種靠譜的人肯定不會把話說滿,頂多一句「盡力為之」,這樣一來,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他十分鄭重地沖陳輕絮道了謝,又道:「全仰仗陳姑娘了。」 陳輕絮側身不敢受禮,破天荒地對顧昀解釋道:「這兩天小曹幫我一起翻譯了很多,神女秘術中巫與毒不分家,很多匪夷所思的做法是儀式性的,哪些是確有深意,哪些是無稽之談,我一時也很難說清楚,大帥給我一些時間。」 顧昀忙道無妨。 陳輕絮又取出一個封好的信封,叮囑道:「這都是些調養方子,吃一兩次沒用,得靠時間慢慢調養,大帥虧得太多,聊勝於無吧,平時用的藥無論如何要節制。」 顧昀點頭收起來,抬頭正好瞥見一邊眼巴巴的沈易。 沈易沖他怒目而視,顧昀認識他這麼多年,還頭一次知道沈季平的眼神居然也靈動得會罵人——反正他是清清楚楚地從沈易眼中看到了「你們倆哪來那麼多話要說」的憤懣。 顧昀白了他一眼,心道:你自己在旁邊干看著,難不成指望人家天生寡言少語的大姑娘主動跟你搭話?真是廢物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兩人隔空用眼神廝殺了片刻,終於,沈易忍不住走了過來,先是沒好氣地對顧昀道:「大帥,該走了,別誤了時辰。」 然後又扭扭捏捏地轉向陳輕絮。 顧昀懶得看他那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的德行,用馬鞭把輕輕地在沈易腰上敲了一下,上馬離去。
顧昀回京復命時,老百姓們有事先聽說的,口口相傳,及至當天,街頭巷陌都站滿了人,等著一睹玄鐵營的將軍風采,不料等了半天什麼都沒看見——從驛站和北大營那邊溜達過來的,只有幾個代表朝廷受降的文官帶著原北疆駐軍、原中原駐軍和玄鐵營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參將,顧昀頭天晚上就自己找了輛不怎麼顯眼的小馬車回家去了,第二天直接入宮面聖。 他以前很愛招搖過市、擲果盈車的那種調調,一路沖路邊面貌齊整的姑娘眨眼都能眨得眼皮疼。不過現在不愛了,一來是江南未曾收復,他自覺沒什麼臉面,二來是他漸漸地開始不喜歡那種浮華與熱鬧了……說不出為什麼,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老了。 而此時,正在北上路上不知磨蹭什麼的長庚還沒回來。長庚不在家,顧昀自己在侯府除了聽鳥罵街也沒別的事好做。 他不敢放開心胸閒吃死睡個三五天來休養元氣——那是少年人的方式,他已經不太具備這種條件了,倘若真的將心裡的弦鬆弛下來,恐怕等著他的不是精神煥發,而是大病一場。因此他匆匆在李豐面前點了個卯,接下來還要趕到江北去。 在顧昀臨出發前,奉函公登門拜訪。 奉函公坐下連口茶都沒來得及喝,就猴急地要拉著顧昀走:「大帥,雁王殿下來信,囑咐我在您走之前,一定要帶您看看這個。」 顧昀笑道:「怎麼,奉函公做了個大海怪出來?」 張奉函「嘿嘿」笑,賣關子不出聲,他老人家前幾年還是一臉沒人送終的老朽樣,敢情是閒的,這幾年一天到晚住在靈樞院裡,反而跟老樹開花一樣,紅光滿面的,活像邂逅了一個美貌秀麗的老太太。顧昀只好上了他老人家的車,並自動擔當了端茶倒水的小廝一職,以防唾沫橫飛的張奉函將自己說得脫水:「奉函公老當益壯,著實讓人羨慕。」 張奉函忙道了聲「不敢」接過茶杯,花白的鬍子一翹一翹的,笑道:「朝廷用得著我這老東西,我活得有勁,這火機鋼甲,人人都嫌髒,我卻是從小就愛這一行,不但愛,還能愛出名堂來,豈不是美事嗎?」 顧昀琢磨了一下,感覺也是這麼個道理,只可惜這道理不能套在他自己身上——人家愛火機鋼甲是正常的,當官的愛高官厚祿也彷彿人之常情,但到了他這,要說愛打仗愛殺人……實在不怎麼像人話。 可當時也恰恰是他自己選了這條路。 為什麼呢? 顧昀一時間有點想不起來了,反正他記得自己小時候是很討厭「去邊疆」這三個字的,因為那意味著要和玩伴分別,每天都要見到可怕的爹,吃不好睡不好。十來歲的時候被父親的一干舊部架到了戰場上,還沒等他那點少年熱血上頭,首戰就出了個不大不小的岔子……再後來,他漸漸習慣了邊疆吃沙子的日子,也年少輕狂了幾年,及至聽加萊隱晦地點出當年玄鐵營之變的真相,他原本一點開疆拓土之心徹底熄滅了,每天彷彿也就是盡到職責所在而已。 在舉國都沉浸在北疆大捷、收復江南或許指日可待的歡欣中時,四境之帥和一個糟老頭子坐在一架搖搖晃晃的馬車上,捫心自問自己的選擇,並且百思不得其解——他稍微回憶了一下自己的有生之年,發現春風得意收盡美人心的招搖過市也好,想要鐵蹄縱橫、睥睨天下的豪氣沖天也好……都很淡了。 如今能想起來的,基本都是他想撂挑子的時候。 正出神,張奉函道:「大帥,到了。」 顧昀眨眼之間,已經將沉在陳年舊事裡的心思都收拾好了,適時地裝出個十分期待的表情哄老人家高興:「還不告訴我靈樞院做出個什麼嗎?」 話音沒落,他突然覺得地面微妙地震顫了起來,好像有什麼東西「砰當砰當」地過去,車外傳來大呼小叫。 顧昀縱身從馬車上跳下來,呆住了。 只見一個龐然大物真的橫在他眼前,顧昀:「……這是那個蒸汽鐵軌車嗎?」 好像是他在寒夜裡翻看的圖紙原原本本地活了過來,只見那巨大的蒸汽車車頭上惟妙惟肖地刻了百馬奔騰的浮雕,一個鬢發怒張的馬頭在最前端,仰頭做長嘶狀,後面拉著一節一節一看就很能裝東西的車廂,車輪上復雜的裝置露在外面,看得人眼花繚亂——像顧昀這種外行,完全分不出哪些是有用的,哪些純粹是裝飾作用。 「鐵軌在建著呢,這一段只是試跑用的,不長。」張奉函激動地鼻尖都在冒汗,「葛晨!葛晨人呢?」 馬頭後面的窗戶裡冒出一張小圓臉來:「哎,師父!侯爺!」 張奉函吼道:「給大帥看看咱們的車跑起來是什麼樣的!」 葛晨抻著脖子嚎叫了一聲:「好咧!」 說完,他縮回到車頭中,一個猴一樣的年輕靈樞拿著兩個旗子在前面比劃了一下,這架蒸汽鐵軌車便緩緩地啟動了,一股只有顧昀能聞得到的紫流金清香從車頂的蒸汽中飄出來,隨後一聲長鳴,身後一串尾巴絲毫沒有影響車頭的行動力,穩穩當當地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最後消失在了顧昀的視線裡。 周圍一幫瘋瘋癲癲的靈樞們又開始亂叫起來,張奉函只能扯著嗓子維持秩序:「規矩呢?規矩呢!安定侯爺面前,也給我長點臉行嗎?」 沒人聽他的。 張奉函只好訕訕地轉向顧昀:「大帥見笑了,他們這兩天一直這樣,車跑一次叫喚一次,誰來都不管用——唉,不瞞您說,這玩意本是杜公尋著海外的關系,高價買來的圖紙,只是那群洋人不管摻沒摻合進犯我朝,都奸詐得很,藏了好幾手,從運河沿線收地開始,一直到現在了,廢了無數精鐵玄鐵,要不是雁王殿下暗中幫忙周旋,這個項目早就被上面廢了……這幫孩子太不容易,您就別挑他們到處散德行的理啦。」 顧昀背著手站在原地,仍不依不饒地看著那鐵軌蒸汽車消失的方向,他其實也很想跟旁邊的靈樞們一起吱哇亂叫一通,怕嚇著別人,只好強行板出個穩重的殼來,心卻已經跟著紫流金催動的長車跑遠了。 一條動脈似的鋼軌沿運河沿岸鋪陳而下,兩江再不是天高皇帝遠的地方。 顧昀不由自主地想起長庚曾經對他說過的願景:「讓地上跑的火機都回到田間地頭,天上飛的長鳶中坐滿了拖家帶口回老家探親的尋常旅人……」 顧昀轉頭對張奉函真心誠意地笑道:「幸虧我這麼多年一直沒撂挑子,否則去哪第一時間見著這種神物?」 奉函公全然沒能領會精神:「哈哈哈,大帥玩笑了。」 顧昀不知道百年之後青史會給他留一個什麼名,反正兩次西域平叛的時候他在,京城即將城破的時候他在,北疆歸降的時候他在,第一輛蒸汽鐵軌車轟鳴著絕塵而去的時候……他也在——這麼一想,他來路上心裡的困惑居然迎刃而解,從中間找出了一點「哪兒都有我」的趣味來。
五月初,顧昀動身南下,打聽雁王走的是沿線官道陸路,乾脆舍棄鷹,也帶著一隊輕騎順著官道騎馬而至,果然,在出京沒多遠的直隸境內,蓄謀已久地「偶遇」了雁王的車駕。 長庚不是故意要耽擱行程,他「磨刀不誤砍柴工」,這一路上將需要見的人挨個見了個遍,准備一抵京,立刻不留餘地地掀起一場風暴。這是一段機關算盡的路,他本沒期待能碰上來無影去無蹤的顧昀,乍一聽手下來報,幾乎從車裡彈了出來。 人前,他們倆裝模作樣地將禮數做了個周全,一到了暫時歇腳的驛站客棧中關門摒退左右,長庚就恨不能黏在顧昀身上,上下摸了個遍,一迭聲地問道:「你怎麼會騎馬走官道?不嫌累嗎?在北疆可受過傷?手腕給我……這一陣子身體飲食怎麼樣?陳輕絮說過什麼嗎?」 顧昀靠在一邊,聽他把平時寫信囉嗦的話又口頭問了一遍,也不著急,笑眯眯地問道:「這是讓我先稟報哪一個?」 長庚失笑了一會,也發現自己激動得過了頭:「這麼遠的路,怎麼不用鷹?」 顧昀道:「前面駐軍驛站中就換。」 長庚愣了愣,忽然意識到顧昀的言外之意,愕然抬頭:「你是為了……」 「可不嗎?在半路等候已久,專門為了打劫雁王殿下。」顧昀伸手撐在他身體兩側,下巴墊在長庚的肩上,懶洋洋地說道:「要打此路過,留下買路財。」 長庚喉嚨微微動了一下,莫名想起他那張千裡寄來的手掌:「劫財還是劫色?財有一座王府和一座別院,有專門賣稀奇物件的鋪子,還有……」 顧昀故作驚詫道:「這麼有錢?我才頭一次攔路打劫就碰到這種肥羊,命真是好……那我要劫色!」 長庚笑起來,猝不及防地一把將他拉下來,趴在顧昀耳邊道:「義父,蒸汽車想必你也見了,答應我的事呢?」 顧昀當機立斷反悔:「你看我這張嘴瓢的,剛才說錯了,重新來一次——小夥,你還是掏錢吧。」 長庚對著他耳朵「委委屈屈」地撒嬌道:「沒現錢,現錢都被我男人拿去花天酒地了,賣身抵不行嗎?」 他在兩江大營裡待了幾個月,口音都快被人帶過去了,不知從哪帶來了一股水氣撲鼻的軟語腔,「我男人」三個字拖得長長的灌進顧昀耳朵裡,聽得他後背一陣發麻,對這種「心肝」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要什麼給什麼,任憑他那干兒子肆意妄為地「犯上作亂」。 可惜兩人只有匆匆忙忙一宿的溫存,隔日便要各自整理行裝擦肩而過,一個北上一個南下,像換班一樣。 雁王正式回朝,重掌軍機處。 方欽則默不作聲地准備了兩份摺子,倘若雁王處置烽火票之事不力,他就參雁王禍國殃民,當年鼠目寸光推動烽火票,以至於造成如今亂局,再借題發揮一下,或許可以廢除雁王的數次吏治改革,把這烏煙瘴氣什麼人都有的朝廷恢復原狀。 倘若那些不買戶部賬的巨賈們在雁王出面之後竟然從了,成功將烽火票這事揭過去了,那麼也大有文章可做——雁王不是一向以不黨不群、剛正不阿標榜自己嗎?方欽知道他跟杜萬全他們那夥人早有密謀,只是一直抓不到他的把柄,這回正好都揪出來說道說道——堂堂親王,千方百計地將國家財政大權轉移到這群野心勃勃……甚至數次出海,和西洋人也有聯系的商人手裡,安的是什麼心? 方欽做好了完全的准備,絕不打算讓雁王翻身——大朝會上與雁王擦肩而過互相點頭致意的時候,方欽感覺得出來,雁王也不打算放過他。 雁王不在的這段時間,朝中新貴與世家勢力的矛盾更加尖銳了,這兩派人馬一方面自持清貴,一方面風頭正勁,從根本上就互相不對付,有的時候,士農工商三教九流之間的隔閡,不比十八部落蠻人與梁人之間的隔閡小。 世家世代相傳下來,家底都很厚實,幾乎每姓都有大片的莊子和土地,自從元和年間糧價不斷下跌後,為了往來進項,各大世家暗���從商,已經打武帝以前的偷偷摸摸變成了如今的蔚然成風。這一方面無形中使原本居末流的商戶開始登堂入室,一方面也在不斷傷害民間商戶。 大梁自太祖皇帝伊始便有律令,功名之身、王公貴族等,不得與民爭利,因為商一旦沾了「官」字,便並非是純粹的商了,即便不是主動欺人,也必有小人仗勢。舊世家與新貴們之間的仇怨由來已久,不是一朝一代的事。 此時新貴上台,無異於咸魚翻身,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舊世家當然要不遺餘力地打壓,新仇舊恨加在一起,在家國動蕩之時尚且能捏著鼻子萬眾一心,此時蠻族俯首,江南又能騰出手來,戰局顯得不那麼緊迫了,立刻便陣痛似的爆發了出來。 雁王回朝後連個緩沖都沒有,等著他的是大朝會上烏煙瘴氣的吵架。 從要不要廢除烽火票這個大麻煩,吵到新吏治種種弊端,最後乾脆抨擊起運河辦。繼而又從王權吵到民權,從民商條例又吵到祖宗家法,最後戰火居然還不知怎麼的引向了軍中,從眼下四境駐軍的開銷開始,一路脫韁野馬一樣鬧到了江南究竟應不應該繼續打的問題——方欽一黨算是抓住了雁王的根本,倘若不是這幾年戰爭開銷極大,國庫每天都在聲嘶力竭地叫窮,雁王也不會抓到機會一心向錢,把朝堂搞得這麼烏煙瘴氣。 有世家的人站出來挑事:「皇上,十八部落歸降,我們未來會有大批充裕的紫流金,境內元氣已經在緩緩恢復,三五年之內實在不宜再開戰,我看西洋人近日呈上來的和談條約就很有誠意。只要他們撤出長江,讓出強佔的土地,在東海沿岸開辟西洋港口完全可以,既能還百姓一個安寧,將來又能作為我們海上通商的中轉之地,有何不可?顧帥不分青紅皂白地一概挑刺,不斷追加條件,也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了。」 自然又有雁王黨接招:「我東海沿岸沃土憑什麼要讓給一幫西洋猴子?我們自己不會開港口嗎?自己沒有商船商隊嗎?祖宗傳下來的地方,您一句話劃給了西洋人,滿朝上下真是再沒有比您更大方的了!」 方欽親自上陣,將尖銳的「叛國通敵」話頭別開,不慌不忙地說道:「西洋人遠隔重洋而來,所用軍需補給大部分需要從千裡之外供應,所帶之兵又是背井離鄉的疲憊之師,依臣之見,實在不必太過如臨大敵,可先假意和談,用不了十年八年,他們自己就難以為繼了。顧帥為我大梁鞠躬盡瘁,這些年也是傷病交接,從未過過幾天舒坦的放心日子,哪怕是心疼我十萬前線浴血將士,也該停戰休整了——此事也可以容後再議,不知雁王殿下對烽火票……是怎麼個章程?」 從頭旁聽到此時的雁王直接被他拖出來,抬頭看了方欽一眼:「我看容後再議就不必了吧?烽火票以『烽火』冠名,歸根到底是與戰事息息相關,既然諸位大人想割地飼虎狼,那第三批烽火票也確實沒有發的理由了,朝廷以之後五年稅收作保,總能再籌措仨瓜倆棗來,夠還帳了。」 方欽搖頭笑道:「雁王這是賭氣的話,此時停戰豈是割地飼虎狼?西洋人已經在節節敗退,這是變相請降,到了海上他們不過是一群無根之萍,實在構不成心腹大患。」 長庚也笑了,不慍不火道:「方大人足不出戶而知天下事,實在讓人感佩,遠在千裡之外就知道西洋人已經是無根之萍,這等高瞻遠矚,我輩實難望其項背。」 眼看著兩人用互相拜年的語氣尖酸刻薄起來,李豐不得不出面道:「軍中事軍中人說了算,朕召你們來,是讓你們來議一議烽火票的當務之急,吵什麼兩江戰場?一點賬算了這麼長時間都算不明白,操心得倒多——阿旻,你也少說兩句。」 戶部侍郎適時地順著皇上的話音站出來道:「雁王殿下剛自江北歸來,恐怕還沒理清楚第三批烽火票受阻的因由,您也知道,我朝文武百官薪俸雖然比起前朝已算豐厚,但畢竟也有一家老小,靠這點俸祿維持一點面子而已,豈敢大富大貴……值此國家為難時,實在是愛莫能助,自從烽火票認購納入吏治考察之後,多少人傾家蕩產?眼下實在是分文也拿不出了。王爺素日是與商會巨賈杜萬全等人私交甚篤,您看可否由您出面,再向他們征一回?」 長庚才不肯落這個別有深意的陷阱,面不改色道:「回京路上我已經拜訪過杜公等人,如今各地廠房初建,身為義商,有時候又不得不照管難民,開銷很大,他們大半身家都壓在了運河辦,就算有心毀家紓難,難不成連那許多好不容易安頓的難民也一起舍了?不瞞諸位,杜公跟我的原話是,他也實在是分文拿不出了。」 方欽不肯放過他:「難道殿下當年一力推動烽火票的時候,就沒想到留一條退路?」 長庚涼涼地看了他一眼:「方大人,我當初說得很清楚,錢先借著,等兩年到期,國庫緩過這一口氣來,自然能倒換開,實在一時騰不出手來,可以嘗試用第三批烽火票解燃眉之急——當時掐算國庫銀錢流入時方大人已經接掌戶部,並未提出異議,現在你來問我,本王倒是還想請教大人,這兩年多流經戶部進出的錢財都何去何從了,為什麼會差這麼多?」 方欽終於忍不住怒道:「帳冊筆筆都在,雁王若對下官有疑慮,大可以去查!」 長庚皮笑肉不笑道:「也對,戶部諸位大人們總不會連區區帳冊都做不平,那想必當年方大人是鬼迷了心竅,算錯了?」 李豐:「夠了!」 方欽忙告罪,長庚微微一欠身,油鹽不進地站在一邊,他在朝會上多數時間都是十分沉默的,有話多半是下面的人說,很少這樣和人針鋒相對,方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總覺得很不對勁。 雁王一定對烽火票的尷尬局面早有准備,為什麼他寧可在皇上面前吵架也不肯順順當當地說出來?他在鋪墊什麼? 大朝會不歡而散,雁王被留下,跟李豐一前一後沉默地走,李豐的斷腿雖然恢復了,卻始終是落下了病根,走得快了,會顯得有點跛。 「陪朕去花園走走。」李豐道。 正巧,這天太子剛下了學,正帶著三皇子在花園玩,見了父親和小叔叔,忙規規矩矩地跑來見禮。太子大一年是一年,如今已經有點小少年的樣子了,三皇子才五歲,正在換牙,說話有點漏風。 李豐見了太子,當然要將當爹的威風擺一擺,先是無中生有地找茬訓斥了太子一番,又板著臉審問了一通學業。太子先還答得好好的,到最後眼神老往弟弟那邊瞟,李豐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頓時一陣啼笑皆非。 無齒的三皇子還不到遭父親逼問的年齡,本來噤若寒蟬地站在一邊,後來被雁王招手叫走了,雁王帶著他十分不講究地席地而坐,隨手抓了幾根草莖,編了個草蚱蜢。宮禁中的孩子何曾見過這種鄉間野趣?三皇子眼都直了,傻乎乎地探頭看著,不一會,那小東西左手拿著個草蚱蜢,右手拿著個草蟈蟈,樂得都沒顧上掩飾自己缺了一顆的門牙。 李豐斥責道:「……玩物喪志,像什麼話。」 他板著臉瞪了長庚一眼,又把兩個戀戀不捨的小孩打發了,李豐遠遠地看見三皇子踮著腳把一隻蟈蟈塞進了太子手裡,太子便牽起他空出來的那隻手,大孩子領著小孩子,看起來倒像是一對普通人家的小兄弟。 太子性情溫順,像他的祖父。 李豐難得有些動容,轉向長庚的時候,神色也不覺柔和了不少,問道:「這麼長時間了,你還是不想成家嗎?」 長庚方才含笑的神色立刻淡了下去。 李豐看出他不愛提這話,便嘆了口氣,說道:「要嘛大哥做主,給你從族中過繼個孩子吧,等將來上了年紀,總要有個承歡膝下的孝順照應。」 長庚頓了一下,捻了撚手,手指上彷彿還殘留著草汁,他看了一眼三皇子離開的方向,神色似乎頗有意動,然而過了一會,卻依然沒有點頭。 長庚:「多謝皇兄,不必了。」 「孩子跟著你,將來承爵襲位,寸功不必有,便起碼是個郡王,大好的前途,有的是人願意送。」李豐道:「你不必擔心奪人子女有損陰德。」 長庚忽然一揖到地,說道:「皇上,臣願效仿商君,無意拖累兒孫。」 李豐眼角微微抽動了一下,轉過身沉默地看著他。 長庚彎著腰不肯起來,他看起來年輕有力,卻又孤絕蕭瑟。 願效仿商君——要不擇手段地變法維新,為世人所憎所鄙,車裂於市……成為這個時代轟轟烈烈燒過的煤渣。 那天所有的內侍都被遠遠支開,沒有人知道李氏兄弟在花園中說了什麼,從正午說到天黑,雁王才自行離宮。 只剩下那被拔下來編了草蟲子的幾株草,還自顧自地禿著。 隔日,江充接到了雁王的一條指示——不要讓安定侯回京,仗可以不打,但一定要讓他留在兩江。
江南的大雨有些殘酷,前幾天還熱得人睡不著覺,突然一場疾風驟雨變了天,那潮氣能鑽進人骨頭裡。 雅先生抹去臉上的水汽,快步拾級而上,順著西洋海怪醜陋可怖的外殼上伸出的鐵台階爬到了頂部,一頭刺眼白發的老人背對著他,正趴在什麼東西上,貓起的腰像一片燒彎的竹篾。 雅先生輕咳了一聲:「陛下,怎麼這麼晚還不休息。」 「人上了年紀就會被睡眠拋棄,」教皇擺擺手說,「過來,看看這個。」 海怪頂端有一個「千裡眼」,不是那種可以夾在鼻樑上的小玩意,它足有三尺多長,銅質,用一個三角的架子牢牢地固定在地上,銅制的長筒上有一圈一圈復雜的刻度,都是西洋文字。 這是真正的「千裡眼」,能一目千裡。 透過這條大長筒,他們能從飄在東海上的大海怪中望見對岸的大梁疆土。 短短幾年的光景,對面沉寂的沃土千裡開始在夜色中燃起了不滅的光——最亮最集中的是駐軍的瞭望塔,再往後則柔和得多,是許多新建工廠夜間工作守望的光,不算十分熱火朝天,但分佈在各處,像是一把細碎的星星。 雅先生奇怪地問道:「陛下在看什麼?敵軍有異動嗎?」 「敵軍一直在異動,」教皇低聲道:「聖地那些人先是臣服於自己的貪婪,現在又寄不切實際的期望於和談上,我們失去了先機,只能一退再退,現在指揮艦退回海上,過一陣子大梁人很可能出兵斷送我們與國內聯系的補給線,到時候還不知道怎麼收場。」 雅先生道:「我們之所以退至海岸不是有考量的嗎?到時候東瀛列島能作為補給專用通道……我們可以從外海走,梁人雖然仿造了我們快速機動的虎鯊蛟,但整體艦隊設計還並不能適應遠海作戰。」 「東瀛人就像一群野狗,當你佔據優勢的時候,他們會毫不猶豫地貼上來索取腐肉,一旦你失勢,別指望還能得到他們的忠誠。」教皇低低地嘆了口氣,「再說大梁水軍不能適應遠海作戰的結論一定確准嗎?幾年前他們甚至還沒有一支像樣的水軍——你怎麼能把自己的勝算建立在敵人軟弱的假設下?」 雅先生沉默了片刻:「但是陛下,聖使……」 「我找你來就是為了這件事,」教皇從懷中摸出一封信,手抖得像秋天的落葉,神色卻是冷酷堅硬的,一點也看不出平時的溫和慈祥,「國內來的,看看。」 雅先生飛快地接過來,隨後臉色變了:「這……這是真的?」 教皇壓低聲音道:「聖地變天了。」 保守黨人坐了自由黨的冷板凳,把蹺蹺板坐偏癱了,借調了幾個附屬國家上萬人以抗議的名義直逼聖地,製造騷亂,廢黜了國王,處死包括順位第一繼承人在內的舊貴族三十多人,擁立了一個國王一表三千裡的小可憐。 幾天後,後知後覺的保皇派奮起反擊,新國王只戴了七天的王冠,就被迫下台。 現在聖地的政壇極不明朗,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效忠老國王的聖使自然失去了權柄,而保皇派正在拚命向老國王冷落了半輩子的教廷示好,短時間之內不會來給他們添堵。雅先生思維非常敏銳,一瞬間就想通了其中的關節。 教皇驀地轉身,鷹隼似的眼睛盯著他:「這是個機會,你明白嗎?」 雅先生激動地壓低了聲音:「那聖使……」 教皇微微頷首,又謙和又冷酷地說道:「他不再是聖使了。」 雅先生深吸了一口氣,在繁復的袖口下攥了攥拳:「我這就去准備。」 「雅克,」教皇蒼老的雙手攏在袖子裡,臨著夜風而立,「要是我們失去了這次機會,以後可能再也難以踏上這塊土地了,它已經醒來了。」 雅先生回頭看了一眼遙遠的岸邊,回想起方才看見的燈火,心裡一凜,匆忙離開。 在梁人無知無覺的時候,西洋軍內部發生了一場疾風驟雨一般的「叛亂」。 從聖使收到聖地來的消息到決定逃亡,當中只相隔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不可謂不當機立斷,可惜他不知道自己的消息被人攔截過。 從他率領殘部逃亡到被守株待兔的教皇親衛軍秘密逮捕,當中依然只相隔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 聖使等一干人等被雅先生當場擊斃,隨即佈置了一條航海艦,做出功成身退的樣子,將聖地內亂的消息緊緊地瞞了下來,平靜的西洋軍港中,普通的士兵依然在例行巡視,他們只知道聖使被召喚回聖地,以後又只有一個老大了。 教皇沒有改變與大梁人軟弱的和談態度,表面上依然一點一點地退卻,直到隆安九年秋分那天—— 一批西洋輜重補給自外海運抵達西洋軍港,大批的軍需與紫流金像一群黑壓壓的鬼影,神不知鬼不覺地壓上了焦土未消的江南岸。
整個隆安九年間,大梁都飄著一股硝煙的氣味。 五月底,朝廷以雁王為代表,約見托起了首批烽火票的十三義商,宣告第一批烽火票到期,同一時間,成立李豐御筆親批的「隆安銀莊」,將總莊設在京城,各地方設分支,分支機構建成之前,一干事務暫由當地地方官員代辦,負責收攏到期的烽火票並兌付。隔日,隆安銀莊公開了幾種可供選擇的兌付方式,可以兌付現銀,也可以在隆安銀莊開戶頭將票銀兌換成存銀,轉成隆安銀票全境通用,份額達到一定標准的,倘若願意,還可以從運河辦持有的官廠中兌換份額,所有價格全部列出,足足寫成了一本厚實的帳冊,讓方欽等人咬牙切齒——因為這事又是雁王早就想好的。 先前大梁也有各式各樣的錢莊,有民間私立,也有專供官方對外通商匯兌等用處的官立,隆安銀莊將多數官立銀莊強行兼並收攏,雁王一改之前溫文爾雅的形象,自打歸來之後,整個人就跟被什麼玩意奪舍了一樣,日復一日地喪心病狂了起來。 皇商雖頂了個「皇」字,背後卻多半是各大世家門閥,從來是要仗勢欺人時便想起自己頭上有個「皇」,要中飽私囊時,周身上下就只剩下「商」,公私不分慣了,帳冊泥水不分,個中利益糾葛說個三天三夜也說不分明,早把官家產業當成了自己的家業,誰能想到一夜變天,被人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褫奪了家業」? 從五月到八月之間,朝堂上可謂每天都在雞飛狗跳。一個官立銀莊的牽頭人當了出頭鳥抵死抗命,立刻被人查出舞弊貪墨下獄,抄家查辦,夫人���來身懷六甲,因為這事只好連日奔波,本就體弱,結果小產,一屍兩命。岳母是個老誥命,當年七十大壽的時候有先帝御筆親題的「老壽星」,老來得女,嬌寵得不行,哪受得了這個,當時頂著先帝題匾鬧著要上吊。 一時間滿京城的公侯全都恨不能將雁王拉出來扒皮抽筋。 方欽巧妙地讓過有天潢貴胄身份的雁親王,將矛頭直指軍機處,聯絡六部中一干黨羽,上書怒斥軍機處十六條罪狀,群情激奮,要求皇帝裁撤軍機處這個「戰時臨時機構」。軍機處背後當然不是光桿司令,當然要反擊,一時間什麼經年日久的齷齪事全都互相往檯面上抖落,滿朝明槍暗箭,鬥得你死我活,哪怕未曾身在其中,從旁邊溜達過去都得挨一兩支流矢。 臨近中秋時,已近白熱化,連江充這樣謹小慎微的人都卷進一樁案子裡,暫停職務等待查辦。眾人心裡都知道,皇上看似不偏不倚,實際在暗保雁王,否則他不會這麼風風雨雨還巋然不動。 這麼亂哄哄地鬧到了中秋之夜。 按著常例,李豐要去後宮吃一頓家宴,途中正遇上三皇子,再嚴苛的人對幼子也有幾分寬容,李豐難得溫情地將他叫過來,領在手裡。三皇子和他哥哥們一樣怕父親,不敢吭聲,努力地夠著他的手一路小跑地跟著他的腳步,不一會跑得臉都紅了。 內侍只好提醒了一聲,李豐這才低頭看見小兒子戰戰兢兢的模樣,不知為什麼,他就想起了那天雁王坐在草地上給這小東西編草蟲子的模樣。 李豐道:「去把雁王叫進宮,吃頓家宴。」 一側的內侍忙應下,可是跑了一大圈,人卻沒帶回來:「皇上,奴婢沒找著雁王殿下。」 李豐皺了皺眉:「沒在軍機處嗎?」 內侍小心翼翼道:「最近江大人那邊出了點事,又有人鬧著要裁軍機處,殿下這兩天說是避嫌,停了自己的日常事務……那請罪摺子不還在您桌上嗎?」 李豐揉了揉眉心,想起了這碼事:「沒去家裡找找?王府?還有安定侯府……」 「找了,」內侍小聲道,「家人說王爺出城去護國寺了,這兩天在瞭然大師的禪院裡。」 李豐:「……」 中秋之夜,萬家團圓,而堂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雁親王居然孤苦伶仃地待在一個窮酸和尚青燈古佛之下……還有一眾虎視眈眈的人變著法地想把他拉下馬。 李豐心裡忽然有點不是滋味。 他雖然有感於那日御花園中長庚斬釘截鐵的「願效商君」,卻也確實頭疼這段時間雁王手段過激找的麻煩,這次治罪江充,就是為了提醒他適當收斂。可雁王再怎麼說也是李家人,其所作所為縱然操之過急,也是為了堵上朝廷的窟窿,何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做皇上的都沒說什麼,這些士族公卿們爭相跳腳,未免也太不把皇家放在眼裡了。 當年李豐明知王裹有問題,依然在北大營譚鴻飛氣勢洶洶地前來質問時怒發沖冠地將王國舅護在宮裡,就是因為李豐天生吃軟不吃硬,他願意出手維持平衡是一回事,但這一回各大世家聯手對付雁王是另一回事。 有些人未免太過了。李豐心道。 然而還沒等皇上心裡這顆種子發芽,就在這天晚上,千裡之外的一件大事發生了——已經退至近海港口的西洋水軍頭天還假惺惺地往江北駐軍送佳節祝賀,送來的不倫不類的鮮花上露水沒干,隔日便翻臉,還翻得蓄謀已久、傾盡全力。 他們大舉進犯大梁兩江駐軍。 自從顧昀坐鎮兩江,本地駐軍的巡防要求基本是玄鐵營的標准,盡管朝廷這段時間後院的野火一直燒不盡,但江北蛟、鷹與輕重甲等幾大軍種全是外松內緊的備戰狀態。 是夜,嚴密注視敵軍動向的東南瞭望塔最先發現了西洋水軍的異動,第一時間打開了警報燈光,極亮的白光長虹似的射穿了漆黑的水面,不必等主帥下令,最前線的短蛟群第一時間集結,近地的水面上迅速撐起戰時防禦的鐵柵欄,同時,報信的哨兵從瞭望塔上直接飛向帥帳。 西洋軍主艦上,雅先生上氣不接下氣地沖進來:「陛下,他們一直在嚴密監控我軍,被發現了。」 「那很正常,」教皇沒抬眼,「上次他們的主帥剛去世,新舊負責人沒有交接,被我們僥幸成功偷襲一次,現在顧昀坐鎮,還是不要妄想不切實際的好運了,去,既然對方已經覺察,就向我們的宿敵先生打聲招呼吧。」 他話音剛落,傳令兵已經飛快地去傳達指令了。 雅先生皺皺眉:「陛下,我在想……我們會不會選擇了一個不合適的時機?為什麼我們不能再等一等?大梁內部也面臨著和聖地一樣的權力交接問題,也許再過一段時間,他們內部能有可乘之機……」 他話沒說完,一聲巨響從外面傳來——快速機動的前鋒戰艦開火了! 這一開火便是一發不可收拾,爆炸聲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雅先生哆嗦了一下,意識到他必須專注戰局,他畢竟在顧昀手下吃過大虧。教皇短暫地將視線從千裡眼中移下來,轉向雅先生:「我有預感,這已經是最好的時機了——全速前進!」 黑影似的海怪山呼海嘯地排開冰冷的海水,蟄伏垂涎已久,它再一次揮舞著猙獰的爪牙沖向了大梁邊境。 然而這一次,柔弱的大梁水軍已經今非昔比了。
兩江駐軍中,哨兵接替了戰死戰友的位置,哨兵乃是中軍耳目,他頭一次應對這種角色,聽見背後槍炮聲炸響,一時還以為是自己耽誤了軍機,用身後背著的鷹甲做了一個劇烈的俯沖,落地時狂奔了數十步停不下來,被帥帳週遭巡營的輕騎七手八腳地扶住了。 「緊急軍情,我要見大帥……」哨兵正一臉驚慌,一隻原來扶著他的手突然抬起來,摸了摸他的頭。 哨兵嚇了一跳,一抬頭才發現,他以為是當值負責防務的,原來正是顧昀本人。 「不怕,手下敗將而已,」顧昀拍拍他的後頸,對那年輕的哨兵笑了一下道:「走,隨我去會會他們。」 這兩句話的工夫,整個營地的陸地甲兵與輕騎已經全部整裝完畢,無數台鷹甲在暗夜中亮起紫色的火光,顧昀一聲長哨,飛鷹殺氣騰騰地沖天而起。 「長蛟與短蛟三五編隊,出港!」 「鷹在鐵柵欄上架白虹。」 「還有什麼來著?」顧昀將割風刃當個裝飾品似的,往身後一背,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哦,對了,還有,去把靈樞院上回送來的『點心』准備好,等一會打累了,也給遠道而來的老朋友送點嚼頭。」 西洋軍來得突然,兩江駐軍的應對卻並不倉促。 一邊是重整旗鼓,從聖地一路漂洋過海打過來的教皇,一邊是民間傳說中神乎其神的安定侯,兩人終於在勢均力敵,沒有閒雜人等添亂的情況下正面對上了。 一較高下。 顧昀不是長庚那種憑著一口熱血就敢上陣的年輕人,他有條不紊地將岸上水上的戰線徐徐拉開,虛虛實實地一邊試探,一邊想遛一下敵軍的主艦。 然而棋逢對手,這回指揮戰役的不是雅先生那個給個棒槌就當真的膽小鬼,老薑甚辣,顧昀逗了幾次,一隊偷襲的短蛟團幾次三番差點將敵軍右翼帶飛了,敵人中軍主艦還是很快反應過來,立刻收攏。 西洋那海怪看似笨重,其實這龐然大物不但防禦性極高,而且一身是刺,表面醜陋的鐵甲片掀開,炮口連著炮口,海怪內部可以裝載難以想像之多的紫流金與彈藥。有這麼個東西,飛鷹可以肆意落下補給,走到哪都有空中壓制對手,同時,它對周圍大小海蛟的控制力和凝聚力是無可替代的,它像一隻蜂王,能完美地把周圍一幫腦子不靈光、水準參差不齊的手下聚攏在一起。 顧昀對身邊的姚鎮說道:「看見了嗎?左右兩翼的自主權被中間那個大傢伙代替了——看來那教皇終於把他們中間的攪屎棍子打包沉海了。」 姚重澤面帶憂色:「大帥,一直腆著臉要和談的也是他們,現在突然翻臉是為了什麼?」 顧昀舔了舔嘴唇:「我猜是他們國內變天了,有人給他們打了一管雞血。那老東西的風格我知道一點,剛開始喜歡狂轟濫炸開道,也是試探,一旦未果,立刻會調整,但你看今天他不是,如果不是補給特別充裕,他不敢這麼有恃無恐。補給應該是走外海從東瀛人那邊繞過來的,那邊我們力有不逮。」 姚鎮腦子很清楚,立刻道:「大帥,如果真是那樣,我們硬扛不是辦法,眼下鐵軌還沒修好,就算現在去調,也不見得來得及,怎麼辦?」 西洋軍的炮火猛烈得連江連海,一時間燒得水面好像阿鼻地獄,不要錢一樣的紫流金在所有鐵怪物的心中灰飛煙滅,化成細細的蒸汽白霧,卷著其中細小的雜質與硝煙一起升上天空,很快將月朗星稀的夜空濛上了一層陰霾,積水成雲,膠著到了後半夜,居然下起了雨來。 這時,一個傳令兵一路小跑過來:「大帥,海烏賊准備好了!」 「水上蛟群收攏,主艦下水,鷹都上船。」顧昀一邊大步往主艦甲板上走,一邊對緊隨身邊的姚鎮道:「重澤兄還是坐鎮岸邊,別跟過來了。」 姚鎮朗聲笑道:「我雖然一貫貪生怕死,可跟著大帥怕什麼的?」 然而大放厥詞的姚大人沒多久就後悔了,他不幸在顧昀身邊暈船了——主艦的動力系統被靈樞院按著顧昀的想法改裝過,簡直是個浪裡白條,比風一樣的短蛟也不遑多讓。 一般主艦不會這麼「不穩重」,可惜下令的人是顧昀,就算飛起來,周圍千萬長短蛟也都在他掌中。 西洋軍不敢怠慢,立刻開始大范圍地圍追堵截。這樣一來,西洋軍攻不破的堅固陣型立刻成了掣肘,顧昀節奏感極強,時松時緊,一旦炮火集中,艦群立刻會化整為零,片刻後重新凝聚成殺氣騰騰的艦隊,彷彿一柄快刀始終橫亙在頸側,逼著人不得不跟著他的節奏走。 漸漸地,西洋海怪中每一條明令後面都會加上「穩住」兩個字。 然而現場並不是那麼好穩的。 顧昀很快摸清了西洋海蛟團最薄弱的地方,大梁水軍頓時聚成一把尖刀刺了過去,尾大不掉的西洋海怪來不及反應,教皇發了狠:「主艦貝葉打開,填重炮,擋路的閃開——」 此時,顧昀對姚鎮笑道:「西洋人這個海怪的想法其實非常值得借鑑,但是之所以一直沒和靈樞院定,是因為他們思路雖然正確,但技術不過關——或許等個一二十年,咱們能造個更好的……」 他話沒說完,便見正前方原本緊緊黏在海怪周圍的西洋海蛟突然亂七八糟地散開了。 顧昀道:「破口出來了,『烏賊』別愣著!」 姚鎮驚呼:「大帥別管什麼破口了!小心!」 只見那西洋海怪悍然掀起烏黑的後蓋,露出下面一排厚重的炮口。 顧昀眼皮也不眨:「西南方向全速前進,炸,這些小船攔不住!」 兩聲巨響一前一後,幾乎重合,大梁艦隊先開的短炮炸翻了方才四散奔逃的西洋短蛟群,旁若無人地闖進了敵軍陣地,而後西洋主艦上長炮隨即而至,幾乎與他們擦了個邊,主艦巨震,姚鎮四腳並用地攀住了一根柱子,顧昀一個沒站穩,狠狠地撞在一側的船體上。 姚鎮被那動靜嚇得一哆嗦:「大帥!」 顧昀一甩腦袋,滿不在乎地爬起來,眼睛亮得驚人:「點心來了。」 被大小炮火轟擊過的水面劇烈起伏,誰也沒看見水下藏著的幾艘形容古怪的「蛟」,那就是靈樞院最近送來的一批「海烏賊」,乃是海蛟中的敢死隊,能從水下潛行,駕駛者將方向鎖定後可以直接棄船跳水,推送海烏賊的戰艦上會有繩索將他們撈回來,而那無人的海烏賊還能保持原速度繼續往前,直到在海底撞到東西,撞擊的力道能將海烏賊引爆。 這是專門為那吃水極深的大船量身定做的。 西洋人固若金湯的戰線被顧昀一沖一炸撞散了一側,隨即,海上突然平白無故地炸起了一朵數十丈高的水花,水面上竟有明火閃爍了一下,西洋人還沒來得及弄明白是什麼東西,便見那海怪似的主艦狠狠地抽搐了一下,猝不及防地結結實實吃了一記海烏賊。 銅牆鐵壁似的外殼原來也並非刀槍不入,整個海怪主艦狠狠地往一側傾斜下去,原本打燈傳令的西洋兵吭都沒吭一聲,徑自從海怪上摔了下來,不知是死是活。敵軍整肅的佇列頓時亂套了,顧昀絕不給對方留喘息時間,原本上了船的鷹立刻對落跑的長短蛟進行了速度上絕對壓制的追擊。
這一場驚心動魄的海戰從天黑打到東方魚肚白,而西洋人豐厚的補給尚且沒有用盡,陣型卻已經破得七零八落,教皇結結實實地領教了一回顧昀臨陣時的狡猾和千變萬化,憋著一口老血,只好暫時性撤退,伺機再來。 顧昀驟然鬆了口氣,啞聲道:「佯追,不要戀戰。」 西洋人倘若還不撤,很快就會有一大批短蛟失去動力來不及回岸邊補給,到時候即便是顧昀,場面也會十分被動,雅先生的思路是正確的,大梁水軍此時確實還缺少遠海作戰的能力。 「敵軍主帥年紀大了,為人謹小慎微,很不好糊弄,但是也謹慎,今天跟我對陣的倘若是咱們玄鐵營的何榮輝那牲口,哪怕主艦完全炸了,他也會搶一條小船來跟我拚命,那還真就不好辦了。」顧昀低聲道,下意識地揉了揉眼——他的視線模糊了,方才神經太緊繃沒注意到,此時才意識到自己該喝藥了,他沖驚魂甫定的姚鎮笑了一下,吩咐道:「回航!」 回到帥帳中,顧昀不敢休息,他要向朝廷補一份緊急戰報,還要調配戰備,以免再發生這種捉襟見肘的情況,因此只好叫人先給他熬了一碗藥,一邊等著藥效,一邊研著墨琢磨未來一段時間怎麼拿捏西洋軍,突然,一陣尖銳的刺痛從他方才在船上被撞青了一塊的後背與後腦上躥了上來,顧昀手一哆嗦,墨石竟脫手掉了下去。 他咬住牙,一伸手撐住桌子,等待這一波疼痛過去。可是這一回的疼來得格外劇烈,足足折騰了他小半個時辰,顧昀後背上一片冷汗,才漸漸麻木減輕。 這時,顧昀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他本該重新清晰的視線與聽力,並沒有恢復。
顧昀心裡忽悠一沉,片刻後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帶著幾分茫然低頭看了一眼眼前模糊不清的藥碗。他沒有驚慌失措,因為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可是一時間也難以全然接受——就像每個人都知道自己遲早有一天會死,真到了閉眼的時候,大多數人也還是不會那麼心甘情願的。 亂哄哄的兩江駐地前,來勢洶洶的敵人已經撤退,而敵襲的警報仍未解除,尖銳的哨聲依然在四下回響,可是聽在顧昀耳朵裡,那聲音卻像遙遠的一線唏噓。 他的世界模糊又安靜,桌上的黑墨白紙落到他眼裡,就只是兩團邊界模糊的色塊。 顧昀在桌邊一動不動地坐了足足有一刻的光景,然後下意識地握住先帝留給他的那串珠子——說來也是奇怪,顧昀久在邊疆,又時常四處奔波,日常免不了磕磕碰碰,穿珠子的線斷過好幾次,但每次又都無一例外地能失而復得,到現在,線已經換過三次,珠子卻一顆都沒丟,依然涼涼地凝著一層水氣附在他有點突兀的腕骨上。 像是那個疼他又害他的人真的一直在看著他。 顧昀被那木頭珠子一硌,總算回過神來。他沒有聲張,從懷中摸出應急的琉璃鏡戴上,隨後屈指在藥碗上輕輕一磕,將那碗磕了個四分五裂,顧昀將碎片收攏到一起掃進牆角,轉身坐下,面不改色地將一份摺子和一份調令寫完,而後叫人去送信。 姚鎮正好跟著傳令官走進來,一抬眼正看見顧昀臉上的鏡片,疑惑道:「怎麼,大帥那藥還沒顧上喝嗎?」 顧昀如今的唇語已經讀得十分利索了,若無其事地回道:「沒留神把碗摔了——算了,不用再重新熬了,不打緊,就算全瞎了也收拾得了這幫洋毛子。」 姚鎮偏頭看了一眼牆角的碎瓷片,心裡總覺得可能要出點什麼事,可是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只好對顧昀道:「我們這邊出事,恐怕京城又要變天了。」 顧昀「唔」了一聲:「勞煩重澤兄往北疆發一封急詔,叫沈季平過來一趟,我要調整四境部署,還有陳……」 他說了個「陳」字後突然戛然而止,姚鎮疑惑道:「誰?」 「沒誰。」顧昀搖搖頭,「去吧。」 長庚的烏爾骨還系在陳輕絮身上,他不太想煩她分心。
當天傍晚,緊急戰報就送抵了京城,李豐連夜派人到護國寺把長庚揪了回來,整個西暖閣再一次站滿了朝中重臣。 長庚的眼皮一直在狂跳,回宮路上就總覺得出了什麼事,心裡七上八下的,別人將前線戰報遞到他手裡的時候,長庚屏息凝神,足足將那一封短短的戰報翻來覆去地看了七八遍——確准這是顧昀親筆手書,簡潔明了,字字端正有力,至少寫這封摺子的時候,那人還是好好的。長庚這才把卡在嗓子裡的這口氣鬆了出來,他定了定神,微微闔眼,心道:我快被自己嚇死了。 他緩過神來,心裡跟著活泛起來。兩江之地這場由敵人主導的戰爭對他來說絕對是件好事。因為戰事一吃緊,方欽就不敢再叫囂裁撤軍機處,否則不單李豐,就是大梁四境駐軍也不會答應。 到時候他們會有更大的餘地。 到頭來居然是敵人成全了他。 方欽卻是無比糟心,這半年來他夙夜難安,心血流了滿地,才將全然是一盤散沙的世家公卿聯絡起來,可謂是機關算盡,總算取得了一點階段性的勝利,裁撤軍機處的呼聲越來越高,眼看雁王開始自顧不暇,左膀右臂都事務纏身,只差那麼一點痛打落水狗的工夫——西洋人竟然在這個時候突然尥了蹶子! 如果是大梁主動出擊,他們還能參安定侯一筆「窮兵黷武」,可這回夜襲卻是敵人先動的手。 「裁撤軍機處,」李豐從內侍手中接過一打摺子,「削減軍費,嚴查民間不良商賈侵佔土地……」 西暖閣內一片鴉雀無聲。 李豐驀地將一打摺子往地上一摔:「西洋人還沒撤干淨呢,你們這一群一群的,倒替人家釜底抽薪起來了!」 方欽咬咬牙,將一肚子話嚥了回去,他本想先發制人,誰知被李豐堵了嘴。 這時誰要是再不長眼地開口,一個弄不好,可能要被扣一個叛國通敵的帽子。 李豐的目光落到長庚身上:「還有你,你覺得自己挺委屈是吧?別人三言兩語,你連正事都不管了,又給朕來賭氣回家的這一套,你說你也老大不小的一個人了,還會不會點別的招數?堂堂軍機處,一天到晚鬼影都不見一個,就剩下門口兩個掃地的——李旻我告訴你,明天立刻給我滾回軍機處!要不然你也不用回來了!」 軍機處一干要員隨著雁王跪下請罪。 李豐沒搭理他們,就讓跪著,一扭臉轉向大理寺卿:「江寒石出身大理寺,算起來還是你的前任上司,讓你查他一點舊案就這麼下不了手?打算拖到過年嗎?」 飛來橫禍,大理寺卿一聲沒敢吭,跟隔壁軍機處一起跪了。 李豐把一干重臣挨個拎出來罵了個狗血淋頭,方欽是少數幾個沒什麼干係,被皇上三言兩語放過去的——相比跪下就沒再讓站起來的雁王,李豐對他的態度幾乎稱得上和顏悅色,只說了他一句:「方愛卿,西洋軍來者不善,咱們也不能因為後勤落了下風,你掌著戶部,要多費點心。」 方欽無可奈何,只好低頭應「是」,彷彿被人從頭到腳澆了一瓢涼水——他意識到,這一晚上過去,自己這麼長時間的經營就要毀於一旦了。 門庭冷落的軍機處重新繁忙���起來,又開始日復一日地通宵達旦。 回到軍機處的雁王第一件事就是囑咐眾人道:「最近邊疆吃緊,請諸位以國事為重,有時候該受的委屈也要受,『其厚也將崩』,委屈到頭,自有報償,記住我這句話。寒石兄那邊諸位也放心,今天皇上既然已經發話了,過不了幾天,他自然平安無事。」 眾人鴉雀無聲地看著他。 長庚繼續道:「烽火票的把戲不能再玩了,想想怎麼在隆安銀莊上做文章,先前我說過要從那些人手中挖三樣東西——手裡的現銀,足下的土地,還有放眼天下之士,頭一樣已經十拿九穩,第二樣撼其根本,必遭反撲,如果諸位能立住了,第三樣……乃至於之後種種便能水到渠成。」 這時,有人問道:「王爺,大小皇商貪墨,各地官商勾結的黑幕,還揪不揪?」 「以戰事和國計民生為主,但倘若有小人執意攔路,也不必忍氣吞聲,做好諸位該做的事,至於其他……天塌下來我給諸位擔著。」長庚一甩袖子,「都去忙吧,明天給我個章程。」 他一句話落下,彷彿是一聲一錘定音的保證,整個軍機處、靈樞院、運河辦、手持厚實財力的巨賈、佔了半壁江山的朝中新貴……全都圍著這一根主心骨有條不紊地轉動起來,各司其職。 五天後,江充將身上的案子結干淨了,官復原職,兩江駐軍發了「討伐夷寇,收復故土」的檄文,五天之內,顧昀與西洋軍交火三次,寸步不讓。與此同時,他下令調整全境駐軍結構,一日之內連發了七道令箭,全部要在軍機處備案,弄得軍機處行走真成了「行走」,經過的時候都能帶起一陣小風。 四更天的時候,長庚迷迷糊糊地趴在桌案上小睡了片刻,睡不實在——因為烏爾骨,他現在哪怕想做一個清楚一點的噩夢,都得湊齊「天時地利人和」,否則基本是亂夢一團,隔壁誰翻書的動靜大一點都能將他驚醒。 烏爾骨為邪神名,大多數情況下,他剛醒過來的時候心裡都充滿躁動和戾氣,然而這一天,門外的腳步聲將長庚驚醒,他陡然從自己臂彎中坐直了,心口卻是一陣失序茫然的亂跳,沒有素日的暴躁,反而又慌張又難過,袖子上竟然沾了一點淚痕。 就在這時,門口有人道:「王爺,江南來信。」 長庚不動聲色地深吸一口氣:「拿過來。」 依然是顧昀的大動作——他打算在西南增兵,沒說緣由,只是詳實地將駐軍陣地、統帥、軍種配合、糧草運輸途徑等交代清楚了。長庚匆匆看完,對戰略佈局不太明白,沒看出什麼所以然來,便常規處理放在一邊留存。 然後他才發現,下面還壓著一封顧昀給自己的私信。 說是私信,其實只是一張紙條,上面沒頭沒尾地寫道:「久不見,甚相思。」 顧昀的來信或是風流,或是下流,或是明騷,或是悶騷,很少一本正經地說一句「我想你」,長庚當時激靈了一下,睡意全消,感覺紙上這話好像化成了一支穿胸而過的箭矢,毫無緩沖地把他捅了個對穿。 他恨不能立刻把自己之前說過的豪言壯語都吃回去,什麼軍機不軍機,都丟在一邊,不顧一切地趕去見顧昀。 長庚驀地將那張字條捏在手心,片刻後小心翼翼地捲起來,收進了貼身的荷包中,試圖靜下心來,把軍機處草擬的隆安銀莊諸多條例仔細看一遍,然而那些工整的字跡橫陳在他眼前,卻一個都跳不進他眼裡,一炷香的時間後,他幾乎坐立不安起來。 長庚一把抓起自己的斗篷,吩咐道:「來人,備馬!」 眾人見他行色匆匆,以為他有什麼急事,連忙備馬讓路,讓他一騎絕塵而去。長庚縱馬奔去了護國寺的禪院,此間山寺寂寂,門扉四掩,秋風掃過的樹葉四下翻騰,唯有門口一盞風燈肅然而立,火光微微有一點凌亂,四處藏著一股悠然暗生的檀香餘味。 瞭然和尚本來已經睡下了,長庚闖進去的時候,卷進來的風桌上的經文吹得到處都是。瞭然大師吃了一驚,目瞪口呆地看著裹著一身寒風的雁王。 長庚眼底略帶一點紅痕,一屁股坐下,問道:「茶,有嗎?」 瞭然披上僧衣,從破舊的木頭櫃子裡翻出了一把苦丁,燒起開水。雖然破屋漏風,杯碗缺口,但和尚燒水沏茶一席動作不徐不疾,悄無聲息,並不跟雁王有任何眼神的接觸,雪白的蒸汽氤氳而起,讓人不由得想起那些轟鳴的火機鋼甲,它們很快在低矮的屋頂上凝結成水珠,順著屋頂上特殊的樑柱緩緩地滑到尾部,落在懸掛的小缽中,清越地「滴答」了一聲。 長庚的目光順著水汽到水滴的過程走了一圈,從破舊的陶罐起,最後落在了僧舍房頂角落裡掛的一圈掉了漆皮的小缽上。他輕輕地吐出一口氣,焦躁如沸水的心緩緩沉下來。 瞭然和尚用開水泡了一杯苦丁放到長庚面前,光是聞著都覺得苦。 「多謝。」長庚接過來,一路騎馬被夜風凍得冰涼的手指有了一點知覺,他淺啜了一口,只覺又苦又燙,讓人舌尖發麻,便苦笑著對瞭然道:「這幾天太忙亂了,心裡有點躁,沒壓制住烏爾骨,讓大師見笑了。」 瞭然看了他一眼,比劃道:「西洋人擅長乘虛而入,這次卻選了一個並不算好的時機,說明他們看似來勢洶洶,實則強弩之末,顧帥統領四境尚且遊刃有餘,何況如今一個兩江戰場?一旦鐵軌建成,大批人與物都能一日往來江北京城,以我軍如今的紫流金儲備,倘若運氣好,說不定一兩年之內真能將失地徹底收復,殿下何須憂心?」 道理聽起來都對,長庚自己也知道,可他就是莫名覺得心裡難受。 「小曹在杜公那吧?」長庚低聲道:「那離兩江應該不遠,替我過去看看他……等一會我寫封手書,讓小曹在軍中領個職,他那神鬼莫測的易容手段,在杜公身邊除了跑腿也沒別的用處,不如去前線。」 瞭然點點頭,又比劃:「殿下不想讓顧帥回京,這不也正好是個機會嗎?」 顧昀是雁王一根軟肋,而這根軟肋從未受過什麼攻擊,是因為戰亂當前,沒有人動得了顧昀——李豐雖然平庸,卻並未昏聵到第二次自毀長城的地步。 看起來腥風血雨步步驚心的戰場,其實對顧昀而言,未必不是一種保護。 長庚皺著眉把一杯苦丁茶飲盡,喃喃道:「人人都以他為倚仗,誰會心疼他一身傷病?我有時候想起來,實在是……」 他說到這裡,不經意地碰到那啞和尚有一點悲憫的眼神,頓時克制地低了低頭,笑道:「又說多了,我該多配一點安神散了。」 瞭然和尚看出他只是想靜一靜,便不再多言語,將桌子底下的木魚拿出來,微微合上眼,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小小的僧舍中,只剩下木魚和水滴的聲音,長庚就著這聲音坐在一邊的小榻上閉目養神,一直到了天亮才告辭離開。 臨走時,瞭然突然敲了敲木桌,吸引過長庚的眼神,對他比劃道:「殿下,你那次會見杜公時,小僧有幸旁聽,心裡有點事想不通。」 長庚微微含著青黑的眼角顫動了一下,挑起一邊的眉。 瞭然說道:「殿下說,世上的利益加起來有一張餅大,人人都想多佔一點,這本無善惡之分,只是有些人想要多佔的方式是順勢而為,他們能一邊推著這張餅變大,一邊從中擴大自己的勢力,這種人能奠基一個國泰民安,有些人卻是逆勢而為,他自己佔據的地方已經發黴,卻還想讓更多的地方一起發黴,這種人只能招來禍患,如今大半張餅落在舊世家門閥手上,我們要的是打破這種局面,把江山上的黴一點一點地刮去——」 長庚問道:「怎麼,大師,有什麼不對嗎?」 「沒有,」瞭然搖搖頭,寬大的袍袖隨著他的手勢發出「簌簌」的輕響,「只是小僧在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昔日擊鼓融金之法令歷歷在目,王爺辛苦經營這一切,說不定一封法令下來便能面目全非,所做種種,可能也只是鏡花水月。」 長庚放在小桌上的手指輕輕地敲了幾下,臉上並無波動,顯然瞭然的話早就在他考慮之中。 「大師說得對。」他低垂下俊秀的眉眼,輕輕笑了一下。 那側臉竟然真像個圖騰中逼人的邪神。 瞭然的心狠狠地跳了兩下,一時有些口乾舌燥,一瞬間明白過來——雁王看起來是在和舊世家勢力爭奪聖心,其實背後的真實意圖真是這樣嗎?
曹春花收到臨淵木鳥之後不敢耽擱,交接了手頭的事,很快就動身前往兩江駐地。 一靠近駐地,曹春花就覺得一股肅殺氣從潮濕陰冷的空中撲面而來,隱隱透著一股硝煙的氣味,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桿,歌也不哼了,人也不擠眉弄眼了,硬是板正了一副人模狗樣。只見此地崗哨森嚴,所有在崗執勤的官兵連一個交頭接耳的都沒有,處處無聲,只有不遠處例行練兵的地方喊殺聲震天。 曹春花揉了揉眼睛,一時還以為自己又看到了一座玄鐵營。 剛一靠近駐地,便有執勤衛兵攔下了他,曹春花不敢在顧昀的軍威下開玩笑,忙規規矩矩地拿出了軍機處開的通行令件,那一排衛兵平均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核對令件無誤後,既不諂媚也不失禮,出列一人,引著他往帥帳走去,曹春花回頭看了一眼,只見方才的衛兵隊眨眼便將一人空位補上,一點也看不出缺口。 引路的衛兵先有點靦腆,後來聽說曹春花跟著顧昀一起收拾過北蠻人,這才稍微打開了一點話匣子:「西洋人在大帥手上討不到什麼便宜,正面戰場打不贏,這些日子一直圍著兩江的幾個港口打轉,不斷前來騷擾,我聽百夫長說,可能是想跟咱們拚一拚家底,大人,不都說我大梁朝地大物博嗎,為什麼洋人也那麼有錢?」 「別叫大人,我也是個跑腿的,」曹春花擺擺手,又道:「這些事我也不懂,不過聽杜公說起過幾句,你看他們那些戰船,都是專門為了出遠海和打海戰設計的,當年江南港和大沽港不就是被人家一炮轟開的嗎?我軍都這樣,更不用說那些海上的彈丸小國了,他們踏平一個地方就將那地方徹底『吃』下去,掠奪當地的物資,開國內開不下去的工廠,逼著俘虜替他們幹活,搜其膏血——久而久之,自然有錢。」 衛兵默默無語片刻,一路將曹春花領到了顧昀帳前,門口的親衛進去回報,那年輕的衛兵便借這會工夫,對曹春花道:「大人,我以前聽老兵說起過去的兩江水軍駐軍,說他們在趙將軍手下那會,餉銀又多事又少,每天練兵也比其他地方的駐軍來得輕松,不當值的時候還能上兩岸杏花煙雨裡逛逛,就覺得自己生不逢時,倘若是太平年間,指不定也能混上個『軍爺』了呢。」 曹春花回頭看向他,那小衛兵有點不好意思地笑道:「今天聽您這麼一說,才覺得自己見識短淺,拿得起刀劍的人,想來總比被人趕著的豬狗幸運。」 正這當,帥帳親兵出來道:「曹公子,大帥���您進去。」 曹春花回過神來,邁步走進帥帳中,一眼便見到顧昀鼻樑上戴著一片格外騷氣的琉璃鏡,鏡片後的雕花鏤空喧賓奪主,從鼻樑一直繚繞入鬢,幾乎遮住了他小半張臉,不像片琉璃鏡,倒像個面具。 曹春花愣了愣,心裡第一反應是「大帥眼睛怎麼了」。 可是帥帳中在說正事,曹春花一時沒敢上前打擾。 沈易和姚鎮都在,姚鎮正在念一封西洋人來信:「那洋毛子說他們是本著友邦和諧之心,十分誠意來詢,可否將江南四郡劃為往來區,允許駐軍自治,保護洋商利益,來日該地也可以成為雙方海運通商的紐帶……哦,他們還說自己深愛這片土地,不想讓大好沃土再受戰爭荼毒。」 沈易皺眉道:「昨天還三郡,怎麼今天又加了一處?」 姚鎮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可能是因為『深愛』?」 「去他娘的。」顧昀臉上掛著斯文又騷氣的琉璃鏡,話卻說得不似善類,「瞎愛什麼?輪得著他愛嗎?」 沈易:「……」 簡直沒法接話。 曹春花一時沒忍住,笑出了聲。 沈易忙沖他招手道:「小曹來了!等你好久了,快過來跟先生說說,咱們那『鐵長蟲』什麼時候能建好?」 「唉,沈先生您叫得真難聽……很快了,」曹春花輕快地回道:「咱們最不缺的就是干活的人手,北邊幾段已經基本弄好了,南邊這一段更好,入了冬也不必停工,到時候幾部分一接通,蒸汽車就能從京畿跑到江邊。我聽杜公說,要是順利,最快年底之前就能成——對了,大帥怎麼戴起琉璃鏡了?」 「好看吧?」顧昀沖他一笑,那桃花似的眼角簡直要飛起來了,厚顏無恥地說道:「前兩天摔了一個,這回找人換了個框,專門請揚州府的名手親自雕的,實在捨不得藏美,只好每天戴出來給大傢伙瞧瞧。」 沈易胃疼道:「哎喲我的大帥,您還是好好藏著吧,咱們這些肉體凡胎的眼實在不配這麼美。」 顧昀無視了他,轉了轉臉來讓曹春花全方位地看了個清楚,信口開河道:「實在不行,我就親身上陣耍美人計,百萬雄師恐怕對付不了,三兩萬總沒問題,是吧小曹?」 曹春花的臉「唰」一下紅了。 沈易和姚鎮各自把臉扭到一邊,簡直不能直視。 「你來得正好,」顧昀一躍而起,伸手攬住面紅耳赤的曹春花肩膀,將他推到沙盤前,「我這正好有點事非你不可,想托你跑一趟腿,幫我個忙吧。」 顧大帥別出心裁的「美人計」對西洋人管不管用另說,反正對曹春花是很管用的,他那臉頓時又紅上了一層樓,脖子後面出了一身熱汗,感覺顧昀不管跟他說什麼他都能「好好好」地答應下來。 等曹春花暈暈乎乎地從帥帳中出來時,才狠狠地激靈了一下——慢著,雁王不是派自己來照顧大帥的嗎?怎麼他才剛落腳,三言兩語就被大帥糊弄到西南邊境去了?方才顧昀還特意告訴他此事機密,走出帥帳就要爛在肚子裡,連軍機處都不要知會……這讓他回去怎麼交代! 沈易親自安排了失魂落魄的曹春花,這才轉回來找顧昀,姚鎮已經回去了,帥帳中燈光晦暗得很。顧昀將自己兩條長腿架在旁邊一條板凳上,雙手抱在胸前,不知在想些什麼——他自從開始聽不見之後,少了好多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的煩擾,很容易就專注到自己的思緒中。 沈易推門進來帶起的涼風驚動了他,顧昀這才抬頭看了他一眼:「安排好了?」 沈易一點頭,問道:「你到底是真想用小曹,還是怕他給雁王殿下通風報訊?」 「我是那麼公私不分的人?」顧昀一挑眉,然而還沒等沈易愧疚抱歉,他又道:「都有。」 沈易:「……」 還真是沒見過公私這麼分的人呢。 「咱們這一開戰,朝中必然生變,長庚那個情況本就不該太勞神,如今這種情況也是迫不得已,我這裡不過出了一點小差錯,別讓他再分心了。另外小曹這個事也確實得找個機變又信得過的人去辦,」顧昀說道:「對面那老頭不是覺得他自己一路沿著海打過來很牛嗎?我就讓他看看將和帥的區別。」 沈易整個人被他這番話說得一分為二:左半邊作為玄鐵營舊部,恨不能跟著自家主帥肝腦塗地,右半邊又讓顧昀這番大言不慚惡心得直起雞皮疙瘩——再一次無言以對,只好哀求道:「子熹,你就算要瞎,能換一片正常的琉璃鏡嗎?」 顧昀披甲整裝准備出去巡營——主帥每日點卯似的親自巡營,也是兩江大營的特色,哪怕他瞎。 「我不,」他一本正經地答道:「我要效仿蘭陵王。」 沈易認為這渾蛋玩意把自己調來可能不是為了分憂,完全是為了玩耍的! 曹春花自打到了江南後,只來得及給長庚寫了一封信,說顧帥每天忙於軍務和欺負沈先生,沒什麼不好的,之後就沒了音訊,也不知是被顧昀支出去辦事了,還是乾脆「樂不思蜀」了。長庚想起此人的花痴病,心裡完全不泛酸是不可能的,不過一邊酸,一邊也放下了心——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能讓曹春花一天到晚忙著犯花痴,顧昀那邊大概確如瞭然和尚所說遊刃有餘。
而與此同時,陳輕絮在重陽節前來到了京城。 長庚在軍機處裡連軸轉了一個多月,難得請假半天回去接待了她。 頭一次聽顧昀捎信給他說在加萊熒惑那搜出了「神女秘術」的拓印版時,長庚心裡著實期待忐忑了好一陣子,有種塵世中一直躲躲藏藏的老妖精聽聞自己能變成凡人時的那種滋味,可是回京之後,他一邊疾風驟雨似的籌備謀劃,一邊走鋼絲似的應付各種政敵,實在是有點顧不上其他了,直到這會見了陳輕絮,才把舊心思撿起來。 陳輕絮從來不賣關子,一見長庚,招呼也沒打,上來兜頭便是一句:「能治。」 就這倆字,足把長庚釘在原地半晌,直到一口憋在胸口的氣用到了底,他才緩緩吐出來,冷靜地挑刺道:「打從娘胎裡出來沒多久就根深蒂固的頑疾也能治嗎?」 陳輕絮點了點頭:「可以。」 長庚掩在身側朝服廣袖中的手劇烈地抽動了一下,話音依然是冷靜逼人的:「人說邪神是將兩人血肉合而為一,那我生來就是兩個人,怎麼……陳姑娘也能分開嗎?」 陳輕絮難得一見地微笑起來:「時間要長一些,殿下恐怕得吃些苦頭。」 長庚的心吊到了嗓子眼裡:「那子熹……」 陳輕絮道:「神女秘術中有相關記載,但用藥體系和我們不一樣,我這裡還有好多東西需要考證,得等我整理好頭緒。」 長庚深吸一口氣,心跳得快要把胸口撞破了,一時忘了這是今夕何夕,掉頭便想往外走,恨不能第一時間讓顧昀知道,走了兩步卻又突兀地停下來,自己在自己腦門上拍了一巴掌,心道:糊塗了,不能讓他知道,戰場刀劍無眼,他心思浮動,萬一出點什麼事怎麼辦? 可是沒地方分享,雁王殿下便偷偷做了一件讓人頗為臉紅的事,他安頓了陳姑娘,晚上溜回了侯府,窩在顧昀房中寫了一封信,然後沒有寄出,晾乾後壓在了顧昀的枕頭下面。這樣仍不過癮,他便又翻出了自己暗中珍藏的所有顧昀寫過的書信,躺在床上將那人各種言辭都在腦子裡過了個遍,自娛自樂地自己拼接出一封顧昀的「回信」,將獨角戲演得有滋有味。 往後接連幾天,長庚白天見了方欽都覺得順眼了不少。
方欽的日子卻不十分好過。 這些日子,李豐案頭彈劾雁王的摺子摞起來有兩尺來厚,倘若仔細翻看,便會覺得雁王簡直是動輒得咎,哪怕走在路上咳嗽一聲,都有人要參他咳嗽的姿勢欺君罔上。然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自軍機處以下一干朝中新貴卻不知是被事務拖累,還是乾脆蟄伏,一改之前的針鋒相對,開始單方面地退讓了起來。 李豐的態度就是沒有態度,尤其碰上一些以老賣老提先帝甚至提武帝的貨色。 對這種情況,最著急的不是如履薄冰的軍機處,而是方欽。 方欽其實萬分反對這種一擁而上的行為:「皇上心裡明鏡似的,諸位,這種時候咄咄逼人,你們不怕失了聖心嗎?」 他這麼一說,當時便有人回道:「方大人張口閉口聖心長短,視野未免侷限,想當年先帝不過也就是個李家宗親旁支中一個不起眼的郡王之子,憑什麼順順當當地入主宮禁?當年力挺先帝時,我家祖力排眾議,一馬當先,何等功勞?丹書鐵卷還在我家裡供著,怎麼,如今他們子孫萬代坐穩了江山,就要鳥盡弓藏了?」 又一人道:「真將咱們逼到絕處,乾脆請出先帝靈位,難不成天子便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無視祖宗立法嗎?」 方欽深吸一口氣,低喝道:「諸公還請慎言!」 眾人給他面子,一時不吭聲了,然而神色卻是不怎麼心悅誠服的。 大梁的世族公卿,無關家主官職大小,都是能將家譜糊人一臉的,家裡多有姻親關系,強強聯手,祖祖輩輩與皇室權力紛爭密不可分,家族能繁榮至今的,起碼每一輩人的隊都站對了隊,久而久之,就有點「想當初皇上都是我家一手扶持起來」的錯覺。 平日裡,他們覺得方家人長臉,願意聽他一言,可真的鬧起來,方家雖然隱隱為世家之首,卻很難真正有效地去壓制誰——大家都是親戚,誰也不比誰高貴,憑什麼涉及自己項上人頭與切身利益的事由方家來做主? 方欽只好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道:「皇上好大喜功,最容不得別人挑戰天威,此次西洋人大舉進犯,不免讓他想起當年京城被圍困的事,若說他之前還有所猶豫,現在肯定是鐵了心地要將這一戰打下去,咱們何苦在這種時候擔著禍國殃民的名聲找這種麻煩?我也請諸公易地而處地想一想!」 隨後,他嘆了口氣,又放緩了聲音道:「倘若能忍過這一時,等仗打完,到時候國無戰事,軍機處必然面臨改組或是裁撤,那些人未必甘心,肯定有所動作,到時候皇上難道看不出他們手伸得太長了嗎?大家想想當年的擊鼓令、融金令,就知道聖上心裡真正是怎麼打算的,此時啟用這些賤民商戶,不過是權宜之計,等他們沒用了,聖上還會袒護嗎?恐怕到時候連顧昀的玄鐵虎符都得乖乖交回,小小軍機處不可能一直一手遮天下去。」 方欽自以為自己說得苦口婆心,條分縷析。 然而滿座王公貴族,並不是所有人都會往前看的——方才那位大放厥詞說自家有丹書鐵卷的便直接開口問道:「方大人有理有據,可是過於理想,您說打完仗?敢問什麼時候能打完仗?一兩年是他,一二十年也是他,難不成咱們都忍氣吞聲到黃土蓋過頭頂?」 方欽非常看不慣這些烏合之眾,這伙人中一大批都是毫無建樹的國之碩鼠,天天自命不凡,被人抓小辮子也實在活該,可是又不能表達出來——因為他能把這些人聚在一起的根本就是利益,沒有利益,每天把「為國為民」的大理想嚎得再響亮也沒人搭理。 「咱們不說賭氣的話,真打個一二十年,什麼國力也耗盡了,不說別人,皇上就不答應,絕不可能那麼久。」方欽道:「我跟諸位說句掏心窩的話,以雁王的身份,確實只要他不謀反,沒人能置他於死地,可是同樣的,以諸位的家世淵源,只要皇上在位一天,只要我們自己不亂陣腳——誰又能動得了咱們的根本?」 這話比「你不找死沒人能弄死你」聽起來順耳多了——雖然是一個意思——也搔到了這幫公卿們的癢處,方欽不愧為大梁世家第一人,和這群人周旋過幾十年,經驗老道。 果然,在他的奔走下,朝廷太平了許多,兩派人馬彷彿暫時偃旗息鼓,所有矛盾都轉移到了桌子底下,大梁內部迎來了幾個月短暫的平靜。 整整三個多月—— 然後一件讓方欽前功盡棄的事故發生了。
臘月初八,顧昀秘密遣使,走訪東瀛與南洋諸島,至此,前線已經膠著了三個多月,已有的戰線在雙方不斷地拉鋸下一直拉長擴張,戰火從江淮沿岸一直蔓延到了江南十三郡,甚至波及兩廣。 大批困守故土不肯渡江的駐民開始自己組建民兵,流落各地的民間長臂師們雖然沒有紫流金,卻想方設法用煤炭和土炸藥代替,也花樣百出地鑄就了一批不那麼花哨的民間武裝。為此,靈樞院宣佈在各地成立分院,交流傳授除高度機密的軍工以外的技術。 而戰爭所帶來的,更深遠影響也逐漸浮出水面。 方欽萬萬也沒想到,打破朝堂中平靜的不是雁王黨,而是兩院清流——這一年正值大梁朝三年一次的秋闈,因為戰事而被中途打斷,之後又拖延了好一些時日,桂榜直到臘月方才放出,整個成了一張「梅榜」,被各地書生戲稱為「黴榜」。 放榜不到三天,陝西府就有秀才離奇自盡,下面官員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事端,竭力壓著不往上報,誰知沒壓幾天,大朝會散會的時候,就有人攔在御史台門口告了御狀。 緣由說來也是話長:雁親王兩下江南,砍了無數顆腦袋,出台了最嚴厲的吏治,使得大梁自元和年間便開始便愈演愈烈的貪腐之風不得不在重壓下收斂,而後幾年戰亂,連皇宮大內都在收緊開支用度,官俸只好跟著一減再減,那烽火票還來雪上加霜,與吏治考核緊密掛鉤……等於是又閉了源又開了流,大梁百年間官員的日子就從未這麼難過過。 有道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事關萬貫家財的時候就沒人會覺得「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了。可是日子難過也沒辦法——禮沒人敢收,誰都知道富商背後是雁王,沒准哪個禮收得不對就是催命符,軍費沒人敢動,稅費改革後一時半會動不了,救災款更不必提,楊榮桂等人的腦袋恐怕還沒爛成骨頭呢。 正好這一次秋闈不太受重視,舉國上下都在忙著打仗弄錢,沒人管這幫百無一用的書生,便立刻有人在這上面動了歪心思。 結果拔出蘿卜帶出泥地牽連出了一場涉及九省的舞弊大案,舉國震驚。 方欽好不容易壓下了身邊眾多的攪屎棍子,剛沒過兩天的安穩日子,便被兩院雪片似的摺子給糊了一臉。 兩院清流不同於雁王黨,雁王一黨向來務實,凡舉必有目的,爭權奪勢做得有條有理,很多行為能預測。可這群眼高於頂、視功名利祿為糞土的清流們好多時候卻全然是「為參而參」——他們就是干這個的,個人名望與參倒了多少人息息相關。 家世顯赫的公子哥們鮮少會進兩院,因此這些怪胎們大部分是寒門士子出身,而科舉舞弊觸碰的也恰恰是寒門士子的利益。好長時間沒咬過人的兩院瘋狗一時間彷彿集體被踩了尾巴,炸毛一般地狂吠起來,每天都在叫罵,換著花樣罵,逼著李豐嚴查,大有查得不滿意就並排磕死在大殿蟠龍柱上的架勢。 短暫而虛假的寧靜被打破了。 九省大吏,不知多少盤根錯節的關系卷在了裡面,其中甚至包括了方欽那不成器的親弟弟。幼子長孫都是老頭的命根,連久不問世事的方大學士都給驚動了,方欽對誰都能虛以委蛇,對親爹不行,一個頭變成兩個大。 可還不等方欽想出對策,這次皇上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直接跳過大理寺和督察院,將這樁案子��送了軍機處,由江充主導調查,其他人只做配合。眼看紙裡要包不住火。 方欽雖然出身錦繡叢中,以前卻總有一點彪炳千秋的想法,不肯全然無恥地同流合污,為此,他先是舍棄了膽敢脅迫他的呂常,又舍棄了純種的蠢貨王裹,眼下終於到了不能再舍的地步——親娘還在隔壁院子一病不起呢。 方大人安撫完這個,又要給那個交代,出了門還有一幫人等著他拿主意,可謂是焦頭爛額,一宿的工夫,嘴角長了兩顆血泡。才剛陪著老母親哭了一場,方欽就聞聽說又有人上門,他面沉似水地揉了揉眉心,冷冷地吩咐道:「就說我不在家,打發了。」 下人噤若寒蟬地走了,一個幕僚悄悄地湊上來,對方欽低聲道:「大人可是心有煩惱?」 方欽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好在養氣功夫極佳,很快收斂了陰沉的神色,緩緩地說道:「書生造反三年不成,這次從出事到京城御狀,來得也太快了,簡直像是有人保駕護航……那李旻明面上擺得好一張光風霽月臉,只敢在桌子底下捅人,這種面和心黑之徒,也就只能矇蔽皇上了。」 幕僚又問道:「大人心裡可有章程?」 方欽完全是一腦門官司——但凡他能提前知道,哪怕只是提前一天,也多少能有點迴旋的餘地,可此事爆發的速度實在太快了,皇上知道得比他還早,直接讓方欽陷入了一個很尷尬的境地。 方欽嘆了口氣:「難,雁王是虎狼之輩,一旦叼住獵物的脖子,他就不會再鬆開了。」 那幕僚輕輕一笑道:「大人,我聽人說雁王殿下的改革未曾徹底完成,還有上百條在朝中爭議,我看他是太心急了,這一步走得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方欽停住腳步,聽出旁邊的人是有意賣關子。方府養了好多幕僚,大多數卻只是陪著方大學士那老頭子下棋清談而已,能在方欽面前說得上話的沒幾個,當然難得抓住個機會就要出頭。 方欽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鬍子:「怎麼說?」 那幕僚見機會來了,忙將准備好的話一股腦地倒了出來:「如今事已至此,再翻案恐怕是沒什麼機會,何不釜底抽薪?直接想方設法廢了雁王的新吏法?」 方欽還以為他有什麼高見,聞言乾脆利落地掐斷了心頭僥幸,冷冷地說道:「科舉舞弊在歷朝歷代都是殺頭充軍的重罪,跟新舊吏法有什麼關系?」 幕僚不慌不忙地笑道:「大人,一個人貪墨是貪墨,一個人舞弊是舞弊,可是如今牽連九省,無數重臣彌足深陷,這是偶然嗎?皇上也會想,後面肯定有什麼原因。為什麼這些朝廷重臣如此窮凶極惡?因為這兩年的日子確實不好過,流民不敢不安頓,苛捐雜稅不敢不上繳,軍費開支不敢不攤,烽火票的指標不敢完不成。」 方欽的眉梢輕輕地動了一下:「烽火票流通可等同於金銀,這事當年江南出事之後的明令規定,你怎麼說?」 「流通可等同於金銀,不代表可以等同於金銀上繳朝廷,」幕僚搖搖頭,說道:「再者江北很多是從南邊跑來的富商,民風開化比較早,中原乃至於西北一帶卻不一樣,人家不認就是不認,官府倘若強制,又要遭到刁民一哭二鬧三上吊,倘若出了事端,朝廷又要問責,究竟是誰動輒得咎、臨淵履冰?大人想一想吧,若真豁出去一拼,此事或許還有回轉餘地,三老爺哪怕獲罪革職,只要方家的勢力還在,將來未必不能東山再起。」 方欽聽罷沉吟不語。 幕僚低聲說道:「大人,世事難料,咱們盼著打完仗翻舊賬,雁王那邊自然不會想不到,這種時候不要講什麼『不爭是爭』了,不主動走棋,只能被他們逼死——學生今日話多了,大人別見怪,告退。」 臘月十六,涉案主謀之一陝西府巡撫受審時,果然當廷大放悲聲,哭訴自己轄地貧弱,烽火票難推廣,只能當地官府自己買入,上面還接連下了三批指標,完不成,便只能東挪西借,又實在沒有進項,苦不堪言,才不得不出此下策。這話一出,一石激起千層浪似的,罪臣們眾口一詞,將隔岸觀火的雁王一黨徹底拉下了水,更有那滾刀肉大放厥詞道:「說人家科舉舞弊是間接買官賣官,那將吏治考核同烽火票掛鉤,和賣官鬻爵又有什麼區別?」 這一年的辭舊迎新就在混戰中過去了,誰都沒吃上一口安心的餃子。 掐到了最後,軍機處不得不上書請罪,正式宣佈廢除新吏法中和烽火票掛鉤的條款,同時暫停烽火票的發售。 然而戰事正酣,為免再次發生朝廷陷入無錢可用的境地,軍機處又趁機提出停止本朝官鑄銀,效仿西洋人在被其佔領地的政策與前朝「交子」之說,由各地隆安銀莊發放特殊的「代銀」代替金銀鑄幣,並擬了一系列的新規連同請罪摺子一起遞了上去。 隆安銀莊掛著運河辦,也屬於軍機處的權責范圍,只要新規切實可行,「鐵交子」還是「紙通寶」大家都沒有意見,但是絕不能掌握在軍機處手裡。於是這時候,馬上就要成型的蒸汽鐵軌意料之中地出了問題。 南北數段已經基本接好,就剩下中間一截,連通了就大功告成,可這最後一截卻拖了一個多月不敢動工,問題出在了土地上。 沿線土地大部分已經是已經預留好的,但是那麼長的一段不可能所有途經之地都是無主之地,原屬於私人的,便會由運河辦出面,向原來的地主以市價買來,同時給予一些其他方面的補助——諸如減免稅費等等,也有不願意變賣祖產的,朝廷便以租代徵,寫下租約,每年給付租金。 自元和年間開始,大梁朝廷便講究仁政,對文武官員嚴苛,對民間鄉紳卻都很客氣,正是因為太客氣了,這個租約中有個致命的疏漏——只說了租賃年限,沒說原主不想租了要怎樣。 大概也沒想到有人會毀朝廷的約。 而最後剩下的一段路,恰好便是一大塊租用的土地,原主是個大地主,家裡還有別的生意,本來談得好好的,雖然沒有修到這裡,但是租金已經照付了,不料此人突然反悔,將租金一分不少地退回了,此人雖然無官無職,但背景深厚,與趙國公家裡沾親帶故,他這麼一退,周圍沒人敢打他的臉,個個對運河辦來人避而不見,弄得蒸汽鐵軌改道都來不及,得繞出一大圈變道才行。 因為蒸汽鐵軌停滯,顧昀接連寫了數封信詢問竣工日期,到最後直接上摺子到李豐那,說前線物資跟不上,再這麼下去他要被迫收縮戰線了。 方欽的幼弟還沒把自己洗刷干淨,這時,方大學士終於對兒子「瞻前顧後」「手腕不足」表達了明確的不滿,自己出了手。這位曾經的半朝座師同一時間做了兩件事。 首先,他秘密會見了朝廷同西洋使節接洽的外事官,委婉地暗示了此時大梁的國力或許不足以支撐和西洋人的持久戰,這麼打下去也是勞民傷財,兩敗俱傷,其中有大功的不是打仗的屠夫,而是最終能促成和談,還江山一個清明太平的人。 外事官曾是方大學士的學生,小心翼翼地問道:「老師,皇上若是鐵了心要打,我們為人臣子的怎麼促成?」 「那要看你怎麼和西洋人說了。」一身仙風道骨的方大學士意味深長道:「他們想要的無非是利益,你說他們是願意繼續和顧昀死磕下去,還是願意退一步,與我朝中主和派配合,早日停戰互通友好?皇上和朝廷是要面子的,洋人倘若真有誠意,把面子讓出來,我們也不會吝嗇裡子,你說是不是?沒有前線戰事當由頭,我不相信皇上會任憑雁王他們烏煙瘴氣地胡鬧下去。」 打發了如夢初醒的外事官,方大學士又請自己的夫人去請了一個人——隆安皇帝的奶娘,她早年出宮榮養後,曾經一度頗受方夫人的照拂,與方傢俬交甚篤。 李豐對自己的奶娘很有感情,本來正在和長庚談正事,聽聞奶娘遞牌子進宮探望久病的皇後,忙匆匆交代完長庚,趕去後宮了。長庚慢慢地離宮往外走去,整個皇宮籠罩在暮色四合之內,千萬琉璃瓦金光隱去,邊緣處還掛著一點不易察覺的碎冰渣,顯得無比不近人情。 天那麼冷,京華那麼熱。
近日前線越來越緊張,顧昀的書信也隨之減少,漫無邊際的閒聊基本看不見了,偶爾寄封私信也不過是三言兩語。長庚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在朱紅高牆下呆呆地站了一會,心裡想道:後天就是正月十六了。 而江山上籠罩的迷霧始終還沒有撥雲見日。盡管在他一步一步地籌謀中,那個結果已經越來越近了,可他心裡還是不免時而惶然。 這時,一隊侍衛經過,見了他,忙上前見禮道:「王爺。」 長庚沒吭聲,與那兩個侍衛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突然魔障似的拔腿就走。 我要見顧子熹。他心想:馬上就要。 人的一生中,總有那麼一時片刻的光景,心裡除了某一個無來由的荒唐念頭之外什麼都放不下,強大的慾望像是能把整個神魂都吞噬,任憑理智在腦門外面玩命伸著爪子撓門也能置之不理。好比好多年以前,顧昀在西北蠻荒之地腦子裡燒成一團漿糊,心無雜念地想著要離職卸任、浪跡天涯。好比好多年以後,長庚從微風帶雪的宮禁中悶頭走出來,心無雜念地就想見遠在千裡之外的顧昀一面。 長庚沒頭沒腦地跑回了侯府,門口兩尊盡忠職守的鐵傀儡轉過身來,默不作聲地注視著他。他與那泛著紫光的傀儡目光一碰,腳步忽然就停下了。 而後,他如夢方醒似的與那兩尊鐵怪物面面相覷良久,終於緩緩地從那近乎走火入魔的狀態裡回過神來,他輕嘆一聲,伸手碰了碰鐵傀儡冰涼的手臂,緩緩地低下頭,弓下腰,吐出一口氤氳郁結的白氣來。 以往和顧昀分分聚聚,也有四年沒見一面的時候,似乎都沒有這回這樣難熬,長庚自己也不知道是自己越活越嬌氣了,還是對顧昀越來越貪得無厭了,他心裡好像有一根弦,從顧昀突然莫名其妙地寫信說想他時便開始拉緊。南邊每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戰戰報抵京,那根弦就會拉緊一些,而朝中局勢每每變得更險惡、更復雜一些,他心裡那根弦就會再次拉緊一些,直到方才,它突然毫無預兆地斷了。 這時,大門從裡面打開,出來的正是侯府家將統領霍鄲。霍鄲見長庚這副鬼樣子,吃了一驚:「王伯正讓我去找您,殿下,您這是怎麼了?」 長庚眼眶微紅,卻還是用最快的時間調整出了一個微笑,站直拍了拍身上的雪渣:「沒什麼,走得急了有點頭暈,王伯找我什麼事?」 霍鄲為人很粗糙,聞言也沒看出什麼異常來,一邊上前扶了他一把,一邊在他耳邊低聲道:「有個不便露面的客人,說是有急事稟報,他不能去軍機處求見,只好找到侯府來。」 來人是個約莫三十四五的男子,長庚不認識,但肯定在哪裡見過,有點眼熟。他一邊飛快地調整著自己紊亂的心理狀態,一邊努力回想來客身份。好在那人自己主動上前說明了:「下官外事使團副督劉仲,見過王爺。」 所謂「外事使團」,是兵部一幫徹頭徹尾的主和派不知怎麼搭上了鴻臚寺,聯手搞出來的,因怕觸隆安皇帝的黴頭,連「和談使」都不敢叫,只好不倫不類地頂著個「外事團」的名號,打著「一文一武」的旗號,以上前線「通過其他途徑退敵」的狗屁理由,純粹是去給顧昀添堵的。 長庚皺皺眉,一照面對此人印象就很不好,礙於風度沒有表現出來,不咸不淡地一點頭道:「劉大人出使在即,深夜來訪,可有什麼要緊事?」 劉仲突然後退一步跪下,一手指天道:「下官今日所言如有半句虛言,必定天打雷劈,父母便是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 長庚側身半步:「劉大人這是干什麼?快起來。」 劉仲不肯:「王爺可知我團正督、下官的頂頭上司,曾是當年方大學士的學生?」 長庚當然知道,不但知道,還惡心了好一陣子,要不是這一陣子分身乏術,恨不能將促成外事團的一堆奸佞挨個揪出來凌遲。 「王爺容稟。」劉仲飛快地將方大學士暗中叮囑外事使的話跟長庚交代了一遍,又道:「此事現在只有正督的幾個心腹知道,下官不才,位列其一。」 長庚的手指在身邊敲打著身邊的小桌:「大人深夜來訪侯府,不是心腹所為吧?」 劉仲深施一禮:「下官祖籍杭州,親生父母早逝,自幼跟隨族中長輩長大,後來游學四方,也曾在公侯門第輾轉做過幕僚,因緣際會,投過方家大爺的眼緣,將我舉薦入仕,自是知遇之恩難以為報。」 長庚眉尖輕輕地挑起。 「下官自幼有一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本已訂婚,尚未過門,」劉仲將頭埋得很低,肩膀蜷縮起來,「本想功成名就回鄉求娶,誰知沒等到這一天,突遭強梁來犯……」 劉仲低頭抹了一把臉,重重地給他磕了個頭:「死者雖已矣,但生者總是意難平,謝王爺垂憐。」 長庚輕輕嘆了口氣:「劉大人起來說。」 兩人密談許久,送走劉仲的時候,街上已經有打更的聲音了,長庚在門口站了片刻,用力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偏頭對霍鄲說道:「勞煩統領看看陳姑娘睡沒睡,如果還沒歇下,請她來一趟。」 陳輕絮這些日子一直客居侯府,准備著手試著治療長庚的烏爾骨,可這將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雁王總不得空,十天半月不見得有工夫回來一趟。陳輕絮一見長庚,便覺得他臉色很不對,說道:「殿下,思慮越重,越不好控制自己,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長庚苦笑一聲,他提前激化矛盾,其實很多事沒來得及鋪墊好,每一步走起來都如同兵行險路,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從懸崖峭壁上一腳踩空。 可他沒有時間了。 他怕他的敵人們不會給他這個時間,怕顧昀報喜不報憂,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受他不知道的苦。 長庚開口道:「陳姑娘如果方便,不妨從今天開始施針。」 陳輕絮一愣:「過程可能很痛苦,殿下白天忙於朝政,吃得消嗎?」 長庚搖頭:「不知道,但是我總有種不太好的感覺,近些日子壓制起來越來越力不從心了,權當是不破不立吧。」 一個時辰以後,長庚意識到,自己終歸還是小看了陳輕絮所說的「痛苦」。 陳輕絮將一碗藥湯端到他面前,准備好了銀針。 長庚伸手接過來:「這是什麼?」 「等殿下不再受烏爾骨所困時,我將方子抄給你,」陳輕絮道:「不過你喝之前最好還是不要問。」 長庚:「……」 不知道為什麼,在他的印象裡,與蠻人的巫毒有關的東西都泛著一股陰森森的屍油味,聽了這話,長庚頓時產生了好多不好的聯想,立刻不再追問,盡量蜷縮起舌頭,捏著鼻子一飲而盡。 陳輕絮俯身點起一根安神散,寧靜的冷香在室內擴散開,她在他三步以外的地方盤膝而坐,正色道:「殿下,我開始施針以後,你必須一直保持靈台清明,否則沒人能喚醒你,我這麼說你能理解嗎?」 長庚點點頭。 陳輕絮又道:「這根安神香燃盡之時我就會動手,請殿下用這一炷香的工夫清心,排除雜念。」 剛開始毫無感覺,陳輕絮下針穩而准,手腳十分利索,長庚只是闔眼閉目養神,忽然,一股充滿恐懼的涼意從他背後升起——���像是避無可避地看著別人的凶器舉起來,只能閉眼等著挨的那種恐懼,他後背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收縮,雖不能動,卻做出了下意識的躲避動作。 陳輕絮的針扎立刻扎不下去了,她神色凝重起來:「殿下。」 長庚感覺一條看不見的鞭子狠狠地抽在了他的後背上,耳邊一片雜音,故去十多年的女人的叫罵聲在耳邊炸開。混在那些經年的噩夢裡,陳輕絮的聲音混著安神散刺進他的耳朵:「殿下,這是侯府,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長庚狠狠地一激靈,用盡全力微微點了點頭。 陳輕絮將下一根銀針送入,第二根安神香已經燃盡,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西洋鐘:「這才只是個開始,殿下用不用再適應一下?」 長庚輕輕咬了一下舌尖:「不,繼續。」 陳輕絮不再廢話,下針如飛,方才退下去的幻覺再次捲土重來,年幼時代秀娘施加在他身上種種傷痛一一重現。 陳輕絮神色一緊,她看見長庚鎖骨上一道舊傷疤突然毫無緣由地紅腫起來,一行細細的血跡滲出來,皮下蛛網似的血管往兩邊裂開,十分猙獰。 「殿下,雁王殿下!」陳輕絮叫了他一聲。 長庚毫無反應。 陳輕絮不敢再動手,忽然,她眼角掃見床腳掛著一副鐵肩甲,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了,現在軍中鋼甲早已經變了樣式。陳輕絮驀地想起來,早年和長庚談起烏爾骨症狀時,他似乎無意中提到過,第一次從噩夢中掙脫,是顧昀在床頭掛了一副他身上的甲。 陳輕絮長袖一掃,鐵肩甲發出一聲清越的撞擊聲,金石之聲掃過靜謐的室內,長庚越來越急促的呼吸陡然一頓。他眼前有重重魔障,先是被困在了年幼時自己的身體裡——尖銳的發簪、燒紅的火棍、骯髒的馬鞭、女人鐵鉗一般尖銳鋒利的手……而一切的盡頭,有一個身披一半鋼甲的顧昀,時隔多年,默默地注視著他。 長庚救命稻草似的死死地盯著他,艱難地維持著自己一線的清明,不知過了多久,周身妖魔鬼怪似的幻覺才漸漸遠離,長庚筋疲力盡地回過神來,見桌上的安神香已經燃盡了,陳輕絮正在收攏銀針。 他這才發現,自己又能動了。 陳輕絮輕聲問道:「感覺怎麼樣?」 長庚活動了一下自己的手,見胳膊上不知什麼時候多出了好多細小的擦傷,已經很快結了痂,有點癢。他試著攥了攥拳頭:「好像又爬出來了一次。」
陳輕絮離開以後,長庚倒頭就睡,這麼多年來,他的睡眠好像一泊平湖,一個石子都能敲碎,除了失血昏迷,很少能有這種昏天黑地的感覺,也頭一次沒做噩夢。他夢見一個高聳的瞭望塔,遠處有遠遠的火光,營地裡守衛森嚴,透著一股枕戈待旦的味道,一隊巡營歸來的將士正拉緊馬韁,突然,為首的那個人回頭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居然是顧昀,臉上戴著一個比面具還花哨的琉璃鏡,銀邊與玄甲相映成輝,沖他促狹地一笑。 夢裡,長庚失笑道:「這是什麼打扮?」 顧昀從馬背上伸出一隻手,燒著紫流金動力的鐵臂輕飄飄地便將他拉上了馬背,從身後抱住他,趴在他耳邊笑道:「軍中寂寞,多勾搭幾個小美人。」 人在夢裡不太會掩飾自己心裡細微的念頭,明知他說的是玩笑話,長庚心裡卻仍然泛起一點說不出的委屈:「我在京城夙夜難安,唯恐一步走錯,每天只盼著從你那聽見只言片語,還總等不到。」 顧昀無奈道:「殿下,你大老遠跑來就是為了撒嬌的?」 長庚聽了,認為他說得對,很想像民間話本裡寫的那樣,變著法地跟顧昀無理取鬧一番,然而書到用時方恨少,技藝很不純熟,一時有點卡殼,不知從何鬧起。顧昀卻一抬手將自己臉上的琉璃鏡摘了下來,偏頭在他臉上親了一口:「你不喜歡,我就不戴了。」 清晨的時候,長庚是在顧昀那可怕的笛聲裡醒來的,他迷迷瞪瞪地爬起來揉揉眼睛,總覺得魔音似乎還在繞耳,痛苦地揉了揉酸麻的耳根,嘴角卻忍不住翹了起來。 這真是他這一輩子最美滿的一個好夢。 有顧昀那一支驚天地泣鬼神的曲子相伴,哪怕前方真的都是些牛鬼蛇神,他也能無所畏懼了。 長庚不知道的是,前線頭天夜裡,顧昀巡營歸來的時候,突然莫名有種身後有人看著他的感覺,不由自主地回了一次頭,剛好又把臉上的琉璃鏡甩了下來,這回鏡片沒壞,倒是那精雕細琢的花邊讓他的肩甲磕掉了一角,他只好郁悶地承認這玩意中看不中用,換回了普通的。 第二天沈易聽說,指著他好好笑話了一頓:「指不定是哪路神仙看你騷包不順眼了。」 「那這神仙管得真寬,」顧昀大言不慚道:「沒準是看我英俊瀟灑,上趕著想給我當老婆。」 還沒等沈將軍將隔夜飯吐出來,便有將士來報:「大帥,您派往東瀛的使者回信了。」 顧昀忙道:「拿進來。」 西洋軍的補給有一批是在東瀛人的配合下從外海送來的,在這場戰爭中,東瀛人彷彿一直都摻合在其中,然而又狡猾地一直不肯將自己露在檯面上,哪怕當年了痴帶著數十個偽裝成和尚的東瀛武士企圖劫持隆安皇帝——那也是出於他的個人私怨,東瀛人沒有真正站出來替他討個說法。 沈易忙問:「怎麼說?」 顧昀搖搖頭:「說是對他們禮遇有加,但態度曖昧,使者一要談正事,能管事的就避而不見,找一幫白臉舞女陪客……東瀛人心裡有自己的小算盤,倘若洋人能在我國土上紮根,他們便能跟著吃一口腐肉,但倘若西洋軍艦敗退,他們日後還是要跟我們比鄰而居的,因此既出力又不願意徹底得罪咱們。」 沈易皺眉道:「兩頭討好,這算什麼東西?」 「好東西。」顧昀笑道:「他們這麼首鼠兩端,我就放心了,等著看,有大用。」 沈易搖搖頭:「我們有點等不了了,南邊戰線拉得太長,紫流金繃得太緊,就算是你從中調配,也不免有跟不上的時候,再說我擔心這麼拼下去,朝中會有雜音。」 顧昀的神色淡了下來。 沈易又提醒道:「我聽說朝廷認為咱們不應該悶頭只打,應該『一棒子一甜棗』,最近正在組建新一批的外事使,倘若這些人真是夾著棍棒來送甜棗的倒還罷了,就怕是專程來添亂的。」 顧昀沉吟片刻:「什麼時候到?」 「差不多該動身了,」沈易回道:「總不過十天半月——子熹,你想幹什麼?」
大梁與西洋兩軍前線對峙良久,雙方誰也不肯退讓,交手大小戰役無數場,總體算下來基本是旗鼓相當,誰也奈何不了誰。正月十六這天,一批大梁海蛟戰艦趁凌晨出發,神不知鬼不覺地離港,在物資已經開始繃緊的情況下,再一次分走了一部分人馬,悄無聲息地沿江而去。 當時晨曦尚未升起,沈易在一片漆黑裡對顧昀說道:「你這樣未免太冒險了。」 顧昀沒理會,只是風馬牛不相及地說道:「早晨讓人給我煮碗麵吃,要打個雞蛋。」 沈易忙暈了頭,聽得莫名其妙,半天才想起這是什麼日子,嘀咕道:「你還挺有閒心。」 他低聲跟旁邊的親兵吩咐了幾句,隨後又接茬不依不饒地嘮叨道:「先前不是說起碼等鐵軌線修好嗎?倘若紫流金專線真的開通,到時候咱們的勝算會大很多,你現在動手,萬一兩邊配合稍微出一點問題,那就……這也太冒險了!」 「險中求富貴,」顧昀面不改色道:「我一個風華正茂的男子,幹嘛要和對面那老頭子一樣謹小慎微?」 沈易聽他又不說人話,怒道:「顧子熹!」 顧昀嘆了口氣,往北的方向看了一眼,他這時的視力已經無力再洞穿千山萬水了。 「季平,」顧昀低聲道:「倘若京城一番平順,我們早已經不戰而屈人之兵了,你說是這場戰役的冒險大,還是繼續讓他們拖下去,拖到朝中生變冒險大?」 沈易愣了愣,啞口無言,他是負責一方的將軍,只需排兵布陣,不必思考四境佈局,也不必憂慮大梁前後五十年是否還有兵禍。 「這次我們無論如何要在主和派開口之前先下一城,否則一旦給了那些國賊開口說話的機會,不知道會讓他們把戰場拖到什麼時候,一鼓作氣,再衰三竭,哪怕休養生息,也不能超過三五年,否則北都的天潢貴胄們會逐漸好了傷疤忘了疼,再等我們這一代人死光,後人會認為南半江山生來就是所謂雙方共治的,」顧昀瞥了沈易一眼,說道:「冒一次險是值得的,到時候我會把玄鐵虎符留給你,萬一……你就迅速收攏剩餘兵力,以待來時,不必慌張,立刻抽調玄鐵營臨時支援,西洋人最多是水上的能耐,到了陸地上沒什麼可怕的,咱們還有迴旋餘地。」 沈易眉頭快要擰出皺紋來了。 正這時,炊事兵將煮好的面送來了,下面條的人給大帥的小灶做得十分精心,長壽面一根是一根,粗細均勻,蛋也熟嫩剛好,湯是湯,肉是肉的,還有浸滿了肉湯的細筍絲沉浮其中。 顧昀接過來吃了兩筷子,忽然問道:「怎麼沒有青菜葉子?」 沈易奇道:「你不是不吃嗎?」 「我什麼時候說不吃的……」顧昀嘀咕了一句,隨意扒拉了幾口,還是覺得這碗麵裡差了點什麼,他原地思索了一會,恍然大悟。原來所謂生日與節日,其實都不過是因人而起,有那麼個人願意在這麼一天給他辦一個小小的「儀式」,是變著法子表達「我把你放在心上」。 其中的滋味其實都藏在那句壓在面湯下面的話裡,而不是這幾口不咸不淡的吃食。
五天後,顧昀正式接到了外事團名單,只掃了一眼,他就塞給沈易,輕描淡寫地吩咐道:「看見了吧,只能准備動手了。」 沈易別無他法,只能從命。 「以防萬一,季平,我要交代你幾句話——真要是有點什麼事,你替我坐鎮中軍,在地上,你和洋人有一戰之力,但記著不許下水,你水戰經驗太少,不是那老東西的對手。」顧昀說著,又從帥帳中取出四封寫好的信,「倘若大體不出錯,給京城發第一封戰報,倘若天命不眷顧,咱們真出了意外,那就發第二封,讓軍機處全力配合補救,別忘了附一封請罪的摺子,玄鐵虎符蓋章,責任我一人擔就是……後面兩封是私信,第三封先寄給長庚,穩一穩他,等事端平靜了,要是有機會,你再把第四封給他。」 沈易怒道:「你跟我交代後事嗎?」 「本帥犯得上因為幾只西洋猴子交代後事?」顧昀滿不在乎地一挑眉道:「我這叫思慮周全,也省得到時候我再寫一遍了,軍令如山,別在這跟我廢話,滾去幹活!」 第二天夜裡,大梁水軍毫無預兆地突然發難,大張旗鼓地進犯西洋軍陣地,雙方都快打熟了,一照面立刻分外眼紅。西洋軍雖然始料未及,仍然迅速組織反攻,一上手便感覺到這一回的大梁水軍格外兇猛。 雅先生在睡袍外面直接披上外衣,無論如何也想不通是什麼讓顧昀突然想打破已經膠著的前線態勢,依照他們眼下得到的消息,大梁國內不應該有這麼一個契機。顧昀這回連例行試探的過程都省了,好像根本不關心敵軍儲配情況,直接上重炮,「海烏賊」雨點似的往外打,西洋主艦猝不及防間挨了好幾下,剛修好的側槳又沉了下去,幾乎癱瘓起來。 西洋主艦上一時間一片混亂。 「不要慌,別慌!」雅先生一把扯過一隻銅吼,「都原地待命!短蛟立刻集結,攔住他們……陛下!」 教皇緩緩踱步而出,來到甲板上順著千裡眼往外望去。 「鎮定一點。」他低聲吩咐。 這年邁的首領好像有種能安撫人心的神力,輕輕的一句話,週遭亂七八糟的船員與衛兵頓時都安靜了下來,等著他發號施令。 「對方的前鋒艦船規模大約只是平時的一半多一點,沖鋒這樣厲害,不是顧昀的風格,」教皇低聲道:「為什麼?」 雅先生勉強壓下心緒:「梁人太瘋狂了,我看他們不像沖鋒,倒像是最後的魚死網破。」 教皇一邊讓傳令兵調整護衛艦隊的隊形,一邊搖了搖頭:「這不合邏輯。」 雅先生皺眉思量良久,忽然道:「對了!我記得陛下前些日子收到了一封來自敵營的外事團即將抵達前線的消息,會不會和那個有關?」 教皇微微一側頭:「你的意思是說,梁人國內內政出現了裂痕,有人想要妥協結束這場戰爭?」 「有證據支撐,」雅先生飛快地說道:「您想,我們曾經估算過大梁火車建成通車時間,陛下當時還說過,他們整條線路建成後,我們會很被動,我們不是還設計過幾條破壞該線路的方案嗎?可是按照我們的推算,這條鐵路線去年年底之前無論如何也應該建成了,甚至可能已經開始了試運,可是他們到現在一點動靜都沒有,說明確實是內部出了問題!」 教皇雙手抱在胸前,一根手指微微磨蹭著自己的下巴,此時,顧昀的前鋒已經如一把尖刀刺穿了西洋戰艦防線,殺氣騰騰地破浪而來。西洋護衛隊將主艦包圍成一個堅實的球,鷹甲從主艦上橫飛出去,雨點似的攻擊居高臨下而至。 「如果是我,」雅先生自顧自地說道:「我會將主艦後退,迅速製作一個包圍圈,將這支前鋒引入其中,包抄殲滅,他們這麼猛烈的炮火絕對支撐不了太久,一旦與身後斷絕聯系,就死在這裡面了!」 教皇靜靜地反問道:「你認為顧昀會犯這種低級的錯誤?」 雅先生:「……」 「在上戰場之前,你要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瞭解你的對手——傳令,收縮兩翼,防禦為主,往東南方向轉移,立刻召援兵。」教皇一邊有條不紊地發號施令,一邊對雅先生說道:「如果你真的認真研究過顧在東海平定叛亂、在西南抓捕山匪的那幾個經典案例,認真反省過我��跟他在北方交的幾次手,就應該對顧昀有一個粗略的瞭解,當他手上的資源真處於劣勢的時候,他不但不會讓你看出來,還會天衣無縫地將整肅的玄鐵營拉到你面前,讓你一看就嚇破膽子……他們梁人管這個叫『虛則實之,實則虛之』。」 雅先生不以為然,但面上不敢反對,只好順著教皇的話音說:「是,陛下。」 「你看著,這只是個誘餌。」教皇笑道:「我們有點耐心,拖著他的魚鉤跑遠一點,很快就能真正看見他手裡的籌碼。」 就在這時,傳令兵跑來報:「陛下,第一、第二、第三軍艦隊不在港,在出『遠海任務』,您看……」 「遠海任務」是專門去護送接應聖地物資船的。 教皇頭也不回道:「他們應該還沒走遠,立刻調回來,『遠海』沿線很安全,護送那點物資不需要三支艦隊,對付親愛的宿敵必須要有敬意和誠意。」 「是!」 「回航!收攏兩翼!」 「護衛艦隊調整東南方向,注意速度——」 「鷹!暫時撤回來。主艦所有防禦鋼板落下,排水啟動——」 整個西洋艦隊飛快地聚集成了一個緊密的龐然大物,剛出港的物資護衛艦隊飛快地回航,虎視眈眈地盯著面前悍不畏死一般橫沖直撞的大梁海軍,結成了厚實的防衛。每次都是顧昀遛西洋人,這回情況突然變了,變成了西洋人用厚重的防衛遛著大梁前鋒四處尋找下嘴的地方。 兩刻之後,大梁這支瘋狗��樣的前鋒軍終於慢下來了,顯然是已經筋疲力竭。 教皇輕聲說:「雅克,你看。」 他話音沒落,便見大批的接應與補給艦隊從三路而下,大梁的底牌終於藏不住了,在夜色中露出了猙獰的獠牙。雅先生大吃一驚——如果方才真按著自己所說,立刻包圍吃掉梁人前鋒,那缺了三支艦隊的己方兩側立刻會被敵人拉長削弱,輕易就會被埋伏的梁人洞穿撕裂! 「我說過,」教皇略帶責備地看了他一眼,「只有瞭解你的敵人,你才會知道自己真正的機會在哪裡——所有艦隊准備反擊!趁他們沒有『站穩』,給他們當頭一棒!」 他話音剛落,西洋人的炮火便海嘯似的平推了出去,大梁三路主力部隊才一照面就損失慘重,他們甚至沒來得及還擊一炮,最前端的海蛟戰艦就已經被紛紛擊沉。一眼看過去,這一次有效攻擊幾乎消滅了大梁水軍主力部隊近四分之一的有生力量。 西洋水軍艦隊沸騰了,從顧昀坐鎮兩江的那天開始,他們就沒在他手上討到過這麼大的便宜! 然而顧昀本人卻並沒有想像中的憤怒和焦頭爛額。 大梁水軍中一艘不起眼的中型海蛟上,顧昀正好整以暇地看著自己大量的「戰艦」被擊沉,眼皮都沒眨一下地對身側的親衛說道:「你看,我說什麼來著?知己知彼,那老東西打一仗能准備十幾年,大概是很用心研究過我了。」 倘若此時是白天,西洋人大概會更容易發現那些被擊沉的船的特殊之處——那些船都是空的,更像是「海烏賊」的另一種形態。 這還是靈樞院那幫窮酸的餿主意——將前線報廢的戰艦歸攏,然後仿造海烏賊的動力系統,將艦船整個清空,這種空有其表的戰艦非常地輕,用很少一點動力就能讓它自動在水面滑行很遠,雖然沒什麼用,卻是壯聲勢嚇唬人的利器。 顧昀將手中一部分水軍派出,真直接上戰場,必然被洋人看出來生出懷疑,因此乾脆用這種方法虛晃一槍。 「要是他們能被一時的勝利沖昏頭腦就更好了,」顧昀蹺著二郎腿坐在一邊,「散開,記著,咱們今天的任務是拖住敵人。」 親兵舔了舔嘴唇:「大帥,『那邊』能趕上嗎?」 「那不敢說,趕不上就是我的氣數盡了,」顧昀低低地笑了一聲,「注意機動。」
西洋主艦上,雅先生果然大喜過望昏了頭,可惜旁邊有個教皇陛下,他未敢太過忘形。 而且很快,他就發現,這支出師不利的大梁水軍並沒有那麼容易對付,梁人馬失前蹄後,立刻做出調整,顧昀那滾刀肉似的作戰風格弄得西洋人焦頭爛額,將這場本該是以多擊少的殲滅戰打成近乎勢均力敵的情景。 兩軍主力從半夜一直糾纏到了隔日清晨—— 第一縷陽光刺破海面的時候,黑暗中混亂地打了一宿的戰場格局陡然暴露在陽光下。大梁主艦上,親兵急道:「大帥,那邊還沒有消息,我們撤吧,再這麼下去,主艦位置會暴露的,咱們沒有他們那怎麼炸都不沉的大鐵怪,您不能以身犯險!」 顧昀伸手摩挲著自己琉璃鏡的邊框:「稍安勿躁。」 就在這時,教皇突然將手中的千裡眼往雅先生手裡一塞:「那艘吳越號!那肯定是敵軍主艦,顧昀一定在上面,拿下它!」 密集的炮火隨著教皇一聲令下轉移,顧昀所在主艦一時避無可避。 親兵吼道:「大帥!」 千鈞一發間,四五艘短艦在顧昀未曾下令的情況下搶道而出,以自己的艦身攔在主艦前面,隨即爆炸聲平地而起。顧昀的側臉驟然繃緊,這時,一個水兵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大帥,我們頂不住了!」 顧昀微微眯起眼。 「不用慌……後隊變前隊,遛他們一會,」顧昀低聲吩咐道:「從……」 他一句話沒說完,突然,空中傳來一聲鷹嘯,那聲音尖利得宛如警報哨,連顧昀這個半聾都聽見了。顧昀驀地回頭。 那是岸上負責總調度的沈易給他的暗號——另一邊得手了! 親兵愣了一下,隨後一躍而起:「我們的鷹!」 顧昀:「給我千裡眼。」 親兵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大帥,我們……」 「小心!」 「轟」一聲—— 一顆流彈穿過護衛艦縫隙,正打在大梁主艦的尾部,整個海蛟戰艦巨震,煙塵與火花四起。 塵囂中,一片琉璃鏡飛了出去,碎了個干淨。
正月二十四這天,外事團還未抵達前線,李豐已經先在半夜三更被前線加急戰報吵醒。 玄鐵虎符落款——前線大捷! 顧昀這半年來的佈置初見端倪,他不知什麼時候派人南下南洋,暗中策反了一堆被西洋軍佔據的南洋諸島,在西南邊境埋伏了一大部分兵力。 正月二十一日夜,大梁水軍用一部分主力部隊在正面戰場上突襲敵軍,利用敵軍將領謹小慎微之風,牽制住敵軍兵力,同時埋伏在西南邊境的海蛟戰艦團席捲南洋諸島,裡應外合下,全殲洋人盤踞於此的勢力,而後立刻發兵,截了敵軍遠洋補給線,神不知鬼不覺地扼住了對方的脖子! 誰說堂堂大梁水軍打不了遠海戰役? 戰報十分簡潔,只說了結果,詳情與傷亡情況均沒有贅述。這場戰役後,西洋軍狼狽撤退至東瀛海域,各地民兵趁機對地面敵軍發動了襲擊,南半江山炸了個四面開花,是沉寂許久的前線第一道曙光。 李豐竟一躍而起,半夜三更穿衣服要召大朝會——狗屁的外事團,能將洋人打回老家,一個土渣都不給他們帶走。 內侍圍著他團團轉,自祝小腳死後,李豐身邊的人換了好幾個,都不太合心,此時跟在他身邊伺候的也是個老人了,話不多,還算機靈:「恭喜陛下,有顧帥在,收復江南指日可待了!」 李豐「哈哈」一笑,幾乎有些語無倫次道:「朕九泉之下,總算不用擔心難以和列祖列宗交代了!」 腿腳瘸了好久的李豐幾乎腳下生風地往外跑去,走到半路,他被清晨夜風一吹,隆安皇帝發熱的腦子終於冷下來了,滿臉的喜色也黯淡了一點。 是了,此戰大勝,然後呢? 軍機處推行的不少政令都打著「以戰為先」的旗號,各大世家除了每天搬出丹書鐵卷來跟自己以老賣老,就是一直想著要停戰。如果說李豐之前還對戰與和有些猶豫,顧昀這一場勝利則在其中一方加了重重的籌碼,讓李豐心裡的秤偏向一邊。 這些世家門閥心越來越大,連大戰都能干涉。皇帝默默地想道:是何居心? 李豐腳步微頓,沒頭沒腦地對內侍說道:「朕那乳母趙氏有幾年沒進過宮了,你還記得她嗎?」 內侍不明所以,低頭應了一聲:「聽說趙夫人現如今膝下只有一個女兒,還在宮裡當差,認了方三公子當義子,前一陣子頻繁遞牌子,想必是來求情的。」 李豐「唔」了一聲,半垂著眼睛:「王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當年魏王照樣下獄,也沒見誰站出來說句公道話,怎麼這些人家的兒子倒是一個比一個金貴了?」 內侍從中聽出了一點殺意,小心翼翼地看了李豐一眼,一時沒敢吭聲。李豐一腦門熱汗被冷風吹了下去,他摀住胸口,低低地咳嗽了幾下,內侍忙將一張狐裘披在他身上。 太子七歲看老,人還算聰明,但是性格太過溫順柔弱,不太像自己,反而更像元和先帝,元和年間是什麼樣的光景?李豐現在依然記得——先帝總覺得自己的帝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仰仗過這個,又仰仗過那個,連軍權未能控在手裡,哪怕顧家只剩個半大孩子,他卻依然任憑那要命的玄鐵虎符流傳在外,雞毛大的一點事都要問這個那個的意見,動輒懷柔講感情,養了一大幫國之蛀蟲,幾乎將武帝留下來的殷實家底敗了個干淨。 李豐花了十年,依然沒能收拾完先帝留下來的爛攤子。他這兩年越發覺得自己力不從心了,不想讓兒子陷入自己父親當年的窘境。 可是眼下這個狀況,他又該相信誰呢? 雁王嗎? 雁王「不娶妻」、「不生子」、「願為商鞅殉國祚」之類的話都是他自己說的,天下比這好聽的話還有好多,那些亂臣賊子證據確鑿的時候都還在痛哭流涕著說自己一身苦衷為國為民,李豐固然一時能被雁王打動,可漫長的時間總能讓他冷靜下來。 李豐眼下護著長庚,是因為他也看到了改革的價值,雁王有一點說得對,制度與規則才是最重要的,無論雁王想改成什麼樣,這個千瘡百孔的社稷確實是在向好發展的,李豐希望借雁王的手,將前朝沉屙徹底清除干淨,將來給太子留下一個清明人世。然而同時,他也絕不可能將柔弱的兒子交到這個殺伐決斷的弟弟手裡,倘若他有一天要追隨先帝而去,那他要料理的第一個人是雁王,第二個就是顧昀。 「不去了,回宮,明天早晨再召,等天亮,你讓太子過來一趟。」李豐忽然沒頭沒腦地吩咐道。 內侍莫名其妙,不知道方才還在說趙氏的事,怎麼皇上沉默了一會又扯到了太子身上。 「還有,」李豐又道:「我帶回來的那封摺子呢?拿來我看看。」 那奏摺是徐令寫的,關於改革國子學的一個章程,想法不太成熟,甚至有點稚嫩,不過沒關系,可以丟給軍機處去協調完善,滿朝都在鬧著要殺人砍頭嚴懲科舉舞弊,也只有那麼幾個書生還能想起往後的事。 如果可以,李豐也像個尋常父親一樣,希望能給年幼的兒子多幾年庇護,盡可以讓他在後宮玩草蟲子,可是誰知道這個風雲際會的時代馬上還會發生什麼事呢?
第二天清晨,兩江前線大捷的消息當頭砸來,各方勢力都還沒來得及對這突如其來的結果做出反應。李豐第一次立場明確地在大朝會上強硬推行了兩條新政。 第一,同意軍機處廢除烽火票,修改鑄幣政策。後世稱之為「隆安新政」。 第二,原則上同意兩院徐令等人聯名要求改革國子學的章程,其中不完善處,令軍機處牽頭,著禮部國子監與兩院協同修訂。 同時,李豐在大殿上將江充與靈樞院一起拎出來斥責了一頓,要求立刻加速九省舞弊案的調查進度,所有涉案之人不論出身,一概嚴懲不貸,並責令靈樞院馬上擬章程將京城到江南的蒸汽鐵軌線打開,絕不能給西洋人喘息的餘地,不能浪費這次勝利,他們必須一鼓作氣地贏下去。 而臨下朝的時候,李豐宣佈了自己最後的決定——十一歲的太子即將臨朝聽政。 這是態度曖昧的隆安皇帝前所未有地在大朝會上表達自己破舊立新的立場,事先並未與任何人透露過半個字,不光是方欽一黨,就連軍機處眾人也是十二分莫名。 江充隱晦地看了雁王一眼,心道:吾皇吃錯藥了嗎? 長庚臉上毫無異色,只是不咸不淡地拍了個馬屁。他雖然玩弄權術,卻天生自帶一股化外之人的仙氣,連拍馬屁的姿勢都顯得十分寵辱不驚,全然是跟李豐串通一致的模樣。 當時便有人臉色變了。 李豐心裡有數,知道雁王有意借自己的勢,滿朝文武在各懷鬼胎,然而這並不要緊,他可以給雁王搭台階,也可以給任何一個人搭台階。這回,李豐用兩道政令便將軍機處推到了風口浪尖處,就想看看,那些拿先帝丹書鐵卷說事的,奈不奈何得了這位半路出家,一輩子就叫過一聲「父皇」的雁王。
這日京華又注定是個不眠夜。 軍機處裡,江充對長庚悄聲道:「王爺,怎麼辦,咱們按著原計劃來嗎?」 長庚毫不猶豫道:「趁熱打鐵。」 江充深深地看了長庚一眼,又問道:「王爺,倘若逼得太緊,他們狗急跳牆了怎麼辦?」 長庚轉頭看向他,意味深長道:「我怕的是他們不跳,寒石兄,你知道我這輩子學過的最有用的一句話是什麼嗎?」 江充憑空聽出了一點心驚肉跳的味道。 長庚道:「臨到陣前,誰不想死誰先死。」 長庚離開軍機處回家的路上,剛好碰上了方欽的車駕,他便對霍鄲吩咐道:「讓方大人先過去吧。」 霍鄲應了一聲,過了一會,又跑回來回報道:「王爺,方大人說他不敢失禮,已經將路讓開了。」 長庚挑開車簾,彬彬有禮地沖方欽拱拱手,兩人一團和氣地擦肩而過,好像並沒有要你死我活過。 長庚靠在馬車上,心想倘若自己與方欽易地而處,好歹會忍過這一時風頭,等到朝中新貴們迅雷不及掩耳地佔領交通財政,在他們根基不穩又擴張過快的時候推上一把,到時候悶不做聲地等著李豐出手就對了——這滿朝蛛網似的王公貴族,到處都是故事,到處都有勢力,倘若肯徐徐圖之,等到戰後,有的是復辟舊制的機會。 長庚還知道以方欽的穩妥,心裡肯定也是這麼想的。所以他哪怕拽著大家一起走鋼絲,也絕不能讓方欽心平氣和地等到這個機會。 方欽一直目送著雁王車駕走遠,才吩咐家人繼續走,週遭暮色四合,黃昏緩緩滑入漫漫長夜,他似乎隱約看見了那脈絡一般的大勢,滔滔逝水似的從他面前奔流而過。然而他無力阻攔,他腳下踩著的萬裡長堤是沙礫堆成的,看似威武雄壯,實際無從借力,無邊世情在與他相悖。 回到方府,府上照例已經有客人在等,方大學士顧不上修仙求道,在前廳親自接待。方欽一進門,眾人都站起來,神色各異地看著他。 方欽心裡又有種不祥的預感:「爹,怎麼了?」 方大學士面沉似水地說道:「你義妹今日在宮裡沖撞中宮獲罪,剛剛被禁足,不准親人探看。」 方老夫人與皇上乳母趙氏關系很好,開玩笑似的讓方欽的三弟認了趙氏做義母,這裡頭本來沒有方欽什麼事,只是為表親近客氣,在外人面前,他也稱呼趙氏那在宮裡當值的女兒為「義妹」。 方欽愕然道:「為什麼?」 「為什麼?」方大學士緩緩說道:「想當年,今上待顧昀以『叔』相稱,自幼情分甚篤,也不過一言不和,便將其下獄,何況我輩——今上刻薄寡恩,無情無義,實在讓人心寒。」 方欽心思急轉,立刻轉頭對家人吩咐道:「讓人馬上傳個信給趙國公,讓他別再耍這種幼稚的幺蛾子,見好就收。」 他此言一出,場中嘩然,頓時有人站出來異議道:「方大人,你怎麼又胳膊肘往外拐?」 方欽沒理會旁人,只盯著方大學士道:「爹,您還看不出來嗎?皇上不是先帝,萬事只能順著他來,你若是讓他感覺到自己受到逼迫,必然會遭到他的反彈,咱們是要鏟除雁王一黨,和皇上叫板有什麼用?」 不等方大學士開口,方欽便又接著疾言厲色道:「我也很想保住三弟,可是再要這麼下去,那折進去的就不是一個三弟了,在座都是自己人,我說句不好聽的,你們真當趙國公自己屁股就擦乾淨了嗎?若是讓雁王抓到了借題發揮的把柄,到時候咱們只能更被動!區區一條鐵軌線,你不讓它修,除了給李旻添點堵之外,還有實質作用嗎?顧昀照樣說動兵就動兵,讓你外事團都來不及到前線!你們還能怎樣?乾脆截斷前線補給,賣國嗎?」 他心裡不痛快很久了,一股腦地吼出來,連親爹的面子也沒給,在場安靜了片刻,隨後一人說道:「那方大人難道就打算嚥下這口氣?」 方欽:「……」 他發現自己和這些人簡直無從溝通,特別是方大學士重新出山之���。 想必什麼東西氣數將盡,並不是源於外界的疾風驟雨。方欽環視左右,無話可說地冷笑了一聲,拂袖而去。 方大學士垂目端坐,伸手捋鬍須道:「犬子無狀,讓諸位見笑了。」 旁邊有一位老得快要睜不開眼的公卿低聲道:「二公子才華橫溢,只是到底年輕氣盛了些。」 以方欽的年紀,著實不能稱之為「年輕氣盛」了,方大學士卻意味深長地搖搖頭:「確實,武帝在位時,他年紀還小,沒經歷過那些事,少了些歷練。我看有些東西還是別讓小輩人知道了,省得他們瞻前顧後。當年將先帝推上皇位的老兄弟們還在這裡,回去攢一攢各家兒孫,或許還有能成事的力氣……不過我那不孝子說的也對,讓趙國公最近將他那些小兒科的手段收斂收斂,一擊不能必殺,費那力氣做什麼?還不夠讓人看笑話的。」 然而雁王沒有給趙國公收斂的機會。 第二天,靈樞院上摺子,宣稱蒸汽車已經經過了嚴密試驗,萬事俱備,言辭懇切地請隆安皇帝親眼去看。李豐欣然帶著太子前往,還親自坐了一段路,結果回宮以後還沒等新鮮興奮勁過去,便又收到了江北姚鎮催鐵軌線的摺子,這成功地將隆安皇帝心裡的焦躁堆了起來。 堆到晚間,御史台送來了點燃皇上怒火的最後一根草——御史台參趙國公御下無方,縱容家眷侵吞,低價掠奪農人田地等數條罪狀。 連袂負責蒸汽鐵軌線的運河辦和靈樞院忙跟著起鬨架秧子,大量刻意推波助瀾的人士緊隨其後,迅速引爆了態勢,雁王幾年經營起來的勢力露出了冰山一角,自武帝末年開始便緩緩擁塞的上升管道被他活生生地撬開了一個角。緊接著,各地非法佔地的舉報有預謀一般地接連曝出,最後牽連出了大梁由來已久的非法佔地問題。 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站出來,要求全境清查——當然,這荒謬的提議被李豐駁回了,李豐就算再想給世家下馬威,也得徐徐圖之逐步瓦解,他一次還沒有這麼大的胃口。 可是趙國公這只出頭的傻鳥是跑不掉的,沒幾天就給抓了起來,之後又牽連出了一大堆狗仗人勢的門人子弟,押解抄家的時候圍觀者甚至爬上了牆頭翹首張望,望南樓的說書人兩天就編完了一套新書,擁躉甚眾。 太子剛開始聽朝,就遇見了這麼大一樁案子,小少年好生長了一番見識,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快下朝的時候,一直不怎麼表態的雁王忽然親切地問他道:「太子殿下怎麼看?」 小太子被李豐保護得很好,天真爛漫,也沒那麼多心眼,曾經奉李豐之命「請教」過他四皇叔,聽長庚問起,便不假思索地將人家教他的話脫口而出:「韓非有言,『君無術則蔽於上,臣無法則亂於下』,國之安定托於法,人有賢愚忠奸,事有是非曲直,倘若法度不明,必使黨群橫行、小人橫行,那……當政者豈不是就管不過來了嗎?」 他那童音奶氣未消,像個課堂上被拎起來答師父問的學童,說完,還滿懷期待地看了看長庚。 長庚笑而不語,李豐則板著臉喝斥了他一句:「照本宣科地顯擺什麼,回去好好用功,不可懈怠。」 太子沒敢吭聲,只好耷拉著腦袋應了,可他這童言童語卻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以己度人的人,就算看見個半大不小的孩子,也會覺得此人同自己一樣滿腹心機,句句藏鋒。 當天晚上,十一歲的太子這番話就從深宮中不脛而走,方大學士瞞著方欽,將一干擁立過先帝的老豺狼召集到了一起,把太子的每一顆唾沫星子都扒拉出來分析了一遍,明白了李豐的意思。 「三代了,」方大學士冷笑道:「天恩難及,諸位想必也看出來了,皇上讓太子聽政,是鐵了心想要我們這些老東西的命。」 另一人道:「那時要不是王國舅攪局,咱們謀劃得當,指不定雁王現在已經因為混淆皇室血統被褫奪王位,發配到窮鄉僻壤之地了,什麼地方爬出來的野種也敢騎在咱們頭上耀武揚威,方兄,當斷不斷,可必受其亂啊。」 方大學士的臉頰繃出了一道鋒利的痕跡,他緩緩地環視週遭,低聲道:「諸位不妨將心裡話都寫在手裡。」 多年前,這一群野心勃勃的陰謀家曾經湊在一起,亮出各自的手心,手心裡寫的是元和先帝的名字,此時,他們已經日薄西山,老的老,死的死,重新湊在一起,攤開各自老朽的手心—— 「清君側。」 「清君側。」 「清君側,皇長子無母。」 ……
「當年肅王路上佯裝生病,是老朽事先獲悉他想暗中進京的打算,請了長公主令,讓北大營攔截,以『謀反』之名將其拿下,推先帝上位,成就了一番成王敗寇。」方大學士幾不可聞地低聲道:「如今京城中這個情況諸位也看見了,如何先下手為強,何人可用,想必今日前來,諸公都是有章程的。」 方大學士並非腦子一熱,他知道,這一回沒有顧家人站在他們這邊,想調動北大營是不可能的。而自從上一次御林軍劉崇山作亂,御林軍的編制也已經做出了很大的調整,凡百戶以上,必須經過嚴格核查,確認家世清白,軍功貨真價實,杜絕了一些人鑽空子,同時分兩部雙向管理,彼此間互相牽制、互不干涉,嚴防禦林軍中有人一手遮天,犯上作亂。 但凡事有利就有弊,大梁世家分文武,武將也有公侯門第,然而大多都衰落了,否則元和年間不會無人可用到讓顧昀一個半大孩子領兵。這些靠祖蔭而生的名將之後,倘若文不成武不就,就會像劉崇山一樣通過後門進御林軍,熬年頭混幾年資歷,再找個由頭能捏一筆軍功,平步青雲。多年磨合,這些少爺兵和真正的將士之間已經形成了某種特別的生態,雙方互相給面子,既能保證戰鬥力,也兼顧了關系和面子。 可惜,這個平衡自御林軍嘩變後,被李豐破壞了。 上位者激憤之下的一道律令或許自以為清明,當時也沒人提醒正在氣頭上的李豐,由著他堵死了京城少爺們的陞官夢。哪家的少爺不是嬌生慣養?誰能甘心一輩子當個小小的軍戶? 得罪少爺不可怕,重要的是,大梁朝早年重武輕文,祖宗留下來一個特權——軍功封爵者可養家將,保留一部分武裝,並蔭庇後世,危難時可以作為國度最後一道戰力,劉崇山呂常等人叛亂時,方欽就是用這批戰力牽制住了叛軍,拖到了北大營趕到。 方大學士環顧四下,說道:「顧昀增兵西南,同時又在東海大動干戈,手中可用之人捉襟見肘,眼下,他的人全在四境鎮守,北大營又非傳召不得入內,李旻乃是沽名釣譽之徒,身邊不喜人多,走到哪身邊都不過是跟著一兩個老東西,聽說他騎射功夫不錯,可也不過就是在城樓上耍過幾次花拳繡腿,諒他也碾不了幾顆釘,想除掉他不難——只是不知諸位是想要『暗清』,還是『明清』?」 旁邊有人問道:「敢問方公,何為暗,何為明?」 才滿半朝的大學士面不改色道:「若要暗,只需請上死士二三十人,趁夜埋伏在李旻下朝途中,截而殺之,淹沒證據,等此時風平浪靜、不了了之,皇上也沒辦法。若要來明的……那就須得讓皇上知道,誰是忠臣良將,他的江山社稷是誰保下的,亂臣賊子是如何被拿下的——還有儲君何人可擔。」 「這……方公,明著來只怕不容易。」開口說話的是當年京城三侯爵之一的平寧侯之子,老侯爺早已去世,此人大腹便便,走路都很吃力,一年不見得出幾次門,全然不像名將之後,腦筋卻意外地清楚,此時侃侃道:「且不說動手的時候該如何避開御林軍與禁衛,就說萬一得手,以皇上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脾氣,他不會追究到底嗎?北大營的刺頭確實死干淨了,現在老老實實地非傳召不得入內,那麼倘若皇上一怒之下真的傳召呢?就說他們離得遠,那麼宮中禁衛與宮外御林呢?劉崇山呂常一黨嘩變之事至今風波未過,恐怕沒那麼容易。」 「宮中可不是什麼場合都有禁衛的,御林軍更不是什麼地方都進得去,今年兩江前線有捷報,我聽說禮部的馬屁精們已經上摺子了,請皇上祭天祭祖,大肆操辦一番,說是要提振士氣、祈求國運,這裡頭可鑽的空子很多,」方大學士輕描淡寫道:「至於皇上事後發作……」 他說到這裡,話音頓了頓,嘿嘿一笑,狹長微垂的眼皮抬起來:「那就只好讓他『發作不起來』了……怎麼,諸公真當沒有了李旻,皇上就會輕易放過咱們?太子今日早朝上說的話諸位也都聽見了,那太子一個小小孩童,懂什麼國家大事,那些話都是誰教他的?才十一歲,他就滿口『法不容情』『去朋滅黨』,當廷指桑罵槐,就差指著我們的鼻子說我輩皆小人了,諸位當斷不斷,難不成要等著日後太子登基,賜一丈白綾麼?」 此言說得不隱晦,可謂離經叛道,驚世駭俗。 方大學士不愧是將元和先帝托上台的老臣,膽大包天,不動則已,出山就要做一票大的,直言「皇帝不干就干皇帝」、「太子不聽話,那就換他那沒了娘的大哥來當傀儡」。 平寧侯瞠目結舌良久,有點結巴地提出了另一個要命的問題:「那……顧昀豈會善罷甘休?」 「外事團尚在路上,都已經安排好了,」方大學士低低地笑了一聲,「前線、虎視眈眈的番邦賊寇、使團——怎麼,這麼天時地利,諸位難道想不起二十年前發生過什麼?」
一場風暴正在中心醞釀,風暴口上的雁王卻還似乎毫無知覺,他依然每天按點點卯,不遺餘力地推行他的新政,還剛剛愉快地收到了一封來自顧昀的書信。 這封信顧昀直接寄到了家裡,是封徹頭徹尾的家書,霍鄲遞給他的時候,長庚那雙突然亮起來的眼睛鬧得霍統領起了一張大紅臉。 「他還長出三頭六臂不成了嗎?」長庚一邊將那信封抬起來對准光,小心翼翼地隔著信封觀察裡面的內容,一邊半真半假地對霍鄲埋怨道:「一邊對付著洋人,一邊還有這種閒情逸致,說他什麼好。」 侯府從未有過傳統意義上的「女主人」,霍伯這個貼身護衛隱約知道點什麼,然而至今也難以適應,特別沒法和這位身份特殊的「另一個主人」討論自家大帥家信。聽著雁王這話,他感覺自己的角色從家將統領變成了一個碎嘴嬤嬤,只好十分羞赧地戳在一邊,充當一根臉紅脖子粗的門柱。 開戰以來,顧昀還是第一次給長庚寄這麼厚一封家信,長庚一時有點捨不得拆,將那信封拿在手裡反復摩挲,湊在鼻尖輕輕地嗅了一圈,彷彿能從中聞出一點遠方那人的味道來,一臉沉迷。 霍鄲臉上的血快從毛孔裡滲出來了,結巴道:「王、王爺,您……您幹什麼呢?」 長庚掃了他一眼,好像覺得霍鄲面紅耳赤的樣子特別好玩,便故意逗他道:「昨天做夢還夢見了我義父,半夜一醒過來愣是睡不著了,可算是知道了一回什麼叫『輾轉反側』,結果今天就收到他的信,你說巧不巧?」 霍鄲:「……」 「我義父」仨字讓他打了個寒顫,霍鄲痛心疾首地想道:小侯爺這辦的都是什麼事?怎麼越大越不像話了!這是要將九泉之下的老帥和公主氣活過來啊! 長庚偷偷笑了一下,正要拿小刀劃開信封,突然,一隻臨淵木鳥闖了進來——那日劉仲前來投誠,長庚沒有十分相信他,派了一明一暗兩個臨淵閣之人隨行兩江,明面上的假扮劉家小廝,聯系劉仲和京城,暗地裡的是位高手,尾隨使節團探查種種異動,隨時傳信京城。 長庚忙將顧昀那封私信收進懷中,先拆看了木鳥。 片刻後,他冷笑一聲——有些人想得還挺周全。
江北。 一隻木鳥尚未飛入帥帳中,便被親衛一手捉了下來,他將這小東西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擺弄了好幾遍,沒擺弄出什麼名堂來,就在他如臨大敵地想拿去請軍中靈樞看看時,旁邊忽然有人低聲道:「給我吧。」 親衛抬頭一看,只見沈易從外面走進來,忙將那木鳥雙手奉上。沈易接過來摸了一把呆呆的鳥頭,親衛一愣,覺得自己好像聽見沈將軍嘆了口氣。 木鳥是被鐘蟬將軍留下的磁石引來的,沈易輕手輕腳地捏著它走進帳中,帳中光線晦暗,幾個軍醫悄無聲息地進進出出,一股嗆人的藥味撲鼻而來,當中還夾雜著一點洗不清的血腥味。 姚鎮正站在一邊,轉頭望向沈易,神色凝重。 那天水戰中為了拖延時間,顧昀所在主艦被敵軍擊中,主艦當場解體,金匣子在水面上炸成了一朵煙花,所幸顧昀雖然又聾又瞎,但反應很快,感覺不對之後第一時間命人棄船跳海。由於跳得及時,鷹甲將他從水裡撈出來的時候,好歹人還沒烤熟。 西洋軍遠洋補給線被截斷,內江上游又早被顧昀在西南增的兵控制住,兩條補給線全斷,無奈之下,敵軍只好退走東瀛水域。 倘若不是主帥重傷,這一戰絕對是能載入史冊的完美大捷。 顧昀這回事先將戰報、家信等一干道具全都准備得妥妥當當,他受傷的事把外人內人一起瞞了,即便在兩江大營中,消息也壓得死死的,除了幾個高層將領、親衛、軍醫,與將他撈回來的幾個鷹之外,一概一無所知。 可想而知這回沈易跟姚鎮擔的壓力有多大。 沈易:「怎麼樣?」 「來得正好,人醒著,」姚鎮低聲道:「顧帥將你調來實在太有先見之明了,季平兄,要不是你在這,我大概覺得天都要塌了。」 沈易苦笑道:「哪裡,一回生二回熟……你先歇著,我跟他說兩句話。」 姚鎮點頭,揮手帶著軍醫們撤開,沈易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托起顧昀無力地垂在床邊的手心。床帳一放下來,帥帳中人來人往進進出出,顧昀一概全無察覺,直到這時,感覺到手中這只爪子上有割風刃磨出來的厚繭,他才知道來人是沈易。 顧昀周身的骨肉沒幾處是好的,身上夾滿了鋼板,整個人被固定著無力扭頭,昏睡一會被疼醒一會,才一睜眼,額角的冷汗就開始往下淌,眼睛哪怕睜開也對不准焦距,軍醫說人在巨震中本就容易傷到耳目,他還不止一次給自己雪上加霜,現在眼睛睜開只能微微感光,別說琉璃鏡,就算架一隻千裡眼大概也無濟於事了。 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好。顧昀心裡默默地想道:以後不會真看不見了吧? 沈易一看他那茫然的目光鼻子就一酸,在顧昀手心上寫道:「臨淵閣有信。」 顧昀眨了一下眼。 沈易將木鳥拆開,准備寫給他,誰知一眼掃過字條上的內容,他自己臉色先是一緊。顧昀等了半晌不見他吭聲,手指疑惑地在沈易手背上敲了敲。 沈易是個好脾氣的人,除了跟顧昀打鬧時會半真半假地咆哮幾句,極少動真火,此時他定定地坐在床邊,捏著木鳥的手突然發起抖來,胸口劇烈起伏了幾次,「咔噠」一聲,木鳥被他活生生地掰下了鳥頭。 這算什麼?沈易心道:這算什麼!我們出生入死為了誰,鞠躬盡瘁又為了誰?這他娘的有意義嗎? 顧昀唯恐再節外生枝,顧不上琢磨自己的瞎眼,勉力開口道:「怎……咳……」 他喉嚨上有一道被彈片刮出的傷口,險些傷及大脈,與之前的舊傷疤幾乎重疊在了一起,雖不至於變成個瞭然,說話卻十分很吃力,像個破風箱。破風箱問道:「朝中還是要堅持議和?」 沈易眼睛裡都是紅血絲,在顧昀手中寫道:「臨淵閣派了專人監視外事團,發現他們中有人在和西洋使者暗通款曲,有一批身份來歷不明的人混入了外事團。」 顧昀頓時鬆了口氣,難耐地動了動被夾在那的脖子:「我還當什麼……外事團的名單不是已經送來了嗎?沒有突然加人的道理,要真那樣,大可以將他們攔在駐地之外,不要緊。」 沈易道:「因為這場仗,外事團本來沒有理由再來前線,他們在彭城待命,向朝廷請旨,李豐說原路無功而返也不好,便令其在彭城稍作休整,等朝廷犒軍物資撥出,要一同送到兩江前線,算作……」 顧昀微微挑起一邊的長眉,沈易艱難地停頓了一下,在他掌中一筆一劃地寫道:「犒軍。」 這兩個字對於玄鐵營所有舊部來說都太敏感了,顧昀明顯抽動了一下,隨即又被身上的鋼板強行綁回原位,冷汗當時就順著鬢角流下來了。 沈易慌忙按住他:「子熹!」 這樣一折騰,顧昀胸口處的繃帶明顯地滲出血來,血的味道沖破了重重藥氣,濃墨重彩地散在空中,這讓他的臉色越發慘白。 沈易有種他整個人都在緩緩蒸發的錯覺。 而他竟還不肯老老實實地暈過去。 竟還要對內對外都強撐出一個遊刃有餘的假象來。 一個人捨生忘死,在其生前身後,徒勞所得的,又能有什麼呢? 縱有千秋功名垂青史,來日也不過就是塊牌位。 後世的王公貴族想起來,便拿出來編排兩個閒來無事的典故,或還要故意貶斥幾句,以顯示自己見識廣博、與眾不同。市井百姓想起來,則多半喜歡編一些捕風捉影的軼事緋聞,將他在倉皇一生中與一個個莫名其妙的紅袖編排在一起,私奔個百八十次,豔福都在死後。 沈易含憤道:「我馬上給陳姑娘寫信,我我……我陪你辭官回家,你乾脆把殿下一起拐走,願意養傷養傷,願意治病治病,管他什麼李家張家的!我……」 顧昀嘆了口氣,輕輕地攥住了他的手。 沈易氣息亂得一下說不出話來了,在顧昀看不見的地方做出了預備嚎啕大哭的表情,卻不敢顫抖抽噎太過被顧昀察覺,哭得大氣也不敢出,默默地用嘴吸氣,眼淚還要用自己的鋼甲接著。 顧昀卻依然感覺到了,只是沒有揭穿,伸手拍拍他輕聲道:「不算什麼大事,不必炸毛……長庚有消息嗎?」 「有。」沈易哆哆嗦嗦地寫道:「殿下說,讓你不必顧忌別的,倘若有歹人意圖作亂,由著性子殺了就是,京城就算天塌了,他也撐得住。」 顧昀有氣無力地笑了一下。 失血會讓人腦子不清楚,他得花上幾倍的精力、全力以赴才能集中精神把這裡面的事琢磨清楚:「我說怎麼這邊……仗還沒打完,就有人想先料理我……咳咳,果然是京城變天,有人狗急跳牆,我們跟洋人之間勢必還有一戰,眼下我走不開,幫不上他太多……你把外事團放進來,然後立刻扣住,嚴加看管,切斷他們跟京城的聯系,西洋人倘若在其中也……咳咳……扮演了一個什麼角色……不如將計就計……」 沈易不吱聲。 顧昀:「……季平?」 沈易忽然問道:「你覺得值嗎?」 顧均一愣。 沈易的目光飛快地從他胸口的血跡掠過,貼近顧昀的耳朵,一字一頓地將自己的話送進那聾子的耳朵:「你心裡想的是我們和洋人之間勢必還有一戰,別人想的是怎麼將你這大將軍拉下馬,你覺得值嗎?」 顧昀心裡當然不可能是全無芥蒂的,可惜無奈身邊有這麼個愛炸毛的沈易,兩人相處,不管各自本來是怎麼想的,湊在一起,總要有一個負責炸毛,有一個負責冷靜,沈易搶先佔了前者的角色,顧昀只好心態平和地充當後者。 顧昀輕聲道:「你花五兩銀子給陳姑娘買的那破步搖,難道就很值,不還是當冤大頭買了?」 沈易怒道:「我對我喜歡的女人犯賤,應當應分,我不丟人,你又給誰當這個賤人?」 顧昀慢吞吞地回道:「果然久病床前無孝子,你這不孝的東西,都學會罵人了。」 沈易:「……」 顧昀戎馬倥傯的半生中,心裡升起過多少次走人的念頭,沈易心裡就升起過多少次「再也不管這混帳了」的念頭。他一把甩開顧昀的手,轉身就要走,心道:你愛死不死。 顧昀:「季平!」 他的手在空中漫無目的地抓了一把,抓了個空,手指被繃帶和傷藥綁得近乎畸形,五指都合不攏,蒼白的皮膚上佈滿傷痕,從死氣沉沉的繃帶下露出來,一下就把沈易抓的心裡好生難受,頓時沒了態度。 沈易:「別亂動!」 顧昀輕聲道:「這兩天……東瀛肯定有使者暗中找我們接洽,重澤畢竟是文官,得靠你……」 沈易心酸壞了:「行了,別說了,我知道。」 顧昀被他打斷話音,也不生氣,不知想起了什麼,忽然自己笑了起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喘了一會,他對沈易道:「固守一家一國,成一世名將,百年後老百姓會給你封神官立祠的,吃香火為生多好。」 沈易嘲諷道:「封你個什麼?反正門神已經有了,難不成窗戶神?床神?」 「都一樣,」顧昀低笑道:「反正他們不管拜……拜哪個廟,求的都差不多……呃,陞官發財,如意姻緣……還有娃。」 沈易一聽,好,這不就是「騙子」、「媒婆」和「送子觀音」嗎? 他心裡頓時更加悲憤了,一點也不想跟這種人為伍。 顧昀氣如游絲道:「沈大仙,把床頭盒裡的笛子給我。」 沈易嘆了口氣,將他珍藏在帥帳枕邊的一個小盒子取了出來,裡面有一把光華內斂的白玉笛,一疊厚厚的,不知是什麼的海紋紙,還有幾柄刻著不同人名的割風刃。這小小一個盒子裡,好像裝了顧昀所有的情和義。 我不會死的。顧昀指尖抓著冰涼的玉笛,心裡堅定地想道:他們沒把我當場炸死,我就不會死,長庚的烏爾骨還沒有解,京裡還有那麼多人想找他的麻煩,我豈能…… 豈能什麼?他沒來得及想,便再一次陷入了精疲力盡的昏迷。
千裡之外,夜半三更,方府。 方欽面沉似水地坐在屋裡,沉默良久,緩緩地抬起頭,問道:「當真?你親耳聽見?」 跪在他面前的小廝難以抑制地發著抖,飛快地點點頭。 這一輩的方家當家人忽然笑起來,片刻後,他一隻手摀住了臉,雙肩聳動,不知是哭是笑。方欽曾設計呂常走上過這條路,曾想過雁王野心勃勃,或許有一天會走上這條路,萬萬沒料到,先一步上路的居然是自己的親爹。 每個文人年幼第一次讀到橫渠先生「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四句時,都曾動過心頭血,想自己有一天成就一世無雙國士,能力扛江山萬萬年。然而這一點心頭血,總會叫功名利祿磨去一點,光陰蹉跎磨去一點,世道叵測再磨去一點,磨來磨去,一輩子就落入了「窠臼」中…… 古往今來,高才能人何其多,而真國士有幾人? 當天夜裡,方欽在自己的書房裡枯坐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他吩咐家中心腹,暗中將自己的妻兒送走了。四更天第一聲雞鳴響起的時候,方欽以為自己會沖出去,把雁王拖起來,將這一場即將來臨的預謀叛亂一五一十地告知。可惜這個過程在他腦子裡想像了成百上千次,終於沒有成行。 忠孝難兩全,方欽心知自己注定做不成國士,只好從一而終。
五天後,一個曖昧不明的小道消息飛入京城,傳入大小野心家們的耳朵裡——改成前往犒軍的外事團抵達江北大營後沒幾天,江北大營突然不明原因地全面封閉起來。 方家接到的消息則更加詳細一些,方大學士接到了自己學生的一張字條,上面只簡單地寫了倆字「事成」。 至此,方大學士長長地出了口氣,顯然自己都沒料到會這麼順利,虎視眈眈的西洋人到底幫了他這樣一個大忙,他心裡充滿了不可名狀的興奮,因為「半壁江山」已成,雄圖霸業眼看可圖了。 與此同時,祭天事宜果然由禮部提出,方欽帶頭附和,連雁王黨都沒在這種場合下出來找不痛快,統一一致地贊同了這難得的鋪張。 元和先帝時不常就要封祭一回,隆安年間才逐漸收斂節儉起來,因此流程都是現成的,禮部為了確保馬屁不拍到馬腿上,早就開始暗中籌備,皇上一批准,立刻有條不紊地運轉起來,及至當天,西北使者紛紛上禮,九門上煙火漫天,金吾不禁,鐘鼓齊鳴,熱鬧得不行。 皇上要出宮祭天,跟列祖列宗交代自己這一年的功績,這回李豐長了記性,身邊緊隨著十三禁衛,不靠譜的文武百官一個都沒帶,只領著個太子,壇下雁王領軍機處率百官隨行。 祭天地、拜祖宗,一堆事井井有條,再沒出現什麼幺蛾子,李豐心裡總算是鬆了口氣,將上一次留下的陰影蓋過去了,下令回宮。 皇上步輦起駕回宮,皇城外御林軍與禁衛交接,就在這時生了變。 不知是誰突然大吼一聲:「有刺客!」 話音未落,幾根東瀛的迴旋鏢破空而來,徑自穿過百官人群,擦著一位翰林的袖子寒光凜凜地打了一排,那位老翰林一聲沒吭,兩眼一翻就暈了過去,內外兩隊護衛軍同時反應過來,有人喊「護駕」,有人喊「捉拿刺客」。 誰知突然一個御林軍暴起,一刀斬向太子,長庚離太子最近,驀地上前一步,一把抓起太子的腰帶,險險地把人拖回來。 混亂中有人叫道:「御林軍反了!」 執行主護衛任務的御林軍統領正在莫名其妙,脫口道:「放屁!」 這時,有人穿著禁衛的衣服,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弩來,對著李豐的步輦就打了過去,李豐險些從步輦上滾下來,那位御林軍統領心道:禁衛謀反,還妄圖讓我們背黑鍋,豈有此理! 「禁衛軍中有叛徒,刺殺皇上,拿下!」 御林軍改成兩部並行後,為互相挾制,雙方本就素無溝通,又是競爭關系,一方執行主護衛,一方協同監督,協同的當然吃虧,一路得隨著走,干的活都一樣,卻不能在皇上面前露臉,心裡如何能服? 主護衛認為禁衛軍中藏了刺客,協同護衛隊認為主護衛隊意圖不軌,禁衛認為御林軍嘩變,在有心人的刻意挑撥,三方頓時陷入混亂。而朝中所有拿得起來的將軍幾乎全被顧昀調到各地駐軍了,眼下滯留京城的除了窩囊廢就是不懷好意的陰謀家,在場頓時一片雞飛狗跳。 方欽等人看準時機,故意狼狽不堪地沖到李豐面前,一擁而上道:「此地危險,請皇上速速離開。」 一群眼生的護衛隨之而來,方欽:「皇上請下步輦!臣等誓死護衛皇上。」 慌亂中李豐也沒注意許多細節,一把抓住方欽的胳膊:「太子呢?」 方欽沖一邊的侍衛使了個眼色,對李豐道:「太子身邊有人保護,方才臣看見雁王也在那邊,怕是一時沖散了,您先走,臣立刻遣人去尋。」 李豐怒道:「傳北大營!無法無天的東西……」 方欽應了,第一時間指派自己的人裝模作樣地跑出去「傳令」。這也是他們早想好的,不能讓禁衛反應過來,要早早把皇帝隔離出去,切斷他和禁衛與北大營的聯系。方欽連哄帶騙地催促著李豐,身邊的人都換上禁衛的衣服,此時一擁而上,李豐一時也沒注意,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而這個時候,前線也發生了異動。
教皇接到混入外事團的己方內奸消息,大梁發生政變,大梁帝都派往駐地的犒軍使團帶來的其實是暗殺任務,他們打算重現二十年前西北玄鐵營的那一幕,顧昀重傷,甚至很有可能已經死了。駐軍正在強行封鎖消息,但內部已經混亂不堪,正是反擊的好機會。要是放在往常,教皇或許不會輕信這種消息,至少會派人從其他角度反復求證,然而他已經沒有這種餘地了。 大梁水軍切斷了他們和國內的兩條重要聯絡線,可是一方面,聖地黨派之間的爭斗已經接近白熱化,另一方面,本來老老實實的殖民地從南洋諸島開始掀起了一場叛亂熱潮,他們根本分身乏術,現在只能經過東瀛人走遠東線。 教皇從根本上不相信東瀛人,總覺得那些豺狗隨時能反咬一口,所以急於打破自己的僵局。沒有人比他再明白,西洋水軍在水上的威風是靠豐厚的能源支撐起來的,沒有大量的紫流金做後盾,那根本就是一團廢鐵。 雅先生緊鑼密鼓地做了嚴密的戰略部署,派人送往東瀛幕府,請求配合。 東瀛人點頭哈腰地接下來,客客氣氣地把人送走,回頭轉進自家院子,把門一關。 一個風塵僕僕的東瀛武士不知什麼時候從後門進來,拿下斗笠,低聲道:「我見到顧將軍了。」 「那麼顧昀沒有重傷,也沒有死,對嗎?」 「我不能肯定,只匆匆見顧昀經過,以我的身份不夠同他交談。但駐軍井井有條,炮火填滿,沒有一點混亂,像是隨時准備進攻的樣子。我也沒見到所謂『刺殺團』,如果有的話,可能已經被秘密控制起來了。」 「我知道了,辛苦。」
小太子在兵荒馬亂裡被嚇得魂不附體,全然找不著北,只能緊緊地攥著長庚的手。兩軍一亂,文武百官四散奔逃,天子步輦亂七八糟地攤在地上,而這人一散,目標反而集中了——方才故意攪渾水的刺客們一起向長庚和太子撲過來。 來之前,方大人囑咐的原話是「務必格殺雁王,如果有機會,也不要放過太子」。 刺客們一看,這兩個目標居然湊在了一起,簡直是專程給他們行方便的! 一支箭擦著太子頭頂飛過,太子被長庚拎小狗似的拖著,叫都叫不出來,嚇得默默抽噎。忽然,有人伸手抹去了他臉上的淚痕,太子透過朦朧的眼,看見他那四皇叔給他擦完眼淚後,抬手露出一個玄鐵腕扣,瞬間彈出的袖中絲利落地崩開了一個刺客的手腕,雁王一把奪過刺客的刀,刀柄一轉,「叮當」一氣呵成地撞出了一條通路。 「我像太子這麼大的時候,曾在北大關外被一群餓狼圍攻過。」長庚聲音十分平穩地說道:「那時候冰天雪地、遠近無人,我手上只有一把鄉下孩子玩耍的小刀——追我的不是普通的野狼,是蠻人用他們自己的法子飼養出來,專門用來殺人的,個頭很大,站起來比我還要高。」 雁王一直以風姿卓絕著稱,無論敵人還是朋友都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他與大部分自小長在京城的公卿家貴公子不同,身上少有浮華,但和寒門士子或是軍功出身的將士也不同,並無清寒與匪氣。他看起來非常沉靜,但不是瞭然大師那種青燈古佛的沉靜,他像一頭擺進寺廟中的凶神石像——讓人凜然生畏,又落滿寂寂香灰。很多人偷偷學雁王那種從容優雅的腔調,別人無論如何都難以將他和塞外餓狼群聯系在一起。 小太子聽得呆住了。 這時,兩個刺客一前一後地沖過來,一人砍向長庚手中的小太子,意圖逼他後退,另一人從後面封死他的退路。 長庚低低地冷笑了一聲。 從小跟侯府鐵傀儡一起玩刀劍長大的孩子���豈會在這種程度的對手面前後退? 長庚橫刀槓上那刺客手裡的劍,對方驚駭之下來不及撤劍,手中利刃頓時崩了出去,他雙手橫在胸前胡亂一擋,被雁王「一刀兩斷」。然後長庚腳步不停,飛身上前三步,借轉身之力回手甩出刀鋒,嚇得那追兵自己連退兩步,撞在了一個沖上來的御林軍長槍槍尖上。 小太子連殺雞都沒見過,何況殺人?當即受到了莫大的驚嚇,忙死死地閉上眼,可就算這樣,還是被撲面而來的血腥氣熏得一陣陣想吐,細聲細氣哀叫道:「四皇叔……」 「沒什麼好怕的。」長庚淡淡地說道:「真有本事的人,現在不是在前線,就是已經馬革裹屍了,剩下這一群窩囊廢,沒有上陣殺敵的本事,也就只能嚇唬嚇唬孩子了——你還是孩子嗎?」 太子委屈地想道:我就是啊。 長庚彷彿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嘴角微微彎了一下。 還是孩子。他心想:很快就不是了。 就在這時,那提著槍那沖過來的御林軍大呼道:「王爺!太子殿下!這邊來!」 小太子本能地要跟過去,被長庚用刀鞘扯住後衫拎了回來。太子踉蹌的腳步尚未來得及站穩,已經被血濺了一臉,只見那喊話的人轉眼一分為二,一支重甲軍不知從什麼地方沖了出來—— 這時,被挾持的李豐終於發現護送他的這些人行進方向不是往宮裡,而是在往沒人的地方跑,他心裡狠狠一跳,升起一個難以置信的猜測,立刻扭頭質問:「怎麼回事?方卿,你們要帶朕去哪裡?」 方欽腳步不停,不跪不拜,朗聲道:「啟奏陛下,臣有本上奏。」 李豐難以置信道:「你說什麼?停下!朕說讓你們停下!」 沒人理他,兩個假禁衛一左一右地架起皇上的龍體,強行帶著他走。 「臣要參的乃是當朝雁親王李旻,」方欽兀自一字一頓道:「他勾結無良下商,借烽火票之名,賣官鬻爵至毫無廉恥地步,此大罪一。生為人子,對先帝無一絲孝順供奉之心,反倒為了拉攏軍心,時常夜宿侯府,至襲爵後仍以『義父』稱之,此乃包藏禍心,無父無君之大罪二……」 李豐倘若再不明白這是個什麼情況,大概是腦子被撞傻了,他心聲駭然,當即一聲斷喝道:「方欽,你要干什麼!」 方欽朗聲道:「陛下,如今我等已經設下重重埋伏,只等那逆臣賊子伏誅,臣等雖無能,亦願效仿先賢,如奸臣難制,誓以死清君側!」 話音未落,週遭一干黨羽立刻附和道:「如奸臣難制,誓以死清君側!!」 李豐瞠目結舌,當他環顧週遭,只見滿目都是��生面孔,披甲的偽禁軍虎視眈眈地圍著他,那些朝殿上看熟的面孔如今一個比一個陌生,個個都彷彿是披著人皮的鬼魅,青面獠牙地准備對他一擁而上。 這就是君臣。 武帝當政的時候也是這樣嗎? 元和先帝當政的時候也是這樣嗎? 李豐自知或許比不上武帝那開疆拓土的一生,難道連那位他一直在心裡暗暗不滿的父親也比不上嗎?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這一點。可是再不能接受,似乎也是事實,因為元和先帝在位的時候,並沒有外敵圍京,也沒有一波又一波的反賊想著要把他拉下金鑾寶座。 這一剎那,李豐來不及有太多的憤怒或是恐懼,只覺得一個大巴掌當空扇在了他臉上,自繼位以來已有三千多日夜,他未嘗有一夕安寢,夙夜奔忙,如今看來,竟都是徒勞,反倒不如先帝那整天泡在女人堆裡傷春悲秋的懦夫。 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自尊寸寸皸裂,在神色冷漠的叛軍面前灰飛煙滅。 「好……」李豐渾身都在發抖,「你們真是……好大的膽子!」 方欽低下頭,不去與他有目光接觸,到了這種地步,方欽心知自己已經不再難裝什麼忠臣良將了:「皇上恕罪,那李旻一手遮天,目無法度,罔顧祖宗,臣等心憂社稷,別無他法,方才出此下策,實在罪該萬死,然而眼下賊人橫行,其黨羽勢力遍及全境,雁王一死,這些人必要作亂,還請皇上早下決斷,清理徹查。」 李豐咬牙切齒道:「你敢要挾朕?」 方欽利索地往地上一跪,面不改色道:「微臣不敢,微臣知道皇上受驚,心神不定,已將諭旨擬好,請陛下過目。」 說完,旁邊立刻有人雙手捧上一封聖旨,果然條分縷析、面面俱到,只差玉璽蓋章了。 李豐發狠甩開架著他的兩人,驀地上前一步,探手抓住那手持聖旨之人的領子,繼而狠狠一搡——盛怒之下,李豐全然忘了自己那條一直沒好利索的瘸腿,這一下沒站穩,被他推搡的人紋絲不動,他自己先往一邊倒去。 朗朗乾坤之下,周圍一圈大梁子民,居然沒有人扶他一把,真世家與假禁軍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天子摔了個憤怒的屁股墩。 就在這時,一個禁衛模樣的人一路小跑過來,想必也是個冒牌貨,此人先看了李豐一眼,隨即又轉頭對方欽說道:「大人,亂臣賊子已經伏誅了!」 李豐的雙腿完全失去了力氣,他動作可笑地坐在地上,從牙縫中迸出幾個字:「太子呢?」 假冒的禁衛先是看了方欽一眼,得了首肯,方才小心翼翼地對李豐道:「太子……太子被刺客……呃,請皇上先節哀。」 李豐腦子裡「嗡」一聲,炸了。 他胸口一陣冰涼,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一口血已經嗆咳出來,李豐坐在地上,看著黏稠發黑的血跡順著指尖往下流,心裡茫然地想道:朕為什麼會這麼狼狽? 方欽臉上猶豫的神色一閃而過,下意識地伸出手,似乎想去扶李豐一把,但手伸了一半,到底還是縮了回來,臉上的猶豫與不忍海潮似的褪去。他冰冷地說道:「皇上膝下並非只有太子,哪怕三皇子年紀尚幼,還有大殿下勤懇好學,聰明良善,請您為江山社稷保重龍體,以眼前要事為重!」 說完,他一手拽過手下捧著的「聖旨」,托到李豐面前:「請皇上過目!」 李豐揮手將方欽手中的「假聖旨」打到一邊:「你做夢!」 方欽沉默地抹了一把被假聖旨抽了一下的臉面,保持著跪地的姿勢,上身微微前傾,輕嘆了口氣,用一種十分和緩的語氣低聲道:「皇上,您龍體在我們手裡,外面哪怕成百上千……哪怕北大營來了,也照樣誰也不敢動,今日這聖旨,您下也得下,不下也得下——皇長子有什麼不好呢?臣聽說他性情溫和內斂,頗有皇家風范,和雁王那個來歷不明的野種不一樣,這才是我大梁皇室應有的氣度,您不覺得嗎?」 李豐胸口劇痛,整個人如墮冰窟,透心涼,他急喘幾口氣,冷笑道:「然後呢?諸位愛卿必然不會等著朕秋後算帳,然後你們打算將朕怎樣?軟禁?還是直接殺了?皇後身體嬌弱不理事,大皇子母家滿門抄斬,無依無靠,天生就是個當傀儡的好料子……果然打得一手好算盤!」 方欽不置可否地搖搖頭:「皇上,太子不幸罹難,奸賊李旻也已經伏誅……哦,當然,您要是願意,還可以下詔傳位三殿下。可是三殿下太小了,都還沒進學,您這樣豈不是拿祖宗江山開玩笑嗎?」 一個人身上,或許有千萬條禮教約束,看似綁得固若金湯,其實並沒有那麼結實,只要將廉恥放下一回,就越雷池那麼一步,往後便能無恥得海闊天空,再無禁忌。至少方欽自己都沒想到,有一天他會面不改色地說出這種話。 就在他微微走神的時候,地面忽然震顫了起來,一時間眾人都緊張起來——這種整齊的腳步聲明顯得訓練有素的隊伍才有,依照震顫來判斷,當中至少有重甲! 北大營來了? 方欽心裡「咯磴」一下,這一段節外生枝他們計劃裡沒有,恐怕是生了變!他當機立斷一擺手,幾個爪牙撲上來架住李豐:「委屈皇上護送我們一程了。」 幾個假禁衛前後左右地圍攏住李豐,夾著他往另一方向撤退,誰知剛剛轉過一個彎,開路的人就驟然停下——前方居然有一隊久候的禁衛! 他們到底是怎麼脫身的? 不……脫身倒沒什麼,雖然比想像中的快一點,但一旦宮裡聽到風聲,禁衛立刻會傾巢而出,確實很容易壓住局面。問題是他們都怎麼找過來的? 方欽一下懵了,驀地回頭,目光掃了一圈,發現方才那個跑來回報「雁王和太子都死了」的探子不見了。 有叛徒! 身後的腳步聲逐漸逼近,再一看,原來逼得他們慌不擇路的根本不是什麼重甲,只是一堆不知從誰家裡拉出來的鐵傀儡! 方欽出了一身冷汗,驀地回過神來,知道他們這是落到別人的圈套裡了。 然而事已至此,容不得他仔細推敲,他一把抓住李豐,用利劍抵著皇上脆弱的龍脖子,喝道:「誰敢亂動!」 皇上是個金貴物件,誰也不想擔個間接弒君的名聲,禁衛軍的腳步一時都停了。 方欽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會這樣大逆不道,一時把自己嚇呆了,他喉嚨發干,劇烈地喘息了幾下,還不等從那一團漿糊的腦子裡想出什麼對策來,亂七八糟的御林軍也終於慢半拍地趕到了,與此同時,九門外傳來一聲鷹嘯,是北大營的鷹在請求通過禁空網! 只聽旁邊「噗通」一聲,一個黨羽竟嚇得跪下了。 方欽狠狠地將牙一咬,對隆安皇帝道:「請皇上命他們撤開。」 李豐狼狽不堪,冷笑道:「做夢。」 就在這時,身後一支羽箭突然從後面射了過來,正好擦過方欽的肩頭,雖然並未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傷害,皮開肉綻的一瞬間那火辣辣的疼痛卻一下崩斷了方欽腦子裡的那根弦。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李豐看準機會,重重地推了他一把,立刻就要沖出去。 可那條瘸腿再次拖住了他,李豐剛一邁步,腳下便一軟,不受控制地踉蹌著甩了出去,同時,方欽一驚之下提劍便追,本能地將手中劍往前一送——李豐劇烈地抽搐,垂死之魚似的打了個挺,方欽臉色慘白,下意識地鬆了持劍的手,連退三步,見了鬼似的瞪著李豐插在背後的那把劍。 原本投鼠忌器的禁衛一下炸了鍋。 忽然,李豐聽見一個哭得有些撕裂的童音穿過無數亂臣賊子扎進了他的耳朵,他艱難地抬起頭,看見小太子一邊叫著「父皇」一邊沖他跑過來,而他身後不遠的地方,雁王——他的四弟,正汗毛也不少一根地站在那裡,對上他的目光,雁王停下了腳步,雙手背在身後,用他那種特有的沉靜目光,居高臨下地回視著狼狽的皇帝。 禁衛和御林軍亂哄哄地沖上來,很快收拾了呆若木雞的亂臣賊子,李豐被人抬了出來,趕來的禁衛首領大呼小叫著跑去請太醫,不過都心知肚明,請也是無濟於事。 小太子伏在他身上哭得手足無措。 李豐很想摸摸他這嬌嫩的小兒子,可還沒等他積聚起力氣,一隻手便落在了太子肩上,雁王沉默不語地站在一邊,安慰性地輕輕撫摸著太子的肩膀和頸側,所有人看來,這都是一對又悲傷又溫暖的叔侄,唯有李豐覺得自己看懂了雁王手勢裡隱含的威脅。 李豐死死地盯著雁王波瀾不驚的眼睛,想起多年前他那早逝的母親怨毒的話——那些蠻女都是妖孽,生出來的小野種也都是禍國殃民的不祥之物。 「不祥之物」雁王單膝跪下來,手卻依然停在太子肩頸之間,低聲問李豐道:「皇兄還有沒有什麼要吩咐的?」 李豐:「你……你……」 雁王將聲音壓得更低,一字一頓地在他耳邊道:「您放心,臣弟會照顧好太子的。」 李豐的嘴唇哆嗦了著,眼睛裡似乎著了一團火,然後那火光隨著他生命的流逝而緩緩熄滅,他顫顫巍巍地伸出一隻手,被雁王當空握住……原來這樣冰冷的手心裡也能捏出一掌虛情假意的兄友弟恭。 這時,方才被亂軍沖得七零八落的大臣們才連滾帶爬地紛紛趕到,羊群似的撒丫子狂奔而至,雁王在別人都看不見的地方,沖李豐輕輕地笑了一下,聲音卻悲傷得很有誠意:「皇兄,您有什麼話要說?」 小太子哭得站不起來,李豐看了看他,繼而輕輕地閉了一下眼。他一生從未對誰妥協過,始終強硬到底,誰知最後一程落到這種絕境……強梁環伺,陰謀重重,而幼子稚拙,身後無托。 「朕……一生碌碌,」他幾不可聞地低聲道,兩院書生與起居內侍聽了個話音便知他要說什麼,一時都顧不上哭了,全都沖過來屏息凝神地聽著,唯恐漏了皇上只言片語,李豐眼角似有淚光閃爍,接著道:「俯仰愧於蒼天黎民,十餘年來,心……實難安,朕百年之後……太子……太子……太子年幼,難托重任……」 長庚輕輕地撇過臉,遠遠地與那人群之外的鐵傀儡群對視,沒有生命的鐵甲怪物中,有一隻正在溫柔地注視著他,它陪他練過劍,替他拎過點心,無數次地跟著他敲響那個人的門。此時,它眼睛裡微微閃爍著紫色的光,像是有一個身在遠方前線的人,透過這沒有生命的大傢伙,靜靜地看著自己。
「……傳位雁親王,繼朕登基,莫負列祖列宗。」
隆安十年三月初一,隆安帝李豐駕崩,死於亂臣賊子之手,臨終,竟親口跳過太子,傳位雁親王,也是一樁奇事。 雁王快刀斬亂麻地收拾了叛亂的世家,將涉事其中的京城幾大姓氏連根拔起。他名正言順地血洗朝堂,軍機處一夜之間連推三道律令,重手穩住了京城局勢。 可還不等江充等人表演完三拒三請,雁王——如今的准皇帝便毫無預兆地離開了京城。 要不是他在軍機處那一干班底什麼亂局都經歷過,天塌下來也扛得住,大概早就又炸鍋了。 臨走,長庚把江充叫來,條分縷析地交代了一堆事,隨即將提前寫好的諭令裝盒子裡一股腦地推給他,一看就是早已離心似箭,恨不能飛身就走的架勢,江充只道因為江南戰事,他近期可能要出行,可沒料到走得這麼猝不及防,乃至於第二天聽到消息的時候整個人都震驚了。 長庚連夜從北大營借調了一隊鷹甲護衛,打算直接飛到南邊。 他敢肯定兩江前線絕不太平——無論是混在外事團裡的兩個臨淵,還是他派到顧昀身邊的曹春花,甚至顧昀本人……他們來信都顯得前線形勢一片大好,只待收復萬裡河山的架勢,這不正常。 顧昀報喜不報憂就算了,但是臨淵之所以名為「臨淵」,就是要有「臨深淵、履薄冰」的小心謹慎和明察秋毫,哪怕前線真的是壓倒性的勝利,他們也會在其中找出一切可能發生的風險,事無巨細地分別提醒給顧昀和京城的臨淵木牌主人。 可是沒有,連一個字都沒提,太不對勁了。 長庚在京城層層推進自己的部署,看似遊刃有餘,實際早就快坐不住了。但他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去看顧昀,京城中變數太多,不到最後一刻,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順利達成目的——一旦有一點意外,他最後說不定就得親手拿起刀兵,擔了「亂臣賊子」與「弒兄殺侄」的名頭,所以整個過程中他不能跟顧昀有一點牽扯。 只能將他置於自己看不見的前線。 鷹飛南北,中途不可能不休息,就在長庚心神不寧地在一處軍用驛站中等著鷹甲補充燃料時,一份紅標加急正好經過,被北大營統領攔截下來,送到長庚手上——西洋軍自東瀛海域悍然出兵,瘋狂反撲。
「鷹到底什麼時候能准備好?」長庚盡可能壓著自己的焦躁和火氣問道。 陪同前來的北大營統領忙小聲回道:「陛下請稍安勿躁,馬上就好。」 「別叫陛下,名不正言不順的。」長庚心氣不順地把這馬屁撅了回去,說完他自己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坐立不安,當即深吸一口氣,尋求安慰似的輕輕捏了一下自己的袍袖。他袖中揣著一截布料,不知道是手撕還是剪裁,活似狗啃,是顧昀夾在家信中給他的,乍一看完全不知道是個什麼玩意。顧昀在信中聲稱,這是他用不著的一段腰帶,虧的是一年份的思念,等將來填滿了,再讓他幫忙縫回去,還說他自己有一點私願,這封信寫不下了,下一封再告訴他。 「先帝聖旨已下,其他不過是形式,陛下何必拘泥?」統領打斷他的思緒,低眉順目地奉承道——北大營這一任的統領與譚鴻飛截然不同,辦事說話都頗有一手,那統領覷著新帝的神色,又道:「您想,顧帥已經妙計割斷了西洋人補給線,現在他們反撲,也不過是強弩之末,有大帥運籌帷幄,陛下何必擔心呢?」 長庚沒應聲,他也知道,先前外事團「得手」的假消息雖然是劉仲與臨淵放回來的,但肯定是經過顧昀的審閱和默許的,那麼他後來封閉兩江大營,也只是誘敵來犯而已,靜下心來仔細思量,顧昀這回借了京城世家們謀逆的一把東風,正好能把西洋人一鍋端,這場戰爭足以載入史冊,著實沒有什麼好操心的。 這些事北大營統領都想得明白,長庚怎麼會不懂? 可他偏偏心急如焚……當然,也許「如焚」也不是急的,是思念太漫長了。 就在這時,驛站的人跑來報說鷹甲已經備好了,可以上路,長庚剛一站起來,兩江駐軍的三封信函接連送到——這不是送給京城的,前線一旦開始交火,就會發令件警告周圍軍用驛站與各地方駐軍,讓他們准備好增援或是提高警戒。 第一封「敵軍來犯」,第二封「重大戰役」,第三封直接升到最高警報級別,「敵傾巢出動,我方全力迎敵」——全在一炷香時間之內。 北大營統領頭皮都炸開了,立刻道:「陛下,前線警報級別太高了,還請您稍安勿躁,先在驛站等候消息,等那邊安穩一點再……」 他話沒說完,長庚已經站了起來:「說得對,你留下。」 統領:「……」 此時沒有人知道新帝會意外駕到,駐地前線所有人神經都在高度緊繃。
從顧昀在海上受傷到如今,已經過了一個多月,想當年京城危急時,他從被人從屍體堆裡刨出來到重新披掛西北行,也不過就是這麼些時日而已,如今算來不過短短兩三年,這些卻已經成了好漢的「當年勇」。 顧昀昏昏醒醒,足有半個多月,瘦了個形銷骨立,聽沈易後來說,那段時間他一度氣息微弱得彷彿隨時要過去,不知什麼吊著他一口氣,居然被他緩過來了。不過顧昀要站起來依然很艱難,得攢上半天的力氣,才夠勉強在屋裡走一圈,身上的鋼板也沒敢撤,坐得時間久了也會鑽心一樣地疼。 顧昀從未怕過疼,因為已經習慣了,而且他一向認為疼痛是一種身體的自我保護,不是壞事,這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領教到被疼痛虛脫的感覺。當然也有好事,好消息是他的眼睛在緩緩地恢復,姚鎮託人輾轉找到一個民間老匠人,替他做了一副特製的琉璃鏡,戴上以後能勉強看見一丈以內的東西,好歹讓他能和別人交流。還有他喉嚨上的傷口不深,倒是已經癒合了,但是話一旦說多了就會變得很沙啞。 可惜他還不能不說。 西洋人明顯是最後一搏,對方的指揮官是那個多次在水戰中與顧昀不相上下的老教皇,雖然有一撥首鼠兩端的東瀛人在其中攪渾水,早早跟大梁不清不楚地接觸著,但想讓他們徹底倒向自己,大梁水軍首先得能佔據絕對優勢——否則被東瀛人捅刀的還不一定是誰。 從東瀛人派人給他們遞暗示,說西洋人在准備最後一搏的開始,顧昀就沒睡過一個整覺。心裡事太多再加上傷口疼——主要還是傷口疼,讓他時常在床上一躺就躺到天亮,外面縱然一兵一卒未動,他腦子裡已經打過了成百上千場仗,恨不能把什麼情況都考慮一次。 為了這次凶險的收官,顧昀將西北三部的玄鷹部整個調動了過來,何榮輝等人有意抬舉年輕人,還將蔡小將軍等幾個初出茅廬的小將一並帶來長見識。此時,水上有沈易和姚鎮配合,空中有何榮輝和真正的玄鷹,整個大梁在數年戰亂中磨礪出的最強的一批武裝盡在江南戰場。 這一次中軍帥帳中不止顧昀一個人,小蔡將軍以及一批玄鐵營的舊部都聚集在這裡,鷹甲往來其間,所有戰報第一時間上傳下達。 西洋人先試圖用重炮圍港,想趁著「兩江駐地內亂」的時機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駐地「倉皇」之下果然潰不成軍,只好架起「鐵柵欄」,消極抵抗。鐵柵欄最近剛剛加固過,防禦力驚人,一夥先鋒躲在鐵柵欄後面放冷炮,讓西洋人可著勁地消耗自己的炮火。 埋伏飛快地佈置下去,姚鎮已經在海蛟戰艦上,沈易與何榮輝整裝完畢,隨時待命。而「皇上駕崩」的消息就是混雜在有條不紊的往來戰報與命令中傳進來的。這一封白綠相間的加急件混在一堆簡潔的戰報裡分外明顯,剛開始聽說是朝廷的事,信筒被扔在一邊沒人管,等這邊布陣完畢,西洋人的炮火也暫歇的時候,小蔡才顛顛地將信筒拿過來。 沈易出去了,小蔡一邊幫顧昀拆,一邊好奇地問道:「大帥,綠標是朝廷要件,白標又是什麼意思?」 顧昀強撐了半天,精力已經明顯不濟,一邊用力按著額頭,一邊含糊地問道:「……什麼?」 小蔡覷了一眼他難看的臉色,不敢再吵他,忙將一條毯子拉過來蓋在顧昀身上,扶著他躺下來:「您先休息一會,有事我再叫您。」 說完,這年輕人輕手輕腳地退到一邊,自己默默地把信筒拆開,打算略掃一眼就歸入「容後再議」那堆東西裡,一切都等打完這場仗再說。誰知才掃了一眼,他就愣住了,小將軍畢竟不過弱冠之齡,一直是個在老爹手下當前鋒跑陣前的愣頭青,從未直面過朝廷風雲變幻,一時驚呆了。 何榮輝正一邊洗臉一邊指揮著親衛給他准備甲,回頭就看見他那呆若木雞的模樣,問道:「小蔡別愣著,准備跟我走,磨蹭什麼呢?」 小蔡將軍用力眨了眨眼,喃喃道:「何大哥,他們說是……說是皇上駕崩了……」 顧昀重傷後畏寒,眾人為了照顧他,將帥帳弄得格外溫暖,何榮輝火力壯,不得不隔一段時間就跑到門口用涼水淅瀝嘩啦地洗一把臉,這會撅著屁股,臉上水珠順著鬍子往下滴,聞聽此言,他緩緩地直起腰來,張大嘴道:「啥?」 「皇上駕崩……」小蔡不知所措地舔了一下嘴唇,原地遲疑片刻,不得不狠下心來半跪在顧昀榻邊,小心翼翼地拉了拉顧昀的衣角,輕聲細語叫道:「大帥,大帥。」 「你這麼叫他聽不見。」何榮輝大步上前,一把顧昀拖了起來,揪住他的肩膀晃了幾下,銅鑼似的嚷嚷道:「大帥!我的大帥!您快醒醒吧!出大事了,皇帝那小子死球了!」 小蔡將軍:「……」 顧昀剛剛有點意識模糊,活生生被他搖醒了,一臉茫然。 何榮輝又想起了什麼,轉頭問小蔡:「不對,他死了皇帝誰干?那個……這麼高的小崽子?」 說著,他伸手在自己腰上比劃了一下,蒲扇似的大手十分不尊重地憑空往下按了按。 蔡小將軍:「……皇上臨終前傳位雁王殿下。」 何榮輝雖然性子粗脾氣暴,但是人不傻,聞聽這話,當場呆了呆,莫名其妙道:「不傳兒子傳雁王?沒道理啊,莫非他吃錯藥了?」 顧昀匆匆看過兩人唇語,總算是弄明白了他們倆在說什麼,當即嚇醒了:「拿來我看!」 帥帳中的消息因為突如其來的意外短暫地中斷了一下,整裝的沈易和假扮顧昀的曹春花等了一會沒等到令,頗為奇怪,正要派人去問。誰也沒料到,就在眾人尚未消化完這個消息時,傳說中的新皇居然親自到了! 戰時不比平常,駐軍地守衛極端森嚴,衛兵一開始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北大營統領取出了皇上手中的虎符,一隊衛兵這才連滾帶爬地滾去報訊。長庚沒等他,直接帶人闖了進去,未抵帥帳,迎面正遇上了准備上戰艦的曹春花。 曹春花頂著一張和顧昀如出一轍的臉,猝不及防地跟長庚撞了個大眼瞪小眼,長庚久別重逢,心裡狂跳起來,一口氣還沒來得及松,便見那「顧昀」彷彿受到了莫大的驚嚇,眼珠亂七八糟地亂轉了一圈,用力一拉馬韁,二話沒說,掉頭就要跑。 長庚:「……」 這一番動作下來,長庚用眉毛看也知道此人是誰了,剛要開口喝住對方,話到嘴邊,卻怕破壞了顧昀的什麼秘密部署,忙飛身追上去,一把抓住「顧昀」的馬韁,連人帶馬一起拽住了,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小、曹。」 曹春花欲哭無淚,低頭看著一臉討債樣的長庚,連滾帶爬地從馬上下來了。此時他還沒來得及聽說京城裡那個石破天驚的大消息,只哭喪著臉小聲「嚶嚶」道:「殿下。」 長庚惡狠狠地瞪著他:「我讓你來替我照顧他,你還乾脆對他言聽計從了?敷衍我敷衍得一套一套的!」 曹春花用顧昀的臉做出了一副賴皮的苦相,看得長庚胃疼地別開了臉,實在不明白此人數次潛入敵陣,到底是怎麼才能不被人家看出來。 「將在外……這個君令也得有所不受嘛,」曹春花一邊領著長庚磨蹭,一邊在他耳邊小聲道:「沒有大帥首肯,我我我我就算想傳什麼消息也傳不出去啊……」 長庚沒好氣地哼了一聲,算是放過了他這一回,又問道:「你們這又唱了哪一出?真假元帥?」 曹春花心裡七上八下的,哼哼哈哈地胡亂敷衍一通,一邊應付著長庚,一邊偷偷往沈易那邊瞟。他這邊拖著長庚,沈易那廂就趁機溜回帳中,倆人在自家營地裡跟調虎離山似的,一個人心驚膽顫地拖著「敵情」,一個人飛快地沖回帥帳報訊。眼見沈易已經掉頭沖回中軍帥帳,曹春花才小小地鬆了口氣,然而這口氣還沒放到底,便冷不防地聽見長庚一字一頓道:「你看誰呢?」 曹春花:「……」 長庚越來越覺得不對勁,一把甩開曹春花,他在兩江大營中待過一個多月,一眼掃過去就找到了中軍帥帳,大步走了過去。 「殿下!殿下!」曹春花情急之下一把抓住長庚的袖子,艱難地嚥了口唾沫,「殿下,您一會……一定要冷靜。」
此時,沈易已經驚慌失措地跑到了顧昀面前,活像是讓西洋教皇開著大海怪給攆回來的:「顧顧顧子……子熹!」 何榮輝納悶道:「季平老兄,你怎麼漏氣了?」 沈易顧不上跟他一般見識,撲到顧昀床頭,上氣不接下氣道:「你家小殿下來了,你你你……」 帥帳中眾人還沉浸在「雁王居然登基當了皇帝」的震驚中,一時沒反應過來沈易口中「小殿下」指的是誰。何榮輝和小蔡大眼瞪小眼,顧昀慢半拍地將沈易的唇語在腦子裡過了一遍,難以置信道:「長庚?」 沈易如喪考妣地點點頭。 顧昀頓時失色,險些一躍而起……誰知有心無力,沒跳起來。 他彷彿眠花臥柳時被老婆捉姦一樣,舌頭打結道:「床底下有地方給我躲一躲嗎?老何別擋道,閃開閃開……咳咳咳……」 顧昀情急之下,沒好利索的喉嚨嗆住,劇烈地咳嗽起來,沒咳完,一陣幽幽的春風就從帳外撲面而來,吹拂過那又聾又瞎的人蒼白的手背,顧昀透過特製的琉璃鏡,隱約看見門口一個長身玉立的影子。 顧昀:「……」 完蛋了。 滿帳一時悄無聲息,顧昀純粹是嚇的,其他人則是看見信筒中的「新皇」活生生地站在面前,震驚的。 只有那沈易不在狀態地打破沉默:「……這可不怪我跑得慢。」 何榮輝在西北的時候認識押送軍餉的雁王,第一個反應過來,開口道:「皇上?」 眾人如夢方醒,紛紛要大禮相見,長庚的目光沒離開顧昀,動作有些緊繃地一擺手,勉強撐著臉面道:「上回見面諸位還以兄弟相稱,不必這樣。」 沈易一腦門疑惑,看著長庚緩緩地走過來,甚至彬彬有禮地對他點了下頭,然後越過他來到榻邊,盯著顧昀,盯得眼睛疼如針扎,然而還是要看。顧昀身上好多地方夾著鋼板,衣襟下的繃帶還帶著血跡,露出的鎖骨與手腕彷彿只有一層脆弱的皮包在骨肉上,嘴唇上連一線血色都沒有,臉上特製的琉璃鏡幾層鏡片,厚厚地幾乎糊住了他半張臉,另一隻眼睛茫然對不准焦距,依然能看出不易察覺的緊張來。 長庚在眾目睽睽之下,緩緩坐在顧昀榻邊,替他拉了一下被角,瞥了一眼旁邊拆開的信筒令件,隨後對跟到了帳外的北大營統領吩咐道:「取虎符,告知蛟、甲、鷹、騎等各路將士,說朕在此處,與諸位袍澤共進退,諸位必定戰無不勝。」 帥帳中眾將士靜默了一下,隨後不知是誰起的頭,山呼萬歲。 那聲音很快自帥帳中傳出,長了翅膀似的飛過整個駐地,數百年來,兩塊虎符頭一次出現在同一地點,彷彿定海神針一樣地戳在了獵獵軍旗之上,海浪與炮火全都不能撼動,而新皇縱然尚未正式加冕,已經第一時間得到了四境之將的認可。 西洋人強攻鐵柵欄的炮聲再起,顧昀不敢再耽擱,眾將軍很快魚貫而出,各司其職,紛紛領命而去,傳令官識趣地退至帳外,帥帳中終於只剩下顧昀和長庚兩個人。最後一個外人離開的瞬間,顧昀正不知要說點什麼,長庚卻好像脊樑骨被抽掉了似的,整個人原地晃了一下,險些癱下來,接著,他胸口劇烈地起伏了幾下,像是疼極了,又像是喘不上氣來,一手摀住自己的胸口,死死地咬住牙,脊背繃得像是要斷開。 顧昀嚇了一跳,忙撐起一邊的臂膀小心地按在他後背上:「長庚,怎麼了?」 長庚一把拽下他的手,慌亂地扣在掌中,救命稻草似的拚命地捏著,只是喘得說不出話來,額角太陽穴上青筋憋得起來一片。 顧昀將他帶到這麼大,從不知道他還有什麼心疾喘疾,當即叫道:「軍醫呢,來……」 門口待命的親衛一聽,剛探進頭來。 長庚從嗓子裡擠出幾個字:「出去!別過來!」 親衛不明所以,然而不敢有違聖命,慌忙退了出去。 顧昀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他,長庚雙目充血,瞳孔彷彿有分開的趨勢,卻又好像被一根針穿在了一起,黏連在一起,他緩緩地轉向顧昀,顧大帥已經硬著頭皮做好了被他發作一通的准備。 可是等了半天,長庚卻只是緩緩地問道:「我要是來得再晚一點,是不是就見不著你了?」 顧昀:「……」 「我遠在京城,聽他們大呼小叫,然後滿心歡喜地等你回來,想給你看馬上就要連上的蒸汽鐵軌線,想跟你說好多話,想把那根破衣帶給你重新縫上,然後呢?」長庚輕輕地問道,抓著顧昀的手緩緩地收緊,抬到自己眼前,他低頭看著顧昀那隻蒼白的手,「我還能等到你嗎��」 顧昀心裡好像被鋼針一捅而穿,一下就詞窮了。 「我恨死你了。」長庚道:「我恨死你了顧子熹。」 這句話從顧昀第一次將他丟在侯府,一個人偷偷跑去西北的時候,就一直伴隨著頻繁發作的烏爾骨壓在他心裡。 而今,漫長折磨的治療後,烏爾骨去了大半,再也無從壓制,終於被他說出來了。 長庚忽然之間就崩潰了,他從那條自幼選擇的「只流血,不流淚」的路上短暫地游離而出。 方才還擲地有聲與諸將同在的新皇陛下在帥帳中痛哭出聲。
顧昀語盡詞窮,有心想張手將他抱過來,拉了兩下沒拉動,只好默默地坐在一邊不敢吭聲,等長庚把十多年的委屈一口氣都哭出來。然而新皇恐怕是命不好,哭一場都不能哭個盡興,還沒等哭到筋疲力盡,外面便響起了一聲炮響,整個中軍帥帳劇烈地震動了一下。 接著是巨大的鷹翼劃過天空的尖鳴聲,長庚只來得及背過身去,一個鷹甲傳令兵便闖了進來:「大帥,鐵柵欄破了,西洋人已入包圍圈!」 顧昀的指尖上還沾著長庚的眼淚,他不動聲色地將那根手指收緊了手心,淡定地點了點頭:「知道了,按計劃壓住了就是。」 傳令兵腳尖堪堪觸了片刻的地,轉身又飛走。 長庚這才轉過臉來看著他,臉上淚痕未乾,怎麼看怎麼委屈,顧昀最受不了這種表情,當場滾地繳械,柔聲哄道:「長庚來,我給你擦擦眼淚。」 長庚哽咽道:「你的花言巧語呢?」 顧昀不動聲色地嘆了口氣,從善如流地將聲音壓低了些許:「心肝過來,我給你把眼淚舔乾淨。」 長庚:「……」 他一時有點氣懵了,沒接上話。 可是就這麼一愣神的光景,顧昀居然吃力地扶著床邊爬起來了,他腰上幾乎吃不住力,起來的時候腿間的鋼板重重地撞在了小榻邊上,脖筋從領口的繃帶中突兀地立起,披散的頭發越過肩頭,穿過琉璃鏡的長鏈。 長庚怒道:「你亂動什麼!」 他一步上前,想伸手按住顧昀,顧昀卻順勢將他摟了個滿懷。 顧昀額角已經出了一層冷汗,大半個身體的重量壓在長庚身上,呼吸有些急促,身上硌人的鋼板格外礙事地擋在兩人中間。他舒了口氣,輕輕地閉上眼睛,撫過長庚緊繃的脊背:「給我抱一會,太想你了。然後我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好不好?」 長庚剛剛平靜的鼻子一瞬間又有點發酸,不受控制地攬住顧昀的腰,感覺他余出來的衣帶絕不止信中夾雜的短短一截:「我……」 他剛說一個字,聲音很快淹沒在了一陣喪心病狂的炮火聲裡,說不下去了。 顧昀微微側過臉,在他臉上親吻了一下,居然真的說話算話,順著他方才的淚痕一路流連下來,最後停留在了略帶淚水味道的嘴唇上,長庚的嘴唇一直在顫抖,不知是疼是氣還是激動的,顧昀停頓了一下,舌尖撬開他的唇縫。 長庚扶著他側腰的手驀地收緊……可惜還沒嘗到甜頭,外面又一聲刺耳到半聾都能聽見的鷹嘯。 長庚:「……」 這還有完沒完了! 兩軍陣前,那麼多精兵良將,整個大梁新生代的名將幾乎都聚集在這一戰裡,這幫渾蛋玩意非得什麼事都來帥帳請示一下嗎? 這種時候,陛下居然一點也沒考慮他在炮火喧天裡拽著四境主帥,連哭帶鬧地偷情有什麼不對。 玄鷹闖進來大聲道:「大帥,西洋軍見勢不對,正准備溜了!沈將軍用海烏賊截住了敵軍主艦,何將軍問大批玄鷹何時出動?」 顧昀輕輕抹了一下自己的嘴角:「再等一等,等他們主艦放出殺手招的時候。」 玄鷹忙應了一聲,轉身呼嘯而去。剩下兩人頗為尷尬地對視一眼,長庚心跳還沒平復下來,無奈極了,只好半酸不苦地笑了一下。他半扶半抱地將顧昀放到了榻上,拉過毯子蓋好,從懷中取出顧昀寄給他的一小截衣料,又從荷包裡摸出針線——線的顏色都是和那塊青色布衣搭配好的,可見是有備而來。他拉過顧昀的衣帶,仔細一翻,果然一端被人簡單粗暴地扯下了一個邊,線頭亂飛,顯得格外破爛。 長庚無奈道:「大帥每天就穿著這種破衣爛衫四處亂晃嗎?」 「不是,」顧昀眯著眼睛仔細辨認著他的唇語,低聲笑道:「今天碰巧穿了這件,大概是做夢的時候心有靈犀,知道今天有陛下親自來給臣縫衣服。」 長庚手上的動作一頓,然而不等他抬眼看顧昀的表情,一隻手就落在了他臉上,手指溫柔地順著他的下頜往耳根的方向滑過去:「累不累?」 長庚飛快地眨了一下眼,感覺方才那場痛苦太激烈,眼眶今天可能要決堤,那人說了三個字就又差點把他的眼淚榨出來:「你疼不疼?」 他以為顧昀不會回答,誰知顧昀沉默了片刻之後,竟然坦然道:「疼得厲害,經常會睡不著覺。」 長庚手一顫,被針紮了一下。 顧昀又道:「但是沒有看見你哭的時候疼,以後別哭了,義父看見能做一輩子噩夢。」 長庚從小就分不出顧昀哪句是漫不經心的真心話,哪句是在一本正經地哄他,於是只好一概當真了聽,整個人都被他一句話泡軟了。 顧昀輕聲道:「烏爾骨去了不少對吧?陳姑娘把你照顧得不錯——這場仗不會出意外的,敵軍這回傾巢出動開進我們的埋伏圈,一旦入彀,就會有大批海烏賊針對他們的主艦,那主艦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危機時機動性跟不上,西洋教皇被逼到極致,就會……」 他話沒說完,就被一陣地動山搖的轟鳴打斷,顧昀雖然聽不特別清楚,但是感覺到了床榻的震動,他不慌不忙地笑了一下,靜靜地等了足有一刻地工夫,那陣震顫才逐漸平息,這才補上自己的話:「就會把他那主艦烏龜殼下藏的重炮全搬出來,想要強行突破。西洋主艦上攜帶了大批的紫流金和彈藥,然而臨陣時很少露出真容,我們從很多角度分析了很久,猜測一來是因為消耗不起,二來是因為主艦一旦投入戰斗,立刻就無法兼顧依附於它的整個海蛟戰艦隊——」 玄鷹落了下來,呈上了第三封戰報:「大帥,西洋主艦確實有問題,沈將軍已經趁亂包抄過去了,方才混亂中西洋水軍失序,近半數沉沒!玄鷹已經准備追擊……」 他話沒說完,一聲響亮的鷹嘯劃過長天而至,那是數萬只天空殺手迎風舉翼的聲音。 顧昀轉向長庚:「陛下,您想去看看……我軍是怎麼收復江南的嗎?」 當他條分縷析地說這些話的時候,他整個人就彷彿不是一個只能躺在病榻上的傷患,而又是那個獨闖魏王叛軍,力壓西南諸匪,平西定北落子江南的大將軍。 長庚正色回道:「我大將軍一言九鼎,戰無不勝。」 兩江駐地居然有一艘防禦級別很高的紅頭鳶,長庚扶著顧昀上去,紅頭鳶自帥帳往上緩緩升起,垂下的千裡眼能將整個戰場盡收眼底——碧海生濤,鐵艦如蛟,橫行入海,八方煙火。 西洋海軍負隅頑抗了兩個多時辰,終於無以為繼,千瘡百孔的主艦捲起七零八落的戰艦倉皇往東瀛海的方向奔逃,三路大梁水軍狂追不捨,無視「大梁水軍打不了遠海戰」的流言蜚語,整整一宿,悍然闖入東瀛海域。 撐完全場的顧昀微笑起來。 東瀛,是西洋人的最後一個葬身之地。
西洋軍邊撤退邊向東瀛人連發了四道請求支援信,全部石沉大海,而就在他們被窮追不捨的敵軍追入東瀛海域之後,西洋人驚愕地發現一隊整肅的東瀛海蛟戰艦擋在了面前——那些海蛟還是當年他們帶來給這些倭寇的! 雙方迅速彼此逼近,西洋軍旗語打得快要翻進水裡,然而「友軍」毫無反應,只傳來一聲嘶啞悠長的號令—— 所有的東瀛戰艦炮口對准了昔日鼎力扶植的盟友。 「轟」—— 海上生出一輪血紅的落日,似乎是一個亂世塵埃落定的尾聲。 顧昀在遠海爆出的火花中輕輕地笑了起來,他全程撐了下來,身體實在難以為繼,疲憊得彷彿倒頭就能睡過去,長庚卻忽然俯下身,扳過他的下巴,問道:「你說有一個私願,上一封信寫不下了,下次再告訴我,是什麼?」 顧昀笑了起來。 長庚不依不饒道:「到底是什麼?」 顧昀拉過他,附在他耳邊,低聲道:「給你……一生到老。」 長庚狠狠地抽了一口氣,半晌才緩過來:「這是你說的,大將軍一言九鼎……」 顧昀接道:「戰無不勝。」
隆安十年,三月初四,從彼此試探、決戰到最後東瀛人臨陣倒戈,整整打了一天一宿,盤踞整個東海數年的西洋水軍潰不成軍。顧昀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被新皇強行帶回京城休養。 十六天後,鐵軌線正式連通,縱貫南北的大命脈修成,大批的鋼甲火機紫流金得以在第一時間南下,兩江駐軍迅速建立水上基地,陸軍由沈易擔總調度,橫掃佔據南半個江山的西洋駐軍。 沒有了強大水軍與國內支援的西洋駐軍好像被秋風席捲的落葉,脆弱的戰線崩得一潰千裡,陸地戰爭僅僅持續了兩個月,當年五月初,西洋聯軍正式投降,大批俘虜被扣留在大梁國內,包括教皇本人。 聖地礙於顏面,不得不派人交涉議和,以一紙賠款協議告終,一手交人一手交錢。 至此,南半江山陰雲散盡,年復年年,江南總會飄出桂花的香味。
據說風燭殘年的教皇在返回故土的半路上就死了,不知是自然死亡還是被人暗殺——然而已經都不重要了。 曾經的雁親王李旻正式登基即位,擬於次年改元為「太始」。
登基伊始,新皇便下旨令先帝之子女不必搬出宮,不改立儲君,不收軍權,玄鐵虎符依然在顧昀手中,與他坐鎮京城,隨時調配四境的權力,同時,昔日的玄鐵三部打散後編入各地駐軍,在狼煙中成長起來的一批悍勇之將接過先人遺訓,駐守四方。 太始帝在位一十八年,始終以「代皇帝」自居,親自頒發了一系列憲令,從自己這位「代皇帝」限制到文武百官乃至於天下黔首,是套一視同仁的權責范制,以便時時自省。 一場轟轟烈烈的改革推開上千年的沉屙與迷霧,緩緩而行。 一個時代的落幕,總是另一個時代的起點。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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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破狼二 by PRI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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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風雨如晦
這一年,辭舊迎新,安定侯交出玄鐵虎符,擊鼓令的推行已成定局,兵部迅速出專人前往四方監軍。 至此,隆安皇帝將軍權收攏到了極致,為當年武帝所不及。 整個年關裡,唯一一件讓李豐不那麼鬧心的事,大概就是顧昀的識時務了。而也如長庚推斷的那樣,皇上得了裡子,果然給足了顧昀面子,真的將沈易連提兩級,下旨提為西南提督,同時,下旨封四皇子李旻為雁北王。
正月十六,沈老爺子以給安定侯祝壽為名,拉了兩大車禮去堵門。 沈老爺子已經致仕多年,膝下只有沈易這麼一個不求上進的東西。沈易從小就是個怪胎,讀書習武樣樣不錯,偏偏哪一項都不肯痴迷,就愛悶在院裡玩火機,沈家上至看家護院的鐵傀儡,下至房中掛的大小汽燈,沒有沒被他拆開糟蹋過的。雖然沈老爺子篤信老莊,講究萬物隨心,但想必是道行不夠,內心裡對這兒子還是有點期望的。 顧昀一大早被叫進宮裡議事,已經走了。他雖然常年不在京城,但畢竟位高權重,送禮的不少,侯府沒有女主人,年節往來禮單都是老管家一手打理的,聽聞是沈老爺子的禮,長庚特意跟著老管家迎出來,好奇地看了一眼。 那沈老爺子本人也是一朵奇葩,少年愛玩,中年接著玩,晚年玩累了,開始求仙問道,人事不問,平生一好煉丹,二好釀酒,他給顧昀的禮中,什麼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古玩珍品……一概沒有,一口氣送了兩車酒,全都是自己釀的。 長庚正哭笑不得,一抬頭,就看見新鮮出爐的西南提督亂七八糟地騎馬跑過來。 沈老爺子完全是自作主張,等沈易知道以後再追出來,已經晚了——沈易看著侯府門口的酒車,欲哭無淚地將臉埋在馬脖子上,心說:這也太丟人了! 顧昀傍晚回來,正遇上家人從酒車上往下卸貨,沈易面有菜色地站在一邊。不知道皇上跟他說了什麼,顧昀神色淡淡的——他只要是回到侯府,一般總是很開心,進門的時候不笑,也沒跟守門的侍衛開玩笑,那多半是真的很不高興了。 顧昀問道:「你怎麼來了?」 沈易抬下巴示意他看那喪心病狂的酒車:「我們家老頭拿來賄賂你的,感謝你提攜我升遷。」 顧昀吸了吸鼻子,上前拎出一壇,直接拍開泥封,站在門口聞了聞,就地喝了一口。 「想什麼來什麼,你家老爺子自己釀的吧,我一聞就知道。」顧昀感嘆道:「正好,你來了就別走了,反正出不了正月咱倆就得各奔東西,到時候天各一方,不定猴年馬月能見一面,今天陪我喝點酒吧。」 沈易正有此意,痛快地答應了。 顧昀又問道:「長庚呢?」 沈易:「廚房。」 顧昀腳步一頓:「什麼?」 「他非要親自給你下碗麵,」沈易笑道:「王伯攔了半天沒攔住。我看咱們郡王殿下了不得,敵前能壓陣,下場會針灸,閒來無事自己能縫荷包,連廚房重地都如履平地……倘若是個姑娘,這會把玄鐵營拉來也擋不住堵在你家門口來求親的。」 顧昀皺起眉:「君子遠庖廚,盡是胡鬧。」 沈易看出他臉色不對,問道:「怎麼,皇上叫你進宮說什麼了?」 顧昀沉默片刻,壓低聲音道:「皇上想處置奉函公。」 沈易吃了一驚:「什麼!」 奉函先生姓張,字奉函,任靈樞院首座已經十八年,沈易當年還在靈樞院的時候,就是在他手下幹活。如今他已經年屆花甲,一輩子在靈樞院,終身未娶,妻妾兒孫一概沒有,也不好男風。 聽說他府上奉茶的丫鬟小廝都是鐵的,活物除了他自己,就一條快咽氣的老狗——當然,只是聽說,因為奉函公府上別說是別人,連沈易都沒去過。 這位老先生性情古怪,不願意家裡來客人,窮其一生撲在火機鋼甲上,除了顧昀重整玄鐵營的時候旗幟鮮明地站出來過一次,其他時候別說理政,他連人都懶得理。這麼個與世無爭的人,怎會觸怒皇帝? 沈易:「為什麼?」 顧昀:「他老人家昨天上了份摺子,反對掌令法,皇上氣瘋了。」 沈易皺眉:「他一直反對啊,從掌令法推出那一天開始就沒消停過,我聽舊同儕說,他三天上一封摺子,風雨無阻,皇上一直沒搭理他,怎麼突然……」 掌令法就是限制民間長臂師的那條法令,剛出來的時候曾經讓人很是熱議了一陣,只是之後被擊鼓令引起的軒然大波蓋過去了。 「奉函公的脾氣……唉,你沒見他頭天那份摺子寫的,說掌令法限制的不是長臂師,是民智,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咱們擎等著洋人騰雲駕霧來叩我大梁邊疆之門。我看他就差指著皇上的鼻子說國賊了——其實皇上本來也不至於跟他一般見識,就是南疆這次的事鬧出來,皇上心裡打了個結,一個冬天都沒解開,老頭撞在炮口上了。」 顧昀說到這,頓了頓,搖搖頭:「今天臨走,皇上還叫住我,說『朕自問繼位以來兢兢業業,夙夜難安,為何江山無寧日』——你說,我還能說什麼?」 隆安皇帝登基短短幾年,先是親兄弟勾結東瀛人謀反,隨後又是封疆大吏勾結山匪叛亂,一樁一件都彷彿是莫大的嘲諷,屢禁不止的紫流金黑市更是已經成了他的一塊心病。 沈易沒吭聲,兩人並肩往內院走去——他們心裡都知道,奉函公雖然作死,但話說得並非沒有道理。以後民間長臂師被限制,從此單靠靈樞院,一年到頭能出幾件新技術?何況靈樞院永遠是以軍用鋼甲為先,往後民用技術還有什麼發展的餘地? 沈易小聲問道:「能保住他嗎?」 顧昀抬頭看了看帝都盡頭暮色四合的天空,嘆出一口白氣:「不知道,我盡量吧。」 沈易點點頭,過了一會,他又說道:「大帥,我從小在京城長大,可是有時候真是覺得喘不上氣來。」 顧昀一言不發地將酒壇子遞了過去。沈易便就著酒壇子喝了一口自家釀酒,被那烈酒沖得夠嗆,他伸手拍拍顧昀的後背:「都准備給你過生日呢,一會進去別板著臉。」 兩個人於是就站在迴廊上,你一口我一口地把一壇酒分光了。酒能解憂,能熱血,能添紅顏,能讓人把天大的眼前身後事放在一邊,短暫地放鬆下來。 不過一進內院,顧昀還是震驚了。 只見侯府好多報廢的鐵傀儡全都被葛晨翻出來了,也不知他花了多長時間修整好的,一群大黑臉個個行動如常,往來如飛,並且一水地卸了甲冑與兵器,一字排開,手裡各自拿了兩把綢緞扇子,支楞八叉地在院子裡扭秧歌——曹娘子作為其中唯一一個血肉之軀,穿紅戴綠地正在領舞。 顧昀:「……」 沈易搖頭感嘆道:「真是天才。」 顧昀:「……啥?」 沈易搭著他的肩膀說道:「葛晨那小子,真是個天才,一想起這天才當年經手的第一件火機鋼甲還是從我手裡接過去的,我簡直……嘖,恨不能把他搶到南疆去。」 顧昀:「……」 總覺得沈將軍這話哪裡怪怪的。 長庚果然給顧昀做了一碗壽面,上回他只是打了個雞蛋,還把蛋殼打進去了,不料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他再回來下廚,水準簡直不可同日而語了。這碗麵做得太好了,顧昀當著他的面再沒提什麼「君子遠庖廚」之類掃興的話,差點把碗也一起吃了。 三碗黃湯下肚,一院子人都無法無天起來了。 沈易嘆道:「這麼多年從京城到西域,到北疆,再到樓蘭,哪都有你,以後突然沒有了,心裡還怪不是滋味的。」 顧昀:「少廢話,喝酒。」 葛晨跑過來誠懇地道:「沈將軍,西南那邊我有些認識的江湖朋友,以後你要是有什麼不方便的事,可以讓他們去辦!」 沈易看著他熱淚盈眶:「江湖朋友就不必了,能把你那木鳥送我一隻嗎?」 兩人相見恨晚地執手相看淚眼,跑到一邊唾沫橫飛地聊起「如何延長火機壽命」來,被顧昀一人罰了三碗。 葛晨三碗酒下肚,很快就滾到桌子底下了,曹春花人來瘋,跟一院子鐵傀儡滾成一團,長庚照顧完這個照顧那個,左支右絀。 後來果然都喝多了。 沈易拽著顧昀,大著舌頭還要囉嗦,囉嗦成了車軲轆話:「子熹……子熹啊,你顧家在風口浪尖上,嗝……一直在風口浪尖上,你要小……小心……」 顧昀趴在酒壇子上,一動也不想動,話也懶得說,只是笑,一笑就停不下來,眼淚都出來了,一邊笑一邊想:「顧家就剩我一個人了。」 沈易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橫著走了兩步,巨響一聲倒在地上,嘴裡還在嘀咕:「皇……皇上怕你。」 皇上怕誰不一定,反正長庚是有點怕了他們了,忙招呼家將和侍衛上前將沈易扶了起來:「趕緊把沈將軍抬下去。」 顧昀靠在桌上,按著額頭笑得高深莫測,要不是目光渙散,真像個清醒的。 沈易被侍衛們七手八腳地扶起來,還不肯老實,一邊掙扎,一邊含糊不清地說道:「你……顧子熹,你心裡……裡,是放下了,可皇、皇上心裡放不下,他始終怕你,像先帝一樣怕,能不怕嗎?當年他們那麼毀你,可你竟沒死,玄鐵營竟也還……還那麼威風,那些人就想了,若是易地而處,他們會怎麼報復呢?以己度人啊,子熹……世上的人都在以己度人……」 長庚酒量一般,被顧昀鬧著灌了不少,本來也只是勉強撐著一線清明,誰知聽了這話,他驟然激靈了一下,愣是讓沈易說清醒了。 「他們那麼毀你」是什麼意思? 他不確定沈易說的是不是醉漢的胡言亂語,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聽得更清楚些。 誰知沈易「嗷嗷」叫了一通之後,轉身就扶著柱子吐了個一塌糊塗,把自己吐成了一團爛泥,軟綿綿地倒了下去,直接喝暈了。 長庚無奈之下,只好讓還清醒的人將滿院子橫七豎八的醉漢挨個扛走。 最後,院裡只剩下幾具鐵傀儡還在盡忠職守地手舞足蹈,頭上悠悠地冒著白色的蒸汽。 京城的歡聲笑語漸漸遠去了。 顧昀整個人半趴在桌上,儼然已經找不著北了,嘴裡幾不可聞地念叨道:「出息吧,都是抬下去的。」 還有臉說別人——長庚嘆了口氣,低聲哄道:「你最有出息,咱們走回去,我扶著你好不好?」 顧昀抬頭看著他,他的眼睛太黑太沉,長庚被他看得方才壓下去的酒意又上了頭。 「阿晏……」顧昀忽然低聲叫道。 長庚一皺眉。 「阿晏啊,」顧昀笑了起來,好像有點無奈,又帶著點他平時玩世不恭的尖刻,「我跟你說個秘密,你不要告訴別人……你爹他……真的不是個東西。」 長庚:「……」 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顧昀低低地笑起來,顛三倒四地哼唧道:「何人知我霜雪催,何人與我共一醉……」 長庚不打算再跟這醉貓大眼瞪小眼了,伸手扶起顧昀,將此人拖進了臥房。誰知顧昀喝多了以後纏人得很,登徒子似的在他身上亂抓,長庚被他纏得心浮氣躁,有心想把他直接扔在床上,低頭一看顧大帥那隻鋪了一層薄褥子的硬板床,到底沒捨得。 誰知顧昀再一轉身扣住了他胳膊肘上的麻筋,長庚驟然挨了這麼一下,手臂脫力,險些把顧昀摔下去,正要伸手接,卻忘了自己也頭重腳輕,一下被顧昀帶趴下了。顧昀被他砸得嗆出一口氣,喘了半天,拍著長庚的後背胡言亂語道:「哎喲寶貝,你可砸死我了。」 長庚伏在他身上,心裡極力掩埋的種子在黑暗深處默不作聲地冒出了一個芽。他緊緊地盯著顧昀蒼白的下巴,忽然低聲問:「你在叫誰?」 顧昀不吭聲。 長庚覺得自己也是醉了,否則他怎麼會有那麼大膽子呢? 他忽然欺身上去,捏起顧昀的下巴:「義父,你叫誰?」 「義父」兩個字似乎提醒了顧昀什麼,他含糊地說了一聲「長庚」。 那兩個字好像一塊鈍鈍的鐵片,輕飄飄地刮過長庚的耳朵,他腦子裡轟鳴一聲,「順其自然」四個字在他後背上推了一把,讓他鬼迷了心竅一般地俯下身,吻住了顧昀。顧昀先是一愣,好半天,才遲鈍地反應出一點滋味來,稀哩糊塗地揪住了長庚的領子,驀地將他從自己身上掀下來。 長庚的後背撞在了顧昀那石頭一樣的硬床板上,頓時清醒了過來,臉上血色褪盡,他恐慌極了,心想:我在幹什麼? 顧昀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長庚開口想叫聲「義父」,張開嘴,卻說不出聲來。 誰知顧昀卻忽然笑了,那醉鬼竟根本不認人了,伸手在他臉上摸了一把,迷迷糊糊地含著鼻音道:「乖。」 下一刻,顧昀摟住渾身僵硬的長庚,一本正經地順著他的額頭親到了嘴唇上,極盡溫柔地舔開他的唇縫,給了他一個漫長又纏綿的折磨,同時手也不閒著,竟摸索著去解長庚的衣襟。 長庚感覺自己快炸了,一隻手握住顧昀的側腰,手顫抖成一團,愣是忍著一點力氣都沒加。 顧昀彷彿是感覺到了他的顫抖,此人在床上倒是頗有世家公子的翩翩風度,一邊摸到了長庚的衣帶,一邊還醉意盎然地笑了一下,溫柔地哄道:「別怕,跟了我,以後對你好。」 長庚將聲音壓成一線,啞聲問道:「我是誰?」 顧昀聞聲愣了愣,原地思考起來,可惜腦子根本不轉,非但沒思考出什麼結論,自己還讓長庚的衣帶纏住了。他折騰了半天,越解纏得越緊,最後活活把自己折騰得筋疲力盡,往旁邊一歪,竟然睡著了。 長庚在萬籟俱寂裡死死地咬住牙關,用盡全力數著自己悠長帶著顫抖的呼吸,數了足足有五六十次,他終於攢齊了爬起來推開顧昀的力氣。 他三兩下將自己的衣帶從顧昀手裡拽出來,把人放平,胡亂拉上被子,隨後連片刻的工夫也待不下去了,轉身就跑。
顧昀一覺睡到了快要日上三竿。 他頭天晚上心裡很不痛快,多少有點借酒澆愁的意思,醉得太結實了,爬起來全身的骨肉僵成了一團,比一宿沒睡還累。不知誰在小桌上給他放了一碗醒酒湯,顧昀捏著鼻子端過來一飲而盡,這才算把干澀的眼睜開了。他木呆呆地在床邊坐了一會,飛快地反省了一番,在半睡半醒間察覺到了自己近來莫名其妙的焦躁。 「至於嗎?」顧昀打了個哈欠,捫心自問道。 仔細一想,當然是不至於的——這幾年國庫稍微困難了點,軍費當然也跟著緊張,但也沒有緊張到揭不開鍋的地步。 老天爺也還算平順,幾場水患、地震,還有兩三年前有過一場旱災,都不算特別嚴重。中原這麼大,隨便哪塊雲彩裡的龍王爺抽個風,朝廷不得焦頭爛額地跟著賑災?自隆安元年伊始的這幾年,算得上是難得的河清海晏了。 江南和西南出了兩樁案子,雖然聲勢都挺大,把皇上弄得風聲鶴唳,但其實在顧昀眼裡,那都只能算是小打小鬧——東海是魏王明顯還沒准備好,就被紫流金洩露了蹤跡,南疆的事是多方勢力撞在一起了,傅志誠一開始恐怕連造反的打算都沒有——總而言之,其實還不如他們在大漠黃沙裡追捕沙匪來得凶險。 眼下的情況,和當年國無強兵,他獨挑大樑征戰西域六國比起來算什麼呢? 那時候他每天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見到明天的太陽,心裡全無雜念,現在倒好,他位高權重,悠哉悠哉地在自家院裡看鐵傀儡扭秧歌,反而還借酒澆愁起來了,多大出息! 澆完他好像幹了點什麼多餘的事…… 幹什麼來著? 「哦,對了,」顧昀迷迷瞪瞪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想道:「好像調戲了一個丫頭,還把人家嚇壞了。」 「太不像話了。」顧昀一邊自己跟自己嘀咕,一邊洗漱換衣服。 換到一半,他突然一頓——不對,侯府連匹母馬都沒有,哪來的丫頭! 顧昀終於徹底醒了,面有菜色地琢磨了一會,他回身一掀被子——只見床角滾下來一個小東西,正是長庚身上那個皮製的荷包。 顧昀:「……」
沈易酒量不行,比顧昀醉得還厲害,一大早還沒睡醒就被顧昀闖進了客房,活活拖了起來。 「我跟你說件事。」顧昀的神色見了鬼一樣。 沈易不敢怠慢,心裡亂七八糟地滾過一堆念頭:傅志誠逃獄了?奉函公被皇上定罪了?北蠻入侵了?還是砥柱中原駐軍叛亂了? 他強忍住不適,努力定了定神,等著聽顧昀說。結果那姓顧的吞吞吐吐半晌,目光從房頂大梁游移到自己鞋尖,連個屁也沒放出來。 沈易提心吊膽地問道:「到底出什麼事了?」 顧昀:「……算了,不想說了。」 沈易當場就瘋了,渾身的毛炸起了三尺高,這種說話說一半的東西怎麼還沒被砍死呢? 「慢著,」沈易撲上去一把拽住顧昀,怒道:「到底怎麼回事?」 顧昀這會已經順著自己床上的「證物」,緩緩倒騰回了酒醉後的記憶,他自己說了什麼,幹了什麼,一時全都歷歷在目——太尷尬了,太猥瑣了,太不是東西了! 顧昀摀住臉:這辦的都是什麼事? 他覺得胃裡直往上反酸水,痛苦地問沈易:「我喝多了撒酒瘋嗎?」 「你也沒怎麼喝多過吧?」沈易抱著被子縮在床頭——他們常年在邊關,雖然也喝酒,但不太敢喝得酩酊大醉,否則不小心延誤軍機就壞了。 「怎麼,」沈易打量著顧昀的臉色,興致勃勃地問道:「你昨天干什麼丟人的事了?」 顧昀伸手把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沈易臉朝下摁進了被子裡,失魂落魄地飄走了,認為自己應該找根腰帶上個吊。 一開始,顧昀還有幾分僥幸地想:小長庚不會跟個醉鬼一般見識吧?要是我,我就不往心裡去。 ……最多拿這事取笑個一年半載的。 不過這點僥幸很快消失了,因為顧昀記得昨天被他摁在床上的長庚一直在哆嗦,這麼看來,長庚可能非但往心裡去了,還氣得要命。顧昀愁眉苦臉地揣著長庚的荷包,好像揣著一包隨時要炸個滿臉花的火藥。 隱約的安神香沁人心脾地彌漫開,顧昀一邊聞來聞去,一邊暗搓搓地盤算道:「我是裝糊塗呢?還是裝不知道呢?還是裝什麼都沒發生過呢?」 還沒等他決定好,老管家正打迎面過來,顧昀便正人君子似的問道:「王伯,四殿下呢?」 老管家回道:「正要跟侯爺說呢,殿下一大早出門去護國寺了。」 顧昀:「……」 氣得直接離家出走了! 老管家沒注意他那生吞了一口黃連的表情,又說道:「對了,昨天大理寺的江大人給侯爺送了一幅畫賀壽,裡面還夾了一封信,侯爺要不要看看?」 顧昀一愣:「拿來我看。」 沈易雖然跟著顧昀莫名其妙地混成了將軍,但當年確實是文科舉出身,大理寺卿江充是他的同門師兄,通過這層關系跟顧昀熟識起來的,後來發現對方很對脾氣,漸漸地就成了朋友,不過平時為了避嫌,兩人走動得不怎麼頻繁。 顧昀展信一目十行地掃過,頓時顧不上跟他鬧脾氣的長庚了。江充問候之外,簡短地跟他透了個消息——皇上打算破釜沉舟,徹底打掉紫流金黑市。 單是這一句話,裡面蘊含的信息就太多了。
這天傍晚,起鳶樓照舊人聲鼎沸,天字型大小包房中,新任西南提督沈易做東,請的是他在京城裡的舊時同窗好友與一干靈樞院同儕。沈易將往西南赴任,雖然地處偏遠,但好歹是風光陞官,老朋友們早鬧騰著讓他請客。 酒過三巡,安定侯也親自來露了個面,不過只待了一會,就推說家裡有事提前走了,他離開後沒多久,時任大理寺卿的江充也跟著告辭離去。 江充出了起鳶樓沒坐車,打發了家人,只說自己要溜達一會醒醒酒,便帶了個小廝,順著樓下寒江雪柳抄小路走了。小路一拐,早有一輛貌不驚人的破馬車等在那裡,車簾掀開,露出顧昀的半張臉:「天太冷了,我送寒石兄一程。」 江充道聲「有勞」,心照不宣地上了他的車。 江大人已經年屆四十,臉上看不太出來,除了氣度沉穩,說他是個年輕公子也不為過。 上車借著顧昀的小爐暖了暖手,江充也不廢話,開門見山道:「那天侯爺離宮以後,皇上就暗中召集三司,我聽他那意思,可能不但想重啟『融金令』,還打算雙管齊下,順著南疆叛亂的餘波做些文章,從西南開始下刀,徹查境內紫流金黑市。」 所謂「融金令」還是顧昀的外祖父——梁武帝年間的事,那時候海運初開,民間私用紫流金曾經一度難以遏制,武帝為了加強對紫流金的控制,頒布了四條嚴令,就是後人所稱的「融金令」。 不過後來隨著民用火機鋼甲越來越多,融金令也慢慢不再適用,已經於元和先帝年間被廢止了。 江充:「侯爺開了春大概就要回西北,按理說京城這裡就算改天換日也礙不著侯爺頭上,只是皇上若要嚴查紫流金黑市,恐怕侯爺久駐邊疆……到時候未免瓜田李下,還請多留心。」 江充不可能直接指著顧昀的鼻子說「我知道你手底下也不干淨,最近查得嚴,把你手上的黑市線擇干淨消停兩天」,他這話裡的暗示已經相當明白了。 顧昀心裡知道,領情道:「多謝寒石兄提點。」 江充見話已點到,便不再多言,話音一轉,苦笑道:「一旦涉及到紫流金,少不得要面對一幫窮凶極惡之徒,那些人在江湖上窮凶極惡也就算了,恐怕還跟不少朝廷要員暗中勾連,查誰不查誰?怎麼查?唉,不瞞侯爺,我現在也沒個頭緒。」 水至清則無魚,也不知道隆安皇帝是要安天下,還是要攪和得雞犬不寧。 顧昀知道他的難處,寬慰道:「寒石兄放心吧,這消息一出,只要不是太不長眼的,都知道韜光養晦,我們哪個不比你緊張?到時候倘若真有什麼為難的事,你派人給我送個信,如今沒有玄鐵虎符,各地駐軍不歸我調配了,但一點薄面總還是要給的。」 江充苦笑連連:「那就多謝侯爺了。先是掌令法,再又是融金令……我很少出京城,很多事不知道,只是聽人說,早年間『白霧染長街,打更不見人』,人人都說以後要乘『飛馬』出行的盛景,是早就不在了。」 顧昀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手上的舊木頭珠子,沒接這茬,岔開話題道:「奉函公怎麼樣了?」 「還關著呢,」江充道:「放心,我關照過了——侯爺打算替奉函公上書陳情嗎?」 顧昀苦笑道:「我?我上書只能有催他快死的用處。其實也不必說情,宮裡好多器物都是出自靈樞院之手的,皇上看見自然唸得起他的好處來——奉函公醉心火機,不通人情,就是那狗脾氣,皇上也知道,過兩天氣消了就好。」 話說得輕巧,可是怎麼在皇上消火以後,巧妙地讓他想起養狗當兒子的奉函公,讓皇上又好氣又好笑發不出脾氣來,卻是很要處心積慮的。江充看了顧昀一眼,知道他大概已經暗中打點好了。 安定侯從小在宮裡長大,有幾個能用的人也不稀奇,只是…… 江充低聲道:「侯爺這次從西北迴來,為人處世似乎圓融了不少。」 顧昀意味深長地回道:「虎狼在外,不敢不殫精竭慮,山河未定,也不敢輕賤其身,爭那些沒用的義氣和脾氣沒意思。」 兩人三言兩語互通了消息,江充告辭離開,臨走的時候,他突然又站住,對顧昀道:「說句大不敬的,這一兩年,地方連年報耕種傀儡如何豐收,哪裡又出了能自己織布製衣的蒸汽火機,可我國庫卻不見豐盈,種種法令鐐銬似的,下官真有種錯覺,好像這麼多年過去,大梁又退回到武帝年間了。」 顧昀笑道:「不瞞寒石兄,我近一兩年也時常莫名焦慮,可是細想又覺得沒有道理。可能人都是這樣,總要求一天比一天好,一旦暫時稍有停滯,哪怕已經身居高位,也會失落煩躁吧?」 江充神色一動,似乎欲言又止。 顧昀問道:「怎麼?」 大理寺卿低聲道:「我們查案的人,有時候會有一種直覺,無來由也無根據,但最後很有可能會應驗,越是老道的人直覺越準——侯爺沙場往來,出生入死,您的直覺可能真的預示了什麼……萬望保重。」 顧昀愣了一下,沒再多說,兩人各自心事重重地告辭離去。
顧昀回到侯府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問了侍衛,說長庚還沒回來,只是帶了口信,說瞭然大師回護國寺了,他打算在那邊多住幾天。 顧昀只好無奈地想:住就住吧,消消氣再回來也好。 誰知長庚不知是「氣性格外大」還是怎樣,一住就是四五天,大有在那邊安家落戶的意思,顧昀總共在京城也待不了多少天,再一走又不定幾年看不見,終於按捺不住了,捏著鼻子去了護國寺。 瞭然和尚還是那德行,一年到頭,也就那麼幾天為見貴客,他能把自己洗成一棵清水芙蓉,每天到處裝神弄鬼。那天下午,和尚好不容易得了空,正跟長庚在禪房裡下棋,兩人交談都是打手勢,靜謐無聲,說的話卻不少。 長庚:「我想跟大師打聽一件事——我義父的眼睛和聽力究竟是怎麼回事?」 瞭然飛快地打手勢回道:「背後說人沒有好下場。」 「此事我必須知道。」長庚正色道:「而且一定會追查到底,大師要是不說,我也會去找別人。」 瞭然和尚定定地注視了他片刻,過了好久,和尚十分斟酌著用啞語回道:「和尚只是捕風捉影聽說了一個大概,侯爺小時候被老侯爺和公主殿下帶去過北疆,那時大梁與北蠻的戰事本來已經平息了,按理不該有危險,不料有一批北蠻死士負隅頑抗,拼著魚死網破,闖入我駐軍中。侯爺是被流矢所傷,不巧,那正好是一支蠻人的毒箭。」 這說法竟與顧昀的搪塞之辭不謀而合。 長庚追問道:「什麼毒?」 瞭然搖搖頭:「殿下師從陳姑娘,應該知道蠻人的毒物連陳家都束手無策——那毒物霸道得很,中此毒箭者相繼在幾天之內周身麻痺而死,可是偏偏對孩子的效果卻要慢上許多,當年陳老先生連夜從山西趕到了北疆駐地,不眠不休兩天一宿,用陳家的金針絕技保住了小侯爺的命,但之後視力和聽力也嚴重受損。」 長庚微微皺起眉:「北疆……」 如果此事是北蠻死士做的,沈易那句「他們那樣毀你」又怎麼解釋? 難不成真的只是喝多了胡說? 就在這時,一個小沙彌突然進來報:「王爺、瞭然師叔,安定侯來了。」 瞭然吃了一驚,萬萬沒想到安定侯有一天會大駕光臨護國寺,忙沖長庚比劃道:「安定侯不是踩一點香灰都覺得晦氣嗎?今天他老人家深入虎穴,回去會不會用艾葉洗掉一層皮?」 長庚沒顧上搭理他,臉上不自在的神色一閃而過。他還沒准備好面對顧昀的興師問罪。 要說起來,陰差陽錯間,他們倆居然都以為自己酒後失德,非禮了對方,各有各的心虛。 瞭然奇怪地看著長庚——這些年因為要壓制烏爾骨,長庚靜心養氣的功夫練到了極致,面壁坐禪可以兩三天不動,連瞭然這個「高僧」都得甘拜下風。 有時候滿身焦躁的人看見他的眼睛,都會不由自主地就能跟著他安靜下來,那俊美無儔的白衣公子坐在貧寒僧人的舊蒲團上手持雲子,本來有種入了化境的幽靜高玄,不料驟然被「安定侯」三個字打碎了一池漣漪。 長庚似乎是坐立不安地動了一下,莫名其妙地抬了一下手,也不知想去摸什麼,抬到一半發現瞭然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又勉強壓下心緒,沒著沒落地放在了茶杯上,掩飾性地低頭喝了一口水。 饒是慣於裝神弄鬼的瞭然大師,也納悶起來,心說:怎麼,侯爺是來討債的? 顧昀很快進來了,眼角眉梢上吊了一掛呼之慾出的嫌棄,恨不能踮著腳尖走進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看了和尚一眼,皮笑肉不笑打招呼道:「幾年不見,大師白淨了不少。」 瞭然大師風范,不跟他一般見識,雙手合十起身見禮,比劃道:「阿彌陀佛,和尚心如明鏡台,無處惹塵埃。」 敢情不洗澡也能引經據典了! 顧昀彷彿又聞到了餿味,在此是非之地一刻都待不下去了,轉向長庚道:「你在這打擾大師清修好幾天了,差不多回家吧。」 長庚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心神又被「回家」倆字撩撥了一下,心知哪怕留在菩提樹下也念��出「色即是空」了,只好揣好他的七上八下,順從地站了起來。顧昀被護國寺裡煙薰火燎的檀香嗆得咳嗽了兩聲,火速撤到禪房外等著,百無聊賴地看著長庚跟瞭然道別。 其實親人朋友之間,看慣了對方,很難注意到對方是美是醜,顧昀一直知道長庚更像他那北蠻母親,如今仔細打量才發現,原來也不盡然,他長開了的五官清俊端正,一時也瞧不出像誰,只是覺得人如墨玉,有種別樣的賞心悅目。 顧昀愣了愣,想起江湖上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自海運開通後,大梁民風尤其開放,特別是東海沿岸一帶,據說男風很是盛行,長庚白龍魚服,不會有不長眼的人招惹過他吧?所以他那天才那麼生氣? 「對啊,」顧昀腦子裡豁了個洞,信馬由韁地胡思亂想道:「要是我啃了沈季平一口,他肯定不往心裡去,長了那麼一臉窮酸相,壓根不會往那方面想,啃他一口還是我吃虧呢。」 他越想越覺得有道理,越想越覺得尷尬,飛快地琢磨了一下,乾脆決定裝傻,若無其事地對走過來的長庚說道:「怎麼耽擱這麼久,護國寺的白菜豆腐那麼好吃?」 長庚見他神色平靜,心裡稍定,回道:「佛音素食能靜心。」 「年紀輕輕的就該鮮衣怒馬,又不打算出家當和尚,靜什麼心?」顧昀與他並肩走著,習慣性地想伸手搭他的肩膀,剛一抬手,怕長庚多心,於是又默默地縮回來背在身後。 長庚坦然道:「考慮過。」 他曾經想過,了斷塵緣三千,遁入空門,說不定滿腹妄念也就被無邊佛法化了。 「什麼?」顧昀腳步一頓,剛開始沒反應過來,愣了愣,才難以置信道:「……你說出家?」 長庚難得從他臉上見到錯愕,笑道:「只是想了想,沒敢真去。」 顧昀心想:廢話,你要是敢,我打斷你的腿。 可是這話,顧昀到底沒說出來,如今的長庚已經不是被他庇蔭在侯府中無依無靠的小小螟蛉義子了,他加冠後承爵郡王,如今依然叫他一聲「義父」,那是情分不是名分,顧昀已經不便再把他當真兒子教訓了。 他只是臉色微微一沉,問道:「為什麼?」 長庚彬彬有禮地跟迎面走過來的小沙彌互相行禮,不慌不忙地回道:「我少年時就看著義父房裡『世不可避』的字長大,後來又跟師父走遍山川,一口世道艱險不過方才淺嘗輒止,豈敢就此退避?此身生於世間,雖然天生資質有限,未必能像先賢那樣立下千秋不世之功,好歹也不能愧對天地自己……」 ……和你。 最後兩個字長庚隱在了喉嚨裡,沒說出來。 當年秀娘將他拖到馬後,沒能拖死他,烏爾骨纏身,到現在沒能纏瘋了他——長庚有時候覺得,只有頂著風浪不停地逆流而行,走到一個自己能看得起自己的地方,或許才能配得上在午夜夢回的時候稍微肖想一下他的小義父。 顧昀神色稍霽,依然沒好氣地問:「那你老往和尚堆裡扎什麼?」 長庚隨口搪塞道:「找瞭然大師喝茶,我有時候心火太旺容易睡不好覺——陳姑娘不是還給我開過一副安神散嗎?我放荷包裡了,不過這兩天突然找不著了。」 顧昀一下啞巴了。 長庚疑惑道:「也不知掉哪了。」 顧昀面有菜色——有個人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顧大帥在良心的煎熬下沉默了一會,還是從懷中摸出那牛皮做的小香囊,一言不發地遞給長庚:「給。」 長庚:「……」 這驚嚇來得猝不及防,一不小心作繭自縛的長庚險些咬了自己的舌頭,剛才還「走遍山川」一派高人風范的雁北王手心裡頓時冒了一層白毛汗,結巴道:「怎、怎麼在義父那?」 顧大帥頂著他千錘百煉過的臉皮,不動聲色地賴道:「不知怎麼的掉到我床上了,可能是我那天喝多了發酒瘋,不小心給你拽下來了。」 長庚心驚膽顫地打量著他。 顧昀臭不要臉地裝無辜:「怎麼了?」 長庚忙搖搖頭,心裡鬆了口氣,知道這事算混過去了,往後還能像從前一樣坦然親密地在一起。 然而同時,他又難免有些隱秘的失落。 顧昀見他神色有異,以為長庚還在介意,便帶了點討好地問道:「前兩天忘了跟你說,皇上想讓你入朝聽政,想領個什麼差事?我去給你想辦法。」 長庚飛快地收斂心神,正色道:「六部各有各的勢力范圍,我不便進去攪局,這些年文不成武不就,又閒散慣了,皇上真讓我聽,我就光聽著就行了——要嘛讓我跟著大理寺的江大人查案也可以。」 顧昀不知道這答案是不是長庚心裡想的,但是肯定是皇上願意聽的,一時有點心疼,不想把長庚送到隆安皇帝那屈才受氣。可那是不可能的,他姓李,哪怕將來當一個風花雪月的閒散王爺,也不可能一輩子躲在安定侯府裡。 「想去大理寺可以過一陣子,最近先不要去了,」顧昀道:「最近皇上要查紫流金黑市,江大人那裡焦頭爛額,已經夠亂了,你不要摻和,別再把臨淵閣攪進去。」 長庚「哦」了一聲,對這個消息並不意外:「這麼快?皇上果然等不及了,前兩天我還在想皇上準備什麼時候重啟融金令呢。」 顧昀奇道:「你怎麼知道?」 「猜的,」空中開始飄起小雪,長庚順手從一個僧舍門口拿了一把油紙傘,傘小,長庚又一直將傘在往顧昀那邊推,不多時,露在外面的肩膀就覆上了一層淺淺的雪花,他也不去撣,依然走得不徐不疾,還好像頗為享受似的,「其實也不能算猜,義父想,皇上、先帝,甚至武帝——他們雖然各有各的英明神武,但在紫流金上都是一樣,將此物視為心頭大患。」 顧昀一直將他視為後輩,頭一次與他並肩而行,聽他的想法,覺得頗為新鮮,便不插話,只聽他說。 「我小時候在雁回鎮的時候,親眼看見過朝廷為了紫流金勞民傷財,這些年也一直在想,為什麼非要嚴加管制呢?倘若大家都能像買糧食撕布一樣隨意買賣紫流金,不也就沒有黑市了嗎?」長庚搖搖頭,繼續道:「後來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別管誰當這個皇帝,是昏是明,是文弱還是好武,都不能容許民間紫流金交易,否則自今往後,大商戶、洋人、夷人、為非作歹的賊人,甚至掌握一部分資源的官員……每個人手裡都會握著一把這樣的刀。」 顧昀:「像南疆那幾個土匪。」 「不錯,」長庚接道:「這還只是黑市,只是土匪,只是小小南疆的幾個山頭,若擴大到大梁全境呢?若人人手中有『刀』呢?朝廷不可能兼顧所有人的利益,到時候必然按下葫蘆浮起瓢,會受制於那把『最大的刀』,這樣每個人都想握住這把屠龍寶刀,他們會無法無天地互相爭斗吞並,像養蠱一樣,等蠱王出頭,江山是誰家的?」 顧昀皺眉:「長庚,這些話我聽完就算,不要跟別人提起——那按著你的意思,重啟融金令是勢在必行嗎?」 「那也不是,其實最好就是延續先帝時對紫流金不松不緊的管制,穩住了,先解決當務之急的銀子問題——自從耕種傀儡推行,每年產的糧食好多都爛在了糧倉裡,米價越來越賤,屯糧的都改成了存金銀,統共那麼一點金銀,都囤到倉裡了,國庫自然充實不起來。銀子是不可能憑空變出來的,增加鑄幣現在看來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只能靠從洋人那裡來,古絲路一旦完全打通,義父是不世之功,平一百個叛亂也抵償不了。」 「有了錢,等於房子有梁,人有了主心骨,到時候再小火慢燉,一點一點調理內政,問題雖然都在,但事態不至於被激化,百年的國泰民安可保,平穩過渡一兩代人,或許會找到一條出路。」長庚說到這,略嘆了口氣,「可惜幾年之內兩場叛亂都和黑市有關,皇上反應過度不足為奇——所以我一直懷疑,東海與南疆的事並非出於偶然,正在借著臨淵閣的力量追查,剛剛隱約摸到了一條線,但他們實在太狡猾了。義父,你一定要小心。」 顧昀聽完好半晌沒吭聲,臉上也看不出是喜是怒,長庚不去吵他,慢慢地陪著他走出護國寺。 寺裡暮鼓聲聲響起,徘徊山間,遠近鴉雀寂寂,山雪簌簌無言。 鐘蟬老將軍有定國安邦之能,可他教不出治國安天下的卿相之才,顧昀心裡第一次升起濃濃的遺憾,心想:這孩子為什麼要姓李? 長庚要是不姓李,科舉入仕必然易如反掌,說不定早已經平步青雲,將來能成一代中興名臣,而不是在這破寺院裡寥寥幾句只說給自己聽,聲稱自己只想當一個花瓶擺設閒散王爺……都是命。 長庚說道:「天氣不好,義父衣衫單薄,回去別騎馬了,坐我的車吧。」 顧昀正走神,乍一聽他出聲,便突兀地一偏頭,不料猝不及防地遭遇到了長庚的目光。顧昀心裡忽然「咯磴」一下,以前從來沒注意過長庚看他的眼神居然是這樣的,那目光專注極了,微微映著一點淺淺的雪光,好像要將他整個人裝在眼裡。 長庚先是錯愕,隨後飛快地移開視線,欲蓋彌彰地低頭甩了甩袖子上。袖子已經濕了,黏在手上,顧昀這才發現,他半個肩頭已經被小雪覆了一層冷冰冰的水汽,可是非但一直沒吭聲,還陪著他慢慢溜達。 顧昀伸手摸了一把,觸手冰涼:「你……」 他這麼一抬手,長庚立刻細微地緊繃了一下,雖然只是一瞬,但到底沒能逃過顧昀的眼睛。 顧昀私下裡有些不拘小節——也就是沒心沒肺,一些細枝末節很少會留意,可是那天酒後尷尬還在,使他不由自主地就有些敏感起來。 錯覺嗎?顧昀驚疑不定地想著,坐上了馬車。 車裡已經生好了暖爐,顧昀便靠在一邊閉目養神,半睡半醒間,突然感覺到有人靠近,他沒睜眼,隨後感覺長庚將一卷薄毯搭在了他身上,輕得像一片羽毛,好像生怕驚醒他——沈易從來都是直接扔過來砸在他身上的,就算是最周到的親兵,也沒有這樣輕柔幾近呵護的動作。 顧昀一瞬間睡意全消,辛苦地閉著眼繼續裝,一動也沒敢動,脖子都僵了,總覺得有一雙眼睛盯著他。 世上大概是沒有藏得天衣無縫的心事的,只是少了一點細致入微的體察。 顧昀心裡的弦悄悄繃緊了,接下來便不由自主地暗中觀察起長庚來,非但沒有打消莫名其妙的疑慮,反而越發覺得膽顫心驚。
除了長庚讓他七上八下,顧昀還要一邊惦記著融金令和皇上打擊紫流金黑市的手,一邊拐著彎地撈靈樞院的槓頭奉函公,簡直心力交瘁、苦不堪言。 正月二十三,顧昀在京郊送走了即將前往西南赴任的沈易。 正月二十五,皇上在御花園時,龍輦半路壞了。內侍無意中一句話,隆安皇帝便想起奉函公跪在地上替他調試蒸汽龍輦的事,心裡的火也就消了大半。稍微一打聽,聽說老頭孤苦伶仃一個人,下獄這幾天,除了靈樞院的學生們來看過他,連個送飯的家人都沒有。隆安皇帝正好心情不錯,聽完又有點可憐那老東西,便嘆了口氣,命人將張奉函放回去,只罰俸半年略作懲處,將此事揭過了。 這兩件事一解決,顧昀便覺得這京城一天都待不下去了,立刻上書奏表,請回樓蘭。 他也確實該走了,皇上沒什麼異議,當天就批了。 顧昀整裝臨走的頭一天,夜已經深了,他剛喝完藥,長庚雖然給他紮了一回針,但畢竟只是緩解,並不能根治頭疼。 而就在他有點輾轉難眠的時候,宮裡突然來人,連夜傳安定侯入宮。不知是藥物作用還是怎樣,顧昀的眼皮突然跳了起來。 他匆忙披衣而起,一出裡屋,卻驚訝地發現長庚在外間,居然沒睡,似乎是剛剛披上外衣,手邊亮著一盞豆大的袖珍汽燈,膝頭上還有一本看了一半的書。外間通常是夜裡服侍的下人們住的地方,顧昀簡單慣了,不留人守夜,只有老管家前半夜的時候偶爾過來,給屋裡的地火添點炭。 「長庚?」顧昀愕然道:「你怎麼在這?我以為是王伯……」 長庚:「我想等你睡著再走。」 「你是堂堂郡王,」顧昀皺緊眉,話在舌尖轉了個彎,意有所指道:「委屈在下人待的地方成何體統?」 「什麼上人下人的,在自己家裡還用講那麼多虛禮嗎?」長庚淡淡地說道,起來將暖爐上烘著的小壺拿下來,倒了一碗藥茶遞給顧昀,「義父要進宮嗎?你要是不肯穿裘,起碼先喝點熱的墊一墊吧。」 顧昀心裡怪堵得慌,娶個老婆大概都不會比長庚周到了,這念頭剛一起,他就在心裡給了自己一巴掌,心道:混帳,你走火入魔了嗎? 他沒說什麼,將那杯藥茶接過來一飲而盡,還杯子的時候手指不小心碰在了一起,長庚好像被燙了一樣,飛快地一縮,隨即又若無其事似的轉身將小壺放回原位。顧昀看著他的背影,眼神微微一黯,心想:不能再這麼下去了,等從宮裡回來,無論如何我也得跟他好好說一說。 外面宮人在催,顧昀不好再耽擱,只得匆匆去了。 正月裡霜寒露重,顧昀本就有些昏沉的頭被冷風一吹,針扎似的清醒過來。 領路的內侍頭也不敢抬,走在宮牆下,兩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排滿了麒麟弩,都是整整齊齊的獸頭,面目猙獰,獠牙中幽幽地冒著白氣,脖頸裡的齒輪緩緩地轉動,發出嘶吼一般的摩擦聲,讓這滿目朱牆琉璃瓦越發森嚴得無法逼視。 巨大的宮燈飄在半空,朦朧地罩著一層氤氳氣,沒看出仙氣,反倒是陰惻惻的,似有鬼氣。 隆安皇帝的貼身內侍祝小腳正好引著幾個人從西暖閣裡走出來,剛好與顧昀走了個對頭,竟是幾個西洋人,為首一個滿頭白發,清癯高挑,五官像極了獵鷹,有一雙逼人的眼睛,高鋌而回勾的鼻子,幾乎看不見嘴唇,只有刀痕一般的窄縫。 祝小腳忙上前一步,沖顧昀施禮道:「侯爺——這幾位是西邊來的教皇使者。」 白發男子細細地打量著顧昀,開口就是標准的大梁官話,問道:「這位難道就是安定侯閣下嗎?」 顧昀的睫毛上落了一層小雪,整個人身上裹著一層寒意,冷淡地拱了拱手。 白發男子倒是十分鄭重地將手放在胸前,沖他欠身道:「沒想到安定侯是這樣年輕英俊的男子,幸會。」 顧昀略一點頭:「過譽。」 兩撥人隨即錯身而過,等洋人走遠了,顧昀才看了祝小腳一眼。祝小腳沖他眨眨眼,上前一步耳語道:「幾個洋毛子方才不知道和陛下談了什麼,陛下這會興致高得很,連聲說讓他們去請侯爺來,侯爺放心,不是壞事。」 這老太監罵名遍天下,是個名副其實的弄臣馬屁精,不過和顧昀關系還可以,也算是看著顧昀長大的,有一次他不知怎麼的觸怒了先帝,正好顧昀碰見,順便在先帝那說了幾句好話,算是保了他一條小命。祝小腳雖然人品惡劣,但居然意外地知恩圖報,一直記著這點恩義,頭幾天救張奉函的事,也得虧了他在其中幫著牽了條線。 然而他這麼一說,顧昀反而不敢放心了。皇上要是不太高興,他心裡大概還有點底——多半是有人參他從黑市上私自買過紫流金。 參就參了,反正顧昀已經叫人處理干淨了,無憑無據,最多打一場嘴仗……可皇上「興致高得很」? 顧昀的眼皮跳得更厲害了。 他進去的時候,李豐正低頭看一封奏章,燈下的隆安皇帝確實不怎麼器宇軒昂,比剛鬧完頭疼的顧昀還憔悴幾分。不等他見禮,李豐便擺擺手,和顏悅色地道:「這裡又沒有別人,皇叔不用和我多禮。」 隨即,李豐又轉向祝小腳道:「去問問後晌的參湯還有沒有,給皇叔端一碗暖暖手。」 無事獻慇勤。顧昀心裡暗嘆:非奸即盜啊。 李豐不知道他心裡是怎麼編派自己的,神色頗為輕快地問:「我記得皇叔上回說過,叛賊傅志誠所得的紫流金有一部分是來自於南洋?」 顧昀道:「是,恕臣無能,沒能查明這批紫流金的來源。」 李豐絲毫不以為忤:「不妨,那些叛賊都奸猾得很,皇叔人生地不熟,倉促間能大破賊人密道,還將其一舉擒獲,已經是大功一件了,若你都自稱無能,朕的滿朝文武還不得一股腦地全扔出去嗎?」 顧昀摸不清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忙道不敢。 「大梁境內的紫流金黑市實在太猖獗了,」李豐話音一轉,很快說到了正題,「朕這一陣子正在派人私訪徹查,發現很大一部分貨源竟然都來自國境之外。」 顧昀一聽就明白,境內那些從官油中往外漏貨的大概已經通過各種管道得到消息,相繼望風不動了,江充他們查到的都是些挖私礦的小魚小蝦,便沒接話。 李豐自顧自地接道:「皇叔常在邊疆走動,比我們這些整日在京城中坐井觀天的人見識多,可知道這些挖私礦的一般都在什麼地方出沒?」 顧昀微微一頓:「回皇上,一般都在北蠻人的草原上。」 「不錯,」李豐笑了起來,「只是沒說全啊——皇叔快來看看這個。」 顧昀猶疑地接過李豐甩給他的密奏,一目十行地掃過去,腦子裡頓時「嗡」的一聲。只見那密奏詳細列出了幾條挖私礦倒賣紫流金的線路,大部分顧昀心裡都有數,只除了最後一條——那裡豁然寫著「樓蘭國」。 怎麼會有樓蘭? 李豐掃了他一眼:「怎麼?」 顧昀心裡一瞬間轉過了無數個念頭,冷汗都快出來了:「皇上,玄鐵營與樓蘭國比鄰而居多年,從不知樓蘭國內有紫流金礦。恕臣���禮,敢問這摺子是何人所奏?有何依據?」 「唉,皇叔怎麼還多心起來了,」李豐笑道:「朕又沒有說你和挖私礦的宵小有聯系,不過此事你不知道也不奇怪。」 顧昀深吸一口氣,做出洗耳恭聽的姿態。 李豐說道:「此事說來話長,去年九月皇叔就帶人前往南疆了,你不在的時候,樓蘭國向留守的玄鐵營將士求援,要圍剿一夥沙匪。當時參將邱文山派兵前往,後來大獲全勝,捕殺沙匪百十來人,還救出一夥被沙匪扣住的天竺客商。因為這伙客商手裡有我大梁的通關文牒,邱將軍便按制將他們護送到西口驛站——不料驛站卻發現這伙商人的文牒是假的。」 李豐心情好得不得了,說到這裡,還故意停了一下,彷彿要刻意吊人胃口似的,不料一回頭,卻只見顧昀神色莫名凝重地聽著,沒有一點要追問的意思。 皇帝也不由得有些氣悶,便只好沒滋沒味地接著說道:「按律,偽造通關文牒者應轉交都護所調查處置,西北都護一查才知道,原來這些天竺人竟不是商隊,是一夥紫流金黑市上的『金斗子』!」 「金斗子」就是走私紫流金的亡命徒。 「也是恰好,朕的密使剛到西域,腳還沒落定,便被這一夥『金斗子』撞在了手裡。據這伙賊人招供,他們本來在北大關外的私礦裡活動,是最近剛得到了一張『藏寶圖』,標記樓蘭國地下有大量的紫流金礦,方才來碰運氣。你說這件事奇不奇,朕居然比樓蘭人自己都先弄清楚了他們地下有什麼。」 顧昀驀地想起四年前抓住的那伙沙匪,汗毛都豎起來了——那一批沙匪早已經被他和沈易秘密滅口,之後顧昀不止一次派人暗訪樓蘭國,既沒有找到所謂的「紫流金礦」,也沒再碰到過類似的事。 不料幾年過去,就在此事漸漸被他拋到腦後的時候,竟以這種形式被翻了出來! 而且……為什麼下令出兵的人會是邱文山?邱文山是玄鐵營一位主管佈防的參將,並不怎麼接觸商路的事,否則換一個有經驗的人來,斷然不會在沒有核實文牒真假的情況下就直接將人轉交西北都護所——西北都護所直屬中央,一旦轉交,玄鐵營將無權過問後續事宜。 顧昀帶走了沈易,可三大營督騎都留下了,他們人都去哪了? 顧昀心思急轉,開口道:「臣斗膽請問陛下,沙匪進犯是什麼時候的事?」 李豐道:「去年年底,怎麼?」 顧昀勉強笑了一下:「沒什麼,只是臣有些奇怪,西域沙匪肅清已久,為什麼又突然冒出頭來?」 他的頭更疼了,被長庚用針灸壓制住的藥勁好像又翻上來了——是了,年底古絲路入口上有萬國大集,玄鐵營要增派人手護衛,北疆押運的歲貢過西北往帝都轉運,通常也會借調一部分玄騎……人都被支出去了。 為什麼偏偏趕上這時候? 為什麼西北都護所前腳剛查出「金斗子」,隆安皇帝的密使後腳就到,連迴旋的餘地都沒有? 而且為什麼事前事後他沒有接到一點消息? 顧昀心裡的弦悄然繃緊,腦子裡一時亂成一團,在四季如春的暖閣中驟然有點喘不上氣來。 李豐道:「西域沙匪平時逡巡在大梁境外,你們要不是接到求援也不便出兵,確實不好和他們周旋。朕今天特意將皇叔找來,不是想問那邊有幾個沙匪,而是想交給皇叔一件重要的事。」 顧昀抬頭看著他。 燈下,李豐目光如火:「朕的密使現在已經微服深入樓蘭境內,恐怕八九不離十,樓蘭地下的確準有一個罕見的紫流金礦……皇叔明白朕的意思嗎?」 顧昀的心緩緩地沉了下去,一字一頓地說道:「恕臣愚鈍,還請皇上明示。」 李豐按了按他的肩膀,顧昀身上彷彿永遠也暖和不過來一樣,隨時隨地都像一塊寒冰裡凍了三天的石頭。 「我與皇叔交個心,眼下我大梁的內憂外患,皇叔是知道的,」李豐嘆了口氣,說道:「朕心甚憂,午夜夢回無處可訴,身上壓著這樣一副江山不容易。」 顧昀謹慎地琢磨了一下措辭,委婉地說道:「皇上日理萬機,乃是萬民之望,千萬保重龍體。臣不通政務,但這幾年看著古絲路一點一點建成,每年都更活躍一點,西北的大商人都開始往外走,中原百姓從來勤懇,臣想多不過三五年的光景,這一點繁華就能擴散到大梁全境,到時候……」 他這種繞彎子的話對興致高漲的李豐而言,無異於一盆涼水。 「顧卿,」李豐突然換了個稱呼,不客氣地打斷他,「你確實不通政務。商路往來,這幾年確實在賺錢,但你能保證一直這樣下去嗎?買賣人的事,你說得清嗎?朕倒是不知道,安定侯除了能上陣殺敵外,竟也懂商市往來之道了。」 皇帝不高興了。 顧昀知道,聽見「顧卿」兩個字,他就應該立刻閉嘴領旨,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他沉默了片刻,皇帝身後的汽燈不知為什麼,突然火力不穩地跳動了一下,「呲啦」一聲輕響。顧昀想,他前一陣子好像還和江大人信誓旦旦地說過「不敢輕賤其身」的話…… 李豐抬手揉了揉眉心,給兩個人找了個台階下,有些生硬地擺擺手說道:「算了,你且先回去休息吧,此事朕交代你了,回去也好好想想,如今尚未入春,西北天寒地凍,愛卿不必急著趕回那邊去……」 「皇上。」顧昀微微閉了閉眼,突然一撩衣擺跪了下來——他說過,不爭脾氣與義氣,可這又豈是脾氣與義氣的事? 「皇上恕罪,」顧昀緩緩地說道:「紫流金固然重要,但恕臣愚鈍,未能瞭解皇上此舉深意,古絲路如今太平繁華來之不易,皇上當真要為了一點莫須有的紫流金,舍了它嗎?」 「古絲路能有今天,顧卿功不可沒,朕也知道多年心血,你捨不得……難道朕就不心疼嗎?」李豐耐著性子跟他掰扯道:「可是偌大一個國家,就好比一個四處漏風的破房子,稍微來一點風雨,朕就要疲於奔命地拆東牆補西牆,哪裡不是捉襟見肘?」 顧昀心裡在冷笑,面上不便帶出來,只好一臉漠然。 「地上涼,我看皇叔臉色不好,身上藥氣未散,不要一直跪著。」李豐的神色緩和下來,試圖跟顧昀講理,「朕記得小時候林太傅講過,一國之力,無外乎『天賜』、『人為』兩只臂膀,皇叔還記得嗎?」 顧昀回道:「記得,太傅說,『天賜乃山川草木,土種魚畜,地下流金;人為乃聖人之說,工建技藝,火機鋼甲』,此二者也,如梁如柱,可以獨倚,不可俱斷,為君者當謹記於心。」 「皇叔真是過目不忘,」李豐垂下眼看著他,「如今這兩根樑柱全都給蟲蛀空了,朕怎麼辦?」 顧昀其實挺想說「你要是不推行那荒謬的掌令法,指不定也沒那麼多蟲子」,不過說也沒用,奉函公還抱著他的狗兒子閉門思過呢。 許是想起了兩人年幼時一起讀書的同窗之誼,李豐臉上的怒色漸漸退卻了。 「快起來吧,皇叔是國之利刃,朕還要靠你安定四方呢。」 顧昀聞言,緩緩俯身,額頭微微碰了一下指尖。 李豐舒了口氣,感覺此人算是說通了——顧昀這些年來為人越發圓滑,也足夠識時務,早不再像自己剛剛繼位那會似的一點就炸了,方才不輕不重的頂撞,大概也是他聽見「樓蘭」倆字有些反應過激而已……樓蘭麼,顧昀在那邊五年多,感情想必是深厚的,也不是不能理解。 這麼一想,李豐的神色又柔和了不少,打算親自伸手去攙顧昀。 不料他這手還沒伸出去,顧昀卻已經直起身來,平靜地說道:「皇上,樓蘭雖小,但與我朝一向友好,當年西域多國叛亂,我軍在黃沙荒丘中被圍困了二十多天,唯一與我通風報訊、偷運糧草與藥物的是樓蘭人,後來西洋、西域、天竺等地多國與我大梁締結古絲路新條,樓蘭也在其中——」 李豐先是措手不及地一愣,隨即不由大怒,喝道:「夠了!」 「因覬覦他國之物,興兵進犯,乃是不仁;拋卻舊恩,毀約背信,乃是不義!」顧昀絲毫沒有一點要夠了的意思,字字如刀,毫不拖泥帶水地砸在金殿暖閣的地上。 李豐氣得哆嗦:「住嘴!」 他轉手拂過桌案上的文房四寶,順手抄起一方硯台,狠狠地砸了出去,顧昀躲也不躲,任那方硯台重重地磕在他肩上的輕甲上,「嗆啷」一聲脆響,尚未收干的墨水順著安定侯那雲錦朝服的胸口淌了下來。 李豐目眥欲裂:「顧昀,你想幹什麼?」 顧昀一字一頓道:「不仁不義之師不祥,玄鐵營五萬將士,雖不畏死,亦不敢奉此召,請皇上收回成命。」
西暖閣外的地火每隔一炷香的時間就自己加一回炭,碗大的齒輪環環相扣,無論加炭還是吹煙,全都有條不紊,背後一縷一縷地蒸出裊裊的白氣,時而發出仿如嘆息的低吟聲。 暖閣內針鋒相對的君臣二人一跪一站,李豐的手緊緊扣住了九轉蟠龍的桌案,青筋暴跳,一字一頓道:「你再說一遍。」 顧昀話說完了,也意識到自己不該將皇帝頂撞得太過,登時先行退了一步:「臣萬死。」 李豐面色鐵青,神經質地轉著指間的白玉戒指。 顧昀又低聲道:「只是古絲路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還請皇上從長計議。」 李豐陰惻惻地問道:「安定侯是覺得,除你以外,朕手中再無可用之將了嗎?」 話說到這份上,再接下去就只能是吵架了,顧昀乾脆緘默不語地裝起死來。 這時,祝小腳突然快步走進西暖閣,掐著老旦似的嗓子稟報道:「皇上,王國舅到了,在殿外候旨呢……」 皇上大發雷霆的時候,倘若有大臣來訪,內侍一般會勸他們在殿外多等一會,祝小腳這是有意解圍,顧昀看了他一眼,微微眨眼,示意自己領情。 李豐眼角跳了幾下,臉上繃出了幾道刻薄的弧度,他居高臨下地看了顧昀一眼,冷冷地說道:「既然這樣,安定侯就去殿外涼快涼快吧,省得被炭火沖昏了頭,不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 顧昀深施一禮,額頭觸地:「皇上保重龍體。」 說完,他躬身退出,利索地往西暖閣外的雪地裡一跪,果然涼快去了。 李豐陰鷙地注視著他的背影,後進來的國舅王裹大氣也不敢出地站在一邊等著,有個不長眼的小內侍想要上前收拾方才在安定侯身上撞碎的墨,被祝小腳一個眼神釘在原地,頓時噤若寒蟬地僵住,片刻後貼著牆邊跑了。 王裹一邊打量著皇帝的臉色,一邊低聲勸道:「皇上,那安定侯年輕氣盛,又是邊關行伍裡和茹毛飲血的莽漢們一起待慣了的,有時難免有些不知進退,皇上犯不上為了他生氣啊。」 李豐半晌沒吭聲。 當年元和帝最終屬意長子李豐為太子,就是因為他勤勉又不失手腕,有明君風范,做一個守成之君綽綽有餘。李豐剛剛繼位的時候,也確實與先帝的期望相符。然而元和帝也確實給他留下了一個爛攤子,如今的大梁王朝需要一個魄力與眼光缺一不可的中興之帝,守成之才還不夠。 隆安皇帝自登基以來,可謂是諸事不順,午夜夢回時,他也時常捫心自問:「朕是否擔得起這個天下?」 可是一個人——特別是位高權重的人,倘若總是這樣自問,也就越發容不下別人對他發出同樣的質疑。 王裹的臉都快笑僵了:「皇上……」 李豐忽然打斷他:「國舅,朕這一陣子,心裡一直有個問題——玄鐵虎符乃是武帝所賜,顧昀為何會順順當當主動交還給朕?」 王裹一呆,壯著膽子看了隆安皇帝一眼,覺得這問題簡直是吃飽了撐的。難道皇上還盼著顧昀作天作地地大鬧一場,或者乾脆造反嗎? 「這……」王國舅心裡飛快轉念,不知道怎麼說合適,只好以不變的馬屁應萬變的君心,回道:「皇上千古明君,臣等皆當鞠躬盡瘁侍奉左右,不過小小一張玄鐵虎符,便是皇上要我們這些人的身家性命,誰又會有怨言呢?」 李豐低低地笑了兩聲:「恐怕未必啊,國舅,朕也是今天才想明白,其實顧昀交不交玄鐵虎符都是一樣的,四方將領身居要職者,有多少是顧氏一黨?如今軍中之事,侯爺比朕說話還要管用呢,虎符不過是一個虛物,於他有什麼用?」 李豐說話時聲音和緩,壓在嗓子眼裡,將出未出似的,像是親切的午後閒聊,王裹聽了,卻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只覺得這話中的殺機快要滿溢出來了。 「今日宣國舅進宮,本是想找你說說樓蘭之事,算了吧。」李豐疲憊極了似的擺擺手,「愛卿且去,朕也累了。」 王裹連忙應了一聲,低眉順目地退出西暖閣。
這年也不知怎麼了,分明已經過了雨水節氣,京城裡的雪卻一場連著一場,總是牽牽絆絆地下不干淨,顧昀跪了不到小半個時辰,朝服上已經結了一層冰渣,肩頭的玄鐵被細雪蓋住,越發冰冷得不可思議。 王裹匆匆與他擦肩而過,瞥見這聲威赫赫的安定侯那張蒼白俊秀的臉,心裡暗嘆了口氣,覺得可惜,然而也僅此而已了。王裹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是拜誰所賜,也知道自己該幹什麼。 帝都的夜色就這樣深沉濃重了起來。
等伺候李豐睡下了,祝小腳才壯著膽子溜出來,拎起傘顫顫巍巍出來看顧昀。 顧昀已經快要融在雪地裡了,祝小腳便捏著蘭花指臭罵迴廊上灰衫的小內侍:「狗奴才,下了這麼大的雪,也不知道給侯爺拿把傘,眼珠子長著出氣用的嗎?」 在小內侍眼裡,萬人嘲弄的祝小腳就已經是頂天大的官了,頓時給嚇得面如土色,瑟瑟發抖。 顧昀將睫毛上沾的雪渣眨掉,不以為意道:「公公別嚇唬小孩,皇上讓我出來涼快涼快,遮著傘還怎麼涼快?」 祝小腳三步並兩步顛到他面前,伸手想拍他身上雪花,不料剛一伸手,自己先「哎喲」了一聲——那細皮嫩肉的胖巴掌險些讓顧昀肩頭的玄甲黏下一層肉來,老太監哆哆嗦嗦地抱怨道:「我的侯爺啊,您怎麼還跟皇上吵起來了?在這跪一宿,腿腳不受病才怪呢,還不都是自己吃苦?您這是圖什麼呀?」 顧昀一笑:「沒事,我們習武之人都皮糙肉厚——方才我有點腦熱,一時嘴快說多了,有勞祝公公惦記。」 祝小腳想了想,壓低聲音道:「要嘛我派人去請雁北王,讓他明天一早入宮,和皇上說幾句好話吧?」 顧昀又搖搖頭:「別牽扯他,沒事。」 祝小腳想來想去,到底無計可施,一時又生怕隆安皇帝醒了有吩咐,不敢離開皇上身邊太久,只好將傘給顧昀放下。 「祝公公,」顧昀忽然叫住他,低聲道:「多謝了,但是傘還是拿走吧。」 祝小腳一愣。 顧昀道:「我跪一跪,等皇上消氣了就好,你是皇上身邊的人……別讓他多心。」 他話說得含糊,祝小腳卻也聽明白了,老太監嘆了口氣:「侯爺跟皇上吵架的時候要是也記得這麼謹言慎行,哪至於喝這口西北風?」
祝小腳也走了,顧昀呼出一口白氣,他百無聊賴,便細細琢磨起長庚在護國寺裡跟他說過的話——東海蛟禍與西南兵變,恐怕並不是出於偶然。 慢慢地,顧昀琢磨出了一條隱隱的線路。 魏王在東海佈兵,打算以海戰作為突破口。顧昀當��拿下東海叛軍,幾乎未費一兵一卒,與其後續掀起的浪潮相比,此事簡直是「頭輕腳重」。滿朝上下因此鬧得沸沸揚揚,江南水軍被從上到下大清洗了一番,皇上一度傾靈樞院之力,想要造一支海蛟,這也使得四方駐軍的軍費越發緊張。 而此事造成的更大影響是,東海蛟禍直接催生了限制民間長臂師的掌令法與收攏全國兵權的擊鼓令——後者指向了顧昀本人,現在回想起來,隆安皇帝也並不是無端向他發難,恐怕是當時他在江南的動作沒能瞞住皇上的眼線。 而擊鼓令的出台,也立竿見影地激化了各地駐軍與朝廷的矛盾,也正是傅志誠一案的源頭。顧昀身在西南,人在局中,因此也更清晰地感覺到了那隻攪渾水的手——有人刻意挑起山匪與傅志誠之間的矛盾,又借著那蠢貨蒯蘭圖將其激化,掐著時間在顧昀面前爆發,然後將南疆山匪與傅志誠一起當成一份大禮,經玄鐵營的手,打包送給了遠在京城的皇上。 隆安皇帝會怎麼想? 他會驚恐地發現,他限制住了境內的紫流金流通,卻還有來自境外的。 顧昀突然想起來——為什麼他和沈易在樓蘭那麼長時間明察暗訪,都沒能找到那個傳說中的「樓蘭寶藏」,皇上派了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密探,不過區區幾天,就敢上書說將情況摸了個「八九不離十」? 究竟是那密探太過神通廣大,還是有人刻意引導? 雪越下越大了,顧昀狠狠地打了個寒噤,他身後,一枝寒梅被大雪折斷,一聲脆響落在地上,摔了個香消玉殞。
長庚被雪斷殘枝的動靜驚醒。 顧昀徹夜未歸,他和衣等了半宿,剛剛靠在床頭迷糊了過去,全是光怪陸離的噩夢。此時天光渺渺,長夜未央,窗櫺卻已經被落雪映得慘白雪亮,長庚忽然起身打開房門,正好見王伯一路小跑而來。 「王伯慢點,」長庚叫住他,「什麼事?」 朔風中,老管家跑出了一腦門熱汗:「殿下,宮裡傳出來消息,說昨天侯爺不知怎麼頂撞了皇上,皇上龍顏大怒……」 長庚瞳孔驀地一縮。 片刻後,一騎千裡馬趁夜從侯府後院離開,頂著風雪,往護國寺的方向去了。
第二天沒有大朝會,隆安皇帝本不必起太早,不過肝火太旺,一宿也沒睡好,起來也是頭昏腦漲。祝小腳見狀伶俐地湊過來,替隆安皇帝按起太陽穴,邊按邊道:「皇上,��痴大師上回送來的那卷天竺香有清心安神的奇效,上回您點了不是也說好嗎?要嘛老奴再給您用一點?」 李豐「唔」了一聲,想了想,又問道:「大師還在宮裡嗎?」 整個正月,護國寺方丈了痴大師都住在宮裡,一方面給大梁祈福,一方面為篤信神佛的隆安皇帝講經。祝小腳忙道:「在呢,聽說大師早就起來做早課了,風雨無阻的,老奴看著皇上眼皮有些發紅,想是心裡有火,要嘛把大師宣過來唸唸經、靜靜心?」 李豐笑罵道:「混帳話,了痴大師乃是當世高僧,你當他是唱小曲的嗎?」 祝小腳連忙賠笑著打了自己一個嘴巴:「看老奴這張嘴,見識短淺,又惹笑話了——不過老奴雖然不懂,但每次聽著了痴大師的木魚聲一響,就覺得心裡什麼煩惱都沒有了呢。」 他這麼一提,李豐確實意動,想了想應道:「那就勞煩大師跑一趟。」 祝小腳應了一聲,飛快地吩咐下去了,默不作聲地服侍皇帝洗漱更衣,李豐忽然問道:「顧昀呢?」 祝小腳一直想提沒敢提,聽他問起,忙道:「回皇上,侯爺還在暖閣外跪著呢。」 李豐似乎是低低地哼了一聲,神色淡淡的,祝小腳也不敢再提,只是暗中希望老和尚這個看著就不靠譜的救兵能有點用場。沒多長時間,了痴大師就來到了西暖閣,他眼觀鼻鼻觀口地施施然而過,彷彿根本沒看見殿外的雪人。 也不知這護國寺的老和尚給隆安皇帝灌了什麼阿彌陀佛迷魂湯,他進去不過片刻,祝小腳就一路帶風地跑了出來,先是趾高氣揚地宣旨道:「皇上有旨,安定侯御前失儀,目無君上,暫扣帥印,責令其回府閉門反省,罰俸三月。」 顧昀一愣。 祝小腳忙沖他使了個眼色。 顧昀:「……臣領旨謝恩。」 祝小腳一拍大腿,吊著嗓子招呼一邊的內侍:「看看這幫不長眼的猢猻!還愣著,快把侯爺扶起來啊!」 他沒張羅完,顧昀已經自己踉蹌著站起來,四肢針扎似的,透過朝服與鋼甲,雪水已經將他全身都浸透了,一股說不出的寒意肆無忌憚地往骨縫裡鑽。顧昀沖祝小腳拱拱手,心事重重地往宮外走,同時還納悶地心道:這老禿驢讓人奪舍了嗎,怎麼想起給我救場了? ……直到他看見守在宮門外等他的長庚。 顧昀這才瞭然地笑道:「原來是你搬來的護國寺,我說那老禿驢怎麼這麼好心。」 長庚沒顧上搭理他,先不由分說地用厚厚的狐裘將他一裹,伸手去摸顧昀的臉,顧昀被凍了一宿,再皮糙肉厚,反應也慢了些,被他摸了個正著。可這個動作實在太曖昧了,顧昀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只好開玩笑道:「摸出我骨重幾何了嗎?」 此人也不知道是胸懷山川,還是真沒心沒肺,都這樣了,居然還在鬧著玩! 長庚一言不發地拖著顧昀上了馬車,心疼得眼圈都快紅了。 一上馬車,暖意便撲面而來,顧昀搓了搓手,轉頭問長庚道:「有酒嗎,給我一碗。」 長庚沒吭聲。顧昀偏頭一看,見他眼睛紅得竟似要滴血,忍不住笑道:「我天,從小也沒見你哭過,今天可算長見識了,快點讓王伯拿盆接著,正好皇上罰了我三個月的俸祿,咱們可以靠你這點金豆吃飯了。」 長庚當然不是要哭,他正強壓著發作起來的烏爾骨,從聽說顧昀在大雪裡跪了一宿開始,他心裡摻雜著幻覺的殺意就一陣強似一陣地往上翻。 顧昀終於察覺到他眼神有些不對:「長庚?」 長庚勉強定了定神,從嗓子眼裡擠出一句話來:「義父先把衣服換了吧。」 他聲音嘶啞得好像兩片生鏽的陳年鐵器互相刮蹭,顧昀聽得皺眉,一邊留了心,一邊飛快地解開濕透的發髻,從車裡拿了乾衣服換上。長庚不敢去看他,坐在一邊低垂著眉目,按著陳姑娘教他的吐納法緩緩地平定,可那耳畔窸窸窣窣的聲音分明那麼微弱,分明輕易就能被馬車的隆隆聲壓過去,此時卻成了精一樣,一個勁地往他耳朵裡鑽,越吐納越心浮氣躁。 顧昀將頭冠放在車裡的小案上,「咔噠」一聲,長庚這才驚醒似的回過神來:「我煮了一點驅寒的湯藥,你先……」 他話音戛然止住,顧昀冰冷的手指捏住了他的腕子。 長庚激靈了一下,想縮手,卻被顧昀將脈門拿得緊緊的,只得低聲叫道:「義父……」 「我不太懂脈象,」顧昀的面色凝重下來,「但是知道練功岔氣了的走火入魔是怎麼回事。」 長庚狼狽地避開他的目光。 「長庚,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顧昀說到這,不自然地頓了一下,饒是他的臉皮有城牆那麼厚,也覺得下面的話不太好說出口。 長庚卻彷彿預感到了什麼,緩緩地抬起那雙通紅的眼睛。顧昀沉默了一會,把心一橫,拿出比頂撞皇帝還大的勇氣,艱難地說道:「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長庚急喘了幾口氣後,低聲問道:「義父是說哪方面?」 顧昀:「……男女。」
顧昀的話音一落地,便感覺長庚那脈搏又快了幾分,簡直已經不能算脈象了,被他捏在掌中的手腕滾燙,脈門下面好似藏了一座火山,稍一震蕩便歇斯底裡地噴薄而出,要將長庚周身經脈震個寸斷。 顧昀完全沒料到自己都已經這樣委婉了,長庚居然還有這麼大反應,又擔心他有什麼不妥,伸手輕輕抵住長庚的胸口:「凝神,別胡思亂想!」 長庚一把將他的手拽了下來,狠狠地扣在手心裡,骨節「嘎啦」一聲響,顧昀眼皮一跳。一時間,長庚面如金紙,雙瞳似血,眼前閃過無窮幻影,耳畔如有千軍萬馬鳴鐵敲鐘,妖魔鬼影幢幢,魍魎橫行而過,一根烏爾骨飲著他的心血轟然漲大,枝杈森然處荊棘遍佈,撕心裂肺地如鯁在喉—— 而那烏爾骨的盡頭,有一個顧昀。 ……猶在千山萬水之外。
顧昀一時心驚膽顫,嘴唇微動,卻不知道該怎樣接下去了。 就在這時,長庚雙手緊握著顧昀那隻手,捧起到自己胸口處,似乎發出了一聲含混的嗚咽聲,他閉上眼,顫抖著將自己的嘴唇烙在顧昀冰冷凍裂的手背上。顧昀雖然早有些揣惴不安的揣測,但事先沒預想到這一幕,長庚灼熱的呼吸順著他的袖口鑽了上去,他頭皮炸了起來,一句「你瘋了嗎」便要脫口而出。 長庚卻突然推開他,往後退開半尺,整個人蜷縮起來,低頭嘔出了一口紫得發黑的血來。 顧昀:「……」 這一切快如電光石火,顧昀驚怒未起,驚慌已至,目瞪口呆之餘,被自己卡在喉嚨裡的話噎得嗓子眼生疼,呆在了原地。 長庚臉上帶了一點近乎灰敗的慘淡,這一口瘀血吐出來,他心裡清明了不少,神志也漸漸回籠,一偏頭避開顧昀要來扶他的手,低聲道:「冒犯義父了,要打要罵……咳,都悉聽尊便。」 顧昀倒抽一口涼氣,心裡錯綜復雜的諸多滋味湊成了一篇堪比「沈將軍季平之語錄」的長篇大論,愣是一個字都沒敢往外吐,把他憋悶壞了,心道:我還沒有興師問罪,他倒先吐血了,我他娘的還敢開口嗎? 他一彎腰將長庚抱起來,安置在寬敞的馬車小榻上,收斂起滿腔的心亂如麻,低聲喝道:「閉嘴,先調息你的內傷。」 長庚順從地閉上眼,不吭聲了。顧昀在旁邊守了他一會,翻遍了馬車,也沒翻出一滴酒來,只好將小爐架上的驅寒湯藥端下來喝了,被裡面一點生薑味嗆得腦仁疼。他以前只是覺得長庚或許有一點迷惑,可能就是被他那天酒後做的混帳事影響,產生了一點不那麼合適的念頭,本想著這孩子慧極,稍微點一點他就能明白,誰知道只是輕輕戳了戳,還沒開始點,長庚自己居然先漏了! 怎麼會這樣? 顧昀郁悶地看了閉目調息的長庚一眼,頂著一腦門半懂不懂的霧水,坐在旁邊專心致志地發起愁來。古人講「修身齊家安天下」,顧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從身就沒修好,乃至於家與國全都一團亂麻,好不焦頭爛額,鬧心得要死。 從皇宮到安定侯府,統共沒有幾步路,馬車就算是烏龜拉的,也不過一時片刻就到了。 顧昀剛一下車,迎面便飛來一隻木鳥,不偏不倚地落到了他肩膀上,栩栩如生地歪著頭跟他大眼瞪小眼。忽然,顧昀身後伸出一隻手,長庚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悄無聲息地下了車,將那鳥捉走了。 他臉色依然難看,卻已經恢復了平日裡的寧靜。 長庚手握著木鳥,沒急著打開看是誰的信,只是趁老管家收拾馬車的時候,走到顧昀身邊,低聲說道:「義父要是心裡覺得別扭,我可以搬出去,不會在你面前礙眼,以後也絕不再踰矩。」 那雙眼睛裡血光已然褪盡,長庚的神色略顯清冷,眉目低垂,顯出一種心如死灰般的周到。顧昀木然站了一會,實在無話可說,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葛晨和曹春花是一大早起來才知道頭天夜裡出事了,早已經等在門口,這會連忙迎上來,卻見顧昀招呼也沒打,沉著臉色與他們錯身而過。長庚目送著他的背影,嘴角似乎還有血跡,臉色竟比跪了一宿的顧昀還憔悴些。 葛晨納悶道:「大哥,到底怎麼了?」 長庚只是搖頭,等顧昀的背影再也看不見了,他才收回視線,伸手撥開木鳥小腹,從中間取出了一張紙條。那紙條上寫道:「元年伊始,顧大帥押送北蠻世子出關,大病一場,族中二哥專程從太原府趕去,一月方歸。」 落款一個「陳」字。 木鳥不知飛了多久,兩翅都已經有微微的磨損痕跡。 陳輕絮傳的話說得沒頭沒尾,長庚看完後,目光閃爍了幾下,隨即敲了敲木鳥的後腦勺。那鳥張開鐵喙,噴出了一簇小火星,轉眼便將紙條焚毀了。 曹春花小心翼翼地問道:「大哥,我看最近木鳥頻繁出入侯府,是你在查什麼事嗎?」 「查一樁舊案。」長庚輕聲道:「我一直覺得他到了西北之後性情雖然沒變,但對很多事的看法似乎變了很多,本以為是樓蘭古絲路上潛移默化的結果,看來並不是。」 葛晨和曹春花沒聽懂,面面相覷。 長庚短暫地從方才的悵然若失中恢復過來,幾不可聞地低聲道:「自北疆出關的路上,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是什麼讓顧昀這個天塌下來當被子卷的人在行軍路上險些一病不起,甚至驚動了太原府陳家? 是他在關外遇見了什麼……還是知道了什麼事? 長庚忽然道:「小曹,你能替我跑趟腿嗎?」
曹春花低調出府後,長庚就過起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日子。 那邊顧昀輾轉反側良久,本想找個日子和長庚好好聊聊,卻愕然發現根本找不著人了,長庚躲著不見他!顧昀整日裡沒事好做,閒得胡思亂想,便乾脆連藥也不吃了,聽不見看不清倒也落個清淨。 而與此同時,朝堂上又不消停起來。 先是隆安皇帝要重啟融金令一事,剛剛宣佈,便立刻遭到了工戶兩部的聯合上書,連被隆安皇帝清洗成自家小棉襖的兵部裡都出現了不一致的聲音。可李豐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一意孤行,很快做出回擊。 二月二,先是戶部侍郎被御史台參了一本「收受他國賄賂以謀私利」,隨後徹查過程中又翻出了各地官員吃拿回扣等一系列的爛事,很快演變成了隆安年間最大的一起貪污舞弊案。工部尚書跟國舅爺有點像,雖有一顆為國為民的心,但是沒有為國為民的膽,見煙就卷,一見皇帝態度,馬上識趣地緘口不言,悶頭蓋房去了,再不敢逆著真龍逆鱗提融金令的事。 二月初十,顧昀被軟禁在侯府已有小半個月,一個玄鷹悄然飛到京郊北大營外,換下玄鷹甲,連夜便裝入京,神不知鬼不覺地來進了侯府。 顧昀也終於有機會見了避他如蛇蠍的長庚一面。 長庚將藥湯端到顧昀面前,兩人之間靜謐到了尷尬的地步,長庚面無表情道:「有個玄鷹來了。」 顧昀點點頭,把藥端起來喝了,長庚已經准備好了銀針,見他放下藥碗,便將針平攤到顧昀面前,用眼神示意:「行嗎?」 他這樣疏遠客氣,反倒讓顧昀更加無所適從。 長庚再沒有放肆地讓顧昀躺在他腿上,他就像個陌生的大夫那樣,凡事只是打手勢,或是虛扶,甚至不肯碰到顧昀。 顧昀合上眼睛閉目養神,隨著藥效開始起作用,他聽力漸漸恢復,週遭便「吵」了起來——屋外下人掃雪時低聲說話的動靜,侯府家將護衛們甲冑與兵器摩擦的動靜……乃至於長庚行動間衣衫拂動的窸窣聲,全都一股腦地扎進顧昀的耳朵,他聾了十多天,十分不適應。 顧昀忍住煩躁,抓住機會問道:「長庚,跟我說兩句話行不行?」 長庚當然知道他想問什麼,一時沒有吭聲。 顧昀遲疑道:「是不是因為……那天我喝多了酒,對你做了什麼……呃……」 長庚手一顫,將要落下的��在空中停頓了片刻。 他一直沉默,顧昀心裡真是別提多難受了——從李豐那受再多的氣,他問心無愧,自可以俯仰天地直面良心,可是長庚這裡,顧昀雖然摸不著頭腦,但總覺得一個巴掌拍不響。要是他自己沒有什麼不妥當的行為,長庚怎麼至於…… 「不是。」長庚忽然平靜地回道:「那天其實是我先對義父不敬的。」 顧昀:「……」 「沒有原因,」長庚輕輕按住他的頭,不讓他亂動,口吻異常稀鬆平常地說道:「這種事能有什麼原因?要說起來,大概也是我從小爹不疼娘不愛,除了義父沒有人疼過我,天長日久便生出了些許非分之想吧。你一直沒注意過,我也本不想跟任何人提起,只不過那天心情一時激憤,不小心露了形跡。」 顧昀只覺從天上掉下來一塊腦袋大的石頭,「砰當」一下砸在自己胸口上了,砸得他半天喘不上氣來——本以為是真氣一時走岔,誰知道居然是陳年痼疾! 「義父也不用放在心上,當沒這事就好。」長庚漠然道。 他手中落針紋絲不亂,若不是先前自己親口承認,顧昀大概還要以為自己為老不尊、自作多情了。但這怎麼能當沒發生過?顧昀快瘋了,一股未老先衰的感覺油然而生,頭一次發現「西北一枝花」不再青春年少了,他開始不明白年輕人心裡都是怎麼想的了! 「這兩天皇上叫我入朝了,」長庚忽然生硬地轉開話題,問道:「我聽他們整天在吵,吵出了一場貪污舞弊的大案,大概也明白皇上的想法了,義父打算怎麼辦?」 顧昀一臉面癱地看著他,沒心情跟他討論朝政。 長庚微微嘆了口氣,伸手將顧昀的琉璃鏡摘下來放在一邊:「我什麼都願意為你做,倘若你看見我煩,我可以不讓你看見,倘若你只想要個孝順懂事的義子,我也能保證不再越過這條線。義父,此事我已經無地自容,你就不要再追問我心裡想的是什麼了,好嗎?」 顧昀整個人就是一張大寫的「不好」。 長庚開始將他身上的銀針往下卸,平靜地問道:「那你希望我怎麼樣呢?」 不等顧昀開口,他又兀自接道:「也都可以。」 倘若長庚真的以下犯上糾纏他,顧昀大概早就叫上侯府三百家將,將他收拾到已經建好的雁北王府去了。然後快刀斬亂麻,狠下心來冷他個一年半載,什麼事都沒了。可長庚偏偏給他來了一個「你就是把我發配到天涯海角,我也甘之如飴」的對策。 顧昀頭疼得厲害,感覺自己這是狗咬王八殼——無處下口。 憋了好半晌,顧昀問道:「你傷好了嗎?」 長庚點點頭,惜字如金地「嗯」了一聲。 顧昀又問:「怎麼弄的?」 長庚坦然道:「經年痴心妄想,一時走火入魔。」 顧昀:「……」 聽完更鬧心了。 長庚收拾好銀針,轉到屋角,取出一點安神散點了,神色淡淡地問道:「我去請那位玄鷹兄弟進來嗎?」 「殿下,」顧昀忽然鄭重其事地叫住他,「你是天潢貴胄,金枝玉葉,日後或能貴不可言,他人皆待你如珠似玉,臣也希望殿下無論何時何地都能珍重自己,不要妄自菲薄,也不要自輕自賤。」 長庚大半張臉埋在陰影裡,八風不動地接道:「嗯,侯爺放心。」 長庚站了一會,彷彿在等著聽顧昀還有什麼吩咐,等了一會,見顧昀啞口無言,便悄無聲息地轉身走了。 顧昀用力往後一靠,長出了一口氣。他寧可長庚像少年時那樣,不由分說地跟他大吵一架,因為他發現,這個渾蛋一旦無欲無求起來,幾乎是立於不敗之地的。焦頭爛額的顧昀在屋裡溜達了幾圈,決定再也不沒事妄想軟香溫玉、紅袖添香什麼的了,太夠受了。 這時,久候的玄鷹敲門進來了。 那玄鷹大概是一路趕著飛過來的,雖然已經簡單梳洗過,卻依然是一臉憔悴,胡茬都沒來得及刮。 「大帥。」玄鷹拜倒在地。 「虛禮少行,」顧昀強打精神道:「怎麼回事,何榮輝讓你來的嗎?」 玄鷹:「是!」 顧昀:「信件拿來我看。」 他手腕一抖展開了玄鷹帶來的信札,飛快地從頭掃過。玄鷹總都尉何榮輝的字難看得要命,話卻說得簡明扼要—— 月底,西域小國且末與龜茲因邊貿生了齟齬,因西域諸國之間的事務向來都是由其自行調節,大梁官軍不便介入,剛開始並沒有過多關注。樓蘭國與這兩國剛好呈三足而立,樓蘭國君便派其親弟為使,斡旋其中,不料使團在龜茲國邊境遭劫,全軍覆沒。 剛開始以為是沙匪,結果樓蘭國君派人徹查後,在遺跡裡發現了龜茲國君禁衛的劍徽,馬上向龜茲國質問,龜茲國上下拒不承認,反而聲稱樓蘭偏袒且末,將使者羞辱一番。樓蘭遣王子殿下為先行,帶三千輕騎前往龜茲討說法,龜茲國剛開始閉門不肯應,而後忽然城門大開,內裡竟有數百「沙虎」。 所謂「沙虎」,是一種沙漠中行走的戰車,極重,也極耗紫流金,工藝異常復雜。 顧昀十年前在西域平叛的時候就遭遇過,當時對方只有三輛大沙虎,險些困住他半個營尚不成熟的玄騎,但據他所知,那三輛沙虎已經是西域諸國湊在一起湊出來的全部家當了。 顧昀看完信,驀地起身,眉頭皺得死緊,手指無意識地捏著手中珠串——此事與西南叛亂何其相像。他壓低聲音問道:「是真沙虎,不是空殼子?」 玄鷹口齒異常伶俐,飛快地回道:「大帥,是真沙虎,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便將樓蘭輕騎打得潰不成軍,小王子險些戰死,被手下士兵拚死救出。當天,樓蘭便派人往我軍駐地求救,但是火漆尚未拆封,古絲路上萬國駐地已經紛紛得到消息,各自風聲鶴唳。西域其他國、天竺、洋人,全在各自的駐地裡集結兵力,西北都護所孟大人親至營中,令我等靜候擊鼓令。」 顧昀狠狠地一拍桌子:「荒謬。」 玄鷹以為他指的是擊鼓令,便接道:「咱們玄鷹的何將軍也是這麼說的,玄鐵營本就不歸擊鼓令節制,可那孟都護卻說,大帥正被皇上禁足,責令閉門反省,令我三部等候聖旨——」 顧昀心裡一緊,這一切比他想像中來得快,甚至比他想像中來得更混亂。 西域那一片就是「坑淺蛤蟆多」,小國家像一串羊糞蛋,東一堆西一坨,三天兩頭起摩擦,都想互相吞並。可是這幾年玄鐵營鎮在古絲路入口,已經很久沒有人敢炸刺了。龜茲國那麼個小破國家,砸鍋賣鐵也湊不出上百沙虎,此次異動,背後必有虎狼,這顯而易見。 問題是——龜茲國背後勢力的目的是什麼? 顧昀不相信這一切是宮裡那位策劃好的,因為李豐控制慾濃厚,做什麼事都喜歡穩妥可控,他不可能在這樣短的時間內,甚至自己也沒佈置好的情況下貿然行動。這會只怕李豐也是措手不及,一方面不知道西北究竟是個什麼情況,一方面又生怕玄鐵營無召而動,攪亂朝廷的部署,這才用「帥印被扣,擊鼓令不行」為名按捺住他們。 顧昀問道:「各國駐軍大概多少人?」 玄鷹回道:「西洋萬國使團駐地有約莫兩三千,天竺稍遠,只有一千兵力佈防,剩下的是西域諸國。」 「不可能。」顧昀微微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堪堪將「再探」兩個字嚥了回去——他想起自己此時沒在軍中。他被困在這井蓋大的四九城中,是不折不扣的鞭長莫及。 「上百輛沙虎既然已經現身,對方必然想打一場硬仗,後面若無幾萬精兵,根本是白費紫流金,縱然明面上的兵力不多,也不代表沒有暗藏的。」顧昀微微合了一下眼,手指微微地叩著桌案,「對付樓蘭那幫飯桶騎兵,一隊重甲足矣,他們在我邊境上集結大批沙虎與數萬大軍,絕不可能是為了西域小國之間那點三隻耗子四隻眼的小事。」 玄鷹愣了愣:「那……那要嘛屬下這就趕回去……」 顧昀截口打斷他道:「不必,也來不及。」 玄鷹從古絲路駐地趕往京城,耗時最快也要將近兩天,已經是神速,而京城禁空,他只能先在北大營落腳,哪怕連夜入京,趕到顧昀面前也已經是第三天了,倘若再回去傳令,一來一往就算把他活活跑死,也得耽擱五六天。 戰場上瞬息萬變,五六天的工夫,都夠亡國了——顧昀咬了咬牙,偏偏這個時候他被扣在京城! 「你先下去休息。」顧昀輕聲道:「讓我想想。」 玄鷹不敢多嘴,領命而去。 顧昀轉身給自己熱了一壺酒,在房中踱了兩步。方寸之間,他就已經徹底冷靜了下來,理出了一個頭緒來,心想:也未必就到了最壞的情況。 他被扣住,沈易也不在,眼下西北玄鐵營中以玄鷹總都尉何榮輝為首。何榮輝的脾氣顧昀是知道的,那是個聲名狼藉的絕代刺頭,除了顧昀本人,連沈易都未必降得住他,根本不會把西北都護所放在眼裡。那都護孟鵬飛倘若敢仗著擊鼓令在玄鐵營撒野,何榮輝大概會率先發難,弄不好……會把孟都護先給收拾了。 那麼下一步呢? 忽然,屋門被人從外面敲響了,顧昀一拉開門,就看見長庚站在門口。 顧昀手中拽著半扇門,一見長庚,剛平靜下來的心又開始鬧,只好胃疼地問道:「你怎麼又過來了?」 長庚:「我覺得義父現在可能用得著我。」 顧昀:「……」 長庚規規矩矩地站在門口問道:「我能進去嗎?」 他請示完,半側過身,做出「整裝待發」的姿態,預備著只要顧昀說個「滾」字,他立馬就能應聲灰飛煙滅。 顧昀心想:前世一定欠了這王八蛋很多錢。 繼而他無可奈何地讓路,把王八蛋放進了門。 顧昀方才想事太入神,一不留神,小火爐上溫的酒已經熱過了頭,咕嘟咕嘟地燒開了,滿屋酒氣,顧昀沒話找話地拎起酒壺問長庚道:「喝嗎?」 長庚沒搭理他,自顧自地翻出了一壺涼透了的白開水,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塊棋盤旁——倘若剃光了頭發,他那樣子簡直就像個飄渺出塵的高僧。 長庚問道:「玄鷹不會無緣無故地連夜從西北大營趕來,是邊境有異動嗎?」 顧昀不太想跟他說,含糊道:「一點麻煩,沒什麼。」 他在軍中的個人威信極高,這樣的好處是說一不二,控制力與效率絕佳,然而物極必反,也並非沒有壞處——比如顧昀會不由自主地維護這種威信,當遇到一些自己也想不明白的事時,他不會率先對別人開口。久而久之,也就很容易固步自封。 長庚掀起眼皮看了看他,但很快又收回了視線,恢復「眼觀鼻、鼻觀口」的狀態,好像怕看多了會陷進去似的。他從旁邊的棋盒裡拈起一顆棋子在指尖把玩,棋子黑得發綠,被汽燈打出一點微微的熒光。見顧昀不願意多說,長庚便自己接道:「玄鐵三大營的將軍都能獨當一面,邊境些許小摩擦,他們不會大老遠地來煩你——我猜至少是上萬的異常兵力集結,要嘛也是差不多的麻煩,才會讓那位玄鷹兄弟奔波這一場。」 顧昀反復轉著熱氣騰騰的酒杯,在散漫的酒意中微微眯起眼:「鐘老將軍教了你很多。」 「還有鐘老將軍沒教過我的,」長庚道:「義父在想什麼?」 「玄鐵營以護衛家國為永遠的底線,」顧昀低聲道:「在事發突然、情況未明的情況下,老何會自動將邊境線視為前線陣地,關閉古絲路門戶,截斷所有道路,擅入擅出者,一律正法。友邦倘若求援,主帥不在,玄鐵營最多只會提供庇護,絕不擅離職守出兵。五萬玄鐵營,除非是天兵天將落地,否則別管誰來,都沒有輕易破開我西北屏障的道理——這我倒是暫時不操心,只是在想他們下一步會有什麼動作。」 他的聲音低沉和緩,似乎比滿屋酒香更濃郁些,長庚耳根不由自主地一麻,只好不動聲色地低下頭,盡量摒除雜念:「如果是我,我不會趁這個時候對大樑下手。」 顧昀的目光在他黑白分明的指尖和棋子上停頓了一下:「為什麼?」 長庚落子於棋盤上,「啪」的一聲響,清越婉轉。 「因為火候不夠,」他說道:「義父和陛下之間的矛盾還沒有到勢如水火的地步,他雖然暫時將你軟禁在京城,但玄鐵營未散,眼下依然是鐵板一塊。萬一此時外族進犯,皇上隨時會啟用你,這幾年激化起來的政權與軍權的矛盾一夜間就會重新修好,之前幾年的佈局都會毀於一旦。」 自從那天馬車失態,長庚在顧昀面前就突然尖銳了起來,無論是家事是國事,從他嘴裡吐出,都直指紅心,不留餘地。顧昀被「政權與軍權的矛盾」幾個字狠狠地刺了一下,被酒杯燙紅的手指停在了空中。 這是大梁朝歌舞昇平下的暗瘡。 武帝膝下無子,太子只能從旁過繼。無論傳說中怎樣英明神武、三頭六臂,武帝也畢竟是個人,在臨終的時候,這個老人起了一點私心,他將挾天子令諸侯的軍權留給了自己鐘愛的女兒,自此人為地分開了軍權與朝中政權。 這大概成了武帝一生中最大的敗筆——倘若統帥安分守己,天子胸懷寬廣,那麼君臣相得或可以終其一代,但是兩代呢?三代呢? 顧昀心知肚明,總有一天,玄鐵虎符與天子玉璽之間的矛盾將無法調和,那麼走到盡頭,下場無外乎兩種,要嘛「國賊篡位」,要嘛「鳥盡弓藏」。 「我倒覺得這是一次一箭雙雕的測試,」長庚將幾顆棋子分別佈局在棋盤上,「倘若那些番邦人發現,一旦義父你不在營中,玄鐵營就成了一盤被擊鼓令指揮得東倒西歪的稻草,那麼他們手中虎視眈眈的大軍就是給我們准備的,不光西域,說不定還有北疆蠢蠢欲動的蠻人、東海沉寂多年的倭寇。不過這種可能性很小,最可能出現的結果是,西北依然固若金湯,何將軍會將手持擊鼓令的西北都護強行扣押——」 顧昀看向他的目光終於帶了幾分震驚。 長庚迎著他的目光半酸不苦地笑了一下:「義父不用吃驚,和你有關的事,整個大梁也找不出第二個比我再清楚的了。」 顧昀:「……」 這種軟硬不吃、格外難纏的少年郎實在不好對付,打不得罵不得,哄不得勸不得,然而顧昀噎了片刻後,突然靈機一動,果斷發揮了他「沒心沒肺、沒臉沒皮」大法,側過頭來正色道:「怎麼,你是在調戲你義父嗎?」 長庚果然猝不及防地被他下了一城,素白廣袖碰灑了桌上的一碗清水。 百戰不殆的顧大帥對這一點小小的勝利沒有什麼得色,十分有風度地一揮手道:「繼續說吧。」 長庚很快回過神來,雖然被顧昀嚇了一跳,但同時又有點欣慰——哪怕天塌下來,那個人總能活蹦亂跳的。 「……如果是我,我會用重兵在古絲路邊境持續加壓,尤以重甲和戰車為主,」長庚道:「直逼玄鐵營,做出隨時准備進犯之態。義父不在軍中,何將軍最多是吊橋高掛,斷然不敢主動出兵,他會一方面派人給你送信,一方面就近求援——可能是北疆城防軍,也可能是中原重兵的駐軍。」 顧昀眉尖一挑。 「玄鐵營發出求援,必是邊關告急,沒有人會等閒視之,擊鼓令雖然已經自南疆通行,但短短幾個月,其聲威還不足以喝令全境,所以守將很有可能會越過兵部出援軍。」長庚目光沉沉地注視著斑駁的棋盤,「但如果我沒記錯,當年北蠻世子��襲雁回小鎮的時候,北疆城防軍曾被義父出手清洗過——你大可以說自己並沒有刻意往其中安插人手,只是恐怕那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不會相信。」 「而中原重兵統帥蔡玢蔡老將軍又恰好是當年老侯爺的嫡系舊部。這樣一來,大梁五大軍區中,西南已經不用說,沈將軍是你的嫡系,西域是玄鐵營駐地,無法無天,敢堂而皇之扣留西北都護,北疆與中原駐軍無視兵部擊鼓令,玄鐵營一道求援,便私縱兵馬。」長庚抓了一把棋子,一甩袖子扔在了棋盤上,稀哩嘩啦一通,嘈切錯雜,聲如珠玉。 後面的話已經不必多說——李豐皇帝大概會更加恍然大悟地發現,顧昀在擊鼓令上的讓步完全就是個「騙局」,他會以己度人地認為半壁江山都在顧昀手裡。 皇上,會喘不上氣來。 長庚目光幽深:「義父能聽我一句嗎?」 顧昀沉聲道:「你說。」 長庚:「第一,立刻派玄鷹給蔡將軍送信,讓他千萬不得無令擅動,蔡將軍即便決定出兵,也要整隊、還要籌備輜重,現在很可能還趕得上。」 顧昀立刻反問道:「為何不是送信給北疆城防軍?」 長庚面不改色地回道:「因為義父只有一個玄鷹,只能賭這麼一次,鑑於北蠻人很有可能趁機渾水摸魚這道理連我都能想明白,何將軍不可能忽視,所以他最有可能捨近求遠,向中原駐軍求援——玄鷹回西北大營之後,務必告知何將軍稍安勿躁,不必聽擊鼓令調配,但一定不要將西北都護所得罪得太狠。」 顧昀點頭:「第三?」 「第三,」長庚緩緩地說道:「我想請義父在古絲路那邊的消息還沒來得及傳到京城時,先給皇上呈一封摺子,尋個理由,徹底上交帥印,表明自己從此不涉軍務,同時跟皇上交接清楚,只說西北安危事關重大,你臨走時同下屬們交代過,沒有帥印,三大營統帥無論發生什麼都不准輕舉妄動,西北不可一日群龍無首,所以請皇上盡快找人接替。」 退一步,既能避其鋒芒,甚至能保住以下犯上的何榮輝。 顧昀聽完沉默良久,忽然之間,他神思跑遠了,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年關外鵝毛大雪中,他從狼嘴裡撿到的孩子。 當初沈易糊弄長庚說那是個巧合,其實不是的。 那會兒他們在北疆一線有自己的眼線,顧昀領了皇命後,其實是先找到了秀娘,只是發現她和蠻人有來往,便沒有打草驚蛇。 那時候顧昀自己年紀也不大,多少有點「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兩隻眼睛全盯在蠻人身上,早忘了先帝讓他找到小皇子迅速回京的吩咐,一不留神,居然讓長庚獨自一人跑出了關,這才慌了神,趕緊帶著沈易追了出去。 顧昀如今一閉眼,都能想起長庚那時的模樣——小東西渾身是傷,瘦骨嶙峋的那麼一團,在風雪中和狼吻下竟然奇跡般地撐到了他們趕到。顧昀把他裹在大氅中,覺得這孩子份量輕得一隻手就能抱起來,他像是摟著一隻垂死的雛鳥,生怕手勁大了掐死他。 而光陰如水,一不留神,人都已經長這麼大了。 長庚見他久不答話,忍不住問道:「義父?」 顧昀微微一偏頭,燈下的神色有一瞬間近乎是溫柔的,長庚心裡狠狠地一跳。 也許是該驚怒交加的時候長庚嘔出的那一口血,也許是之後幾天裡的焦頭爛額,總之,顧昀雖然覺得此事很荒謬,又無奈又鬧心,卻並沒有想像中的火冒三丈。 顧昀:「我知道了,你早點休息吧。」 長庚聽出他的逐客令,立刻識趣地站起來離開。 「……等等。」顧昀又叫住他,好像微微遲疑了一下,說道:「你那會跟我說,我希望你怎麼樣都可以嗎?」 長庚原本去開門的手伸到半空,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 顧昀道:「我不想讓你走得遠遠的,也不希望你勉強自己如何,義父就想讓你好好的。」 長庚茫然地僵立了片刻,一聲不吭地逃走了。 顧昀不慌不忙地端起方才剩下的半壺酒,試了試溫度,對著壺嘴喝了一口,心說:小崽子,我治不了你?
長庚來時路上有條不紊,整個天下都好像在他的股掌之中,離開的時候卻已經成了一團人形漿糊,都不知道自己先邁哪條腿走的。 乍暖還寒的夜裡,他胸口中進出的氣息是活生生的一團烈火。 長庚倉皇逃回到自己院裡,長出了一口氣,將額頭靠在院門口的侍劍傀儡身上。多年過去了,這鐵傀儡已經很舊了,長庚不捨得再用,便讓人將它不倫不類地擺在了自己院子裡,當個掛燈的裝飾。 冷鐵森森,很快將長庚發燙的皮肉鎮定了下來,他仰頭看著這大傢伙,想起一些少年時的舊事——他記得自己曾經天不亮就讓它提著籃子,裝好點心,然後一人一傀儡屁顛屁顛地跑去顧昀的院裡,聽他天南海北地扯淡。 還有給顧昀過生日的時候,他們給它纏了一身可笑的綾羅綢緞,讓它捧著一碗賣相不佳的面去獻壽……想著想著,長庚就忍不住露出一點微笑,他全部好玩的、溫暖的記憶,居然全是和顧昀有關的。 長庚將手中的燈掛在了鐵傀儡伸開的手臂上,親暱地拍了拍鐵傀儡後頸裸露出來的齒輪,想起顧昀方才說的那兩句話,嘆了口氣,目光黯了黯。他本以為顧昀可能會暴怒,可能會反復規勸,完全沒料到顧昀會是這種態度。 顧昀春風化雨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我還是你義父,我還是最疼你,無論你心裡怎麼想,我都一切照舊,你的冒犯我都會原諒,你那些鬼話我也不會往心裡去,我不可能遷就你有悖倫常的妄念,但也相信總有一天你會回到正路來。 長庚在自己身上貼了一張「無欲則剛」,顧昀便給他吃了一記「巋然不動」。 「那點心眼都用在我身上了。」長庚哭笑不得地想道:「怎麼不在宮裡那位面前留點私心呢?」 長庚知道顧昀後來為什麼突然開口讓自己離開,並不是看自己心煩,而是多半是猜出了他後面要說什麼,委婉地暗示他不要提了——不錯,對於顧昀而言,避皇上一時鋒芒確是下策,上策當然就是直接謀反,挾天子令諸侯,自此上下軍政一體。 可惜顧昀那地痞流氓的皮肉下、殺伐決斷的鐵血中,泡的是一把瀟瀟而立的君子骨,做不來謀君竊國的事。 長庚緩緩地往屋裡走去,這時,空中響起熟悉的鳥翅聲,長庚伸手接住那破破爛爛的木鳥,打開一看,裡面是陳輕絮的來信。她的字寫得又潦草又凌亂,長庚好艱難才辨認出來,只見那上面寫道:「我探訪到了大帥當年身中之毒的出處,如果找得到秘方,或可以製出解藥。」 長庚的腳步驀地停了下來,然而他心裡的狂喜還未升起,便看見陳輕絮還有下面一句:「可侯爺耳目多年受損,又一直在以毒攻毒,日積月累,毒可以解,沉屙難醫,殿下做好準備。」 下面還有一行更潦草的小字,陳輕絮寫道:「我懷疑此物為蠻人神女的不傳之秘,因最後一個神女和親入宮,關外已經蹤跡難尋,如果方便,你可同時在宮禁中尋覓一二。」 長庚從頭到尾看完,將紙卷燒干淨,心卻沉了下去。 安定侯世代戎馬,君恩深厚,侯府的宅子也是特賜的,從長庚住的小院裡一抬頭,就能看見月色下、皇宮中金碧輝煌的飛簷,長庚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皇宮的方向,眼睛裡似有風雷湧動。 只驚心動魄地一閃,便被他一絲不露地收斂了起來。
第二天清早,顧昀果然依長庚言讓人將他的請罪摺子遞到了宮裡。 他先是條條款款地寫明了自己的反省結果,誠懇地跟皇上認了錯,又聲稱自己舊傷復發,恐怕難當大任,請皇上收回帥印。稱病向來是常見的托詞,但是安定侯這封摺子卻意外地不像托詞,因為後面他用自己那在民間頗有令名的小楷,將一干軍務交接的細則全部羅列了上去——最後還棒槌了一把,想請皇上同意他將閉門反省的地點移至京郊。 再優雅的文辭也掩蓋不了他字裡行間的意思,「我已經反省完了,放我出去玩」。 這摺子寫得充滿了安定侯的風格,帶著一點放肆的實在,一看就不是謀士代筆。隆安皇帝將這封摺子留中不發,扣了一天。隔日,賜下了不少名貴藥材以示恩寵,解了顧昀的禁足令,算是默許了顧昀的請辭,只是為了面子上好看,他並沒有找人接替,只是讓帥印空懸,溫言安撫,宣稱等安定侯病癒回朝,還要將帥印還給他。
那日午後小憩,李豐不知怎麼的,翻出了一本自己少年時看過的書,裡面掉出了一張字帖,與他桌案上那封摺子相比,字跡略稚拙,轉折處腕力似乎也有些力道不足,但已經看出了日後的風骨。 李豐拿出來端詳了很久,忽然有點唏噓地問祝小腳道:「你知道這是誰寫的嗎?」 祝小腳裝糊塗道:「這……老奴看不懂好壞,但既然是皇上保存的,想來是哪位名家的真跡吧?」 「你倒嘴乖——也能算是個名家吧,這是十六皇叔寫的。」李豐輕輕地將那份字帖放在桌案上,用鎮紙壓平,又彷彿想起了什麼似的,目光變得悠遠起來,對祝小腳道:「朕少年時不耐煩練字,被父皇當面責罵,皇叔知道以後,回去熬了一宿,第二天寫了一打字帖拿給朕……」 顧昀那時候白天眼神就不好,晚上更看不清東西,只能戴琉璃鏡,一宿熬完,眼睛熬得通紅,第二天頂著一雙兔子眼,還非要在他們面前做出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樣。 李豐說著說著就念起了舊來,有點懷念地喃喃道:「你說皇叔小時候那麼孤僻,一點也不愛和人親近,跟現在可真是天淵之別——哎,對了,他人呢?」 祝小腳規矩地答道:「聽說是去北邊的溫泉山莊裡休養去了。」 李豐哭笑不得:「他還真玩去了?心也是大。算了……江南春茶剛送上來,你讓人給他捎點去嘗個鮮,回頭讓他給朕北邊的行宮題個匾。」 祝小腳利索地應了,沒再多提——他感覺這火候已經到了。 就在當天下午,西北都護所便傳來了八百裡加急,稟報皇上,說邊關外族異動,玄鐵營拒不聽擊鼓令,悍然扣留孟都護雲雲。隆安皇帝正在念顧昀的舊,將此事高高拿起輕輕放下了,只派了人斥責何榮輝目無國法,罰了點俸祿了事,令玄鐵營嚴加防備邊境變故。 等長庚好不容易勻出一點時間,到北郊的溫泉別院來告訴顧昀這些後續的時候,就看見姓顧的裹著一身浴袍,腳泡在溫泉裡,手不離杯,旁邊還有兩個漂亮女侍者正給他捏肩捶背,快活得快成仙了。 顧昀說去「休養」,居然真就很認真地去休養了! 那半聾聽不見有人來,偏頭不知對旁邊的小姑娘說了個什麼,那女侍不吭聲,只是笑,臉都紅了。 長庚:「……」 顧昀見那女侍臉紅得可愛,差點想抬手摸一下,手剛抬起一半,便見那兩個姑娘匆忙向什麼人行了一禮,而後自動退下。 顧昀一回頭,摸到琉璃鏡架在鼻樑上。見了長庚,這老不正經的居然一點也不覺得不好意思,還非常歡樂地叫他過去,懶洋洋地爬了起來:「好長時間沒這麼歇過,骨頭都躺酥了。」 長庚:「……恐怕不是躺酥的吧?」 這話一出口,他已經先後悔了。 「嗯?」顧昀卻彷彿沒聽清,一臉疑惑地問道:「什麼?」 不知怎麼的,長庚就想起此人和沈易兩人裝成落魄隱士,住在雁回小鎮時候的事,顧聾瞎天賦異稟,不愛聽的話一概聽不見。他本來就是個裝蒜的行家,這一旦聾起來,更是如虎添翼了。 只聽這「大梁第一蒜」的安定侯興致勃勃地問道:「對了,給我帶藥了嗎?晚上我帶你去後面的雪梅齋,那邊新來了幾個唱曲的,據說都是要競爭年底起鳶樓首曲的,咱們先提前去鑑別鑑別。」 長庚以為顧昀讓他帶藥是有什麼要緊事,鬧了半天居然是嫌耳朵聾喝花酒不過癮,當下皮笑肉不笑道:「是藥三分毒,義父既然沒有要緊事,藥還是少喝為妙。」 顧聾驢唇不對馬嘴地接道:「嗯嗯,好,帶來了就好,這邊水很好,你多泡一會,好好鬆快鬆快。」 長庚:「……」 他徹底不想跟顧昀講理了,正襟危坐在溫泉邊,眼皮也不抬地打手勢道:「西北線報皇上收到了,一切平安,你放心吧。」 顧昀緩緩地點點頭:「嗯——你來都來了,不跟我泡一泡嗎?」 「……不了,」長庚面無表情道:「義父自己享受吧。」 顧昀「嘖」了一聲,隨後他居然一點也不避諱長庚,態度坦然,直接就脫衣服下了水。長庚連忙倉皇移開視線,簡直沒地方放眼睛,亂七八糟地抓起一盞酒杯,掩飾什麼似的喝了一口,沾了嘴唇才想起來,這是顧昀的杯子。他驀地站起來,險些把顧昀的小桌子碰倒,聲音干澀地說道:「我就是來告訴義父一聲,你知道了就好,我……我回去還有些事……」 「小長庚。」顧昀叫住他,將被水汽熏花的琉璃鏡放在一邊,只有尺寸長的視線對不准焦距,他卻仍像條司水的蛟王,顧昀漫不經心地說道:「都是男人,我有的你都有,你沒有的我也沒有,有什麼好新鮮的?」 長庚屏住呼吸,終於還是抬了一下視線,顧昀的身形有些模糊不清,滿身的傷疤卻觸目驚心地刺眼,有一道從頸下橫過胸口,使他的上半身看起來幾乎像是被劈成了兩半,又重新給縫在了一起。 顧昀深諳人心,知道有些事越是避諱,越是顯得禁忌,也就越是中毒似的割捨不下,乾脆大大方方地任他看——反正確實也沒什麼好看的。 「每個人對父母感情都很深,不光是你,我也一樣,」顧昀說道:「我親爹是個活牲口,就知道糾集一幫鐵傀儡追著我砍,第一個握著我手寫字的人是先帝,第一個哄著我吃藥、吃完還給蜜餞的人也是先帝,我小時候也覺得他是唯一一個疼過我的人。有時候這種感情太深,可能讓你產生一點錯覺,過了這一段就好,沒事的,你越是放在心上,越是覺得不堪重負,它就越是糾纏你。」 長庚張了張嘴,顧昀卻仗著自己聽不清,根本不管長庚回不回話,自顧自地接著道:「義父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只是太容易給自己背包袱,都放一放吧,陪我在這住兩天,整天跟個老和尚一樣像什麼樣子?那麼多好風光,有意思的事多了,別固步自封。」 長庚僵立良久,走到溫泉邊上,緩緩地跪了下來,垂目注視著顧昀身上成群結隊的傷疤。多年來,他已經習慣了半夜三更被烏爾骨驚醒,驚醒後,他就會翻來覆去地想顧昀。長庚從小喜歡安靜,那時候經常覺得這個活潑得過了頭的義父不可理喻,後來琢磨多了,他突然有種奇怪的疑問,顧昀……怎麼會長成這樣的一個人呢? 想那老安定侯與長公主膝下獨苗,那是多麼不可一世的貴公子,何其清貴,稚齡時驟然失去視力與聽力,被親生父親鍛鐵一樣逼著抽著往前趕,傷痕纍纍的羽翼尚未長全,又接連經歷考妣雙喪,玄鐵營昔日榮光黯淡,被困於深宮之中……一個人倘若在年幼的時候受過太多的傷害,哪怕不會偏激冷漠,至少也不會是個能玩愛鬧的——長庚對此深有感觸。 他有時難以想像,那傷口要重疊多少層,才能將一個人磨礪成這個樣子? 長庚突然恨極了自己竟晚生十年,竟沒有機會在荊棘叢中握住那個人尚且稚拙的手,單為了這一點,他覺得自己會終身對沈易心懷妒忌。他魔障似的上前,撥開顧昀垂了一身一水的長發,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顧昀胸口那道橫亙的傷疤。 「嘶……放肆。」顧昀被他摸得頭皮發麻,忙往後一躲,「這正跟你說理呢,怎麼還動起手來了?」 長庚啞聲道:「這是怎麼弄的?」 聾子一開始沒聽清,長庚便捉了他的手,一字一頓地在他手心又寫了一遍。 顧昀愣了愣,一時想不起來了。 長庚將他琉璃鏡上的水汽擦乾淨,架回到顧昀鼻樑上,深深地凝視著他,打手語道:「義父,我們一人坦白一件事好不好?」 顧昀一輩子與「坦白」二字有緣無分,自然覺得不好。 長庚已經搶先道:「你對先帝感情深厚,想親他、抱他,與他耳鬢廝磨地糾纏一輩子嗎?」 顧昀失聲道:「什麼?」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先帝那張總顯得悲苦橫生的老臉,當場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好,你回答了,到我了,」長庚一臉清心寡慾地說道:「我想。」 顧昀:「……」 他好一會才反應過來長庚這個「我想」指代了什麼,雞皮疙瘩當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寒毛快要豎成刺蝟了。 「無時無刻都想,做夢都想,現在特別想……還想一些其他的事,說出來怕髒了義父的耳朵,不便提起。」長庚閉上眼睛,不再看顧昀,「要不是泥足深陷,怎麼配算是走火入魔?」 顧均噎了良久,乾巴巴地說道:「……你還是跟和尚多唸唸經吧。」 長庚道:「這話你要是五年前對我說就好了,說不定當時放下,就沒有今天的事了。」 可是那麼多日日夜夜過去了,那麼多只有反復念著顧昀的名字才能挨過的噩夢與泥沼,他一直飲鴆止渴——早就晚了。 安定侯吃屎都趕不上熱的,呆愣良久也沒回過神來,他震驚地想道:五年前我以為你還是個吃奶的小毛孩子! 「那我問下一個問題,」長庚緊閉雙目,「義父覺得我惡心嗎?」 顧昀又是好久沒吭聲,長庚的眼睫劇烈地顫抖了起來,手掌不由自主地在袖中收緊——顧昀方才身體的反應是騙不了人的,那種明顯的不適分毫畢現地從他的雞皮疙瘩裡洩露了出來。 顧昀或許能理解他的心,但是恐怕永遠也無法理解他的慾望。 長庚聽見了水聲,是顧昀上了岸,披起衣服。顧昀嘆了口氣,伸手在長庚肩上拍了拍,平靜地避而不答道:「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長庚嘴角微卷,可能是打算露出個微笑,但是失敗了,只是幾不可聞地說道:「我知道,我不會讓義父為難的。」 顧昀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好一會才覺得自己有點緩過來了,正要開口說話。忽然,他感覺背後有一道異常凌厲的風刺向自己後心,方才被長庚放在一邊的酒杯反射了一道尖銳的光。顧昀尚且來不及做出反應,長庚已經撲向了他。 長庚一把摟住他往旁邊滾去,手臂一緊,同時,顧昀的狗鼻子聞到了一絲細細的血腥味。 一支尾部白氣未散的箭擦著長庚身側而過,長庚的長袖應聲撕開,一下露出了裡面被擦傷的皮肉。長庚一抬頭,只見靜謐的溫泉小院外,尖銳的金屬色一閃而過,是個輕裘! 可溫泉別院和北大營相距不過五裡,快馬不必加鞭,片刻就到,這刺客哪裡來的? 刺客一擊不得手,但還沒完。 夕陽正沉甸甸地往下墜,方才放箭的輕裘甲驀地從另一邊的院牆躥出。他腳下蒸汽蒸騰,人如一道閃電,轉眼已在近前。顧昀一把推開長庚,伸手竟從方才放酒的小桌下面抽出了一把鋼刀,手腕翻轉間,已與那刺客過了兩招。 顧昀的功夫是年幼時赤手空拳跟鐵傀儡周旋時練出來的,縱然輕甲也燒紫流金,他卻並沒怎麼放在眼裡,可是兩招過後,顧昀突然驀地往後退去——他驚愕地發現自己的手竟然在抖,鋼刀那一點重量竟讓他有些不堪重荷。 長庚一眼便看出不對,伸手接住他,同時握住了他的手腕,就著他的手提刀,狠辣精準地自那刺客下巴捅了進去,刀尖一直別到了刺客的鐵面罩,「當」一聲響,血霧噴了出來。 長庚看也不看他,手指立刻滑到了顧昀脈門上,沉聲道:「有人給你下藥。」 顧昀胸口一片發麻,心髒隨心所欲地亂蹦起來,他「唔」了一聲,一時有點喘不上氣來,微微的麻木感很快往四肢流去,這讓看不清也聽不清的顧昀心裡一緊。 「沒事,」顧昀急喘了兩口氣,「恐怕沒完,你……」 這張烏鴉嘴話音沒落,牆頭上突然竄上來十來個的輕裘甲,與此同時,守在別院外面的侍衛也被驚動,應聲而起。那些刺客不知腦子裡有什麼病,眼見刺殺失敗,竟還不肯敗退,找死似的迎著家將們蜂擁而上。 安定侯府的侍衛都是家將,戰場上退下來的,與那些看家護院的打手不可同日而語,進退有度,機動性極強,長庚只掃了一眼一邊倒的戰場,便將顧昀扶到了一邊:「義父……」 顧昀豎起一根手指在他嘴邊,隨即拍了拍他的肩,輕輕託了一下他受傷的胳膊,示意他先管自己。長庚沒理會,乾脆跪在一邊,按住顧昀的手腕,此時,顧昀的脈像已經沒有方才那麼紊亂了。長庚努力定了定神,想起顧昀是個經年的藥罐子,比一般人抗藥性強得多。要徹底放倒他也沒那麼容易,想來剛才是被熱水泡的,那一點藥效才一下子發了出來。 這時,院裡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整個山莊都為之震顫,連半聾的顧昀都聽見了——交手不過片刻,刺客已經被訓練有素的家將們制住,就在統領下令要拿人的時候,所有的刺客竟同時將輕裘上的金匣子捅穿自爆了! 顧昀眯起那雙不太管用的眼,壓低聲音道:「死士……」 統領一邊命人救火,一邊跑到顧昀面前:「屬下無能,請侯爺和殿下先行退避。」 顧昀卻沒吭聲,彷彿還在出神。 一時間,他褪色的舊回憶被血淋淋地扒了出來,帶著歷久彌新的張牙舞爪,猙獰地豎在了他面前。那年關外的天刮著充滿殺意的風,滿目玄鐵,遠近是蒼茫蕭條的草原,大批的禿鷹徘徊不去,馬行高草中,隔著幾步就能踢到一塊帶著野獸齒印的白骨。 還沒有桌子高的小顧昀正因為一點小錯被老侯爺罰,早飯也不許吃,在營中扎馬步,每個經過的將士看見他都會忍不住笑,笑得那從小就自尊心過剩的孩子眼淚一直在眼眶裡轉,死撐著不肯掉下來。 那時戰事已經平息,十八部落進貢的紫流金已經入了國庫,神女也封了貴妃,一切原本那麼平靜——可是突然,一個巡防的將士毫無預兆地倒在了小顧昀身邊,身上還穿著重甲。接著,他院子裡的侍衛一個接一個地倒下,而外面突然傳來震天的喊殺聲。小顧昀從來沒見過這種陣仗,一時幾乎嚇傻了,本能地想去找武器。 可他實在太小了,兩隻手也舉不起哪怕最輕的刀。 那天闖進來的也是一群身著輕甲的死士,他們行動如風,神魔似的逼到近前,一個方才笑話過他的將士掙紮起來,像只垂死的鳥,將年幼的顧昀死死地護在身下。 顧昀至今記得,他眼睜睜地看見那些人像待宰的豬狗一樣血肉橫飛地一個一個摔在營中,後背不知被什麼東西傷了,鑽心地疼。不過疼痛很快就麻木了,漸漸地,他感覺身體四肢都與自己一刀兩斷,週遭聲色全都黯了下去,他一點將要消散的意識同快要跳破胸膛的心囚困在一起,喘不上氣來…… 他也曾經在半昏迷中聽見過這麼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公主帶人趕到,那些人從輕甲中自爆了。 長庚一把按住他的肩:「義父!」 顧昀毫無焦距的目光終於緩緩聚攏了一點,他喃喃地問道:「沒燒焦的屍體身上有狼頭刺青嗎?」 長庚:「什麼?」 統領先是一愣,隨後驀地抬起頭——顧府的家將對當年那件事比彼時尚且年幼的顧昀印象更深刻:「侯爺是說……」 「等火滅了去查一查,」顧昀面無表情地說道:「還有下藥的人……」 顧昀說著,感覺身上的藥性正在消退,他近乎失魂落魄地往前走去,琉璃鏡方才掉在地上摔碎了,他眼睛又看不清,險些一腳踩進溫泉池裡,長庚難得不穩重地一躍而起,不由分說地從身後抱住顧昀,一路護著他往庭院中走去。 顧昀整個神思都不在家,竟也沒有推開他。 長庚扶他進了屋,扯過一張薄毯蓋在他身上,正想再探他的脈搏,顧昀卻忽然道:「給我拿藥來。」 長庚眉頭一皺:「不行,你身上還有……」 顧昀神色淡了下來,語氣微微加重了些:「我說給我拿藥來。」 長庚一愣,直覺顧昀是動了真火。一股不動聲色的煞氣露了出來,千萬鐵甲凝聚的暴虐捲入了顧昀一雙瞎眼裡,一時間,那俊秀的男人好像一尊蘇醒的凶神,然而只有一瞬,顧昀很快就回過神來,神色緩和了些,摸索著拍了拍長庚的手:「先去把傷看一下,然後幫我煎一副藥來——這麼快就不聽話了,嗯?」 長庚靜默片刻,轉身出去了,一拳砸在了門口的柱子上。 而此時,一場更大的風暴毫無徵兆地逼近了夜燈如火的京城。 當夜,京城民巷中,一個發稀無須的老人最後看了一眼桌上的血書,將自己吊在了房樑上,在晨曦中結束了自己風燭殘年的一生。
顧昀心煩意亂的時候竟忘了吩咐侍衛統領封鎖消息,溫泉別院與北大營幾乎是隔壁,消息很快如長了翅膀一樣傳了出去。京郊北大營統領譚鴻飛乃是當年玄鐵營舊部,聞聽自家主帥竟在京畿重地、自己眼皮底下遇刺,當場就火了,親自帶了一個巡防營的兵力徹查。 這樣大的動靜誰也瞞不住,不過轉瞬,顧昀京郊遇刺的消息就不脛而走,而這只是個開頭。 隔日,等顧昀恢復了視力和聽力,想起自己的疏漏時,已經來不及了——譚鴻飛直接帶人進了京。焦頭爛額的京兆尹被譚將軍逼著翻查京中可疑外埠人員,而奉顧昀之命追回譚鴻飛的傳令官前腳剛從馬上跳下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攜血書擊鼓而至。 顧昀的傳令官不敢擅闖京兆尹府,忙令人通報,誰知此處已經亂成了一鍋粥,足足一炷香的時間,才有人將他領進去。他還沒來得及吭聲,便見那北大營統領譚鴻飛目眥欲裂地站了起來,一巴掌按裂了桌案,將旁邊的京兆尹朱大人嚇得官帽都歪了。 譚鴻飛:「你是什麼人?再說一遍!」 那手捧血書的中年男子一字一頓道:「草民乃是東郊民巷外一個糕點鋪老闆,家有一老養父,原是元和先帝司印大太監吳鶴公公,多年前為避禍,找替身假死,僥幸逃離宮中,一直隱於民間,不料十幾年後依然被賊人找到,為免連累家人,昨夜自盡。草民身如螢火,微若腐草,賤命一條不足掛齒,只是先父遺命,令草民將此奇冤昭告天下。」 京兆尹朱恆本能地意識到事關重大,忙喝道:「大膽刁民,胡說八道,那大太監吳鶴因當年謀害皇嗣,早被押進天牢後腰斬而死,難不成你要誣陷大理寺辦事不力?」 那男子以頭搶地,口中道:「草民有家父臨終手寫一封血書,如今提著項上人頭來見大人,豈敢有一字虛言?」 當年大太監吳鶴收受賄賂,失心瘋似的與一個失寵宮妃合謀害死三殿下的事曾經一度沸沸揚揚,因此事還牽涉到了尚在宮中的顧昀,玄鐵營舊部都恨不能將那無知太監碎屍萬段。 譚鴻飛面沉似水道:「朱大人不妨聽他怎麼說。」 顧昀的傳令官感覺要出事,念及顧昀臨行前「千萬不能讓譚鴻飛惹事」的囑咐,當機立斷道:「譚將軍,侯爺請您立刻回營。」 朱恆忙道:「不錯,譚將軍且先請回,倘若有那些番邦賊人消息,下官必定立刻派人告知將軍……」 就在這時,那堂下跪著的中年男子突然揚聲道:「草民要狀告元和先帝,為北蠻妖妃迷惑,竟用鬼蜮伎倆毒害忠良——」 所有人都驚呆了。 半晌,傳令官才想起自己此行的使命,聲音干澀地開口道:「譚將軍,侯爺……」 「你閉嘴!」譚鴻飛爆喝一聲,繼而,他瞪著自己銅鈴一樣的牛眼,轉向那跪在正堂中的男子,一時間喉頭竟有些發緊,周身上下的每一根毛發都戰栗似的簌簌而起,「你說什麼?說清楚一點——哪個忠良?」 那中年男子直起腰來,面色蠟黃可憐,臉上卻帶著說不出的決絕之意:「二十年前,北蠻遭天災,狼王野心昭昭,率兵來犯,老安定侯以玄鐵營之威,平定北疆,令群狼俯首,將歲貢與其神女姐妹進獻我朝,元和先帝納此二人中長姐為妃,封其幼妹為郡主,令其入宮隨侍,待嫁皇室。」 「不料這兩妖女心懷不軌,圖謀者大,先是偽造老侯爺與狼王之間往來書信,誣陷老侯爺戰後威逼十八部落,回扣私囤紫流金,又以妖術魅惑先帝,日夜離間君臣之誼……」 京兆尹朱大人光是聽了這兩句,整個人就炸了,立刻喊道:「來人!將這信口污衊先君的刁民拿下!」 譚鴻飛目眥欲裂:「我看你們誰敢!」 他一聲咆哮,身邊一水北大營將士群起拔刀,齊刷刷的銀甲凜凜,刀光似雪,刀柄上面目猙獰的獸頭雕紋幾欲沖出噬人。 朱恆面色鐵青,死撐著一點讀書人的膽子,顫聲道:「譚鴻飛,你要造反嗎?」 譚鴻飛冷笑一聲,大步下了石階,徑自行至那中年男子面前,將長馬刀往地上一戳,鐵塔似的佇立於前,逼問道:「你繼續說,然後呢?」 那告狀男子道:「將軍可還記得,當年因小侯爺年紀尚幼,在家無人管束,邊疆平定後,老侯爺便與公主夫婦商量,便將其帶到駐地。」 譚鴻飛目光閃動,三言兩語被勾起了舊回憶,他還記得,現在威震一方的顧大帥小時候是個不折不扣的熊孩子,什麼禍都敢闖,什麼人都不怕,老侯爺與公主都沒有父母長輩可以代為管教,眼看他要無法無天,只好將那孩子隨身帶走。 譚鴻飛緩緩點頭:「不錯,確有此事。」 那中年男子道:「妖女趁機進言,說老侯爺此時帶走獨子,圖謀肯定不小,說不定是打算與皇上分東西而治,元和先帝為其攝魂之術所惑,對老侯爺憤恨不已,又懼於三十鐵騎便踏平蠻族的玄鐵營,不知該如何是好。」 譚鴻飛:「荒謬!」 中年男子面不改色,侃侃而談:「當時妖女與另一個奸人合力設下了一條毒計,令先父吳公公以犒軍為名,帶三十死士與兩個擅長旁門左道之徒,前往北疆,混入駐地,實施暗殺,為防事敗後陰謀敗露,還特意讓死士們胸前紋狼首,假充蠻人。」 譚鴻飛的呼吸越來越粗重。 當年三十蠻人死士混入北疆駐地,毫無預兆,幾如天降,先以下三濫的招數將致人手足麻痺的藥粉灑入飲食之中,再換上玄鐵輕裘,突然發難,將士們每日見輕裘騎兵呼嘯而過巡防營中,一時竟全無防備…… 譚鴻飛喃喃道:「不錯,你說的都對得上,當時我還只是個小小的偏將,那輕裘死士,確實只有三十人。」 老侯爺用三十重甲踏平十八部落,妖女便還了他三十輕裘,將戰無不勝的玄鐵營攪了個翻天覆地,傷了安定侯唯一的繼承人。 譚鴻���突然低低地笑了起來:「那是玄鐵營的奇恥大辱啊——我記得老侯爺正巧出營巡防,公主殿下一早就身體不適,水米未進,否則當初傷的不只是一個小侯爺,是嗎?」 北大營統領將長馬刀往地上狠狠地一戳,巴掌厚的石頭地面竟被他生生磕出了一道裂紋:「公主激憤之下,一口咬定我軍有內奸,我等十多個兄弟肩負北疆駐地防務之職,難辭其咎,瓜田李下說不清楚,只得紛紛卸甲辭去,回京領罪……這麼多年我私下裡一直埋怨她,以為她是心疼兒子疼昏了頭……原來真的……」 譚鴻飛說到這裡,突然毫無預兆地落下淚來,他也不擦,也不出哽咽,依然鐵塔似的戳在那裡,疼極了似的不住地抽著氣。 朱恆被這黑臉閻王的眼淚鎮住了,一時間,連心裡飽脹的怒火也彷彿被什麼戳了個坑,細細地將氣撒了出去。京兆尹大人的聲氣不由得緩和了些,說道:「茲事體大,僅憑此人一面之詞,未免有失偏頗,譚將軍還請慎重。」 譚鴻飛微微回過神來,他心裡其實已經信了七八分——沒有人比當年掌管北疆駐地佈防的譚鴻飛更清楚玄鐵營的佈防有多麼無懈可擊。縱然多年來,顧昀對他們這些玄鐵營舊部一直不薄,甚至提拔他爬上了北大營統帥,譚鴻飛卻始終記得自己背負著辦事不力的冤屈,無處申訴。 譚鴻飛看了朱恆一眼,勉強咬咬牙,低頭問那中年漢子道:「不錯,你有何憑據?」 那男子從懷中取出血書,五體投地道:「此為先父親筆所寫,他遺體現在就在門外,將軍一見便知他是不是吳鶴,也就知道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朱恆皺了皺眉,譚鴻飛卻已經下令讓人去抬。片刻後,一具槁木似的男屍被抬了進來,吊死鬼並不安祥,面頰腫脹,舌根脫出,喉間青紫如厲鬼,譚鴻飛卻只看了一眼,便不堪重負似的倉皇移開目光,啞聲道:「我記得那老太監眼角有一塊三角疤……」 跪在地上的中年男子膝蓋點地,爬了過來,一點一點地將那男屍的臉翻了過來,撥開乾枯的白發,那布滿褶皺與老年斑的眼角上豁然是一道三角的舊傷疤。 週遭一片鴉雀無聲,朱恆臉上一絲血色都沒有,他忽然深吸一口氣,抬手整了整自己被譚將軍一巴掌拍歪的官帽,那雙書生的手還在抖個不停,口中卻問道:「後來呢?」 堂下男子道:「所幸小侯爺吉人天相,大難不死,後來先帝從妖女的妖術中醒悟,後悔不已,暗中處置了蠻人妖女姐妹,對小侯爺也加倍恩寵,又將其接入宮中親自照料——只是妖女雖然伏誅,但那曾經給先帝出過奸計的小人卻還在,生恐顧氏一脈聖寵依舊,便夥同吳鶴公公,想再對小侯爺下手。」 朱恆面沉似水:「宮闈秘事,你要想清楚再說。」 中年男子朗聲一笑:「多謝大人,草民幼時本是北疆生長的一農人,世代受蠻人欺負,父母兄弟皆死於那些裝神弄鬼的妖人之手,是老侯爺救了我們的命,為我們出了一口惡氣,草民位卑身鄙,多年忍辱負重,伺候那老太監,並不是為了他的家當好處,只為了能有這麼一天!」 譚鴻飛顧不上唏噓,幾乎已經麻木:「可我記得當年死的是三殿下。」 「不錯,」那男子道:「吳鶴將一種能散入空中的毒塗在小侯爺平日讀書用的汽燈上,吳鶴說,小侯爺年幼時愛將汽燈調到最亮,常常一開就是一宿,睡著了也不關,一宿過去,燈後面往往熱得能燙熟雞蛋,自然會將那毒物化在空中,再吸入肺腑。中毒的人剛開始會咳嗽不止、低燒不斷,都是小兒常見病症,並不引人注意,但慢慢地,人就會衰弱下來,直到毒入五髒,藥石無靈。」 譚鴻飛目中似要滴下血來。 「當時小侯爺在宮中所用的汽燈,是西洋特貢的琉璃罩,金貴得很,只有幾個皇子和小侯爺有,皇後都沒落到一盞,不料三殿下失手打壞了自己那盞西洋汽燈,擔心遭到責罵,又不敢去求別人,小侯爺便將自己那盞換給了他,偷偷黏上了打爛的,每日遮擋一本書在上面,依舊假裝照樣用。」 「後來的事,諸位都知道了,三殿下中毒夭折,先帝震怒,徹查後宮,吳鶴因謀害皇嗣入獄,成了那奸人的替罪羊。」那告狀的男子說著,一甩袍袖,整個人撲倒在地,朗聲道:「如今前因後果草民已經澄清,多謝諸位將軍大人,那至今逍遙法外的奸佞,便是當今國舅爺王裹!」 朱恆已經聽傻了:「大膽……你、你好大的膽子!」 那中年人道:「狗膽包天,捨得區區肉身!」 朱恆逼問:「你有何憑據?」 那中年人從懷中取出一封舊得捲了毛的書信:「稟大人,此乃當年王國舅與大太監私相授受時,寫過的一封信,是真是假,諸位一看就知道。」 說完,那男子將信封放在地上,自己往後微微一仰,彷彿是微微嘆了口氣。 「素日恩怨,如今一朝了結。」 譚鴻飛察覺到他表情有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這男人驀地站起來,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轉身狠狠撞上了旁邊的柱子。 血與腦漿崩裂似的齊齊落下,當場死了。 儼然是另一種死士。
此時,溫泉山莊中,顧昀的眼皮莫名開始跳個不停。 侯府家將統領霍鄲突然闖進門來,整個人上氣不接下氣:「侯、侯爺……」 顧昀驀地一回頭:「怎麼?」 霍統領得知京城之變後,心裡狂跳,尚未來得及開口,大門忽然被人轟然砸開。 長庚手中緊緊地握著一隻木鳥,那小東西張著嘴扎著翅膀,身與首儼然已經一刀兩斷,堅硬的木料竟被他活活捏碎,嶙峋的齒輪支楞八叉地露出來,刺得他手心裡一片血肉模糊,而他好像不知道疼,像一條離開了水面的魚,大口喘息,胸口卻連一口氣都留不住。 他手中捏著一張血跡斑斑的海紋紙,木鳥畢竟比車馬迅捷,已經有人先一步將京城那場鬧劇傳給了他。長庚胸口如抵尖刀,呼吸俯仰間動輒見血,踉蹌著走到顧昀面前,一把抱住了他。 一旁的霍統領吃了一驚:「侯爺……」 顧昀沖他打了個手勢:「老霍,你先出去。」 霍統領喉頭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後還是默默退了出去。 這倒楣孩子力氣還不小,顧昀覺得老腰都快被他勒斷了,等霍統領一走,便騰出一隻手來拍了拍他的後背:「怎麼了?」 長庚低下頭,將臉埋在他的肩膀上,週遭繚繞得盡是顧昀身上的藥味,以往聞了他只覺得安心,哪怕入夢也能驅散陰霾,此時他卻再也不想聞到這滿身的藥味了。長庚閉上眼,耳畔轟鳴,心裡澄澈一片地剩下了一個念頭:我要殺光李家人。 顧昀從他手中將那張皺皺巴巴的海紋紙抽出來,一眼掃到底,頓時倒抽了一口涼氣,猛地推開長庚,怒喝道:「霍鄲!」 候在門口的霍統領聞聲立刻推門進來。 顧昀都快瘋了,站得猛了,一時眼前居然有點發黑,連忙撐了一下桌子,胳膊肘竟一直在發顫。 「備馬,我要回京,」顧昀深吸一口氣,「你帶……咳……」 他話說到這,已經破了音,狠狠地清了清嗓子:「你帶上幾個輕裘先行一步,一定攔住譚鴻飛。」 霍統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是!」 顧昀轉身要去取自己的朝服與輕甲,被長庚一把抓住手腕。 長庚顫聲問:「都是真的?」 顧昀低頭看了他一眼,眼中風雲湧動,好不復雜,頓了一下,顧昀才低聲道:「自然不是,妖術都是無稽之談,王國舅也不過是……」 不過是皇座下面一條指哪打哪的奴才,那兩個北蠻女人,也不過是國破家亡、零落異鄉的可憐人而已。 真相大家都心知肚明,卻誰也不敢提。 顧昀將手往外一抽:「這一陣子亂,你先不要回京,在這裡住幾天……」 長庚卻不肯放過他:「那就是說,除了妖術和王裹的部分,說的都是真的?你知道,你一直知道?」 顧昀耐心告罄:「什麼時候了,還跟著裹亂,走開!」 長庚幾乎與他同時開口,輕聲道:「你為什麼還肯替他殫精竭慮地守著這破爛江山?為什麼還肯百般委曲求全?為什麼要收留我照顧我這麼多年?」 那輕如落雪的聲音在顧昀的怒吼下本來微弱得不值一提,然而不知道為什麼,話音出口的一瞬間,該聽見的人還是都聽見了。 顧昀心頭一緊。 長庚嘴唇一點血色也沒有,目光緊逼著他問道:「義父,為什麼?」 顧昀喉頭微動,不知道從何說起——怎麼說? 說他當年其實並不知情,這些年來,還一直以為自己的傷只是一次意外,一直以為是自己沒能保護好阿晏,眼睜睜地看著他死於後宮爭斗嗎?直到……他奉命押送加萊熒惑世子出關,才從那不懷好意的蠻人嘴裡知道,草原神女之毒乃是不傳之秘,世代只有神女本人掌控,連蠻人同族也無從知曉,二十年前三十輕騎重創玄鐵營的事與蠻族人根本沒有關系。 家與國,仇與怨,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他倘若一腳邁出去,無論走上哪邊,都再不能回頭。 此間種種皆不足為外人道,顧昀終究還是一聲沒吭,強行掰開長庚的手,披甲束發。 將軍有心,可惜是鐵鑄的。
顧昀的反應不可謂不快,侯府數百家將調動不能說不靈,然而還是來不及了。 霍鄲一頭冷汗地趕到皇城根下時,驚悉北大營嘩變,御林軍緊急調動,京城九門全封,整個皇城亂成了一團。
長庚追了出來:「義父慢著!」 顧昀人已在馬上,居高臨下地回頭看了他一眼,戰馬同主人一樣焦躁不安,即使韁繩被拉著,依然在原地來回踱步。長庚臉上的血色彷彿都沾在了他的手心與袖口上,像個白描在紙上的人像。他的神色近乎漠然,彷彿在方才那張痛極了的面孔上活生生地糊了一層面具。 長庚一字一頓道:「萬一霍伯壓不住譚將軍,義父此時進京,無疑會引火焚身。」 顧昀的長眉微微挑了一下,待要說什麼,長庚卻先一步打斷他。 「我知道,就算引火焚身,你也非進京不可,因為御林軍擋不住北大營,眼下除了義父,沒人鎮得住譚將軍,京城一旦兵變動蕩,後果不堪設想,」長庚深吸一口氣,繼而沖他伸出一隻血跡斑斑的手,「只是萬一皇上將你扣押,四方將領必然人心浮動,恐生禍患,我需要義父留給我一件能暫時安撫人心的信物。」 顧昀臉上驚愕之色一閃而過,這個方才還讓他萬分鬧心的孩子突然陌生了起來。 每個人都有很多面相,好比有些人在外面叱咤風雲、威風傳奇得不行,一旦回到至親面前,就會變成一個不知飢飽冷暖、丟三落四又滿身脾氣的小兒女。 長庚雖然與那個嘴上沒大沒小叫人家「十六」,卻總是依賴著小義父的男孩漸行漸遠,可心裡到底對顧昀存著幾分仰慕的寄託,縱然是夜半時分情慾萌動,也因著這一點如父如兄之情而摻雜了說不出的禁忌感。 直到這一陣東風吹散了他最後的少年情懷。 長庚在最短的時間內意識到,自己或將踽踽一人走上一條無人諒解,也無人相伴的路。 從今往後,他再也不是什麼人的兒子與晚輩了。 顧昀從懷中摸出自己的私印,當空拋給長庚,叮囑道:「這東西沒有玄鐵虎符有份量,但跟過我的老人都認得,或許有些用,萬一……你可以想辦法去請鐘老將軍。」 長庚看也不看那方私印,直接收入袖中,淡淡地點頭道:「知道了,義父放心。」 話音沒落,顧昀已經狠狠一夾馬腹,飛奔而去。 長庚一直盯著他的背影,直到目力無可及,他突然閉了閉眼,幾不可聞地喃喃叫了一聲:「子熹……」 一邊的侯府侍衛沒聽清,疑惑道:「殿下說什麼?」 長庚驀地一轉身:「備紙筆。」 侍衛連忙追上去:「殿下,你的手……」 長庚聞言一頓,抄起顧昀落下的酒壺,面無表情地將那一壺���酒全沖到了雙手的傷口上,本來已經結痂的傷口再次被沖出血水來,他從懷中取出一塊帕子,渾不在意地一裹。
此時京城中,誰也沒料到一個老太監的死竟然引發了這樣一場軒然大波。 譚鴻飛壓抑二十年的冤屈爆發,大約已經失心瘋了,先是派兵圍了王國舅府邸,得知那老東西竟將老婆孩子拋下,進宮躲風頭去了,便立刻掉頭,悍然對上了趕來救場的御林軍。 御林軍與北大營從來是一主內、一主外,同為京畿重地的最後一道防線,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交情,御林軍主要由京城裡走門路吃皇糧的少爺兵和從北大營抽調選拔的精英兩部分組成,前者早就嚇得尿了褲子,根本指望不上,後者雖然有本事,但驟然與「娘家」對上,一時間也是進退維谷,正如長庚預料,很快便潰不成軍。 起鳶樓的笙歌還在繞梁不休,溫熱的花酒白霧未消,四九城中已經炸了鍋。 譚鴻飛帶人逼至宮禁之外,將頭盔往下一摘,彷彿捧著自己一顆項上人頭。他先是往大殿方向行了三跪九叩大禮,隨後對著攔在面前的大內侍衛吼道:「罪臣譚鴻飛,求見皇上,請皇上將留宿宮中的奸賊送出,給我保家衛國的百萬同袍兄弟們一個交代,給天下一個交代!罪臣願萬死贖欺君之罪!」 宮裡的李豐皇帝聽聞此言,尚且來不及怪罪王裹,已經勃然大怒,天子的膽魄到底不是夾著尾巴逃跑的王國舅比得上的。李豐險些連玉璽也砸了,不顧左右勸阻,轉身更衣而出,來到大殿前,當面與譚鴻飛對峙。 京師重兵與大內侍衛隔著幾丈寬的漢白玉石階面面相覷,連宮牆上落的麻雀都跟著捏了一把汗。 而就在這危險的僵持中,顧昀終於及時趕到了。 顧昀身邊帶了二十來個人,強行從圍困宮禁的北大營隊伍中開了一條路,直接闖了進去。見了此情此景,安定侯真是一口心頭老血都快被嗆出來了,他大步上前,一鞭子抽到了譚鴻飛臉上,將譚鴻飛抽了個皮開肉綻,咆哮道:「你作死嗎?」 譚鴻飛一見顧昀,眼圈就紅了:「大帥……」 「閉嘴,你想幹什麼?逼宮嗎?」顧昀一腳踹在他肩上,譚鴻飛幾乎被他踩著肩膀跺到地上,「你眼裡可還有尊卑?可還有忠義?可還知道什麼叫君臣上下?北大營非傳召不得入京的規矩呢?誰給你狗膽欺君罔上!」 譚鴻飛伏在地上,聲淚俱下:「大帥,二十年啊,枉死的兄弟們,沉冤不得昭的兄弟們……」 顧昀垂目看著他,眸色冰冷,絲毫不為所動:「半個時辰之內,令北大營全體退出九門以外,慢一步我親手取你的狗命,滾!」 譚鴻飛:「大帥!」 「快滾!」顧昀的眼角「突突」跳個不停,蹬開譚鴻飛,他上前一步掀衣擺在大殿石階前跪下,「皇上息怒,譚將軍早年受過傷,早有癲狂之症,又為歹人煽動,想是一時鬼迷了心竅病發,請皇上念在他多年功勞苦勞的份上,令他回家靜養,饒這瘋子一命。」 祝小腳忙趁機在李豐耳邊道:「皇上,您看大帥也來了,您萬金之體,萬萬不可涉險,快進殿躲避片刻吧。」 李豐怒極反笑,轉頭看了祝小腳一眼,冷冷地說道:「怎麼,你也叫他大帥了?」 祝小腳的臉色頓時慘白,「噗通」一聲跪在了旁邊。 李豐負手站於漢白玉石階上,居高臨下地望著那輕裘玄甲的安定侯,前所未有地明白了一件事——當年先帝過世前再三抓著他的手,囑咐他要小心一個人,那人不是野心勃勃的魏王,也不是那些虎視眈眈的番邦人,而是他的股肱……顧昀。 半個時辰後,北大營退出九門,連同譚鴻飛在內,主事者十幾個將領被關押,安定侯下獄。 與此同時,數不清的木鳥從北郊的溫泉別院裡騰飛而出,又有輕騎分兩路快馬加鞭,分別帶著蓋了顧昀私印的信,便裝趕往西北與江南東海兩道邊疆重地。 如果長庚此時手裡有玄鷹,哪怕只有一兩個,或許他也是有機會的。可是隆安皇帝扣留顧昀帥印時,便將他身邊所有玄鐵營將士遣回了西北駐地。 再一次地……太遲了。
正是人間四月天,如珠似玉的西域古絲路入口—— 數月前的繁華早已經不復存在,所有關卡都關了,玄鐵營嚴陣以待。到處都能看見那些周身泛著殺伐氣息的「黑烏鴉」,何榮輝奉命暫代三軍統帥一職,來自京城的擊鼓令還在他的桌子上落灰。 這天陰極了,黑雲森森地壓著城池,萬國駐地全都各自緊閉家門,盡是沉寂。黃沙過處,似乎有什麼一觸即發。 不知是不是何將軍的錯覺,他總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了。 而就在這時,一隻玄鷹突然從天而降。玄鷹落地時沒站穩,踉蹌著滾進了西域沙塵裡。正巧巡防的玄鐵輕裘見了,忙上前察看。只見這縱橫長天的天空殺手竟像是被那玄鷹甲墜得站不起來,跪在地上死死地拉住同袍的手,面罩下年輕的臉憔悴得嚇人。 巡防的都尉飛快地走過來,一迭聲地問道:「何將軍不是讓你去京城探聽大帥何時能拿回帥印嗎?怎麼?到底出了什麼事?」 那玄鷹死死咬住牙關,齒縫間全是血跡,英俊的臉上扭曲了一下,一把將身上鷹甲扯下來,嘶聲道:「我要見何將軍……」 北大營出事,譚鴻飛下獄,九門提督生怕安定侯下獄一事引起更大的動蕩,在接管營防後,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守住京郊所有出入口,那玄鷹尚未落地,已經遭到了一波白虹箭,好不容易突圍而出,喬裝落地,才從民間沸沸揚揚的謠言中打探出前因後果。 玄鷹激憤下直接返回了西北,恰好跟長庚派往西北的輕騎擦肩而過。那玄鷹比馬快了不知多少,提前了數天趕回了玄鐵營駐地。 何榮輝那火藥桶當場就炸了,當夜帶人直闖西北都護所,而恰恰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列隊於龜茲國的沙虎緩緩離開了駐地,抬頭將黑洞洞的炮口指向東方。 摻和進來的多方人馬人事已盡,只聽天命。 可是這一次,天命似乎完全拋棄了氣數將盡的李家王朝。
同一時間,乍暖還寒的塞北荒原上—— 綿延的丘陵脊背彎出溫柔的弧度,野花躍躍欲試地露出此起彼伏的花苞。灰狼群站在高處,獵鷹呼嘯盤旋,沾滿油污與風塵的旗子與獸皮一同獵獵抖動,長天蒼青,後土玄黃,而密草深處,有千軍萬馬。 寒鐵與機械轟鳴中,突然傳來了一段沙啞繾綣的歌聲。 「最潔淨的精靈,天風也要親吻她的裙角,眾生唱和俯首,跪在她歌舞的地方,來年有成群的牛羊,有草木茂茂豐潤,鮮花成毯,鋪到天山盡頭,來年有長生的天與常綠的草啊,野兔出洞了,野馬緩緩歸——」 一晃已經五六年,當時一腔激憤下貿然直逼雁回鎮的北蠻世子加萊熒惑,已經繼承了十八部,成了真正的狼王,關外的西北風在他臉上留下了深如刀割的痕跡,幾千個日夜反復雕琢他的面容,仇恨與怨念浸泡著他的骨頭。 如今,他兩鬢斑白,目中凶光一絲不露地內斂入心,遼闊曠遠的歌聲也早已經蒙塵,哼唱不過兩句,依稀是舊詞舊曲,聲音卻已經沙啞不堪。 他舉起腰間酒壺,和著壺嘴的鐵鏽味灌了一口濁酒,面部緊繃地盯著遠處飛來的一條影子,那與獵鷹同行的黑影轉瞬到了近前,竟是一部鷹甲,比玄鷹更大,甲冑更猙獰,往來呼嘯帶著尖銳的鳴叫,落在現任狼王面前,雙手遞上了一支不知什麼材料做成的金色小箭。 加萊熒惑伸手將那支小小的金箭拿起,把酒淋在了上面,原本光滑的箭桿上竟緩緩地顯露了一行十八部落的文字,捲曲修長的字跡綿延在烈酒之下,寫的是「請狼王先行一步」。 加萊熒惑深吸了一口氣,本以為終於到了這一刻自己會滿心狂喜。 然而沒有,他才發現,原來這麼多年過去,仇恨已經快要將他掏空了,哪怕翻盤在即,他也忘記了該如何歡笑,現任的狼王仰望著頭頂長天,陽光讓他有些眩暈,像是無數雙死者的眼睛,仍在死死地盯著他。 「到時候了。」他幾不可聞地輕聲道,在千軍萬馬的鴉雀無聲中抬起一隻手。 繼而狠狠放下。 灰狼引頸長嚎,奔騰而下,爪牙向南。
終年蒼翠不去,暖風嗚咽的南洋諸島—— 是夜,寧靜而簡陋的港口中緩緩駛入一艘通體純黑的大船,尚未停穩,一群披甲執銳者已經自打開的艙門奔出,無人的小島上突然燈火通明起來,巨大的礁石群中竟有連片的戰甲,被微末的火光映照得面目猙獰,像一群不祥的陰兵。重甲之中,有一個巨大的行軍圖,包裹著南疆大山中掘地三尺的密道,顧昀曾經派人挖開的,竟然只是冰山一角。
最後,是原本風平浪靜的東海—— 帶長刀的東瀛武士與蛇一樣的忍者們打扮成沿海倭寇,小心翼翼地劃小船從大海中神不知鬼不覺地滑過,以奇怪的手勢互相通信。他們螞蟻似的從四面八方緩緩聚攏,碼頭上平時流水一般的貨船也挨個撤出大梁海港,悄然轉向了東瀛諸島的方向。 一聲漫長的汽笛極具穿透力地在無邊大洋上響起,「商船」逐漸匯聚成列,整隊成橫平豎直,秩序儼然,隨著他們離開江南水軍的巡航范圍,為首的商船上驀地換下了原來的商隊旗幟,西洋教皇森嚴厚重的戰旗橫陳於滄海面上,覆下好大一片陰影。 換旗似乎是一個可怕的信號,一條條巨大的「商船」開始解體,粉飾太平的表面殼脫落海中,露出下面一個個黑洞洞的炮孔,這竟是一種從未面世過的「海蛟」,它們小而怪異,能被包在普通商船中,船速快如閃電,分海而過時,簡直如同撕開疾風的海怪。 群怪隨著旗語散開,隨後,一個巨大的黑影自水面以下緩緩地升上來。 原本平靜的海面湧起了小山一般的波濤,那是個無與倫比的巨怪,頂破海面,露出詭譎的「頭」,頭頂無數條「吸盤」上黏著數以千計的海蛟與戰船,整裝待發,高聳入雲的立柱裡全是紫流金,厚重的鐵板殼在無數相咬的齒輪下輾轉打開,連排的大小炮筒像無數險惡的眼睛,扭轉時竟無一絲凝滯。 這巨型海怪的甲板上,至少能放下十來條大梁海蛟。 而後艙門緩緩打開,一條漆黑的階梯舌頭似的憑空垂下來,兩排戴著古怪小帽的西洋海軍魚貫而出,漆黑的艙門中綻開一把黑傘,先支了起來,遮住上面落下來的海水,顧昀曾經在皇宮中遭遇過的白發西洋男子一低頭,泰然自若地走到傘下。 旁邊替他撐傘的人落後半步走出來,儼然就是當年坑了南疆群匪的「雅先生」。 「陛下這下能放心了。」雅先生伸手扶住那位白發男子,原來這位曾經多次來往大梁,自稱使者的人,居然就是教皇本人。 雅先生說道:「雖然中間出了無數的偏差,但最後的結果好歹沒有浪費您耗在這裡的心血。」 教皇注視著滄海洋面上猙獰的海怪群,臉上是無悲無喜的寧靜,好像非但不怎麼歡欣,還掛著幾分說不出的悲憫憂郁。 「說結果還太早。」教皇說,「命運是一種很玄妙的東西,一個人的命運尚且無從預測,何況一個國家?那大概是只有神才知道的事了。」 雅先生笑道:「比如當年,加萊熒惑那個蠢貨居然沒忍住,提前將那件事透露給了顧昀嗎?」 加萊熒惑太恨顧昀這個最後的顧家人了,他的整個生命裡除了這一點憎恨之外,再沒剩下什麼,早就拋下了狼王的尊嚴,成了一條瘋狗,毫無大局觀,在他看來,只要能打擊顧昀,破壞誰的計劃都全不在乎。 偏偏他們沒有辦法不和這條瘋狗合作,十八部與中原之間世代糾纏的仇怨太深了,神女當年留在京城裡隱而不發的勢力也太重要了。 「我真佩服那個顧昀,」雅先生嘆了口氣,「如果我是他,還不一定會做出什麼事來,他卻居然悄無聲息地把那些事處理了,否則我們今天翻出來的事實,絕對比現在更瘋狂,各地駐軍說不定已經……他們管那個叫什麼?『清君側』嗎?」 教皇輕輕一笑:「效果不太理想,不過沒辦法,時機稍縱即逝,我們已經別無選擇了,雅克,我們所有人都是困獸,都在找一條活路,不是吞噬別人就是被人吞噬,無數雙眼睛都正盯著大梁這只巨大豐美的食草動物,我們必須先行一步,否則三五年後,我們不一定還有一戰之力。」 雅先生望向茫茫的海面,遠近都是水,海天一色,他不解道:「陛下,如果這只是一隻食草動物,我們為什麼要這樣處心積慮地拔去它的爪牙?」 「食肉還是食草,不是以體型和爪牙區別的,」教皇喃喃地說道:「你要看它是否貪婪,是否有一顆渴望吞噬與撕咬的心……你聞到這股味道了嗎?」 雅先生愣了愣,純度夠高的紫流金燃燒起來幾乎沒什麼味道,大概也就只有顧昀和狗能聞出來,他試探著問道:「陛下說的是……海水的腥味嗎?」 「是臭味,孩子,」教皇低聲道:「如果有魔鬼的存在,那麼它無疑就是這種小小的礦物,藍紫色的火焰,從破土而出的那一天開始,就點燃了這個該死的時代,它把神的孩子都變成了鐵怪物的心。」 燒紫流金的機器難道不是人造的嗎? 雅先生聳聳肩,沒有反駁,但多少有些不以為然。 教皇不再解釋,他只是低下頭,唸唸有詞地開始親吻自己手上繪制了權杖的戒指,做了一個簡單的祈禱。 「請原諒,」他輕聲說,「請原諒我。」 這時,最前端的海蛟先鋒上突然冒出一簇湛藍的信號火,直沖雲霄。雅先生的眼睛裡也彷彿融入了火光,他勉強按捺,一時卻還是難以壓抑激動的心情:「陛下,要開始了!」
那是隆安七年,四月初八,安定侯顧昀從溫泉別院搬到帝都天牢的第三天。 天牢裡陰森森的,好在帝都開春後寒意漸去,已經很暖和了,牢房裡的草垛比行軍床還要軟和一點,住幾天也不難受,顧昀就權當納涼了。他周圍一片寂靜,連個能一起聊天吹牛的獄友都沒有,獄卒都是鐵傀儡,不會說話——這裡是天牢中最裡面的一間,非皇親國戚王侯將相者不得入,北大營統領譚鴻飛之流都不夠格關在這裡。 上一個有資格住這的,還是皇上的親兄弟魏王,顧昀享受單間待遇,也就只好一個人待著。 不過即便有人跟他聊天,他也聽不見——臨行前匆忙喝下的藥早就過了藥勁,他眼角與耳垂上的小痣顏色褪得幾乎要看不見了,琉璃鏡也沒帶在身上,睜眼大概能勉強數清自己的手指,鐵傀儡出來進去的腳步聲都聽得模模糊糊的。 為了打發時間,顧昀逮了一隻小耗子養在旁邊,每頓飯省兩口給它吃,沒事跟耗子玩。 那件事是有心人刻意翻出來的,顧昀心裡有數,五年前他暗中調查的時候,曾經動手抹去了一些致命的證據,但沒有動吳鶴,一來那只是一條苟延殘喘的老狗,二來……恐怕他也不是沒有私心的,他也實在不甘心將那一點刻骨銘心的真相就這麼消弭得一點不剩。 顧昀承認這是他處事不當,倘若當年有他現在一半的冷靜與圓滑,就會明白,要嘛他應該將那些東西收集起來,等時機成熟了一舉推出來,乾脆反了;要嘛他就該狠下心來,將所有過往毀個乾乾淨淨,把過去埋葬在過去,永遠不讓它們重見天日。 千錯萬錯,他不該在應當果斷的時候遲疑。 就像元和先帝一樣,倘若他老人家不是那樣地猶豫遲疑,世上應該已經沒有顧昀了,想必也有另一種太平。 顧昀不知道此事後續會如何,也不知道初出茅廬的長庚能不能真的穩住四方軍心,但是他身在天牢裡,愁也沒用,只好先放寬心,養精蓄銳。耗子發現此人手欠得討厭,嫌他煩,又躲不開,於是乾脆裝死,不肯搭理他了。 貓嫌狗不待見的小侯爺只好無所事事地靠牆打坐去了,感覺這耗子的態度和長庚小時候差不多。 顧昀漫無邊際地想起長庚,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對耗子感慨道:「他現在這樣,還不如小時候整天嫌棄我呢。」 耗子給了他一個圓滾滾的屁股。 顧昀深吸一口氣,將這一點雜念也強硬地摒除干淨,絲毫不講究地伸手拽過草垛上發黴的破毯,往身上一搭,閉目養神去了。養好了精神,才好面對前途艱險。 沒人能吵得到天牢裡的半聾,顧昀很快就睡著了,他在陰冷的黴味中做了一個夢。 顧昀夢見自己仰面躺在了一口巨大的鍘刀下,重逾千斤的刀刃壓在他的胸口上,一點一點挫著皮肉壓進骨頭裡,將他活生生地一刀兩斷,他與自己的身體四肢都斷了聯系,只有胸口一線的傷口,疼得他抓心撓肝,耳畔是亂七八糟的哭聲、炮聲、嚎叫聲,與氣如游絲的胡笳斷續跑調聲……他被那鍘刀劈開,傷口處卻沒有血,反而掉出了一支信號箭,尖聲嘶吼著沖上天際,炸得山河聳動。 顧昀驀地悶哼一聲驚醒,胸口的舊傷莫名其妙地疼了起來,夢裡信號箭那穿透力極強的尖鳴聲在他耳邊逡巡不去,匯成了一股別具一格的耳鳴。 他和他的玄鐵營之間彷彿有一種奇異的感應,這天夜裡,西域古絲路駐軍地,第一支不祥的信號箭在夜空中炸了個萬紫千紅。 緊急戰報在一天之後才送抵了京城,送信的玄鷹只剩了一條腿,撐著口氣,抵達人心惶惶的北大營後,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落地就死了。 兩個時辰之後,西域玄鐵營遇襲之事震驚朝野。
當時,京城事變消息傳出,何榮輝帶人圍困西北都護所,不料他前腳剛走,龜茲國便用百六十輛沙虎打頭,強行轟開了西域入口的玄騎巡防營地。戰車沙虎是輕裘鐵騎兵最大的剋星,一時間煙塵囂囂,火光如幕,戰馬長嘶而亡,鐵騎成片倒下。 但玄鐵營畢竟是玄鐵營,一時混亂後,馬上反應過來,玄甲毫不猶豫地壓上,何榮輝接到消息後馬上率玄鷹回程,當機立斷從空中直接截斷沙虎後援——巨型戰車極端耗紫流金,一旦補給中斷,立刻就是一堆廢銅爛鐵。 可是這叩門沙虎並不是虛張聲勢,身後竟真如所有人擔心的那樣,是旌旗向天的數萬大軍。 萬國駐地的洋人、曾犯上作亂的西域諸國,甚至一直趁火打劫的天竺人……甚至比他們想像的還要多。縱然是烏合之眾,也是「眾」,沙虎在側,玄鐵營只能以重甲硬頂,很快到了雙方開始拼紫流金的地步。 何榮輝緊急開放西域大營紫流金庫存,一看才驚覺,庫存已經捉襟見肘——隆安皇帝徹查紫流金走私時,顧昀迫不得已將手中暗線暫停,而朝廷配給玄鐵營的份額只夠維持素日巡防的,根本應付不了這樣突然爆發的大規模戰役。 何榮輝派人調配,可調配紫流金之路再次受阻——安定侯下獄的消息已經傳開,具體情況誰也說不清楚,此時人心惶惶,傳什麼的都有,在這個節骨眼上,誰敢不經擊鼓令給玄鐵營調配紫流金?萬一他們是要殺上京城造反呢? 何榮輝只好一方面派玄鷹入京,一方面就近往北疆城防軍求援,然而傳令官尚未動身,北疆關外十八部落突然發難,狼王加萊熒惑南下親征的消息便「轟隆」一聲砸了下來。 五年安定,鐵牆外竟已經天翻地覆。 加萊熒惑攜精兵數萬、重甲上千,甚至還有一種防不勝防的「鷹」,比玄鷹更大,殺傷力更強,一口咬向了綿延千裡、尾大不掉的北疆邊防。 西北淪陷得一發不可收拾,沒有主帥安定侯下令,玄鐵營哪怕戰死到最後一個人也不敢後退半步,何榮輝苦撐了三天兩夜,軍備打得見底,窮三代之力打造的這支神兵眼看要折損過半。 而就在這時,長庚的信使終於到了。 這位遠在京畿,不顯山不露水的郡王殿下攜顧昀私印,將顧昀的筆跡模仿得天衣無縫。他總共交給信使兩封信——如果邊關尚且安穩,便交給他第一封信,讓何榮輝不必顧忌朝廷,無論從黑市也好,其他手段也罷,立刻秘密充盈西域紫流金庫存,修整軍甲,隨時准備一戰。 萬一邊疆已經生變,則將第二封信交給何榮輝,要他不要死守,不要戀戰,迅速收縮兵力往東兩百裡退至嘉峪關以內,等待援軍。 隱藏在暗處的敵人已經動手,此時出手,無疑已經晚了,長庚手中沒有玄鷹,靠臨淵閣的木鳥能聯系的人太有限了,無論天塌還是地陷,信使怎麼也難以第一時間趕到,因此他設想了最壞的情況,盡最大努力亡羊補牢。 倘若西域生變,北疆必難以獨善其身,因此中原駐軍統帥蔡玢將軍會在玄鐵營退守的同時,收到長庚的另一封信函,請他增兵向北,並盡可能地抽調重兵儲備的紫流金送往嘉峪關,解燃眉之急。 可是長庚心裡清楚,萬一真出了事,這點部署還遠遠不夠。 整個西南的十萬大山他無法控制,雖然沈易在那邊,可沈易是空降統帥,毫無根基,根本不可能在沒有擊鼓令的情況下擅自調兵遣將,而東海一線的江南水軍更讓人揪心,因為趙友方是李豐的人,不可能為顧昀的一方私印調動。而長庚恰恰有種預感,哪怕他能左支右絀地撲滅其他地方的火,東海汪洋中必定藏著致命一擊。 來自玄鷹的噩耗果然坐實了他最壞的設想,長庚深吸一口氣,放出了最後一隻木鳥,回頭對嘴角起了幾個血泡的霍鄲道:「備馬,我要進宮。」
就在宮門口,長庚被瞭然和尚攔住了,瞭然一身風塵僕僕,面色卻依然寧靜無波,彷彿十萬火急都能化在他整齊的香疤裡,被一聲佛號散去。 瞭然沖他稽首行禮,比劃道:「阿彌陀佛,四殿下……」 長庚漠然截口打斷他:「大師不必多說,我是進宮請命的,不是去逼宮的。」 瞭然神色微微變了一下:「貧僧相信殿下有這個分寸。」 「我並非有分寸,」舌燦生花的四殿下竟撕破了斯文顏面,直言道:「自秦嶺分南北,東南與西南諸地不在掌控之中,就算我能當場宰了李豐,也收拾不了眼下的亂局,何況眼下無人可以繼位,皇長子年方九歲,太子年紀更幼,中宮根本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病秧子,子熹名不正言不順,我……」 他冷笑了一聲:「我可是北蠻妖女之子呢。」 瞭然滿目憂慮地看著他。 「大師放心,我本就身為一毒物,倘若再稍微任性一點,現在大概早已經開始禍國殃民了,我不是還什麼都沒做呢麼?」長庚神色再次轉淡,「現在也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外敵進犯,想必蓄謀已久,這事還沒完,但他們反應太快了,我懷疑宮中……甚至李豐身邊有敵人內應,臨淵閣在宮中有能用的人嗎?」 瞭然神色一肅,比劃道:「殿下是指……」 長庚道:「此事牽連到二十年前的舊案,必與北蠻人脫不開關系,查那兩個北蠻女人當年在宮裡接觸過的人——任何人,北蠻巫女擅毒,亂七八糟的手段多得很,一點線索都不要放過。」 他說「那兩個北蠻女人」的時候,聲線波瀾不驚,彷彿那是和他沒有任何關系的人。 「我早該覺得奇怪,」長庚低聲道:「當年李豐那麼輕易就將加萊熒惑放虎歸山,背後果然並不簡單,可惜……」 可惜他當年太小,拳頭大的心裡只裝得下那麼一點背井離鄉的少年煩憂。 「若我早生十年……」長庚忽然道。 瞭然眼皮一跳。 長庚一字一頓:「天下絕不是這個天下。」 顧昀他也絕不會放手。 「子熹說過,我朝海蛟落後其他軍種十年,我擔心東海不平靜,趙將軍是守城之才,但不見得應付得了大戰,」長庚飛快地說道:「我已經寫信給師父,臨淵閣在江南一帶根基深厚,勞煩大師接應,少陪——駕!」 瞭然和尚難得皺起眉,不知為什麼,長庚那聲「子熹」聽得他心驚膽顫。然而眼下火燒眉毛,不是糾纏一個稱謂的時候,和尚披著一身粗布麻衣,身影轉瞬融入了晨曦,疾馳奔走而去。 長庚前腳踏入宮中,壞消息已經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一道緊似一道的前線軍情讓隆安皇帝與滿朝文武全都措手不及—— 玄鐵營退走嘉峪關。 北疆一夜丟了七座城池……甚至沒能等到蔡玢的援軍。 南疆暴民商量好了一樣,與南洋流寇勾結,神出鬼沒地炸了西南輜重處……
「報——」 大殿上所有人面色鐵青地望向門口,李豐甚至來不及讓長庚見禮。 「皇上,八百裡加急,有十萬西洋水軍借道東瀛諸島進犯——」 李豐目眥欲裂:「趙友方呢?」 來使以頭搶地,哽咽出聲:「……趙將軍已經殉國了。」 李豐整個人晃了晃,長庚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跌坐在金殿王座上,理智之外忽然升起了某種殘忍的快意,然而他待自己十分苛刻,只一瞬,便不動聲色地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將那股嗜血的快意壓了回去——他知道那是烏爾骨作祟,並不是他的本心。 長庚不甚誠心地開口道:「皇上保重。」 雁北王這麼一出聲,大殿上呆若木雞的文武百官立刻反應過來,紛紛緊跟著附和道:「皇上保重。」 李豐的目光緩緩地落在長庚身上——名義上,這是他唯一的弟弟,自己卻不常能注意到他,自四殿下李旻封王入朝以來,在朝堂上幾乎不怎麼出聲,也不大刻意結交朝臣,甚至也不曾借著顧昀的東風和武將們搭過話,只偶爾和幾個清寒的窮翰林們閒聊些詩書。 長庚彷彿絲毫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面不改色道:「趙將軍殉國,東海再無屏障,洋人往北一轉立刻便能直逼大沽港,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晚了,還請皇上摒除雜念,早做定奪。」 李豐何嘗不知道,只是心裡一團亂麻,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時,連日來被坊間謠言折騰得灰頭土臉的王國舅覷了一眼皇帝臉色,壯著膽子進言道:「皇上,京郊只有一個北大營,週遭都是平原腹地,一馬平川,倘若在此會戰,我方兵力肯定不足。再者說,譚鴻飛謀反一事尚無定論,北大營幾乎無人統領,倘若江南群蛟都全軍覆沒,北大營就能行嗎?誰還能保護皇城平安?為今之計,不如……呃……」 王裹這話沒說完,因為大殿上一眾武將的目光都白虹箭似的釘在了他身上。這老東西自己屁股還沒擦乾淨,稍有點風吹草動,又膽敢攛掇皇上遷都——倘不是外憂內患,眾人恐怕將他分而食之的心都有了。 王裹灰溜溜地嚥了口口水,彎著腰不敢起來。 李豐神色陰晴不定,沉默了片刻,他把王國舅晾在了一邊,只道:「讓譚鴻飛官復原職,給他個戴罪立功的機會……朕叫你們來是議事的,誰再說屁話,就給朕滾出去!」 皇上情急之下連市井粗話都吼出來了,整個大殿一靜,王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 李豐略顯暴躁地轉向兵部尚書:「胡愛卿,你手掌兵部,握著擊鼓令,你說。」 兵部尚書因天生長得面有菜色、面長二尺,名字「胡光」聽著又有點像「瓠瓜」,私下裡便有人叫他「瓠瓜尚書」。瓠瓜尚書聞聽李豐此言,活生生地憋出了滿臉泡,成了個苦瓜——擊鼓令名義上由兵部簽發,但兵部沒事敢隨便發嗎?他就是皇上手裡的一支筆,筆也敢有想法嗎? 胡光抹了一把冷汗,底氣不足地說道:「呃……皇上說得對,京畿乃我大梁國祚之托,更是萬民所向之地,怎可由著洋毛子亂闖?成何體統!咱們便是還有一兵一卒,也要死戰到底,眼下就打退堂鼓,豈不是動搖軍心?」 李豐實在不耐煩聽他車軲轆一樣的廢話,截口打斷他道:「我讓你說怎麼打!」 胡光:「……」 所有人都在瞪王裹,可王裹說得對啊,倘若江南水軍統帥都已經殉國,東海一帶誰可為將?群蛟潰散,怎麼動兵?萬一洋人北上,北大營和御林軍能擋得住幾輪火炮? 從某種層面來說,王裹也算有勇氣了,起碼他說出了眾人都不敢道出的實情。胡光頓時成了一根餿了的苦瓜,滿頭的冷汗好比流出的餿汁。 就在這時,長庚忽然出聲了。年輕的雁北王上前道:「皇上可願聽我一言?」 胡光一雙感激的眼睛投向長庚,長庚溫文爾雅地沖他笑了一下,語氣微微和緩了些:「皇上,覆水難收,人死也不能復生,四方邊境的困境已成既定事實,爭論發火都沒用,我們與其自亂陣腳,不如先想想還有什麼可以彌補的。」 他約莫是跟和尚混得時間長了,身上不帶一絲煙火氣,玉樹臨風似的殿前一站,靜得沁人心脾,叫人看了,鼎沸的怒火也不由得跟著他平息了下來。 李豐暗暗吐出一口氣,擺擺手道:「你說。」 長庚說道:「中原四方起火,兵馬已動,糧草卻未行,為免再出現補給周轉不靈,臣弟請皇上開國庫,將紫流金全部下放,此其一。」 「對,你提醒朕了,」李豐轉向戶部,「立刻命人協調。」 「皇上,」長庚不徐不疾地說道:「臣說的是全部下放——非常時期,擊鼓令已成掣肘,將軍們爪牙上還帶著鐐銬,皇上難道要綁著他們上戰場嗎?」 這話換成任何一個人說,都是十足的冒犯,但不知為什麼,從雁北王嘴裡說出來,就讓人生不出什麼火氣來。 方才被撂在一邊的胡光忙道:「臣附議。」 不待李豐開口,戶部那邊已經炸了鍋,戶部侍郎朗聲道:「皇上,萬萬不可,此時下放紫流金確實解燃眉之急,可臣說句不中聽的,萬一曠日持久,今天日子過了,往後怎麼辦?寅吃卯糧嗎?」 御林軍統領韓騏大概很想把侍郎大人的腦袋揪下來,好好控一控裡頭的水,當廷反駁道:「賊寇都已經打上門來了,諸位大人滿腦子裡居然還是精打細算地過日子,末將真是開了眼界了——皇上,燃眉之急不解,我們還談什麼『長此以往』,萬一四境被困死,光靠我朝境內那仨瓜倆棗的紫流金礦,掘地三尺也長久不起來啊!」 胡光生怕插不上話似的,又臉紅脖子粗地跟著嚷嚷道:「臣附議!」 長庚一句話還沒說到該如何退敵,先引爆了一場大吵,他自己反而不吭聲了,耐性十足地靜立一邊,等著他們吵出分曉。 李豐腦仁都快裂開了,突然覺得自家滿朝「棟梁」全都盯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的雞毛蒜皮,上下格局加起來不如一個碗大,倘若全都發配到御膳房,沒準能吵吵出一桌錦繡河山一般雄渾壯闊的新菜系。 「夠了!」李豐爆喝一聲。 週遭一靜,長庚卻適時地接話道:「臣弟話還沒說完,其二,皇上要做好收縮兵力的准備。」 此言一出,群臣再次嘩然,天子之怒也壓不住下面的沸反盈天,有幾個老大人看起來馬上準備要去以頭觸柱了。 李豐眼角一跳,一口火氣沖到了喉嚨,勉強壓下來沒沖長庚發,他憋氣似的皺起眉,低聲警告道:「阿旻,有些話你想好了再說,列祖列宗將江山傳到朕手中,不是讓朕割地飼虎的。」 長庚面不改色道:「臣弟想請皇上摸摸腰包,我朝現如今傾舉國之力,能撐得起多大的疆土?這並非割地飼虎,而是壯士斷腕,當斷時如若不斷,恐怕要等中毒已深,全境被洋人打得七零八落時再斷了。」 他那背《論語》一樣平淡的語調好像一盆冷水,毫不留情地澆到了李豐頭上。 長庚沒抬頭看皇上的臉色,兀自接道:「其三,王大人說得不錯,眼下西北有玄鐵營坐鎮,縱然損失慘重,尚且能堅持,迫在眉睫的是東海兵變,洋人一旦北上,北大營戰力堪憂,遠近援兵皆被牽制,未必來得及趕到,到時候皇上打算怎樣?」 李豐一瞬間被他的話逼老了十歲,頹然良久,他終於開口道:「宣旨……去將皇叔請來。」 長庚聽見這道旨意,眼都沒眨一下,既無歡欣,也無怨忿,彷彿一切都是應當應分,情理之中的。祝小腳大氣也不敢出地應了一聲,正要前往,長庚卻忽然開口提醒道:「皇上,天牢提人,只派祝公公宣旨,未免兒戲。」 他已經本能地不信任李豐身邊的任何內侍,包括這個名義上一直暗中幫著顧昀的人。 李豐有氣無力道:「什麼時候了,還在意這些虛禮——江愛卿,你替朕跑一趟腿。」 祝小腳邁著小碎步跟上江充,不禁遠遠地看了長庚一眼。他是宮裡的老人了,當今大梁滿朝文武,數得上的王侯將相,沒有他不熟悉的,唯獨這個雁北王,從小被顧昀嚴絲合縫地護在侯府裡,長大後又「不務正業」地四處游歷,鮮少露面,除了混在一眾人裡上朝聽政,他甚至不怎麼單獨進宮,頂多逢年過節的時候跟著顧昀一起來請個安……所有人幾乎都對他一無所知。 一無所知,意味著變數。 江充和祝小腳馬不停蹄,出了宮直奔天牢,人快到了的時候,祝小腳突然想起來,掐著嗓子道:「不對啊,江大人,侯爺要進宮面聖,穿著囚服成何體統呢?要嘛我馬上叫人瞧瞧今年新做的一品侯朝服,去取一件來?」 江充正一腦子國破家亡的悲憤,陡然讓那老太監一嗓子吊回了魂,哭笑不得道:「祝公公,什麼時候了,您還惦記這些雞零狗碎,我……」 他話未說完,便見一人策馬而來,轉眼行至眼前,下馬施禮拜上,正是侯府的家將統領霍鄲。霍鄲利索地一抱拳:「江大人,祝公公,小人乃是安定侯府家奴,奉我家殿下之命,給侯爺送上此物。」 說著,雙手捧上了一套朝服和盔甲。 江充心裡一動——雁北王雖然一看就是個細致人,但至於瑣碎到這種程度嗎? 那位殿下在防著誰? 天牢中的顧昀正百無聊賴地拎著那肥耗子的尾巴讓它蕩鞦韆,察覺到背後的風向不對,他有些詫異地回過頭去,模模糊糊地看見外面闖進來三個人影,為首一人行走如風,似乎還穿著朝服。接著,牢門門鎖大開,一股特殊的宮香鑽進了顧昀的鼻子,還沾著一點李豐身上特有的檀香氣。 顧昀眯細了眼睛,認出那膀大腰圓的胖子正是祝小腳。如果是要提審他,斷然沒有直接把祝小��派來的道理,李豐那種人也不可能自己打臉,朝令夕改地將他抓了又放,那麼只能是…… 顧昀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心道:出什麼事了? 江充飛快地說了句什麼,顧昀根本聽不見,只囫圇個捉到了「敵襲……趙……」的幾個詞,一頭霧水,只好茫然地裝出一副泰山崩而不動的穩重,以不變應萬變地點了點頭。江充被他不動如山的鎮定感染,心下一時大定,滿腔忽冷忽熱的焦慮心憂落到腹中,眼淚差點下來:「大梁有侯爺這樣的樑柱,實乃萬民之幸。」 顧昀滿肚子莫名其妙,心想:親娘啊,這又說什麼呢? 然而他表面上卻只是隨手拍了拍江大人的肩,利索地吩咐道:「領路吧。」 好在這時霍鄲上前一步,將他朝服奉上的同時,從腰間解下一個酒壺:「殿下讓我帶給侯爺驅寒。」 顧昀開蓋一聞就知道是藥,頓時如蒙大赦地鬆了口氣,一飲而盡。 霍鄲三下五除二地幫他換了衣服,��歹收拾了一下,一行人直奔宮裡,又聾又瞎的安定侯湊合著混跡其中,頭一次這麼盼著藥效快點來。直到他們趕到了宮牆根底下,顧昀的耳朵才針扎似的慢慢恢復知覺。 他不動聲色地沖霍鄲打了個手勢,霍鄲會意,忙上前兩步,附在他耳邊,將江充在天牢裡的話一五一十地重復了一遍。 顧昀沒來得及聽完,本就疼得要炸的腦袋已經「嗡」一聲斷了弦,眼前幾乎炸出了一片金花亂蹦,腳步倉皇中一個踉蹌,霍鄲一把扶住他的胳膊:「大帥!」 江充嚇了一跳,不知道剛才還鎮定得沒有人樣的安定侯犯什麼病了,見顧昀臉色難看得像個死人,忙緊張地問道:「侯爺,怎麼了?」 「玄鐵營折損過半」「北疆大關接連失守」「趙將軍殉國」「西南輜重處炸了」……那三言兩語化成了一簇致命的刀片,打著旋地扎進了顧昀的四肢百骸裡,他胸口一陣尖銳的刺痛,喉頭湧上一股腥甜。 顧昀額角青筋微露,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眼神竟然有些渙散,江充雖然知道即便是身在天牢,也沒人敢對安定侯動刑,還是給嚇得不輕:「侯爺怎麼了?可要下官叫個步輦來?御醫呢?」 顧昀的身體微微晃了一下。 江充忙道:「如今大梁安危系在侯爺一肩之上,您可萬萬不能有什麼閃失!」 這句話彷彿驚雷劃過顧昀耳畔,他行將飛散四方的三魂七魄狠狠地一震,刻骨銘心地聚攏回那根通天徹地的脊樑骨裡,顧昀一閉眼,強行將一口血嚥了回去。一頓之後,他在江充膽顫心驚的注視下,若無其事地啞聲笑道:「幾天沒見日頭,有點頭疼——不礙事,老毛病。」 說著,顧昀低頭微微整了一下身上的輕甲,從霍鄲手中將自己的胳膊抽出來,將一直窩在他手裡的灰毛耗子丟過去,叮囑道:「這是我過命的鼠兄弟,給它找點吃的,別餓死了。」 顧昀說完,轉身提步往宮裡走去。
此時金鑾大殿中,長庚那三言兩語引發了一場七嘴八舌的混戰,當祝小腳高亢尖銳的聲音高叫出「安定侯入宮覲見」的時候,所有人都啞火了,大殿上一時出現了死一般的寂靜。顧昀一抬頭便對上了長庚的眼睛,兩人的目光一觸即分,他已經看見長庚眼睛裡千言萬語難以描述其一的風起雲湧。 顧昀旁若無人地上前見禮,寵辱不驚的模樣彷彿他不是從天牢來的,而是剛在侯府睡了個懶覺。 李豐立刻宣佈散朝,將吵架的嘴炮和飯桶們一起趕了出去,只留了顧昀、長庚和一干將領連夜商討整頓京城防務。在家反省的奉函公不得不再次出山,整個靈樞院裡燈火通明,加班加點地整理京城現存戰備。 整整一天一宿,直到又過了一個四更天,天邊已經露出了魚肚白,熬黑了眼圈的李豐才放他們回去。 臨走,李豐單獨叫住了顧昀。 大殿內,左右皆被摒退,只有一君一臣面面相覷,李豐沉默了好久,直到宮燈感覺到陽光,自己跳滅了,「咔噠」一聲,李豐才回過神來,神色復雜地看了顧昀一眼,含混地說道:「……委屈皇叔了。」 顧昀一肚子已經念叨熟了的場面話,不用過腦子就能脫口而出。什麼「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死於社稷談何委屈」之類的鬼話已經嚴絲合縫地串聯在了他的油嘴滑舌之下。 可是突然間,他的舌頭彷彿澀住了,努力了幾次都說不出來,只好對隆安皇帝笑了一下。 笑容說不出的僵硬,顯得有點尷尬。 兩人一時間實在無話好說,李豐嘆了口氣,揮揮手。 顧昀低眉斂目,告退離去。
顧昀走出大殿的時候,眼有點花,他不動聲色地站定喘了幾口氣,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身上區區幾十斤的輕甲這麼壓人。 人在危急情況下的潛力大概是無窮的,顧昀頂著平時有針有床尚且難忍的頭疼,在金殿中足足忙了一天一宿,居然也沒覺得怎麼樣。不過這會一走出來,他才發現自己整個人都虛脫了,衣服幾乎都黏在了身上,給帶著晨露的小風一吹,他先頭重腳輕地打了個寒噤。 方才天上還有一絲日頭,這會轉眼便被烏雲遮了回去,晨光熹微。 長庚在門口等他,背對著層層疊疊如仙宮的金殿,雁北王那朝服的衣袂翻飛,他正遠遠地凝望著起鳶樓的方向,不知在想什麼。聽見腳步聲,長庚才回過頭來,瞥了一眼顧昀的臉色,皺眉道:「馬車等在外面,你稍稍休息一下。」 顧昀心神俱疲,胡亂應了一聲。 長庚問:「那位留你說了什麼?」 顧昀木然道:「閒話……廢話。」 長庚看出他沒力氣多言語,便安靜地不再開口,一路回到了侯府。一早晨無數道令箭發下去,六部地方都要跟著動,他們都知道,這可能是僅剩的休整時間了。 顧昀才一進屋,膝蓋就軟了,踉蹌著將自己往榻上一摔。他身上甲冑未卸,這麼「砰當」一聲砸下去,半個身子都是麻的,整個房頂都在他眼前亂轉,顧昀有種自己再也爬不起來了的錯覺。 長庚伸手扣住他的脈門,那雙方才還冰冷的手這會燙得嚇人,好像剛從火盆裡撈出來的:「義父,你什麼時候開始發燒的?」 顧昀低吟一聲,骨頭縫裡在往外冒酸水,眼皮重得抬不起來,吃力地問道:「我那位小兄弟還健在嗎?」 長庚:「……誰?」 跟在後面的霍鄲忙答應一聲,從懷中拎出那活蹦亂跳的小灰耗子:「大帥,活得好著呢。」 「那我也沒事,」顧昀病懨懨地說道,撐著自己爬了起來,任一圈人七手八腳地將他身上盔甲卸下來,他胡亂將臉上汗濕的發絲蹭掉,「不是著涼就是上火,吃副藥發點汗就過去了。」 霍鄲沒頭沒腦地站在一邊,不知道自家侯爺怎麼又跟個灰毛土耗子同生共死起來了,長庚卻聽明白了,目光微微閃了閃,將顧昀按在榻上不讓他亂動:「都交給我吧。」 他示意霍鄲先退下,自己動手扒顧昀那一身能擰出水來的衣服,顧昀身上軟綿綿的,一睜眼頭就暈,只好合上眼歪在一邊任他擺弄,氣息略微有點急促,看起來莫名多了幾分孱弱。外衣與中衣一除去,長庚的手不禁哆嗦了一下。顧昀那一層薄薄的裡衣被汗浸透了,幾乎就是一層蒜皮,什麼都遮不住,胸口與腰線全都露得欲蓋彌彰,不知為什麼,長庚覺得這比上次顧昀當著他的面直接跳進溫泉裡還要命。 長庚一時間心跳如擂,無論如何也不敢再脫下去了,只好先將一床被子拽過來,囫圇個地裹在顧昀身上,翻出一身干淨衣服放在旁邊,帶著點懇求低聲道:「義父,剩下的你自己換好嗎?」 顧昀成年以後便不太生病,偶爾來一次,顯得格外嚴重,燒得他七竅生煙,耳鳴不止,聞言有氣無力地沖長庚揮揮手,抱怨道:「什麼時候了,可真有你的……」 長庚眼觀鼻、鼻觀口地站在一邊,顧昀被他侷促得自己也跟著不自在起來,兩人相顧無言片刻,長庚尷尬道:「我去給你煎藥。」 他轉身出去了,總算讓兩個人都略微鬆了口氣。 顧昀躺了一會,思緒很快被高燒攪成了一鍋粥,亂七八糟什麼都往裡湧,一會想:長庚這小子到底怎麼辦? 一會又想:玄鐵營退守嘉峪關,折損的兄弟們都沒有人給收屍,哪怕拿張馬革裹回來呢。 想著想著,他心裡便覺得漏了個窟窿,什麼淒風苦雨都往裡鑽,來的路上被江充一句話壓回去的心疼此時回過味來,變本加厲地發作,疼得他簡直痛不欲生。 五萬鐵甲一夜便折損了一半…… 最後,顧昀意識漸漸模糊,與其說是睡著了,其實基本是暈過去了,意識昏昏沉沉,時夢時醒,現在的與過去的諸多種種都七零八落地接成了一團亂麻,順著線頭捯下去,久遠的記憶浮光掠影似的一一閃過。他想起自己小時候,既不聾也不瞎的那幾年,他像一隻打不老實的跳蚤,老侯爺一見他就要吹鬍子瞪眼,好生上火。 可是有一次,老侯爺卻難得有耐性地領著他去看塞外的落日。 老侯爺長得人高馬大,為人威嚴,對團子一樣大的幼子也一視同仁,絕不肯伸手抱他,勉強牽著領在手裡,已經是老侯爺不多的慈愛了,這樣一來弄得大人要側身彎腰,小孩子得努力伸高胳膊,誰都不舒服。 不過顧昀沒有抱怨,那是他第一次看見邊城大漠如血的落日,玄鷹的身影時而飛掠而過,像一條拖著白虹的金烏,遠近黃沙茫茫,平林漠漠,年幼的顧昀幾乎是被震撼了。他們一直看著那輪恢弘的紅日沉入地下,顧昀聽見老侯爺對旁邊的副將有感而發,說道:「為將者,若能死於山河,也算平生大幸了。」 當時他沒懂。 而如今,二十年過去了。 大帥。顧昀迷迷糊糊地想道,我大概……真的會死於這山河。 ……恍如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把顧昀抱了起來,給他喂了一碗水,那人實在太溫柔了,像是慣常照顧人的,一點沒灑出來。然後他在顧昀耳邊低聲哄道:「子熹,喝了藥再睡。」 顧昀眼也沒睜,含糊地應道:「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之後叫醒我,叫不醒就潑我一碗涼水。」 長庚嘆了口氣,默不作聲地給他喂了藥,然後守在一邊。 顧昀似乎是身上不舒服,翻來覆去地折騰,被子快被他踹散了,長庚給他蓋了幾次,最後索性將他裹好抱在了懷裡。說來也奇怪,大概顧昀從小沒和什麼人特別親近過,這會感覺自己身後靠著人,便老實了下來,抱著他的人細心地給他調了個最舒服的姿勢,陳姑娘配的安神散充斥在鼻息間,一隻手恰到好處地拂過他的額間,手指不輕不重地反復按著他的額頭肩頸。 顧昀這輩子沒睡過這麼舒服的「床榻」,轉眼就不知今夕何夕了。 靜謐的時間如流水一樣迅疾無常,眨眼半個時辰就過去了。長庚瞥了一眼旁邊的座鐘,真是不捨得——既不捨得放開顧昀,也不捨得叫醒他。 可沒有辦法,兵禍迫在眉睫,放眼天下,哪還有一個能給他安睡的地方呢? 長庚只好狠下心來,彈指在顧昀的穴位上輕輕一敲,准時將他喚醒,自己起身去了廚房。 顧昀心裡一直都是緊繃的,一碗藥一身汗下去,便將病氣活活壓了回去,半個時辰略作休整,等他醒過來,燒就已經退得差不多了,他在床上賴了一會,披衣而起,感覺自己算是活過來了。身上好受些,他心也跟著寬了不少。 顧昀心道:不就是一幫洋人麼?真那麼神通廣大,還耍什麼陰謀詭計? 再不濟,他也還活著,只要顧家還有人,玄鐵營就不算全軍覆沒。 這麼想著,顧昀長舒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已經餓得前心貼後背,他痛苦地按了一下自己的胃,心想:誰要是這時候給我熱倆燒餅,我就把誰娶回家。 然後長庚就端著一碗熱湯面進來了,熱氣和著香氣毫不客氣地撲面而來,顧昀的五髒六腑都飢渴得在肚子裡轉了個圈。 顧昀只好郁悶地在心裡跟自己出爾反爾:這個得除外,這可不能算…… 不料這念頭一出,外面突然應景地打了個悶雷。 顧昀:「……」 長庚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額頭:「退了,義父先過來吃點東西。」 顧昀默默地接過筷子,聽見「義父」倆字,忽然心裡一動,隱約覺得有什麼地方怪怪的,可惜這念頭只一閃就過去了,他沒能捕捉到。 顧昀:「你做的?」 「倉促間只來得及隨便下一把面。」長庚面不改色道:「湊合吧。」 顧昀頓時整個人都不太好,不知道堂堂「雁北王」把自己弄得這麼「賢慧」是要干什麼。 長庚卻彷彿看出他在想什麼,淡定地道:「要是亡國了,就把李豐一推,我去西北開個面館,也夠活著了。」 顧昀被一口面湯嗆住,咳了個死去活來。 長庚笑道:「我說著玩的。」 顧昀拿起一杯涼茶灌了一口:「好孩子,學會拿我消遣了,真是越來越不像話。」 長庚正色道:「當年在雁回,你突然要將我帶回京城,我就打算逃跑來著,想著要嘛去深山老林裡當個獵戶,要嘛找個邊陲小地方開個半死不活的店,夠餬口就行了,不過後來覺得以自己的本事不太可能從你眼皮底下溜走,所以就老實了。」 顧昀把菜扒拉到一邊,把底下的火腿撈出來吃了,還沒等他嚼碎,長庚忽然往椅子背上一靠,長長地舒了口氣:「義父你不知道,你一天不平安出現在我面前,我就一天不敢闔眼,總算……」 顧昀面色淡淡地說道:「離平安還差十萬八千裡呢——你跟我說說現在的情況。」 長庚心領神會,知道他指的是沒在李豐面前說出來的事。 顧昀道:「玄鐵營肯定是你撤回來的,要不然何榮輝他們說不定會打到最後一個人。」 「我仿了你的字。」長庚道:「把玄鐵營撤回到嘉峪關,又讓蔡玢將軍北上援疆,算時間,何將軍那邊告急的紫流金想必已經倒出手來了——這事不必讓李豐知道,反正他已經擬旨廢除擊鼓令了。」 顧昀眨眨眼:「你會仿……」 「都是些旁門左道。」長庚搖搖頭,「江南那邊我本來已經送信給師父了,不料還是沒趕上,另外我懷疑宮裡有二十年前北蠻人留下的釘子,已經託人去查了,沈將軍那邊還沒消息,只怕不會有什麼好消息。」 「沒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顧昀沉默了片刻,應道:「那老媽子命大得很,不會死的。」 長庚又道:「義父,西北雖然來勢洶洶,但現在看來,一時半會反而不會有事。依你看,東海之禍後,京城能守住嗎?」 顧昀抬頭看了他一眼,那雙眼睛彷彿一對燧石,冷冷的,說不出的堅硬,又彷彿輕輕一碰,就能燃起火花來。房中只有他和長庚兩人,中間隔著一碗麵,顧昀便沒說什麼場面話,實打實地說道:「那要看我們能不能撐到有援軍來。千裡奔襲,洋人也想速戰速決,否則不會弄這麼大場面的開場,本來拖得越久對我們就越有利,但……」 但大梁的國力支撐不住持久戰。 李豐喪心病狂地想要樓蘭的紫流金礦,是因為這世上最地大物博之地,紫流金礦卻非常稀少,供不應求,大梁近四成的紫流金來自十八部落納貢,還有一大部分是零散地從外面買的,海運通商流進來的銀子都是這麼又流出去的。眼下十八部落叛亂,四境被圍困,能��動的只有紫流金庫存,長此以往必然入不敷出。 這還只是紫流金,物資呢?糧草呢?那比黃花還瘦的國庫哪有那麼多銀子? 顧昀低聲道:「按你說的,萬一最後不行,就收縮全境兵力,徐徐圖之,固然是最理智的做法,可是未必能行。玄鐵營退守嘉峪關也就算了——西關外雖然平時熱鬧,但往來大多是客居的商人,古絲路剛打通幾年,不足以讓他們定居,年關前後古絲路氣候緊張,關口一關,生意也沒得做,現在估計早就走得差不多了,但關內不行,關內還有千村萬戶和億萬百姓,何榮輝就算碎屍萬段在那,也不能再退了。」 玄鐵營是大梁民間的信仰,乃至於支柱,這根支柱一旦塌了,仗真的不必打了,江山直接改名換姓比較快。 長庚沉默了片刻:「我說的是萬不得已的情況。」 「沒有萬不得已。」顧昀搖搖頭,「你心有溝壑,知道怎麼擺布社稷,但是沒打過仗。我告訴你,打仗除了天時地利,剩下兩樣,一個是火機鋼甲的裝備,一個是人心裡悍不畏死的勇氣,裝備事已至此,沒辦法了……不過我相信洋人即便是強,也不見得比我們強多少,更別提還有蠻子那幫給個火炮也能當棒槌用的鄉下人——屬下兵將不是棋子,那都是人,都有血性,也都怕死,你記得上次在西南剿匪的時候我跟你說過什麼嗎?」 長庚說道:「記得,『臨到陣前,誰不想死誰先死』。」 顧昀「唔」了一聲,家國千瘡百孔也沒耽誤他吃飯,幾句話的工夫,一大碗麵已經被他吃得見了底,最後捏著鼻子,一口氣把討厭的綠葉菜混在湯裡直接喝了,嚼也沒嚼,完事他把碗往桌上一放:「還有嗎?」 「沒了,我就做了一碗,你剛病了一場,脾胃還虛,六七成飽最好。」長庚道:「怎麼打,你說了算,不必有後顧之憂,也不必顧忌別人怎麼想,怎麼弄錢,怎麼找紫流金,怎麼分化佈局這些事可以都交給我。」 顧昀微微一震,失笑道:「什麼都我說了算嗎?打不贏怎麼辦?」 長庚笑而不語,一雙眼睛緊緊地盯在他身上,像一潭靜謐的水,忽而起了波瀾,眼神倘若能說話,他那一句「你若輸,我陪你一起背千古罵名,你要死,我給你殉葬」便已經昭然宣之於口了。 正在這時,霍鄲忽然輕輕敲了敲門:「大帥,奉函公和譚將軍一道來了,還順路帶來了東海一帶第二封戰報。」 顧昀忙道:「快請!」 長庚收斂了目光,收拾了碗筷,低下頭的一瞬間,長庚忽然說道:「剛才還有一句話是瞎說的。」 顧昀一愣。 「說我當年沒走,是覺得在你眼皮底下跑不了。」長庚頭也不抬地笑道:「當年我不過是個小地方長大的邊陲少年,心裡根本沒想那麼多……」 顧昀已經敏銳地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正色道:「長庚,別再說了。」 長庚從善如流地閉了嘴,將後面的話嚥了回去——當時他心裡根本沒想那麼多,之所以最後沒有逃,只是舍不下一個人而已。 譚鴻飛和張奉函很快進來了,火漆的前線戰報呈遞到顧昀面前,譚鴻飛的手還微微有些抖,顧昀心裡一沉。 「大帥,江南來報,我水軍一潰千裡,西洋人已經北上了,那洋人不知用的什麼蛟,快如閃電,頂我水軍蛟船的兩三倍,中間還簇擁著一個大海怪。」譚鴻飛說道:「倘若這不是胡言亂語,那麼他們北上抵達大沽港,約莫也就是這兩三天的光景啊!」 長庚將戰報接了過去,顧昀問道:「江南水軍還剩多少?」 「不好說,」長庚一目十行地掃過,「長蛟沒出過海,更沒打過海戰,趙友方一死都慌了,四散奔逃——義父,你記得當年魏王作亂嗎?」 顧昀捏了捏鼻樑,明白他的意思。當年魏王收買了江南水陸提督與半數水軍,聚兵東瀛小島覬覦京城,不料還沒准備好,就被顧昀和臨淵閣聯手攪合了。雖說是「顧昀和臨淵閣的聯手」,其實當時顧昀身邊只有兩三個玄鷹和幾個半大孩子,臨淵閣也不過出了三十來個江湖人,還得算上瞭然和尚這種重甲穿上就不會往下脫的廢物。 顧昀在軍中積威甚重,他突然出現嚇壞了做賊心虛的叛軍是個原因,但側面上,也證明了大梁的海軍確實是一條瘸腿——連造個反都造不利索。 倘若此事發生在元和先帝年間,顧昀或許有機會像當年整頓北疆城防軍一樣,插手海軍,可惜,李豐可不是先帝那種殺個人都要優柔寡斷的軟心窩窩,那種事在隆安年間是不可能發生的了。 顧昀問道:「姚重澤呢?也死了嗎?」 長庚:「沒提,死的人太多了。」 顧昀嘆了口氣:「還有,『海怪』是什麼東西?」 長庚掃過戰報:「據說像一隻大八爪魚,能潛伏在水裡,浮起來像座山,能遮天蔽日,巨鳶跟它比起來,就像一隻落在壯漢肩上的鴿子,身上還帶著無數只鐵爪,層出不窮地黏著成千上萬條小海蛟,尖端打開便能放出大群的鷹甲……」 長庚說到這裡,話音微微頓了頓,修長的手指在戰報邊上輕輕點了兩下:「如果真有這麼個東西,一天至少要燒掉四五百斤的紫流金。」 顧昀看了他一眼,長庚微微搖頭,話音點到為止,將後半句隱下去——西洋人付出這麼大的代價,恐怕不是來和他們打持久戰的。 「解決了江南駐軍,海上再無後顧之憂,大沽港水軍不是對手,下一步就是直逼京城,」顧昀將牆上的地圖扒了下來,「老譚,京中多少兵力可供調配?」 譚鴻飛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北大營有兩千重甲,輕騎一萬六,還有兩千車馬兵,戰車一共八十輛,每輛車上有三對白虹,頭尾各一個長短火炮。」 這點兵力逼宮差不多,對上西洋人預謀多年的傾力一擊,卻是太杯水車薪了,顧昀皺了皺眉:「御林軍呢?」 「御林軍不行,總共不到六千人,一多半都是花架子少爺兵,沒見過血。」譚鴻飛頓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什麼,從懷中取出一件東西,鄭重地雙手捧起交給顧昀,「對了,這是皇上讓我帶來給大帥的。」 那東西用細細的宮綢包著,不知道的還以為裡面是什麼明珠寶玉,打開一看,裡頭卻是一枚面目猙獰的玄鐵虎符。 顧昀接過來看了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彎了彎嘴角:「這時候還給我幹什麼,黃花菜都涼了。」 譚鴻飛不知該說什麼好。 顧昀隨手將玄鐵虎符丟給了譚鴻飛:「行吧,既然皇上拿了主意,你就按他的意思拿去寫調令吧,傳訊山東直隸兩地地方駐軍回防,解京城之困,再讓蔡玢騰出手來領兵增援……唔,先調著,調不來再說。」 一邊年老體衰的張奉函可沒有這些牲口們這樣硬的心腸,本就一路心驚膽顫,驟然聽出顧昀的弦外之音,老靈樞臉色登時煞白,忍不住問道:「大帥的意思難道是……勤王軍可能調不來嗎?」 長庚在旁邊接道:「倘若���報上的資訊無誤,西洋人不可能隨身帶太多輜重——他們也打不起,若要一擊必殺,自江南登陸,必然分兵兩路,一路從海上走緊逼京城,一路自陸上截斷京城往四方通道,圍困我們……調令恐怕已經傳不出去了。」 奉函公險些當場抽過去,一屁股坐在旁邊,不住地倒氣。長庚沒料到他這麼大反應,趕緊倒了杯水端到奉函公面前,手法嫻熟地在他後心處幾個穴位上輕輕拍了拍:「您老鎮定一點,上了年紀的人盡量不要大喜大悲,不然容易中風……」 張奉函一把抓住他的手,差點老淚縱橫:「我的殿下啊,您是天生不知道什麼叫著急嗎?」 「奉函公稍安勿躁,我還沒說完,」長庚忙道:「之前義父下獄的時候,我擔心邊境有變,已經聯繫了一些朋友。」 說著,他從袖中摸出一隻木鳥。 「這種木鳥需要一種特殊的磁石引路,可在持有磁石的人中間相互傳信,他們之前收到我的信,眼下應該已經各自動身趕往各大駐軍地了,但願來得及——如果京城當真被圍困,我可用木鳥傳信,由他們代為傳達,有玄鐵虎符和我義父的私印,應該足以取信。」 當長庚意識到離開玄鷹,各地漫長的通信會誤了戰事的時候,便開始利用臨淵閣,著手佈置這樣一個巨大的通信網路防患於未然。 譚鴻飛和張奉函目瞪口呆地看著長庚。 「都是雕蟲小技,倉促間我一時也想不到別的辦法。」長庚說道:「剛開始神不知鬼不覺的時候可以應急用,長久不了,敵人一旦有所察覺,這玩意便不再安全了,隨便一顆小石子就能把它打下來。」 顧昀心裡一時說不出什麼滋味,在牢裡的時候,他不是沒擔心過長庚,眼下看來,就算當時由他本人來調動,也不一定能比長庚做得更好了。這孩子不單及時保下了半個玄鐵營,還留了這樣一步活棋。 顧昀唏噓感激欣慰之餘,又覺得當年在侍劍傀儡面前都只會閉眼躲避的少年人不該成長得這樣快,都是他沒照顧好。 可是當著外人的面,顧昀什麼感慨也不便發,只有淡淡的一句:「殿下考慮得周全。」 說完,顧昀將門後掛的一個酒壺摘了下來,連甲冑也沒披,隨意披了一件蓑衣,吩咐譚鴻飛道:「走,去北大營。」 長庚也站起來:「我陪奉函公回靈樞院,再去戶部看看。」 兩人各自匆忙離開,天邊隆隆不斷的悶雷突然搖身一變,轉成了一道雪亮的閃電,凜冽地橫空閃過,將陰沉沉的天從中間劈了條裂口,一場春天罕見的大雨劈頭蓋臉砸了下來。 傾盆如注,風雨如晦。 顧昀與譚鴻飛帶著一隊衛兵,頂著風雨疾馳出城,往北大營而去。譚鴻飛狠狠地甩了一把臉上的水珠,想起在侯府通報時,霍鄲跟他說侯爺正病著,忍不住一夾馬腹,跑到顧昀身邊,大聲道:「這雨太大了,大帥,你風寒未癒,不如先找個地方躲一躲,等雨停了再趕路不遲……」 顧昀搖搖頭,不知為什麼,也許是突如其來的大雨太急迫了,他心裡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玄鐵營又被番邦人稱為「黑烏鴉」,作為黑烏鴉的頭頭,顧昀果然就長了一張曠世絕代的烏鴉嘴,他幾乎所有不祥的預感彷彿都會成真,百發百中,從不失手。 顧昀雷厲風行地接管了北大營,同時,長庚帶著靈樞院壓箱底的鋼甲火機連夜趕了過來,其中甚至包括不少玄鐵的重甲與鷹甲。 譚鴻飛估計西洋人會在兩三天內便北上——他太樂觀了。
當天夜裡,大沽港的瞭望塔上,長筒的千裡眼前有兩把巴掌大的防塵刷,徒勞地上下起伏,不多時,便被這一陣狂風暴雨吹打得低下頭去,值班的塔兵只好將手伸出窗外,摸索到窗邊鏽跡斑斑的一個把手——那裡頭的火機壞了許久也沒人修,只能人手去扳,他甩了一下手上的雨水,罵罵咧咧地搖起了長臂的把手,豁牙掉齒的齒輪半死不活地尖叫起來,一柄金屬的小傘搖搖晃晃地展開,在淒風苦雨裡遮住了千裡眼。 塔兵抹了一把千裡眼鏡面上的水,對同伴抱怨道:「一樣當兵,人家天上來去,叱咤風雲,威風得要死,咱們倒好,每天在塔上不是掃地就是摸骨牌,一點油水都沒有,狗屁事沒有,還要常年耗在這裡,自己女人都快不認識了……真邪了門了,怎麼這麼大雨,哪來的這麼大冤情?」 同伴掃地掃得頭也不抬:「你就盼著沒事吧,沒聽伍長說西洋人快打來了嗎?」 「伍長每個月都有那麼幾天念叨西洋人,」塔兵道:「安定侯不是還坐鎮隔壁京城呢嗎。」 「安定侯都下了天牢了。」 「那不是又放出來了嗎……」塔兵說到這裡,彷彿稍微琢磨過一點味來了,忽然道:「對,不是都傳安定侯逼宮嗎,怎麼這麼快就給放出來了,莫非……」 「噓,」同伴驀地抬起頭,「你聽!」 一種滾雷似的隆隆聲隱約傳來,瞭望塔彷彿感覺到了什麼,簌簌地發起抖來。 打雷嗎? 不對,雷聲都是一陣一陣的,怎麼會這麼綿延不絕? 老塔兵驀地搶到千裡眼前,飛快地將鏡頭搖了上來,目光穿過漆黑的雨幕,猝不及防地遭遇了海上巨大的陰影。 噩夢裡也不會有那樣張牙舞爪的怪物,它百爪向天,憤怒地高聲咆哮。老塔兵以為自己眼花了,用力揉了揉眼皮,再一看,「海怪」步履如飛,方才還只是個模糊的影子,轉眼不知前行了多少,已經足夠千裡眼看個分明了,黑壓壓的海蛟殺意凜然地在暗夜中黑壓壓地滑過,獵獵風雨中的戰旗張牙舞爪地露出了鋒利的爪牙。 「敵襲……」老塔兵艱難地開口道。 「什麼?」 「敵襲!西洋人打來了,鳴鐘擊鼓!愣著幹什麼,快去——」 急促的鼓聲穿透了驟雨,瞭望塔上不徐不疾轉圈的燈光瘋狂地旋轉起來,一傳十,十傳百,吐息間,大沽港上所有的瞭望塔全響起了鼓聲,自接到江南兵敗開始就沒敢合過眼的北海水陸提督連巍心跳得快要炸膛,一把搶過親衛手中的千裡眼。 只看了一眼,他心裡便哀嚎一聲「老天爺」,從前胸涼到了後背。 「將軍!」 「所有……」連巍舔了舔嘴唇,「長蛟先行,不必打招呼,重炮轟……慢著,上鐵索,所有長蛟上鐵索,在港外連成鐵柵欄。」 「架白虹——」 「通知在港漁船商船立刻撤離!」 連巍瞥了一眼自己的桌案,「烽火令」還沒來得及收起來——那是大梁最高級別的戰備警告,一旦收到烽火令,說明全境已經進入了隨時備戰狀態。 烽火令的落款是個「顧」字,那是安定侯親自簽的。 當年玄鐵營在北疆遇襲,十多位大小將領含冤脫下了玄鐵黑甲,放下割風刃,散落各地,到如今,隱退的隱退,養老的養老——連巍以為自己這輩子都會被困在小小的港口碼頭上,每天無所事事地帶人在碼頭上走一圈,時而管管漁人們聚賭斗毆的小事…… 「傳訊北大營,」連巍緊了緊周身甲冑,深吸了口氣,將已經鼓出來的肚腩用力縮了縮,「大沽港遭西洋海軍偷襲,快去!」 他提步而出,臨走時想起了什麼,又把立在牆角蒙塵多年的割風刃拎起來,背在了身上——昔日斬黃沙的割風刃早已經鏽得連裝紫流金的小槽都打不開了,它成了一柄壓手的黑色鐵棍,除了半夜三更劫道打悶棍,大概沒什麼用了。 然而當連巍重新將它背在身上的時候,忽然就找回了當年那種玄甲在身、睥睨無雙的感覺。 多年的沉湎與肥膘下,雪刀與鋼甲的烙印在骨血裡,依稀還未褪色。 長蛟連成的鐵柵欄與橫沖直撞的海怪正面遭遇,短兵相接,西洋戰船像風雨中的鬼魅,海上的疾風也趕不上它們,瘋狂的風浪掀起似乎能吞噬大陸的大潮,炮火連天,無數條戰船轉眼分崩離析,沉入濤浪滔天的大洋之下。 「將軍,鐵柵欄恐怕擋不住!」 「將軍,左翼的船沉得太多了,鐵索……」 「瞭望塔——小心!」 一顆遠處打來的火炮火龍似的卷過來,連雨簾都壓不住那熊熊的火光,「轟」一聲正中一座瞭望塔,高塔趔趄了一下,緩緩地在空中彎下腰來。 塔頂一盞雨中穿行的風燈滅了。 連巍一把推開親衛,登上戰船甲板,咆哮道:「重炮不准停,白虹上吹火箭!」 「連將軍,大沽港不可能……」 「躲開!」連巍將白虹箭的小兵推開,大喝一聲,扛���了百十來斤的吹火箭,砸在巨大的白虹弓上,他狠狠地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雙手摳住了白虹的校準。 第一支吹火箭被白虹弓狠狠地轟上了天,空中,吹火箭尾部的鐵殼脫落,紫流金的光彷彿一把刀槍不入的冥火,猛地將吹火箭加速,流星似的喧囂而過,擦著海怪上的戰旗落入旁邊的海水中。 飄揚的教廷戰旗被巨大的沖擊力當空扯成了一把尿布,隨風四散,而那吹火箭去勢不減,正中一條橫沖直撞的西洋海蛟,海上炸開了一朵絢爛的煙花。 無主帥令,玄鐵營寸步不敢退。
大沽港遭襲的消息連夜送到的時候,顧昀正在帥帳中同譚鴻飛與御林軍統帥韓騏一起最後梳理京城城防。驚聞消息,韓騏幾乎跳了起來,失聲道:「怎麼會這麼快!」 顧昀面沉似水:「北海水陸提督是誰?」 「連巍,」譚鴻飛眼圈微紅,片刻後,又忍不住補充道:「是末將當年的副手。」 顧昀眼角微微抽動了一下:「韓統領。」 韓騏會意:「是,末將立刻回京,大帥放心,御林軍就算是少爺兵,也只有皇城根腳下一個葬身之地。」 顧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驀地掀開帥帳:「靈樞院那幫老東西能快點嗎?」 話音未落,一個傳令兵跑過來:「大帥,雁北王來了!」 顧昀驀地抬頭,長庚的馬已經飛奔至近前,他一把帶住韁繩:「大帥,靈樞院已將現存玄鐵重甲一千,鷹甲五百修整完,輕裘拆分不成套,腕扣長臂三千對,鐵膝飛足四千雙,肩盔還有一批,稍後送到——」
譚鴻飛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再穿上玄甲,突然之間,他心裡滿腔愁緒蕩然無存,只覺得經此一役,肝腦塗地也心甘情願。 譚鴻飛上前一步,朗聲道:「屬下願為大帥前鋒!」 「少不了你,白虹戰車開道,輕騎與玄鷹跟我走,重甲壓陣,」顧昀飛快地吩咐道:「給我拿一把割風刃,什麼妖魔鬼怪,會會才知道。」 長庚將身後的長弓解了下來,這還是西南剿匪的時候從顧昀手裡要過來的,那東西彷彿是隆安皇帝開始削減兵權之後,靈樞院最後一件拿得出手的作品,因為那毫無花哨的鐵弓沉重極了,不是真正的高手,根本駕馭不了,因此整個軍中只有這麼一把試用品。而它本可以經過改進後在軍中普及的。 長庚撫過冰冷的鐵弓,問道:「義父,我能隨行嗎?」 顧昀頓了頓,不太想帶他。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經此一役,他心裡對這個初出茅廬的小皇子升起了更多的期許,他自己或許能堅守死戰到最後一步,那麼以後呢?誰來收拾破敗不堪的河山,誰能在這場亂局之中給黎民眾生破開一條出路? 長庚為人處世比他年少時那會要圓滑周到得多,或許不至於像他一樣,和皇上鬧到如今這個不可收拾的地步。 長庚好像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覆巢之下無完卵,如今京城這個樣子,等在宮裡和隨行前線沒什麼不同,萬一城破,不就是早死和晚死的區別嗎?」 顧昀尚未來得及說話,譚鴻飛已經大笑道:「殿下說得好!滿廷酸儒,只有殿下是真男兒!」 顧昀無計可施,只好擺擺手道:「話都讓你說了,願意來就來吧。」 然後他狠狠地瞪了譚鴻飛一眼,看著譚將軍臉上沒有癒合的鞭傷,有心想把他另一邊臉也抽腫了,將此人幻化成一隻對稱的豬頭。 京城以外,黑壓壓的玄鐵連成片,一眼掃過去,恍如回到了月牙泉邊。 自馬上回頭,起鳶樓在大雨中燈火依然未闌珊,只是彷彿蓋上了一層玳瑁般稀薄柔和的光,與巍巍皇城遙遙相望,二十艘只有除夕夜裡才升起的紅頭鳶破例高懸空中,彷彿一眾殷殷目送的眼睛。 顧昀打了個手勢,北大營前鋒軍已經肅然而動,無悲歌,亦無慷慨詞,他們在雨中穿行,面罩與頭盔下無從窺測,好像一群無動於衷的鐵傀儡。 大雨把京城浮在了水面上,古舊的青石板光可鑑物。 是夜,西洋海軍北上突襲大沽港,北海水陸提督連巍率領手下三百長蛟與千條短艦堅守,先以鐵索連接長蛟,在港外並行成鐵柵,守至次日子時三刻,長蛟悉數葬身於西洋海怪炮火之下,無一倖免。 北海水軍中共收存吹火箭三萬六千支,長虹鐵箭十萬發,一根都沒剩下,全都炸進了怒浪與深海中。而後彈盡糧絕,提督連巍令所有短艦開足速度,以艦為吹火,以身為白虹,撞入敵陣之中。 烈火浮於海上,忠魂粉身碎骨。 北海水軍共撞沉,擊碎,炸毀來犯者近三千艘戰艦,最後逼迫西洋海怪不得不冒雨將鐵觸手打開,放出其中隱藏的鷹甲,倉皇狼狽從空中上岸,這才發現,大沽港上幾乎已經打得沒人了。 寅時初刻,上岸的西洋人懊惱萬分,急於彌補這一戰中的損失,未作停留,直接挺進京師,路上與玄鐵營——那被顧昀用一天一宿的時間組建起來的玄鐵營,遭遇於東安城外。 尚且未從損失慘重的登陸中回過神來的西洋海軍猝不及防,一照面便被開路的八十戰車兜頭捲了回去,而後玄鐵輕騎自重圍而出,鷹行九天,唳聲如劍。 教皇親衛驟然遇見割風刃,險些當場被輕騎沖散,倉皇退守大沽港外——大梁已經多年沒有過這樣驚心動魄的夜晚了,戰報與使者趕集似的來往於宮禁中,比打更的還勤。 整個京城無人安睡,直到第二天清晨,捷報才與晨曦一同來到。 連日來的第一個好消息,李豐乍一聽說,幾乎站不起來,一時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雨過天晴,海河一夜間暴漲,空中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混合著硝煙與血腥氣,自地下已經回暖了,潮濕逡巡不去,一宿激戰,顧昀無海軍,西洋人狼狽不已,只好各自退守。 顧昀坐在余溫未散的炮口旁邊,玄鐵頭盔扔在一邊,頭發亂七八糟地垂下來一縷,接過長庚遞過來的湯藥一飲而盡。 長庚道:「我沒帶針,帶了也不敢往你身上扎。」 他扛了一宿鐵弓,雙手被勒出了一道深深的印子,這會沒緩過來,還在微微地發著抖。顧昀捉住他的手腕拉到跟前,見他只是脫力,並沒有受傷,才放心地擺擺手:「別管我了,統計一下傷亡,老譚算不清數。�� 說完,他乾脆往火炮上一靠,抓緊這一時片刻閉目養神。 片刻後,顧昀就被皇城來使驚醒了。 跑來傳令的是個年紀不大的御林軍,本來以他的級別是不怎麼能看見顧昀的,這回總算見到了活的安定侯,激動得簡直難以自已,小兵飛馬而至,一躍而下,也不知被什麼東西絆了個大馬趴,一路摔到了顧昀腳底下:「侯爺!」 顧昀忙一縮腳:「哎喲,何必行此大禮?」 傳令官興奮道:「侯爺,陛下命我來犒賞北大營,帶來了……帶來了……」 好,一興奮忘詞了。 怪不得御林軍被北大營揍得稀哩嘩啦的,顧昀十分無奈,只好爬起來拍拍他的頭:「不用告訴我,讓譚將軍看著辦吧——你回去告訴陛下,別高興得太早了,北大營就這麼兩個兵,什麼時候打沒了,我也變不出新的來,到時候倘若援軍不來……」 傳令官愣愣地看著他。 兵法雲:「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好多人大概只記住「以奇勝」了,總覺得名將要能置之死地而後生,能以一己之力挽大廈於將傾——但那怎麼可能呢?除非他顧昀能拿泥捏出一眾不吃不喝還刀槍不入的神兵來。 初戰告捷,消息傳回京城,群臣指不定怎麼歡欣鼓舞,但下一步呢?且不往大裡說,不提拼國力,拼儲備,拼資源的那些長遠的事,就說眼下,他手裡就這麼一點兵力,接下來怎麼辦呢? 顧昀心裡清楚,無論這個開頭看起來有多麼威風,也改變不了他只是在負隅頑抗的事實。 他牙疼似的笑了一下,把皇帝的使者晾在了原地,走向一邊的譚鴻飛。譚鴻飛手裡拿著把一端已經壓扁的割風刃,滿是焦黑的一頭上,還依稀能看出上面刻的半個「連」字。 很多將士都會在割風刃上刻下自己的名姓,這樣即便拿去檢修,發回來也能找到自己那把生死相隨的老伙計,如果主人死在戰場上找不到屍體,同袍就會將他的割風刃背回去,到時候祭一壺酒,魂靈也算入土為安。 譚鴻飛雙手將那把割風刃捧起來,遞到顧昀面前:「大帥。」 顧昀接過來,忽然間,他有種感覺,好像多災多難、幾聚幾散的玄鐵營始終墊在社稷之下,像一把散落的種子,流落四方,不知不覺中便能從哪裡長出一棵參天大樹。 長庚來到他身後:「昨夜折損戰車十三輛,輕騎陣亡五百,重傷近千,輕傷不算,沒有統計,鷹甲落了十二架,金匣子大多在空中就炸了,人恐怕……」 顧昀點點頭,感覺這個傷亡數量已可以接受:「這是連將軍的功勞。」 長庚低聲道:「恐怕今天早晨朝會上就會開始有人想和談。」 「談不了,」顧昀嘆道:「洋人昨天晚上現了那麼大一個眼,沒臉來和談,不把京城圍困到插翅難飛的地步,他們不會跟我們談的。」 而那恐怕也只是時間問題。 長庚沉默了片刻:「聽說前朝亡國之君曾經也被北蠻人兵臨城下,偷偷從密道跑了,倘若京城真守不住……」 「守不住也得守。」顧昀說道:「知道京西景華園麼?」 長庚一愣。 顧昀抬起食指豎在自己嘴唇前,做了個「噓」的手勢,沒再多說——京西景華園乃是一元和武帝年間建的避暑行宮,當年元和先帝不耐熱,每到夏天必定去景華園避暑。 李豐登基以後,吃穿用度一律從簡,連皇後宮妃的脂粉錢都減半,沒事從不去搞些圍獵、出遊之類的排場事。可是就這麼一個和他父皇完全不同的節儉人,卻將每年夏天去行宮的習慣保留了下來,偏偏去了又不是為了享受,宮裡政務堆積,他通常早起披星戴月地趕過去,入夜之前還得趕回來,遛狗似的繞著京城轉一圈點個卯——別說避暑,不中暑就不錯了。 李豐這麼折騰,倘若不是有病,那只能是……景華園裡有什麼要緊的東西,讓他必須時常巡視。 長庚何其敏銳,心裡立刻冒出一個想法:四方守將都摻和過走私紫流金,那麼皇帝呢?時間倉促,他入朝時日尚短,還來不及核對戶部和兵部的帳目,但以李豐那什麼都要抓在手裡的性情,建一個紫流金私庫一點也不稀奇。 顧昀小聲說:「你大哥誰也不信,這也是我猜的,別和別人說。」 長庚皺了皺眉:「那就麻煩了……到時候李豐會求和嗎?」 顧昀失笑,搖搖頭:「別人來向他求和的話倒是有可能,唔……他應該也不會跑。」 長庚雙手背在身後,他一身的血污,頭天夜裡沾在身上的泥水已經幹了,整個人都顯得花花綠綠的,而年輕的雁北郡王就在花花綠綠中不緊不慢地邁著四方步,好像春來午後在御花園遛食,沉吟片刻,他淡淡地評價道:「也對,李豐不怕死,怕別的。」 顧昀不由得看了他一眼,發現奉函公說得對,長庚真是什麼時候都顯得氣定神閒的,於是忽然問道:「你究竟什麼時候變成個慢性子的?」 「我哪裡是慢性子,分明急躁得要命。」長庚笑道:「這其實還是跟你學的,我發現義父心裡不痛快的時候,往往會假裝自己很高興,面上歡喜了,反過來也會讓心裡好過很多,所以我每次發現自己特別浮躁了,就自己稍微拖一拖,確實能跟著一起安靜下來。唔,肝火太旺不利養生,容易……」 「……睡不好覺。」顧昀無奈地聽他說了不止一遍,已經能順口接上了,「你到底是有多在意睡覺這件事?還有我什麼時候心裡不痛快了強顏歡笑過?」 長庚挑挑眉,好整以暇地看著他,一臉「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整隊撤軍。」顧昀有氣無力道:「傷病號先行,過不了多長時間,西洋人就反應過來了,我們來場伏擊。」 走了兩步,顧昀覺得疲憊不堪,不由自主地想起長庚方才那套不知跟哪個庸醫學來的歪理邪說,他便解下腰間酒壺喝了一口酒,將連將軍的割風刃背在身後,打了個呼哨。戰馬聞聲小跑著奔到他面前,顧昀嘴裡的呼哨聲調一拐,吹出一段莫名其妙的自編小調,從地上抓起一朵黃澄澄的小野花,翻身上馬:「輕騎的弟兄們,上馬跟我走!」 顧昀手中捏著野花,本想順手將那花插在離他最近的長庚頭上,不料手一抬就碰上了長庚的目光,長庚的目光竟然一直寸步不離地跟著他,那表情彷彿是「你往我頭上蓋個紅蓋頭都行」。 顧大帥一哆嗦,愣是沒敢下手,將那朵花插在了頭大如斗的譚將軍頭盔上,深刻地闡釋了什麼叫「一朵鮮花插在了那什麼上」。北大營一眾老兵油子哄堂大笑,玄甲輕騎打著呼哨隨著顧昀飛奔而去,一個個有樣學樣,南腔北調的口哨聲此起彼伏,顧昀在前面憤怒地吼道:「誰讓你們跟我學的,都快尿出來了!」 還別說,這麼一鬧,還真就挺解乏的。
此時,西洋海怪上—— 雅先生狼狽不堪地走進艙門,迎面遭遇了教皇的親衛團團長。 「怎麼樣?」雅先生問道。 團長說:「醒了,陛下正要喚您進去。」 混亂的海戰中,教皇所在的地方被一支吹火箭擦了個邊,剛好引爆了一架炮台,巨大的沖擊力把他老人家當場震暈過去了,後續西洋海軍一遇到玄鐵營就狼狽得不行,和教皇缺席也有很大關系。 雅先生大大鬆了口氣,大步走了進去,教皇額頭上敷了藥,滿頭的白發軟塌塌地散落在一邊,露出眼角幾塊不明顯的老年斑。 雅先生跪在地上,一腦門沮喪:「陛下,我很抱歉……」 床上的老人沒有睜眼,喃喃地開口說:「是顧昀。」 「對,是顧昀,我們一開始計劃將他困在這裡,其實已經做好了會在北海面對他的准備,可是昨天黑烏鴉突然出現,」雅先生頓了一下,神色十分懊惱,「玄鐵營被西域聯軍拖在了嘉峪關,我本來應該有這個自信,但還是……」 「一時沒有穩住陣腳。」 雅先生無言以對。 教皇微笑起來:「每個人都會遇到自己生命中看似無法戰勝的敵人,有些是災難,有些只是磨礪——你知道災難和磨礪之間有什麼區別嗎?」 雅先生一愣。 「區別就是,災難是不可戰勝的,而磨礪是可以越過的——我想這非常容易分辨,中原人的通訊已經被截斷,小小的一個首都,如果真有那麼多軍備,當初我們炮製北大營嘩變的時候,會那麼容易亂起來嗎?」 雅先生:「您是說……」 「顧雖然年輕,但一多半的生命都是在戰場上度過的,不要被他牽著鼻子走——他就算是個不可一世的狼王,此時也是爪牙都被拔去,困在囹圄中。去吧,相信你自己。」 當天,西洋海軍重新整隊,再次悍然登陸大沽港。上岸以後再次遭到了激烈狙擊,這回青天白日,雅先生心裡有底,指揮若定,很快將這一批負隅頑抗的重甲全部拿下,贏得十分容易——不料他還沒來得及得意,掀開「俘虜」鐵面罩一看,發現這一波狙擊居然不是大梁甲兵,而是一群鐵傀儡! 這群鐵傀儡顯然是臨時從京畿的達官貴人們家裡征調的,其中一隻面罩下面還有個頑童的面具,頂著一張慘白的大餅臉,張著血盆大口沖著對面的人笑,說不出的嘲諷。 一個西洋士兵怒不可遏地伸手去摘,雅先生驚道:「別碰……」 可惜話說晚了,被拽下來的面具底下拉著一根細細的引線,輕輕一拽,鐵傀儡就「轟」一聲炸了,直接將旁邊幾個西洋士兵一起炸上了天。 半個面具飛出去落在了雅先生腳下,還在嬉皮笑臉。 北大營虛晃一招,此時竟然已經全體撤退了,西洋海軍憤怒地殺入城中,准備用血來平息自己的憤怒,誰知眼前居然是一座空城。 自從江南的兵變的消息抵達京城時開始,雁北王便第一時間命人分批將前線百姓撤出來了——也有些死心眼不願意走的,不過目睹了頭天晚上的炮火喧天,此時早已經逃之夭夭。 顧昀給他們來了個堅壁清野。
空城裡有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死寂,讓人心裡直發毛,雅先生一揮手,手下立刻四散搜查城中民居。各處房屋院落依河而建,彎彎繞繞的,外來人在其中轉來轉去,很容易找不著北,時而還會遭遇一些攔路的大石頭,將原本就讓人費解的地形弄得越發撲朔迷離起來。 雅先生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忽然開始後悔自己的冒進。 就在這時,一個西洋士兵大叫一聲,周圍所有人立刻成了驚弓之鳥,抽刀的抽刀,拔劍的拔劍,眾多鋼甲很快圍成了一圈,各自舉著黑洞洞的炮口對准了那棵有異狀的大槐樹,只見槐樹上忽忽悠悠地吊下來一個西洋士兵,半個腦袋已經被炸飛了,不知是死在哪場戰役裡的,血肉模糊的腦袋上綁著一張面色慘白的餅臉面具——這回面具變成了哭臉! 一聲轟鳴響起,原來是個西洋甲兵一時緊張,將短炮打了出去,樹上的屍體頓時被炸了個一堆肉塊,劈哩啪啦地掉下來,隨後,一陣讓人毛骨悚然的笑聲響起,樹下的西洋士兵紛紛如臨大敵地後退。片刻後,一隻圓臉貓頭鷹從樹冠中冒出頭來,傲然環視了一圈樹下的兩腳獸,筆直地振翅沖上天,將詭異的笑聲飄得四處都是。 青天白日裡,愣是把人嚇出一身冷汗。 「雅克布森大人,繼續搜查嗎?」 雅先生艱難地吞嚥了一下:「不……先撤出去,離開這裡,快!」 他話音沒落,遠處驟然響起了尖銳的爆破聲,隨後是幾聲慘叫,幾朵巨大的煙花呼號著上了天,炸了個火樹銀花。頓時有人變色道:「我們遇上了伏擊!」 「撤!」 「離開那!」 炮聲與箭嘯聲響成了一團,幾聲不知由誰引起的爆炸推倒了原本就搖搖欲墜的石頭房子,亂七八糟的石塊和原來擋路的巨石連在一起,這空城簡直成了一座大迷宮。西洋人手中的地圖全然成了廢紙一張,外人不熟悉地形的弊端顯露無疑,一群重甲與步兵一時深陷其中,沒頭蒼蠅一樣地撞了片刻,居然出不來了! 雅先生無奈之下只好吹哨喚來西洋鷹甲,飛到半空中指揮調度,好歹將人引出來。 驚魂甫定的西洋大軍退至城門口,不知誰觸動了什麼機關,城門上突然傳來一站讓人牙酸的齒輪響,一時間,所有西洋軍弓箭全部張開,萬箭待齊發地指向城樓。 城樓上緩緩地掉下來一樣東西…… 雅先生撥開驚弓之鳥一樣的侍衛,湊上前一看,鼻子險些氣歪了,那居然又是張白臉面具,這回是個鬼臉! 「大人,我們……我們還是繞路吧?」 雅先生抬起手打斷他的話,面色陰鷙地在原地站了片刻:「陛下說得對,顧昀手中沒有底牌,只能靠這些不入流的詭計,你們難道被他用幾張破面具就嚇破膽了嗎?打伏擊……呵!」 他怒極反笑,冷冷地道:「給我推平了這座城,我看他們往哪伏!」 然而一個多時辰以後,將整個空城夷為平地的雅先生在廢墟裡搜索了三遍,終於不得不承認,這浪費了他無數寶貴時間和紫流金的鬼地方,真的就是一座空城,所謂「伏兵」只有兩張面具和一隻早就飛走了的貓頭鷹! 雅先生的牙齦險些咬出血來:「探路鷹呢?給我追!全速追擊!」
此時,東安到京城的必經之路上。 藏在樹下的顧昀接過譚鴻飛遞過來的千裡眼,目送著幾只探路鷹從頭頂呼嘯而過,往京城的方向飛馳而去。他將叼在嘴裡的草莖吐了出來,拍了拍身後連巍的割風刃:「老連,你算是立了大功了。」 譚鴻飛小聲問道:「怎麼?」 「看出來了嗎?」顧昀懶洋洋地說道:「洋人管事的那位現在肯定是非死即傷,現在領兵的人對京城一帶明顯不熟悉,否則不會激憤之下就貿然派探路鷹亂飛。」 皇城居中,京畿重地從來森嚴,絕不允許隨意窺視,就連玄鷹也不敢亂飛,哪怕在非常時期,玄鷹也只敢在北大營駐地落腳,撤下鷹甲後騎馬進京。但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玄鷹之所以不敢飛,並不是因為玄鐵營特別守規矩,而是顧昀知道,玄鷹一旦越界飛入,很容易就會觸碰到「禁空網」。 京城九門外有一圈看不見的禁空網,始建於武帝年間,花了三十年才落成,是靈樞院的傑作,禁空網一圈下面有無數暗樁,總調度就在起鳶樓上。 起鳶樓之所以建那麼高,除了供四方來客吃喝玩樂之外,還有個非常重要的作用——它是禁空網的總樁,「摘星樓」上有個「天圓地方閣」,平時是重門鎖死的。靈樞院為了這個天圓地方閣,不知熬禿了多少大師的頭發,它在九門外打出一圈特殊的光網,非常細密,即使是夜裡,也會輕易被星月或是火光所掩蓋,除非天賦異稟,否則肉眼幾乎看不見。 這層光網距離地面三十丈,不會影響地面人畜往來,如果有人乘鷹甲飛過,三十丈低空之下一定會被九門衛兵發現,有白虹箭等著他們,而一旦鷹飛高度超過三十丈,就會觸碰到禁空網。 被碰到的光網將折射回天圓地方閣,再經由特殊的鏡子打回禁空網一帶地下的暗樁,那些暗樁會隨著天上光信號彈出,鎖定來犯者位置,同時從八個方位放箭,鷹甲倘若躲閃,就會發現在禁空網范圍之內,無論躲到哪裡,都會有暗樁的明槍暗箭如影隨行。 只有除夕當天,天圓地方閣一年一檢修,會暫時關閉禁空網,由紅頭鳶上的崗哨代替瞭望。 「探路鷹有去無回,洋人統帥很快會想起傳說中的禁空網,烽火令下,紅頭鳶全部上天,禁空網位置也會跟著調整變動,他們一時半會弄不清那玩意變到了什麼地方,越逼近京城,越不敢把鷹甲放得太高……」顧昀跟譚鴻飛咬耳朵道:「傳令下去,讓弟兄們休息好,入夜動手,玄鷹先行,從高處壓住了,輕騎再自兩翼奔襲,沖散敵陣,不要戀戰,一擊即走,省得被困住,車兵假裝斷其後路,炸上兩三回合就放他們退走,不要逼得對方魚死網破,咱們兵力不夠。」 譚鴻飛小聲問道:「大帥,我們幹嘛不在城中打伏?」 「誰大白天打伏?」顧昀翻了個白眼,「腦子有病嗎?」 ……雅先生想必要連打兩個噴嚏了。 譚鴻飛虛心地琢磨了一會,感覺十分有道理,於是又問道:「大帥,那你怎麼知道他們入夜會走到這?」 顧昀:「你家雁北王算的,算錯了罰他薪俸,反正他一點壓歲錢頂我半年俸祿。」 長庚正坐在一邊修理鐵弓的皮握,打了一宿仗,皮握那裡磨破了一點,他便不知從哪裡摸出了小刀銼子和一小塊皮,十指靈巧異常,讓人眼花繚亂。驟然被點名,長庚頭也不抬地沖譚鴻飛笑道:「反正裡外都在侯府賬上。」 譚鴻飛是個粗人,「與我同袍者皆手足」,並肩一戰後,早拿雁北王當了自己人,都不在意他娘是誰了。聽了這話,當下口無遮攔地打趣道:「咱家王爺跟大帥不分彼此,要是位公主就好了,咱營裡沒準能像當年一樣多個公主帳呢。」 顧昀:「……」 他忍不住舔了舔發癢的牙根。 長庚手上一頓,順著譚統領的話音道:「可惜沒長花容月貌,擲果盈車的大帥不肯要。」 譚鴻飛沒心沒肺地道:「哎喲不對,皇上平時以『皇叔』稱呼我們大帥,差了輩分啦!」 顧昀:「……滾蛋!」 純屬鬧著玩的譚統領與別有心腸的雁北王相視大笑。
入夜,不遠處傳來一聲布穀鳥叫,這是敵軍已入彀中的信號,譚鴻飛剛一動,被顧昀一把按下。 「再等等。」顧昀低聲道:「等四更天。」 他的眼睛在黑夜裡亮得嚇人,好像一對見血開刃的神兵。 譚鴻飛忍不住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王爺怎麼算計的,真是……」 顧昀剛想說「他的老師是鐘老將軍」,不知什麼時候湊過來的長庚便忽然在身後接道:「一天到晚精打細算練出來的。」 譚鴻飛:「啥?」 長庚看了顧昀一眼:「要攢嫁妝,好嫁大將軍。」 顧昀暴躁道:「你們倆沒完了是吧?」 譚鴻飛那二百五「嘿嘿」地笑了起來,顧昀對這種專門負責「哪壺不開提哪壺」與「不遺餘力為主帥心裡添一磚堵」的狗東西簡直無奈——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長庚那小子在他面前越來越無所顧忌了,顧昀當時在溫泉別院勸他「少背點包袱」,人家居然聽進去了,果然就給他「輕裝上陣」了。 長庚深知進退之道,拿顧昀開完涮,立刻往回找補道:「義父,我開玩笑,別生氣。」 譚鴻飛:「咱們大帥才沒那麼大氣性,我老譚這麼多年,就上回在宮裡見他發作過一次……」 此言一出,連譚鴻飛都反應過來自己說錯話了,訕訕地噤了聲。 顧昀臉上的神色登時淡了下去。 譚鴻飛憋不住話,過了一會,還是忍不住道:「大帥,那件事……」 顧昀截口打斷他:「告訴玄鷹准備!」 譚鴻飛牙關緊了緊,終於無可奈何,嘆了口氣。 長庚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去吧。」 夜漸深沉,月色闌珊,啟明方興,正是破曉前最黑的時候。 雅先生白天一路行軍心驚膽顫,幾次三番擔心遭到顧昀的伏擊,驚怒交加,夜裡安營也不敢放鬆,唯恐顧昀來了一路虛的突然來一次實的,一宿沒敢放心闔眼。眼看著長夜快過去,四下依然沒有動靜,雅先生這才實在撐不住,短暫地打了個盹。 不料他剛要睡實在,就聽外面炸營似的一聲巨響,雅先生整個人出了一身白毛冷汗,翻身沖出來,整個夜空都被點燃了。 「大人躲開!」 一簇帶著火光的箭矢從空中落下,雅先生被一個衛兵猛地推開,夜風烤熟了似的冒著熱氣,隨後喊殺聲起,兩隊玄騎黑旋風一樣地捲了過來。 「重甲頂住!」雅先生吼道:「不要慌張,中原人沒多少兵……」 他話沒說完,身後傳來一聲巨響,一排戰車神出鬼沒地奔襲出來,一時間飛沙走石,好不混亂。 雅先生是個挑撥離間、連橫合縱的好手,擅長陰謀詭計,卻並不是一個十分得力的陣前指揮,他太習慣深思熟慮,一旦敵人超出他的預期,他便很容易反應不及時,失去對下屬部隊的控制。 突然,一股難以言喻的涼意爬上了他的脊背,雅先生覺得自己彷彿是被蛇的殺意鎖住的青蛙,他驚懼回頭,只見一支鐵箭流星追月似的劃過夜空,直奔他面門。雅先生已經來不及躲閃,千鈞一發間,他手下一個西洋重甲兵怒吼一聲擋在他面前,鐵箭竟然穿透了重甲厚厚的鋼板,從那甲兵背後露出一個險惡的尖來。 雅先生驚魂甫定地順著來勢方向望去,看見了一個站在玄鷹背上手持長弓的年輕人。 那年輕人鼻樑上夾著一個千裡眼瞄準鏡,居高臨下地看了……不,睨了他一眼,目光彷彿帶了毒。雅先生的親兵立刻將長炮對准了空中玄鷹,那青年似乎是笑了一下,用一種「這個靶子不巧沒射中」的無所謂表情搖了搖頭,接著不慌不忙地縱身從五六丈的低空中一躍而下,與玄鷹一上一下地分開,剛好讓過那硝煙彌漫的一炮。 顧昀縱馬上前,一把接住從鷹背上直接跳下來的長庚,手中的割風刃在蒸汽的催動下捲成了一道看不見刀鋒的旋風,馬蹄高高揚起,割風刃橫掃一圈,「嗚」一聲不絕於耳的尖嘯,不知是誰的血珠濺在他眼角硃砂痣上,隨即,他雙腳一夾馬腹,戰馬轉眼已經跳出了戰圈。 顧昀用力在長庚身上摑了一下:「混帳,不要命了嗎?」 長庚本想直接跳下去,快落地的時候用腳上的輕裘護腿對著地面加個速,緩沖而下,沒料到竟被顧昀橫插一槓,一時呆愣地看著顧昀近在咫尺的臉,胸口劇烈地震蕩了一下,差點沒坐穩,只好一把抓住了顧昀手腕上的冷鐵甲冑。 他的眼神一瞬間撕破了表面的平靜,熾烈得有如實質,顧昀沒好氣道:「看什麼?」 長庚勉強定了定神,將火焰似的目光收回眼皮下,乾咳一聲道:「……該撒網了。」 顧昀將他往胸前一帶,回馬一聲長哨,所有輕騎立刻聚攏,卷毯子似的沖向敵陣,被天上玄鷹狂轟濫炸了一通的西洋軍直到這時才尾大不掉地開始整隊,雅先生怒吼道:「重甲開路,在後方撕開一條口子!」 後方的口子不必撕,北大營的戰車戰線故意留得十分單薄,稍一接觸,便彷彿不敵地退開,放這伙西洋軍撤退。 顧昀沖不遠處的譚鴻飛打了個手勢,玄鐵輕騎悄然而退,一群不講究的野狼似的,叼一口就跑,見好就收。不然等西洋大軍壓住陣腳反應過來,他們這一點輕騎大約也就是送菜的——當然,等他們反應過來,黑旋風已經刮過去了,消失於茫茫夜色之中,再也找不著了。
隆安七年四月十五,玄鐵營夜襲西洋軍於東安城西。 四月十七,西洋先行軍被玄鐵營牽著鼻子跑了兩天,不堪其擾,向海上後援請求增援,按兵不動。 四月二十三,西洋軍增援到,玄鐵輕騎被迫退守,西洋軍乘勝追擊,急迫行至武清,被顧昀引入陷阱中觸發禁空網,西洋鷹甲折損過半,不得不再次退守。 四月二十六,教皇傷勢稍有起色,即刻親征。 四月二十九,武清淪陷。 五月初三,大興府遭西洋軍重炮轟擊。數萬西洋大軍的步步緊逼下,顧昀帶著北大營的一點輕騎與鷹甲與其周旋了近一個月,終於難以為繼。 初七,顧昀退守京師,九門緊閉,而援軍依然尚未抵達。 至此,所有恩怨情仇全部退至城牆之後,大梁京城在綠樹濃蔭中入了夏,城中人工的遊湖上卻再沒有畫舫笙歌,西洋人終於派出了道貌岸然的使者。
因為一個西洋使者,早朝吵得人頭昏腦漲,散朝後,長庚沒搭理那一大幫各懷心事的想探他口風的人,扶著奉函公徑自出宮。京城裡人心惶惶,車馬奇缺,平時顧昀都讓霍鄲在宮外牽馬等他,這天霍鄲卻不知被什麼事耽擱了,一時不見人。 長庚剛開始沒在意,跟靈樞院的老院長並肩而行,緩緩往回走。 奉函公一天到晚住在靈樞院裡,眼圈已經凹了進去,整個人像一棵抽乾了水的蘿卜,只剩下一雙賊光四射的眼睛,看起來格外硌牙。 「難為殿下有耐性陪我們這種腿腳不好的老東西,」奉函公嘆道:「援軍有消息嗎,到底什麼時候能來?」 長庚說道:「四境之亂絆住了五大軍區,地方駐軍是什麼樣,您也知道,這些年各州的軍費和紫流金配額一再縮減,基本供不起幾座重兵甲,全是輕裘,輕裘固然行軍快,靈巧易調動,但也極易���阻,一旦敵軍沿路設重甲或是戰車攔截,倘若主將經驗稍有不足,就很容易將隊伍陷進敵人的重圍中——洋人甚至都不用出多少人。」 「殿下真是讓老朽無地自容,靈樞院已經接連幾年沒出過像樣的東西了,」張奉函自嘲地搖搖頭,「我這個沒用的老不死也是屍位素餐,原想著過了年就跟皇上告老,不料遇上國難,恐怕要不得善終。」 長庚溫聲道:「奉函公功在千秋,不可妄自菲薄。」 「千秋……千秋過後還有大梁嗎?」張奉函癟癟嘴,「我原以為進了靈樞院,就可以兩耳不聞窗外事,一輩子跟火機鋼甲打交道,專心做好自己的活,可原來這天下熙熙攘攘,君子小人哪怕各行其道,也總能撞在一起。你越是什麼都不想摻和,越是想卓爾不群地做點事,就越是什麼都做不成——哪怕只想當個滿手機油的下九流。」 長庚知道奉函公只是自己發感慨,並沒有想聽自己的回答,便笑了一下,沒吭聲。 大梁走到如今這一步,皇權與軍權之間積壓兩代的矛盾固然是導火索,卻也不是最根本的緣由——沉屙痼疾在國庫一年比一年寒酸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這個慘淡收場的結局。 張奉函說道:「起鳶樓的禁空網暗樁每天都在調整,那些洋人們如今只敢行兵車,大批的鷹甲不敢上,但暗樁的力量始終是有限的。我聽說洋人每天用線繩拉著木鳶在城外『放風箏』,只怕過不了幾天,暗樁中儲備的鐵箭就難以為繼了,到時候怎麼辦,顧帥有章程麼?」 北大營現存的玄鷹,連缺胳膊短腿的一起,全算上總共不到一百架,一旦禁空網失效,恐怕就是城破之時。 長庚漫不經心地應道:「嗯,他知道,正在想辦法。」 滿心憂慮的張奉函聽了這話哭笑不得,不知該說這雁北王是「英雄出少年」,還是該說他少根筋,好像就算是天塌在他面前,那小王爺也是一句事不關己一般的「知道了」。 張奉函刻意壓低聲音道:「今天上朝不見了御林軍的韓統領,王爺看見了嗎?現在朝中有傳言,說皇上表面上怒斥西洋使者,實際已經打算遷都了。」 長庚笑了笑,眉目不驚:「皇上不會的,咱們也沒到走投無路的時候,我看見靈樞院的車了,扶您上去……唔,霍伯來了?」 霍鄲步履匆匆,滿臉心緒不寧,來到長庚面前:「老奴今天來遲了,王爺請恕罪。」 「不礙,」長庚擺擺手,「霍伯今天什麼事耽擱了?」 霍鄲小心翼翼地覷了一眼他的神色:「侯爺昨天夜裡被西洋人箭矢所傷,我也是清早才聽說,剛去了……哎,王爺!」 在霍鄲和張奉函目瞪口呆下,方才還在溜達的長庚臉色陡然變了,翻身躍上馬背,一陣風似的不見了。 九門陣前的硝煙味還沒有散,西洋大軍天亮方才偃旗息鼓地撤走,顧昀也得以片刻喘息。玄鐵的肩甲凹進去一塊,箭頭已經拔出來了,兩個軍醫圍在顧昀身邊,舉著鉗子和剪子,小心翼翼地將他變形的肩甲往下撬,內裡的衣服和血肉已經混成了一團。 長庚匆忙闖進來,目光在顧昀身上落了一下,便忍不住別開了視線,臉色簡直比受傷的那位還難看。 「嘶……」顧昀抽了口涼氣,「我說二位能痛快點嗎?繡花呢這是——怎麼樣?」 長庚不答,深吸一口氣上前,將兩個軍醫揮退,彎腰仔細觀察了一下顧昀身上掰不下來的甲片,從懷中摸出一個指頭長的小鐵鉗,摟緊顧昀的肩,從另一側剪了下去,他的手極快,鋒利的小鉗子削鐵如泥地將變形的肩甲豁開了一道口子,血立刻黏了他一手。 長庚的臉頰繃緊了,一時有點喘不上氣來,低聲道:「怎麼傷成這樣也不告訴我?」 方才還在齜牙咧嘴的顧昀生生將痛色忍了回去,咬牙切齒地說道:「小事——朝會上的西洋使者怎麼說的?」 「能怎麼說,在金殿上大放厥詞來著,」長庚活動了一下有些不穩的手指,揭開被血黏在顧昀身上的碎甲片,「說讓我們解除對西域各國的『迫害掠奪』,讓出嘉略關以外領土做萬國商區,商區內法度依照他們國內法治而行,還有……」 變形的肩甲整個給揭了下來,長庚盯著顧昀的傷口狠狠地抽了口氣,艱難地站直了身體緩了片刻。 「還有什麼?」顧昀打了個寒顫,冷汗直流,「我說大夫,你老人家怎麼還暈血?」 長庚整個人繃得像根鐵棒:「我暈你的血。」 他一把搶過顧昀的酒壺,狠狠地灌了兩口,頭暈目眩得想吐,強自吐息片刻,長庚才拿起一邊的剪子,劃開看不出底色的衣服。 「還有將北疆三十六郡,西京到直隸幽州一線以北全部劃給十八部落,大梁京城遷至中原東都——另將和寧公主送往十八部為質,從此我朝向十八部稱臣,年年納歲貢……」 和寧是李豐唯一的女兒,才七歲。 顧昀怒道:「放屁!」 他一掙動,血水一下湧出來了,長庚忍無可忍地吼道:「別動!」 兩人相對沉默了片刻,顧昀神色陰晴不定,好一會,才道:「……你繼續說。」 「此外,他們還逼李豐下令,讓沈易將佔領南洋諸島的南疆駐軍撤出,東海運河內外分河而治,江南水師退至河內,河外與東海一線劃歸西洋遠東區。」長庚目色沉沉,手上卻十分輕柔地擦拭著他的傷口,頓了頓,又道:「還有賠款……」 顧昀默不作聲地繃緊了肌肉。 「早朝的時候李豐要斬來使,被群臣勸住了。」長庚握住顧昀沒受傷的肩,「我要清洗傷口,義父,暫時封住你知覺好嗎?」 顧昀搖搖頭。 長庚好言勸道:「我只用一點藥,你抗藥性強,睡不了多久,倘若外城有變,我替你守……」 「洗就洗,」顧昀打斷他道:「別廢話。」 長庚看了他一眼,意識到跟此人講道理是沒用的。 就在這時,譚鴻飛跑來道:「大帥……」 顧昀剛一回頭,便聞到一股詭異的香味,他毫無防備地吸進了一口,整個人頓時軟了。英明神武的安定侯萬萬沒想到郡王殿下還會「袖裡乾坤」這種不入流的江湖手段,而且還用在了自己身上! 顧昀:「你……」 長庚眼都不眨,飛快地將細針刺入他穴道中,隨後一把接住顧昀失去知覺的身體。眼睜睜地看著主帥被放倒的譚鴻飛愣在門口,與郡王殿下大眼瞪小眼:「……」 長庚面不改色地沖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將顧昀抱起來放平,開始細細地清洗他的傷口。 譚鴻飛瞠目結舌:「這……那……」 長庚:「沒事,讓他睡一會,少受點罪。」 譚鴻飛眨眨眼——很早以前,他一直以為雁北王殿下像個和和氣氣的書生,後來發現他能打會算,心裡十分佩服,起了一腔親近之意……直到這一刻,譚統領才對他升起了熊熊的崇敬之情。譚鴻飛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臉——臉上被顧昀抽的傷疤還沒下去——心說:王爺這膽子也忒大了。 長庚回頭問:「對了,什麼事?」 譚鴻飛這才回過味來,忙道:「殿下,皇上來了,車駕就在後面,你看……」 說話間,神色憔悴的李豐便裝而至,身邊只帶了個祝小腳。李豐低頭看了看昏迷的顧昀,伸手探探他的額頭:「皇叔沒事吧?」 「皮肉傷。」長庚包紮好傷口,將一層薄絲的外袍披在顧昀身上,收拾好自己的銀針,「只是我給他用了點麻藥,一時半會醒不過來,皇兄別見怪。」 長庚說完,便起身拿起顧昀的割風刃,甲冑也不穿,轉身往外走去。 李豐忙問道:「怎麼?」 「我替義父守一會城,」長庚道:「使者雖然在京,但恐怕是西洋人的迷陣,說不定會趁我們放鬆警惕的時候攻城,謹慎一點好。」 李豐木然地在原地站了片刻,突然抓起一把佩劍,也跟了出去,祝小腳大驚:「皇上!」 李豐沒理會他,隻身上了城牆。 借著手中千裡眼,隆安皇帝看見不遠處便是西洋軍的營帳,京郊沃土,如今已經滿目瘡痍。往日車如流水馬如龍的京城九門外蕭條如許,塌了一角的城牆被報廢的玄鐵甲死死地撐住,搖搖欲墜,死硬不改。 北大營的普通兵將都認識長庚,紛紛上前見禮,但並不認識李豐,只是見他衣著考究、氣度不凡,便當他是個文官,一概以「大人」含混稱之。李家貌合神離的兩兄弟並肩站在城牆上,從長相到身形無一點相似,親緣淡薄得彷彿一根手指就能捅破的窗戶紙。 李豐忽然對長庚道:「韓騏應該下午就能回來,你給皇叔帶個話,讓他到時候找信得過的人接應一下。」 長庚也不打聽,似乎一點也不好奇,只順口應道:「是。」 李豐又道:「怎麼不問朕讓韓騏去了什麼地方?」 長庚微微垂下眼,看著城牆石磚,沉默片刻後說道:「這一陣子我調度戶部紫流金與軍需之物,發現幾年中朝廷紫流金出入有些疑問……不過可能是皇兄自有安排吧。」 隆安皇帝一聽就知道,自己私藏的那點紫流金早被長庚察覺到了。 李豐有些尷尬地說道:「唔,德勝門內有一條通往景華園的密道,朕讓韓騏領兵從此處出城,將景華園的私庫打開,裡面有……咳,朕尚未來得及下放的十六萬斤紫流金——你且不要聲張,眼下朝中人心不穩,倘若知道密道一事,恐怕人心浮動。」 長庚點點頭,並不怎麼驚詫——李豐這是把家底拿出來了。 剛愎自用如隆安皇帝,是不可能喪權辱國地對誰稱臣的,他寧可葬身於九門之下。 長庚一沉默,兩人之間便沒什麼話好說了。其實一直也是,除了朝中政務與請安時客套的廢話,李家兄弟之間確實沒什麼好說。 李豐想起了什麼,問道:「你多大認識十六皇叔的?」 長庚:「……虛歲十二。」 李豐「唔」了一聲道:「他沒成家,又久在西北領兵,想必不大會照顧你吧?」 長庚的目光微微閃動了一下:「沒有,他很會疼人。」 李豐眯起眼望向渺茫的天光,想起自己也曾經有和顧昀一起長大的情分,小時候偶爾嫉妒自己的父皇待顧昀更好更溫柔,但多數情況還是覺得這個小皇叔雖然不怎麼和他們一起玩,但人很好。 他也曾經以為這點少年情分能持續一生。 可是才不過十幾年,竟已經是這般光景。 「阿旻,」李豐開口道:「倘若城破,朕便傳位於你,你帶著後宮與百官從密道先行,遷都洛陽……再徐徐圖之,總有捲土重來那麼一天。」 長庚終於看了他一眼。 「倘若真有那麼一天,」李豐目光平端,注視著遠方,繼續說道:「你也不必還位於太子,讓你的侄子們有個容身之地就可以了。」 長庚沒有應聲,片刻後,他毫無觸動地漠然道:「皇兄言重了,沒到那種地步。」 李豐看著他的幼弟,依稀記得小時候從母後嘴裡聽過的話。她說北蠻來的女人都是妖怪,最會玩弄毒物,蠱惑人心,她們生出的孽種也是玷污了大梁的皇室血脈的怪物。後來安定侯將這個流落民間多年的四皇子接回宮,為著先帝遺願與自己仁德之名,李豐留下了他,內務府多一份份例而已,平時倒也眼不見心不煩。 直到這一刻,隆安皇帝才發現他看不透這個年輕人。 國難與大敵面前不變色,九五之尊也難以觸動他的心,他身上的衣服彷彿還是去年的,袖口都磨薄了也不換。他比護國寺的了痴大師還要難以捉摸,什麼也不愛,彷彿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能打動他。 李豐張了張嘴,這時祝小腳在身邊低聲提醒道:「皇上,該回宮了。」 李豐回過神來,將佩劍交給一邊的將士,無言地拍了拍長庚的肩,看了一眼那青年人挺拔的背影,轉身走了。 李豐離開後,一個灰頭土臉的和尚上了城樓——正是瞭然。 護國寺僧人已經全部撤入城中,瞭然隨住持一起,每天白天念經祈求國運,晚上偷偷用線人調查李豐身邊的人。 長庚看了他一眼。 瞭然搖搖頭,比劃道:「我排查了一圈,皇上身邊的人履歷都很清白,當年沒有同十八部巫女及其從屬交往密切的。」 長庚想了想:「皇上生性多疑,不是藏不住事的人,我們這邊一再洩密,那個內應必定是他的心腹——你查過祝公公嗎?」 瞭然神色凝重地搖搖頭——查過,沒問題。 長庚微微皺起眉。 這時,被長庚用針輔以藥放倒的顧昀終於醒過來了,他睡得差點不知今夕何夕,直到肩頭傷口的鈍痛傳來,才後知後覺地想起發生了什麼事。 顧昀爬起來穿上衣服,准備去找長庚算帳。誰知他剛一出來,便聽見遠方傳來一聲巨響,整個京城都震蕩起來,顧昀一把扶住城牆,心道:地震? 城樓上的長庚驀地回過頭,眉宇間陰鷙之色一閃而過——他一直以為皇城內奸是李豐身邊的宮人,可以李豐的謹慎多疑,怎會將景華園的事透露給身邊的奴才? 顧昀:「怎麼了?」 「不知道,」長庚快步走下來,「李豐方才來過,說他讓韓騏從密道出發,去景華園運紫流金了……那是西郊的方向嗎?」 顧昀激靈一下就醒了。
五月初九這一天,景華園之秘洩露,西洋人的和談果然是幌子,但他們卻不是要趁機攻城,而是派兵迂迴至京西,半路劫殺韓騏。 韓騏垂死掙扎後,終於不敵,當機立斷,將十萬紫流金一把火點著,直接炸了密道口,玉石俱焚。 那大火燎原似的吞噬了整個西郊,燒不盡的紫流金像是從地下帶來的業火,將押送紫流金的御林軍、猝不及防的西洋人,乃至於景華園的錦繡山水、亭台樓閣全部付之一炬,特殊的紫氣如同祥瑞般映照了半邊天,好像一筆濃墨重彩的霞光自天邊飛流直下—— 大地之心在燃燒,整個京華都在震顫。 熱流綿延數十裡,自西郊緩緩流入堅如磐石的九門之中,京城尚且稱得上涼爽的初夏天一瞬間堪比南疆火爐。紫流金本來清淡難分辨的氣味逆著東風彌漫而來,人們終於品嘗到了那股特殊的味道——那竟然是一種難以描述的清香。 好像松香摻雜著一點草木之氣。 所有尚存的重甲全部被顧昀調動起來,白虹之弦繃緊。而不出他所料,西洋大軍這時候果然也動了。顧昀不知道那一把火燒去了多少西洋軍,也不知道教皇在這樣劇烈的損耗下還能撐多久。圍城多日,雙方都已經到了極限。 方才過了未時,第一波喪心病狂的攻勢到了,重甲與戰車交替而行,炮火與白虹此起彼伏,雙方猛烈的炮火幾乎沒有一點縫隙。 塵埃與喧囂四起,西郊紫流金大火的余溫不斷攀升,烤得人汗流浹背,遠處傳來一聲鷹甲升空時特有的尖鳴,禁空網尚未完全失效,但西洋軍卻已經等不及了,竟用無數鷹甲以身試法。 這支西洋軍先是被顧昀拖了一個多月,隨後又被九門城防與禁空網所阻,每一天的消耗都是無比巨大的,而每一天的徒勞,也都在損傷著遙遠的西方國內對這一次預謀十多年的遠東出征的耐心。 長庚一把抓住瞭然和尚,飛快地說道:「聽我說,那個人不可能是奴婢宮人,李豐身邊的人我們不止排查了一次。前朝敗於佞幸,我朝向來不准宦官弄權,皇上再怎樣也不會荒唐到將景華園的事交給太監去辦……更不可能是朝中重臣——韓騏離宮的消息弄得滿朝人心惶惶,人人都說皇上要跑,李豐卻一直壓住了不動聲色,直到韓騏快回來,他才親自把消息透露給我,哪怕他有意傳位於我……」 瞭然和尚愣愣地看著他。 長庚喃喃道:「我那個皇兄,太平時不信武將,戰亂時不信文臣,會是誰?還有誰?」 瞭然手中原本無意識轉著的佛珠停了,隨即他倏地倒抽了一口涼氣,這位優缽羅轉世一般的高僧一瞬間臉色難看得像個死人。 長庚沉沉的目光轉向他,一字一頓道:「護國寺就在西郊。」 就在這時,一顆流彈落在兩人旁邊,長庚與瞭然一同被那氣浪掀翻在地,長庚踉蹌著勉強站定,和尚脖子上的佛珠卻應聲崩開。 古舊的木頭珠在狼藉的紅塵中滾得到處都是。 長庚一把拎起瞭然的領子,將瞭然和尚跌跌撞撞地拎了起來:「起來,走,殺錯了算我的!」 瞭然本能地搖頭,他本以為自己多年修行,已經洞穿了人世悲喜,直到這一刻——末法逢魔,他方才發現,四大皆空原來只是自以為是的錯覺。 長庚將瞭然和尚一推,迎著那白臉和尚驚懼的目光道:「我不怕因果報應,我去料理,大師,你不要攔我,也不要怪我。」 他尚且無辜時,便已經將這世上所有能遭的惡報都遭了個遍,人世間阿鼻煉獄,再沒有能讓他敬畏的。 長庚:「我去跟義父借幾個人。」 瞭然和尚呆立原地,見那年輕的郡王殿下沖他做了一個特殊的手勢,他將拇指回扣,做了一個微微下壓的動作,郡王朝服的廣袖從空中劃過,袖子上銀線一閃,像河面閃爍的銀龍——倘若天下安樂,我等願漁樵耕讀,江湖浪跡。 瞭然渾身都在發抖,良久,他哆嗦著雙掌合十,沖長庚稽首做禮——倘若盛世將傾,深淵在側,我輩當萬死以赴。 此道名為「臨淵」。 長庚低低地笑了一聲:「假和尚。」 說完轉身往城門口跑去。 瞭然忽然就淚如雨下。 未知苦處,不信神佛。
碩果僅存的玄鷹已經飛上空中,顧昀將整個京城的火力全部集中在一起,以一種砸鍋賣鐵的破釜沉舟之勢往城下壓,重甲待命在城門口。長庚第一次看見顧昀放棄了輕裘,身著重甲,那沒什麼血色的臉上彷彿被重甲鍍上了一層蒼茫堅硬的玄鐵色。 聽親衛報雁北王來了,顧昀驀地回頭,臉色比拔箭的時候還難看幾分,快步上前隔著鋼甲抓住長庚的胳膊:「你怎麼又回來了?」 「怎麼樣了?」長庚問道:「西洋人急了,你打算怎麼守?」 顧昀不答,只是將他往城下拖去,他的答案盡在沉默裡——還能怎樣?只有死守。 「韓騏統領的事絕非偶然,李豐身邊必有人叛變,」長庚道:「義父,給我一隊親兵,我去解決城內隱患,否則他們裡應外合,城破只是時間問題……」 「長庚,」顧昀總是顯得有幾分不正經的神色收斂了下來,「殿下,我派一隊親兵護送你離開,路上千萬保重,別再回來了。」 沒有裡應外合,城破可能也只是時間問題。 長庚眉尖一跳,他直覺這個「離開」不僅僅是送他進城。 就在這時,一聲巨響自身後傳來,洋人一記重炮轟在城牆上,數百年固若金湯的城門簌簌抖動,斑駁的外牆淒淒慘慘地脫落了,露出裡面玄鐵鑄就的裡撐和環環相扣的鐵齒輪,城牆的臉皮被剝落了,露出猙獰的血肉。 一具屍首分離的玄鷹掉落在旁邊,顧昀借著重甲,一把將長庚護在懷裡,剝落的巨石轟然倒在他身後,碎石濺在玄鐵上,一陣鏗鏘亂響。兩人離得極近,鼻息幾乎交纏在一起——自從長庚有意避嫌之後,這樣親密的時刻就好像再也沒有過了,顧昀鼻息滾燙,不知是不是發燒了,眼神卻依然是鋒利而清明的。 「皇上方才過來的時候還和你說過什麼?」顧昀在他耳邊飛快地說道:「按他的意思去,快走!」 李豐過來的時候顧昀尚在昏迷,兩人甚至沒有打一個照面。這對君臣之間,多年來在刻意粉飾的太平下無時無刻不在相互揣測,相互猜忌防備,然而在最後的時刻,他們倆卻竟然都明白對方在想什麼。 長庚瞳孔微縮,突然一把拉下重甲中的顧昀的脖頸,不管不顧地吻上了那乾裂的嘴唇。 這是他第一次在雙方都清醒的時候嘗到顧昀的滋味,太燙了……好像要自燃一樣,帶著一股狼狽不堪的血腥氣。長庚的心跳得快要裂開,卻不是因為風花雪月的傳說中那些不上不下的虛假甜蜜,他心裡燒起了一把彷彿能毀天滅地的野火,熊熊烈烈地被困在凡人的肢體中,幾欲破出,席捲過國破家亡的今朝與明日。 這一刻似乎有百世百代那麼長,又似乎連一個眨眼的工夫也沒有。 顧昀強行將他從自己身上扒了下去,玄鐵重甲的力量是人力所不能抵擋的。 可是他並沒有對長庚發火,甚至沒有不分青紅皂白地將長庚掀到一邊。他只是近乎輕拿輕放地松開鐵手,把長庚安放在兩步以外。 拋卻千重枷鎖與人倫,絕境下的灼灼深情,能令他的鐵石心腸也動容嗎? 倘若他准備好了死於城牆上,那麼這一生中最後一個與他唇齒相依的人,能讓他在黃泉路前感覺自己身後並非空茫一片嗎? 算是慰藉嗎? 抑或是……會讓他啼笑皆非嗎? 那一刻,大概沒有人能從顧昀俊秀的面容上窺到一點端倪。 長庚注視著他,止水似的說道:「子熹,我還是要去截斷城中內應的路,便不在這裡陪你了,若你今日有任何閃失……」 他說到這裡,似乎笑了一下,搖搖頭,感覺「我絕不獨活」這幾個字說出來太軟弱了,會被顧昀笑話,但這也並非虛言——難道讓他苟且偷生,和烏爾骨過一輩子嗎? 他跟自己沒那麼大仇。 顧昀深吸了一口氣,喝道:「老譚!」 一隻玄鷹從空中呼嘯而落,正是譚鴻飛。 顧昀吩咐道:「點一隊輕騎親兵,你親自護送王爺。」 他說完,頭也不回地上了城牆。 白虹上的吹火箭齊刷刷地升上天,與來襲的西洋鷹甲慘烈地相撞——這是靈樞院送來的最後一批吹火箭。 敵軍以人肉當梯,沉屍做橋,他們前僕後繼,不顧一切。 一隻西洋鷹甲用同伴炸碎在空中的屍體為遮擋,悍然越過城牆上的白虹火牆,猛地將一記長炮轟至城中,正落在起鳶樓上。那西洋鷹甲隨即被一個玄鷹撞了上去,玄鷹一側的鐵翅已經失靈,背後濃煙滾滾,身上已而無刀無劍,只有死死地抓住敵人的肩膀,自空中一起跌落。 沒有落到地上,超載的金匣子已經炸裂,短促的火花將玄鷹與那西洋鷹甲一口吞了。 同歸於盡。 起鳶樓的摘星台應聲搖晃兩下,轟然倒下,此時此地,雲夢大觀上大概只能觀到廢墟與殘骸了。 百年京華繁囂,與紅牆金瓦上千秋萬世的大夢一起,隨著爛琉璃一起落地……成了飛灰。
金鑾殿中亂成一團,祝小腳踉蹌著撲到李豐腳下,大哭道:「皇上,眼看著九門將破,皇上移駕吧!奴婢已經令義子在北門外備好車駕與便裝,大內尚有侍衛百三十人,拚死也要護送皇上突圍……」 李豐一腳將他踹倒:「自作主張的狗奴才,滾!取尚方寶劍來!」 王裹聞言忙一同拜倒:「皇上三思,只要吾皇安然無恙,社稷便有托,將來未嘗……」 一個大內侍衛將尚方寶劍捧到李豐面前,李豐拔劍而刺,一劍捅下了王國舅的官帽,隨後大步往殿外走去。 祝小腳連滾帶爬地追在皇上身後,慌亂成一團的六部九卿彷彿找到了頭羊,不由自主地跟著李豐魚貫而出,北門外,祝小腳的一對面首義子被大內侍衛推到一邊,急得直沖祝小腳叫。 祝小腳尖聲道:「放肆,大膽!」 他畢竟是皇上面前的紅人,幾個侍衛稍一猶豫,令那兩個面首闖了進來,就在這時,護國寺的了痴大師迎面來了,身後帶著一群武僧模樣的人,行至李豐面前。 李豐神色稍緩,然而他還沒來得及與了痴大師打招呼,祝小腳的一個面首干兒子突然抬起頭,唯唯諾諾的臉上竟滿是殺意,他跟在祝小腳身邊,正好就在隆安皇帝五步遠的地方,張口噴出一支吹箭。 這場變故誰也沒料到,一時間左右皆驚。 電光石火中,祝小腳大叫一聲,肥碩的身軀滾了過去,狠狠地撞在了李豐後背,以身替他擋了致命一擊,李豐踉蹌一步,險些摔進了痴懷裡,驚怒交加地回過頭,見祝小腳雙目圓睜,似乎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千依百順的干兒子會變成個刺客,老太監的身體牽線木偶似的抽搐幾下,一聲也沒來得及吭,已經斷了氣。 李豐呼吸一時停住了,就在這時,他聽見一聲佛號,隆安皇帝尚未來得及悲從中來,便覺一隻冰冷的手按在了他的脖頸上——了痴大師縮在袖中的手上套了一隻鐵爪,那輕易能捏碎石頭的怪手扼住了隆安皇帝脆弱的脖頸,尚方寶劍「當啷」一下落了地。 百官與侍衛們全都驚呆了,江充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不知從哪裡來的膽子,上前一步喝問道:「方丈,你瘋了嗎?」 了痴撩起幾十年如一日愁苦的嘴臉看向他,笑道:「阿彌陀佛,貧僧沒瘋,江大人,當年武皇帝窮兵黷武,以四境之鄰磨玄鐵利劍的時候,你恐怕還沒出生哪。」 江充:「什……」 了痴身後一個「武僧」上前一步,對了痴說了句江充聽不懂的話,隨後幾台重甲從四面八方走出來,站在那和尚們身後。旁邊的鴻臚寺卿聽了個音,頓時驚呼道:「東瀛人!」 了痴笑道:「武皇帝一道融金令,我全家十六口人死於黑烏鴉手下,獨我苟且,流落貴邦,借當年顧老侯爺與長公主大婚時大赦天下的光,得自由身,斷世俗身,自此青燈黃卷常伴,苦心孤詣四十六載,總算有了今天。」 李豐喉嚨被扼住,話音斷斷續續:「你……是當年罪該萬死的紫流金走私匪盜之後!」 「匪盜。」了痴皮笑肉不笑地重復了一遍,「可不是麼,都怪紫流金——皇上嘴硬心也硬,不知骨頭是不是也一樣。那麼請移駕紅頭鳶,隨貧僧走一趟吧。」 李豐:「朕……」 「皇上篤信我佛,」了痴道:「信我佛便是信貧僧,倒也沒什麼差別。」 說完,他徑自推著李豐上了一艘紅頭鳶,命人將御輦上的蟠龍旗掛在了紅頭鳶尾。 「斬斷繩索,將紅頭鳶放開,」了痴道:「傳出消息,就說皇上要乘鳶棄城逃走了!」 江充:「狗賊大膽!」 了痴大笑:「想弒君者大可以上前!」 就在這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撕裂似的大吼。 了痴驀地一怔,轉過頭去,只見瞭然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摘星台的廢墟上。啞僧的喉嚨自小就是壞的,用盡全力也只能發出「啊啊」的叫聲,多有不雅,見過瞭然大師的人都沒有聽過他發出一點聲音,他彷彿永遠是一副行如清風、面帶悲憫的模樣。 他是前任方丈撿回來的棄嬰,自小就是了痴這個師兄帶大的,盡管心野得不像個出家人,十一二歲就常常溜出寺院,闖蕩江湖,乃至於後來入臨淵閣……但少年時的情義漸漸淺淡,卻始終縈繞不去。 瞭然向他打手語道:「師兄,回頭是岸。」 了痴神色復雜地注視著自小帶大的師弟,一時間也不由得被勾起舊時情誼,微微地走了一下神,繼而喃喃道:「河已干,何來……」 「岸」字尚未出口,一支巴掌長的短箭突然從一個極其刁鑽的角度冒出來,趁著了痴分心之際,乾脆利落地將他一箭封喉。 眾人齊聲驚呼,只見空中一隻玄鷹貼地騰飛而至,鷹背上的長庚手中小弩上弦還在顫動,譚鴻飛手持割風刃,鐵臂一揮,分頭擋住兩個東瀛武僧的暴起襲擊。 江充喝道:「還愣著幹什麼,護駕!」 大內侍衛們一擁而上,一隊玄鐵輕騎自小巷中沖出來,李豐用力推開了痴,一代高僧的屍體自紅頭鳶上滾落。 瞭然頹然跪在了廢墟中。
偌大一個家國,偌大一個天下,東西隔海,南北無邊…… 放不下一台遠離塵世的神龕。
東瀛武僧同大內侍衛們混戰起來,了痴帶來的重甲一炮轟上了天,譚鴻飛直上直下地落了下來,長庚敏捷地單膝落地,兩人各自分開,牆磚瓦礫四下亂飛。 長庚的目光與李豐一觸即放,將身後白虹長弓摘下來,後背用力一靠,手中長弓鐵弦拉到極致,彎弓如滿月—— 一聲讓人牙酸的尖鳴響起,正中那重甲的金匣子。 他隨即退開,金匣子當即爆炸,熱浪將紅頭鳶沖得顫動不已。 李豐一伸手扶住紅頭鳶的欄桿:「譚鴻飛,打開這玩意,將朕送上城門!」 譚鴻飛吃了一驚,遲疑了一下,略帶詢問地望向長庚。長庚眸色沉沉,算是默認了。 載著皇帝的紅頭鳶開赴城門,一百多個大內侍衛與百官浩浩蕩蕩地同行,自起鳶樓到城門口青石路十二裡,不斷有戰亂時逃入京城的流民和本地百姓從道路兩側湧出,江河入海似的匯入其中。 此時,城門終於難以為繼,禁空網啞火了,吹火箭也見了底。 城上的顧昀喝令一聲,竟令人將城門打開。 等待已久的玄鐵重甲自城門而出,顧昀回手沖城上傷兵打了個手勢,城門在重甲陣後又緩緩閉合。 顧昀將鐵面罩放了下來,他身後所有重甲做了與他同樣的動作。
下一刻,重甲動了。 破敗的城牆在整齊得不可思議的腳步聲中隆隆震顫,一水的玄鐵黑甲浸在風吹不散的雪白蒸汽中,迎著敵軍海潮似的炮火,逆流而上。 第一批重甲像一把斬馬刀,旋風般極快地橫掃而過,直接推向敵陣腹地,被炸斷的頭身四肢支離破碎散落,而烈火終究燒不化玄鐵,只要金匣子自己沒有爆裂,那些出師未捷的屍身竟大多能保持直立,甲冑中將士肉體已死,機械的齒輪卻還在轉動,彷彿魂靈未散似的繼續往前沖去。 直到走到難以為繼,便會有後來者掰開玄甲背後的金匣子,點燃事先藏在其中的引線。 那些鐵面罩下的將士不分彼此,千人如一,萬戶侯與新入伍的北大營小兵殊無二致——或頂著炮火手持割風刃卷過敵軍首級,或原地炸成一朵隱姓埋名的紫色煙花。 李豐負手站在紅頭鳶上,忽然對奉命侍立在側的譚鴻飛道:「阿旻呢?」 譚鴻飛乍一被點名,愣了一下方回道:「郡王殿下上了城牆。」 熱風吹開李豐臉上的怒色,他在滿目瘡痍中冷靜下來,將方才撿回來的尚方寶劍扔給玄鷹上的譚鴻飛:「傳朕口諭,國難當頭,太子年幼,不堪重任,朕無德無才,陷江山黎民於此地,愧對列祖列宗,欲禪位於雁北王——聖旨來不及擬了,你把這個拿去給他,送他走。」 譚鴻飛手忙腳亂地接住那沉甸甸的寶劍,窺了一眼龍顏,目光從隆安皇帝微微發灰的兩鬢上掃過。 李豐漠然擺擺手。 長庚手持長弓上了城牆,接過空中戰場。譚鴻飛在白虹的咆哮中落在長庚身側,拎著燙手山芋似的尚方寶劍:「殿下!」 長庚眼角一掃就知道他要說什麼。 譚鴻飛:「殿下,皇上說……」 這時,城上一個炸飛了一條腿的傷兵單腿跳過來:「殿下,吹火箭沒了!」 「吹火箭沒了換鐵箭,鐵箭沒了便將無主的割風刃架上去,慌什麼?」長庚眼皮也不眨,話卻說得十分不客氣,「我們守到這城牆塌成碎末為止——譚統領,你把那玩意還回去,告訴李豐,說我不欠他的,不替他當這個孤家寡人、亡國之君!還有,他現在是根帥旗,兩軍對壘,旗不可靡,兄弟們肝腦塗地都靠這根旗撐著,你照應一下,別讓他隨便死了。」 這一刻,起碼對於譚統領來說,十個李豐說話也不如一個長庚有用,聞言,他二話也沒有,將聖上口諭怎麼聽來的怎麼扔了回去。 口中吹響一聲長哨,幾只玄鷹堅守在帝王的紅頭鳶側。 城下重甲以前僕後繼的人肉生生破開了一條道路,而一旦重甲闖入敵軍陣中,轟鳴的長短炮與聲勢浩大的白虹箭就都沒有了用場,地面必是殊死搏鬥的死戰,西洋軍一時半會無計可施,只好加重了空中襲擊。 無數條已經沒了主人的割風刃架在白虹長弓上,雁北王一聲令下,那些傳說中的神兵像鐵箭一樣毫不吝惜地射出,旋轉的白刃轉成了一朵朵綻放的蒲公英,將風也絞碎在其中,密密麻麻地攜著故去之人的名姓,捲向大批的西洋鷹甲。 長庚用手指草草擦了擦落滿塵灰的千裡眼,夾在他高挺如削的鼻樑上,吩咐道:「上第二批割風刃。」 他身邊的一個小將士自發地充當了親兵侍衛,聞言扯開尚未來得及變聲的少年尖嗓子喝道:「上箭——」 隨後他轉向長庚,低聲問道:「殿下,割風刃也打完了怎麼辦?我們往城下扔石頭嗎?」 長庚睨了他一眼,似乎是微笑了一下,說道:「此番雖然彈盡糧絕,但拜我大梁皇上多年積累,京中紫流金還有一些,真守不住了,就學韓騏將軍,把紫流金從城牆上一潑,把京城一起燒糊了,洋人一個子兒都別想拿走。」 小將士活生生地被他漫不經心的一句話說得打了個寒顫。 長庚問道:「你多大年紀了?」 小將士愣了一下,訥訥道:「十……十八。」 長庚笑道:「少跟我來這套。」 小將士摸了一把頭:「……十五。」 有些窮人家孩子多了養不起,便會將半大小子送到軍中吃軍餉,怕年紀太小人家不收,就會做些手腳虛報年齡。 「十五,」長庚低聲道:「我十五歲的時候跟顧大帥在江南查魏王之亂,什麼都不懂,你比我有出息一點。」 就在這時,遠處西洋鷹甲在教皇一聲令下群起升空,也是拼了。 一個個西洋鷹甲手持長炮,直接往城上轟,那本該由戰車鐵臂護持的長炮後坐力極大,炮火這頭飛出,那一頭抱著長炮的人立刻就會被沖飛摔死。這群西洋鷹甲群敢死隊一般,將長炮雨點似的打在了城牆內外,城牆頃刻塌了一半。 紅頭鳶被氣浪波及,搖搖欲墜,王國舅哭爹喊娘地抱住桅桿,被氣喘籲籲地爬上來的張奉函一把推開。 「皇上!」奉函公將朝服也脫了,手中抱著個魚肚,魚肚裡晃晃悠悠地裝著紫得發黑的紫流金,險些被搖晃的紅頭鳶晃個大馬趴,旁邊一個侍衛嚇得魂飛魄散,慌忙上前接住那危險物品。 奉函公道:「皇上,彈藥空了,老臣依雁北郡王殿下所托,現將城中所有現存紫流金運抵城門口,已著手下分批裝入……」 「皇上小心!」 「護駕!」 橫飛過來的炮火打斷了奉函公的話,正擦著李豐的紅頭鳶而過,紅頭鳶當即被炸掉了一個角,嘶啞地呻吟一聲,往一邊傾斜而去。緊接著,又一炮不依不饒地追至,正撞向紅頭鳶的腹部,方才經過重創的紅頭鳶頓時失控,李豐的瞳孔在眾人大呼小叫中隨著炮火縮成了一個如針的小點。 譚鴻飛大吼一聲,雙翅驟然打開,黑翼垂天似的撲了過去。 在他抱住長炮的一瞬間,鷹甲催動了最快的速度,高溫與撞擊瞬間將這位一直對二十年前舊案耿耿於懷的玄鐵舊部炸上了天,連同那顆長炮一起,化成了一支一去不回的鑽天猴。 然而……幸未辱命。
城牆上收割了無數洋人性命的割風刃終於也打空了,長庚回頭看了一眼這不甚親切的京城,有一點可惜——因為在這裡看不見侯府。接著,他揮手架起長弓,將鐵箭尖端蘸了一點火油,當空射向敵軍,火油高速穿過空中,箭尖上著了火,流星般劃過——這是一個信號。 奉函公將袖子挽起:「紅頭鳶准備!」 除了李豐所在處,京城最後的十幾艘紅頭鳶飄然上城,像是一群身著錦繡紅裝的舞女,蓮步輕移至刀山火海上,載著紫流金,在空中與前來赴死的西洋鷹甲相撞。 皇天色變。 城牆上的長庚首當其沖,身上一點臨時掛上的輕甲根本擋不住砸下來的氣流,他只覺一股大力敲上胸口,長庚眼前一黑,噴出了口血,短暫地失去了知覺。 那方才替他傳令的少年大叫一聲撲過來,企圖以身護住他,而後城牆終於徹底塌了。 長庚不知自己暈過去多久,好半晌才漸漸恢復知覺,發現自己一條腿被卡在兩個報廢的齒輪中間,而方才保護他的小將士只剩下一雙臂膀,齊根斷在他雙肩上,人卻已經找不著了。 那孩子成了他身上一雙赤膽忠心的短披風。 長庚咬住牙,感覺周身劇痛尚且可以忍受,因為遠沒有烏爾骨發作的時候那麼難過。他耳朵裡大概是出血了,遠近的聲音聽不分明,亂哄哄的,模糊極了。 長庚不著邊際地想:子熹不服藥的時候,周圍對他來說就是這樣的嗎……也怪清淨的。 城牆塌了,城破了嗎? 李豐還活著嗎? 對,還有顧昀…… 長庚一想到顧昀,便再不敢繼續下去,生怕那兩個字抽走他所有的勇氣。他幹淨利落地截斷思緒,蜷縮起自己的身體,摸索到腿上鋼甲接縫處,將八道鎖扣挨個撬開,把自己往外拖去。 他背後箭簍中尚有一支鐵箭,而長弓也竟還未被壓碎。 他還能再殺一個人,只要這一息尚存…… 就在長庚剛剛將腿抽出來,還沒來得及站起來,他面前突然黑影一閃。長庚躲閃不及,下意識地往後一仰頭,本能地將手中鐵弓抽了出去。 一隻小小的木鳥掉落在他面前,被鐵弓當空劈成了兩半,腹中一團海紋紙掉落了出來。 長庚結結實實地呆了片刻,隨後,這方才冷靜得可怕的雁北王突然渾身顫抖起來,那張輕飄飄的海紋紙攤在地上,他竟抬手撿了兩次也沒能將它撿起來。他的手哆嗦得五指幾乎難以合攏,長庚這才發現,胳膊上的鋼甲早已脫開,兩根手指的骨節脫開,不聽使喚了。 他模模糊糊地聽見有人呼喝「援軍到了」,這本該是所有人期盼已久的好消息,然而長庚心裡並沒來得及醞釀多少歡喜,反而在震驚之後,升起無法言喻的恐懼。因為只有當他決然預備赴死時,才能短暫地將顧昀可能已經身化鐵水的事實放在一邊。 這計劃好的黃泉路突然橫生枝節,眼看硬是要將他阻在這一邊,長庚一時蒙了。 「大哥!」他隱約聽見一聲呼喚,下一刻,一匹輕騎飛奔而至,來人正是闊別已久的葛晨。 葛晨飛身下馬,一把扶住狼狽不堪的長庚,顛三倒四地解釋道:「大哥,我我我接到你信的時候剛好在沈將軍那,可當時南疆……」 長庚半個字都沒聽進去,魔怔似的截口打斷他:「子熹呢?」 他話音含糊不清,葛晨一時沒聽清:「什麼?」 長庚用力揮開他的手,掙扎著站起來,不管不顧地往城外方向走去,他後背上不知被什麼所傷,一大片血跡順著衣服往下滴,而本人竟渾然不覺。 葛晨呆呆道:「大、大哥?殿下!」 長庚充耳不聞,葛晨眼看著一道流矢沖著長庚打過來,而他竟也不知躲閃,忙魂飛魄散地上前一步將他拉開,不過區區兩步路,長庚的眼睛紅得竟彷彿能滴出血來。葛晨倒抽一口涼氣,心道:壞了,侯爺不會出事了吧? 葛晨從小就不缺決斷,當機立斷伸手做刀,斜劈在長庚的脖子上,將他劈暈了。
這一天,歷來四平八穩的皇城經歷了有史以來最血腥的一戰,天子以身為旗,將軍死於戰火,所有人都到了孤注一擲的地步,終於在城牆坍塌之際,等來了援軍。這支援軍的經歷與成分都復雜得一言難盡,統領是西南提督沈易,隱退多年的鐘老將軍出面替他壓陣,裡頭還混著一小撮江南水軍——那是東海兵敗後,姚鎮收拾的殘兵。 西洋軍見大勢已去,被迫撤軍。 近四成的朝廷命官葬身於坍塌的城牆下,李豐的紅頭鳶徹底失控,沈易手裡又沒有鷹,只好滿頭大汗地用白虹將鋼索射上欄桿,出動了幾十台重甲,一直折騰到半夜,才將吊在半空的隆安皇上放下來。 北大營連同其統帥在內,幾乎全部歿於此役。 顧昀是被人從一輛西洋戰車下挖出來的,當時他肋骨折斷了好幾根,一口氣吊著,幾乎沒有人敢動他,一碰就往外滲血。最後鐘老將軍親自趕來看了一眼,撂下一句「他沒那麼容易死,死了我賠」,這才做主派了幾個軍醫,將顧昀固定在木架上抬走。 整個皇宮搜羅出幾根千年老參,斷斷續續地吊了顧昀三天命,他幾次差點去見老侯爺,終於等來了從關外千山萬水中趕回來的陳輕絮。陳輕絮跑死了數匹馬,抵京後不眠不休一宿,總算是從閻王那裡搶回了一個安定侯。
顧昀第一次醒來,正是黃昏,他只能隱約感覺到一點窗櫺中透進來的光,可是還沒力氣睜眼,劇痛已經襲來。 沒死,顧昀不怎麼慶幸,先暗自心驚起來——京城淪陷了嗎?現在是在什麼地方? 他迷糊中劇烈地掙動了一下,被人一把握住了手。 那人湊在他耳邊,似乎知道他在擔心什麼,說道:「援軍來了,沒事……京城沒事。」 熟悉的安神散味道包裹住他,顧昀的意識只支撐了片刻,便再次陷入昏迷。又這麼昏昏沉沉好幾天,顧昀才真正醒過來,藥效早就過了,他是個聽不見看不清的睜眼瞎。 顧昀有些吃力地眨了一下眼睛,看見床邊有一個模糊的人影,靠氣味分辨出那是長庚。他腦子裡亂哄哄的,一堆問題不分先後地湧入:北大營還剩下多少人?援軍哪裡來的?誰的隊伍?西洋軍退至何處了?皇上怎麼樣了? 長庚小心翼翼地沾了一點水喂給他,顧昀本能地抬手去摸索,不知牽動了哪處傷口,整個人疼得眼前一黑。 「好了好了,」長庚在他耳邊道:「沈將軍回來了,還有師父坐鎮,你少操點心,歇一歇吧。」 顧昀深吸一口氣,感覺五髒六腑都在疼。 安定侯以前沒事就愛跟沈易顧影自憐一下,念叨顧家三代以內都沒有長壽的命,老覺得自己這種「多愁多病身」得「紅顏薄命」,沒料到這條狗命非但不薄,還怪硬的,這樣都沒死。 顧昀張張嘴,想叫一聲「長庚」,不料重傷後昏睡幾日,沒發出聲音來。忽然,他的臉被什麼碰了一下,顧昀覺得一隻手捧起了他的下巴,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地掃過他的嘴唇,說不出的曖昧繾綣。 長庚坐在床邊,倘若顧昀這會能看得清,就會發現長庚其實只草草披了半件衣服,頭發也散著,肩頸手臂乃至於頭上,插得到處都是針,活脫脫是只溫文爾雅的刺蝟,他木頭人似的僵坐在床邊,扭個頭都吃力得很,臉上一應喜怒哀樂的表情也都給針封住了,哭不出也笑不出,只好保持著面無表情的狀態,當一個俊俏的大人偶。 而盡管這樣,他眼中仍有紅痕未褪。 幾日以來,顧昀病危,長庚身上的烏爾骨幾次發作,陳輕絮迫不得已施針強行封住毒素,把他紮成稻草人。稻草人用那半聾聽不見的聲音低低地說道:「再有一次這樣的事,我真要瘋了,子熹。」 顧昀:「……」 他雖然沒聽見長庚上說了什麼,但嘴唇上的觸感卻提醒了他城牆上那件衰事,一時間顧昀簡直想哀嚎——誰能想到他還得活著面對這個啊! 顧大帥自脖子以下僵成了一條頂天立地的人棍。 一時沖動容易,沖動完怎麼收場,那就是個問題了。 倘若沒有京城這場大禍,長庚肯定不會做出那麼膽大包天的事,在這場戰亂之前,他甚至也沒對顧昀抱有什麼不切實際的奢望,否則也不會一躲四五年。顧昀是他終身的慰藉,不過按著正常的發展,大概這輩子也就止於此了,他已經將心意剖白至此,顧昀也已經用他這輩子最柔和委婉的方式把話說開了,以長庚的自尊心,便絕不會再對他有什麼實質性的糾纏。 他為了顧昀做什麼事,走一條什麼樣的路,都是他自己的事。雁北郡王有滿腹的心機,可不願意因為這種事用在顧昀身上——那顯得太廉價了。 以後,他們倆也許會把這一點走岔的感情當成一個尷尬的秘密,漫長地保持下去,等長庚一點一點地將自己磨礪到可以拿這些心意出來鬧著玩,隨口調笑。 或是時間長了,顧昀那沒心沒肺的東西自己忘了這碼事。 長庚從小克制慣了,只要他還沒有徹底瘋,他會一直克制到死。 心存慾望,尤其是不切實際的慾望,是件非常痛苦的事,不論是財欲、權欲還是其他什麼——其實都是身上的枷鎖,陷得越深,也就被纏縛得越緊,這種道理長庚心裡太清楚了,因此他本來一刻也不敢放縱。 可惜,道理知道得再清楚也沒用,反正現在說什麼都晚了。城下一念之差,讓他將這一步邁出來,再加上顧昀那沒有回應的回應……姑且不說長庚還能不能像從未得到過任何希望時那樣痛快地放手,就是在顧昀心裡,他還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嗎? 至於傷病交加的顧大帥,他簡直頭都大了兩圈。 此事他認為自己的責任比較大,說起來實在心虛,因為一般情況下,倘若不是他默許,長庚是不可能碰得到他的——而就算當時一時混亂沒回過神來,出了「意外」,他也不應該是那種放任的後續反應。 顧昀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可能什麼都沒來得及想。他一閉眼,就彷彿能看見兵臨城下的炮火聲中長庚那深深凝視他的眼神,好像一天一地中間,那雙眼睛裡只放得下一個自己。 沒有人能在那種眼神下無動於衷。 顧昀一個鼻子兩隻眼,並未比旁人特殊到什麼地方,也有七情六慾,也有喜怒哀樂。 他沒有辦法再像以前那樣,單純地將長庚視為一個親近的後輩,可當兒子養了這麼多年,突然變了味道,他也沒那麼容易轉過這根筋。 這時,長庚慢慢地俯下身,伸手遮住顧昀那雙不太管用的眼睛,不讓他看見自己此時的尊容。 顧昀渾身沒有一處聽使喚,聽不見看不見,一時也沒力氣說,平生第一次無能為力地任人非禮,目瞪口呆之餘,他心道:他還敢欺負傷患嗎?天理何在! 隨即,他便覺得臉上被細細的鼻息掃過,另一個人的氣息逼近到難以忽視。 顧昀:「……」 娘的,這小子真的敢! 顧昀的喉嚨不由自主地動了一下,然而長庚卻並沒有做什麼,他似乎只是停留了許久,然後輕輕地碰了一下顧昀的嘴角。顧昀的眼睛被遮著,不由自主地順著那微妙的觸感展開了豐富且自作多情的聯想,感覺長庚像只可憐巴巴的小動物,劫後餘生時撲到他懷裡撒嬌,濕噠噠地舔了他一下。 他當時心就軟了,雖然沒來得及問清軍中傷亡,但顧昀心裡其實已經大概有數,稍微一轉念,便不由得悲從中來,而長庚這會全須全尾地坐在他床邊,對他來說,簡直彷彿失而復得,顧昀忽然便不想計較那麼多了,有心想伸手抱一抱長庚,可惜沒力氣抬手��� 他滿腔的憐惜和說不出的鬧心很快難舍難分地混雜在一起,不忍心苛責長庚,只能苛責自己,恨不能回到兵臨城下的那一刻,過去扇自己一個大耳光——看看你辦的都是什麼事! 長庚嘆了口氣,顧昀的眼睫劃過他的掌心,這種時候,似乎唯有抱著對方大哭大笑一場,方能發洩出一點他心裡綿延不斷的驚慌恐懼,可惜他此時也是有心無力——陳姑娘禁止了他一切激烈的情緒,將他紮成了一個徹底的面癱,用上吃奶的勁也擠不出一個微笑來,長庚便只好將心事開一個小口子,細水長流地往外湧。 顧昀重傷後到底元氣大傷,精力不濟,雖然勉力支撐,但還是很快就心情復雜地陷入了昏睡。長庚悄無聲息地給他拉好被子,戀戀不捨地盯著顧昀看了一會,直到身上僵硬的骨節不堪折磨地「嘎啦」一聲脆響,他才慢慢地扶著床柱站了起來,邁著僵屍步離開。 一推門,長庚就看見等了不知多久的陳輕絮,她在顧昀房門口來回溜達,綠草地被踩趴了一片。 長庚假裝沒看見一地橫屍,十分正經地和她打了招呼,還因為神色木然而顯得格外嚴肅認真:「勞煩陳姑娘,這次若不是你不辭危險趕來,我真不知怎麼辦。」 陳輕絮心不在焉地擺擺手:「應該的,唔,殿下等我片刻,我回頭給你下針……那個,還有那個……」 這位見慣了大場面的陳家人的舌頭愣是打了一次結,萬年端莊如泥塑的臉上難得帶出了一點遲疑。 長庚烏爾骨發作的事不敢讓人知道,對外只能假托他重傷未癒,讓陳輕絮以銀針壓住他身上的毒。這種事陳輕絮不敢假手於別人,只好獨自被迫將他的昏話夢話聽了個遍,不幸拼湊出了一個嚇壞了她的真相,折騰得她簡直夙夜難安,臉上快長出皺紋來了。 長庚本意是想對她點點頭,奈何脖子實在彎不過來,只好欠了欠身,顯得越發彬彬有禮:「不必,我自己夠得著,過一會還要進宮,便不勞煩姑娘了。」
京城塌了一面城牆,圍困雖然暫時解了,可是後續還是一團亂麻,除了顧大帥這種實在起不來床的,其他人都不敢放鬆,一口氣還吊在半空中。陳輕絮聽了,心事重重地點了點頭,把原來想問的話嚥回去了。 誰知就在這時,長庚忽然又道:「但你若是想問……」 他微微停頓,側頭看了一眼顧昀緊閉的房門,陳輕絮一口氣提到了嗓子眼。然後便見王爺殿下頂著他紋絲不動的棺材臉,坦然承認道:「不錯,我對我義父確實心懷不軌。」 陳輕絮:「……」 這句話……用這樣坦率淡定的語氣說出來,聽起來還真是怪微妙的。 長庚道:「他也知道,還請陳姑娘……」 陳輕絮忙下意識地回道:「我不會說的!」 長庚拱拱手,他虛虛披在身上的外衣輕飄飄的,風姿卓絕地與陳輕絮擦肩而過,像個踏碎長空的風流仙人……一點也看不出裡頭裹著一隻刺蝟。 倘若顧昀這輩子也會有感激李豐的機會,就是第二天聽說李豐將長庚留在了宮裡的時候。 這可真是讓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恨不能上書請皇上在西暖閣旁邊給王爺開個單間,讓他踏踏實實地住進去別出來了。 沙場傷病是常事,顧昀早就習慣了,醒過來就是度過了最凶險的階段,又躺了一天,他已經有了說話接客的力氣。 接的第一個客就是沈易。 由於陳輕絮不肯給顧昀服藥,他只能又聾又瞎地戴著琉璃鏡,與姓沈的進行咆哮和比劃雙管齊下的交流。 兩人分別了大半年,再相見簡直是物是人非——送別時海角天涯意氣風發,歸來時一個綁著繃帶在床上躺屍,有進氣沒出氣,另一個數月奔波,整個人蹉跎得像個鄉下老蘿卜。 老蘿卜沈易用嘶吼沖著顧昀唏噓道:「我們都以為只來得及給你收屍,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一個會喘氣的安定侯,大帥,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 顧昀被他「唏噓」了滿臉唾沫星子,頓時升起一腦門官司,沒看出自己這「後福」在什麼地方,「後悔」倒是有一籮筐,當下怒道:「你還有臉說,洋毛子從大沽港登陸了一個多月,把西郊行宮燒得跟他娘的爐灶一樣,你個廢物點心早幹什麼去了?吃屎都趕不上熱的!」 沈易:「……」 顧昀:「起開,離我遠點,你嘴漏嗎?噴我一臉!」 「這事我本來不想跟你提,怕你堵心,」沈易嘆了口氣,挽起袖子,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顧昀旁邊,「當時我根本就沒有見到兵部撤銷擊鼓令的來使,來使一出京城就被截了,南洋那堆羊屎蛋一樣的小國趁火打劫,不知怎麼弄來了那幫山匪留下的密道,一夜之間從天而降,我猝不及防,讓他們炸飛了西南輜重處。」 而沒有擊鼓令,沈易這個剛剛空降的統帥根本調不動南疆駐軍。 「我那邊焦頭爛額,按下葫蘆浮起瓢,小葛正好去找我,還帶來了小殿下的字條——當時我一看就覺得要壞菜,可惜分身乏術。」沈易搖搖頭,「後來木鳥還送來了玄鐵虎符和你親自簽發的烽火令,我雖然沒意識到京城竟會被圍困到這種地步,還是勉強分出一半的兵力和紫流金庫存,自己帶人回京。」 剩下的話他不用細說,顧昀聽到這也明白了,問題出在了紫流金上。 西北被虎狼糾纏,玄鐵營和北城防都不敢動,否則守不守得住疆土還在其次,搞不好會被人追著打圍,到時候京城之困可就真是南有西洋海軍,北有狼部鐵甲了。而沈易那邊兵禍尚可解,麻煩的是西南輜重處被炸毀,南疆駐軍的紫流金庫存本來就很有限,剩下一點根本無力支撐長途奔襲。 「我只好先北上找蔡玢打秋風。」沈易嘆道:「誰知道途中一再受阻,你知道將中原駐軍牢牢纏住的是什麼人嗎?」 顧昀神色微沉。 「是流民組成的起義軍。」沈易道:「老蔡的兵力被玄鐵營和北城防分了一多半,剩下一點留在中原,每天焦頭爛額地跟那幫人周旋,那都是些過不下去的老百姓,打狠了不是,不打也不像話,老蔡頭發都愁白了一多半。」 顧昀靠在床頭:「怎麼會亂到這種地步?」 「自中原往南至蜀中一帶的無業流民成禍好幾年了,以前一直沒成氣候,」沈易道:「這回是有人趁亂渾水摸魚,將這些流民攛掇起來形成了幾股力量,眼看著世道將亂,玄鐵營都能一夜折一半,他們膽子也大了。子熹,其實這些年我一直覺得玄鐵營風頭太勁不是好事,遭上忌憚是一方面,民間傳說也太多了,前些年確實能威懾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可是一旦玄鐵營出事,哪怕只是風吹草動,也太容易動搖軍心民心了。」 兩人相對無言片刻,顧昀道:「別扯這種沒用的淡了,現在怎麼樣?北大營的弟兄們還剩下幾個?」 沈易臉色變了變,一時沒接茬。 顧昀一看他表情,心裡先涼了一半:「老譚呢?」 沈易將手伸進懷中,從輕甲下面解下一條割風刃,默默地放在顧昀枕邊。顧昀呆了片刻,猝不及防地牽動了一處傷口,咬著牙沒吭聲,疼得悄無聲息地蜷縮成一團。 沈易忙伸手扶住他:「別,子熹……子熹!」 顧昀揮開他的手,啞聲道:「西洋人退到什麼地方了?」 沈易小心翼翼地覷著他的神色:「西洋人大破江南水軍之後兵分兩路,一路由他們教皇親自帶著,從大沽港上岸,直逼京城,另一路人馬主要是他們花錢雇來的東瀛死士,開著重甲戰車沿運河一路北上,過山東直隸兩府,地方駐軍沒見過這種陣勢,當時就被打得稀哩嘩啦,我們來的路上就和他們交手過一次,確實是硬茬,後來鐘蟬老將軍露面江南,幫著姚重澤重整潰散的江南水路軍,收拾殘部北上,幫了我們一把,那幫西洋人這才迫不得已讓路退至山東境內——現在兩路分兵的西洋軍合而為一,退回海上,以東瀛諸島為據,恐怕還沒完。」 顧昀「唔」了一聲,眉頭死緊地皺了起來。 沈易方才一通嚷嚷,直叫喚得口乾舌燥,自己給自己倒了涼茶灌下去,嘆道:「別多想了,你先養好自己的傷是正經事,現在離了你不行。」 顧昀半閉著眼沒吭聲。 沈易為了緩和氣氛,轉移話題道:「你家小殿下簡直是脫胎換骨,原來那麼不顯山不露水,危難時竟敢出來獨挑大樑,我都快認不出來了……皇上將他『雁北王』的『北』字取了,你知道了嗎?」 雁北王到雁王——雖然只有一字之差,卻是從郡王到了親王。 顧昀回過神來,懨懨地嘀咕道:「這時候陞官算哪門子好事……」 沈易為了哄他高興,哪壺不開提哪壺道:「我路上正看見他跟重澤從宮裡出來,這會也快回來了。」 顧昀:「……」 沈易看著他的黑鍋臉莫名其妙,奇道:「又怎麼了?」 顧昀渾身躺得發酸,想換個姿勢,可是行動不便,姓沈的老媽子特別有眼力見兒,見他在床頭艱難地掙扎,愣是不知道上來幫一把,還在那喋喋不休問道:「頭幾天你跟閻王爺他老人家下棋的時候,小殿下不顧自己傷勢,一天到晚不眠不休地守著你,自己身上扎得到處都是針,脖子都彎不過去,我們看了都覺得不忍心,那真是比親生的還……」 顧昀忍無可忍,暴躁道:「親你姥姥,哪來那麼多屁話,快滾!」 沈易非但沒有被嚇著,反而蹬鼻子上臉地湊上來,問道:「怎麼,你又幹了什麼倒楣事把人家得罪了?我跟你說啊子熹,親王殿下可不是以前被你隨便搓揉的小孩了,你差不多……」 顧昀低吟一聲:「季平兄,看在我差點為國捐軀的份上,求你了,滾吧。」 沈易敏銳地從他臉上看到了「難言之隱」四個字。 沈將軍多年來受顧昀欺壓,打不過也說不過,仇怨由來已久,好不容易逮著他的笑話看,才不肯善罷甘休,好奇得快炸了:「趕緊的,你看現在滿朝愁雲慘淡,咱們也聊聊你的倒楣事開心開心……」 顧昀:「……」 屋裡於是沒了聲音,兩個本來在互相吼叫的人換成了手語交流。 一炷香的時間後,沈易一臉被雷劈過的表情從顧昀房中飄了出來,同手同腳地往外走去。說曹操曹操就到,正巧,這時候雁王殿下回來了,和沈易走了個對臉。 長庚招呼道:「沈將軍來了,我義父怎麼樣了?」 沈易:「……」 西南提督沈將軍面對長庚,神色幾變,最後屁也沒放出一個,一臉見鬼地貼著牆根跑了。
長庚推門進去的時候,正看見顧昀靠在床頭,膝頭上橫著一把斑斑駁駁的割風刃,蒼白的臉上有種說不出的落寞。 雖然聽不見門響,但顧昀一感覺到門口吹進來的細風,便立刻於轉瞬間收斂了表情:「你怎麼又回……」 他本以為是沈易去而復返,不料抬頭透過琉璃鏡看清了來人,一句話頓時哽住了。顧昀的手不易察覺地撫過譚將軍的割風刃,心道一聲「完蛋」,措手不及地想道:我現在裝暈還來得及嗎? 天地良心,這還是顧大帥有生以來第一次慫得想臨陣脫逃——可惜天地沒良心。 長庚徑自走到他跟前,若無其事地拈起顧昀的爪子,手指搭在他的脈上,靜靜地把了一會脈,這一回,顧半瞎終於借著眼鏡看清了他,幾日不見,長庚瘦了一圈,嘴唇有點發青,是喘不上氣或是中毒的人那種青法,整個人的神采都像是強撐出來的,裡頭是個空殼。 顧昀心裡尷尬稍減,皺眉道:「傷哪了,過來我看看。」 「不礙事,陳姑娘雖然自稱沒出師,但確實是當代聖手。」長庚頓了頓,又道:「你好了我就沒事。」 長庚是絕不肯像沈易一樣氣沉丹田、引頸嚎叫的,他手指還搭在顧昀的脈門上,因此也沒有打手勢,這樣一整句話,顧昀基本沒聽見幾個字,只接收到了那種有如實質的眼神。 顧昀:「……」 小夥子,說什麼呢? 長庚的手順著他的手腕滑下來,無比自然地握了一下顧昀的手。 人在重傷或是重病後氣血往往不繼,就是五六月天裡也容易手足冰涼,長庚捧起顧昀的手,放在手心中反復搓揉,他神色認真極了,不但照顧到了手上每一個穴位,還照顧到了人指縫間最容易敏感的地方,時常用指腹輕輕掃一下,以便明目張膽地提醒顧昀知道——我這不是孝順你,是疼你,不要自欺欺人了。 顧昀尷尬道:「……佔你義父便宜沒夠是吧?」 長庚抬頭看著他笑了一下,他的眉目長得很英俊,是那種混了外族血統的特殊英俊,鋒利得有些不近人情,可是周身的氣質又偏偏平和至極,披上袈裟就能冒充高僧招搖撞騙去,又矛盾又嚴絲合縫地將那一點與生俱來的鋒利壓制住了,笑起來的時候居然還有點甜。 顧昀隔著琉璃鏡被他晃了一下眼——當一個人心態開始發生變化的時候,視角也不由自主地跟著改頭換面。他不得不承認,一瞬間,他的色心難以言喻地動了一下。 顧昀也不是老和尚,色心隨時可以動,他雖不是什麼放浪形骸的紈絝,但也自知那主要是因為平時沒條件浪,並不是不想浪,因此也不便太假正經。 可……那畢竟不是別人,是他的小長庚,顧昀又實在下不去這個手。 就在他那仨瓜倆棗的良知站成一排對他展開譴責的時候,長庚忽然沒有一點預兆地伸手去解他的衣服。正心虛的顧昀本能地往後一躲,頓時一陣齜牙咧嘴。 長庚正直地把一邊的藥拿過來,揶揄地打手勢道:「換藥——我又不是禽獸。」 顧昀其實比較擔心自己是禽獸,回過神來不由得啼笑皆非,心說「怎麼搞成這樣」,一時無奈地笑起來,一笑就牽扯到胸腹間沒長好的骨頭,笑也不是,忍也不是,那滋味簡直沒治了。 長庚忙道:「好了好了,我不鬧你了,別亂動。」 他不敢再招顧昀,暫時拿出大夫的嚴肅,小心地解開顧昀身上的衣服,給他重新換上藥,一通折騰,兩人都弄出一身薄汗,長庚用細絹給顧昀擦了一遍身,熟練得像是不知做了多少次了,顧昀一時又想起沈易的話,臉上神色微微收斂,輕聲道:「怎麼親手做這種事?不合適。」 長庚的目光黯了黯,湊近他耳邊道:「沒什麼不合適的,你現在還好好地在這裡跟我說話,讓我怎麼樣都是可以的。」 他離得太近,耳鬢廝磨似的,顧昀耳根下略麻,但沒辦法——躲遠了他又聽不見。 顧昀嘆了口氣:「難為你那天……」 「別提了,」長庚悶聲打斷他,「別讓我想起來,子熹,你就當是可憐可憐我吧。」 顧昀還是不習慣這個稱呼,嘴唇微微動了一下,可是彷彿又沒什麼臉再要求長庚叫他「義父」。方才有那麼一瞬間,顧昀是想順著話音把那天城下的事攤開說說的——情不自禁是情不自禁,但以後怎麼辦呢? 任由長庚就這麼誤入歧途地斷子絕孫嗎? 就算顧昀這個老兵痞子自己臭不要臉,不顧昔日父子名分,但堂堂雁親王委身於一個男人,將來廟堂江湖,別人會怎麼看待他? 不能——別說長庚是鳳子皇孫,就算他只是個尋常白衣,身懷這份力挽狂瀾的才華和智勇,顧昀又怎麼能讓他因為自己受這份折辱? 可惜,方才狠心備好的話到了嘴邊,讓長庚堵回去了,顧昀又錯失了一個及時抽身的機會。 長庚伏在他肩頭,避開顧昀的傷口,抱了他一會,好一會才把心頭焦躁壓下去。感覺自己過一會還是應該去陳姑娘那扎一回針,這兩天,他越來越壓抑不住身上的烏爾骨了,這麼下去遲早得出事。 長庚定了定神,戀戀不捨地退開一點:「今天不熱,外面太陽也不錯,出去坐一坐嗎?對傷勢有好處。」 顧昀:「……什麼?」 長庚重新打了一遍手勢。 顧昀想了想,隨後斬釘截鐵回道:「……不去。」 曬太陽他沒意見,但他知道自己起碼一兩天之內是沒法自己用腿溜達出去的——顧昀一點也不想知道長庚打算怎麼把他弄出去。 長庚手語道:「你不是不愛悶在屋裡嗎?」 顧昀正色道:「現在愛了。」 長庚似乎拿他頗沒有辦法,把藥放好,起身走開了。就在顧昀以為自己把他打發了的時候,長庚又轉了回來,拿了一條薄毯,不由分說地往顧昀身上一裹,然後雙手抱起他無力反抗的小義父,穩穩當當地把他抱出了門。 顧昀:「……」 要造反了嗎! 正巧,這時倉皇逃走的沈易不放心,糾結了一路,又調轉回來,不料兜頭撞見此情此景,整個人倒抽了一口羅圈形的涼氣,讓侯府的門檻絆了個大馬趴。 長庚愣了一下,隨即臉不紅氣不喘地問道:「沈將軍是落下什麼東西了嗎?」 沈易乾笑,爬起來撣了撣身上的塵土,又欲蓋彌彰地將他踩滑了的半個腳印抹去:「不打緊,落下個腳印……哈哈,那個……我那個什麼,不打擾了。」 說完,這個吃裡扒外的奇葩轉身便逃竄了,唯恐顧昀將他殺人滅口。 院裡已經放好了躺椅,長庚將氣不打一處來的顧昀放好,又把譚將軍的割風刃從他手中抽出來,放在躺椅旁的茶台邊上,坦然笑道:「怎麼?有一年除夕我嫌外面人多不想出門,你不就是當著所有人的面,這麼把我扛出去的?」 顧昀面無表情道:「……所以你們今天咸魚翻身了,排著隊地來找我報仇雪恨是吧?」 長庚大笑。笑完,他從袖中摸出一樣東西,放在顧昀手裡:「給。」 顧昀只覺得觸手冰涼,他微微託了一下夾在鼻樑上的琉璃鏡,看清那是一支白玉短笛,通體如羊脂,一整塊雕成的,玉質極細膩,形如一根縮小的割風刃,割風刃上的手握、浮雕,乃至於尖端的出刃口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尾部刻了個「顧」字。 乍一看,顧昀還以為那字是他親手刻上去的,那字跡簡直能以假亂真。 「以前那個竹的丟了吧,」長庚道:「京城天干,放久了會裂,那回說好了做個更好的給你。」 顧昀輕輕地摩挲著玉笛,有點出神道:「我其實沒有一把刻著自己名字的割風刃。」 長庚在他面前坐下,一絲不苟地煮起茶來,陶罐的出氣口水汽氤氳,他洗了三個杯子,一杯給顧昀,一杯給自己,一杯放在譚鴻飛的割風刃前,聽顧昀喃喃道:「連沈易都有,就我沒有,年少時總覺得玄鐵營是老侯爺強加在我身上的枷鎖,這一輩子不自由都是因為它。」 長大以後又覺得這根刻著名字的玄鐵棍像一紙悄無聲息的遺書,而他顧昀無父無母無妻無子無牽掛,茫茫人世,他這封遺書不知該留給誰,單是握在手裡便覺得說不出的孤苦,消磨志氣——當著長庚的面,顧昀把後面這句嚥下去了,只是囑咐:「都是不懂事時候的怨氣,你聽聽算了,別說出去,省得動搖軍心——老譚那蠻牛不喝茶,有酒嗎?」 「嗯,聽完已經忘了。」長庚道:「沒酒,譚將軍喝茶,你喝白水,二位軍爺都湊合吧。」 顧昀:「……」 他發現長庚對他越來越不客氣了! 「這兩天我跟戶部的人盤點了一下家底,」長庚將兩杯茶一杯水倒好,打手勢道:「京西的庫存被韓統領一把火燒了,守城的損耗也很驚人,北邊供給已經斷了,恐怕再這麼打下去,咱們真要難以為繼,李豐托我來問問你有什麼想法。」 偌大一個朝廷,一場仗下來,要錢沒錢,要能源沒有能源,也真是奇了。 「沒想法,只能休戰。」顧昀伸手轉了轉杯子,「洋人其實比我們損耗大,不止是圍困京城的水陸兩軍,他們還給邊境十八部和西域諸國供應火機鋼甲,打到現在無功而返,也不是什麼長臉的事,未必比我們耐拖。」 「西洋軍撤回海上,不會善罷甘休,」長庚道:「付出這麼大代價徒勞無功,西洋教皇回去也交代不過去,他們只好背水一戰——他們現在回東瀛島休整,倘若出兵取江南,自南往北與朝廷對峙,我們就會很被動。」 大梁真太大了,朝廷又窮得叮當響,真的很容易顧此失彼。 「唔……要是不行,派人去一趟西域,樓蘭這個盟友當時總算沒來得及撕破臉,只要沒到眾叛親離的地步,試試能不能弄來點走私的。」顧昀說著,漫不經心地端起小小的茶杯,三根手指捏著,找「譚將軍」碰了個杯道:「兄弟,雁王殿下不管酒,讓咱倆湊合,我管不了他,你也湊合吧。」 長庚默默地向那把無主的割風刃敬了杯茶,一飲而盡,又將譚鴻飛那杯灑在地上。 以茶代酒,祭酒為安。
長庚一語成讖——十天以後,西洋軍放棄京城,調轉方向,再次自江南登陸,勢如破竹,兩天一夜便沖入臨安城中,世代富貴的魚米之地淪落,各大世家驚惶失措,一部分早已經收拾細軟望風而逃,一部分負隅頑抗。 不敵,被俘後皆自盡殉節。 李豐重新啟用鐘蟬老將軍,重新披掛上陣,帶著姚鎮等人和手下七拼八湊而成的殘兵趕赴前線。顧昀硬撐著爬起來,匆匆和闊別多年的老師打了個照面,沒來得及深敘,在城外一杯濁酒送別南征軍,目送著發絲花白的老將軍上馬而去。 隔日,安定侯與沈易一同遠赴西北。 雁親王李旻重整京畿防務,總領六部,開始了他拆東牆補西牆的「棟梁」生涯。
顧昀端坐馬背,問道:「還在嗎?」 沈易應聲抬起千裡眼,回頭看了一眼:「在。」 顧昀離京那日,景明天清,頭上頂著難得的十裡豔陽,隆安皇帝率文武百官相送,送到城關,一路目送兵馬瀟瀟遠去,方才散了,只剩下一個雁王殿下沒有走。雁王隻身登上坍塌的城門上碩果僅存的一座瞭望塔,一動不動地望著玄鐵將軍的背影,大有要站到地老天荒的意思。 顧昀沒有回頭,只對沈易說道:「都走出多老遠了?千裡眼也該看不清了,你少瞎說。」 沈易怒道:「嫌我眼瘸你自己看,一次一次地支使我,弄得別人還得以為我跟王爺有什麼不清不楚的關系呢。」 顧昀早准備好了滿嘴的藉口:「你讓人釘一身鋼板試試看還能不能回頭,廢話恁多。」 沈易冷笑一聲,懶得拆穿他。 「我至於嗎?」顧昀頓了頓,又欲蓋彌彰地自問自答道:「別以你那雞毛蒜皮的老媽子心度我能容百蛟的大將之腹。」 有道是傷筋動骨一百天,顧昀被從死人堆裡刨出來,連死再活,統共也不過大半個月的光景,別說是個人,就算鋼甲壞成那樣,等閒都沒那麼容易修好,顧昀請命去西北的時候,雁王當廷就急了,差點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跟他吵起來。連李豐那「不給牛吃草,專讓牛幹活」的破皇帝都有點過意不去。 可是這時候必須有個人站出來重整玄鐵營。 西洋人圍京不成,半死不活地佔著長江以南,必定沒有多餘的精力去照應他們那幫寒酸窮鬼盟友,西北一線現在有亂七八糟的西域聯軍,有北蠻十八部落,本來就不能算是鐵板一塊,若能扭轉西北戰局,解決眼下最迫在眉睫的紫流金問題,那麼把洋人打回老家去也是時間問題。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顧昀非得親自去不可。 最後依然是陳輕絮出面解決了這個問題,她異想天開地用了一種特殊的鋼板,讓靈樞院趕製出來,能嚴絲合縫地扣在人身上,將顧昀沒來得及長好的骨頭固定住,這樣便給他做了一套人造的鋼筋鐵骨。雖然穿上以後滋味實在不怎樣,但好歹能保證他看起來依然來去如風。 沈易嘆道:「我說大帥啊,快把你那天大的心收一收吧,你到底打算怎麼辦?」 顧昀專心致志地在胸口放舟,給他裝聾作啞。 沈易見此人又耍這手賴,立刻應對有道地深吸一口氣,「嗷」一嗓子提高了聲調,吼道:「我說大帥,雁……嘿!」 顧昀回手給了他一鞭子,沈易險險地用割風刃架在面前,一雙眼瞪成了斗雞眼,不住地拍著自己的胸口道:「好險好險,差點破相——唉,大帥,好話說兩句你就惱羞成怒,我看那了痴大師雖然是個東瀛奸細,但是放的檀香屁也不是全無道理——你就是命硬,紅鸞星讓你克得飛都飛不動,好不容易蹦起來一回,撞來的都是爛桃花。」 顧昀:「……」 沈易咂吧了一下嘴,感覺顧昀這脖子可能確實不大方便扭動,不然早就撲過來揍他了。 顧昀收回馬鞭,沉默片刻,搖頭道:「差點亡國,還能怎麼辦,過一天是一天吧,不定哪天就馬革裹屍了,想那麼多做什麼?」 沈易聞言皺了皺眉,他是瞭解顧昀的,倘若顧昀真的一點那個意思都沒有,早就直說出來了,萬萬不會有一點含糊,眼下聽他這個意思,與其說是舉棋不定,不如說他心裡已經有了偏向,只是因為有什麼顧慮,才暫且「留中不發」。 沈易:「慢著,子熹,你不會……」 顧昀:「不說這個。」 沈易:「那可是你兒子!」 顧昀:「還用你廢話嗎!」 沈易一臉驚駭,顧昀煩躁地別開眼。 顧昀不見這老媽子的時候怪掛念的,一見就覺得好煩,他乾脆一夾馬腹,從沈易身邊飛奔而出,從懷中摸出了一根白玉的小笛子,嗚嗚咽咽地吹了起來。 什麼樂器到顧昀手裡也發不出好音來,被鋼板夾成半個鋼甲人的顧昀氣息不足,聲音有點抖,按孔也按得信馬由韁,調子繞著大梁全境跑了一圈,本來有點逗。可此時,那笛聲被捲在風裡,裹了一身西出陽關的嘆息,居然歪打正著地帶上了說不出的蒼涼,讓人聽完一點也笑不出了。 顧昀的腰背被陳氏鋼板夾得筆直,像一根永遠也不會倒的樑柱,背後背著兩把各有殘疾的割風刃……沒有一把是他自己的。 隨軍的陳輕絮聽著背後由遠及近的笛聲,忽然心有所感,低聲道:「憑君莫話封侯事……」 「憑君莫話封侯事,」顧昀從她身邊飛掠而過,驢唇不對馬嘴地打岔道:「一片冰心在玉壺,哈哈哈。」 陳輕絮:「……」 被這麼一接話,她居然一時想不起來後半句是什麼了! 顧昀行軍如風,反正身邊帶著個聖手陳姑娘,一點也不怕把身上的鋼板顛散了。離京後,他們一路北上,剛離開直隸境內,已經連著遭遇了兩波流民侵襲,都不成氣候,一擊即退,一觸即走,像幾條探頭探腦的野狗。 「這是剛離開京城沒多遠就盯上我們了。」沈易對顧昀道:「我跟他們交過手,狡猾,地頭也熟,發現打不過立刻就跑,過不了多久又跟上,討厭得很。當時我走到這裡的時候正聽說京城被圍困的消息,急行軍中實在被他們弄得很惱火。」 顧昀「唔」了一聲,將手中的千裡眼遞給沈易:「狗頭軍師恐怕還讀過幾天書。」 沈易:「怎麼?」 顧昀:「聽說過佯裝撤退的時候要『轍亂旗靡』才能引得對方上當追來,可惜小兵沒能領會精神,那旗桿是他們自己砍的,我剛才看見了。」 沈易:「……」 顧昀皺眉道:「這些人造反是圖什麼?日子過不下去了?」 「哪裡,」沈易冷笑道:「你把刁民想得也太好了,就算地裡沒事做,良民大多會找些小買賣,或是學一門手藝,總不至於活不下去,這群流竄在中原蜀中兩地的流民本就是一些閒漢混混,被有心人組織起來,除了騷擾蔡將軍,就是專門做那打家劫舍的買賣,蔡將軍那邊一追他們就跑,稍微平靜點了還會回來。我聽說他們除了打家劫舍,還有條規矩,倘若誰家出了成年男人跟著他們造反,這家就不必再受這幫賊人侵襲,妻女姐妹也能得以保全,不必時時擔心被搶走。」 「……」顧昀道:「慢著,你這說法我聽著耳熟,這不跟大梁徭役制度一樣嗎?軍戶不繳稅。」 沈易忍無可忍道:「大帥,你到底是哪邊的?」 「好好,稍安勿躁,」顧昀道:「這麼一來當土匪的不是越來越多嗎?不但『免稅』,有個隊伍跟著,還好歹能躲避戰亂。頭頭是誰?」 「聽人說是個看著挺嚇人的老土匪,干這一行好多年了,一身刀疤,臉還被火燒過,自稱是一條『火龍』。」沈易嘆了口氣,「那你看怎麼辦,我們快馬加鞭辛苦兩天繞過這波暴民,直接去蔡玢西北援軍駐地嗎?」 顧昀背著手在原地溜達了片刻:「內憂外患交加,料理一點是一點,前有虎狼,後面不能有後顧之憂。擬一封摺子,上報軍機處,說我們要在此停留三五日。」 京城之圍解困後,李豐便當機立斷裁撤了屍位素餐的左右二相,設「軍機處」統領六部,啟用了一批患難中見真章的文臣。軍機處裡常年半夜三更也燈火通明,江充推門進去的時候已是三更,汽燈如晝,雁親王卻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手裡還握著一根筆。 江充本不想驚動他,親自接過內侍懷裡抱著的摺子,揮退下人,自己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不過他畢竟是個文官,不怎麼會隱藏聲息,長庚還是被驚動了。只見平日裡八面玲瓏的雁親王睜眼的一瞬間,眼底竟有紅痕閃過,好像一抹殺氣騰騰的凶光,驀地湧向面前的人。 江充反應未及,後脊樑骨上的冷汗一下就下來了,彷彿被猛獸的殺氣鎖住的兔子,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長袖颳倒了長庚的筆架,筆架頓時應聲而塌。 長庚這才清醒,瞬間就風卷殘雲地將方才的殺機收攏回去,站起來道:「不礙事,我來收拾。」 江充心驚膽顫地看向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累糊塗看錯了,小心翼翼地問道:「王爺方才是被夢魘住了嗎?」 「沒什麼。」長庚若無其事道:「壓住胸口的緣故……臉色不好看嚇著你了吧,我稍微有點起床氣,方才一時睡迷糊了,差點沒弄清自己在哪。」 他這麼說了,江充也不好再問,總覺得雁王殿下這起床氣有點太大了。 長庚將碰倒的筆架整理好,這才問道:「怎麼,寒石兄有什麼事嗎?」 江充回過神來,在他對面坐下:「為了王爺昨天朝會上說的向民間發『烽火票』的事,朝中雜音不小,一來朝廷向百姓借錢,此事前所未有,這樣一來不是昭告天下說我國庫空虛麼?朝廷顏面何在?」 長庚似乎還不太清醒,坐在椅子上不住地掐著自己的眉心,聞言笑道:「半壁江山都沒了,就很有顏面嗎?」 江充又道:「還有人提出到時候朝廷還不上錢來怎麼辦?國庫那個家底,王爺也是知道的。」 「把還錢的期限岔開,後續可以補發第二批、第三批,拆兌開就好了,周轉得過來,」長庚道:「第一批買烽火票的人可以適當給一些實惠,爵位、朝中虛職、特許令……都可以,最理想的就是此事如果推行開,民間可以以烽火票抵當銀兩使用。」 「倘若真是那樣,」江充猶疑道:「那些票子豈不是要滿天飛?到時候必然一錢不值啊。」 長庚:「朝���緩過來就可以買回來,等緩過這口氣了,是還錢是繼續,是特設機構還是專門頒布律法都是後話。」 江充點點頭,接著說:「還有人問,倘若將來民間有人做假,拿著假的票子來找朝廷要錢怎麼辦?」 長庚被這話氣笑了:「這事問靈樞院去,這種細枝末節也要拿到軍機處來說嗎?明天我們要不要說說如何規范馬桶規格?」 江充苦笑起來:「話是這個道理,御史台殿下也知道……除了吵架也沒什麼正事,聽說正連夜寫摺子參你胡作非為呢。」 長庚嘆道:「說一千種道理,現在也只是戰時解燃眉之急,不然還能怎麼辦?是在滿城流民身上抽重稅,還是把皇上的行宮拆了拿去賣錢?有問題的可以在朝會上提,能回答的我當廷說,沒想好的我回去想想再說,這些人……」 這個朝廷就是這樣,有一小撮人負責辦事,剩下大部分人負責拖後腿找茬,將來倘若事成,則能自誇自己思慮周全,萬一事不成,那就是「當年為什麼不聽我的」。這還不算,還有各懷心機與利害關系攪渾水、下絆子的,想辦點事比登天還難……無怪所有人都知道「兼聽則明」的道理,史上最多的卻還是獨斷朝綱的帝王和權傾朝野的權臣。 「不是沖你,寒石兄別見怪,」長庚擺擺手,「我最近也是扯皮扯得太多,有點心浮氣躁。」 「說起靈樞院,奉函公昨天又上了兩封摺子,下官做主先扣下來了,王爺看看是不是能往上送?」 長庚給自己倒了一杯隔夜的涼茶:「唔,說了什麼?」 「一封是讓皇上撤銷掌令法,解禁民間長臂師,一封是想讓皇上解禁民間紫流金交易,說是大富商必然都有自己的門路,國難當頭,不如發揮這些人的作用,讓我大梁境內紫流金也能多個來路。」 長庚頓了頓,搖搖頭:「奉函公……唉,這個奉函公。」 老人家在京城圍城的時候赤膊上陣的光棍精神讓李豐印象深刻,雖然這老東西的脾氣又臭又硬還認死理,但忠心不二是沒的說,因此近來他時而胡說八道,李豐也都容忍了。 「撤掌令法的那封摺子大家看一看,沒什麼大毛病可以上呈,」長庚說道:「紫流金那件事就算了吧,逆著皇上的龍鱗有那麼舒坦嗎?委婉點,替奉函公寫個摘要上報,原摺子給他打回去。」 江充無奈地應了一聲,正要站起來走,忽然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過頭來道:「對了,還有安定侯……」 長庚驀地一抬頭。 李豐將玄鐵虎符還給了顧昀,給了他調配四方兵力與戰備的權力,按理是不必事無巨細地將沿途大事小情都上報的,不過顧昀沒領這個情,規規矩矩地定期上摺子,到了什麼地方,戰局如何,打算怎麼做,有什麼理由,全都陳列得一清二楚。 江充道:「安定侯剛到中原地帶,沒什麼要緊事,只說碰上了土匪暴民的一幫烏合之眾,打算先料理干淨,多不過三五日。」 長庚「唔」了一聲:「留下我看看。」 江充感慨道:「大事小情都羅在王爺這裡,其他人的都是聽聽簡報,唯有顧帥的摺子從頭到尾仔細看,王爺跟大帥的感情真是深厚。」 說著,他便要告辭離去,剛走到門口,長庚忽然叫住他:「寒石兄。」 江充不明所以地回頭:「王爺還有什麼吩咐?」 長庚一隻手搭在顧昀的摺子上,不自覺地輕輕摩挲著,沉默了片刻,他面色無波地說道:「勞煩你幫我蒐集一下朝中關於烽火票的異議,誰說的,什麼時候說的,說了什麼,我酌情修訂方案。」 江充一驚——修訂方案要什麼「誰說的」「什麼時候說的」,他忍不住借著亮了徹夜的汽燈燈光看了雁王一眼,臉是年輕的,眼神卻沒有一點青澀,第一眼看便覺得是個儒雅翩翩的貴公子,再一看,眼神卻並不是春風化雨的,絲絲地透出一股涼意來。 聽聞先帝臨終前將四殿下託付給了顧昀,在安定侯府長大,江充恍然驚覺,殿下和侯爺原來一點也不像。 江充:「……是。」 長庚微微頷首,都是聰明人,不需要多做解釋。 等江充驚疑不定地走了,長庚才輕輕地吐出一口氣來,他睡眠本就不好,好不容易昏昏沉沉地打了個不甚愉快的盹,被這麼一攪和,恐怕這一宿是合不上眼了,他便站起來換了室內熏香,點上了陳姑娘的安神散。 長庚在撲面而來的安神散面前靜默地站了一會,方才一個根本記不清內容的噩夢攪得他心口如針扎似的疼,有外人在勉強忍住了沒露出來——這跟他少見的幾次烏爾骨發作時的感覺很像。 因為顧昀的傷情,陳姑娘隨軍走了,臨走時特意將他叫到一邊,讓他加重安神散的份量,能靜養盡量靜養。這一番大喜大悲地折騰,將他幾年靜心養下的底子敗了個干淨,往後再要壓制住就加倍困難了,烏爾骨最忌思慮——思慮傷神尤重。 可是沒辦法啊…… 中原一帶橫行的土匪暴民把蔡玢鬧心得不行,蔡將軍畢竟老了,麾下中原大軍看似威武雄壯,其實也被人叫做「養老軍」,駐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四平八穩地往當中一坐,除了偶爾平平亂,基本就是給邊境增援用了。 此時西北兩處牽動著蔡玢大部分兵力,他手上本來就沒有鷹甲,又生性謹慎,一點也不敢冒險,被暴民騷擾得不勝其煩。 顧昀花了三五天的時間,弄清了這一夥暴民的來龍去脈,對著地圖親自把地形摸了一遍,隨後派人聯繫了蔡將軍,准備兩面包個鍋貼。 造反土匪不知道京城來的隊伍是誰在帶兵,只是試探幾次後,發現這伙人比蔡玢還面,拿著重甲和槍炮嚇唬人,卻從未開過火,只出輕騎,每次追出個一二裡便鳴金收兵,於是認定了這支軍隊是中看不中用的菜瓜,正計劃著要拿他們打個圍的時候,蔡玢卻突然抽風一樣,一改之前只打不追的作風,將中原駐軍留守兵力傾巢而出,突襲圍堵造反的暴民。 其實中原駐軍留守兵力不多,若說打,雙方不見得誰吃虧,只是匪幫習慣了你進我退的撩閒方式,自以為是條滑不留手的泥鰍,不捨得拿家底硬拚,因此故技重施,且戰且走,迂迴著溜達蔡玢,然後他們就在退路上遭遇了久候的顧昀。 顧昀令重甲架好槍炮對准匪幫,大匪首一看,少爺兵們又來嚇唬人,當即喝令手下沖入重甲陣中,重甲防線一沖就破,輕騎「狼狽」地頂上,匪首一看,果然炮口裡都沒有貨,純粹是紙糊的,大喜之下越發肆無忌憚,直接帶兵頂著輕甲往前沖。等匪幫整個陷入斛中,那些「紙糊的」重炮突然響了,匪幫猝不及防,人仰馬翻,尚未來得及撤,方才還躲躲閃閃的輕騎與趕來的蔡家軍從兩邊圍攏過來,真把他們包了鍋貼。 匪幫潰不成軍,傳說中的「火龍」首領被生擒,顧昀被那一身坑坑窪窪的匪首醜得眼睛疼,打算直接將此人丟給沈易玩,隨口吩咐道:「問他同黨在何處,受何人指使,老巢在什麼地方,有沒有什麼能讓我們黑吃黑的東西……」 沈易一口氣嗆住,兇猛地咳嗽起來:「大帥,你窮瘋了!」 顧昀一擺手:「不說揍他……嚴刑逼供,我跟老蔡敘敘舊去。」 他說完正要走,突然看見一個親兵手裡拿著一把造型奇特的短刀,比匕首稍長一點,刀尖微微回勾,側面有一道優美的弧度,與中原的短刀大不相同,顧昀見了覺得有點眼熟,便伸手接過來。 「大帥,這是那匪首身上的搜來的。」 顧昀拔出短刀,用手指劃了一下刀刃,眯起眼低聲道:「蠻人的東西?」 「是十八部落的短彎刀。」這時,陳輕絮走過來,「侯爺,鋼板鬆了沒有?」 「沒有,勞煩陳姑娘半夜三更跟著我們東奔西跑了。」顧昀搖搖頭,他握了一下短刀刀柄,「唔,刀柄這麼短不卡手嗎?」 「刀柄不短,是侯爺的手不合適——這是把女人用的刀,」陳輕絮將彎刀接過來,拿在手裡掂了掂,「北蠻十八部餐風飲露,和草原上的猛獸搶食吃,因此刀柄處時常有這樣一個槽,萬一遇上力氣大的野獸,打鬥中可以防脫手,這把刀的鋼口很好,原主人肯定身份不低,刀柄多半是量身特製的,她的手一定很小,比我還要小,應該是個女人——侯爺請看這裡。」 陳輕絮將刀柄轉過來給顧昀看,只見刀柄下面有一圈復雜的圖案,好像無數花藤纏繞的一個圖騰,中間裹著一個火焰的形狀。她輕聲道:「我在一個十八部落棄之不用的遺跡裡看見過這個花藤的圖案,聽被綁去的漢人奴隸說,這好像是十八部神女的標志。」 「我知道,」顧昀的臉色一下嚴肅下來,「我還知道中間那個標志代表誰。」 沈易不知什麼時候湊過來,看見那圖案微微抽了口氣:「大地之心?」 陳輕絮莫名其妙道:「誰?」 沈易:「胡格爾……秀娘,她……她不是死了好多年了嗎?怎麼會……」 顧昀沖他擺擺手,拿著短刀轉身走進關押匪首火龍的地方,一擺手將守衛都打發出去。他拎著那把短刀,臉上不辨喜怒,微微回彎的刀已經很舊了,依然鋒利,帶著一股捅進肉體裡就要帶下一塊血肉的狠辣。 顧昀將刀尖別在火龍下巴上:「聽說你不交代貴起義軍的老窩,也不肯說出是誰攛掇你趁火打劫糾纏蔡家軍的?」 火龍:「呸,小白臉!」 顧昀聞言笑了,感覺有點受用——在他看來,罵男人「小白臉」和罵女人「狐狸精」是一個道理,只能說明挨罵的人長得好。 「愛說不說吧,」顧昀好整以暇,轉頭吩咐沈易道:「國難當頭,此人裡通外國,跟北蠻子勾搭不清,你那蠻子爹們還沒入關呢,這邊先給人舔上腳了……審你都浪費我時間,明日昭告四方,凌遲示眾!」 火龍聽到一半,先是迷茫,隨後神色越來越驚駭,見顧昀不是說著玩的,當真態度輕慢起身要走,便用力掙紮起來:「污衊!狗官!弟兄們都知道你老子我是頂天立地的漢子,你敢拿這等鬼話污衊我名聲……」 「污衊?」顧昀將那把十八部的女人刀在火龍面前晃了兩下,「中原人管這玩意叫狼牙鋼,前面的回勾彎月尖是典型的蠻人製作,這是不是你的?」 火龍愣住了。 「刀鞘與凹槽都是特製的,上好的皮鞘,手柄上的圖騰精細如生,必出於名家之手,普通蠻人用不起這個,原主非富即貴——」顧昀微微一抬下巴,睨著火龍道:「我說醜八怪,你的兄弟們都知道你整日將此物放在身上,只是沒人知道這東西來歷吧?嘖,一幫不識貨的泥腿子……」 「等等!慢……慢著!」火龍大叫道:「那是……那是我仇家的東西,不是……」 顧昀大笑道:「是呢,聽著真像真的,見過把情人的東西隨身帶著的,頭一回聽說還有對敵人這麼唸唸不忘的,什麼仇這麼纏綿悱惻,來給我見識見識。」 「那個女人下藥放倒我寨中百十來口兄弟,一刀一刀地挨個捅過去,最後還放了一把火,把山頭也燒了個干淨,一個山,連鳥都烤糊了,就跑出來一個我,給我落下了這一身疤。老子他娘的根本不知道她是哪來的!也不知道她是蠻子!帶著這把刀是為了提醒自個兒過去的恥辱!」火龍怒極,吼道:「狗官,你污衊老子什麼都行,你要是敢給我扣這個屎盆子,我做鬼也要咬死你!」 沈易在旁邊皮笑肉不笑道:「那您這老牙口還怪厲的,接著編啊,一個蠻族女人沒事往土匪窩裡鑽,一個人燒死一個山頭的土匪?新鮮——大帥,貴府請的戲班子有這麼好聽的話本嗎?」 顧昀嘆道:「肉都吃不起了,家裡天天給我喝粥,還戲班子……」 火龍直眉睖眼道:「大帥……哪個大帥?」 顧昀將手中的短刀轉出了花來,看著他不懷好意地笑。 火龍倏地回過味來,倒抽一口涼氣:「你、你難道是顧……顧……」 「別亂攀親戚,哪個是你姑?」沈易打斷他,「說說,你是怎麼跟蠻人勾結魚肉鄉裡的。」 火龍的臉「騰」一下漲紅了:「說了是我仇家!有一個字不真我他奶奶的天打雷劈!」 「那個女的當初跟著個小商隊,好像是跟家裡人走散了,花錢託人帶她一程,不知道要上哪去,路上我們把商隊劫了,見她有幾分姿色,便一起抓上了山,她當時帶著個襁褓裡的小娃娃,看著也就沒出滿月的樣吧,自己還懷著一個……」 沈易心裡暗吃一驚,面上卻盡量不動聲色地問:「什麼時候的事?」 火龍道:「十九……二十年前。」 借著晦暗的燈光,顧昀和沈易交換了一個隱晦的眼神——聽著正像當年蠻族神女出逃時候的事,那麼當時那個嬰兒應該就是長庚,可是秀娘肚子裡的那個又是怎麼回事? 沈易:「後來呢?」 火龍往後一仰,啞聲道:「其他被綁上山的大多尋死覓活,她不一樣。那女的長得不錯,腦子卻好像不太好使,別人跟她說話,她也沒什麼反應,打她也不知道叫疼,讓她幹什麼她也不反抗,沒幾個月,生了個早產的崽子。」 顧昀握著短刀的手微微緊了緊,不知為什麼,他聽到這段,忽然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這麼多年沒有錯過的直覺又在撥動他心裡那根弦。 「都說剛生完崽子的女人不干淨,那一陣子沒人碰她,也沒人管她,只是怕人跑了,便把她的腳鎖在屋裡,每天給她口飯吃,她居然也沒死……過了一段時間,我一個腦子裡進水的小兄弟惦記那婆娘美色,偷偷跑過去看,回來驚駭莫名地告訴我,說她身邊就剩下了一個崽子,另一個不見了。」 沈易聽得幾乎忘了自己在套話,脫口道:「少了哪個?」 「那他娘的誰知道,都是半死不活的孩崽子,大耗子似的皮包骨。」火龍果然立刻警覺,「你問這個幹什麼?」 沈易一滯,隨即將手中馬鞭狠狠地往旁邊一摔,冷冷地道:「什麼都不知道你說個屁?多一個少一個蠻人小崽子有甚稀奇的,這讓你交代事呢,你東拉西扯想等什麼?」 火龍卻沒有發怒,臉色緊了緊:「……不,死孩子不稀奇,這種崽子都是賤命,死一個活一個也不多……稀奇的是,我那兄弟說,他沒看見屍體在哪,那個女的被鎖在屋裡,根本出不去,不可能埋在地裡,可她既沒有扔出來,也沒有放在屋裡,那孩子……就、就憑空消失了,當時有放哨的兄弟說見那女人屋裡半夜三更有火光,剛開始還以為是偷偷煮東西吃,後來聽說那一陣子有好多烏鴉整天在她房樑上亂轉……」 沈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下意識地看了顧昀一眼。 火龍被燒爛的眼角跳了幾下:「這事一度鬧得人心惶惶,有人說這女的妖裡妖氣的,不正常,想殺了她,還有幾個色迷心竅的捨不得,爭了好久沒爭出什麼結果來,當時我大哥見她聽話,能幹活,床上也帶勁,便做主將她留下了,連那半死不活的崽子一起,留了她有幾年吧……」 「那個人,真是妖怪……」火龍嘆了口氣,「真是,夜裡要是沒有男人去找她,她就變著法地折騰身邊的小崽子,崽子的嚎叫聲隔著山頭都能聽見,幾次三番,寨裡的兄弟都看不下去了,讓她收斂,她表面上答應,回頭又下手。」 顧昀猛地站了起來。沈易的心都懸起來了,見顧昀勉強將握著短刀的手背在身後,青筋暴跳。 好在火龍沒注意到,好像沉浸在了記憶裡,喃喃道:「老話說虎毒不食子,我們這些人雖然都是心黑手狠不怕報應的,也沒見過狠成這樣的女人……可是我們大哥不知被她灌了什麼迷魂湯,非得說這種不是良家的女人才應該留在山上,合該是我們的人。他一時鬼迷心竅,把命也送了!」 顧昀聲音有些難以察覺的干澀:「怎麼送的?」 「下毒,蠻人的女人一身都是毒,她在我們山寨裡忍了多年沒露出馬腳,漸漸兄弟們都不防著她,輕易便著了她的道,她把整個山寨的人都殺了,連那些跟她一樣被捉上山的女人、奴隸、肉票一起,誰都沒放過,最後放了一把大火燒了山。」火龍臉上痛色一閃而過,大罵起來,說了一段漫長的污言穢語。 這回誰也沒顧上打斷他,顧昀的臉色難看得快繃不住了。 「我那天正好鬧肚子,酒跟水都不敢多喝,這才勉強能攢夠從火海裡爬出來的力氣,撿回一條命,那把刀……那把刀是從我大哥胸口上拔下來的。倘若我再見到那個女人,一定把她大卸八塊!」 顧昀低聲道:「你說她帶著一個幼童一起殺人燒山?」 「她把那崽子放在籃子裡,」火龍道:「背在背上,那崽子看起來總是半死不活的,沒骨頭似的趴在竹籃裡,一直看,看著滿地死人,他連哭都不會哭一聲,這麼多年,他倘若不死在那女人手裡,想必也得是個腥風血雨的妖孽。」 顧昀聽到這裡,一言不發地轉身出去了。 沈易忙追出來:「大帥,大帥!」 「這個人不能留,」顧昀壓低聲音飛快地說道:「老蔡還在這,趁他沒有察覺,讓這個火癤子頭永遠閉嘴,做得干淨一點。」 說著,顧昀突然又想起什麼,腳步一頓,眉目間滿是陰霾:「不對,我忘了還有加萊熒惑,當年在雁回的時候,他跟秀娘一直暗通款曲,那蠻人準知道什麼。」 沈易心驚膽顫道:「大帥……」 「他沒跟我說過,」顧昀的雙肩突然垮下去,身上的鋼板卻讓他彎不下腰,站姿說不出地僵硬,「他從來沒跟我說過,連提都沒提起過……我知道那個蠻族女人滿腦子復國報仇,不會對他太好,可也總歸是血脈相連……」 沈易忙道:「你又不知道胡格爾那瘋女人做過什麼,二十年前你還流鼻涕寫大字呢,行了,子熹,這跟你沒關系!」 「那回咱倆在大雪地裡撿到他,根本不是他年少無知偷跑出去玩,」顧昀低聲道:「他分明是不堪虐待,所以……」 而他們竟然還「好心」把他送了回去。 沈易無言以對。 好半晌,沈易才用耳語說道:「倘若……我是說個假設,假設留下來的那個孩子並不是皇貴妃之子……」 沈易難以抑制地想起多年前,少年長庚在他面前,鎮定地說自己不是皇子,腳上的殘疾是被秀娘砸的那副場景。 顧昀倏地抬起眼:「你想說什麼?」 「母親是誰不要緊,十八部巫女還是巫女的姐妹區別不大,問題是……胡格爾懷的孩子是誰的?」沈易艱難地舔了一下嘴角。 當年皇貴妃之妹住在宮裡,是要嫁給宗室子弟的,元和先帝會做出這種監守自盜的事嗎?倘若先帝真的那麼不要臉,那還真是讓所有人都鬆了口氣,但如果……不是呢? 如果不是先帝,那最有嫌疑的無疑是當年幫她們逃走的人——心懷不軌,卻能出入宮禁,甚至有能力放跑十八部落巫女,多年後接管那二人留在宮中的暗線……這些條件加起來,真的很容易讓人聯想起了痴大師和他那一大幫東瀛奸細。 沈易渾身冰冷:「大帥,這……」 顧昀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如刀,沈易驀地噤聲。 「爛在肚子裡。」顧昀低下頭,雙手撫過手中的短刀,斬釘截鐵道:「北蠻那邊,我遲早有一天也會料理干淨,此事不要再提。」 沈易:「……是。」 顧昀面沉似水地走了,被鋼板支得筆直的後背顯得格外思慮深重,徑自找到了陳輕絮。 「陳姑娘借一步說話。」顧昀道。 陳輕絮不明所以,跟著他來到一邊。 顧昀道:「陳姑娘精通醫理,又在蠻族的地方待了大半年,我有一個問題想向你請教。」 陳輕絮忙斂衽道「不敢」。 顧昀心不在焉地虛扶了她一下:「他們那邊有沒有什麼特殊的巫術……用得到嬰兒的?」 陳輕絮陡然一驚。 顧昀立刻抓住了她這一瞬間外露的驚愕:「怎麼?」 陳輕絮沉默良久,在原地不安地踱了兩步,繼而深深地嘆了口氣:「大帥……聽說過烏爾骨嗎?」 顧昀皺眉仔細回憶了片刻:「耳熟,聽說過……好像是北邊的一個什麼神?」 「是十八部落供奉的四大邪神之首。」陳輕絮娓娓說道:「傳說他有四足四臂雙首雙心,司管風災和大飢荒,烏爾骨生性貪婪,降臨時天地變色,一切生靈都會被其吞噬,是北蠻之地最讓人恐懼的一位神。」 顧昀「唔」了一聲,有點不明所以。 「我深入草原半年,但至今對十八部落的巫毒之術也只能說是淺嘗輒止,其精深與源遠我等外族無從想像——很多巫毒之術與他們古怪的邪神傳說有關,其中最歹毒的一個就是『烏爾骨』。」陳輕絮微微頓了一下,「『四足四臂雙首雙心』,從字面看,侯爺聽著覺得像什麼?」 顧昀遲疑道:「聽著像把兩個人黏在了一起。」 陳輕絮道:「不錯,邪神烏爾骨一出生就吞噬了他的兄弟,從此獲得了雙倍的神力。在十八部落中有一種古老的巫術,選出血脈相連的兩兄弟,在他們剛出生沒多久的時候,將兩個人『合而為一』,培養出來的怪……人,能獲得邪神的力量,也叫『烏爾骨』。」 顧昀聽了,沉默了一會,輕輕地按了一下自己的肋下,雖然有鋼板護持,但不知為什麼,他還是覺得肋下針扎似的疼。 陳輕絮忙道:「侯爺,你的傷……」 「沒事,」顧昀擺擺手,他微微舔了一下嘴唇,放緩了語調問道:「陳姑娘,我有些沒聽明白,什麼叫作『把兩個人合而為一』?」 陳輕絮有些猶豫。 「不要緊,」顧昀道:「你盡管說。」 「我也是道聽涂說,恐怕並不准確,」陳輕絮壓低聲音道:「就是把周歲以內的一雙幼兒放在一個密封的地方,光、水、吃食……一概不給,兩個中的一個會先被悶死,將死嬰取出來,用秘法煉制。」 顧昀一瞬間還以為自己身上藥效過去,耳朵又不中用了,艱難地問道:「……什麼?」 「煉制。」陳輕絮微微咬了一下字,「然後配合蠻族巫女的秘藥做引,給他活下來的兄弟一點一點服下。」 顧昀失聲道:「那孩子還能活嗎?」 「大帥太小看十八部千年的巫毒之術了,」陳輕絮嘆道:「已經失傳的巫毒術中,連將死人製成能跑會動的活僵的記載都有,何況是拿活人煉器。他們認為這樣煉製出來的人就是『烏爾骨』,從小或力大無窮,或聰慧異於常人,都是因為『他』其實是兩個人,四足雙首,能請來邪神之力。」 顧昀猶疑道:「恕我孤陋寡聞,對這種……東西沒什麼見解,陳姑娘,我覺得這聽來像不開化的愚民中流傳的無稽之談。」 陳輕絮道:「用我們固有的見聞理解,侯爺可將烏爾骨視為一種破壞神志的劇毒,有些瘋子比起常人來確實力大無窮,想事情的角度也時常與常人不同,沒有完全失去神志的時候顯得聰慧異常也並不新鮮。」 顧昀:「……還有不能用我們固有見聞理解的事。」 陳輕絮道:「大帥,不瞞你說,我潛入十八部落中尋訪巫毒之術,不光是為了你的耳目,也是為了追溯烏爾骨,但是蠻人相關的記載非常少,只有一條關於一個古代蠻族大將的傳聞,那個人名字就叫『烏爾骨』。此人殘忍嗜殺,但百戰百勝,一手奠定了十八部落如今統一的局面,活了三十二歲,終身未婚,原因是『非生非死,非男非女』。」 顧昀聽得直起雞皮疙瘩。 陳輕絮:「我查過此人生卒與出身,得知其母所生為一對龍鳳胎,但之後沒有任何關於女孩的記載,也沒有說她死了……這有兩種解釋,或是家族敗落後女孩走失了,或是……」 這對龍鳳胎被煉成了烏爾骨,死了的與活著的合而為一,男的和女的長在了一起,是以「非生非死,非男非女」。 顧昀按在肋下的手緊了緊,陳輕絮緊張地問道:「侯爺,是不是鋼板鬆了?」 顧昀彎下腰,半晌才抽了一口氣,低聲道:「為什麼會有人做這種事?」 陳輕絮扶著他到一邊坐下:「一般是國破家亡、滿門不保的時候才會下這種狠手,用血脈為祭,供奉給邪神復仇。所有烏爾骨出世時,都會引起腥風血雨的動蕩。」 顧昀:「你方才說那像一種傷害人神志的劇毒,這部分說清楚一點。」 陳輕絮道:「烏爾骨會瘋,剛開始是噩夢纏身,久而久之,人會變得敏感多疑,倘若不加控制,還會漸漸產生幻覺,最後……」 「所以……」顧昀才說了兩個字,聲音便啞得像是裂開了,他不得不用力清了清嗓子,才得以將這句話繼續下去,「所以你給他開了安神散。」 陳輕絮:「……」 她當然知道顧昀指的是誰,無言以對,只好默認。 顧昀微微閉了閉眼——想起來,長庚其實不止一次漫不經心地跟他提起過,肝火旺容易睡不好覺之類的話,他卻根本沒往心裡去過,只當這孩子跟著陳家人學醫學魔障了,一天到晚把自己弄得跟小老頭一樣滿嘴養生之道,卻原來……有那麼多苦衷。 顧昀問道:「長庚到什麼程度了?」 陳輕絮一時沒吭聲。 顧昀有氣無力道:「你說,不管怎麼樣我都接受得了,只要我活著一天,他是瘋是傻,我都管到底。」 陳輕絮道:「殿下……殿下意志堅定,心境平和,多年來身上的烏爾骨並沒有怎麼發作過,他自己心裡有數,比常人還多幾分克制,只是前一陣子……唔……我已經用針壓制住了,侯爺不必擔心。」 她說得雖然含糊,但顧昀卻聽出來了——一直心境平和,沒怎麼發作過,除了前一陣。 是因為我。他茫然地想道,近乎詐屍似的站起來,一時踉蹌了幾步,臉色像是剛被人捅了一刀。隨後他讓過陳輕絮想來攙扶的手,失魂落魄地走了,僵硬的鋼板撐著他,讓他看起來像個紫流金快燒干的鐵傀儡。 陳輕絮在原地駐足片刻,素白的臉上是十分的凝重,她不由自主地往京城的方向回望了一眼——前幾日放出的木鳥應該已經抵京了,只是……她信中寫的決定真的對嗎?
京城的天陰沉沉的,木鳥飛過時,小小的身影完全融入了壓人的黑雲裡,幾乎是隱形的。 張奉函從一輛馬車上鑽出來,對車裡人拱手致謝道:「勞煩王爺抽空送老朽到此。」 長庚挑開車簾,笑道:「我連日住在軍機處,也該回侯府拿幾件換洗衣服了,順路而已,奉函公不必客氣——倒是靈樞院沒有給您備車馬嗎?」 張奉函不太在意:「都拿去給下面人跑腿用了,我不出京,老骨頭一把,也該活動活動,現在到處都在打仗,朝廷哪裡都在用錢,咱們省一點是一點吧,不能力挽狂瀾,還不能略盡綿薄之力嗎?」 長庚笑道:「是這個理,後生受教。」 張奉函忙道「不敢」,長庚卻又叫住他道:「奉函公留步。」 他說著,將張奉函那封大言不慚要求皇上解禁民間紫流金的奏摺取出來,雙手遞過去道:「奉函公恕罪,這封摺子我擅自攔下來了,沒往上送——這裡沒有外人,我與您說句誅心的話,民間紫流金向來是皇上一塊逆鱗,自武帝開始便沒有一天放鬆過。將心比心,紫流金對於皇上來說,與傳國玉璽殊無二致,您若是皇上,能容許民間私自拿蘿卜雕玉璽賣著玩嗎?」 張奉函知道自己那封摺子遞上去恐怕沒什麼用,不是被軍機處打回來,就是又惹隆安皇帝發通脾氣,可他頗有些文人意氣,總覺得「你愛聽不聽,我該說得說」,誰知雁王殿下居然親自紆尊降貴地來找他分說,還講得這麼坦誠。 張奉函被他這坦誠弄得老臉有些發紅,嘆道:「殿下……唉,殿下說得有理,一時老糊塗,給殿下添麻煩了。」 「我知道奉函公為國為民的拳拳之心,您老是靈樞院一根脊樑,這些年大梁的日子不好過,鋼甲戰備全要靠您一手操持,」長庚擺手道:「我們護著您都來不及,哪有麻煩一說?」 張奉函有點無措,偏偏雁王神色真誠至極,語氣也不讓人覺得肉麻,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只連聲道「慚愧」。 「我那發小兄弟葛晨自從進了靈樞院,整日裡便是在我耳邊嘀咕奉函公如何如何,」長庚調侃道:「恨不能連您愛喝猴魁,愛吃醃蘿卜都一起學過去,我看他就差買頂白發每天戴著了。」 張奉函的老臉這回真紅透了,恨不能將他新收的小徒弟葛晨叫過來抽一巴掌,什麼雞毛蒜皮都往雁王耳朵裡倒。 「我和葛晨從小一起在雁回鎮長大,小時候趕上蠻人入侵,他家裡也沒什麼人了,這麼多年一直跟著我……」長庚微微一頓,��有些為難地看向張奉函,「我不東拉西扯,直說了吧,有個不情之請,葛晨想托我跟奉函公說,他一直傾慕奉函公人品,想認您……唔,做個長輩,不求別的,只想將來可以常在膝下侍奉,也算是全了他一樁心願,您覺得怎樣?」 張奉函一時呼吸都急促起來。 葛晨隨沈易入京以後,便留在京城中入了靈樞院,他又勤快又伶俐,還很有天分,跟張奉函特別投緣,沒幾天便被那老頭收為親傳弟子。可弟子和義子是不同的,他張奉函這輩子兩袖清風,無權無勢,一天到晚就會招人不待見,能給人帶來什麼好處呢?能庇佑誰嗎?縱使老來膝下荒涼,除了家裡幾條老狗,誰還肯來搭理他呢? 長庚覷著他的神色:「唉,我早跟他說了,奉函公最愛清淨,不愛要他這種聒噪貨,您不必為難,回頭我替您罵他一頓就是了,您放心,那東西從小沒心沒肺的,不會往心裡去。」 張奉函忙道:「殿下且慢!殿下!我……這……老朽……」 他一著急,舌頭打了結,一腦門熱汗,長庚也不出聲,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笑,笑容了無陰霾,明淨得像個少年,帶著點恰如其分的小促狹。 張奉函難得見他不老成持重的模樣,回過神來,無奈失笑道:「殿下真是……」 「那我同他說去,我就前面拐彎回家了,奉函公自便,」長庚輕快地道:「回頭讓小葛找個良辰吉時,給您磕頭去——對了,這眼瞅著要下雨,您從我這拿把傘,以備不時之需吧。」 張奉函這蟄得李豐滿頭包的老刺頭面帶微笑跟他告別,用慈祥的眼神一直注視著雁王的車走遠。 長庚前腳剛走,天色便果然如他所言,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來。 奉函公將長庚留給他的傘撐起來,一時有些感慨。這大半年以來,兵荒接著馬亂,縱使不得太平,可是他只要看著這些年輕人,便覺得大梁金殿上那根頂天立地的大柱子還沒有塌,還有那幾個人撐著。 世間聰敏有才者何其之多,然而一個人倘若過於聰明,便總少了幾分血氣,更傾向於明哲保身,非得有真正的大智大勇之人率先站出來,挑起那根梁,方才能將他們聚攏到一起。走在前頭的人注定勞心費力,也不一定有好下場,再不值也沒有了���…但是萬千沙礫,若是沒有這麼幾塊石頭,不是早就被千秋萬代沖垮了嗎? 奉函公回過頭去,見巷尾一角有條雪白的僧袍一閃而過,他便斂去了臉上的笑容,快步走了過去。 巷陌的酒樓不像昔日起鳶樓那樣氣派端莊,更像是一家隨便的小茶肆,窮酸如奉函公走進去倒是不顯得突兀,他收起折傘,將上頭的雨水抖干淨,聽見木樓梯上被人輕輕敲了幾下,抬頭便見瞭然大師摘下濕淋淋的斗笠,站在二樓沖他微微一點頭,奉函公會意,快步走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進最裡面的包間,裡面已經有一個中年男人等著,那男子約莫四五十歲,相貌平平,衣著打扮也不怎麼張揚,但一看就很和氣,好像眼角眉梢都是圓的,然而倘若有戶部官員在這裡,大概會十分吃驚——此人正是江南首富杜萬全。 杜萬全江南發家,曾經親自組建過一支商隊下西洋,是大梁朝自武帝開海運後絕無僅有親赴西洋的巨賈,九死一生,利潤豐厚,回來後人稱「杜財神」。後來他舉家遷入西北,被選為古絲路中原商會會長。 早在安定侯不知因為什麼在京城被勒令罰俸反省,歸期未歸時,這嗅覺靈敏的大商人便率先召集商會成員開始分批撤離,之後西域局勢動蕩也並未傷及太多無辜,可以說是這根財神爺的風向標帶路帶得及時。 沒人知道杜萬全有多少錢,都說他富可敵國——當然,就以大梁現在的窮酸樣看,能敵國也沒什麼了不起的。這麼一個財神爺,如今卻和護國寺的和尚,靈樞院的老刺頭聚在一家頗為寒酸的小酒肆中。 見了張奉函,杜萬全忙客客氣氣地起身將其讓入上座,拱手道:「快請快請,我與老哥哥有十來年沒見過面了,如今看來,您是一點都沒變,風采尤勝當年啊。」 張奉函一邊推辭一邊道:「哪裡話,老了。」 杜萬全正色拱手道:「杜某赴京來前,便遭妻兒勸阻,唯恐京城局勢未穩,我這一把老骨頭交待在這,我同他們說,那奉函公不比我年長才高嗎?兵臨城下時手無寸鐵面無懼色,我一個小小商人,雖比不得這種無雙國士,但倘若連事後前來拜會都不敢,那成什麼了?」 杜財神久居商場,一身和氣生財,跟雁王殿下說話有異曲同工之妙,都屬於兩句能把人臉說紅了還讓人覺得受用的,張奉涵意識到再跟他客套下去,他們天黑之前不一定會說得著正事,只好坐在首位。 瞭然和尚雙手合十,打手勢道:「杜先生家大業大,日理萬機,奉函公一會還要趕回靈樞院,我們便閒話少敘吧,後生僭越,便將這話茬提起來了。」 說著,他將懷中佛珠取出來,輕輕一拉,一串珠子便散開了,瞭然將最大的隔珠掰開,從中取出一塊古舊的空心木頭,外殼古樸,裡面有無數精巧的齒輪靜靜地陳列其中。 奉函公與杜萬全對視一眼,不再客套,各自從懷中拿出了一片差不多的空心木頭塊,三塊空心木擺在一起,彼此吸引,在桌上自己滑動起來,裡面的齒輪互相咬在一起,眨眼便嚴絲合縫地並上了,拼成了一塊木牌的上半部分,上面有個「臨」字。 「這塊牌子上一回拼齊,還是兩百多年前的事,」杜萬全嘆了口氣,「上一次先人前輩們將此物交託給太祖皇帝,沒有選錯人,換來兩百年太平盛世,如今傳到我們這一代人手裡,但願這一次我們依然能選對……今日瞭然大師召集『臨淵』,想必是有人選了。」 瞭然打手勢道:「鐘老和陳家人都在前線,人不能到,鐘老前幾日託人將他的意見與保管的木牌帶來了,陳姑娘那裡亂,人也稍遠些,還沒見,不過我估摸著也就是這一天半天的事。」 杜萬全看了一眼桌上的臨淵木牌,端坐肅然道:「大師請說。」 「阿彌陀佛,」瞭然雙手合十垂下頭,「有一人自戰亂伊始,便借由臨淵閣木鳥傳書,給被圍困的京城留了一步活棋,臨危受命,殺內奸,親自守城,抗旨不受皇位——」 張奉函聽到這裡,立刻附和道:「大師說的這個人我同意,我在朝中與雁王殿下接觸最多,他雖然年輕,但德才兼備,我這塊木牌願意託付給他——說來慚愧,我這老東西多吃了這許多年閒飯,到關鍵時候什麼用處也頂不了,聽見前線戰報就懵了,既想不到西洋軍真能圍困京城,也想不到用木鳥傳信……杜先生,你怎麼說?」 桌上兩人同時望向杜萬全,杜萬全想了想,一時沒有應聲,圓滑道:「雁王殿下身份貴重,我不曾接觸過,但聽說那位殿下曾師從鐘老先生,還與陳家人有交情,那兩位想必更瞭解些,不如等等他們?」 瞭然從懷中取出一隻木鳥,木鳥腹部有一條極細的封條,完好無損。 「這是鐘老的,」瞭然道:「貧僧尚未拆開,請。」 杜萬全搓了搓手,頗為不好意思道:「杜某不客氣了。」 他說完,小心地揭開封條,掰開鳥腹,從裡面取出了第四塊木牌。這一塊拼上,「淵」字便拼出大半,只剩一個角了,木牌下還壓著一張來自鐘蟬的海紋紙。 張奉函道:「鐘老手把手地教導雁王殿下排兵布陣、騎射功夫,那是什麼情分,不會不……」 他話音突然頓住了,只見杜萬全將鐘蟬將軍的海紋紙鋪在桌上,那字條上寫道:「此子有安天下之才,但幼年太過坎坷,少時雖堪稱仁厚,中年後未必從一而終,又有『烏爾骨』之隱患,望諸君慎之。」 張奉函說嘴打嘴,盯著那張字條呆了好半晌:「這是什麼意思?這……什麼叫烏爾骨隱患?」 瞭然皺了皺眉,像是不知該從何說起,好一會才比劃道:「是北人的一種毒,雁王殿下年幼時流落到雁回鎮,受北人巫女迫害,至今陳家人還在想辦法,還沒能徹底根治……」 張奉函匪夷所思道:「還有這種事?太醫院都是死的嗎?這……」 「奉函公稍安勿躁,」杜萬全打斷他,「前些年因為古絲路,我也常在西北一帶走動,對蠻人的巫毒之術有一些耳聞,聽人說過,這個烏爾骨彷彿是對人的神志有傷害,想必鐘將軍也是顧慮這點,擔心殿下思慮過重吧。」 「國難當頭,安定侯傷筋動骨尚且趕赴西北,雁王又豈是吝惜自身的人,杜公這種說法未免令人寒心,」張奉函肅然道:「再者瞭然大師也說,此毒他從小就有,到如今我看不出他有什麼不正常的,將來也未必有多大影響,鐘老將軍倘若信不過雁王,難道還能找到別人來接管臨淵木牌?」 張奉函自從京城被圍困後,整個人成了雁王的忠實擁躉,掛在手邊的傘還是剛從人家車上拿的,一提到雁王就腦熱,恨不能將「我家殿下天下第一」昭告天下。此時,這老靈樞說了一通仍然沒有解氣,又意猶未盡地繼續道:「此時與兩百年前不同,那時是朝廷橫征暴斂喪失民心,才有四方群雄而起,如今卻是外敵入境,皇上……皇上雖然一些手段法令過於激烈,但也算得上勤政愛民,並無過錯,值此亂世,倘若臨淵木牌落到別的什麼人手裡,誰能擔保他不生異心?雁王殿下本為天潢貴胄,危機當頭本可繼位東遷,可他沒有,他當時在城樓上!倘若這樣的人不值得託付臨淵木牌,還有誰配?」 杜萬全圓滑慣了,不跟他嗆著來,聞言只是笑了笑道:「這我相信,雁王殿下人品才華無可指摘,不過這事,我們都是外行人。我看不如這樣,咱們都聽陳姑娘的,先點些酒菜吃著,等陳姑娘的信送到再做決斷,好不好?」 張奉函的神色微緩,也搖頭自嘲道:「老了老了,還是一把爆脾氣,杜公別往心裡去。」 他話音還沒落,三人便同時聽見一陣翅膀撲騰的聲音從窗外傳來。 杜萬全笑道:「說曹操曹操就到。」 杜財神回手推開窗,一隻活靈活現的小木鳥鑽了進來,輕輕地在桌子上啄了兩下,趴下不動了。這只木鳥比鐘將軍那隻還要特別,因為後者是托信得過的人送來的,陳輕絮的這只卻是在西北從軍路上放飛回來的。 木鳥的腹部以特殊的手法上了「封條」,不是鐘將軍那象徵意義的紙封條,而是一串嚴絲合縫的暗鎖,上面有二十七個孔洞,需要以細針按順序穿入,否則會引燃木鳥腹中剩下的紫流金,不知道開鎖秘鑰的人什麼都拿不到。這種特製的木鳥工藝極其復雜,就連臨淵閣內也沒幾只,就連長庚也不知道——西洋人圍城的時候,他還一度對木鳥通訊的安全性心懷憂慮。 杜萬全取出一根銀針,另外兩雙眼睛同時落在他的手上,一瞬間,張奉函心裡忽然升起一點說不出的緊張。 「且慢。」就在杜財神將木鳥封條打開,還未取出信的時候,張奉函突然叫住了他。 杜萬全和瞭然一同抬頭看向他。 雖然同屬臨淵閣,但常年一頭紮在靈樞院裡的奉函公同陳輕絮這個浪跡江湖的晚輩之間並不熟悉,沒怎麼見過,更談不上瞭解,可不知為什麼,他心裡就是升起一種結果可能會不那麼盡如人意的預感。 張奉函面頰緊了緊,緩緩說道:「眼下長江以南,東海沿岸都在洋人手裡,鐘老將軍親自鎮守前線,卻也只是守著而已,不敢貿然行動,以他手頭的兵力與戰備,現在根本不足以過江,我聽說洋人野蠻殘忍,已經一把火燒了江南書院——這倒也沒什麼,書沒了可以再印,可以再立新說,可倘若人也沒了,那就沒法救了。」 老靈樞說到這裡,聲音一時有些發顫:「『三秋桂子,十裡荷花』之地,眼下成了一團焦土,而我們國庫空虛,紫流金又告急……四面漏風,臨淵閣倘若袖手旁觀,我們不如各自散了,回家帶孩子,入什麼道?立什麼命?既然不能沉寂,木牌非得出世,我們雖然只是販夫走卒之流,也不想所托非人,當今天下,朝中有雁王,塞外有顧帥。顧帥……不是我說,他早就與臨淵閣打過交道,可是從未表達過半點親近的意思,那位手握玄鐵營,看不上,也無暇打理我們這點龐雜無序的資源,如果諸位再以這種……這種莫須有的緣由同雁王殿下錯身而過,下一步打算怎麼辦呢?」 他說得情真意切,竭盡全力想將杜萬全拉到自己這邊,連瞭然聽了都微微動容。可杜財神乃是一個人精,哪有那麼容易頭腦發熱,聽完表面是熱切激憤,嘴裡卻依然避重就輕:「其實雁王殿下從小與臨淵閣交情匪淺,本就算是閣內人,就說京城被圍困時的通訊網,難道不就是殿下調用臨淵閣所建的嗎?國難當頭,有用得著我們的地方,大家都絕無二話,有沒有託付木牌這個儀式,其實區別也不大吧?」 「不是這個道理,杜公想岔了,」瞭然搖頭比劃道:「倘若沒有這張木牌,遇事時臨淵閣不過是舉手之勞提供些小便利,有了這張木牌,才能讓閣中人毀家紓難地全力以赴,那不一樣。臨淵閣沉寂兩百年,全靠這張木牌牽連維系並召集,亂世中人人都想明哲保身,縱使你我,能動用的力量也不過就是跑腿送信之類——恐怕還沒有大一點的江湖幫派有用。」 這話說得意味深長,杜萬全臉色微變。財神爺與窮得跟狗作伴的奉函公不同,人家是真正的家大業大,光腳的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但穿鞋的不行。如果說在座有誰最不希望臨淵木牌重現人間,那無疑就是杜財神。 瞭然給他留了面子,點到為止,沒有直白地戳透——臨淵木牌可以調動臨淵閣中最神秘的「道法堂」,閣內任何人不服木牌調配而叛逃者,道法堂都會將那人追殺至天涯海角,也就是說,沒有木牌號令,杜財神或許只需要掏點零花錢意思意思,有了這塊木牌,便是讓他傾家蕩產,他也得認。 瞭然將自己的佛珠挨個穿起來:「杜公請把陳家的木牌請出來吧。」 杜萬全沉默了一會,動手掰開木鳥腹,最後一塊木牌掉了下來,一落在桌上,就自動與其他木牌歸攏到一起,補全了「淵」字。 陳輕絮那字跡潦草的海紋紙滾出來,瞭然動手抹開,見那字條上十分簡短地寫道:「陳家會全力以赴。」 張奉函一時有點回不過神來:「沒了?」 瞭然無奈地笑了笑,陳輕絮有點寡言少語,平時口頭上說話也就算了,落到紙筆上,她是萬萬沒有耐性寫長篇大論的,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天大的事到她手裡也就是龍飛鳳舞的一句話。 「既然陳姑娘這樣說了,殿下所中的慢性毒應該不成問題。」瞭然轉向杜萬全,「那杜公的意思呢?」 臨淵木牌分五塊,任何一個人沒有資格獨自否決,此時已經是三對一,杜萬全知道,不管自己同不同意,結局都已經是既定的了。杜財神苦笑一聲:「瞭然大師客氣了——我聽說雁王殿下最近在推行烽火票,屆時倘若有用得著杜某的地方,盡管開口就是。」 張奉函婉轉地勸道:「杜公,覆巢之下無完卵,真到天下動蕩時,亂離人不及太平犬,萬貫家財也無異於流沙飛水,可是這麼個道理?」 被一幫窮鬼強行綁上賊船的杜萬全依然很堵心,敷衍地拱手說了一句:「不錯,奉函公高義。」 三個人匆匆吃了一頓各懷心事的便飯,酒水也沒怎麼動,便各自散了。
就在他們做下這個決定的時候,長庚也回到了侯府。 葛晨正在書房裡等著他,長庚吩咐了一句不要打擾,便不動聲色地走進去,回手帶上門——侯府空曠人少,一幫老僕有聾的,有腿腳不便的,也不知是伺候主人還是在主人家養老,時常叫人使喚也叫不來人,端茶倒水都要自己動手。不過這樣也有方便的地方,比方說不用老防著隔牆有耳。 葛晨一見長庚,便站起來了,天生的娃娃臉上有些緊張。長庚卻十分淡定坦然,沖他擺擺手:「截下來了?」 葛晨應了一聲,從懷中摸出了一張海紋紙。 「我按你說的,借修復禁空網之便,偷偷把那木鳥截下來了,裡面的字條換過了,封條保證修復得天衣無縫,」葛晨抿抿嘴,又道:「年關時小曹去北邊找陳姑娘,親眼見她收放過木鳥,之後偷偷捉來,用模子將裡面的封條暗鎖拓了下來,應該不會有問題——大哥,為什麼我們要截陳姑娘的木鳥,她字條上寫的這個是什麼意思?」 長庚一時沒回答,把那皺巴巴的字條展開看了。上面的字跡與瞭然他們收到的那一份別無二致,唯有內容不同。 這一張字條上寫道:「陳某才疏學淺,多年尋訪未能找到烏爾骨解法,有負重託,臨淵木牌之事,還望諸君慎之。」 長庚看完以後沒什麼觸動,順手把紙條燒了,不怎麼意外地想道:「果然。」 以他多年來對臨淵閣的瞭解,最後做主的不是三人就是五人,五個人的可能性大。臨淵閣中有許多獨到且極其精巧的火機鋼甲,因此必有靈樞院的人,當年給顧昀醫治耳目的陳家人是以臨淵閣名義出手的,顧昀不可能會無條件信任他們,所以中間肯定有老侯爺舊部牽線,因此還應該有代表軍方的人,瞭然和尚一直充當四方聯絡的角色,可能也算一個,代表護國寺,那麼其餘兩個很可能一方掌控著「財」,另一方就是太原府陳家。 五個人裡只有瞭然和靈樞院他把握大一些,其他三方都懸而未決。 世上除了長庚自己,只有陳姑娘最瞭解烏爾骨的可怕之處,她向來對事���對人,不可能會因為私人感情而支持他。而掌控「財」的人通常容易為家業所累,在這種情況下很可能會往後縮,代表軍方的……如果如長庚猜測,真是鐘老將軍,那鐘蟬不一定會為他說話。 後面兩方面的人各有門路,他很難接觸到,只有陳輕絮隨軍西北,屆時必以木鳥傳書,能給他可乘之機。 幽幽的火光照亮了雁王殿下年輕俊美的臉,使他看起來竟有一些不真實。 「大哥……」葛晨訥訥地叫了他一聲,這小圓臉對他的雁親王發小忠心耿耿,但不傻,他大概能猜出陳輕絮的加密木鳥可能和臨淵閣的最終決策有關,雖然按著長庚所托做了偷換字條的事,但心裡一直揣著疑慮——長庚一向坦坦蕩蕩,疏闊通達,從未沒有做過這種見不得光的事,這回卻……是為了權力嗎? 「我並非一定要得到臨淵閣不可。」長庚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神色淡淡地對葛晨解釋道:「但我在朝中時日太短,雖然暫時有皇上撐腰,還有江大人等一干新銳跟從,畢竟根基尚淺,很多事情施展不開。別的能等,但前線上的紫流金和銀子等不起,這種時候我只能退而求取臨淵閣之勢力,倘若有時間,所有問題都可以光明正大地慢慢解決,就怕洋人不給我們這個時間。」 葛晨聞言後背一挺,心裡的疑慮頓時煙消雲散,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這我和小曹都明白的,唔……大哥,你也多注意保重自己,否則別等到時候侯爺班師回朝了,你又累倒了,那他豈不是要找我的麻煩?」 說完,他好像想像出了侯爺找他麻煩的具體過程,自己被自己嚇得打了個寒顫。 長庚臉上的神色柔和了些:「我就管到這場危局過去,等天下太平了,誰還樂意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咱們也不能白給他們幹活,屆時得讓皇上在風景最好的地方封給我一座山頭,在山上弄一片桃花林子,春天賞花,夏天吃桃,山下還得有溫泉,我打算漫山遍野地養點雞鴨,下了蛋就直接扔到溫泉裡煮……」 葛晨的肚子「咕」一聲,長庚一愣,隨即兩人同時大笑起來,長庚一躍而起:「太晚了,別驚動王伯他們了,咱哥倆自己包點餃子吃。」 葛晨頗為不好意思道:「不、不好吧,大哥,哪能讓親王殿下動手剁餡搟皮……這也太那個……」 長庚睨了他一眼:「吃不吃?」 葛晨斬釘截鐵道:「吃!」 兩人於是黑燈瞎火地溜進侯府的廚房,將打瞌睡的老廚娘趕回去睡,「砰砰當當」地折騰了一通,聽著打更的動靜,一人捧著鍋蓋,一人就著笊籬,十分不講究地直接在廚房裡分吃了六十多個餃子,葛晨燙得「嗷嗷」直叫,依稀彷彿又回到了鄉下少年時光。 好時光都在半夜三更,青天白日下還是步步驚心。 一個月以後,烽火票依然沒有落實,就在李豐皇帝都被吵得煩不勝煩時,一場悄無聲息的清洗逐步開始了——先是督察院連上三道摺子,參雁親王,說他一手遮天,手下軍機處私自卡扣朝中官員奏摺,使怨聲有礙天聽,而他提出的所謂烽火票完全是胡搞,是拿著朝廷的顏面丟在地上踩,禍國殃民。 雁親王當廷命人將軍機處有史以來上傳與打回奏摺的記載全數擺在朝堂上,所有打回的奏摺均記錄在案,何時,因為什麼打回條分縷析,全部有簡報上奏至西暖閣,無一份有出入,令人啞口無言。 隨即雁親王以「才疏學淺,難以服眾」為由,奏請隆安皇帝卸去身上一干職務,李豐照例不准,這位剛滿二十的親王殿下年輕氣盛,扭頭便稱病辭朝,跑回侯府閉門不出了。 滿朝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老狐狸精,還真沒人這麼明目張膽地鬧脾氣,李豐一時哭笑不得。 可還沒等皇上微服出宮上門哄弟弟,雁親王一走,朝中立刻出了事。 先是軍機處群龍無首,一團亂麻,每日呈遞到李豐案頭的摺子便也沒了章程,雪片似的,各地都在要錢要紫流金,看得李豐焦頭爛額。隨即,戶部兵部兩尚書幾乎在要朝堂上動起手來,李豐震怒之下一追究,發現都到了這步田地,竟還有人在軍費中層層盤剝揩油貪墨,當即氣急敗壞,追查出一起震驚朝野的大案,上至堂堂二品大員,下至七品小官,一大批人被牽連其中,連督察院的那幫碎嘴子都莫名其妙地倒了一半。 九月一場秋雨把京城洗得一片肅殺,江充親自到侯府傳旨將雁親王請回朝中,至此,有心人彷彿明白了什麼,雁親王再次提起烽火票,幾乎沒遇上什麼阻力便推行開去。剛開始,有人憂心第一批烽火票發不出去,不料甫一面世,立刻有江南首富杜萬全等人聯絡一干民間義商鼎力相助,不到三天,首批烽火票竟被搶購一空。 真金白銀湧入國庫,至此,沒有人再多嘴了。
隆安七年年底,江南前線兩軍依然對峙,安定侯沿途聯合中原駐軍收拾了造反暴民,終於回到嘉峪關,隔日,兵臨城下的西域聯軍便望風而退三十裡。 這一年年底,顧昀先後寫了十四封親筆信,分別給西域諸國國王「拜年」,同時磨刀霍霍,預備在朝廷送來下一批軍備時便開殺戒。 新春佳節,嘉峪關外沒有張燈結彩,烽火一觸即發——朝廷終於送來了久違的軍餉與戰備,只是押送的人身份特殊。 顧昀剛帶著一幫輕騎巡防歸來,還沒下馬便聽說雁王來了,當時就懵了一下,輕裘都沒顧上卸,便把戰馬韁繩一扔跑了。 他一路飛奔回駐地,後面一幫親兵不明所以,只好也拉練似的跟著跑,一水玄鐵輕騎不整隊不換班,撒丫子狂奔,搞得駐地守衛如臨大敵,還以為哪又來了一撮外敵,個個撐起千裡眼四處觀望。 嘉峪關的玄鐵營駐地中,來自京城的車駕已經一字排開,管輜重的正忙得熱火朝天,顧昀卻突然毫無預兆地剎住腳步。 親兵們也連忙跟著停下來,一個個面面相覷。 顧昀莫名其妙地回頭看了他們一眼:「你們慌裡慌張地跑什麼?」 親兵們:「……」 顧昀乾咳一聲,彈了彈玄鐵輕裘上不存在的土,剛散完德行,一轉臉又毫無障礙地換了一身不慌不忙、閒庭信步的做派,他背著手,晃晃悠悠地溜達進帥帳。 當天除了正當值、巡防沒回來的,顧昀手下數得上的大將都在裡頭陪著,中間圍著個人。只見那人一身錦緞朝服正裝,雪白狐裘下露著一截廣袖,正是朝中新貴雁親王。他聽見動靜回過頭來,目光猝不及防地就和那倚門框的顧大帥在空中撞上了。 雁王似乎吃了一驚,隨即眼睛一下就亮了,一路的風塵都被滌蕩一空,他有點難以抑制地抬抬手,微微清了清嗓子,咳嗽聲居然有點走調。 這一聲咳嗽,眾人都望向門口,紛紛起身道:「大帥。」 有些聚散如轉瞬,有些聚散卻如隔世。 中間隔著一條交織的怒火與冷戰,那種就是轉瞬。 中間隔著理不清數不明的重重真相,拿不起放不下的曖昧情愫,那種就像隔世。 反正顧昀是百感交集全都湧上心口,把他那跟長江入海口一邊寬的心口堵了個嚴嚴實實、沙礫緊湊……良久,方才顫顫巍巍地從中間滲出一點灼灼逼人的熱水,綿綿不絕地化入四肢百骸——顧昀背在身後的手心竟微微出了點汗。 他大尾巴狼似的伸手一壓,示意眾人不用多禮,邁開四方步溜達進去:「邊關現在不安穩,殿下怎麼還親自來了?」 長庚道:「趕著年關,我來給兄弟們送點年貨。」 顧昀聽了人五人六地「唔」了一聲,神色淡淡地問道:「難為你了,這半年多大家都不好過,朝廷擠出點口糧實在不容易——皇上有什麼旨意嗎?」 他這麼說了,長庚只好先宣旨,煞風景的聖旨一露面,兩側的將軍們立刻稀哩嘩啦地跪了一片,顧昀剛要跪下接旨,便被長庚阻止了。長庚虛託了他一把:「皇上口諭,皇叔見聖旨聽著就是,不必行禮。」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長庚說到「皇叔」兩個字的時候,聲音微微壓低了一點。 李豐整日裡「皇叔」長「皇叔」短的,叫得顧昀一聽見「皇叔」倆字就煩得頭大如斗,可此時忽然被長庚這樣叫來,卻好像有一把小鉤子勾了他一下,湧到嘴邊的「禮不可廢」四個字愣是沒排出個先後順序。 深冬臘月天,西北苦寒地,一身的冷甲幾乎要把顧昀捂出熱汗……他連聖旨都聽得有一搭無一搭的。幸好李豐的正事一般都在軍報批復中說,聖旨裡寫的都是犒軍的廢話,聽不聽兩可。 直到周圍一群將軍們齊聲謝了天恩,平身而起,顧昀都沒來得及回過神來。一般來說,這種場合應該由級別最高的那個人上前,代表眾人順著聖旨說幾句報效國家的豪言壯語,這聖旨才算有來有往地傳達完了。顧昀突然詭異地這麼一沉默,眾人也都只好跟著他一起沉默,玄鐵營的將軍們集體大眼瞪小眼,不知道安定侯對這份頗為空泛的聖旨有什麼意見。 週遭這麼一靜,顧昀這才意識到自己丟人了,他若無其事地端起高深莫測的臉,喜怒莫辨地說道:「唔,皇上言重了,都是應當應分的事。老何,叫人去准備准備,給雁王殿下接風洗塵……別弄那麼復雜,都是自己人。大家手腳麻利點,天黑之前將輜重與戰備清點好——看什麼,還不散,都沒事做了?」 將軍們對寵辱不驚的顧帥肅然起敬,魚貫而出。 玄鐵營各司其職,效率奇高,轉眼人就走光了。方才還人聲鼎沸的帥帳一下安靜了下來。顧昀輕輕地舒了口氣,感覺長庚的目光一直黏在自己身上,黏得他幾乎要用盡全力才能扭過頭去。 不知是不是身上那狐裘的緣故,他總覺得長庚彷彿清瘦了些。 西北路上,火龍的話、陳姑娘的話交替著從他心裡閃過,顧昀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面對一個人的時候不知從何說起,心裡千般情緒,臉上不知該作何表情,反而顯得又冷淡又鎮定。他好像頭天剛離開家似的對長庚招招手:「過來,我看看。」 長庚一時弄不清他是個什麼態度,短暫地收斂了自己肆無忌憚的視線,忽然忐忑起來。 他這半年來鬧出了好大的動靜,不知道邊關聽說了多少,更不知道倘若顧昀知道,他會是個什麼態度。顧昀離京時,兩人的關系又那麼不上不下的,中間隔了這麼長的時間,像是一壇子酒,沒來得及下完料,已經先給匆匆埋進了地下…… 短短幾步,長庚心裡走馬燈似的,滋味別提了。誰知這時,顧昀卻突然伸出手,一把將他攬了過去。 玄鐵的輕裘甲從肩頭到五指第二個關節全都包裹得嚴絲合縫,使顧昀的懷抱顯得十分堅硬,那微微露出的一小截手指,被嘉峪關的寒風撩得同輕裘甲一般冰涼,冷意彷彿頃刻間便洞穿了雁王身上的狐裘,他狠狠地打了個寒戰,一瞬間受寵若驚得手足無措起來。 顧昀微微閉上眼,雙臂緩緩地收緊,松軟的毛領掃過將軍的臉,安神散的味道如影隨形,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那味道比之前還要重些。二十多年的烏爾骨如一把銼刀,剉骨雕肉地給他磨出了一個這樣的人,顧昀心疼得要命,可又一個字都不敢提。 長庚骨子裡有種不向任何人妥協的執拗,從那麼小開始,每天夜裡寧可睜眼等到天亮,也不肯跟他透露一點。一個人如果捂著傷口不讓誰看見,別人是不能強行上去掰開他的手的,那不是關照,是又捅了他一刀。 「子熹,」長庚不知他抽了什麼風,只好有幾分侷促地低聲道:「你再這樣抱著我,我可就……」 顧昀勉強壓住心緒,嚥下酸澀,面無表情沖他地挑了挑眉:「嗯?」 長庚愣是沒敢說。 舌燦生花的雁王殿下難得啞口無言,顧昀看著他笑了起來,伸手將他的狐裘一攏:「走,帶你出去轉轉。」 兩人並肩走出帥帳,關外的朔風硬如刀戟,獵獵的旗子像在空中展翼的大鵬,天高地迥,遠近無雲,押送輜重的車隊一眼望不到頭,自四境戰爭爆發以來,哪裡都彷彿在捉襟見肘,已經不知多久沒有再現過這樣近乎繁華的場面了。 顧昀駐足看了一會,暗嘆道:那麼大的一個爛攤子,得熬多少心血才能收拾出一個頭緒來? 「先送來這麼多,其他的我再想別的辦法,」長庚道:「現在掌令法取消了,靈樞院那邊這個月又添了幾個直屬的鋼甲院,正向天下長臂師招賢納士,在鋼甲火機方面格外有建樹的,不論出身,都有進靈樞院的機會,奉函公信誓旦旦說西洋海軍的海怪也沒什麼可怕的,只要給他時間,他也能做得出。」 「奉函公這輩子沒吃過飽飯,這是要吃一碗倒一碗嗎?」顧昀笑了笑,「那海怪除了長得嚇人和敗家之外還有什麼用?沒錢沒關系,就算用輕騎,我也遲早把那些到別人地盤上來撒野的東西踹回老家去,你……」 他本想說「你不要太逼迫自己」,可是微微一側身,裹著一半鋼甲的手剛好撞到了長庚的手心,長庚下意識地一把攥住了他凍得發疼的手,這動作隨即被他寬大的朝服掩住,袖中攏著人的體溫。 長庚並不是一點氣也沉不住,只是方才顧昀那個意想不到的擁抱實在像一把明火,一下把他心裡所有難以置信的期待都點著了。 他直勾勾地看著顧昀,一語雙關地問道:「什麼?」 顧昀一天裡第二次忘了詞。 在外人看來,兩人像有病一樣面面相覷了片刻,顧昀僵立了許久沒做出反應,長庚的神色漸漸黯了下去,心裡自嘲地想道:果然還是我的錯覺。 就在他打算退開的時候,長袖掩映下,顧昀居然回握了他的手,那冰冷干澀的手指帶著鋼甲的力度,沒有一點躲閃游移,長庚的瞳孔劇烈地收縮成了一點。 顧昀微微嘆了口氣,心裡知道,他方才半是沖動半是不忍地邁出這麼一步,以後再也不能回頭了——被烏爾骨折騰了這麼多年的長庚承受不起,再者,態度反反復復,那也實在太不是東西。他並非沒有說過逢場作戲的甜言蜜語,喝多了也會滿嘴跑馬地胡亂承諾,可是一生到此,方才知道所謂「山盟海誓」竟是沉重得難以出口,話到嘴邊,也只剩一句:「我讓你多保重,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必那麼殫精竭慮,有我呢。」 長庚整個人有點傻了,顧昀一句話從他左耳進去,又從右耳原封不動地集體撤離,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顧昀被他盯得有些尷尬:「走了,那幫泥腿子都等著瞻仰雁王風采呢,傻站在這喝西北風算怎麼回事?」 在玄鐵營的地盤上,是不可能搞什麼「葡萄美酒」「美人歌舞」的,戰時軍中嚴令禁酒,敢偷喝一滴的一律軍法處置,絕不姑息。而此地唯一跟「美人」沾點邊的陳姑娘也在顧昀鋼板撤下去之後,便自己領了軍醫的職,在嘉峪關以內的傷兵所忙得不可開交,十天半月沒出現過了,眼下就剩下個「西北一枝花」,雖不會跳舞,但好在能隨便看,不要錢。 所謂給雁親王接風,也不過就是多做幾個菜,暫時不負責佈防的幾位將軍過來做個陪而已——還不能陪到太晚,因為要輪流頂班,一點休息時間彌足珍貴,他們片刻不敢放鬆,還未入夜,人就都散了。 只剩下一個顧昀領著始終有點恍惚的雁王去安頓。 「這邊無聊得很吧?吃沒好吃,喝沒好喝,一天到晚最出格��娛樂項目就是幾個人湊在一起掰腕子摔跤,輸贏還不帶彩頭,」顧昀回頭道:「你小時候不是還因為我不肯帶你來生過氣?氣生得值不值?」 長庚雖然滴酒沒沾,腳步卻一直有些發飄,總覺著自己在做夢,夢話道:「怎麼會無聊?」 顧昀想了想,從懷中摸出他的白玉短笛:「給你吹個新學的塞外曲聽好不好?」 長庚注視著短笛的目光格外幽深,感覺這場夢他是醒不過來了。 正這時候,整頓防務的沈易歸來,老遠就聽說雁王殿下親臨,本打算抱著復雜的心情過來一敘,不料還隔著百十來米,先眼尖地看見顧昀抽出了他的寶貝笛子,沈易頓時如臨大敵地腳步一轉,扭頭就跑。 顧昀手中的樂器從竹笛換成了玉笛,又在苦寒無趣的邊關修行半年之久,可是技藝卻奇跡般地毫無進步,催人尿下功力還猶勝當年,一闋塞外小曲,吹得人肝膽俱裂,不遠處一匹正等著重裝轡頭的戰馬嚇得活像被一群大野狼包圍,錐心泣血地嘶鳴起來,玄鷹斥侯從天而降,踉蹌了一步愣是沒站穩,直接撲地,摔了個討壓歲錢的模樣。 長庚總算找到了一點自己沒在做夢的依據——這動靜已然超出了他狹隘的想像力。 一曲終了,自以為隱晦地風花雪月了一把的顧昀有幾分期待地問道:「好聽嗎?」 「……」長庚遲疑良久,只好誠懇道:「清心醒神,有那個……退敵之能。」 顧昀抬手用笛子敲了一下他的頭,對自己喪心病狂的技藝毫不臉紅:「就是為了讓你醒醒,這幾天跟我睡還是讓人給你收拾個親王帳?」 剛有幾分清醒的雁王被這突如其來的調戲砸了個滿臉花,一時愣在了原地。 顧昀眼睜睜地看著長庚自耳根下起了一片紅,一路蔓延到了臉上,不由得想起當年自己發高燒,長庚替他換衣服時那個不自在的模樣,當時只覺得無奈,這會心卻癢了起來,心想:你趁我骨頭斷了一堆只能躺屍的時候佔便宜那會,怎麼就沒想到有今天呢? 顧昀道:「怎麼又不吭聲了?」 「不用麻煩……」長庚掙紮了半天,咬牙下定決心,「我……我正好要看看你的傷。」 顧昀忍不住接著逗他道:「只看傷?」 長庚:「……」
顧昀的腰椎和頸椎都有問題,長庚都不必細查,卸了甲隔衣服一摸就知道。 他摒除綺念,皺眉道:「子熹,你多長時間沒卸輕裘了?」 「拆了鋼板就一直穿著……」顧昀說到這突然感覺有什麼不對,頓了一下,忙又補充道:「唔,洗澡的時候當然還是卸的,我可不是瞭然那有髒癖的禿驢。」 長庚一伸手將他按趴下:「別動——你還有心思埋汰別人。」 這些將軍們年輕時戎馬倥傯,威風得不行,倘若有幸活到老,大多會落下一身傷病,腰椎頸椎異位簡直再正常不過。 輕裘雖然輕便,卻是直接加在人身上的,不像重甲那樣自有支撐,顧昀枕戈待旦起來,睡覺也不脫,久而久之骨頭和肌肉都得不到休息,長庚稍稍用力一按,就能聽見他一身筋骨「嘎啦嘎啦」地亂響。 「你現在感覺不到,是因為腰背的肌肉尚且能撐住,將來上了年紀怎麼辦?」長庚雙手從他後背肩胛骨上重重地捋過,揉捏起他僵硬的肩膀。 沈易每每多說一句,都要被顧昀甩臉色,可是同樣的話換成長庚說,顧昀卻沒有一點不快,懶洋洋地半合上眼聽著。軍中一切從簡,哪怕是安定侯也沒什麼特權,帳內只有一條行軍床,一盞吊在床頭的汽燈,燈光昏暗,半遮半掩地籠著兩個人。 長庚:「疼嗎?」 顧昀搖搖頭,慢吞吞地低聲道:「你這批東西送來,風聲必然已經傳出去了,西域聯軍那群烏合之眾本來就各懷鬼胎,人人都在打自己的小算盤,眼下西洋人已經支撐不了無條件提供給他們火機鋼甲了,過不了幾天,準有背信棄義偷偷向我投誠的……噗,你等等。」 捏他的肩背時顧昀沒反應,但長庚的手指剛順著他的脊柱往下一捋到肋下附近,顧昀突然整個人一繃,笑了起來:「癢。」 長庚的手指吃著勁,幾乎卡進了他骨肉中,無奈道:「這麼大手勁也能癢,你分得清疼和癢嗎?」 「分明是你手藝不行,」顧昀抱怨了一聲,「不過他們投誠不會太真誠,這幫孫子兩面三刀的事幹得太多了,不打服了下回還得弄得我們後院起火,我打算除夕夜裡出兵,先揍一頓當年夜飯再說。」 長庚一手按住顧昀的肩,另一隻手豎過來,用手肘沿著顧昀的脊樑骨往下按:「嘉峪關的玄鐵營兵力夠嗎?」 「不夠也得……」顧昀整個後背都弓起來了,「哈哈哈,別,不按了,不按了。」 長庚沒聽他那套,用胳膊肘壓著他,將他脊椎兩側從頭到尾捋了兩遍,這才微微停了停。 顧昀笑得肚子疼,眼淚都快下來了,好不容易喘了兩口氣,才續上方才的話:「也……也差不多,給試探著投誠的回信,事先約好,只要他們滾遠點,我們就不動手。到時候先偷襲,然後重甲壓上,聲勢弄大一點,以嚇唬為主,嚇唬走幾個是幾個,剩下的挨個收拾。」 長庚微微活動了一下手指,笑道:「不怕別人說你言而無信,背信棄義?」 顧昀漫不經心道:「一幫納貢的從屬國造反,兒子打老子,怎麼沒見他們守什麼恩義……啊!你……你這赤腳大夫!」 長庚按住了他腰間的穴位,顧昀「嗷」一嗓子,活魚似的彈了起來,「砰當」一聲撞在了床板上。 長庚沒辦法,只好縮回手:「忍一忍,營中軍醫沒給你按過吧?」 顧昀:「唔,我想想……」 「別想了,沒人按得住你。」長庚站起來,將手指換成手掌,一條腿跪在他身側,「那我輕一點試試。」 這回他換指為掌,手掌一點一點加力,用掌心以下的地方貼著穴位附近,由輕到重地逐漸加力,顧昀一點也不知道配合,長庚掌下力量越大,他腰腹間的肌肉就越是較勁似的緊繃,單衣下腰線痕跡分外清晰,長庚一瞬間有些晃神,有種自己兩隻手便能將他的腰攏過來的錯覺,本來沒什麼邪念的心陡然哆嗦了一下,毫無預兆地開始狂跳,手上的動作也不由自主地輕了下來,給顧昀換了另一種癢法。 這回不至於讓他彈起來,卻有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順著長庚的手流了上去,顧昀尷尬萬分地回身抓住長庚的手:「好了。」 長庚一驚,心血全往上湧去,脖頸處紅成了一片。 顧昀乾咳一聲,問道:「你呢?什麼時候回京?」 長庚不錯眼珠地盯著他道:「……我想過完十六再走。」 顧昀:「……」 這話說得太窩心了。 顧昀出了會神,低聲道:「你還是別在這待那麼長時間了。」 長庚別開視線,帶著幾分赧然道:「嗯,只是隨便說說,雖然烽火票是讓國庫緩過一口氣來,但朝中還有不少懸而未決的事,我還是……」 「你人在這裡,太消磨志氣。」顧昀嚴肅地打斷他道:「本帥的志氣。」 長庚:「……」 顧昀伸手將他往下一拉,長庚單膝跪在床邊,一時不防,被他一把拽了下去,險些砸在顧昀胸口上。 顧昀伸手插進他的頭發,扣住他的後腦,忽然說道:「你那烽火票的事我聽說了。」 長庚瞳孔微縮了一下,顧昀卻在一頓之後,隻字未提他為了排除異己編排出的一場大案,只囑咐道:「回家在門縫床底下找找,看還能不能搜羅出幾兩銀子,也買一點,將來你皇兄也不必還錢,賞個養老的莊子就是了。」 長庚心緒起伏一番,忍不住脫口問道:「要莊子做什麼用?」 「等把洋人都轟出去,打到天下太平我就不打了,」顧昀輕輕卷著他的發梢,低聲道:「我前一陣子想好了,到時候將玄鐵營一拆為三,鷹、甲、騎各自掌三分之一的帥印,以後既能互相配合又能互相牽制……玄鐵虎符還是還回兵部,這一戰以後,不光是大梁,四境外的外邦也得剝層皮,換一輩人,三五十年的安穩總歸是沒問題的。反正你皇兄看我也別扭,我也不伺候他了,以後的事,讓後人去愁,找個山清水秀的莊子做……唔,那個聘禮。」 長庚聽了半晌沒言語,眼睛在汽燈光的照射下竟似有淚痕一閃而過:「你上次不是這麼說的。」 顧昀:「嗯?」 長庚:「你上次說讓我別怕,跟了你,以後對我好……也作數麼?」 顧昀一口否認道:「我什麼時候說過這種混帳話?」 長庚毫不留情地翻舊賬:「去年正月在侯府,在你房中,你扒我衣服時說的。」 顧昀大窘:「我那個是……我……」 長庚再也忍不住,低頭堵住了他的嘴。 我的將軍。他心裡又是甜蜜又是愴然地想道:歷代名將有幾個能安安穩穩地解甲歸田?這話不是戳我的心嗎? 長庚心裡委實激動太過,十分不得法,顯得又拘謹又焦躁,很快被回過神來的顧昀反客為主。 顧昀翻身起來將他壓在懷裡,突然想,難怪古人都說溫柔鄉是英雄冢——寒冬臘月天裡抱著這麼個貼心的人,也不必身在什麼侯府什麼行宮,只要在尋常的民居小院裡,有那麼巴掌大的一間小臥房,燒一點能溫酒的地龍就足矣,骨頭都酥透了,別說打仗,他簡直連朝都不想去上。 而這次似乎又與當年城牆上生離死別的一吻不同,沒有那麼絕望的激烈,顧昀心裡有一角塌了下去,騰出了一塊最柔軟的地方,心道:這以後就是我的人了。 良久,兩人氣息都有點不穩,顧昀一抬手擰暗了汽燈,摸了摸長庚的臉道:「你一路過來太累了,今天就別招我了,好好睡一覺,嗯?」 長庚捉住了他的手。 顧昀親了親他的臉,調笑道:「以後有的是機會收拾你,睡吧。」 這好像和長庚預想的有些不同——可他確實也是累得慘了,這一天心情跌宕起伏又太耗神,沒一會就迷糊了過去。顧昀只是略微打了個盹,剛過了四更天,他便披衣而起。倘若不是長庚來了,他這些日子基本也是連軸轉的。 京城中輜重清點情況,餉銀如何分配,紫流金還有多少,怎麼分佈兵力怎麼打……諸多種種安排都要主帥過目,別看他嘴裡將「挑撥離間」之計說得簡明扼要,可真功夫還在細節處,陣前多一份准備便多一分勝算——雖然顧大帥的笛聲殺傷力極強,可圍城千軍萬馬,若只靠「西北一枝花」刷臉和「魔音穿耳」兩招退敵,手段未免太過單一。 顧昀低頭打量了已經熟睡的長庚一眼,見他果然如陳姑娘所言,睡得並不安穩。別人是日有所思,才會夜有所夢,長庚卻是無論睡前有多開心的事,閉上眼都沒有好夢等著。這會,他的眉心已經皺成了一團,關外的雪月下臉色顯得慘白,手指無意識地收緊,像是抓著根救命稻草似的揪著顧昀的一角衣服。 烏爾骨是一種極耗神志的毒,醒著的時候尚且能憑著意志壓抑一二,睡著以後卻會變本加厲地反噬,總是睡不夠的顧昀想像了一下都覺得毛骨悚然。他試著將自己的衣角往外抽了一下,抽不出來。長庚彷彿被這動靜驚動了似的,攥得更緊,臉上甚至閃過一點說不出的厲色。 軍營重地,顧昀不便斷著袖出去與手下商議軍情,只好嘆了口氣,伸長胳膊將長庚外衣上的荷包解下來,從旁邊夠了個杯子過來,將安神散倒了一點在杯底,壓實後點了。 濃郁的安神香立刻在帳中彌漫開,顧昀將杯子放在枕邊,俯身在長庚額上輕輕親了一下。長庚可能是醒了,又沒有完全醒,迷迷糊糊間似乎也知道是誰在身邊,臉上痛苦的神色終於稍減,總算鬆了手。 顧昀有些憂慮地看了他一眼,披著夜色出門了。 這個年關淒涼極了,除夕夜裡,關內傳來寂寥的鞭炮聲,寒風掃過,只見紅紙屑隨風飛舞似彩蝶,遠近卻不見點爆竹的頑童。就算是京城,起鳶樓已經塌了半邊,往年達官貴人們一擲千金爭搶的紅頭鳶也都不見了蹤影。 大批的流民過江而來,凍死了一批,又餓死了一批,易子而食之事時有發生。 各地政府一開始不肯開倉放糧,年前長庚曾親自領欽差職,一邊為了烽火票一事遊走各大商會之間,一邊又轉手借了鐘老將軍一隊兵力,沿途辦了一批屯糧不發的奸商與佞臣,以雷霆手段殺雞儆猴,這才讓充斥街頭巷尾的流民們有了個可以領稀粥的地方。 不管是小康人家,還是貧苦農民,幾百年、數代人不捨得吃不捨得穿攢下的一點家底,不過一年半載,都毀於一旦。想來人世間滄桑起伏如疾風驟雨,身外之物終於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殫精竭慮,原也都是盡人事聽天命的虛妄。 嘉峪關的玄鐵營照例准備了三車煙花,預備給即將到來的隆安八年添些彩頭,除夕夜裡,城樓上掛起了燈籠,守衛也顯得格外漫不經心。 一個賊頭賊腦的西域斥侯身披枯草皮,偷偷潛入嘉峪關外,在千裡眼後面偷窺了嘉峪關一整天,只見玄鐵營的城關守衛這一天都顯得十分鬆散,平日裡站得標槍一樣的崗哨衛兵少了一半,有不停抓耳撓腮的,有左顧右盼的,還有不停地回頭看,好像都在期待著什麼的……這種心不在焉過了一會得到瞭解釋,原來是一批家信從最近的驛站送來,透過千裡眼,西域斥侯看見這天傳令兵直接登上城門,很多收到信的人當場就拆了起來。 每日巡防的輕騎都只出現了一次,不遠不近敷衍地轉了一圈就回去了。 玄鐵營也是人,一年到頭,也總有那麼幾個特別的日子牽動他們的心腸。 自從大梁京城來使,整個西域聯軍都緊張了起來,日夜派人盯著嘉峪關駐地。一直等到嘉峪關城樓上放起煙花,中原百姓們的鞭炮聲若隱若現響起來,眼看著是要過個安靜年的意思,這天值班的斥侯才謹慎地確定玄鐵營確實沒動靜,悄無聲息地召集手下撤回去了。 就在他們動身離開之後,不遠處一塊小山包上的「巨石」忽然抖動了一下,自中間往兩邊分開——那竟是一部玄鷹甲。 玄鷹的雙翼背部被塗成了與週遭灰石頭一般的顏色,甚至還以工筆細細地勾勒了紋路,乍一看簡直能以假亂真。他一直等著那潛伏的西城斥侯跑遠,才悄無聲息地直沖向天空,一絲單薄的白霧刀刃似的劃過夜空,倏地便不見了蹤影。 是夜,在煙花掩映處,嘉峪關處的玄鐵營分三路而行,化入夜色中。 城牆上的燈籠高掛夜空,分明是個紅紅火火的熱鬧模樣,長長的燈影映照在千年古城牆上,卻有說不出的孤高蒼涼。 京城事務堆積如山,長庚只來得及與顧昀匆匆一敘,年前就不得不開始啟程往回走,除夕夜裡他剛好行至關內的傷兵所,陳輕絮早已經收到消息,手持木鳥,在傷兵所門口等著他。 時隔半年再相見,兩人間沒有一點尷尬,好像陳輕絮沒有反對過長庚接管臨淵木牌,長庚也沒有偷偷換過她的字條。臨淵木牌已經交出,她對同伴們的選擇再保留意見,此時也須得服從木牌調動。 「殿下不要再往裡走了,」一個隨行侍衛小聲道:「沒幾個全胳膊全腿的,看了讓人心情不好。」 「你只是看了人家一眼,心情都覺得不好,那些斷胳膊斷腿的呢?」長庚掃了他一眼,那侍衛臊得滿臉通紅。 「我來給弟兄們拜個年,」長庚轉頭對陳輕絮道:「朝廷封賞與撫恤金一並發下去,算作年禮……正好在這等一會。」 陳輕絮:「等什麼?」 「捷報。」長庚道:「第一道捷報,我正好順路帶回去,著軍機處討論下一步的對西域諸國分化打壓的政策。」 陳輕絮細細打量了一下長庚的臉色,說道:「我聽說殿下這一路馬不停蹄,先是南下江北整頓運河沿岸酷吏奸商,又回京調度戶部與靈樞院,不計代價地趕在年關前來西北,接連奔波,至今沒有休息,但是好像氣色還不錯?」 這件事挺離奇的,她離京的時候,長庚身上的烏爾骨幾乎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本以為他這半年多又勞神又費力,不知到了哪步光景,接到臨淵木鳥時,陳輕絮心裡幾乎有點忐忑,唯恐從他眼睛裡看見那點不祥的紅光。 誰知長庚的臉色比她想像得好太多,雁親王身上那種「天塌地陷我自寧靜」的狀態似乎又回來了。跟他隨著鐘老將軍兩袖清風、浪跡江湖時的那幾年差不多。 可是好像又有一點不同,他彷彿是不像以前那樣寡淡得十分刻意,也不缺煙火氣了。 「跑幾趟腿而已,不至於的,」長庚渾不在意道:「都說是萬事開��難,其實我倒覺得開頭未必是最難的。你看如今朝中上下都到了得破釜沉舟的地步,我幹得再不行,頂多也就是再被洋人兵圍一次京城,不可能更壞了——亡國這事,一回生二回熟,朝中諸公估計也習慣了,不會太怪罪我。」 「……殿下這心胸真是近朱者赤,得了幾分侯爺真傳。」陳輕絮隱晦地把萬事不走心的顧昀拖出來鞭了一次屍,鞭屍完畢,她仔細回味了一下,又覺得也有幾分道理,故而又道:「不錯,有時候比起重整河山,盛極之後衰落的下坡路的確更難接受。」 「那就礙不著我的事了。」長庚帶著幾分隨意的態度對她說道:「子熹幼年時身體底子不好,須得盡早調養,要是不打仗,他在玄鐵營裡也待不了幾年了,他要是走,我就跟他走。」 陳輕絮:「……」 她花了好一會工夫才反應過來這個「子熹」指的是誰,整個人都兵荒馬亂了起來——敢情雁王殿下臉上那遮得住千裡風塵的不是氣色,是春色! 陳姑娘一時間完全不知該說什麼好了。要是這樣匪夷所思的情愫都能成開花,那她一個長得也不比誰醜的大姑娘整天混在男人堆裡,怎麼就竟然沒人膽敢對她表達點意思呢?究竟是她那張天生的冷臉殺傷力太強,還是顧大帥上樑雖不正,下樑居然也沒歪,治軍之嚴讓人嘆為觀止? 長庚這好似漫不經心的一句話,雖然勾起了陳姑娘一點不足為外人道的酸,卻也是等於給她吃了一顆定心丸。 西北邊境縱然天高皇帝遠,但雁王殿下在朝中翻雲覆雨的手段還是能略有耳聞的。陳輕絮感佩之餘,也不得不生出幾分他將來會為權勢所絆的憂慮來——她並非信不過長庚的人品,可是烏爾骨始終如一片驅不散的烏雲,三年五年,他尚且能固守本心,十年八年呢?權力與毒會不會加速侵蝕他的神志?到時候他手握臨淵木牌,權勢滔天,誰還能阻止他?直到聽了這句話,她才略放下心來——無論如何,只要安定侯好好的,這世上便總有人能牽制住他,拉他一把。 這麼一想,陳輕絮有些暗自慶幸,多虧臨淵木牌沒有受她那一票反對的影響,最終還是交到了長庚手裡,否則大梁真的不一定能在短短半年內緩過這一口氣來。 這一口氣,在除夕夜裡終於緩緩攢成了氣吞山河的勢——玄鐵營兵分三路,奇襲西域聯軍駐地。 西域聯軍與嘉峪關對峙良久,好一陣子沒接到洋人補給,自己技術不行,鋼甲戰車壞了根本不會修,起視週遭,盟友都是一言難盡的蠢貨,完全指望不上,早就各自萌生退意。 十六國聯軍當天收到斥侯報,說玄鐵營毫無動靜,因此放下心來。守衛都在閒逛,各國統帥正毫無准備地湊在一起專心吵架,整個駐地一片黑燈瞎火,突如其來的黑烏鴉簡直如同從天而降。好多人恨不能褲子都沒套上就倉皇應戰,被來勢洶洶的玄鐵營狂風卷落葉似的掀過。 有個離得遠的小國見勢不好,飛快地算計了一下自己那沒什麼家底的國力,國王和統帥當機立斷,首先率眾跑了。 這一跑,像是發了個信號,聯軍整個嘩然,正在一發不可收拾時,玄鷹從天上扔下了一大堆復制的書信,紙錢似的撒得到處都是——之前有幾個西域小國國主意意思思與顧昀暗通款曲,寫了幾封曖昧不明的親筆信,此時被翻臉不認人的安定侯拓下來印了一堆,當空糊下來,配合最早一批逃跑先鋒,顯得格外有震撼力。 還不等那幾個兩面三刀的西域小國氣急敗壞地跟盟友賭誓,天上便傳來大梁銅吼那山呼海嘯的動靜。 有個伶牙俐齒的玄鷹先後用大梁官話和西域各國通用語大聲將幾個叛變的小國家點了一回,然後悍然宣佈道:「爾等既已臣服,便自行繳械退到一邊,倘若刀劍無眼誤傷友軍,玄鐵營概不負責!」 西域聯軍整個炸了,這種時候誰有閒暇停下來仔細閱讀分析紙上的是非曲直?匆匆掃一眼開頭結尾,見那稱呼肉麻態度謙卑,先當是確鑿的證據信了八九分。西域各國的隊伍都亂了套,外有強敵內有叛徒,撞上誰都不像好人,當下不分敵我地戰成一團。
那是隆安八年,正月初一,交子方過,辭舊迎新。 蟄伏退守的玄鐵營在主帥回歸後,終於露出了壓抑大半年之久的獠牙,鐵劍咆哮著向西,切瓜砍菜一般地從西域聯軍駐地上席捲而過。 聯軍大敗,四散奔逃,一宿之間,他們見識了當年三十鐵騎便能橫掃十八部落的玄鐵營真正的戰鬥力。 初二,一夥西域殘兵敗將且戰且退,玄鷹生擒十六國聯軍之首的龜茲國王。 與此同時,捷報傳到關內傷兵所。 這是自半壁江山沉淪後,大梁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道捷報,整個傷兵所都沸騰了,無論是一眾缺胳膊斷腿的西北傷兵,還是雁親王體體面面的隨侍們,全都不分彼此地抱頭痛哭成一團。 長庚重重地舒了口氣,本想張口吩咐下人立刻准備回京,誰知叫了一聲,竟沒人顧得上理他,只好無奈搖頭,取了塊手帕遞給一邊無聲無息掉眼淚的陳輕絮。 這一天他們等了太久,風雨飄搖中大廈將傾,然而只要那根磐石樑柱未倒,玄鐵軍威風骨未折,便總有將這破敗河山收拾起來的—天。 年初四,西域聯軍潰退至古絲路入口處,行蹤消息被俘虜來的漢人奴隸洩露,遭遇了樓蘭人的伏擊——西域聯軍進犯大梁時,曾一舉佔領樓蘭,殺了老國王,年輕的酒鬼王子被迫流亡異地,此時終於有機會大仇得報,簡直殺紅了眼。 至此,聯軍再受重創,已然是潰不成軍。 破五當天,玄鐵營銳不可當地收復古絲路二十七處關隘,直接出兵攻入昔日的萬國駐地,將尚且來不及撤走的一干洋人全部俘虜。
沈易跑到營帳中報導:「大帥,西域那幫龜孫子縮了,遞書和談,怕跟他們那些衣食父母的洋爹們交代不過去,想用他們之前抓走的漢人換俘,你看……」 顧昀一口答應:「換!」 此言一出,帥帳內一片嘩然,「大帥三思」此起彼伏。 沈易吃了一驚:「大帥,戰報尚未上傳朝廷,這批俘虜裡不乏番邦要員,私自處理了……這妥當嗎?」 顧昀打斷他:「若玄鐵營當時未曾退走,這些百姓此時應該還在自己國境之內,哪怕淪為流民,至少還能排隊領碗粥喝,不會無緣無故被抓走被當畜生折辱……我不是指責諸位,當時撤軍令也是雁……是我讓人傳的。玄鐵營得以保存,方有如今這場勝仗,被俘受辱同胞之功還在我等之上,慢待誰也不能慢待功臣。」 這話一出,帳內一片鴉雀無聲,再沒有人提出異議了——不過他們很快發現,顧昀原來也沒打算「擅自」處置戰俘。 雙方於約定之地、約定時日將各自俘虜換回,然而就在西域聯軍打算灰溜溜地離開時,一個輕裘玄騎突然拿了一根沒有箭尖的木頭箭桿,回手往旁邊人的胸口輕輕一戳,那人胸口早加好了雞血袋,一戳就破,遠遠看去,「鮮血橫流」,像是中了一箭一樣。 「中箭」的那位十分敬業,在原地前後左右晃了一圈,才安心進入裝死到底的環節。 顧昀面對著目瞪口呆的敵人,冷酷無情地一聲令下:「這些豬狗不如的東西背信棄義有癮,以換俘為名,竟放暗箭偷襲我軍,將他們拿下!」 前面充門面的輕騎倏地散開,幾十個重甲越眾而出,顧昀的話音沒落,重炮已經響了。 顧昀少年平西域叛亂的時候尚且初出茅廬,還沒有這樣無恥,後來古絲路開通,雙方互通友好時,安定侯一直都自持大國風度,約束屬下,對外總是一派「仁義禮智信」的儒將風度。 誰知道他竟能當面指鹿為馬,顛倒黑白,睜眼說瞎話! 說好了來換俘的西域聯軍同萬國俘虜一起驚呆了,尚且來不及憤而反抗,埋伏的玄鷹從天而降,截斷後路,當空一箭橫削,將放了一半的信號彈打啞火了,三下五除二便將他們收拾了。 顧昀這才轉頭對沈易道:「我就借用了一下戰俘釣魚,也不能算是『擅自處置』吧?」 沈易:「……」 被西域聯軍抓去的中原俘虜大部分是千裡迢迢來討生活的商人,當初一念之差,沒有跟著杜財神退走,以至於落到了這種境地。這些人中有自己做小本買賣的,也有跟著商隊混飯吃的,男女老少加在一起,總共還剩下了三十多人——其他都已經死在了西域人手中。 當天夜裡,這些被百般折辱、當牛做馬的中原人終於在玄鐵營的護送下,彼此攙扶著回到了自己的國境內。離古絲路關口還有十來丈遠,尚不及通關,也不知是誰先帶頭跪下,以頭搶地,痛哭不止,絲路入口處哀聲一片,過往孤鴻不忍聽。 顧昀擺擺手,令護送的將士停下來不要催促,默默地等在一邊。 這些俘虜中,只有一個人沒哭,那男人約莫有三十來歲,一身文質彬彬,是個讀書人的模樣,身邊帶著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徑自來到顧昀面前,也不僭越,隔著一水親兵,遠遠地站定。 一個親兵在顧昀耳邊道:「大帥,我路上聽人說,好像就是這書生將被西域人擄去的難民歸攏到一起,還設計洩露了西域狗賊的行蹤,讓樓蘭王子有機會偷襲。」 顧昀略一點頭,便見那書生已經帶著身邊的少年跪了下來。顧昀對外雖然剛耍完流氓,對這些人卻不敢有一點輕慢,忙叫人去扶,說道:「先生不必這樣,快請起,怎麼稱呼?」 那書生不肯站起來,沉聲道:「大帥,草民姓白名初,是個久試不第的窮書生,沒出息得很,因父母早亡,家境貧寒,便絕了科舉之心,去年帶著幼弟來古絲路給人寫寫算算討生活,不料遭此大難。白某雖不才,亦是聖人門下,知道『不辱先,不辱身,不辱理色辭令乃士之節』的道理,然而情勢所迫,落入敵手,為苟全性命,被那些狗賊肆意侮辱,施以宮刑……」 顧昀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親自越眾上前,來到那兄弟二人面前,沉聲道:「是我們來遲了。」 白初道:「苟延殘喘到如今,不過是想親眼得見王師收復失地。」 顧昀肅然拱手:「先生之功赫赫,我定會上報朝廷。」 白初低低地笑了笑:「殘破之身怎敢居功,只是草民有個不情之請。」 顧昀:「請說。」 白初道:「我有一幼弟名正,年方十六,不及加冠成人,君子六藝雖大多不行,但騎射之術尚可,草民知道玄鐵營乃是國之利器,將士們個個都是精銳,以他的資質原是不配的,只求能讓他當個跑腿侍奉的小廝之流,跟在大帥鞍前馬後調教幾年,日後高堂在天有靈,叫他長成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顧昀看了一眼那少年,見他長得虎頭虎腦,也不插話,兀自在旁邊紅著眼圈抹眼淚,便暗嘆一聲:「先生快快請起,這都是小事……」 白初按著那少年腦袋上前幾步,逼他跪在顧昀面前:「給大帥磕頭。」 少年是個心眼實在的孩子,讓磕頭就玩命磕頭,一點虛的都沒有,腳下的石磚地讓他磕頭直震,顧昀無奈,只好彎下腰要將他扶起來,可他剛一碰到那少年雙肩,便是一怔,只覺那孩子雙肩不住顫抖,不像激動,倒像……恐懼。 幾個念頭突然從顧昀心裡閃過—— 西域聯軍在古絲路處因行蹤洩露而遇襲,損失慘重,怎會不震怒? 那麼首當其沖地,他們便會拿這些嫌疑甚重的中原俘虜開刀,別人先放一邊,但領頭的那個無論是否與這事有關系,絕對少不了被牽連,敵人才不會管這其中有沒有冤情,也根本不必有證據,只消一點懷疑就不會留下他性命。 這次換俘,放回一些老弱病殘就算了,怎會把這個白初也放回來? 方才他就隱約覺得不對勁,可是被那白初和著數十人大放悲聲的背景說出那樣一番話,他心裡一時又激蕩又愧疚,沒來得及深究! 顧昀一警覺,當即後退,就在這時,只聽一聲大吼,那「白初」整個人脹大了一圈,清瘦的臉撐圓了,皮膚寸寸皸裂——他臉上竟掉下一張撕裂了的人皮面具來。 「大帥!」 一架玄鐵重甲毫不猶豫地撲過來,一把抱住顧昀,錯步間轉身以三層鋼板的後背為盾護住他—— 「轟」一聲巨響,那「白初」整個人炸了,巨大的火浪席捲四方,伏地的少年當場屍首分離,顧昀耳朵裡「嗡」一聲,一陣尖銳的刺痛襲來,後背重重地砸在地上,眼前一黑。
奉命斷後的沈易聽見巨響,回頭一看,嚇得肺都快噴出來了,當時就要過去。 可沈將軍邊疆沉浮多年,畢竟已經不再是當年靈樞院裡的意氣書生了,胯下神駿方才擺頭一動,沈易已經回過神來,緊緊地將馬韁拽住,第一時間嘬唇作長哨:「玄騎不要亂,玄鷹去探敵軍異動,傳我令……」 可他話沒有說完,一個玄鷹斥侯倏地落在了他面前:「報!大帥!」 「等等,大帥騰不開身,」沈易攔住他,「怎麼回事?先跟我說就行。」 那玄鷹斥侯飛快道:「沈將軍,西域十六國撤回國內後,重整旗鼓,糾集各國國內保存的戰車共一十八輛,正往我方駐地行進,恐是要反撲……」 沈易沉聲道:「多少人?」 「若不算車,從天上看,甲與騎兵至少有三四萬……」 「沈將軍!」顧昀的一個親衛連滾帶爬地跑過來,沈易驀地扭過頭去,險些抻著脖筋,頭皮一陣一陣地發麻,他簡直不敢想像,倘若顧昀真有個三長兩短,他們怎麼守住古絲路入口處的二十七關隘? 難道再退一次嗎? 那親兵急喘了口氣:「大帥令你立斬龜茲國國王於兩軍陣前,將人頭掛在旗桿上,破釜沉舟,玄鐵營不留一兵一卒守城,直接出兵迎敵!」 沈易才聽了前半句,一顆懸在嗓子裡快要卡出來的心重重跌落回腹中,乃至於後半句幾乎沒聽清,破天荒地又讓那神經緊繃的親兵重復了一邊,這才揚聲喝道:「叛……咳,叛軍是強弩之末,秋後的螞蚱最後一蹦了,聽我號令,備戰!」 爆炸發生的一瞬間,顧昀被身邊一個重甲以身護住了。 那玄甲將士當場身首分離,顧昀短暫地暈過去片刻,被震出���一口血,一隻耳朵直接就聽不見了。醒來後顧昀顧不上其他,第一反應就是敵人要借此機會反撲——西域各國兩次叛亂,與大梁的深仇大恨一兩代人之內是解不開了,眼下被一日千裡的玄鐵營所懾,終於知道怕了,這大概會是他們最後的一擊。 何榮輝肝膽俱裂地將顧昀從重甲身下拖出來,顧昀半個身體都是血,有他自己的,也有別人的,電光石火間,他周身潛力爆發,心下起伏了無數個念頭,一把抓住何榮輝的胳膊,將「斬俘迎戰」的命令傳出去,而後他彷彿燒盡了最後一點力氣,斷斷續續地道:「一干軍務現由沈……季平暫代本帥職,不可聲張……」 何榮輝差點哭了。 顧昀耳畔嗡嗡亂響,一時什麼都聽不清楚,喃喃道:「封鎖消息……今日之事,膽敢洩露一個……一個字,軍法處置……去傷兵所請陳姑娘來……唔……」 顧昀說到這,胸口一陣劇痛,舊傷顯然還沒來得及好利索,此時又添了新彩,眼前一陣一陣發黑,他卻還在操心:「慢、慢著!讓傳令兵一定確准雁王車駕離開後,再去叫陳姑娘,先不要告訴她這裡出了什麼事,秘密請來,務必……」 他說不下去了,拽著何榮輝的手一時無力地垂下,何榮輝當場嚇了個半死,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探他的鼻息——雖然微弱,但還在,何將軍這才倒氣似的喘了幾口,彎腰把暈過去的顧昀抱起來。 沈易遠遠地與紅著眼的何榮輝對視了一眼,打了聲呼哨,怒吼道:「斬龜茲國王,兄弟們,隨我踏平叛賊!」 西域聯軍自知拼不過玄鐵營,倉皇撤退途中便合計出了一條毒計,安排精通易容的西域死士暗算顧昀,此時聽見爆炸聲,還以為得手,精神大振,正打算一舉拿下絲路口,誰知還未追至古絲路大關,便正面遭遇了傾巢而出的玄鐵營。 那一聲爆炸似乎徹底激怒了這群黑壓壓的鐵戰神,龜茲國統帥本以為逼退玄鐵營便可以迎回國王,不料一抬頭見國王的腦袋高懸旗桿上,跟旌旗一起蕩悠悠,活像一把打了結的寒磣流蘇,龜茲統帥「啊」一聲直接跌下馬去。 為首的玄鐵將軍臉上扣著鐵面罩,黑壓壓的玄鐵輕重甲下根本分不出誰是誰,彷彿怕敵陣看不清旗上掛了個什麼,那將軍在獵獵風中一擺手,一個輕騎回手將割風刃捲成了一朵可怖的花,割斷了旗桿上一根繩子,龜茲國王人頭落地,一路滾到兩軍陣前,龜茲國統帥連滾帶爬地撲過去,抱住國王的人頭,與那光溜溜的一顆腦袋大眼瞪小眼片刻,終於忍不住「嗷」一嗓子,在兩軍陣前嚎起喪來。 這一嗓子彷彿是玄鐵營的號角,下一刻,重甲整體動了,玄鐵營的主帥身披輕裘,端坐馬背上,將手中割風刃舉起,豁然下劈,方才鴉雀無聲的兩萬黑烏鴉人與馬一同舉步,將喊殺聲壓抑在那隆隆的腳步聲裡。 西域官兵大駭,除了顧昀,玄鐵營中哪個將領敢做主先斬後奏,直接殺龜茲國王? 難道顧昀竟然沒死?看這架勢,他們非但沒能炸死顧昀,反而激怒了玄鐵營。
這一宿,沙海被血,玄鐵重甲對上西域戰車,退敵於古絲路外二十裡,西域聯軍反擊不成,再次潰散,玄鐵營一路窮凶極惡地追殺至西域諸國境內,斬敵首近萬,屠盡龜茲貴族。 而西北傷兵所裡,陳輕絮才剛把帶著捷報回京的雁王車隊送走,沒來得及從喜極而泣的激動中回過味來,兩個玄鷹就直接闖了進來:「陳姑娘,大帥請您去一趟。」 顧昀再次醒來的時候,是有人要強行掰開他的嘴喂藥。 他什麼也聽不清,顧昀輕喘了一口氣,感覺心肺燒著了似的一陣劇痛,活活要把眼淚疼出來,他尚且沒完全清醒,迷迷糊糊地想道:「這是快死了嗎?」 這念頭甫一冒出,顧昀便狠狠地咬住牙。 不行。他心道:加萊熒惑還活著,江南尚在淪陷,我死不瞑目。 這股子狠勁彷彿一劑雞血,直接從他心口打進去,顧昀一激靈,倏地醒了過來。正給他喂藥的沈易撬不開他的牙關,急出了一身冷汗,此時突然感覺顧昀牙關一鬆,竟能自己吞嚥,頓時大喜過望,連聲叫道:「子熹!子熹你睜眼看看我。」 陳輕絮忙道:「醒了能進藥就沒事了,沈將軍,你別哆嗦,嗆著他了,給我!」 顧昀沒讓西域死士炸死,誰知讓姓沈的一碗湯給灌了個九死一生,不知從哪攢了一點力氣,掙扎著要推開那禍害,他這一動,整個帥帳都沸騰了,一大幫五大三粗的漢子嗷嗷哭叫,七手八腳地都想上去幫忙。 陳輕絮忍無可忍地吼道:「夠了!都給我出去!」 顧昀敏銳地嗅到了一股女子身上的香味,知道是陳輕絮來了,微微偏了一下頭,避開送到嘴邊的藥碗,吃力地睜開眼。 陳輕絮知道他在擔心什麼,忙在他掌心寫道:「雁王已經回京了,他不知道。」 顧昀蒼白的嘴角微微彎了一下,似乎是笑了,勉強將藥喝下去,精神又渙散開了。
顧昀震傷了肺腑,加上舊傷復發,反反復復地燒了一宿,「死不瞑目」四個字磐石似的撐著他,第二天,他便讓人嘆為觀止地爬了起來,湯藥如水似的灌下去,緊接著便把手下將軍全都叫來,聽了一遍戰報。 等這邊散會,陳輕絮將一碗藥端到他面前,顧昀接過來一飲而盡,不知這回是撞傷了腦袋還是巨響傷了耳朵,他本來就靠藥物維系的耳畔一直嗡嗡的。 放下空碗,顧昀第一句話便問道:「雁王幾時走的?」 陳輕絮惜字如金道:「初三一早。」 顧昀鬆了口氣——西域一線盡在他掌控中,只要長庚已經走了,那此事就絕不會有一個字傳到京城中。至此,公與私兩件事他都放下心來,顧昀自動將此事算作了虛驚一場,沖陳輕絮一笑,自嘲道:「最近我有些忘形,一時不察,現眼了,見笑。」 陳輕絮沒有笑,反而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做出要長談的架勢:「侯爺,我有幾句話同你交代。」 有些大夫是氣急敗壞型的,病人但凡有任何一點不配合,都要嘰嘹暴跳一番,還有些大夫是放羊型的——你找我來我管治,不願意治拉倒,不勉強,愛作不作,愛死不死。 陳輕絮無疑屬於後者,無論顧昀夾鋼板上前線,還是一再一意孤行地加重用藥劑量,她都沒說過什麼,極少這樣正色。 顧昀:「陳姑娘請。」 陳輕絮斟酌片刻,說道:「人身上的任何一個地方都並非單打獨斗,耳目也都連著髒器,侯爺幼年毒傷的後患一直延續至今,而此番戰役又接連傷筋動骨,使肺腑震蕩,五髒不安——西域之亂既然已經壓下去了,以我之見,大帥最好借著押送戰俘之機,回京休整一二,否則……」 顧昀瞭然:「總有一天,什麼靈丹妙藥也治不了我了對嗎?」 陳輕絮臉上沒什麼異色,點頭道:「侯爺自己的身體,想必心裡是有數的。」 顧昀「唔」了一聲,好半天沒吭聲。 人在二三十歲的時候,是很難感覺到歲月流逝帶來的「老」與「病」的,偶爾身上不得勁,一般也不會往嚴重的地方想,沒有切身的感受,旁人「珍重」「保重」之類的叮囑大抵是耳邊風——有太多東西排在這副臭皮囊前面了,名與利、忠與義、家國與職責……甚至風花雪月、愛憎情仇。 顧昀也不能免俗。 他原來總覺得自己的歸宿就是埋骨邊疆、死於山河,他把自己當成了一把煙花,放完了,也就算全了顧家滿門忠烈的名聲。可是事到臨頭,憑空冒出了一個長庚,一巴掌將他既定的軌跡推離了原來的方向,叫他忍不住心生妄念,想求更多——比如在社稷損耗過後,還剩下一點不殘不病的年月,留給長庚。 倘若他早早死了,長庚一個人背負著那北蠻女人歹毒的詛咒,以後可怎麼辦呢? 萬一有一天烏爾骨發作,他真的……那誰來照顧他?誰會管他? 陳輕絮不善言辭,本來擔心自己拙嘴笨舌,說服不了顧昀,誰知還沒等她打好腹稿,顧昀卻忽然道:「我知道了,多謝,以後也還請陳姑娘多多費心。現在這個局勢,休養未必能成,但只要我不入宮面聖,邊關沒有緊急軍情,那藥能不用便盡量不用了,好不好?」 陳輕絮愣了愣,突然發現顧昀好像不一樣了。
三代玄鐵營傳到顧昀手中,就是鐵板一塊,他一句話便是令行禁止、絕對權威。在顧昀消息封鎖下,京城只得到了西疆大捷的消息。 奉函公在朝堂上一邊聽一邊哭,舉國沸騰——連顧昀後來上書請罪,說自己陣前擅自殺龜茲國王的事就顯得像細枝末節了。反正顧昀那活驢陣前手段強硬不是一天兩天了,連李豐都覺得這很像是顧昀能幹得出來的事。 只有長庚對著那傳到軍機處的請罪折皺起眉。雖然說不清為什麼,但他就是覺得裡面別有隱情。可惜還沒等他細想,送信的玄鷹特使便又拿出了另一封信:「王爺,這是侯爺交給您的家信。」 顧昀上一次給他寫家信,還是剛剛前往古絲路的那兩年,總共寫過兩封,還有一封是沈易代筆的。 長庚涵養功夫一流,當時平靜地接信道謝,等特使一走,他便立刻揮退了兩側隨侍的小太監,迫不及待地拆開。他手本來就巧,拆得又極為小心珍重,信封沒有撕壞一點,拿出去還能當個完整的用。 剛一打開,裡面先掉出了一小截壓干的杏花。 顧昀活像沈易上身了,事無巨細地寫了好多話,他本就嘴欠人損,描述起西域聯軍的熊樣更是不吝壞水,敵軍屁滾尿流之態簡直如在眼前,倘若軍機處還有人在,這會大概要驚悚了,誰見過風輕雲淡的雁親王在案牘成山的桌案後自己笑得這麼開懷? 而在結尾,顧昀又寫道:「關口有幾株杏樹,為戰火牽累,焦灰大半,蟲蟻不生,本以為早已死絕,一日歸來,見枯木逢春,槁灰中又生花苞,可憐可愛。行伍之人多煞風景,講什麼惜花也是對牛彈琴,不如先下手為強,下一枝與你玩去……」 安定侯那能傳世的行楷後面塗了一句,長庚依稀辨認出那是「願來年早春能剪侯府幾枝春梅」,後來大約是覺得議論未來事不祥,復又塗去,瀟瀟灑灑地寫了個落款,不知是故意的還是巧合,他那落款處隱約留了個花枝的印記,端素地橫過那個「顧」字,單是看一眼那壓了花痕的字,就能感覺到一股暗香撲面而來,說不出的風雅無雙。 長庚被他悶騷了一臉。 這些世家公子哥們無論平時看起來是粗是糙還是不走心,這些吟風弄月的小手段個個都會,誰都有那麼壓箱底的幾招。長庚不由得想起那次顧昀灌多了黃湯的那股雅痞勁,他倒不至於為了那些個莫須有的風流韻事捻酸吃醋,反而覺得這樣的顧昀怪可愛的。 長庚就著一碗涼茶,慢吞吞地把顧昀的家書從頭到尾看了三四遍,恨不能將每一個字都拓在腦子裡,閉著眼落筆能摹出一封一模一樣的,這才將信紙和乾花都收進荷包貼身放好。 隨後他落筆在一邊的紙上寫了「世家」兩個字,微微合上眼。 「雁親王」三個字一出口,就是代表皇族的,值此國難當頭之際,世家與皇族之間利益空前一致,只要他不出格,便不會有不長眼地跳出來跟他過不去,很多手頭寬裕的世家甚至對烽火票表達了極大的支持,這回多多少少都出了一點銀子…… 那麼下一步呢? 邊關一旦動手,就是巨額的軍費,流民還在源源不斷地渡江,大梁境內人心惶惶,不事生產,那一點應急用的烽火票銀很快就會見底,朝廷總不能靠借錢活著。改革田制、稅制、民商制度等等,俱是迫在眉睫,隨便動哪裡都得傷筋動骨。屆時,滿朝上下的世家權貴都會是他的敵人。 長庚方才還帶著溫暖笑意的表情冷了下來,狼毫輕勾,在「世家」二字上打了個叉。 燈下年輕的親王側臉俊秀極了,也冷酷極了。 奉函公也好,葛胖小也好,陳姑娘……甚至顧昀,他們好像都覺得挑起大梁的那個人可以在大廈落成時將大梁輕輕撂下,拂衣而去。 但那怎麼可能呢? 「權勢」二字,在危亡之際從來都是一條你死我活的不歸路。
數日後,西域諸國求和的消息傳入京城,軍機處奏請隆安皇帝後,緊急商量了一天,批復安定侯,需確保兩件事:第一,讓叛賊三五年內無翻身之力,省得他們對付洋人的時候這邊後院起火;第二,要紫流金,越多越好,國庫之危暫解,但大梁紫流金之困還未鬆口,四境之圍之所以先從西邊下手,玄鐵營在此是一方面,其次也是為了以最快的速度解決紫流金問題。 其他大小事宜由安定侯自己酌情做主。 隨後雁親王便進宮面聖,將這一階段的戰事、烽火票的成果與李豐做一個簡短的報告。 李豐掐指一算,幾乎要震驚於烽火票的效果,忍不住道:「怎麼這麼多?」 「這也不稀奇,朝中大人們急聖上之所急,願意毀家紓難者不計其數,值此時節,豈有自保的道理?多少都盡了些力。」長庚先不慌不忙地拍了個馬屁,又道:「至於民間——有道是『賈人夏則資皮,冬則資絺,旱則資舟,水則資車,以待乏也』,能成一方巨賈之人,大抵都不是只會追逐眼前蠅頭小利的商販。」 李豐沉吟片刻,問道:「那按你的意思,他們打算從朕這裡追逐到什麼呢?」 長庚不假思索道:「商人家財萬貫,但也需得風裡來雨裡去,從某種程度上來看,比看老天爺臉色吃飯的農人強不了多少——有時候朝廷一條法令下去,就能讓萬貫家財傾家蕩產,或是行商途中遇到強梁,身家性命都會不保。如今國難當頭,以江南首富杜萬全等人為首的一干商會巨賈挺身而出,一方面是為了報國,另一方面,又何嘗不是想找皇兄當個靠山呢?」 奉承話李豐聽得多了,沒那麼容易被打動,神色淡淡地看著話裡有話的雁親王。 長庚也不多賣關子,又趁熱打鐵道:「眼下正是用錢之際,朝廷還打算發第二批烽火票,依皇兄看,是不是適當給這些商會領頭人一點甜頭,以鼓勵更多人傾囊相助?」 李豐沒吭聲,用一種異樣的眼神打量起長庚。 「真心實意」這種東西是有時效性的,過期不候,譬如京城被圍困,隆安皇帝滿腔悲憤與愧疚,恨不能一頭撞死在先帝陵前,那時他是真打算傳位給長庚。 也譬如眼下局勢漸穩,他看長庚的角度也隨著時日一起緩緩偏轉,也偏得很是真心實意。 雁王李旻方才二十出頭,放在尋常人家裡,不過還是個剛剛開始學著挑梁過日子的毛頭小子,他卻在短短半年間一手將大梁危局緩和下來,此時靜立西暖閣中,芝蘭玉樹、沉穩有度,讓人說不出地……妒忌。 試想一代九五之尊,甫一登基沒幾年,便先後被兩場叛亂糊了一身官司,還鬧出了「北大營嘩變」這種滑天下之大稽的奇聞異事,乃至於最後被外族鐵蹄染指山河,四方生民流離失所……而這一切在走過最低點之後,都在雁親王上朝掌握軍機處開始慢慢好轉——李豐心裡會是個什麼滋味? 百年後史家該如何評價這段歷史? 李豐真是一點也不想知道。 最重要的是,李旻——他的四皇弟,還那麼年輕。 李豐心頭橫亙著一股陰郁,態度也��著冷淡下來,不輕不重地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們既是大梁子民,為國為民,便是傾家蕩產,難道不是分內之事嗎?要朕許什麼好處——那不真成了買官賣官了?成何體統!」 長庚極會察言觀色,與李豐目光輕輕一接觸,立刻就知道皇帝這毫無來由的冷漠是因為什麼,心裡雖在冷笑,臉上卻露出一副不似作偽的震驚與不解:「皇……」 李豐不耐煩地打斷他:「行了!如何嘉獎深明大義的民間商人,回頭讓戶部和禮部一起理出個分寸來,適可而止就是,不可榮寵太過。」 長庚擺出一張「悶悶不樂」的臉色,半晌,才不情不願地道了聲「是」。 李豐看了他一眼,忽然似有意似無意地提起:「吏部尚書衛疏年事已高,昨兒夜裡正好下雨,他早起趕著上朝,一沒留神在自己家裡摔了一跤,摔斷了腿。朕派太醫看過了,眼瞅著恐怕要不好,衛家已經向朕遞了請辭告老的摺子……這樣一來,吏部尚書一職恐要空缺出來,阿旻你統領軍機處,可有人選舉薦?」 這是一句不甚高明的試探,但不高明不代表沒效果。 對於李豐這種生性多疑的人來說,無論長庚是順水推舟地籠絡自己人上位,還是答得過於滴水不漏,都不是李豐希望看見的,前者說明他野心太大,後者說明他處心積慮。 長庚先是一愣,隨即本能地脫口道:「什麼?衛大人出事了?」 那模樣竟像是真的一無所知。 這句話脫口說完,長庚彷彿「才回過神」,發覺自己答非所問,於是皺眉思索良久,對隆安皇帝焦頭爛額地嘆了口氣:「這……皇上恕罪,臣這一陣子每日圍著這一點銀子打轉,實在也是無暇他顧,吏部的摺子可能還沒來得及看見。這個……尚書一職至關重要,臣一時也想不大出人選……」 李豐懷疑他在推脫:「不妨,你盡管說。」 長庚伸手按了按緊鎖的眉心,頓了頓,答道:「這樣,不如皇兄在朝中公開考評,有能者居之?」 李豐:「……」 這答案實在出乎意料,李豐被雁王不按常理辦事的天馬行空唬得一愣,幾乎被他帶跑了,脫口問道:「怎麼考?」 「譬如為官履歷,有何政績,多年來功勞幾何等等,都有記錄,」長庚話音微微一頓,話音一轉又接道:「還可以加上此人是否有擔當,知大義等標准,比如是否認購過烽火票——說到這裡,臣弟倒是想起個事,為著往後烽火票順利推行,皇上能否將持有多少烽火票也納入考評標准?這不算賣官鬻爵了吧?」 說了半天又被這小子兜回來了,李豐感覺倘若此時撬開雁王那俊俏的腦袋,裡面的腦漿想必都結成了元寶的形狀了。 隆安皇帝哭笑不得道:「你……混帳話!」 長庚這回卻沒有順竿爬地一味討巧,低聲告了罪,眉目間帶上了一點遮掩不住的愁緒。 這麼三言兩語驢唇不對馬嘴的對話,倒叫李豐心裡的陰郁疑慮散了大半,也看得出雁親王的心思真不在吏部。 無論如何。李豐心道:他也算是鞠躬盡瘁了。 這麼一想,李豐神色稍霽,揮手對長庚道:「算了,你先回去吧,讓朕再想想。」 長庚應了一聲,行禮告退,心知這一關算是過了。然而就在他將要退出西暖閣的時候,李豐忽然叫住了他。 「等等阿旻,還有件事,」李豐和顏悅色地用拉家常的語氣說道:「如今你年紀也不小了,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也太不像話,總該成家立業了。」 長庚心裡狠狠地一跳。 李豐親切地說道:「方大學士的嫡孫女年方十七,正待字閨中,我聽說此女早有賢名,書香門第出的姑娘,教養想必也好,出身也不算辱沒你,可堪佳偶。你大嫂聽說,很想替你張羅一二,我多嘴問一句,若你中意,皇兄替你做了這主,如何?」 這門親事非但好,簡直是太好了——大學士方鴻雖已致仕多年,但滿朝要員有一多半要拜他為座師,膝下三子,個個出息得很,次子方欽更是剛接任了戶部尚書,自元和年來,世家門閥,隱隱以方家為首。 長庚的臉色卻一瞬間變得極難看。 李豐長眉一挑,問道:「怎麼?」 長庚轉身掀衣擺跪下,臉繃得死緊,只是不吭聲。 李豐奇道:「你這是做什麼?」 長庚一言不發地跪在那。 李豐再怎麼親切也是皇帝,見他這樣,臉色也撂了下來:「看不上就說看不上,你堂堂親王,誰還能逼你的婚不成?擺臉色給誰看?」 「臣……不願意,」長庚給他行了個大禮,聲音都不對了,「長嫂如母,皇後娘娘一片愛護之心被臣弟辜負,皇上還是治我的罪吧。」 李豐皺眉道:「因為什麼?你是聽說了那姑娘什麼不好,還是另有心上人?這裡沒外人,不必避諱誰,盡管說就是。」 長庚目光在西暖閣內一掃,固執著不肯吱聲,眼圈微紅。 李豐當然不是為了給雁王找一樁好親事,他也萬萬不想看見方家與雁王結姻,這樣虛情假意地提起,其實是方才的試探還沒完,���沒想到會激起雁王這麼激烈的情緒,當下起了幾分好奇,一揮手叫內侍撤出殿外候旨。 西暖閣中只剩下兄弟兩人,李豐道:「這會能說了嗎?」 長庚對他深施一禮,沒吭聲,卻先緩緩解開朝服衣領。 李豐吃了一驚,整個人站了起來:「這……」 雁王那年輕的胸口上佈滿了陳年的舊傷疤,最觸目驚心的便是—處燙傷,離咽喉很近,細細的一條,像是被燃著的燒火棍抽的。 「還請皇兄恕臣弟御前失儀之罪。」長庚低聲道,帶出一點不易察覺的顫抖。 李豐大驚過後隨即反應過來,呆了好一會,才放柔了聲音,低聲問道:「是……當年那個蠻族女人做的嗎?」 長庚臉色青白一片,伸手把衣服緩緩歸攏好。他那城上拉弓、一箭射死東瀛賊首的手指劇烈地顫抖著,垂下眼低聲道:「雖因一人之過而惡視天下人乃是懦夫行徑,但……」 他咬了咬牙,話音不由自主地斷了一下,艱難地說道:「方家姑娘蘭心蕙質,該有個終身所托,臣弟性情古怪,實在不喜人近身,什麼婚事……皇兄往後還是不要再提了。」 李豐愕然道:「這是什麼話,堂堂親王,豈有一輩子不成親的道理?」 長庚面無表情道:「那麼皇上不如卸下臣王爵,放我與那些個野僧人浪跡江湖?」 李豐:「……」 雁王看著是光風霽月、知書達理,實際小脾氣不少,而且犯起脾氣來也不疾風驟雨,摔杯子摔碗,就一句話「我撂挑子不干了,愛找誰找誰去」。 李豐氣結,拿他沒辦法,當即發了一通火,讓雁王滾出去,雁王二話沒說滾了。 內侍有眼色地一路小跑跟上來,屁顛屁顛地問道:「王爺,回軍機處嗎?」 雁王十天半月也不一定回家一趟,幾乎就是住在軍機處的。這日長庚卻在一頓之後,目光有些茫然地散亂出去,似乎站在原地發起呆來,內侍不敢打擾,只好大氣也不敢出地在旁邊站著。 「……不,」長庚低聲道:「回家。」 他身上那些陳年的舊傷疤,連顧昀都沒給看過,他一直以為那會像一段不可觸碰的歲月,可是沒想到今時今日,居然成了他從李豐那裡拖延周旋的工具。 馬車轆轆走過京城寬闊而四通八達的青石板路,閉目養神的長庚突然睜開眼。 有一天這些都會變得不可收拾。 有一天他會比現在還要不擇手段。 但他心裡並不難受,因為這一步一步,都是他自己走出來的,早就想好了,沒什麼好後悔的。 一路回到了冷冷清清的安定侯府,長庚誰也沒驚動,徑自來到顧昀那無比整潔簡單的臥房中躺下,閉上眼,好像被子上都還有清淺的藥香。
半個多月之後,朝堂上無數扯皮爭辯之後,隆安皇帝最終駁回了雁王關於「首批購入烽火票的百姓按著金額大小予以加官進爵」的荒謬提議,只給商會許諾,未來等局勢穩定,會開通軍隊護衛的商路,使其免受盜賊匪徒侵擾,此時購入過烽火票的,可以直接憑此票獲得入會資格,不必繳納任何費用。 又過了一個多月,一條震驚朝野的法令自上而下實行——將烽火票作為文臣吏治考核的重要指標。 一把所有人此時都沒有看見的刀鋒,緩緩地露出形跡來。 這法令一出,舉世皆驚。 大梁朝廷並不虧待官吏,俸祿不算低,但官場上人情往來,花銷也大,特別到了元和先帝年間,國力在武皇帝的鐵血開拓下曾經空前強盛了那麼幾年,奢靡排場已然隱約有蔚然成風的態勢,此時又鼓勵官員為了前途購入烽火票,豈不是明目張膽鼓勵貪污舞弊? 不過幾天,邊疆都聽到了風聲。 「子熹!」沈易把馬韁繩往親兵手裡一摔,直接闖進帥帳,剛要說話,卻見顧昀鼻樑上架著個鉑金琉璃鏡,就知道他又沒吃藥,只好將下面的話嚥了回去——顧昀近來也不知是怎麼了,只要不見外人,就不怎麼愛吃藥了,好像打算當一個心境平和的瞎眼聾子。 沈易剛抬起手。 顧昀便道:「不用,你說就是,我也練練唇語。」 沈易嘆了口氣:「……吏治改革的事聽說了嗎?」 唇語顧昀早年是會看的,但這些年一直依賴藥物,身邊的人又都會為了照顧他而打手語,弄得他有些生疏了,得慢慢習慣,他反應了一會才弄明白沈易指的是什麼,顧昀眉心緩緩地皺了起來,緩緩點點頭。 「雁王殿下到底是怎麼回事?這麼搞下去不怕人以後說他是貪官佞臣之始嗎?就算能解一時燃眉之急,以後怎麼辦?有家底的名門望族就算了,天下寒門士子不把他的脊樑骨戳碎了嗎?你說他獨掌軍機處,本來就樹大招風容易遭嫉,我真是……」沈易一番話說得滿懷憂慮,他一憂慮嘴皮子就快得彷彿小雞啄米,上下翻飛,直把顧昀看得眼暈——大半沒「聽」懂,但是最後一句看明白了。 沈易的最後一句是:「將來他打算怎麼收場?」 顧昀沉默了下來。 沈易:「子熹,你說句話。」 「不能再打下去了。」顧昀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答道。 沈易重重地長嘆一口氣,懷疑顧昀方才是根本沒「聽」見他碎碎叨叨地說了些什麼,心道:練唇語,練個屁,練我的嘴皮子還差不多。 他正打算變換溝通方式,顧昀便自顧自地接道:「先前我有些太急躁冒進了,被人炸一下也是活該,好在這邊有驚無險,但我這幾天想了好多……加萊熒惑不是西邊這幫窩囊廢,那頭恐怕要打幾場硬仗,咱們現在恐怕沒有一鼓作氣家底——得從長計議。」 沈易一愣:「你是打算……」 「我這一頭就把朝廷拖累得團團轉,」顧昀低聲道:「該休養生息了。」
隆安八年初夏,西域諸國收攏殘兵,開國門,聯名向宗主國上請罪書。古絲路入口處,西域諸國第二次與大梁代表坐在一起,被迫議和。 對手下敗將,顧昀根本懶得出面,只派了沈易全權代理。 沈易帶著大梁的苛刻要求前來——先是要敲一大筆金銀,隨後又要在西域各國建大梁駐兵所,監控屬國,自此以後,除樓蘭是盟友外,其餘屬國皆不許備火機鋼甲,包括輕裘在內,現有的全部銷毀,最後,大梁還要求,屬國每年開出的紫流金中七成以上納貢與大梁。 種種條款,沈易自己念一遍都覺得牙疼,簡直是刮骨三分,諸國代表果然一片哭爹喊娘。 首次談判破裂,隔日,顧昀便帶了三百重甲夜襲已經投降的西域殘兵營,炸得天上人間一串大地紅,人為地替他們完成了合約第二條的主要內容,並公然宣稱,其他兩條不答應沒關系,他立刻帶人屠城。 屠城這事有傷天和,一般只有蠻人才這麼干,大梁軍中很少有這種風氣,西域人剛開始尚且硬挺,但等顧昀令人轟開城門的時候,談判桌上的聯軍代表終於慫了。幾經討價還價,三天後,《樓蘭新約》簽訂,在顧昀重兵威懾下,各國首先以最快的速度清剿了國內戰備,隨後又叫苦不迭地拼湊出大梁敲詐的第一批紫流金。 五月底,顧昀和沈易自西域秘密押送紫流金回京。 —場大雨洗刷了京城的街頭巷尾,細碎的槐花落滿了長街。 吏治改革之事風聲大雨點小,所有人臆想中的亂局奇跡般地沒有出現。 首先,世家門閥都不傻,就算對雁王變著法地從他們口袋中挖銀子有所不滿,心裡也明白,相比自己,那些個科舉出身,渾身上下搜羅不出幾兩銀子的窮翰林才是最恨這政策的,犯不著由他們來替人家做這個出頭鳥,所以剛開始,這群人個個躲起來准備看笑話。 不料這事也真邪門了,除了了幾個冥頑不靈的老酸儒站出來說了幾句「體統」「不體統」之類的鬼話,朝中竟連個水花都沒翻起來。 長庚先是上書拿下了皇帝,將他對烽火票更長久的設想上呈李豐,來龍去脈寫了個分分明明,有技巧地隱瞞,有技巧地誇大,最後給皇帝畫了一張大餅——假以時日,烽火票從上至下推行,能將天下民間金銀悉數收歸國庫,民間買賣全憑票據即可,票據多寡由朝廷酌情裁定,再不會出現民間金銀充斥積灰,國家危難時國庫無錢可用的局面。 李豐先前覺得雁王有些想法過於離經叛道、不成體統,這時才發現,此人並非是不成體統,簡直是要將「體統」二字踩在腳底下。昔日有始皇帝收天下之兵以鑄金人,今日就出了個斂天下之財的雁親王。 可是這想法實在太過誘人,李豐在稍稍理解了「用幾張紙片代替金銀買賣」是個什麼概念後,一方面心裡隱約存著不安,一方面又實在無法抗拒這個誘惑,將摺子扣了三天,反復推敲後,終於還是義無反顧地便吃下了這張餅,命長庚著手操辦,但再三警告,手段不可過激,尤其對朝中那些寒門出身的後起之秀,要「徐徐圖之」。 李豐皇帝不知道的是,早在雁王上書要求改吏治的時候,江南首富便攜各地巨賈一十三人進京,在當年臨淵木牌擇主而論的那家小酒樓中請了一次客。 小酒樓本來破破爛爛,名不見經傳,前些年被起鳶樓的光芒遮掩得如月下螢火,眼神不好的根本找不著,此番卻十分僥幸地從滿目瘡痍的京城中保留了下來,年初又修整一番,正式開門迎客,在原本的二層小樓上又加蓋兩層,破磚爛瓦整飭得十分乾淨,更名「望南樓」,叫人見了,便憑空生出一股半壁淪陷的悲意,十分應景——少有人知道,這原本半死不活的酒樓,就是杜萬全的產業。 雙方首次洽談時曾經十分不順,讀書人自持清貴,又都是在宦海沉浮多年,委實不願意與這些滿身銅臭之人打交道,大多是來敷衍應酬的。 誰知接觸下來,才知道杜萬全其人不簡單。 杜萬全曾親自泛舟下西洋,見過真正的大世面,為人談吐、胸中溝壑都與普通商賈天淵之別,一條三寸不爛之舌能活活把死人說活,加上江充不動聲色地從中斡旋,很快便有許多人心思浮動。就在吏治改革的法令潤物無聲地浸潤到各處時,杜萬全等人又開瞭望南樓最大的一間包房,第二次宴請以江充為首的朝中重臣八人——全都是在朝中無依無靠,科舉出身的。 這一次的密談足足持續了四個多時辰,及至月上枝頭時,首座江充才舉杯終局。 江充肅然起身,環視週遭,不少人推��換盞間喝多了。 「今日酒足飯飽,大家也都累了,我不煞風景,提一杯,大傢伙各自喝了殘酒,散去就是。」江充說道:「只要我們這場仗還要打下去,烽火票推行便勢在必行,諸公一心為國……」 江充只說到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停了下來,緘口不言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剩下的話盡在不言中。 一心為國,也還請考慮一下自己的出路。 多年對時局朝政完全插不上嘴,迫切希望有自己代言人的巨賈與一干無權無勢、兩袖清風的文官相逢,正式結盟。 杜萬全將一室文官商人挨個送走後,獨自回到瞭望南樓,來到了方才那間包房的隔壁,那屋裡僕從都沒有一個,燈也沒怎麼點,只頭頂懸著一盞昏黃的汽燈,桌上有二兩黃酒、一碗清粥與一碟小菜,粥喝了半碗,酒剩了三分,小菜只是略動了幾口,而桌邊人已經撂了筷子。 杜萬全不復方才八面玲瓏的模樣,恭謹地上前見禮道:「雁王爺。」 長庚客氣地一點頭:「杜公。」 杜萬全一眼掃過桌上的清粥小菜,忙道:「王爺素日節省,實令我等感佩,不過這望南樓乃是咱們自家的產業,怎不叫上些順口的?眼看要入夏,我讓他們備下些清心養生的……」 「別忙了,我就吃這個順口,」長庚擺擺手,說道:「今日之事全仗杜公,勞動您了。」 杜萬全忙連聲道不敢,見他起身要走,慇勤地將一邊的傘提起來:「後院已經備好了車,王爺這邊請。」 一開始瞭然和尚召集臨淵木牌時,最心不甘情不願的那個人就是杜萬全——他早年發家確實沒少依仗臨淵閣的民間力量,然而掙下這份家業,杜萬全不可能會承認這其中有臨淵閣多大助力,此時要他為了一個從未接觸過的人將畢生心血全部投入其中,是個人都不肯。但在與雁王接觸了這大半年後,眼下最願意為雁王鞍前馬後的卻也是杜萬全。 杜財神多年來走南闖北,見識閱歷無不高過常人,隱約覺得長庚眼下確實是在救國之危難,但更多的卻是在鋪墊些別的,杜萬全有種說不出的興奮感——大梁風雨飄搖的路自武帝而興,元和帝而盛極轉衰,隆安帝而窮途末路,眼下確實到了快要走入一個新轉折的時代了。他卻僅憑著一塊木牌便搭上了這條大船,說不准就是大機緣。 長庚剛走到門口,忽然無意中在自己腰間摸了一下,腳步便是一頓。 杜萬全眼尖瞥見,忙問道:「王爺找什麼?」 「沒什麼,」長庚頓了頓,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道:「香用完了。」 這些日子他面面俱到,安神散消耗得太快,一時還沒顧得上配,長庚嘆了口氣,對杜萬全笑道:「不礙事,杜公留步,不必送——轉告奉函公,他唸唸不忘的事,會有實現的那天。」 長庚平時基本滴酒不沾,只是這天連著聽了四個多時辰的牆角實在太累,才讓人上了二兩黃酒微微刺激一下。誰知這點微醺非但不助眠,晚上回去還讓他有點難以入睡。 長庚在床上翻來覆去許久,直至快四更天,才迷糊了一陣。半睡半醒間,好像聽見有人進門,他翻身驚醒,抬手擰開床頭吊著的小汽燈。不知是京城這陣子雨水多潮得,還是這屋裡好幾天沒人住了,那汽燈只閃了一下,又滅了。 來人卻熟稔地坐在一邊的小榻上,笑道:「你在我床上幹什麼?」 長庚吃了一驚,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借著一點微光看見竟然是顧昀回來了,忙問道:「不是說還有兩天才到京城,怎麼這麼快?」 顧昀漫不經心地伸了個懶腰,往旁邊一靠:「想你了,我自己一個人快馬加鞭提前跑回來的。」 上次一別還是年關,轉眼冬去春來,如今已經入了夏,有半年沒見了,雖然顧昀戰報中時常夾帶「私貨」,隔一陣子便寄封家書來,但墨點白紙,怎麼比得上真人在眼前?長庚想他想得不行,當下便要撲上去抱住他。 顧昀卻往後一仰,輕飄飄地躲開了他的手,身如紙片似的,轉瞬落到了窗前,外面雨已經停了,月光悄然自水坑上蜿蜒入室內,顧昀背光而立,長庚看見了他身上萬年不卸的輕裘甲。 「幹什麼一見面就動手動腳的?」顧昀輕笑道:「我就是來看看你。」 長庚聽了前半句正哭笑不得,他倒惡人先告狀了,也不知道誰比較愛動手動腳。及至聽了後半句,他笑容忽然就收斂了,隱約感覺到了一點不對勁:「子熹,你怎麼了?」 顧昀不吭聲,兩個人一坐一站,半晌相對無語,倒像是訣別一樣。長庚的心毫無來由地狂跳起來,震得他胸口幾乎裝不下別的東西,氣也喘不上來。他忍無可忍地爬起來,向顧昀走去,從床邊到小窗,不過四五步遠,他卻彷彿怎麼也走不到頭。 他前進一些,顧昀便要退後一些。 長庚不管不顧地轉身一把抓起別在床頭的汽燈,瘋狂地擰起上面的機關,汽燈發出幾聲爆鳴聲,突然一下亮了,屋裡大熾,長庚不顧燈光刺眼,惶急地轉向顧昀,卻見站在窗邊的人面白如紙,帶著不似活人的灰敗,兩行血跡順著他的嘴角和眼角硃砂痣淌下來。 那汽燈「啪」一聲又滅了。 顧昀低低地嘆道:「我不能見光,你點它做什麼……長庚,我這就走了。」 「不能見光」是什麼意思?長庚當場差點瘋了,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拚命伸手一抓,卻只抓到了一把冰冷刺骨的玄甲。長庚嘶聲道:「你站住,你要去什麼地方!顧子熹!」 「去該去之地。」顧昀的聲音裡帶出些冷意,「你如今羽翼已豐,巧取臨淵閣,豪奪李家江山,天下風雲際會皆在掌中,何等手段?李豐不就死在你手上了嗎?我久留無益,特來告別。」 長庚惶急道:「不,等等,我沒有……」 他直覺想反駁自己沒有,可是話到嘴邊說不出來,心裡一陣糊塗,感覺顧昀所說的事好像又確實是自己幹的。 顧昀沉聲說道:「我受先帝所托,將你從雁回小鎮接回,一直照顧你到成人,指望你即便不是個經天緯地的棟梁之才,起碼是個人品端正、光風霽月的好人,你又是怎麼做的?」 初夏夜裡,長庚突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冷。 「我依先帝旨意照顧到你長大,卻沒料到養大的是條中山之狼。」顧昀微微嘆了口氣,「大梁自太祖開國至今,兩百年了,本以為能千秋萬代,誰知傳國玉璽毀在我這一輩手上……」 長庚想狠狠地抓住他,或是大哭大叫一番,然而整個人彷彿被定在原地一樣,只能木然地看著顧昀輕飄飄地一轉身,撂下一句:「顧某九泉之下請罪去了,不必再見。」 隨後他竟穿牆而過,憑空消失了,打開的窗戶空蕩蕩的,長庚一時間五內俱焚,大叫一聲驚醒過來,心跳如擂,足足三息,他方才回過神來,緩緩將胸中一口郁結之氣吐出,後知後覺地明白起來——那只是個逼真的噩夢。 不知是喝酒的緣故還是什麼,他的頭一抽一抽地疼,四肢發酸,睡了一宿比沒睡還累。努力平靜了片刻,長庚正打算起來喝口水,再閉目養神一會,誰知剛把自己撐起來,驀地看見窗邊木椅上有一團黑影,來人吐息極輕緩悠長,顯然是個高手,乃至於長庚方才被自己心跳鼓噪聲所震,居然一時沒有察覺。 他本能地喝道:「誰?」 那人低低地笑道:「你在我床上幹什麼?」 再沒有比這再大的驚嚇了,長庚本來就沒從噩夢裡醒過神來,當時胳膊肘一軟,直接摔回到床上。顧昀那破床從床板到枕頭無處不硬,這一撞非同小可,縝密冷靜的雁親王險些被一個枕頭給撞暈過去。 顧昀嚇了一跳,忙躥到床邊扶他起來。他將沈易與一干親兵甩在身後,自己提前了兩天趕回來,本打算休整一宿明天早晨去嚇長庚一跳,誰知進門一看,發現床被某人佔了。他從陳姑娘那知道長庚睡眠不好,本就難入眠,睡著了也很容易被驚動,便沒捨得叫醒他。 「撞哪了?唉,給我看看,」顧昀莫名其妙道:「你鳩佔鵲巢行徑雖然十分惡劣,但我也沒說什麼呀,幹嘛跟見了鬼似的……說,是不是背著我幹了什麼好事?」 長庚顫抖著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這回抓住的是人溫熱的體溫,這點溫度剛讓他緩過一口氣來。 顧昀發現長庚情緒有點不穩,便想說幾句閒話緩和一下,於是道:「怎麼不問我為什麼提前兩天趕回來的?」 長庚的臉色當時就變了。 顧昀那烏鴉嘴接著說:「想你了,我自己一個人快馬加鞭……」 長庚厲聲喝道:「別說!」 他這一嗓子實在太慘烈,顧昀一頓,隨即小心翼翼地問道:「長庚,怎麼了?」 邊說,他邊順手去摸床頭的汽燈。 可是就這麼輕輕一擰,那汽燈亂七八糟地跳了兩下,隨後「啪」一聲沒動靜了,居然壞了。 一瞬間,現實和噩夢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巧合交疊在一起,長庚嘶啞地低聲慘叫了一聲,四肢隱約的痠痛潮水似的湧進他心裡,化成了十萬八千種森嚴可怖的幻象,張開血盆大口,一口便將他囫圇個地吞了下去。 顧昀見過烏爾骨發作,只是那時候他還被蒙在鼓裡,恰好長庚也不是很嚴重,便一直誤當成走火入魔。這會,他見長庚整個人蜷縮成了一團,渾身肌肉緊繃得堅硬如鐵,不多時便劇烈地顫抖起來,好像忍受著極大的痛苦,而且力大驚人,顧昀居然一脫手沒按住他。 長庚猛地甩脫他的手,十指如鷹爪,狠狠地抓向自己,顧昀當然不能看著他自殘,伸手格住他的胳膊,低喝道:「長庚!」 他的聲音似乎給長庚帶來了一線清明,然而也只是讓他停頓了片刻而已。那關鍵時刻掉鏈子的汽燈在「嘎吱嘎吱」地響了一會後,終於緩緩地捯著氣亮了起來,光線昏黃而不穩,時明時滅地照亮了長庚那雙如血的眼睛。 顧昀吃了一驚——只見長庚臉色和嘴唇都是慘白,好像渾身的血色都籠了那雙眼睛裡,而原本正常的雙目中竟隱約現了重瞳。 真像一尊傳說中的邪神。 顧昀從陳姑娘嘴裡聽說「烏爾骨」,當時只覺得心疼,一些匪夷所思的地方其實並沒怎麼信,直至此時,一股涼氣才順著他的後脊緩緩地爬上來。長庚那雙無悲無喜、血氣翻滾的眼睛,居然讓這身經百戰的將軍突然遍體生寒。 兩人目光相抵,顧昀忽然有種在荒郊野外遇上野獸的錯覺,他一時沒敢移開視線,緩緩地攤開空無一物的手,試探著伸向長庚,長庚沒有躲,甚至在那溫暖的掌心貼上他臉側的一瞬間,微微低下頭,神色漠然地在顧昀手上蹭了一下。 顧昀膽顫心驚地低聲問道:「還知道我是誰嗎?」 長庚垂下那雙比普通中原人更濃密些的眼睫,低低地叫了一聲:「……子熹。」 還能認識人就好,顧昀沒留神他語氣中的異樣,先鬆了口氣,可他放心得太早了,還沒等這一口氣松到底,長庚突然猝不及防地伸出一隻手,一把掐向他的脖子:「不許你走!」 咽喉乃人身要害,顧昀本能地往後一仰,架住了那隻冰涼的手,長庚順勢帶住他的手腕,狠狠地往下一別,顧昀只好屈指敲向他肘間麻筋。極狹隘的空間裡,兩人你來我往地交手了好幾招。那瘋子本就武藝精湛,此時邪神附體似的力大無窮、橫沖直撞,顧昀又投鼠忌器,生怕不小心傷了他,汗都快下來了,氣急敗壞地罵道:「我他娘的剛回來,往哪走?」 長庚倏地一頓,顧昀落在他頸側的手隨之停下,用手背在他下巴上輕輕摑了一下:「醒醒!」 這一下輕拍可能是力道不夠,非但沒把人叫醒,長庚那雙如同要滴血的眼睛忽然眯起來,像頭被激怒的豹子,回頭給了他一口,咬住了顧昀的胳膊。 顧昀:「……」 早知道就大巴掌扇上去了! 顧昀輕「嘶」一聲,眼角狠狠地抽了抽,他這輩子挨過砍,挨過炸,被人恨不能生吞活剝地一口咬住卻還是破天荒的頭一回,真有心一甩胳膊崩掉那瘋子幾顆門牙。可他手臂僵了良久,最終還是沒下得去手,片刻後,顧昀緩緩地放鬆了手臂上的肌肉,有一下沒一下地捏著長庚的後頸,一邊抽涼氣一邊低聲道:「扒皮抽筋吃肉——咱倆多大仇,你有那麼恨我嗎?」 這話不知觸動了長庚哪根神經,他眼睛微微一眨,隨後兩行眼淚毫無預兆地就下來了。 長庚也不出聲,只是一邊叼著顧昀的胳膊,一邊悄無聲息地流眼淚,那眼淚似乎沖淡了他眼睛裡可怕的血光,良久,長庚的牙關竟然微微地鬆了,顧昀試探著抽出自己鮮血淋漓的胳膊,看了一眼,低罵道:「屬狗的渾蛋。」 可是罵歸罵,他還是把人摟進懷裡,伸手抹去長庚眼角的淚痕,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他的後背。長庚伏在他胸口上,足足靠了小半個時辰,才漸漸從一片混沌中艱難地恢復神志,整個人像是剛從一場大夢裡蘇醒,茫然了半晌,那些亂七八糟的記憶才漸漸回籠。一回想起自己剛剛幹了什麼,長庚汗毛都豎起來了,他本來是爛泥一團,這麼突然一僵,顧昀就知道人緩過來了。 「醒了?」顧昀故作淡定地托起他的肩,微微活動了一下自己發僵的肩膀,伸出手問道:「這是幾?」 長庚心亂如麻,根本不敢看他,低頭一看顧昀那已經自己結痂的胳膊,臉色更難看了,雙手捧起來,嘴唇顫了顫,說不出話來。 「唔,狗咬的。」顧昀不怎麼在意地看了一眼,隨後又擠兌道:「這狗牙還挺齊。」 長庚微微踉蹌著爬起來,找來細絹布和淨水,低頭擦拭他的傷口,整個人好像剛被蹂躪過一樣,三魂七魄一個在家的都沒有,說不出地淒慘。 像顧昀這種天生保護欲過剩的男人,倘若不論感情,單就感覺而言,大概「脆弱」是最能打動他的,美色還要排在其次,見了這番光景,顧昀的目光當時就軟和下來了,抬手將五指做攏,輕柔地整理起長庚方才滾亂的頭發。 「去年秋天,我跟季平行至中原一代,路遇一夥以『起義』為名趁火打劫的土匪。」顧昀用一種比手上的動作還要輕柔的語氣,緩緩地說道:「我們聯合蔡老收拾了這伙禍害,捉了匪首,那匪首自稱『火龍』,一身的刀疤,還被火燒過,審問過程中,我們從他身上搜到了一把蠻族的女人刀……是胡格爾的。」 長庚的手狠狠地一哆嗦,手中細絹掉了下去,他神色木然地低頭去撿,卻被顧昀一把捉住了手。顧昀柔聲問:「你那麼小也能記得嗎?」 長庚的手涼得像個死人。 顧昀嘆了口氣:「其實陳姑娘都告訴我了,關於那個……」 長庚截口打斷他:「別說了。」 顧昀順從地緘口不言,默默地在旁邊看著他。 長庚僵坐片刻,手下的動作陡然利索起來,三下五除二地將那點咬傷處理好,而後站起來,背對顧昀道:「雁王府建成之後也有好幾年了,一直沒人管,不太應該。我……我天亮回軍機處,等忙完了這一陣就搬過去……」 顧昀的臉色倏地沉了下去。 長庚語無倫次的話說到這裡,住了口。他不由得想起年關時自己去西北犒軍,顧昀那個讓他受寵若驚的態度——所以他只是知道了烏爾骨的真相?只是可憐他嗎? 說來似乎不可理喻,長庚可以肆無忌憚地在李豐面前展覽舊傷疤,卻連一點端倪都捂著不想讓顧昀看見,誰知他自以為捂得嚴嚴實實,風聲卻依然從���指縫裡往外透。長庚緊緊地咬住牙關,感覺嘴裡還有方才發瘋時的血氣——腥而甜。 自從接到顧昀准備回京述職的摺子後,這些日子他晝夜都在期盼,每時每刻都像是在熬時間,然而好不容易盼來了人,長庚卻恨不能立刻逃出顧昀的視線。他腦子裡亂哄哄的,下意識想逃,轉身便要往外走。 顧昀:「站住,你去哪?」 長庚渾渾噩噩,沒理他。 顧昀驟然低喝一聲:「李旻!」 從小到大,顧昀沒怎麼對他說過重話,更難得有火氣。 然而他在軍中向來說一不二,權威極高,這麼微微含怒一聲喝問,隱約帶著殺伐森嚴的金石之聲,長庚一激靈,本能地停下腳步。 顧昀面沉似水地坐在床邊:「給我滾回來。」 長庚茫然道:「我……」 「你今天要是走出這個門,」顧昀冷冷地說道:「我就打斷你的腿,皇上也救不了你。回來,別讓我說第三遍!」 長庚:「……」 這是雁王統領軍機處之後,第一個敢當面說要打斷他腿的人,長庚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脾氣撞懵了,一時真沒敢往外走,他鼓足勇氣回頭看了顧昀一眼,心裡百般難以宣之於口的委屈與痛苦一股腦地順著胸口湧上來……臉上淚痕猶在,只是人已經太清醒,實在哭不出來了。 顧昀實在受不了他這種眼神,只好妥協似的起身上前,從身後一把摟住長庚,半強迫地把他扔在床上,拉過已經涼透地被子蓋在他身上:「為什麼這麼多年都沒和我說過?」 長庚深吸了口氣,低聲道:「……怕。」 怕什麼? 顧昀微微一愣,隨即一隻手端起長庚的臉:「怕誰?我嗎?」 長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這一眼就讓顧昀明白了什麼叫「愛生憂怖」。顧昀本想問「怕我什麼?怕我嫌你?猜疑你嗎?」,但話到嘴邊又嚥下去了,一時無話好說了,他便直接動了手,拎起長庚的領子,狠狠地親了他,長庚的呼吸陡然粗重起來。 顧昀手撐在他耳側,揚了揚眉:「現在還怕嗎?」 長庚:「……」 顧昀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心裡忽然一熱,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打算乾脆把流氓耍到底,抬手便伸向長庚散亂的衣襟。 不料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幾下煞風景的敲門聲,有個姓霍的倒楣蛋不分青紅皂白地在外面叫道:「王爺,快到時辰了,該准備上朝了,可要更衣?」 顧昀:「……」 原來是這一番折騰,不覺天已經濛濛亮了。 霍鄲敲了一通門,沒人應,以為長庚累慘了沒聽見,正待再敲,那門卻忽然從裡面打開了。霍統領看見來人嚇了一跳,震驚道:「侯、侯爺!」 他們家顧帥什麼時候回來的?一個家將都沒驚動,他是怎麼進來的?跳牆嗎?! 屋裡的長庚有點尷尬,一邊整理自己淒慘的儀容,一邊應道:「我這就……」 顧昀不由分說地打斷道:「去給王爺告個病假,他今天不去了。」 霍鄲吃了一驚,忙問道:「那……傳太醫嗎?」 「太醫?太醫都是飯桶。」顧昀沒好氣地撂下這麼一句,轉身進門,吩咐道:「沒事別來打擾,快走。」 霍鄲瞠目結舌。 被禁足的長庚無奈地看著自作主張的顧昀:「我沒病。」 「你沒病,難道我有病?」顧昀翻出一小把安神香,放進一邊的香案中點起來,事到如今,也不必再遮遮掩掩什麼了,「這是陳姑娘托我給你帶回來的。」 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從屋裡彌漫開,長庚輕輕地嗅了一下:「陳姑娘改配方了?」 顧昀揉了揉胳膊上被他咬出來的牙印:「專治咬人的小瘋子。」 安神香很快起了作用,充入肺腑中,讓人聞起來渾身懶洋洋的,提不起一點力氣與戾氣,長庚筋疲力盡地靠在床頭,放空了目光,呆呆地望著顧昀。他神色憔悴,發絲散亂,迷茫的眼神總是追著自己打轉,有點病病歪歪的,一點也看不出長了一口「鐵齒鋼牙」。 長庚喃喃道:「子熹,我抱抱你好嗎?」 顧昀心說:真膩歪啊。 然後還是走過去坐在他旁邊,任憑他不依不饒地靠過來,摟住自己的腰。 「告病吧。」好半晌,顧昀忽然道:「不是已經有軍機處了嗎?江寒石也算能幹,只是以前缺了幾分機遇,這回他意外地提上來,想必也能大施一番拳腳,西域進貢的紫流金已經差不多抵京了,我們可以踏踏實實地休養生息一兩年。蠻人不事生產,我們拖得起,加萊熒惑拖不起,北方戰局時間長了必有變化,只剩下一個江南……洋人畢竟成千上萬裡隔海而來,耗資巨大,強龍都不壓地頭蛇,我們總比他們有優勢吧?」 長庚伏在他懷裡,微微睜開眼,感覺顧昀布滿薄繭的手指無意識地在他頭頸間穿梭,把他弄得頭皮一陣一陣又癢又麻。 「吏治改革方才開始,」顧昀低聲道:「此事雖由你一手發起,但是我看群臣水花不大,基本都是默認態度,你若是此時抽身,之後是行是廢,功過也都在別人頭上,咱們不爭功,也未必會落下不是……不管那些事,踏踏實實地回家休養幾年,好不好?」 沈易千言萬語,唯有那句「將來如何收場」,顧昀聽進心裡去了。顧家世代封侯,又是皇親國戚,權貴起落,宦海沉浮,他見了太多,權臣悍將的下場他也心知肚明,哪怕是天潢貴胄,風頭太盛,便能躲開當權者與春秋筆的秋後算帳麼? 「退不了了,」好一會,長庚才低聲道:「吏治改革的第一刀已經出去了,這是刮骨療毒,皮肉都已經劃開……此時打退堂鼓,是讓他皮開肉綻地待著,還是再給重新縫上?」 吏治改革只是第一步,倘若只將其視為推行烽火票的手段,只到這一步便止步不前,來日戰後——甚至來不及等到戰後,朝中必會產生人人爭搶烽火票的局面,到時候不但貪腐會蔚然成風,恐怕烽火票最後也是一文不值的下場,大梁恐怕會死得更快。 顧昀抱著他的手一緊,長庚再睜眼時,眼中血色與重瞳已經悉數褪去,他一翻身,有些笨拙地將日思夜想的人壓在柔軟而輕薄的錦被上:「子熹,你知道什麼是烏爾骨嗎?」 顧昀微微一愣。 「烏爾骨是一種邪神,也是蠻人最古老的一種詛咒,當他們舉族覆滅時,就會留下一對孩子,練成烏爾骨,這樣煉制的人有舉世無雙力量,必會帶來腥風血雨,天大的仇人也能終結。」長庚伏在他身上,言語間胸口微微震顫,而他的聲音溫潤如昔,只是帶了一點說不出的嘶啞,「胡格爾臨死前對我說,我一生到頭,心裡都只有憎惡、暴虐、懷疑,必得暴虐嗜殺,所經之處無不腥風血雨,注定拉著所有人一起不得好死,沒有人愛我,也沒有人真心待我。」 顧昀微微抽了一口涼氣,他以前總覺得長庚少年時心思太多太重,裡頭藏著無數彎彎繞繞,讓人摸不清頭腦,卻不知無數彎彎繞繞後面,竟然還壓著這麼一句誅心的話。 「可是有人愛我,也有人真心待我……是嗎?剛才是你把我叫回來的。」長庚低聲道:「她從未有一天給過我溫情,我也絕不會如她的意,你信我嗎?子熹,只要你說一個字,刀山火海我也能走下去。」 他貴為雁親王,統領軍機處,然而每每從秀娘烙入他骨髓的噩夢中驚回,心裡可想可念、可盼可信的,卻始終只有一個顧昀。 一個人的份量太重,有時候壓得他重荷難負。 瞭然大師有一次對他說過,「人之苦楚,在拿不在放,拿得越多,雙手越滿,也就越發舉步維艱」,長庚深有所感,承認他說得對,但一個顧昀對他而言,已經重於千鈞,他卻無從放下——因為放了這一個,他手頭就空了。 一個人倘若活得全然沒有念想,那不是要變成一條忽悠悠任憑風吹的破旗了嗎? 顧昀抬手攏住他的肩,輕輕地在他的肩頸處敲了一下,長庚吃痛,卻不躲不閃地看著他。顧昀問道:「我為何要讓你走刀山火海?」 「我想有一天國家昌明,百姓人人有事可做,四海安定,我的將軍不必死守邊關,想像奉函公一直抗爭的那樣,解開皇權與紫流金之間的死結,想讓那些地上跑的火機都在田間地頭,天上飛的長鳶中坐滿了拖家帶口回家探親的尋常旅人……每個人都可以有尊嚴地活。」長庚握緊了他的手,將五指探入他的指縫,親暱地纏在一起。 顧昀一呆,這是長庚第一次跟他說出心中所想,說得他都有些熱血難抑。可惜仔細一想,無論哪一樣,聽起來都像是不可達成的。 「我可以做到,子熹,你讓我試試。」長庚低聲道。 既然他身負「邪神」之力,難道不能試著扒開血色的世道,開出一條前所未有的凡人路嗎? 那一年在雁回鎮上,十三四歲的少年也曾對不過弱冠的年輕將軍吐露過不枉此生的願景,當時尚且輕狂未褪的顧昀當面潑了他一盆涼水,冷漠地告訴他「英雄都是沒有好下場的」。而今,黃沙大漠幾遭,宮闕天牢往返,顧將軍自己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什麼叫「英雄都是沒有好下場的」,他卻無法再對長庚說出一樣的話。 將心比心,如果此時有個人指著他的鼻子跟他說:「顧昀,你就快點滾回侯府養老吧,活到現在算你運氣好,再不抽身遲早有一天你得死無葬身之地。」 自己會怎麼想呢? 這世道,一腳涼水一腳淤泥,人在其中免不了舉步維艱,走的時間長了,從裡到外都是冷的,有顆還會往外淌熱血的心,堅持一條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路不容易,要是別人……特別是至親也來潑涼水當絆腳石,豈不是也太可憐了嗎? 他許久不言聲,長庚正有些不易察覺的緊張,顧昀忽然開口道:「親也親了,抱也抱了,你還想讓我說什麼?男人話太多就沒時間做別的了,這道理你懂不懂?」 長庚���愣,卻見顧昀彈指一點,床頭那半死不活的汽燈立刻滅了個乾脆利落,天尚未破曉,室內一下黑了,平時總是掛起來的床幔鋪天蓋地落下來,被一點窗縫裡透進來的清晨涼風吹得微微擺動,長庚來不及反應,腰間一鬆,腰帶竟不知什麼時候被抽走了,他還沒從方才「刀山火海」的誓言裡回過神來,臉「轟」一下紅了。 「子、子熹……」 顧昀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不耐煩地將胳膊上的絹布甩落,懶散地靠在柔軟的錦被堆裡,指尖劃過長庚的衣襟:「當年在溫泉別院的時候,你說你肖想過我……怎麼想的?」 長庚無言以對。 「不是挺會說話的嗎?」顧昀低笑道:「說來聽聽。」 長庚何曾見過這種連撩撥再戲弄的調情,舌頭當即打了個結:「我……我……」 「這種事上,光會想可不行。」顧昀隔著衣服撫過長庚的腰身,在他大腿根上不輕不重地摸了一把,長庚差點跳起來,氣都不會喘了,左支右絀地抓住顧昀四處作怪的手,一把火從小腹一直燒到了嗓子眼,感覺自己就要燒成飛灰了,而顧昀已經挑開了他的衣襟。 長庚胸口一涼,突然反應過來什麼,一把按住顧昀的手,但已經來不及了——他胸口頸下的大小疤痕猝不及防地袒露出來,被那微帶薄繭的手指一碰,滋味簡直不要提了。長庚一方面忍不住躲閃,一方面又口乾舌燥,兩耳微鳴,不知該是進是退。 顧昀連日趕路,又在床邊等了一宿,身上那點藥效好巧不巧這時候過勁了,開始看不清東西,然而氣氛正好,他也不便掏個琉璃鏡戴上——戴著那玩意實在像個准備拆鋼甲的長臂師,破壞情緒。 此時他全憑一雙手觸感,自長庚身上凹凸起伏的疤痕上掠過,比親眼瞧見的還要觸目驚心。 顧昀低聲道:「疼不疼?」 長庚低下頭,深深地看著他,答非所問道:「早結疤了。」 顧昀心裡一時湧上百般滋味,連澎湃的色心都減了些,他眯細了逐漸模糊的眼睛,在那些傷疤上細細地摩挲,長庚實在受不了,忍無可忍地輕輕嗚嚥了一聲,扣住顧昀的手腕。 「不怕,」顧昀哄道:「我疼疼你。」 倘若這半瞎看得見長庚此時的表情,大概就不會說出「不怕」倆字來了。 長庚俯下身親他,顧昀被他親得心頭火起,正想翻身將此人就地正法,突然,長庚不知犯了什麼毛病,脫口叫了他一聲:「義父……」 顧昀:「……」 他直接讓長庚這一嗓子叫軟了,再大的情慾也熄火歇菜地進了鐵籠。顧昀連著抽了好幾口氣,有心想沖長庚吼一聲「這種場合瞎叫什麼」,然而回想起來——人家也確實沒叫錯。 聽說有些男人私下裡特別喜歡這種背德的禁忌感,最願意讓床伴在被子裡亂叫,可惜顧昀萬萬無此愛好,並且完全理解不了。這一年半載間,他好不容易才習慣了長庚直呼表字,漸漸試著不再拿他當干兒子看,誰知這種關鍵時候驟然遭遇到「義父」二字,真是撞了個頭暈眼花。 長庚好似渾然不覺他的別扭,難以自抑似的連著叫了他幾聲,毫無章法地一下一下親吻著他,親密裡又帶了點讓老流氓如坐針氈的虔誠,配合「義父」這稱呼一起效果絕佳。顧昀彷彿渾身上下爬滿了螞蟻,終於忍無可忍地一偏頭:「別這麼叫。」 長庚停下來,靜靜地凝視了他片刻,忽然伏在他耳邊道:「義父,看不清了就把眼睛閉上,好不好?」 顧昀再聾也聽出他是故意的了,何況還沒來得及很聾:「……你來勁了吧?」 長庚的眼睛在黑暗的床幔中亮得驚心動魄,不依不饒地將聲音壓得又低又輕柔,撒嬌似的在他耳邊道:「義父,你當年說過『就算到了京城,也有你護著我』,還記得嗎?」 顧昀臉色變了幾次,對長庚這手消遣自己的新招實在無從抵抗,只好計劃起戰略性撤退,一推長庚道:「行了,別不要臉了,該幹什麼幹什麼……嘶!」 「我該幹什麼?」長庚借著方才姿勢之便又將他壓了回去,手已經探到顧昀後腰,他在嘉峪關給某人正骨的時候就摸了個知己知彼,此時以大夫的穩准狠地突然出手,顧昀劇烈地哆嗦了一下,腰上脫力,本能地想蜷縮起來,被長庚連著按了幾個穴位,半邊身體都麻了,長庚這才不慌不忙地接上下半句,「義父不是才替我告了病,要疼我嗎?」 顧昀:「……混帳!」 長庚充耳不聞,步步緊逼,欺身上前,以不由分說的侵略姿態用膝蓋頂開顧昀的腿,顧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一掌推開他的肩,拿住那隻冒犯的手往長庚身後一別。長庚也不反抗,軟綿綿地任他拿捏,微微仰起頭,露出脆弱的脖頸,用撒嬌似的聲音小聲道:「義父,你想要我嗎?」 顧昀舉棋不定,實在過不了自己心裡這道檻,手一鬆,被長庚泥鰍似的逃開,又重新湊上來。長庚抱著他,順著他的脊柱往後捋,在他耳邊輕聲道:「那讓孩兒伺候義父怎麼樣?」 顧昀:「……」 顧昀發現自己今年恐怕是流年不利,有點犯太歲,接連在溝裡翻船。
轉眼已而是天光大亮,高陽懸空。 燦爛的初夏日光不由分說地透過床幔,絲絲縷縷的透進來,長庚一雙眼睛卻比陽光還燦爛,真正明白了什麼是「經年痴心妄想,一朝走火入魔」。噩夢比現實可怕,現實卻比春夢讓人瘋狂得多。 瘋狂過後卻一點也不覺得空虛,他心裡很踏實,有生以來沒有這樣踏實過,雙手猶自沒完沒了地在顧昀身上逡巡不去,不���地在顧昀耳邊叫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有點煩,可就是無法自控,停不下來。 他一會是「義父」一會是「子熹」,亂叫一通,貼著耳朵往裡鑽,藥效過了的聾子都得被迫聽著,顧昀還感覺得到耳邊源源不斷的熱氣,方才一念之差錯失先機,被那小子折騰了一溜夠,這會又困又倦還不讓睡,簡直沒地方說理去,沒好氣地拂開他:「別吵。」 長庚瞥見他臉上倦色,順從地閉了嘴,輕輕地按起他的腰來,那力道不輕不重地恰到好處,既解乏又沒有觸及顧昀那一身魔性的癢癢肉。 顧昀:「……」 所以他以前都是故意的!姓陳的教他的到底是治病救人還是邪魔歪道! 顧昀剛要發作,突然,長庚一皺眉,手掌在顧昀胸腹間骨頭上輕輕按了幾下,然後捏住了他手腕脈門。 顧昀怒道:「你沒完……」 長庚:「什麼時候添的新傷?」 顧昀:「……」 完蛋,姓陳的除了邪魔歪道好像還真教了他一點真才實學,這也摸得出來!危急時候,顧昀只好祭出「我聾,我什麼都聽不見」大法,神色無辜地翻了個身,背對著長庚不動了,表示自己已經睡著了,閒雜人等可以跪安。 長庚將他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可是那次嚇人的炸傷畢竟已經過去些時日了,一來長庚的醫術沒有陳輕絮那麼神,二來顧昀的傷已經痊癒了七七八八,沒查出什麼來,兩人就這樣互相把對方糊弄過去了。 雁王殿下一整天稱病沒露面,宮裡和軍機處與一干重臣紛紛派人來問候,都被霍鄲打發了,霍鄲行伍出身,主帥有命必然說一不二,說不讓打擾就是不敢打擾,默默地在大門口當門神,同時仍在對「大帥是怎麼進來的」這件事百思不得其解,閒來無事,整肅起侯府稀鬆的家將防務來。 顧昀趕投胎似的提前兩天跑回來,又一宿沒睡,好不容易吃了頓葷的還姿勢不對,差點被噎死,簡直是心神俱疲,一覺睡到了下午,醒來以後身心感受依然十分奇詭,也不知道是誰的病假。他有心發作一番,又覺得為這點事發作長庚未免顯得小氣,只好憋憋屈屈地暗自想道:下回一定要縫上他那張嘴。 顧昀起來後四處摸索琉璃鏡,可那小東西不知去哪了,摸了半天也沒摸著,卻被一隻溫暖的手牽起來。 長庚趴在他耳邊道:「沈將軍他們還沒到,今天你不用出門,不用藥了好不好?我照顧你。」 顧昀本來也不大用了,可有可無地點點頭:「不用照顧,我習慣了,眼鏡找不著了,去給我拿片新的。」 長庚摟著他不放:「琉璃鏡是我拿走的,不給你。」 兩人之間的關系似乎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說不清楚。其實從小——還是義父子的時候,他們倆的關系就十分親密,及至烽火中長庚繾綣的心意肆無忌憚地釋放,顧昀先是軟化妥協,乃至於深陷其中,家書與戰報同來同往,接連不斷,情意不可謂不深遠……然而諸多種種,卻都沒有此時來得熾烈銷魂,似乎哪怕外面再來一次外敵圍京都可以拋諸腦後,天地都化在了方寸之間,遑論其他。 顧昀問道:「你拿我的琉璃鏡做什麼?」 長庚笑道:「喜歡。」 說完,他細致地幫顧昀穿好衣服,又彎下腰替他穿好鞋,擺弄得盡心盡力、細致周到。 雁王殿下一天到晚和尚似的素衣禁慾,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多麼正人君子,然而經此一役,顧昀算是領教了,這人道貌岸然之下,心裡有一堆匪夷所思,正常人沒法理解的「情趣」。 喜歡什麼?喜歡他瞎嗎? 長庚不怎麼大聲說話,為了讓顧昀聽見,便總要耳語相告,說些「小心門檻」之類的話便也有如耳鬢廝磨,行至門邊,顧半瞎本能地伸手去扶門框,被他溫柔而不由分說地將手截住,長庚任性道:「別碰別的東西,你扶著我就好。」 這種前所未有的全然的掌控感快把長庚迷戀瘋了,片刻也不願意撒手,時而說兩句話便湊過來索要一個親吻,樂此不疲,過了沒一會,活活把顧昀膩得渾身發毛。顧昀打死也想不明白,本來又疏離又克制,給他換件衣服都要非禮勿視的一個人,究竟是怎麼上了一次床就變成現在這副瘋魔樣的? 顧昀委婉地抗議道:「看不見我也沒殘廢,你不用一直扶著——不是一天到晚忙得昏天黑地嗎?」 長庚親了親他的耳垂:「那你跟我去書房。」 顧昀走後,他的書房基本是長庚的地盤,進門一看,讓常年飄在邊關的顧昀一時都有些陌生起來。長庚扶著他坐下,陽光從一個十分熟悉的角度打在書房中人的臉上,顧昀忽然若有所感,伸腳一勾,果然在桌下碰到了一個小小的板凳:「這東西居然還在。」 長庚俯身把小凳子撿起來,只見那木凳上畫了幾只活靈活現的小王八,咬著尾巴圍成一圈,旁邊稚氣十足的字體刻著「神龜雖壽,十則圍之」。 ……驢唇不對馬嘴。 長庚笑了半天,拉過顧昀的手按在那刻痕上,問道:「你幹的?」 「別笑,我小時候也沒正經讀過幾天書,」顧昀微微彎起眼,「書都是在宮裡跟著皇上和魏王他們一起念的,老侯爺自己學問稀鬆平常,也就兵書看得多一點,找了個酸不溜秋的老酸儒在這念經給我聽,聽不了一時三刻就睡著了,只能自己給自己找樂子——唔,忙你的吧,我好像好久沒回過家了,隨便走走。」 「別,」長庚忙道:「我喜歡聽你說,然後呢?」 顧昀面露難色,這實在不是什麼長臉的事,可是長庚難得開懷,顧昀猶豫了一下,只當是逗他開心了,便接著道:「我那時候搗蛋搗得厲害,先生都被我折騰怕了,不敢當面管教,背地跑去跟老侯爺告狀,老侯爺除了會打人,就是罰我在凳子上扎馬步,一哆嗦准掉下來,真他娘的不像親爹……後來我覺得那老山羊鬍子成日告狀,實在不是東西,跟沈季平合計了一下,偷了點瀉藥來下到了先生茶水裡。 「瀉藥本來沒什麼,只是我們倆都小,沒輕沒重,先生又年紀大了身體虛弱,險些喝出人命來。顧家兩百年沒出過這麼喪心病狂的敗家子,老侯爺大發雷霆,想抽死我,幸虧公主攔著……唔,我娘後來承認,當時她不是不想打我,是因為她自己體寒不易生養,怕打死我讓顧家斷後。」 長庚想像了一下,感覺自己要是有這麼個熊孩子,也得往死裡抽,然而隨即想起那倒楣孩子是顧昀,又覺得倘若換作自己是老侯爺,即便真被這人鬧出人命來,自己大概也只好親自上門償命了,萬萬捨不得碰他一根汗毛的。 他忍俊不禁了半天,問道:「後來呢?」 顧昀微微一頓,臉上的笑容真的有點維持不下去了,他神色微斂,沉默了片刻,才說道:「後來他們倆感覺這麼下去要無法無天,就乾脆把我一起帶到了北疆玄鐵營駐地。」 而他那貓嫌狗不待見的童年就這麼猝不及防地戛然而止了。 那大概是他這輩子最刻骨銘心的痛苦,顧昀說到這裡,本不願再往下講,然而可能是那些話在他心裡存了好多年了,一時居然有些剎不住。 「北疆……真是苦,剛打完仗,到處都是傷兵,每天黃沙落日,連公主帳下都喝不上一口熱茶,哪有在京城當少爺痛快?我一開始死活鬧著要回去,老侯爺不干,被我鬧煩了,就把我拎到行伍間訓。每天玄鐵營的將士們練兵,我就得在旁邊陪著練武,稍有偷懶,他就當著那些鐵巨人的面動手打我。」 老侯爺算準了兒子的狗脾氣,淘歸淘,嬌氣歸嬌氣,但當著眾人的面,這小東西即使還沒有人家大腿高,也萬萬不會哭鬧丟自己的臉。長庚賴在他身上,下巴墊在顧昀肩上,貼著他耳根道:「若我早生二十年,就把你抱起來偷走,好好地放在錦繡叢中養大。」 顧昀想像了一下那番情景,被他肉麻得無言以對,哭笑不得。 其實細想起來,鐘鳴鼎食之家,自三代而衰者多矣,像顧昀這種出身的孩子,又是獨生,倘若當年真的任憑他在京城裡無法無天地長大,指不定要頑劣成什麼樣,非得有個老侯爺這樣狠心的爹,才下得去這樣的毒手修理他,讓玄鐵營不至於後繼無人。 只是誰也沒想到,他成才的代價太大了。 「王伯說你從北疆回來以後性情就變了,不愛見人,誰也不理。」長庚停頓了一下,拉過他的手寫道:「你恨先帝嗎?」 顧昀下意識地想去摸腰間酒壺,一伸手才想起來,他已經決定戒酒,酒壺早就沒在身上了。 顧昀抿了一下嘴唇:「不恨……給我倒杯茶來。」 長庚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京師圍困剛解,顧昀傷得爬都爬不起來,一開口卻仍是不知死活地要酒喝,怎麼去了一趟西域打了一回仗,倒知道養生了?長庚雖然一直對這酒鬼習性頗有微詞,但見他突然轉性,心裡卻「咯磴」了一下,不喜反驚。他起身給顧昀泡了一杯春茶,再次不放心地疑神疑鬼起來,不動聲色地搭住他的手腕,只恨自己學藝不精,沒能號出什麼名堂來。 雖然耳目不便,但顧昀還是感覺到了他的緊張,立刻反應過來,意識到自己露了馬腳——長庚實在太敏感了,一個人倘若一直劣跡斑斑,不如乾脆劣下去,旁邊跟著收拾的人已經習慣了,反而是他毫無預兆地突然轉性會讓人無所適從。 於是顧昀若無其事地把茶水喝淨,舔了舔嘴唇:「酒壺不知道落在哪了,上回沈老送來的自釀酒還有嗎?」 這句聽起來比較像顧昀的風格,鬧了半天是剛才說話說得渴了,長庚略微放下心,一口回絕道:「沒了,湊合喝茶吧。」 顧時半真半假地「嘖」了一聲,接著嘴邊被送了塊東西,一股糯米黏糊糊甜膩膩的味道鑽進鼻子,顧昀往後一仰:「什麼東西?我不要……唔……」 長庚含在嘴裡喂給了他。 顧昀眉頭皺成一團,他天生不愛吃甜的,被長庚和那塊茶點齁得夠嗆,可也沒吐出來,像多年前那個含著半塊蛋殼的雞蛋面一樣,囫圇吃了,從甜得過分的豆沙餡裡嚼出了一點甜過頭的苦來。他忽然有點不安,長庚這股膩人的勁不正常,方才聽說他不喝酒時那種陡然緊繃的疑神疑鬼勁也不正常——極致的大悲大喜因為太耗神,往往不能持久,一般都只有一小會,之後要嘛轉為麻木混沌,要嘛當事人自己轉移注意力,沖淡這些情緒本能地自我保護。 長庚…… 顧昀正色道:「長庚,把琉璃鏡給我。」 「不,」長庚以一種類似禁錮的姿態從身側圈住他,不依不饒地追問道:「為什麼不恨?」 他最後的問話又熱切又冷漠,熱切是打破砂鍋問到底地想得到他一個「恨」與「不恨」的回答,好像顧昀只要承認一個「恨」,他就要採取什麼行動一樣。冷漠卻是他彷彿忘了嘴裡這個「先帝」是他親爹,隨口一提,像提起路邊貓狗一樣漫不經心。 顧昀心裡微沉,沉默了一會,反問道:「你呢?現在還恨胡格爾嗎?」 長庚沒料到他又將話拋了回來,有點意外地眨了眨眼——倘若顧昀此時能看清,就會發現他的眼睛不紅了,瞳孔卻依然有重影。 長庚冠冕堂皇地回道:「倘若她還在我面前,我必將她扒皮抽筋,但她已經死無葬身之地了,我就算想將她挖出來鞭屍也徒勞無處尋,再恨她也沒有辦法消解,反而會如她的意,加速毒發,是不是?」 這絕不是他的真心話,顧昀心再大,耳再聾也聽得出來。 顧昀正要開口說話,突然感覺賴在他身上的人一震——是那種全神貫注時被突如其來的打斷驚嚇的震動。身後一陣細細的風吹來,似乎是有人敲開了書房的門。 顧昀側過頭,問道:「是王伯還是老霍?」 門口的老管家提高了聲音,喊道:「侯爺,是我,靈樞院來人找雁王殿下!」 長庚那重影的雙瞳倏地縮了回去,乍一看彷彿被強光刺激了一下似的,他下意識地放開顧昀,像平常一樣露出一點「非禮勿碰」的拘謹,拘謹了一半,又想起了什麼,臉上茫然神色一閃。 顧昀假裝沒有察覺:「有事先去忙吧,我好幾天沒正經吃過飯了,去找點吃的,剛才又被你塞了一塊不知什麼玩意……噎得我胃裡直反酸水。」 長庚先是一愣,隨即狠狠一拍自己的額頭,懊惱地揉了揉眉心:「我……那個……我真是……」 他「騰」一下站起來,倉皇道:「我先叫廚房給你做點好消化的。」 王伯忙道:「是,老奴這就去。」 長庚一口氣走到書房門口,又想起了什麼,在自己身上摸了摸,從懷中摸出了顧昀那副琉璃鏡,轉回去還給他,金屬鏈子與外框被他捂得溫熱。長庚將鏡片細致地擦乾淨,架在顧昀鼻樑上,目光在他臉上流連良久,忽然低聲說道:「子熹,我……我方才真覺得自己在做夢。」 所以才敢那樣放肆忘形。 顧昀被他神神叨叨地折騰了一中午,聞聽此言很是來氣,想噘他一句「打你一巴掌看你疼不疼」。誰知他沒來得及說,長庚便微微一頓,站直回去,有點自嘲地苦笑道:「長這麼大沒做過這麼好的夢,醒不過來就好了。」 顧昀:「……」 他一正常,顧昀立刻又不忍心苛責了,感覺再來幾次,自己非得也跟著神叨起來不可,只好喜怒莫辨地端出四平八穩的模樣,擺手打發他快滾。
隆安八年初夏,顧大帥雖然一直在犯太歲,但大梁的國運卻彷彿從跌到谷底後開始緩緩復蘇,像漫長的隆冬過後,漫無邊際的白雪下面開始有零零碎碎的嫩芽露出枝頭來。 入了夏,先是安定侯快刃斬亂麻地平定西方屬國之亂,簽訂了《絲路新約》,玄鐵營押送西域進貢的紫流金抵京。至此,大梁四面楚歌之下,總算破出了一條活路。 沈易等人押送紫流金剛到,靈樞院又傳出喜訊。顧昀原本那把一直未能在軍中推廣的大鐵弓終於有了新突破,葛晨這個屠戶出身的後起之秀果然天縱奇才,設計了一種全新的金匣子,輕便極了,可以裝在弓箭上,完美地由人力掌控。 本來非絕代高手拉不開的鐵弓弓弦重量減輕了一半以上,可以經人的雙手毫不費力地打出白虹鐵箭,精準度極高,鐵箭厚重,不易受狂風影響。一旦這批弓大規模趕製出來,白虹將從此在大梁軍中絕跡,而那鐵箭中還能再加火機系統,特質的鐵箭射出後能在空中二次加速,甚至能在敵陣中爆炸,威力極大。 六月底,在玄鐵營的虎視眈眈與西洋國內矛盾漸漸凸顯的情況下,南北兩邊的戰局同時短暫地平穩了下來,大梁得以一個喘息的機會,滿朝上下都知道,此時當務之急便是安民心,特別要將戰禍中流亡各地的流民安頓好。 可是怎麼休養,怎麼安頓?給這些流民們重新安排田產是萬萬做不到的,哪個青天大老爺也沒有那麼高風亮節,將自家地讓出來給別人分。 軍機處組織了幾回大朝會召集群臣討論,始終沒討論出個所以然來,只收集了一堆餿主意,什麼組織流民去開荒之類,氣得隆安皇帝當廷暴跳如雷地指責一干朝臣屍位素餐:「你們怎不說將流民收攏流放到東海效仿精衛呢?」 軍機處雁親王帶頭沉默,也不表態,六部及各地方官員上摺子互相推諉,當廷吵架鬧騰了一個不可開交,就在這時,杜萬全帶著他天南海北的十三巨賈出面上書朝廷,聲稱他���願意效仿西洋人,在各地設立民辦的廠房,收攏四方流民以事生產。 這樣一來不需要多少地,當時長庚自運河沿岸法辦安排流民不利的貪官污吏沒收來的那點田產足夠用,他們還打算以當年江南的耕種傀儡為藍本,召集一批民間長臂師,改造出一系列的民用火機。 隨著第二批烽火票發放,朝中一股暗流般的力量逐漸凝聚起來,他們蟄伏未動的時候,乍一看完全不成派系,此時卻暗中不顯山不露水地開始推動這件事:上諫隆安皇帝,給這些最早站出來扛烽火票的民間義商一些特許權,比如他們可以直接上書至軍機處,奏請皇帝本人特批,然後在保證軍用的情況下,允許他們每年購買一定限額的紫流金。 這封摺子最早是從工部呈上來的,工部尚書孟玨是個翰林出身的寒門士子,摺子裡說:「此乃一箭三雕之計,既解決了各地流民騷亂,又顯示朝廷不會虧待有功之人,高價賣給這些巨賈的紫流金所得銀兩還能額外投入軍需戰備。」 此一石激起千層浪,這回,嗅覺敏銳的簪纓世家中,終於有人回過神來了。 好久沒有上朝的顧昀有幸旁聽了一回大朝會是怎麼個劍拔弩張的盛景,聽得他目瞪口呆,感覺此地比明槍暗箭的前線陣地還危險。 十三巨賈一封摺子,士族與寒門的後起之秀間歷代積壓的矛盾陡然激化,此時長腦子的人已經發覺了那些官商勾結的暗箱交易,更有嗅覺敏銳的,已而察覺到這股新興的勢力難以抵擋的未來將會撼動士族之根本,一股日薄西山的危機感悄然而生。 朝堂上,親商會派指責世家「結黨營私,禍國殃民」「站著說話不腰疼」,更有甚者,暴跳如雷指著對方鼻子罵「你有主意,讓流民去貴宅安頓可好」。幾大世家則臉紅脖子粗地爭論「商賈之人何能登大雅之堂」「紫流金國之重器,豈能流入私人之手」,最後乾脆是「不知幾位大人收受賄賂幾何,與這些挑擔貨郎穿一條褲子」。 然後一排將軍在安定侯不吭聲的情況下面面相覷,一起作壁上觀,末了由軍機處跑出來你一句我一句地和稀泥。 顧昀抬頭看了一眼隆安皇帝,只覺李豐真是老了,不過三十來歲,他已經華發遍生,一腦門焦頭爛額的戾氣。有那麼一瞬間,顧昀忽然想:「倘若當年城將破時,他被一枚流矢釘死在紅頭鳶上,是不是對他而言反而是件好事呢?」 李豐似有所感,正好抬頭碰到顧昀的視線。 這天散朝後,顧昀便被留在宮裡,兩人戰前鬧翻,之後顧昀馬不停蹄地四處打仗,幾乎沒有再私下相處的機會,這一回再次在一同長大的地方聊些經年閒話,幾乎是恍如隔世。李豐留下顧昀實屬一時沖動,真一同走在御花園裡,才發現無話好說,著實尷尬。 正這時,太子下學經過,過來問安見禮。 李豐不怎麼沉迷於後宮,子嗣不豐,太子剛滿八歲,還沒開始長個子,一團孩子氣,見了李豐有點拘謹,規規矩矩地上前見禮道:「父皇。」 隨即又小心翼翼地看了顧昀一眼,有點想搭話,又不知這人是誰。顧昀沖他笑了一下:「臣顧昀,參見太子殿下。」 太子吃了一驚,小男孩都愛聽大英雄的故事,此時見到真人,一方面激動不已,一方面還要在父親面前勉強維持太子威儀,小臉都漲紅了,磕磕巴巴地道:「顧、顧將軍!不……那個……皇叔公不、不必多禮。孤……我還習過皇叔公的字呢。」 顧昀神色有點古怪:「……殿下太客氣了。」 「皇叔公」仨字給了他會心一擊,叫得他覺得自己長出了兩尺長的鬍子。 那天李豐揮退四下,只留下太子隨行,誰也不知他和顧昀聊了些什麼,宮人只知道,小太子似乎與安定侯十分投緣,一直纏著他不肯走,最後趴在顧昀肩頭睡著,是安定侯親自送回東宮的。 臨走時,隆安皇帝特意囑咐顧昀,要是有工夫,常進宮來看看,也指點指點太子。君臣相談甚歡,之前皇上與安定侯翻臉,軍政離心之事,似乎只是一場被人刻意淡忘的漣漪。
而此時望南樓雅間中,江充匆匆趕到,從袖中取出一份密函遞給長庚:「王爺,您看看這個,我們在朝中根基未穩,這回可能是有些操之過急了。」 那是一份奏摺搨本,江充壓低聲音道:「大內流出來的,下朝以後,幾大世家就通過王國舅,聯名將摺子遞到了皇上那,恐怕是蓄謀已久。」 長庚神色不變地接過來:「王國舅?他自己屁股擦乾淨了嗎?這段時間戰亂紛紛,譚將軍身死京城,便覺得沒人追究他了?」 江充將聲音壓得更低:「王爺,王國舅是太後母家,只要不謀反,皇上不會動他……再者當年那件事誰敢提?若是以此為由扳倒了王國舅,難道先帝不會落一個受小人妖女矇蔽,殘害忠良的昏君名聲?子不言父過,皇上不可能因為這件事辦了王裹。」 長庚面無表情,一目十行地將那搨本掃了一遍,忽然「咦」了一聲。 江充:「怎麼?」 長庚:「這東西不像是王裹那酒囊飯袋想得出的,誰的手筆?」 江充:「哦,說來此人與王爺甚有淵源,當初方家不是還有意與王爺結親麼?這背後捉刀之人正是那方小姐的叔叔,當朝戶部尚書方欽,原是元和十八年先帝欽點的狀元郎,前朝唯一一位連中三元的,自小才名卓絕。」 自從方欽接掌戶部,一干事務井井有條,與軍機處配合得當,從未拖過後腿,可謂是個能臣。可惜屁股決定腦袋,他生於方家,代表方家,注定是一塊才名卓著的絆腳石。 「半朝座師,風頭無兩。」長庚輕輕地敲了敲桌案,「舊時王謝堂前燕,也該往尋常百姓家裡飛一飛了。」 江充聽出他話裡殺機,心頭一跳。 可是還沒等江充看個分明,長庚又若無其事地贊道:「方尚書確實有才,真乃治世之能臣。」 雁親王言語輕快,贊賞似乎也贊賞得實心實意,彷彿方才那一點說不出的殺機完全是江大人自己的臆想,只有「治世」二字用得十分微妙。 方欽的摺子直指隆安皇帝的心窩,他也不評論將流民歸入廠房是好是壞,只揪住紫流金監管安全問題不放,甚至把顧昀也拖出來說事——數萬玄鐵營將士於前線浴血奮戰所得,若不能善用,豈不寒忠臣良將之心? 顧昀約莫是不會太計較的,但李豐的逆鱗是妥妥地被戳中了,長庚勸奉函公在紫流金問題上讓步的時候說過,自那英明神武的武帝開始,紫流金之於帝王家,便彷彿是另一部傳國玉璽,何況自景華園數代積累的皇傢俬庫一朝付之一炬後,李豐只會更沒有安全感。 方欽還條分縷析地列舉了一長串紫流金售賣給私商可能造成的後果,比如開了這條口子,以後怎麼鑑別私商手裡的紫流金是從朝廷買的還是走私的?倘若外來走私紫流金價格更低,那逐利的商人理所當然會打著特許的牌子走私,民間私藏、私售、私運紫流金一事本就屢禁不止,往後不是更管不了了? 再比如,要是不出意外,廠房產業總歸比凡人一輩子的壽數長,就算朝廷只給這十三民間義商特許權,他們的子孫後代怎麼辦?燒紫流金的地方往後只會越燒越多,否則必然難以為繼,那麼朝廷是要給他們子子孫孫都有特許權嗎?子孫分家怎麼辦?廠房被人買下來怎麼辦?倘若紫流金的特許權也能買賣,那麼將來歹人要私囤鋼甲火機謀反,不也太方便了嗎? 但如果這種特許權只是一錘子買賣,對人不對廠,那以後這十三個懷揣特許權的人死了,廠房一散,不還是要流民橫行嗎?眼下這一代流民知道造成他們流離失所的是外敵,是朝廷管他們飯吃、給他們安排去處,但幾十年後的再出流民,他們會怎麼想?他們只會覺得是強制收回特許權的朝廷砸了他們的飯碗,這樣一來,豈不是解一時危局,埋下無窮禍患嗎? 此外還有種種顧慮,不一而足,方欽最後用文雅的措辭總結:鼓動將紫流金販售給私商的人,要嘛頭腦簡單,顧頭不顧尾,只看眼前不想將來怎麼收場,要嘛根本就是根攪屎棍子,渾水摸魚,不知安得什麼居心。 方尚書才高八斗,長長的一封摺子字字句句往隆安皇帝心坎上戳。 「倘若這摺子按著常規途徑,先送到軍機處,我們還有能力攔一攔,」江充嘆道:「可是……唉,王爺,方家在朝中畢竟根基深厚啊。」 長庚突然無聲地笑起來。 江充被他笑得莫名其妙。 只見雁親王慢條斯理地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方大人說得乃是當務之急的時政,並非歌功頌德的廢話,其言又句句在理,並無不妥之處,就算送到軍機處,我們又有什麼理由攔下?寒石,你那句話妥當嗎?軍機處是什麼地方,專門欺上瞞下、弄權舞弊用的嗎?」 他語氣雖然溫和,但話已經說得極重,江充悚然一驚:「王爺……」 長庚神色微斂,淡淡地打斷他道:「今日這話自你口出,自我耳入,不會傳到第三個人那裡,姑且就算了,但我不希望在軍機處裡再聽見類似的話。」 江充忙正色應道:「是,下官失言了。」 長庚的神色溫和下來,睜眼說瞎話道:「我這個人經驗有限,遇上事城府與涵養都不足,拿你當自己人,嘴裡也沒個把門的,話說得輕了重了的,寒石兄別太往心裡去。」 江充連聲道:「不敢。」 他被雁王一手提拔,別人都以為他是雁王心腹,但他自己卻越發覺得看不透這位知遇之恩深重的上司。以方家為首的世家勢力不會坐看朝中新貴借此機會上位,必定會不遺餘力地打壓,這是肯定的。別人或許不清楚,但江充心知肚明,這些所謂「新貴」恰恰是雁親王一手扶植的——從改革吏治,甚至更早,發行烽火票開始,這件事就已經在鋪墊了。 倘若他這漫長的鋪墊是為了布一個局,那麼最後會指向何方? 雁王殿下真的只是大公無私,所做種種只為了緩解國家一時危局嗎?他真像自己一直表現出來的那樣無欲無求,只待外敵一退,便會立刻掛印回家當吃個皇糧的閒散王爺嗎? 要真是那樣,他有什麼必要殫精竭慮地鋪這麼大一張攤子? 但倘若雁王只是用這一場彌天大謊欺遍世人,心裡另有所圖……他又能圖什麼?他是當今皇上唯—一個還活著的親兄弟,也是大梁唯一一位親王,若想再進一步,也就只有……那個位置了。 但這也說不通,雁王要真的有意皇位,當年隆安皇帝親口傳旨讓他繼位的時候,他為何要抗旨?退一步說,就算他當時推拒,後來又起意,那他何苦以親王之尊得罪一干朝中重臣?難道不該出手拉攏嗎? 江充一頭霧水,頗為小心地問道:「可是殿下,就連下官看完這封摺子,都對私商設廠一事充滿疑慮,何況皇上?但若此事當真不成,那麼且不說朝廷該如何安撫杜公他們這些於國有功之人,眾多流民又該如何安頓呢?」 「這你就想岔了,」長庚意味深長地笑道:「皇上看完以後只會對私商買賣紫流金一事充滿疑慮,既然方大人已經說得這麼清楚了,私商買賣紫流金不可行,我們不如想想怎麼解決這個問題,不就兩全其美了嗎?」 江充倏地一愣。 長庚擺手道:「回去准備一下,明天列位稍微早點到,軍機處在朝會之前先議一議此事,別讓我皇兄失望。」 江充應了一聲,起身告辭。他從雁王平心靜氣的字裡行間聽出了某種說不出的篤定——好像雁王早已經料到了方欽這封摺子,也早已經想好了下一步應該如何應對。但……既然有解決方案,為何一開始不提出來,非要繞這個彎子呢?這樣除了激化烽火票新貴與世家門閥之間的矛盾,還有什麼用? 「哦,對了,寒石。」長庚叫住他。 心事重重的江充回過神來,以為他有什麼要緊事,忙洗耳恭聽。 長庚道:「順便叫望南樓給我炸二斤鹽酥小黃魚包好,我一會帶回去,多謝!」 江大人腳下一滑,差點從樓梯上滾下去。
被隆安皇帝留下的顧昀也才堪堪趕著宮門落鎖之前離開。 四方戰備調配要經安定侯看過,才能上報軍機處轉呈皇帝報批,本來最新的紫流金調配方案在大朝會後就要交給顧昀,誰知皇上一留便將他留到了這個點鐘,沈易只好一直等他等到夜幕將臨,正百無聊賴地打哈欠時,才看見顧昀慢吞吞地往外走來。 「怎麼這麼半天?」沈易迎上去,「我還以為你又因為什麼和皇上吵起來了。」 顧昀接過他手中准備上呈的摺子,隨手翻了翻:「等我拿回去看——有什麼好吵的,都這把年紀了。」 沈易一臉震驚地看著顧昀,舌頭打結道:「這……這把年紀?大帥,你沒事吧?皇上到底跟你說什麼了?」 居然把一天到晚臭美的「西北一枝花」說成了「這把年紀」! 顧昀惆悵地瞥了一眼自己的肩頭,小太子趴在他肩上流的哈喇子還沒干。人要是光棍的時間長了,就總是容易覺得自己還青春年少,不料一不小心已經成了「叔公」輩,這才恍然想起來,就自己這歲數,倘若換成個壽數短的,大概半輩子都過去了。 「沒什麼。」顧昀邊走邊心不在焉地說道:「可能被大朝會吵得氣悶了,跟我說了幾句喪氣話……皇上那個人,從小愛爭強好勝,幹什麼都非得壓過別人一頭,剛登基的時候也不是沒想過泰山封禪之事的,這些年弄成這樣,他……唉,也不容易。」 沈易背負雙手,默默地聽著,每次牽扯到這些皇家爛事,他都覺得十分心累。以那已經進了皇陵的元和先帝為首,一個比一個反復無常,三天好了,便讓你榮寵無雙,恨不能權傾天下,兩天惱了,轉眼讓你變成個階下囚,弄不好小命都不知吊在誰的刀鋒上。 就說元和先帝,要是早能快刀斬亂麻,現在顧昀再投胎都差不多能娶媳婦了,偏偏那位又想除掉顧家,又幾次三番不忍下手,像個狠心端了虎窩的獵人,干都幹了,偏不捨得殺那瑟瑟發抖的幼虎,非得抱回家當貓養,殺得情真意切,寵得也情真意切,結果養出了顧昀這麼一個情義深重的「禍根」,真不知是成是敗。 沈易嘆道:「咱們在外面打仗的不知道朝中難處,回來才曉得,雁王殿下這一年多真是不容易。你猜怎樣,我爹昨天還在跟我念叨,說我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本來我家雖不是什麼名門望族,卻也是世代科舉,正經八百都食皇糧俸祿的,當年我一意孤行要進靈樞院,我家老頭倒是沒怎樣,三姑六婆都瘋了,後來又從靈樞院裡跑出來跟你從軍,更不像話……唉,都別提了,反正在我們家那些姑姨娘舅眼裡,我就是個無可救藥的敗家子。」 顧昀不滿道:「實打實的軍功在身,怎麼就敗家了?」 「說的就是,不過現在我家老頭反而有點慶幸,」沈易道:「他說如今朝中四下都是暗流,局勢也越來越復雜,反而不如跟著你在外面打仗來得踏實,起碼炮口刀尖都是對准敵人的。」 顧昀心裡卻沒多踏實,反而塞得更嚴實了。他不知道長庚在紛亂的朝堂中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迄今為止,軍機處都彷彿只是一個特殊時期為了統籌國力、協調群臣而設的臨時機構,雖是國事中心,直接上���皇帝統領六部,但其中每個人還保留兼任了原有職務,好像一旦戰事平息,軍機處就能隨時裁撤。 以雁親王為首,軍機處一直都圍著皇上和各大軍區所需轉,其中所有人的立場似乎都在迷霧重重之後。 「不說這些糟心的,」沈易開口打斷他的思緒,「對了,雁王殿下還在侯府住嗎?你跟他到底算怎麼回事?」 顧昀:「……」 沈易一點也看不出他那臉上「一言難盡」的表情,兀自喋喋不休道:「我聽人說了,以往雁王殿下在軍機處一住就是十天半月,最近才開始按點來按點走,算起來好像就是從你回京開始……唉,要說起來,他要不是特別當真,想必也不敢拿你消遣。」 他三紙無驢地絮叨了一通感慨,也不知是感慨雁親王不容易,讓姓顧的趕緊從了,還是告誡顧昀此情驚世駭俗,當斷則斷——反正顧昀是沒能領會精神,皺眉道:「沒明白,你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也不知道此事該怎麼辦,」沈易抓耳撓腮道:「就是替你發愁。」 顧昀感覺沈易不是在替他發愁,完全就是在給他添堵。不過睡都睡了,沈易這話連同感慨一起,都已經晚八輩子,可任憑顧帥臉皮厚有三尺,這等「實情」也實在不便昭告天下。他一眼瞥見沈易仍在亦步亦趨地跟著他,似乎沒有要各回各家的意思,便沒好氣地挑眉道:「你還跟著我幹嘛,准備去侯府圍觀一下我是怎麼發愁的嗎?」 沈易訕笑一聲,訥訥道:「子熹,咱倆這麼多年交情了,讓我蹭頓飯行吧?」 顧昀奇道:「你家窮得揭不開鍋了?」 沈易一反其碎嘴常態,扭捏支吾了半晌,才道:「我爹……最近想給我張羅一門親事,那個……有點太熱情了,我惹不起他老人家,只好四處躲一躲——哎,你差不多行了,別笑閃了腰,有這麼恩將仇報的嗎?哦,你有愁我替你發,我有愁你幸災樂禍……」 顧昀笑得喘不上氣來:「我……真是長見識了,頭一次看見因為被逼婚吃百家飯的將軍。」 沈易:「顧子熹,咱倆交情還在嗎?還在你就趕緊閉嘴,請我吃頓好的,還能原諒你。」 沈易真後悔沒趁著顧昀爬不起來床的時候好好報仇雪恨一番,果然老實人就是挨欺負。 顧昀笑累了,才敷衍地安慰道:「快知足吧,有人催逼是老父健在,我想讓人催還沒人催呢。」 沈易聽了,神色有點落寞,說道:「我爹可能是怕我死在戰場上,著急給沈家留後吧。這麼多年了,我也確實沒讓他省心過,就是……我這個人怎樣,自己知道,天生瑣碎得很,倘若有了老婆孩子,心思恐怕就難留在邊疆了,你本來已經夠孤苦伶仃的,我要是再走……」 顧昀不笑了,在兩步以外回過頭來看著他。 沈易道:「不過最近我倒是看出你有點想要功成後身退的意思,真把洋人打回去,皇上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找你麻煩。再說還有雁王殿下在朝,殿下自小心細仁義,又對你……想必能照顧你,我吊兒郎當了這麼多年,也確實該收收心,成家立業了。」 「季平,」顧昀道:「莫非……」 沈易等著他說。 顧昀:「……你也暗戀我?」 沈易被地上翹起的石頭絆了一下。 顧昀搖頭晃腦嘆道:「天生麗質難自棄,唉,長得太英俊也是麻煩。」 沈易終於忍無可忍,咆哮道:「你還要不要臉了!」 沈將軍一時什麼愁緒萬千都化成了怒火,一路跟顧昀掐回了侯府,正好在大門口遇上剛從望南樓回來的雁親王。 當著沈將軍的面,長庚十分客氣地打了招呼,又將小黃魚遞給顧昀:「剛出鍋,義父上回說好吃,我就順路買回來了。」 沈易乾笑。 顧昀乾咳。 長庚那眼神、那表情——沈易覺得自己來侯府蹭飯完全是個錯誤,眼都瞎了,顧昀則是聽見「義父」倆字就腰疼,也啞火不吭聲了。 雁王殿下一露面就降服了兩位活蹦亂跳的將軍,笑容可掬地把倆人領進門了。 沈易大小也是一方統領,也就顧昀平日裡同他處得隨便,別人是不好這麼不見外的,怎麼也得當個客招待,顧昀不管事,長庚便親自去與家人交代。 沈易從進了侯府的大門開始,整個人就是緊繃的,此時他坐立不安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覷了一眼雁王長身玉立的背影,湊到顧昀身邊問道:「你下手了?」 「……」顧昀又有點一言難盡,遲疑了一下,含混地敷衍道:「嗯。」 沈易頓時不好了,總算明白來路上顧昀那躲躲閃閃是為了什麼了,一時覺得驚世駭俗,一時又無可奈何,「你你你」半天,話不成話。顧昀不便多解釋,死豬不怕開水燙地坐在一邊,拆開那油紙包,將鹽酥小黃魚捏出來吃。 沈易知道他有點沒心沒肺,但沒料到他這樣沒心沒肺,一顆好管閒事的後宅嬤嬤之心翻湧上下,痛心疾首道:「你……你怎麼就……一時痛快了,以後怎麼辦,啊?你們倆這麼混下去嗎?算怎麼回事!您老人家威震一方沒人敢管,雁王呢?皇上答應嗎?萬一以後再生個什麼變故,哪就好聚好散了,這麼多年情分不要了!你……我說你什麼好啊顧子熹,你簡直禽獸!」 顧昀咂吧了一下嘴角沾的椒鹽粒,被「禽獸」二字砸在腦門上,真是冤得死去活來,只好高深莫測地坐在一邊,不解釋。 沈易說的話是顯而易見的屁話,顧昀自然思量過,倘若只是情不自禁,那他自己禁了就是,世間紛繁復雜,禁不了別人,還禁不了自己嗎?倘若幽情刻骨銘心難以忘懷,便自己尋塊磚頭往腦袋上一碰,將腦子裡情天恨海「砰當」一下,爺娘祖宗、自己姓甚名誰都能「砰當」干淨,何況情愫? 然而…… 長庚身上偏偏有那一重從小落下的烏爾骨,讓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撂開手,誰知好像又有點弄巧成拙的意思,時至今日,顧昀也不知道自己當時邁出那一步是對是錯。只是個中凶險糾結與愁緒無從為外人道罷了。 顧昀眉目不驚道:「將來收回江南,我就帶他走,管別人怎麼說呢。反正我活著一天就護著他一天。」 他說得倒輕巧,沈易氣得兀自在旁邊喘了一會,拿白眼翻顧昀。顧昀叼了條小黃魚,想了想,順手掰給了沈易一半,對他說道:「一會趕緊吃,吃完趕緊走。沒見人家軍機處裡一天到晚忙得亂轉麼,長點眼力。」 沈易差點讓魚噎死,讓他氣了個倒仰,怒道:「我大老遠地來替你發愁,你就拿這副見色忘義的嘴臉相待,顧子熹,我總算明白何為日久見人心了。」 顧昀道:「你怎麼那麼下流?」 軍中一幫血氣方剛的漢子,有能考上天子堂前的翰林出身,也有入伍前大字不認識一個的尋常武夫,趣味各有高低不同,開起玩笑來葷素不忌,私下裡常有些上不得檯面的葷話——有些原本正常的,被他們一編排,也能引來無數猥瑣的聯想。 沈易先是一愣,仔細回味了一下方才自己最後一句無心的話,反應過來,確信顧昀此人已經沒治了,吼道:「你才下流!」 長庚本來在門口和王伯說話,聽見裡面咆哮,莫名其妙地回頭看了又嚷嚷起來的沈將軍,沖王伯囑咐道:「上回宮裡送來的枇杷膏還有嗎,一會給沈將軍拿一碗來,我怕他喊壞了嗓子。」 顧昀好整以暇地蹺著二郎腿往旁邊一坐,等沈易怒氣漸消,他才忽然道:「行了,季平,少在我這撒氣。我知道你心裡煩,雖說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約,但你要不喜歡盡可以不娶,管是誰家的女兒?沈家宗族再盤根錯節,管得著我玄鐵營的人嗎?」 沈易呆了片刻,神色沉鬱下來:「我不是怕,只是……」 顧昀點點頭,他們是自小一起長大的世家公子,彼此的難處不必明說,都心知肚明。 「我小時候就聽家裡嬸娘與祖母議論我爹,說他如何不成器,文不成武不就,整天在欽天監裡領閒差,跟一幫僧僧道道的鬼混。」沈易微微嘆了口氣,「我父輩三人,大伯腳有殘疾,仕途難行,我爹又是那個不著調的性子,那些年沈家全靠三叔一人獨撐……結果我辭去翰林入靈樞院,祖父知道了險些厥過去,要將我逐出家門,是我爹跟三叔頂著不孝的罪名護著我。當時家法都請出來了,祖父一時失手,三叔為了護著我,挨了一鞭子,他本就殫精竭慮氣血兩虛,當場被我祖父打出一口血來,從那以後身體就每況愈下,不到三十五,人就沒了——我那時候毅然離京,跟你從軍,也是為了這個。」 為了愧疚,為了不回家……也為了自己掙出一把功名來,給眼高於頂的家族看看。鐘鳴鼎食之家,外人看來多少錦衣玉食羨煞人,唯有身在其中的,才知道那裡頭也有諸多無奈。 「有時候就是覺得沒意思,」沈易低聲道:「忒沒意思,幾回生死掙命,掙出個人模狗樣,回家掀開門簾,等著你的還是那一套,除非斷絕六親,逐出家門,否則永遠都得被那些盤根錯節的關系擺布……我就隨口抱怨,你也別往心裡去,這都不是大事,跟你們家的事比起來,我家那真是一點雞毛蒜皮。」 顧昀笑道:「都是閒愁。」 「可不是麼,」沈易自嘲道:「你看見鐘老將軍上的摺子了嗎?裡面除了軍情,還詳奏了江北災民形狀之淒涼,這還是夏天,說話就入秋,倘若再不能將人安頓下來,還不知要怎麼過……朝不保夕,也就是我們這些屍位素餐的,還在為自己後院那點事發這些沒著落的閒愁。」 他說完,幽幽地嘆了口氣,兩人各自沉默片刻,顧昀忽然道:「明天將鐘將軍的摺子拿給我看看,倘若時機合適,早朝時候呈上去。真是聽他們吵夠了。」 沈易一愣,安定侯的態度全權代表軍方,這麼多年沒在內政上表過態,這回是要站在軍機處……雁親王背後了嗎? 正這時候,不知什麼時候走進來的長庚插話道:「不必,義父,些許小事,哪就需要你親自出面了?」 沈易見他來,忙撤下方才坐沒坐相的姿態,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道:「王爺為蒼生社稷殫精竭慮,我們這些只會花不會賺的敗家丘八也是想略盡綿薄之力。」 長庚笑道:「沈將軍哪裡話,眾將士浴血在前,才有我們喘息倒手的餘地。運河沿岸設廠一事牽涉眾多,你們攪進來反而容易橫生枝節,我還擺得平,放心吧,保證在天寒地凍前安頓好。」 如今的雁親王早已經不是雁回鎮上的懵懂少年了,國家危亡必有挑梁之人,他年紀雖輕,手掌軍機處的沉穩威儀卻已經盡在周身,三言兩語宛如閒聊,經他嘴裡說出來,卻彷彿擲地有聲。 沈易恍然想起來,自從雁王接手軍機處,他們要錢來錢,要糧來糧,一批一批的火機鋼甲一點也不猶豫地往前線送,倘若不是他們自京城來,知道朝廷是怎麼一個千瘡百孔的熊樣,大概還得納悶,怎麼日子比戰前還要寬裕些? 沈易正色抱拳拱手:「無論如何,末將要替邊疆數萬將士謝謝王爺。」 長庚笑道:「沈將軍說的哪裡話,都是應當應分的……再說義父都已經謝過了,是不是?」 顧昀:「……」 這小王八蛋! 長庚從他手中抽出油紙包,柔聲道:「零嘴吃兩口解饞就行了,節制點,待會還有正餐。」 沈易這萬年老光棍簡直不好意思在此地坐下去了,這回不用顧昀趕,他也想趕緊溜了,安定侯家的飯吃起來真牙磣。
晚間送走了身心遭到重創的沈將軍,長庚抽走顧昀拿著不放的酒杯。 顧昀懶洋洋地笑道:「沒酒了,就一個杯底,我聞聞味。」 長庚丟給他一包安神散:「愛聞聞這個。」 顧昀無奈地搖搖頭——他放縱是放縱,但只要是自己想節制,也絕不含糊,多日滴酒不沾,沈易來了,也才喝了三兩杯,基本就是沾沾嘴唇潤潤喉的量,知道長庚要管他,才不主動放杯子。長庚實在太愛管他,事事照顧到,並且絕不假手他人,好像這樣能讓他心裡踏實似的。都是小事,顧昀也樂得不動聲色地慣著他。 兩人洗漱干淨回房,卻並沒有什麼旖旎,顧昀拍拍床頭,對長庚道:「銀針拿過來。」 長庚那日先是大驚大悲,幾乎陷入幻覺,隨後又是多年夙願一朝成真,心裡歡喜太過,整個人都魔怔了,顧昀當時按捺住沒表示什麼,隔兩天沈易等人抵京,他便去找了陳姑娘。 陳姑娘過來看了一次,當時動手將重瞳時不時冒出來的雁王紮成了一隻刺蝟,意味深長地說道:「自古就有樂極生悲,極樂至失心瘋的事屢見不鮮,常人尚且如此,王爺這個情況,還是節制點吧。」 說完,她還隱晦地看了顧昀一眼,字裡行間彷彿也閃過了「禽獸」二字,遠遠地糊在了安定侯頭上,下了一打禁酒禁辛辣禁吵鬧禁慾的禁令,囑咐長庚每天睡前以銀針安神固心,有些他自己夠不著的地方便只能讓顧昀代勞,顧昀跟著陳姑娘學了好幾天,所幸他自幼習武,穴位都還找得準。 長庚安然趴在床頭,解了顧昀的發髻,將他一縷披散的發梢抓在手中把玩,將後背交給顧昀那二把刀,一點也不怕他扎錯了,每天無論怎麼心力交瘁,這一會工夫都是他心裡最放鬆的時候,恨不能一直這樣到地老天荒。 顧昀對針灸之術一竅不通,完全照著陳姑娘教他的死記硬背,他以前時常聽民間說些一針扎不對,能把人扎癱了之類聳人聽聞的傳言,因此一點神也不敢走,深淺一分也不敢錯,也當真是難為他那雙瞎眼。 直到最後一根針放好,顧昀才微微鬆了口氣,身上出了一層薄汗,隨手拿起旁邊的汗巾擦了擦手,一回頭,卻見長庚側著臉,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看,他眼睛裡的血色與重瞳盡去,眼神安靜而悠遠,映著汽燈一點微光,像是含著古佛下、青燈中的一雙人間煙火。 顧昀:「看什麼?」 長庚的嘴角僵硬地挑了挑,然而銀針在身,他又被封成了一個面癱,笑不出來。 顧昀的目光匆匆從他那線條流暢的後背上掠過,雖然很想「報仇雪恨」,卻不敢違背醫命在這種時候碰他,便乾咳一聲道:「好了,別笑了,趕緊休息,明天不是還要早起?」 「子熹,」長庚面部能調用的肌肉不多,話也只能輕輕地說,聽來越發像撒嬌,「親我一下好不好?」 顧昀警告地瞥了他一眼:「找事是吧,都成刺蝟了,還勾引我。」 長庚早把他看透了,一聲「義父」就能讓某人束手就擒,這種流氓裡的正人君子才不會趁他身上扎滿針的時候動他一根手指頭,因此有恃無恐地看著顧昀,只是笑——嘴角挑不上去,眼睛裡卻盈滿了笑意。 顧昀心道:爬到我頭上來了。 然而他畢竟不是個老和尚,顧昀看著那青年人裸露的寬肩窄腰,人如玉發如緞,黑是黑白是白,不可能無動於衷,他便只好端坐在一邊閉目養神。沒過多大一會,就聽見旁邊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顧昀一睜眼,見長庚僵屍似的爬了起來,湊到他面前,先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隨後輕柔地含住他的嘴唇,來回琢磨,濃密的眼睫微顫著,與他那一臉被針扎出來的木然成了鮮明的對比。 顧昀本想推開他,可長庚那一身的針,他壓根沒地方下手,手尚未張開,便被長庚撲到了床榻上。心上人半裸著撲到自己身上,顧昀的喉頭明顯動了一下,感覺自己快要百忍���鋼了,當即氣得在雁王殿下的尊臀上拍了一下:「針還在身上呢,又瘋!」 長庚伏在他身上,下巴墊在顧昀脖頸間,喃喃道:「我沒事,就是那天一想到你在我懷裡,我總覺得自己是夢醒不過來,這些年沒做過什麼好夢,總怕是開頭歡喜,一會又出個什麼魑魅魍魎捅我一刀,有點自己嚇唬自己,魘住了。」 顧昀抬眼望著床帳,想了想,問道:「噩夢都會夢見些什麼?」 長庚也不知聽進去沒有,只看著他,也不答話,在他側臉上一下一下地啄著。顧昀伸手一擋:「別起膩,點了火你又不管滅。」 長庚嘆了口氣,頭一次一點也不想聽醫囑。 他不甘不願地老實下來,小聲道:「你穿朝服真好看。」 顧昀挑了個沒針的地方,懶洋洋地摟住他:「我穿什麼不好看?」 他已經有點困了,因為長庚睡不安穩,屋裡一直點著安神散,安不安得了長庚的神不好說,反正被殃及池魚的顧昀是困得越來越早了。他被西域人暗算,舊傷一度反復,小半年了,傷雖然見好,但他自己感覺得到,精氣神已經大不如從前了。人在前線的時候心裡尚且有根弦繃著,眼下回朝,每日不必枕戈待旦,心裡的弦稍稍一鬆,身上就時常有種繚繞不去的倦意,此時話說了沒兩句,已經迷迷糊糊地閉上眼。 長庚愛極了他這股理直氣壯的厚顏無恥,低低地笑了幾聲:「要是只穿給我一個人看就好了,穿朝服我一個人看,穿盔甲我一個人看,穿便裝也是我一個人的,誰也不准覬覦……」 他這話裡真假參半,已經合上眼的顧昀卻只當是說著玩的床笫私語,壞笑了一下回道:「那恐怕是不行,不過什麼都不穿倒是可以只給你一個人看。」 長庚的眼神頓時就變了,從手背到手腕上幾根銀針豎著,也沒耽誤他的手緩緩上移,動起手腳來,活活把顧昀摸醒了。顧昀只好避開他手腕手背上的銀針,按住了長庚,含著些睡意道:「別鬧,還想再多挨幾針嗎?」 正這時候,窗櫺被從外面輕輕叩了幾下。 顧昀眼睛裡睡意一清:「嗯?我去吧。」 他輕手輕腳地把長庚放好,推開小窗,一隻髒兮兮的木鳥飛進來,一頭栽進了他手裡。木鳥已經很舊了,一股檀香氣已經醃入味了,清清淡淡地鑽進了顧昀的狗鼻子。 顧昀回手將木鳥遞給長庚:「是瞭然那禿驢嗎,又跑哪去了?」 護國寺被李豐清洗過一番,本想將住持之位交給救駕有功的瞭然,瞭然卻固辭不受,依然在寺裡掛個名,去做他雲游四海的苦行僧。 「在江北幫著安頓流民。」長庚不怎麼靈便地爬起來,「在老百姓那裡,有時候和尚說話比官府管用。」 他說著,掰開木鳥,將瞭然和尚的信取出來看了一遍,方才臉上一直縈繞的笑容漸漸消失了,好一會,微微嘆了口氣,把信放在一邊。 顧昀接過來一掃:「江北疫情,怎麼沒聽說?」 「那邊氣候又濕又熱,死的人多了,倘若不能及時處理,發生疫病也不稀奇……去年才整治了運河流域,我給他們分派了安頓流民的任務納入政績,混帳東西,竟還學會瞞報了。」長庚低聲道,他坐在床邊,整個人的神魂似乎都被幾根銀針固定在軀殼之內,看起來格外疲憊木然,他的目光落在床頭一角,床頭汽燈將他的鼻樑打出大片的陰影,鋪在消瘦了不少的臉上,「原以為整一次好歹能清兩年,先熬過這兩年再說,哪知道竟這麼……」 若非爛到根裡,恐怕也不會養出這種滾刀肉一樣膽大包天的地方官。 顧昀見他沒什麼意外,便問道:「你之前已經知道了?」 長庚沉默了一會:「子熹,幫我把針下了吧,差不多了。」 很多人在疲於奔命,很多人在丟掉性命,而大朝會仍然在吵架。顧昀三下五除二將他身上的銀針除去,從旁邊撿起一件薄衫披在長庚身上,回手摟住了長庚的腰:「別想了,好好睡一覺,有什麼難處盡管告訴我,不要老自己一個人扛著。」 這話不知觸動了長庚哪根神經,他突然轉頭望著顧昀:「無論什麼你都會幫我嗎?」 顧昀想了想,回道:「天理倫常在上,除此以外,要星星不給月亮,就算陰天下雨,我也架個梯子上天給你摘,好不好?」 說到最後,他似乎又有點嬉皮笑臉的調笑意思,但這次長庚沒笑,也許是剛才封住的身體尚未能完全舒展開,也許是聽出了顧昀的弦外之意。 顧昀在他耳側輕輕碰了一下:「過來,躺下。」 長庚回身扣住顧昀的下巴,方才平靜如星塵之海的眼睛裡忽然就掀起了一陣風暴,摒除了往日溫文爾雅的外皮,他臉頰蒼白,眼珠極黑,手背上青筋暴跳,隱隱藏著傳說中遠古邪神之力。直到看見顧昀一皺眉,長庚指尖的力道才驀地松開,他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神色盯著顧昀看了片刻:「子熹,給了我的東西,不要再從我這收回去。」 顧昀臉上波瀾不驚應道:「行——侯府俸祿都交給你,但是每月給我一二兩碎銀當零花錢好不好?」 長庚聽他顧左右而言他神色倏地一黯,顧昀卻一笑後攬著他滾上床:「我不丟下你,對天發誓——怎麼疑心病那麼重?快睡,困死我了。」 長庚不依不饒道:「就算我真的……」 「真瘋了也不丟下你。」顧昀枕在自己蜷起來的胳膊上,搭在長庚身上的手有意無意地輕輕拍著他,閉著眼道:「你要是膽敢出門傷人,我就打斷你的腿綁在屋裡,一天到晚看著你,滿意了?大半夜的非得來這討罵……」 他說得分明不是什麼好話,長庚的呼吸卻陡然急促起來,眼睛一瞬間亮了,恨不能將眼前人一口吞下去,可隨即想起醫囑,到底還有分寸,不敢貿然拿烏爾骨來冒險,只死死地盯了顧昀片刻,終於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躺了回去。長庚閉上眼想像了一遍那番情景,渾身直發緊,恨不能真的被顧昀打斷腿關在屋裡——小黑屋也行,絕不抱怨。 他翻來覆去了片刻,終於忍不住伸手勾住顧昀的手腕:「說好了,我要是瘋了,你就把我關起來,或是你將來要先我而去,就給我一瓶鶴頂紅,送走了你我自行了斷……嘶!」 顧昀抬手抽了他屁股一巴掌,這回不是愛撫,是真使勁了,火辣辣地疼。 顧昀怒氣沖沖地小聲道:「了斷個燈籠,閉嘴,再不睡就給我滾出去。」 剛下了針就開始神神叨叨的雁王總算被一巴掌打老實了,閉了嘴,顧昀的意識陷入昏睡時還在發愁——長庚那句「自我了斷」恐怕還真是說得出做得到,不知是他天性如此,還是烏爾骨也在潛移默化地改變著他。雖然長庚極力掩飾,但顧昀還是一天比一天能感覺到他骨子裡的偏執和格外激烈的性情。 這麼下去怎麼得了? 隆安皇帝的大朝會本來十天一次,最近非常時期,很多事一直懸而不決,才改成天天都來,滿朝文武都得打起精神起五更爬半夜,軍機處卻要比所有朝臣還要早到半個時辰多。第二天顧昀被霍鄲叫醒的時候,長庚已經先走了,愣是沒吵醒他,也不知是他動作太輕,還是顧昀睡得太死。 「把那玩意熄了,」顧昀揉著太陽穴指著香爐道:「我都快被它熏得長睡不醒了。」 霍鄲依言熄滅香爐,嘴裡卻道:「大帥,這只是普通的助眠安神香,怎麼別人吸了都沒事,單單用在你身上就跟蒙汗藥一樣?你這不能怪香爐,每天都這麼倦,分明是氣血兩虛,年紀輕輕的,這麼下去怎麼好?」 「噓,」顧昀沖他使了個眼色,壓低聲音道:「趕明我去求陳姑娘給我開兩服藥,你少跟別人囉嗦,聽到沒有?」 霍統領講究「軍令如山」,立刻一板一眼地應道:「是!」 這日大朝會一上來就是劍拔弩張,幾大世家果然聯手,將頭天晚上江充拓下來送到長庚那的摺子當廷拋出,而後戶部侍郎呂常率先站出來,言辭激烈地彈劾工部領頭推薦十三巨賈涉足紫流金是「野心昭昭」,兩批人馬差點在大殿中當眾撕咬起來,被大發雷霆的隆安皇市一嗓子喝住。 方欽好整以暇地作壁上觀,覷著皇上難看的神色,與一干黨羽使了個眼色,知道自己這是戳到皇上的痛處了。果然,李豐長出了口氣,掐了掐自己的太陽穴,緩緩說道:「此事從長計議吧,朕也覺得私售紫流金一事多有不妥——軍機處怎麼說?」 江充聞言出列道:「皇上,軍機處諸位大人今天一早提前過來,也是在議論這個事,所憂所慮與呂侍郎不謀而合,皆以為向民商私售紫流金不妥。」 一句話把眾人都說愣了,方欽猶疑不定地看了雁王一眼,突然有點弄不清這位行為詭秘的親王殿下跟誰坐一條板凳。 李豐對江充這個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純臣印象頗佳,聞言也覺得所奏之事很對胃口,擺擺手示意他繼續說。 江充便接著說道:「然而流民之禍已是迫在眉睫,中原蜀中一帶本就土匪多眾,哪怕安定侯打死一條火龍,指不定民間還藏著『水龍』『風龍』等著望風而動,只要有利可圖,必定層出不窮。流民今天是良民百姓,但倘若逼得活不下去,明天就能落草為寇,眼下四境本就兵禍戰事連連,倘若我們再後院起火,談什麼休養生息,豈不是叫那些外敵見了也笑掉大牙?何況前一陣子臣聽聞江北爆發瘟疫,如若屬實,更是雪上加霜……」 他話沒說完,朝堂上已經「轟」一聲炸了。 李豐眼前一黑:「瘟疫?什麼瘟疫?」 好整以暇的方欽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了什麼,難以置信地抬頭望向方才還咄咄逼人的呂侍郎——運河沿岸去年一大批官員被雁王拉下馬,各大世家都忙著往裡安插自家人,兩江總督就是呂侍郎的嫡親姐夫,呂家這一代的當家人不太提氣,但姻親滿朝,呂貴妃是皇長子生母,根基很深……但方欽萬萬沒想到他們竟膽大包天到這種地步! 在大梁朝,天高皇帝遠,地方倘若發生大災,災情瞞報誇大乃是常事——前者為了為官者自己的聲名與政績,後者則通常是為了多騙國家一點賑災款。眼下國家積貧積弱,想來刮不出油水,怕疫情嚴重自己吃掛落,加上呂家人自作聰明,生怕皇上心憂民生過於心憂紫流金,順了那些商人之意,所以故意將消息扣下。 這裡頭亂七八糟的事方欽一轉念就明白,當下狠狠地瞪了姓呂的一眼,恨不能將牙根咬出血——他們怎麼不想想紙裡包不住火? 雁王去年才出其不意巡查運河沿岸,如今才幾個月?上一任的人頭還沒爛成骷髏呢! 隆安皇帝自己勤儉刻苦,最恨貪墨舞弊之事,雁王又是個不結黨不營私,看著八面玲瓏實際翻臉不認人的怪胎,呂家人簡直是在那兩位眼皮底下作死。倘若功虧一簣,都是這幫自作聰明的小人拖的後腿! 殿上李豐大怒道:「江愛卿,你把話說清楚!」 長庚不慌不忙地出列道:「回皇上,臣弟閒來喜歡抄經禮佛,與瞭然大師私交甚篤。瞭然大師辭去護國寺住持一職後,便南下江北一帶幫著安頓流民。只是他白身一個,不便打攪地方官,便只是四處化緣,宣法講道,從當地富戶那裡籌些善款來解燃眉之急。日前瞭然大師託人捎回一封私信與臣,訴說災情嚴重,讓臣弟盡快想辦法,然而信中提到江北疫情之嚴重臣竟聞所未聞。信剛收到,真實情況尚未核實,江大人方才一時情急嘴快,皇兄不要怪罪。」 雁王說著,不帶煙火氣地掃了呂侍郎一眼,隨後目光又似有意似無意地掠過面色鐵青的方尚書。 李豐深吸一口氣,森然道:「六部九卿、軍機重地,沒有聽到一點消息,倒被一個……一個布衣破缽的苦行僧人洩了底,此事如果屬實……」 他沉默良久,咬牙切齒道:「朕倒不知道這朝中是誰一手遮天了。」 大殿群臣「呼啦啦」地跪了一片。 呂侍郎後背爬滿了冷汗,整個人已經懵了。方欽心裡暗嘆一聲「扶不起來的東西」,上前緩緩道:「皇上先請息怒,臣倒是覺得此事未必真像瞭然大師說得那麼嚴重。江北濕熱,夏日難挨,流民又體弱多病,想來個別幾個發熱症也並不稀奇,不一定就真是疫情。皇上想,倘若真有人有一手遮天的能耐,為何別人都攔得住,偏偏攔不住瞭然大師送信回京呢?」 長庚頭也不抬地聽著,聽到這句,便輕笑了一下道:「方大人這話我沒聽明白,您是說瞭然大師分不清什麼叫『疫情』,什麼叫『熱症』呢,還是說那和尚膽大包天,構陷一方重臣?再或者是本王沒事找事,隨便偽造了個什麼證據,打算排除異己呢?」 方欽忙後退一步:「皇上明鑑,臣萬萬不敢。」 李豐方才一皺眉,長庚便從善如流地拱拱手:「我少不更事,心直口快,方大人別往心裡去——瞭然大師每月初一十五焚香祈福,會手繪一張平安符封入錦囊中托驛站寄給臣,許臣些國運昌隆、皇兄康健之類的祈願。平安符封口之後是不便隨意拆開的,皇兄也知道,然而近日臣收到的幾封平安符卻有被拆開後重新裝回去的痕跡,也不知是誰見不得臣弟這一點小小私願……」 方欽被他哽得不行。 長庚從懷中摸出一封東西,並不是顧昀頭天晚上見過的那封信件,而是一把古舊的,不知攢了多久的紙條,指肚寬,又經過拼接後給重新黏在了一起,每一張紙條上都是一串不知所雲的墨跡,然而並排與旁邊的字條拼在一起,卻能在繁復的花紋下看出一篇完整的字,連在一起便是:「江北疫情嚴重,死者遍野,驛站路封,望朝廷早作打算。」 長庚說道:「一行字分成四片紙,打亂順序寄過來,以梵文及圖騰紋理遮掩。」 隆安皇帝是認得瞭然字跡的。方欽正要開口,長庚卻搶在他准備說的話截了和。 長庚揚聲道:「但誠如方大人所言,此物畢竟非正當管道所得,真假尚且存疑,故而臣弟未曾立刻上報,本想今日奏請皇上,請皇上許臣下江北查看流民情況,以便安頓,順路也可以核實此事是否屬實,只是江大人一時情急嘴快,居然就這麼說出來了。」 江充忙十分有眼力見兒地磕頭道:「皇上恕罪。」 此言一出,雁王的弦外之意讓在場眾人當場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方欽腦袋都大了——雁親王又要南下! 「法不責眾」在雁王這裡是沒有意義的,上回從南往北,他走一路殺一路的壯舉還歷歷在目。雁王好像一點也不怕朝中沒人幹活,一點也不在乎樹敵萬千,說殺就殺,不群不黨,誰的面子都不給——反正他是皇上的親弟弟,只要不謀反,沒人動得了他。 方家一度想向雁王示好,每次都被他不輕不重地擋回來。 想倒手給雁王送禮的,頭天送過去,第二天印著靈樞院特製防偽的烽火票就會送上門。他不好財,也不好美色,也有人送過美人,隔日就退回來,實在退不了,便往雁王府一丟,讓他們打掃院落——雁王府空殼一個,自建成,雁王就沒回去過過一次夜。 眾人踏破門檻的方家嫡女在他眼裡什麼都不是,一開始有人惦記上雁王空懸的正妃位,削尖了腦袋將門路走到後宮,誰知後來皇上也不知是吃錯了什麼藥,因為這事連皇後都發作了一通,原話是「無知婦人少把手伸到前朝」——簡直是要縱容這弟弟孤獨終老,一時間此事愣是沒人敢提了。 方欽見機極快,話音一轉,立刻道:「皇上,臣聽說不少歹人混在江北流民中,見天鬧事,那地方離前線又近,有洋人虎視眈眈,王爺身份貴重,再者軍機處不能一日離開王爺,白龍魚服入那亂處,恐怕太冒險了。」 李豐皺起眉,轉向長庚道:「著人去查就是了,什麼事都要你親力親為,像什麼話?」 他一方面有點欣賞長庚這種但凡有目標就抓住不放,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裡的輕狂氣,覺得此人又得用,又不會城府太過。再加上長庚是他唯一一個弟弟,哪怕少時兩人不在一起長大,談不上什麼情分,值此國破家亡之際,李豐也別無選擇,只好將他那點無處安放的親情勉為其難地落在長庚身上。 不過隆安皇帝放心的同時,也不免有點頭疼。雁王平時待人溫和體貼又沒架子,辦起事來可不是那麼回事,兵臨城下時他就敢把自己的尚方寶劍扔回來,如今管著軍機處,犯到他手裡的不管是誰,一概六親不認。 李豐擺手道:「此事不用說了。」 長庚不依不饒:「皇兄,江北之地流民眾多,四面八方都有,不知是個什麼情況,我們連看都沒看一眼,只在朝中大談特談如何安頓他們,不也是紙上談兵嗎?既然現在諸公各自有理,誰也拿不出個章程來,不如由臣弟走一趟,回來再向皇兄稟報。」 李豐眼角跳了跳,就在這時,一直當壁花的顧昀忽然慢悠悠地出列道:「既然雁王有這個心,皇上不如成全了吧,倘若江北貪官污吏橫行,別人也不見得有份量壓得住,要是不放心,臣可以沿途護送。不就是一點流民亂匪麼,還不必放在眼裡。」 長庚一愣,沒想到他突然出面,這可不是事先安排好的。 沈易偷偷看了顧昀一眼,顧昀趁低頭沖他飛了個眼色,實在是怎麼看怎麼沒正經,沈易牙疼似的別開臉,感覺話本裡的姦夫多半也就是這副嘴臉了。 這話任是誰說都顯得又狂妄又不靠譜,單單從顧昀嘴裡冒出來無比斬釘截鐵。顧昀想了想,又給自己補充了一個現成的藉口道:「江南之地總歸是要收回來的,臣正好要探一探前線情況,這兩天本想上摺子請旨來著,巧了,順路送雁王殿下過去,保證把人給您全須全尾地帶回來。」 安定侯一出面,誰也不用爭了。 李豐隔日就下旨,以雁王為正欽差,督察院右副督察使徐令為副手,徹查江北疫情瞞報一案,安定侯沿途護送,順帶了靈樞院一人葛晨隨行,探查江南西洋軍的戰備。 從朝會上下來,方欽心裡其實是氣急敗壞的,只是城府太深,人前不便於表露出來,只好自己坐在馬車上面色陰郁。他文采斐然,曾為先帝盛贊,手腕卓絕,能以次子之身挑起方家這根名門望族的大梁,在朝中左右逢源,自接任戶部以來政績卓著,就是軍機處那渾身刺的雁王爺見了他也和顏悅色,人前人後多有贊譽……整日裡卻要與呂常等小人為伍。 人言「君子不黨」,可人又言「權勢」二字一詞,密不可分,無權便沒有勢,無勢又哪來的權? 自聖人門下登天子堂前,自然與那些靠著家世捐官混日子的酒囊飯袋不同,都想建功立業,留一段佳話。倘若他不姓方,非投入雁王麾下,好好將這烏煙瘴氣的破爛朝堂整飭個干淨。可惜人是不能選擇自己出身的,頭三十年錦衣玉食,為家族所庇護,要什麼有什麼,後三十年就必定得為這個家族鞠躬盡瘁,囚困到死—— 突然,馬車驟然停下,外面的家人低聲道:「老爺,呂大人攔車,說有幾句話想同您說。」 方欽臉色冷了冷,恨不能姓呂的趕緊去死。面無表情地僵坐片刻,方尚書將臉色調回和顏悅色的模樣,掀開車簾半真半假地斥道:「狗奴才,懂不懂事,還不請上來,報什麼?」 家裡下人給主人背鍋背習慣了,誠惶誠恐裝得可圈可點,將一腦門官司的呂常請上車駕,往呂侍郎府上走去。 呂常一身冷汗黏在身上,進門倒頭便拜:「方尚書救我一命!」 方欽心裡冷笑,面上卻大驚失色地將他扶起來,裝傻充愣道:「延年兄這是干什麼?」 呂常當然也知道姓方的裝蒜,然而事到臨頭,找個救星只能緊緊抓住,也不計較他是什麼態度,忙細細致致地將自家姐夫——如今的兩江總督楊榮桂那一堆事交代了。 楊榮桂膽大包天瞞報江北疫情,清洗地方勢力,將膽敢吃裡扒外不服管的一干「異己」全部下獄,又派人封鎖驛站,把進京告御狀的秀才十八人暗殺在半路上,偽造成流民匪徒見財起意等等,不一而足,罄竹難書。 聽得方欽心肝肺亂顫,大大地長了一回見識。 呂常哭訴道:「方尚書,下官隱瞞不報,並非是為自家親戚,實在是為了咱們的大計啊,您想,皇上病急亂投醫,連烽火票這種有傷祖宗顏面的東西都發出來了,倘若知道江北已經到了這步田地,再加上軍機處煽風點火,弄不好真會應了那群賤商的意思,讓他們弄什麼工廠啊!」 方欽看著呂侍郎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德行,心裡好生膩歪,心想:放屁! 可是面上,他卻只是憂心忡忡地嘆道:「你糊塗啊延年,還記得當年靈樞院的張奉函發瘋要皇上開禁民間紫流金,被雁親王將摺子打回去的事了嗎?雁親王總跟那群酸儒混在一起,你就忘了他姓什麼了嗎?他姓李!李家人再怎麼樣,能允許一群民間商人倒賣紫流金嗎?雁王根本沒想拿那些商人做什麼文章,他分明就是知道了令姐夫所作所為,以此為引,聲東擊西,趁機發作我們。」 呂侍郎無言以對,只好嗷嗷哭,本就沒什麼顏色可言,這麼一來,看著簡直是面目可憎,不顧方欽阻攔,又跪下來,磕頭如搗蒜地一迭聲道:「大人救命。」 方欽不想救命,就想讓他早點去死,便推脫道:「雁王身邊有那顧侯爺,安定侯一句話能把江北鐘將軍的前線駐軍都調過來,收拾不了幾個府衙嗎?延年,不是我見死不救,我也是鞭長莫及啊!」 說完,他彷彿悲從中來,跟著以袖掩面,愁雲慘淡地抽噎起來:「想當年楊公與我同科登科,有同窗之誼,一起踏青遊湖好不快活,如今各自兩地為官,他遭了難,我不想救嗎?」 呂常:「……」 來求人救命,反而把人弄哭了,也真算奇了,方欽不愧是心黑手狠的方家第一人。 呂常心裡咬了咬牙,臉上淒然道:「方大人,此事一旦牽扯大了,那就是誅九族的大罪,你我世代相交,打斷骨頭連著筋,你不能不管啊。」 方欽的臉頰狠狠地抽動了一下,呂常這句話戳到他軟肋上了。方欽有個同父異母的妹妹,通房所生,也不得寵,長到十來歲,跟哥哥們沒怎麼說過話,但這位方小姐少不更事的時候玩了一把大的——跟人私奔未遂。 其實海運開後,禮樂崩壞了好多年,這事要是放在東邊沿海民風開放的地方,根本不算什麼驚世駭俗的大事,有那閒婆痴漢議論幾句就算了,弄不好還會有人誇這女子小小年紀頗有膽識——那麼多洋女人露著後背上大街,也沒見家裡誰有意見。 可偏偏事出方家。 自元和年間開始,朝中漸漸形成了一種風氣,民風越開,世家門檻便越是守舊,好像不這樣就不能體現其清貴體統似的。方家這點事出得十分打臉,本想直接把人關上幾年送到寺裡出家,但正趕上當時呂家有意攀附,見此機會心頭暗喜,蒼蠅遇上糞一樣忙不迭地撲上去。最後,呂常一個花錢捐官的堂弟娶了方小姐。 京城中有頭有臉的家族統共這麼幾家,互相聘來嫁去的,誰和誰都有點親戚關系,可謂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呂常的話是提醒,也是威脅。 方欽不哭了,緩緩直起腰來,端詳了呂常片刻,心道:區區一個小小侍郎,膽敢威脅我……此人斷然不能留了。 「呂公請起,」方欽沉吟了片刻,緩緩道:「我還是那句話,此事求誰也沒用,想有轉機,還要從雁王殿下身上下手。」 呂常一聽,又把話說回來了,臉拉成了一截苦瓜:「可那……」 方欽豎起一隻手打住他的話音,用小桌上的茶壺倒出了一點水,口中壓低聲音道:「雁親王何等樣人,整個國庫都從他手中經過,會看得上你那仨瓜倆棗的孝敬?再者,有些男子生性好潔,不願那些閒雜人等近身,不好漁色也不稀奇,你搜羅的那些庸脂俗粉又不是什麼絕色,我都看不上,何況雁王?」 呂常愣了愣:「那……」 方欽蘸著茶水,在桌上緩緩寫了「黃袍加身」四個字,隨即意味深長地看了呆住的呂常一眼,伸手將桌上的字跡抹去。 呂常瞠目結舌良久,一屁股坐在旁邊,嘴唇顫抖了幾下:「方大人,這可是……這可是……」 方欽冷笑道:「可是什麼?你又待如何?像殺那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窮酸秀才一樣中途截殺雁王爺?你當安定侯一天到晚在朝會上聲也不吭一個,就真是擺著好看的嗎?還是真以為令姐夫能在江北一線一手遮天,讓欽差無功而返?要真是那樣,那妖僧的信是怎麼送到軍機處的?當今眼裡不揉沙子,想當初一個翻臉,連安定侯也說關就關,你真當他會對呂家——對我們這些人念舊情嗎?」 一炷香的時間後,呂常魂不守舍地從方欽的馬車上下來,遊魂似的進了呂府。 方欽對車夫吩咐道:「回府。」 他漠然地在車裡點上熏香,把呂常的味道全部隔離開——該讓有些人知道,世上不是有了共同利益,就能隨意擺布他人的。 車廂中青煙四溢,方欽端坐一邊閉目養神,心道:要是能順便把雁王拖下水,那就可謂是一箭雙雕了。 就算那雁王真的大公無私,心無雜念,連玉璽都不放在眼裡,那麼這次扳不倒,他手裡也還有一招殺手招——雁王手腕酷厲,油鹽不進,眼下不顯山不露水,似乎只是個純臣,然而細想起來,大梁走到如今這一步,每一步背後都有他的影子。這樣的人倘不能並肩,必成勁敵,縱使親王之尊,也少不得……
長庚和江充等人交代完自己南下期間的各項事務,總算在太陽落山前趕回了侯府,正看見顧昀在指揮家人收拾行李——他本人悠哉悠哉地坐在院中欄桿旁,手中把玩著長庚送他的白玉笛子,時不常地湊到嘴邊吹幾個銷魂的音……若說長庚此時有什麼後悔的,就是後悔送給顧昀一把有眼的笛子,早知道打根實心棒槌給他拿著玩多好。 遠遠地見到長庚回來,顧昀沖他招手道:「長庚過來,我給你吹段小曲。」 長庚唯恐他動真格的,忙大步走過去,一把攬住欄桿上的顧昀,將他拽了下來,湊到他耳邊道:「留著嘴做點別的。」 顧昀:「……」 他發現真是近墨者黑,長庚越來越有自己的風采了。 兩人一起往內院走去,長庚問道:「今天大朝會上怎麼突然說要去江北前線?嚇我一跳。」 顧昀背著手,白玉笛子在手指尖來回往復地摩挲,嘴角擎著一點笑意:「早不想在京城待了,天天泡在這種烏煙瘴氣裡,還不如前線痛快。」 長庚失笑道:「難道你是去散心的?」 「嗯,散心,」顧昀道:「也不放心你。」 長庚一愣,嘴角的笑容漸漸凝固住了,有那麼一時片刻,他明知道顧昀隨口說的「不放心你」,不過是不放心他帶著幾個書生去江南流民堆裡,但一個古怪的念頭卻依然不受控制地自心底而發。一個聲音在長庚心裡說道:他不放心我什麼?是怕我做什麼手腳,還是怕我聯手鐘老的江北駐軍逼誰的宮? 顧昀見他腳步忽然一頓,莫名地回頭看了他一眼:「怎麼了?」 長庚與他坦然的目光一碰,頓時深吸口氣,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心道:我想哪去了,瘋了嗎? 顧昀曾經是他的慰藉……如今想來,這慰藉止於情愫泛濫的那一刻,自從顧昀回頭正眼看他的那一刻開始,便再不是了。 無情可以為慰藉,有情卻是魔障。 有情,有欲,有色香聲味,有日復一日的貪求,有恐懼憂怖,有妒恨離愁,有患得患失…… 七情與神魂共顛倒,六根為紅塵所覆。 長庚趕上去,帶著幾分惶急拽住了顧昀的手,好像只有握在手裡,心才會落在實處。顧昀長眉一揚,不以為意,原地攤開手掌,讓長庚將手塞進自己手心裡。炎炎夏日,將軍的手也沒有溫暖到哪去,只有手心處一點火力,全給了長庚。 正這當,王伯快步走來,正好看見這倆人庭院裡就拉拉扯扯的德行,當即表情古怪地一低頭,眼不見心不煩地稟報道:「侯爺,太子殿下來了。」 「啊?」顧昀吃了一驚,「快請。」 片刻後,八歲的小太子蹬著一雙小短腿跑到顧昀面前。侯府太大,小殿下為了保持威儀,不肯讓人抱,來到顧昀面前的時候,鼻尖已經冒了汗,剛進院,一眼便瞥見長庚也在,頓時收住小跑,正經八百地邁著四方步走進來,先是開口要叫「皇叔公」,想起顧昀好像有點不愛聽,於是小大人似的拱手見禮道:「顧帥,四皇叔。」 顧昀半蹲下跟他說話:「太子怎麼這麼晚還出宮來?」 「我聽父皇說顧帥要隨四皇叔南下,特來為皇叔與顧帥踐行,」小太子一板一眼地說道,說一半忘詞了,轉著眼睛想了好一會,耳根通紅,臉上卻裝出鎮定自若的模樣,兀自接道:「願卿此去江北一路平安,早日歸來!」 顧昀被他逗壞了,一邊聽一邊笑,小太子偷偷看了他一眼,被笑話了也不生氣,笨手笨腳地掏出兩個平安符來,給顧昀和長庚一人一個。 顧昀逗他道:「太子踐完行,還有什麼吩咐?」 小太子剛開始不好意思,繃了好一會沒繃住,小心翼翼地拉住顧昀的衣角:「還想求顧帥墨寶,父皇說他以前也有皇……顧帥的字帖呢。」 顧昀喜歡他喜歡得不行,二話不說俯身抱起小太子,直接在書房現寫了一份給他,小太子令內侍用錦盒裝好,歡天喜地地趕回宮去了。 一路禮數周到地將太子送出府,長庚這才道:「當年先帝拿我當棋子拴住你,如今李豐是故伎重施,用太子修復跟你的關系嗎?」 顧昀啼笑皆非道:「什麼話,小孩的醋也吃?」 長庚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忽然道:「義父偏心,從來沒有握著我的手一筆一劃教過我寫字。」 顧昀:「……」 當年誰模仿他的字跡,天衣無縫到把玄鐵營的何榮輝都騙過去的? 顧昀無奈道:「你也八歲嗎?」 長庚一臉淡定地拿話戳他心窩:「我八歲的時候也沒有人教過我,胡格爾只會拿剛從爐灶裡拿出來的燒火棍……」 「好好好,」顧昀忙道:「給你補回來行了吧?」 顧昀說著,取過方才的筆給長庚,又從身後握住他的手,另一隻手撐在桌上,微微垂下眼,想了想,帶著長庚在紙上落下了一個正楷的「旻」字。 長庚滿身都是他身上淡淡的藥香,不動聲色地深吸了口氣:「寫一個字不夠,我在護國寺的時候都是抄經的。」 「……」顧昀把手一甩,「去你的,想累死我嗎?」 長庚也不吭聲,就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片刻後,顧昀服了,認命地將下巴往長庚肩上一墊,左手攬住他的腰,半趴在他身上,一筆一劃地抄他那遭瘟的車軲轆經,感覺此人近日來越發恃寵而驕,簡直要管不了了。
三天後,正副欽差——雁親王與右副督察使徐令在顧昀及二十親衛的護送下出京,靈樞院葛晨隨行。 徐令是隆安元年李豐欽點的探花,人如令名,長得眉清目秀、面如敷粉,倘若不是安定侯那殺氣騰騰的親衛破壞氣氛,單是這副督察使跟雁王站在一起,便活像兩個相攜出遊的公子哥。 離開九門之後,顧昀直接將一行人帶到了北大營,徐令一屆書生,居然也不太怕顧昀這傳說中的玄鐵凶器,直言問道:「侯爺,我們來北大營是何意?」 顧昀笑道:「換馬。」 此番行程前途多舛,徐督察使做好了滿目瘡痍,疲於應付地方貪官的准備,縱然有安定侯隨行,也並沒有增加多大的安全感——特別是在發現安定侯心情十分愉悅,彷彿不是去闖龍潭虎穴,而像是去郊遊一樣。 徐令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葛晨已經熟稔地進了北大營。葛晨拜入奉函公門下後,逐漸從奉函公手中接過了軍工戰備這一塊,時常來北大營跑腿,都跑成臉熟了。他將一行人輕車熟路地帶入了北大營的火機鋼甲庫:「王爺,徐大人,這邊請。」 隨後,徐令被震驚了。 只見那平地上有一艘「鳶」,與當年的紅頭鳶一般大小,外皮卻遠比紅頭鳶簡單低調得多,並無那些畫舫似的雕欄玉柱,上面只有一個灰濛蒙的玄鐵外殼。這鳶森然幽靜地停在原地,兩側找不到一隻火翅,反而是四個底座上分別裝著幾排鐵炮口一般粗的排氣孔,線條流暢到幾近優雅,就像是一架放大了無數倍的鷹甲。 徐令嘆為觀止道:「這是什麼?」 葛晨得意洋洋地介紹道:「還沒起名字,整個大梁只有這麼一架,我們試著將鷹的動力裝到了小鳶上,廢了好多次才成功,此物既能運人,又比巨鳶那一步一挪的東西速度快。只是現在還不成熟,滿朝上下也只得這麼一架,紫流金耗得厲害,裝不了多少東西,這回是試飛之外的頭一回用——什麼時候能解決耗費問題,這空中戰車一時片刻就能把那些洋毛子轟回老家去。我師父說,倘若能投入軍中,不妨喚作『大雕』。」 徐令難以置信地看了一眼並不意外的長庚——雁王殿下這是早有預謀要收拾江北一干蛀蟲嗎?居然連一日千裡的代步之物都准備好了! 「我們直接前往江北前線,」長庚道:「侯爺已經和鐘老打好招呼了,將此物留在前線駐軍處,再想辦法喬裝自南往北走,南來北往的驛站想必已經嚴陣以待了,何苦去鑽他們的套?怎麼樣,徐大人敢不敢坐這尚且無人染指過的『空中戰車』?」 徐令家境貧寒,不屑於跪拜權貴,也不屑於與商賈為伍,雖自小素有神童之名,天分卓絕,分明是大才之人,一路走來,卻有多少次要為那些個權錢交易的人讓道,乃至於當年名動京師的大才子在朝中蹉跎了無數歲月,心裡豈能無怨無尤?而此前,朝中素有謠言,說上次雁親王整治運河沿岸,看似雷厲風行,實際不過給了各大世家一個安插自己人手的機會,徐令這次跟雁王出來,深知江北地方官根基深厚,勢力盤根錯節,心裡不是不忐忑的,唯恐查到最後,又不知為誰做了嫁衣裳。 直到這時,他才感覺到了一點雁王恐怕是真想辦點事的意思,心潮澎湃時,朗聲應道:「食君之祿,豈敢臨陣退縮?王爺請!」 當年顧昀用鷹甲從西北飛到江南,也不過是兩三天的事,這空中戰車體積大,到底比玄鷹慢一些,然而也慢不了太多,從京城到江北前線,不過耗時兩天半,此時雁王出京的消息都尚未送到有心人手中。 而他們這一走,京城中也開始有人蠢蠢欲動。 隆安皇帝酷愛勤儉,自從戰事告急後,整個京城空氣十分緊張,比國喪還要清寂幾分。歌舞娛樂一概全停,誰也不想在這種時候觸隆安皇帝的黴頭,十來家明面上的勾欄院都關門歇業,連個消遣的地方也難找。顧昀一走,沈易每天又少了個地方喝酒閒聊,實在無處可去,恨不能長在軍營中。 剛開始確實沒什麼事,誰知躲了沒兩天,沈家就來人捉他回去了。 沈易無可奈何,只好奔赴刑場一般地和自家小廝回去,人還沒進門,沈老爺子掛在門口的八哥就開口沖他大放厥詞道:「兩條腿的小畜生回來了,兩條腿的小畜生回來了!」 沈易撿起個谷殼,往那鳥腦袋上彈了一下:「閉嘴,扁毛畜生。」 鳥挨了揍,尖聲叫罵:「小畜生沒毛,你個喪門星的小畜生沒有毛!」 沈易愣了愣,將馬韁繩遞給家裡小廝——「喪門星」這詞他已經很久沒聽過了,一時忍不住偏頭問道:「家裡誰來了?」 下人回道:「回將軍,三夫人帶著輝少爺來了,正在裡頭跟老太爺說話。」 沈易心裡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三夫人就是他三叔的遺孀,三叔當年為他所累,英年早逝,家裡只留下一雙孤兒寡母,堂弟沈輝從小體弱多病,長大以後又添了放浪形骸的毛病,一天到晚沒別的正事,就知道混在脂粉堆裡,滿臉縱欲過度的腎虧樣。 沈老爺子雖然一直對弟媳有愧,但嬸娘一直將三叔的早逝算在沈易頭上,兩家已經好久沒有交集了,沈易至今記得那披麻戴孝的婦人指著他大罵喪門星的模樣,不由得奇道:「嬸娘來有什麼事?」 下人道:「這……小人也不是很清楚,只是見三夫人提了好多禮來,進門也客客氣氣的,想來親戚走動,總沒有壞事吧。」 沈易「唔」了一聲,心事重重地走進去,果然見他那三嬸和堂弟都在。當年的俏麗寡婦如今已老得掛了相,三夫人顴骨凸出,下頜骨尖銳得能捅刀子,沈輝狀態更差,黑眼圈快砸在腳背上了,整個人就是一架尖嘴猴腮的空殼子,一見沈易就諂媚地笑,笑得人渾身不舒服。 還不等沈易見完禮,三夫人已經站了起來,手裡的帕子捲成了一團,笑道:「多年不見,季平竟這麼出息了,西南提督,那可是封疆大吏,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唉,我這個當娘的,就是不如你爹狠心,早知道當年將你這不成器的兄弟踢出家門,由他去四方闖蕩闖蕩,現如今也不至於長成這副熊樣。」 沈易不知道她是幾個意思,但是客套,不吭聲。 三嬸彷彿是有點怕他,勉強撐著熱情打了個招呼,就坐在一邊不敢看他了,三言兩語間,沈易聽明白了三嬸的意思——鬧了半天都是他那堂弟沈輝惹禍。 沈輝文不成武不就,捐個不入流的小官也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前一陣子隆安皇帝明令禁止官員出入煙花之地,偏有不長眼的不往心裡去,明面上的勾欄胡同不敢去,便糾集一幫狐朋狗友去嫖暗娼。偷腥也就算了,幾碗黃湯下肚,還因為爭風吃醋跟人大打出手,鬧到了京兆尹那裡。 全國愁雲慘淡,這幫人還有心情搞這種事,京兆尹當即將一干參與斗毆的敗家子下獄。本來都是些有頭有臉人家,各自活動一下關系就出來了,誰知正趕上隆安皇帝整頓風氣,撞在槍口上了。 沈易聽完以後嘴角直抽,心道:沈輝這小子要是我兒子,早就打死了,還讓他出去丟這種人? 三夫人抹眼淚道:「為了這孽畜,我可算是求爺爺告奶奶,能走的關系都走了,後來還是我一個手帕交,早年嫁給了刑部陸大人,出面替這孽障出了幾句好話,才將他贖出來。」 沈輝漠然地在一邊嗑瓜子,好像禍事不是他惹出來的一樣。 沈易一時沒搭腔,他雖然出身世家,卻鮮少和這群人混在一起,誰是誰的夫人,誰是誰的姻親一時反應不過來。 沈老爺子搭腔道:「既如此,咱們也應該好好登門道謝才好啊。」 「可不是,」三夫人來了精神,說道:「隔日我便親自備下厚禮前往陸大人家道謝,哪知人家非但不收禮,還客客氣氣的,說是小事一樁,只為了與我們沈家結個善因,往後指不定要做親戚呢——我這才知道,是沾了咱們沈將軍的光。」 沈易看了她一眼,又看了自家老父一眼,有點笑不出了,他生硬地問道:「嬸娘這話從何說起的?」 他沙場出入,書卷氣再怎麼重,也不免沾染了幾分肅殺氣,冷下臉來一抬眼,三夫人臉色抽動了一下,彷彿是不堪與他對視一般狼狽地移開視線,躲躲閃閃道:「二哥近日不是正給將軍說親嗎,將軍有所不知,我那手帕交的同胞妹妹正是戶部呂大人的繼室,呂大人之女正待字閨中,有才有貌,在京城素有令名,當年咱家將軍解京城之困時,那丫頭就十分心許將軍——英雄誰不愛呢?只是咱們將軍日理萬機,素來與文官無甚交往,女孩家臉皮也薄,不好貿然來問,托我來探探口風。」 半個時辰後,沈易推說晚上有事,還要去一趟北大營,不在家裡吃,剩下沈老爺子一個老紈絝,整日裡除了念經就是遛鳥,前朝後宮一問三不知,也不便留自家兄弟的孤兒寡母用飯,三夫人母子便告辭離開了。 那母子倆剛走到門口,便聽沈府那門神似的八哥又發話了,此扁毛大仙目送著三夫人那一頂小轎,張牙舞爪地撲騰著翅膀道:「婊子遛狗,癩皮狗。」 沈輝的臉色當場黑了,捏著鼻子送客的沈易低頭蹭了蹭鼻子,掩住嘴角一點笑意。他原本覺得這鳥嘴裡不干不淨又煩人,改天應該給揪下來拔毛燉了,沒料到外敵當前竟也能沖鋒陷陣,頓時十分寬慰,決定改天給它老人家弄點好米泡酒下飯。 不過面上,沈易還是解釋道:「這畜生整日在門口掛著,人來人往誰見了都逗,學了一口市井粗話,堂弟別給跟畜生一般見識。」 沈輝是個被酒色掏空的敗家子,不敢炸刺,牙疼似的笑了一下,落荒而逃。沈易目送這母子走遠,面色才沉了下來,他在門口站了片刻,伸手摸了一把八哥鳥的尾巴,自語道:「單是聽說過窮人家吃不起飯賣兒鬻女,見識過跑到將軍府裡來買將軍的嗎?」 八哥敵我不分,扭頭給了他一口,啐道:「呸,蠢畜生!訛得你褲襠別不上針腳!」 沈易:「……」 還是燉了吧。 他自嘲一笑,往回走去,正看見沈老爺子一襲仙風道骨的模樣,拎著枴杖遠遠沖他招手:「季平過來,我有幾句話同你說。」 沈易方才外人在不好意思發作,此時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大步走過去,對沈老爺子道:「呂家是出貴妃的門第,我娶不起,要娶你自己娶——別扯什麼三叔恩情,就算挾恩圖報也沒有直接讓人以身相許的。」 沈老爺子沉默片刻,慢吞吞地說道:「你自小貓嫌狗不待見,為父也未料到你有一天竟還能待價而沽,實在與有榮焉。」 「……」沈易噎了片刻,怒道:「您老人家什麼都不懂,消停點遛鳥去吧,少管我的事!」 「我雖然老得快要喘不動氣了,但外面的事也還多少知道一點,」沈老爺子不慍不火地說道:「我朝自武皇帝開始,尤其忌憚文武官員私相授受,手上有兵權的大將,娶公主的事我聽說過,娶這些名門望族的閨秀卻少有發生。別說是你,就是當年顧帥……不也是才訂了婚,尚未來得及過門,就死了新娘子嗎?」 他老人家說話跟唱戲似的,還拖著長音,拖得沈易眼皮一跳,總覺得那長腔短調裡內蘊頗豐。沈老爺子不理會他,搖頭晃腦地嘆道:「自京城圍困,皇上被迫還玄鐵虎符與顧帥,當今天下,便有那麼些人,越來越不將天子放在眼裡了。」 這裡頭怎麼還牽扯到顧昀了? 沈易半晌沒回過味來,細細思量了良久,他才咂摸出了一點意思——自西洋人圍城以來,李豐先是被迫將軍權交還顧昀,隨後又被洋人一把火燒了京西景華園並數代皇傢俬藏的紫流金……乃至於如今,四境之困未解,隆安皇帝的無力之處正一點一點地往外滲透。想來李豐自己也知道,否則以他那狗脾氣,怎會主動和顧昀修復尷尬的關系? 沈老爺子裝神弄鬼地念叨道:「我昨日觀星,見貪狼奪紫微光,四方星塵黯淡,人心惶惶如野草,而鹿已下中原,恐亂世將始……」 沈易打斷他:「爹,昨兒晚上不是陰天嗎?」 「無知豎子,」沈老爺子看也不看他,「我且問你,如今御林軍的殿帥姓甚名誰?」 沈易愣了片刻——御林軍中多少爺,然而按著慣例,雖然他們也熬資歷、拼家世,但最高統領一般都是從北大營調來,身懷軍功之人。 然而此番京城被圍,半數以上的御林軍精英與前統領韓騏在京西殉國,其「娘家」北大營也近乎全軍覆沒,京畿守衛損傷慘重,實在是人才凋敝。御林軍中剩下的大部分是當年韓騏看不上,留在皇城根底下湊數的少爺兵,經此一役,這些少爺都算是有了軍功,位置也跟著水漲船高,最高統帥頭一次未竟經北大營錘煉——乃是當年在韓騏手下一參將,名叫劉崇山,是呂常長嫂的親弟弟。 沈易在心裡琢磨了半天,才算將這盤根錯節的關系捋清楚,心裡一涼,緊走兩步,壓下聲音對沈老爺子道:「爹,姜還是老的辣,要不您給指點指點,顧帥與雁王前腳剛走,呂家就整這一出,是怎麼想的?」 沈老爺子用花梨木枴杖敲打著地面,哼哼唧唧地道:「我就知道遛鳥,什麼都不懂,你不是翅膀硬了嗎?要什麼指點!」 沈易每天被顧昀欺壓,早已經養出了一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性情,風涼話灌進耳朵也當沒聽見,追著問道:「莫非一個小小侍郎,還敢……」 「小小侍郎?」沈老爺子抬頭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大將軍,方家半朝座師,呂家姻親傾野,捏死你一個在窮鄉僻壤的地方領兵的鄉下丘八易如反掌,你信不信?你真拿自己這『西南提督』當棵蔥了嗎?」 沈易搖頭:「我不信,自古那麼多提不起來的阿斗皇帝,也沒見誰一天到晚淨想造反——這等有違綱常之事……」 「雁王下江南,呂家必是攤上大事了,再綱常就等著滿門抄斬了!當今是阿斗嗎?肯受誰欺壓制約嗎?」沈老爺子說著,用枴杖狠狠地抽了沈易的左腿一下,「往這邊走,是死路一條!」 沈易本能地往右邊側了下身躲過,沈老爺子又掄起枴杖,結結實實地從另一邊削上了他的右腿:「往這邊走,只要敢想敢做,扒開一線生機以後,能位極人臣,你邁哪條腿?」 沈易狠狠地皺起眉:「他們想利用雁王……」 這一想未免有些心驚膽顫,御林軍素來是皇上心腹,倘若心腹反了,沒有防備的情況下,非傳召不可入京的北大營來不及救。而一旦雁王妥協,真的猝不及防被他們推上皇位,顧昀該如何自處? 他會因為一己私情而縱容這些竊國之人嗎? 依照沈易對他的瞭解,顧昀斷然是不會的。 可是外敵虎視眈眈,半壁江山淪陷未歸,倘若李豐死了,顧昀會在這種節骨眼上對雁王興兵動武,還政於八歲太子嗎? 沈易發現自己不敢打這個包票……只是無論顧昀如何選,這樣一來,別管是父子恩,朋友義,還是難與外人道的兒女私情,大概都走到頭了。 沈易心思急轉——不,他能想到,難道雁王想不到?只要他真把顧昀看那麼重,雁王就萬萬不會…… 沈老爺子道:「這麼著,你修書一封,想個說得過去的穩妥理由,親自上呂家的門,將這門親事推拖一下。」 沈易愕然道:「推就推了,拖什麼?再者又不��退婚,我親自上門做什麼?」 沈老爺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哼了一聲,不搭理沈易了。片刻後,沈易臉上愕然之色稍退,臉上浮現出震驚來——他爹的意思,居然是讓他左右逢源,不在這個節骨眼上得罪呂家! 沈易忍不住提高了聲音:「爹,我除了在邊境戰場上對敵之外,沒對別人幹過這麼兩面三刀的事,想娶哪家的姑娘就出門找人說媒下聘,不想娶就推,也犯不上在這事上虛以委蛇,我成什麼人了?你真覺得一群烏合之眾,能拿得下雁王?」 沈老爺子停下來,背對沈易道:「自雁王入朝掌軍機處以來,先是解國庫之缺,再是押送軍需之物,一手將玄鐵營推到西域老窩,安四方,拒胡虜,何等功業——你知道他心裡是怎麼想的?」 沈易大怒道:「雁王何曾結黨營私過?他只不過想還一個天下太平,再攜……攜……歸、歸隱退朝罷了。他年紀輕輕,鞠躬盡瘁容易嗎?身後還跟著你們這一群妄自揣測的老糊塗,你簡直……簡直是不可理喻!」 「踩你尾巴了?」沈老爺子嗤笑一聲,「以雁王今時今日所為功業,他還用得著結黨?有的是人願意追隨他!知道什麼叫『三人成虎』嗎?第一人,是借著烽火票與吏治新政上位的朝中新貴;第二人,是想要平定江山,為國為民做點事的——還有第三人,『第三人』就是他得罪過的那些人,前兩者恨不能他黃袍加身,後者則恨不能將他架在火上烤,這『三人』從根上是一樣的。前兩種人願意推他上位,後一種願意推波助瀾,看他陰謀敗露以謀反罪論處——動動你的腦子,除了謀反大罪,誰動得了親王?」 沈易嘴唇動了動,說不出話來。 沈老爺子又道:「你可知什麼叫『逼上梁山』?你可知什麼叫『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人心不如水,平地起波瀾,有那成虎的三人,你說將來——將來皇上能容他功成身退嗎?究竟是誰糊塗!」 沈易一時間如墮冰霜,僵立片刻,終於面色鐵青,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沈老爺子爆喝道:「你幹什麼去!」 沈易頭也不回道:「做該做的!遛你的鳥去吧!」
滿京華,都是睡不著的人。 此時,顧昀等人方才秘密抵達江北前線,一路風馳電掣,十分痛快,誰知行百裡者半九十,臨到快要降落的時候出了問題——他們來得不巧,趕上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大雷雨,這空中戰車為了兼顧速度和耗油量,不可能太沉,萬裡無雲的時候一日千裡,威風得不行,遇到風雨可算是歇了菜了,「大雕」成了個「禿毛鵪鶉」。 整條大雕被高空處獵獵的風捲得東倒西歪,其他人尚且能忍,葛晨這位至關重要的老靈樞卻先倒下了,暈得爬都爬不起來,雁王本想以針灸之術暫緩他的症狀,誰知一針剛扎進去,大雕驟然傾斜,若不是顧昀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葛晨的領子,他差點就撞在床腳——那剛入穴位的針可就直接楔進去了。 眾人在氣如游絲的葛靈樞指導下修改既定方向,繞開這片陰雨地方,在原地轉得五迷三道。 顧昀手中的千裡眼被天地一灰的大雨遮得什麼都看不清,只好憑著感覺指揮道:「往下落一點,落一點!」 又一道驚雷落下,幾乎和大雕擦身而過,狂風中大雕瑟瑟發抖,顫出了行將就木的尖叫聲,整個往一側翻去。顧昀一個不防踉蹌了一步,正好栽進長庚懷裡,長庚順勢摟住他,一手抓住雕上的欄桿,一手緊緊地抱著顧昀,臉上沾滿了江南雨水的濕氣。 徐令在旁邊緊緊地扒住一條桅桿,這輩子再也不想上天了,哆哆嗦嗦地問道:「侯爺,咱們還能活著去查那幫貪官污吏嗎?」 「沒事,」顧昀不以為意地笑道:「徐大人放心,誰還沒從玄鷹上摔過幾次,不用慌,我在這,保證誰也摔不死。」 徐令:「……」 淒風苦雨中,一個親兵吼道:「往前往前!大帥,看見陸地了!」 徐令深吸了一口氣,尚且沒來得及念阿彌陀佛,就聽另一個親衛吼道:「大帥,葛靈樞說右翼可能有問題,咱們翻的角度太大了!」 顧昀:「什……」 「麼」字尚未出口,他便覺得頸側一片溫熱,居然是長庚趁著所有人都在聲嘶力竭地跟這艘大雕較勁時,偷偷舔了顧昀的頸子一下。 一片噪音中,長庚在他耳畔低聲道:「要是能這麼殉情也不錯,是不是?」 顧昀:「……」 雁親王泰山崩於前神不動,眼下這種情況,居然還有心情干這種事,顧昀也算服了他了,忽然覺得奉函公說得有道理——殿下是天生不知道什麼叫著急嗎? 親衛又吼道:「要落地了,扶好……小心!」 顧昀只覺得眼前一黑,大雕往一側倒著,歪著脖子一猛子扎進了地下,雕上的人差點被甩出去,長庚抱著顧昀滾了三圈,撞到一根桅桿上方才停住,只聽「喀嚓」一聲,顧昀一把拎住長庚的領子,將他往旁邊一拽,隨後那桅桿筆直地倒了下來,險險地與他們倆擦肩而過。 散落四處的親兵們集體嚇了一跳,紛紛叫出聲,直到這時,顧昀才發現他與長庚手腳相纏,看起來十足的曖昧,當著外人面,他忙欲蓋彌彰地干咳一聲,爬了起來,打量起週遭。 此時正值深夜,大彫落處是一片撂荒的田地,一眼望不到邊,四下安靜得不像話,村落房舍、雞鳴狗吠全無,只偶爾幾聲夏蟲幽靜的叫聲—— 顧昀心裡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這是哪?」 一個親衛踉踉蹌蹌地上前,氣還沒喘勻:「大帥,我們一不留神,好像已經過江了。」 還沒爬起來的徐大人聽說,一趔趄又摔了下去。他們居然一個猛子扎到了敵陣! 長庚扭頭沖顧昀笑道:「大帥,飛過頭了。」 顧昀有些尷尬地蹭了蹭鼻子:「這麼大動靜,一會別再把西洋兵招來——去問問小葛,你這不靠譜的破雕怎麼處理?」 兩個親衛動手將差點去見先帝的葛晨刨出來,葛晨四肢並用地撲棱開旁人:「嘔……」 「先別吐,」顧昀拎起葛晨的領子不讓他低頭,強人所難道:「先告訴我這玩意能拆嗎?」 葛晨:「……」 聽聞沈將軍一年之中總有三百多天想掐死安定侯,在這一瞬間,葛晨理解他了。 不到半炷香的時間,安定侯身邊的親衛就按著葛靈樞的指引,三下五除二地一陣叮鐺亂砸,把大雕的動力系統拆卸下來了,拆成四塊,由四個人分頭背起來,剩下一堆沒用的廢銅爛鐵,顧昀往大雕上的炮筒裡兌了一點紫流金,摸出火摺子:「我數一二三,快跑。」 徐令一頭霧水,只見雁王打了個手勢,兩個親衛一左一右地架起他,一行人往逆風的地方飛奔而去。隨後「轟」一聲巨響,巨大的煙火快把陰雨連綿的天也炸碎了,和著半空中一聲悶雷,大地都在簌簌發抖。 顧昀把殘骸炸了個灰飛煙滅! 徐令驀然變色道:「侯爺,招來敵軍怎麼辦?」 「廢話,招不來敵軍咱們怎麼回去?」顧昀光棍地說道:「橫不能游過江吧?徐大人,跟著我沒事。」 徐大人再也不敢相信他了。
徐大人以前和所有人一樣,來之前對代表玄鐵營的安定侯有種毫無理智的信任,彷彿只要有顧昀的地方,龍潭虎穴都能去闖一闖,天塌下來有他去扛……當然,這種信任眼下破滅了。 徐副督察使的小白臉上一片鐵青,尚且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問道:「大帥……難道此番過江也是您有意為之?」 「怎麼可能?」顧昀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唉,我早就跟奉函公說過了,這玩意肯定不靠譜,玄鷹能飛得快是因為到了天上可以依賴人力操控,他弄這麼大一坨東西,風平浪靜就算了,遇上點風雨就得歇,上戰場不是給人送菜嗎——你看,果然歇了。」 葛晨吐得翻江倒海,眼淚花哨道:「下官……回、回去一定跟奉函公說。」 徐令膽都快嚇裂了,做不到像葛靈樞那麼樂觀,他感覺自己恐怕是回不去了。 好在還有個會說人話的,長庚轉過頭對徐副使笑道:「別聽他的,嚇唬你呢,此地一馬平川,目光所及之處看不見駐軍營帳,說明敵軍前鋒根本不在附近,今夜又是雷雨交加,爆炸聲和雷聲混在一起,他早算計好了,不會引來大批敵軍的,最多是警醒的巡防兵過來看看。」 顧昀一臉壞笑。 徐令近乎熱淚盈眶地看著雁親王,別的不說,他對雁王爺這臨危不變色的胸襟和膽氣是五體投地了,當下真心誠意道:「王爺睿智。」 「睿智什麼,」長庚一擺手,「我從小被他變著花樣糊弄到這麼大,早有經驗了。」 徐令不知道為什麼,從雁王提到顧昀這三言兩語裡感到一種異樣的親暱。 大雨夜裡埋伏在荒草地中滋味不怎麼好受,好在西洋巡防兵來得快,不過片刻,就有人罵罵咧咧地說著番邦話過來,地面傳來微微震顫的馬蹄聲,方才還嬉皮笑臉的顧昀忽然眉頭一皺,低聲道:「奇怪。」 徐令怕了他的一驚一乍,忙問道:「顧帥,什麼奇怪?」 「來人有……三、四、五……怎麼才這麼幾個人?」一側的雁王壓低聲音道:「西洋人的巡防未免也太兒戲了吧?」 「不知道,」顧昀搖搖頭,「先做掉再說——有人會他們那嘰哩咕嚕的番邦話嗎?」 他話音剛落,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集中在雁王身上,長庚與這二十幾個一臉嗷嗷待哺的親衛們面面相覷片刻:「都看我幹什麼?」 葛晨震驚道:「王爺居然也不會說番邦話嗎?」 長庚莫名其妙:「……我是會說幾句蘇州俚語,可什麼時候會過番邦話?」 原來是這一年多以來,眾人或覺得他為人莫測,或覺得他心機深沉,或單純只是覺得他是個能人,總以為不管遇到什麼,他都應該有辦法,什麼應該會一點。 一側的徐副使忽然道:「下官其實倒是懂一點。」 方才盯著雁王的目光集體轉移——還加上了雁王自己的份。徐令乾咳了一聲,到底沒有露怯,說道:「當年王爺與顧帥守京城城門,百官追隨聖上行至城門下,下官也躋身其中,有感於書生之百無一用,然而六藝未通,上陣殺敵有心無力,便想著要下決心學一學那番邦話,倘若將來再戰,身不能入鋼甲,倘若能跟在眾將軍鞍前馬後,當個跑腿學話的,也算不枉此世托生七尺之軀。」 最後一句話近乎鏗鏘,其實這一行人中,除了徐副使,不是老江湖就是玄鐵黑烏鴉,奸的奸、猾的猾,腳程奇快,會玩命也會殺人,一路驚險連著驚險,換成別人大概早就崩潰了,難為徐大人弱質一書生,懷揣顆為生民立命之心,竟一路跟著咬牙擔下來了。 風雨如晦,而天地間有一書生。 連顧昀都蹭了蹭自己的下巴,不好意思再逗他玩了。 「等會要勞煩徐大人了,」顧昀戲謔的眼神沉了下來,目光中似有寒鐵光,「來了!」 說話間,一隊身著輕甲的西洋巡防兵便行至眼前。一人越眾而出,圍著雨水半晌沒撲滅的大火與殘骸轉了幾圈,嘰哩咕嚕地說一句什麼。徐令小聲道:「他說『下這麼大雨,本不該無端著火,這片區域中沒有外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片區域中沒有外人」是什麼意思? 顧昀方才一偏頭,另一個洋人士兵從地上撿起了一塊燒完的殘骸,拿在手裡翻看片刻,忽然一蹦三尺高,嗷嗷地又說了句什麼。 徐令忙道:「他說『這上面有大梁人軍工廠的標志,有大梁奸細混進來了』——顧帥,他們開始緊張了,我們被發現了嗎?」 木頭能燒焦,石頭與鐵皮卻不行,想來是靈樞院的標記叫人認出來了。 徐令:「顧帥,恐怕這些夷人會示警招……」 顧昀一隻手按在了腰間的割風刃上,偏頭看了長庚一眼,長庚不慌不忙地摸出一個能夾在鼻樑上的千裡眼,手指輕輕一抹鏡片上的水珠,微微撥動了一下弓弦,彷彿是側耳確定了一下它是否受潮,而後在徐令瞠目結舌的注視下,他緩緩地將那弓弦拉開了。 顧昀一擺手,二十幾個玄鐵營親衛飛快地從雜草從中穿過。 只見一個西洋巡邏兵從腰間解下了一根牛角狀的長號,深吸一口氣,正要湊到嘴邊鳴響示警,一支鐵箭驀地破空而來,分毫不差地自其左耳洞入,當場將此人的腦袋射成了一顆紅白相間的爛西瓜。腦漿噴了他同夥一身,下一刻,幾道黑影暴起,迅雷似的撲到反應不及的西洋士兵面前,割風刃在空中發出此起彼伏的細碎鳴叫,切瓜砍菜一般,轉眼幾個人頭便落了地,剩下一個尚未來得及下馬,戰戰兢兢地舉起雙手,驚駭欲絕地望著雜草從中突然冒出來的殺手。 直到這時,徐令才倒出一口氣,木然地將他方才那句話說完:「……招來同夥。」 顧昀拍拍他的肩,誠懇地回道:「現在招不來了——扒光他,綁上帶走,此地不宜久留,先撤!」 兩個玄鐵親衛聞言十分光棍地挾持起那西洋兵,剝蒜皮似的將他卸甲搜身,剝了個干淨,然後將那長得夾生白斬雞一般的西洋兵捆成了一團待宰的豬肉,塞住嘴,拎走了。 「我看那邊有個小村,借個地方審一審。」長庚邊走邊道:「一般這種臨江之地,戰亂時能跑的都跑了,家裡恐怕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殘,十戶九空,等會見了人,也正好跟當地人問問淪陷之地是什麼情況,只是還得請徐大人先行,玄鐵營的弟兄們不說話不動也總是殺氣騰騰的,別讓他們嚇著老百姓。」 徐令忙道:「是,下官遵命。」 說著,他偷偷看了長庚一眼,雁王已經被雨水淋透了,一縷頭發從鬢角掉下來,濕答答地滴著水,他分明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荒無人煙的野地泥塘中,臉上的神色似乎依然是不變的不以為意,身上背著他那甫一拉開就石破天驚的弓弦。 長庚無意中一抬頭,正好碰到徐令的目光,便和顏悅色地問道:「徐大人想跟我說什麼?」 徐令臉色幾變,終於還是將湧入嘴邊的話嚥下去,只客客氣氣地搖搖頭。 一行人走進小村,見小村如鬼村一般,靜悄悄的,除了風雨聲與他們各自的腳步聲,什麼動靜都沒有,一扇扇破敗的柴扉半開半掩著,院裡野草長了半堵牆高,入目處全是斷瓦頹垣,有家人門口還掛著一件小孩的豆綠肚兜,泥湯子亂滴,已而成了一塊破布。 村中最寬敞的便是宗祠,大院老遠就能看見,可供外人落腳。 葛晨從懷中摸出一支小火摺大小的棒子,擰開蓋子裡面射出淡淡的微光。那祠堂裡頭頂磚瓦已經不全,外面下大雨,裡面下小雨,屋裡桌椅板凳倒的倒、壞的壞,只有牆角留下的幾匹破布,印著江南素色的印花,依稀還凝著舊日的繁華。 徐令四下打量了祠堂內外一番,問道:「好像沒人,顧帥,當地人不會都跑光了吧?」 顧昀也略皺了皺眉,招來幾個親衛四下搜尋,俯身撿起牆角的印花布。 「我上次下江南的時候,正值春暖花開。」顧昀說道:「花團錦簇,暖風襲人,連造反的都不緊不慢,弄些裝滿了香凝的商船偷偷運送紫流金……」 他話沒說完,一個親兵就快步闖進來:「大帥,您快看看,祠堂後邊……後院那裡有……」 顧昀眉一揚:「有什麼?」 那名親兵艱難地說道:「……村裡人。」 江南的小村蜿蜒婉約,村裡有一條小河,兩側民房沿細流而居,潺潺不分南北東西,而今都破落了,那祠堂門口「忠孝節義」四塊石牌已經碎了一半,爛石頭滾進雜草堆裡,徐令腳下不知踢到了什麼東西,低頭一看,險些跳起來——竟是一塊死人的骸骨。 徐令:「這……這……」 說話間,雁王已經率先進了祠堂後院——只見整個院落中祖宗牌位橫七豎八散落得到處都是,倒塌的神佛遺跡敗落蒙塵,而烏黑的石板之上,無數具身首分離的屍骸整整齊齊地排列其中,男女老少不盡相同,黑洞洞的白骨眼眶上卻已經遍生蛛網。 徐令倒抽了一口涼氣,無意識地抓住了門框。 「此地四通八達,」長庚沉默良久,才低聲說道:「南北有外海與運河,東西官道可往天南海北,以往來去絡繹不絕,此地又多平原,異族強行佔領,時間長了,必定難以為繼,我們的人也很容易混進去,我想他們只好做一番徹底的清理。」 徐令呆呆地問道:「什麼叫徹底的清理?」 「派出重甲屠村,」長庚道:「劃一個圈,將圈裡的人趕到一起,清理干淨,再不放活人進來,然後只要派人把住幾大官道出入口,這樣就不會再出現當年數千玄鐵營假借行腳商身份混入西南的事——現在我總算明白為什麼方才巡防的兵只有那麼幾個了。」 「……因為這地方根本就是無人區。」長庚說話間驀地發難,一腳踹在那西洋俘虜的肚子上,那俘虜的腸子好懸沒讓他這含怒一腳踹出來,叫也叫不出來,只好殺豬似的在地上哀哀地哼哼。 顧昀接過葛晨手裡的照亮之物,照亮了一個泡糟了的木頭,上面有一行指甲刻下的字跡—— 一個親兵問道:「大帥,那是什麼?」 顧昀喉頭微微動了動:「……遺民淚盡胡塵裡……裡字只有一半。」 那大木頭柱子下面有一具骸骨,已經爛成一團,白骨斑斑,煞是駭人,唯有一根被蟲蟻啃食得乾乾淨淨的食指,仍在不依不饒地指著那團字跡。 彷彿依然在無聲地質問:「魚米之地鬼火幢幢,王師將軍鐵騎何在?」 一宿淋雨,直到此時,寒意才終於從顧昀的骨子裡浸透了出來。 而「江南淪陷」這四個字也前所未有地力透紙背而來,整個祠堂中一時竟是死寂的。 不知過了多久,長庚才輕輕一推顧昀:「別看了,子熹,夜長夢多,咱們先離開這,跟鐘老會合要緊。」 顧昀指尖繃得死緊,聞聲直起腰來,不知怎麼的,眼前竟然一黑,踉蹌了半步方才站穩,長庚嚇了一跳,一把托住他的胳膊肘:「怎麼了?」 顧昀胸口一陣發悶,多年未曾感受過的體虛乏力油然而生,有那麼一時片刻,他茫然間產生了某種無法言喻的虛弱感——自從西關處受傷之後,無論他是戒酒還是減藥,都沒法阻止這身體江河日下,好像以往欠下的債一股腦地都找上了他。 如今面對一具骸骨的質問,他無言以對,心裡甚至產生了一絲忐忑的軟弱——顧昀想道:我何時能將江南收回?我還……來得及嗎? 然而顧昀心裡諸多的疑慮與憂思只起了一瞬,轉臉就被他強行壓了下去——至少在外人看,他是恢復了正常。 「沒事,」顧昀側頭看了長庚一眼,將手肘從長庚掌中抽出,若無其事地對徐令道:「徐大人,問問那白毛猴子他們老窩在什麼地方,有多少人,多少甲,鋼甲藏在哪裡?問一遍不說,就切他一根手指頭,烤熟了給他打牙祭。」 傳說西洋士兵好多是花錢買來的,沒什麼悍不畏死的節操,顧昀連懵再嚇的諸多手段沒來得及用,親衛一亮割風刃,他就什麼都招了。果如長庚所說,江邊大片平原被他們清理成了無人區,每塊區域只留一個崗哨護衛,一個崗哨所只有十來個人,大多是騎兵。 「大部隊一部分作為前鋒,與鐘將軍他們對峙,一部分……」徐令艱難地抿抿嘴,翻譯道:「……四下搶掠,逼迫俘虜當勞工為他們當礦工,當奴隸,所劫之物運送回他們國內,堵住那些想讓教皇下台的嘴。」 此時驟雨已停,濃雲乍開,露出一點稀薄的月色來,遠望放眼之處,盡是荒煙彌漫,而耕種傀儡田間地頭忙碌,農人喝茶論國是的盛景再難出現了。 徐令低聲道:「下官原以為江北流民已是困苦非常,但他們也還有處草坯窩棚擋雨,一天到晚還有兩碗稀粥可領……」 長庚打斷他:「多說無益,我們走,讓那洋狗帶路,去他們崗哨所。」 兩個玄鐵營親衛立刻應聲架起那西洋兵。 「雁王殿下!」徐令緊走幾步,叫住長庚,「我與西洋狗,何時可一戰?」 長庚腳步不停,頭也不回地答道:「倘若能順利安頓江北諸多流民,老天爺給臉別下天災,休養生息一兩年,熬到十八部彈盡糧絕,重新打通北疆紫流金之通道,我不信我們奈何不了這群西洋狗!」 只是如今朝中烏煙瘴氣,舉步維艱,萬千流民仍在流離失所,談什麼休養生息,一致對外? 徐令狠狠地抽了口氣,眼圈都紅了,趕上雁王的腳步,在他耳邊低而急促地說道:「王爺可知你之前在朝中改革動作太大,早有人將您視為眼中釘……不說別的,單是這次南下查案,那楊榮桂倘若真的貪墨瞞報,這幾日必然收到風聲,他若是破釜沉舟,大可以將府中金銀財物全換成烽火票,只說王爺您為了強行推行烽火票不擇手段,給地方官員下各種完不成的指標,他們貪贓枉法迫不得已,督察院與御史台必然聞風而動群起而攻之——到時候您怎麼辦?」 長庚似有似無地笑了一下:「要是真有人能將這亂局接過去,收復江南,安定四方,我收拾行李滾蛋又能怎麼樣?徐大人,我所作所為,並非為了自己,也並非為了那些人說我一聲好——誰願意參誰參,我自問對得起天理良心,半夜三更睡在軍機處也好,睡在天牢大獄也好,沒有祖宗出來扇我耳光,其他……」 他不再繼續往下說,年輕而英俊的臉上似有含著譏誚之色的苦笑一閃而過,徐令宛如看見了繚繞在雁王身側的孤憤與無奈,心裡巨震,臉上火辣辣地疼——御史台被雁王當眾打臉不是一次,早恨不能抓住一點把柄將雁王黨咬個滿頭包。 而督察院是朝中「清流」聚集地——都是像徐令一樣,即不願攀附權貴,也不屑與商賈銅臭之人同流合污,自詡只忠於君,視雁王所作所為是飲鴆止渴,加之流言蜚語四起,他們總覺得雁王是個城府深沉,將皇帝玩弄於鼓掌中的權奸。 徐令這一次跟著雁王南下,查辦貪官污吏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趁著世家與新貴鬥成一對烏眼雞,兩院清流已經打算聯手參雁王這始作俑者一本,徐令此來,目的並不單純,既是隆安皇帝不放心雁王李旻,也是兩院為了抓住雁王不臣之心的把柄—— 有人為江南江北滿目瘡痍而勞心費力,哪怕手段激烈了些——而他們卻在朝中等著拿人家錯處,究竟是誰在禍國殃民? 徐令不由自主帶了些許哽咽:「王爺……」 長庚微微揚眉,不解道:「徐大人怎麼了?」 徐令一時說不出話來。 顧昀一言不發地在前面引路,徐令那書生自以為是悄聲耳語,實際以顧帥不聾時的耳力,在順風的地方早聽得一字不漏。他眼角瞥見一側自己那聽得激憤不已的親兵,又看了一眼神色閃爍的葛晨,大抵知道這次誤入敵陣的「事故」是從何而來了。 顧昀略微低了頭,心裡一轉念,就知道這南下之行是做給誰看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深宮中長大的顧昀其實比長庚更瞭解李豐。倘若一個人心氣太高,自己又差點意思,很容易就落到李豐的境地裡。隆安皇帝是懂權術之道的,可是再厲害的牧羊犬也只能放羊,哪怕它牙尖嘴利,單打獨斗的時候能咬死狼,也當不得狼王——同樣的道理。 顧昀根本不必打聽朝中分幾派,各持什麼政見,徐令此來不管是什麼目的,不管他是哪一門、哪一派,實際上他都是李豐的人。李豐就喜歡這種不巴結、不結黨,沒身份沒背景的棒槌,他畢生都在追求「純臣」。 「純臣」應該是個什麼概念姑且不論,反正在隆安皇帝眼裡,這倆字包含兩層意思:首先要是皇上自己提拔上來的,背後沒有什麼世家權臣推波助瀾,背景夠清白。其次,要讓皇帝覺得安全可控。 剛開始,雁王李旻就是走的這條線路,那時他在朝中毫無根基,無依無靠無權無勢,全身上下只有那一點皇家骨血——還是令人暗生疑慮的混血,近乎無知者無畏地挑起軍機處大梁,儼然就是個李豐眼裡的「純臣」。 不過後來,李豐發現雁王並非「無知者」,翻雲覆雨的大小手段太多,皇上被他擺弄毛了,已經不再敢相信他的「純」,所以隆安皇帝派了個更純的來牽制他。 透過徐大人臉上的那雙燕子似的眼,一個皇帝正在往外窺伺,只可惜這雙「千裡眼」裡面居然還是一副赤子心性,想必雁王諸多招式還沒來得及用老,他已經先自己上鉤了。 如今大梁容不下真剛正不阿的純良忠義之人,顧昀多年來雖然避嫌不摻和內政,但那些人是什麼德行,他也心知肚明。長庚入朝後的所作所為,縱然他遠在邊疆,也都略有耳聞,然而知道和聽說是一回事,親眼看見又是另一回事——其實直到此時,在顧昀心裡,長庚也一直還是當年那個溫良純粹的少年人,或許才華橫溢,但從不恃才傲物,或許也有一點小性子,但不怎麼輕易發作,即便發作,也發作得很有分寸,只為告訴得罪他的人「我生氣了」而已,被報復的多半隻會覺得自己像是被親暱的小動物伸爪不輕不重地撓了一下,一條白印,不破皮。 能讓人疼到骨子裡。 那麼真實又溫暖……真實到顧昀即便心裡有數,但感情上卻始終無法將他跟那殺伐決斷的雁親王李旻聯系在一起。 而今,在江南淒風苦雨下,這兩個彷彿風馬牛不相及的形象終於逐漸重合為一。一時間,哪一個都顯得陌生起來。顧昀方才就一直喘不上氣來的胸口悶痛得更厲害了。可是身在敵陣中,主帥不便沒事傷春悲秋,他便只好擎著一臉近乎輕狂的輕松神色,默不作聲地吃了這記悶痛。 一行人很快隨著西洋俘虜摸到了最近的崗哨所,據那西洋俘虜說,他們崗哨所的人分兩批,輪換著巡邏。無人區巡起來很簡單,久而久之,這幫西洋騎兵也比較怠慢,乃至於被敵人混進來都毫無所覺。 「那毛子說崗哨所裡只有兩具重甲,」徐令小聲道:「其他沒什麼趁手的,大帥,重甲能幫我們過江嗎?」 「能,」顧昀回道:「下去就沉,比豬籠浸得還快,專治各種姦夫淫婦。」 徐令:「……」 虧方才他還以為安定侯正經了一會,現在看來果然是錯覺。 顧昀抹了一把臉,將一臉的疲憊一把抹去了,裝也裝出一副很有精神的模樣:「別忙,咱們先借這些崗哨毛子皮混到江邊前線裡,伺機弄一條他們那行進奇快的短蛟來,徐大人放心,方才我已經通知了鐘老將軍,到了江面,那邊自有接應。」 徐令直眉睖眼道:「顧帥已經和鐘將軍接上頭了?何時接的?」 顧昀正色道:「心有靈犀一點通。」 ……又開始扯淡了。 一次又一次上當的徐副督察使終於學會了在顧昀面前閉嘴,並由此推斷出了雁親王一副天塌地陷也風輕雲淡的穩重都是從哪裡磨練出來的。 長庚卻狠狠地一震——他確實已經知會了鐘老將軍,用的卻是臨淵閣的手段,實在不便說給徐令聽,本來准備了另一套戲打算做給徐大人看,誰知顧昀卻三言兩語間默默替他背了這個鍋。顧昀手握玄鐵虎符,戰時調動四方,跟邊境駐軍之間有不為人道的聯絡方式不稀奇,再棒槌的人聽他搪塞一句之後也會識趣地不再追問,倘若一會碰見援軍,徐令也不會再起疑心。 長庚濕漉漉的手心一瞬間出了一層冷汗。 「他知道了。」長庚心裡忽悠一下,冰冷地沉了下去。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再環環相扣的計劃中途也未免會產生波折與意外。對於長庚來說,他遭遇的第一個意外,就是那日朝堂上自請南下時一番慷慨陳詞沒來得及說,卻被意外站出來的顧昀一錘定音。 箭在弦上不能不發,他只好硬著頭皮往下走,將自己諸多佈置做得越發隱蔽。 涉及到顧昀,算無遺策的雁王總是要糊上一時片刻——倒不是腦子不夠用,是他實在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個什麼打算。一方面,他很想像瞞過徐令一樣順便瞞過顧昀,陰謀詭計畢竟失之磊落,到底落了下乘,他不想讓顧昀見到自己是怎樣機關算盡的,也一點也不敢去想顧昀會如何看待這件事。另一方面,他心裡又破罐子破摔地隱隱希望顧昀能明察秋毫,那近乎是一種對極親近之人無理取鬧一般的撒嬌心態——想讓那人知道,自己就是這樣的貨色。 他那麼矛盾,既怕碰到顧昀那堅硬的底線,又總是忍不住想要試探。大約世上最難測的並非敵人的險惡,而是心上人那再真摯也時時讓人覺得飄忽的用心吧。 顧昀似有意似無意地回頭看了他一眼,長庚的眼皮不受控制地掀動了一下,似乎想要躲閃,隨即又直直地看進顧昀眼裡,目光如鉤地想從中扒拉出一點蛛絲馬跡。 可是這時,葛晨偏偏不長眼色地湊過來,在顧昀耳邊道:「大帥,我懷疑洋毛子的重甲有特殊工藝,比我們的省紫流金,要嘛你們先收拾人,我去把這重甲拆開看看,偷個師!」 葛晨這麼一冒頭,剛好轉移開了顧昀的視線,倉促間長庚什麼意味都沒能從那一眼中咂摸出來,而周圍盡是礙眼的外人,他不能上前問個清楚,只好兀自七上八下。 顧昀聞言,指了個親衛跟著葛晨,拍板道:「偷不回來我可當你是偷懶,回去軍法處置,走——」 他一聲令下,二十幾個黑烏鴉悄無聲息地圍了這小小的西洋崗哨所,悄無聲息地把裡頭那幾個還在大夢春秋的西洋兵收拾了,從崗哨中搜羅出一套駐軍防控圖,幾套輕甲,一行人各自將輕裘甲穿在身上,到時候只要將面罩往下一放,誰也看不出來裡面的人不是原裝的。 顧昀一指瑟瑟發抖的西洋兵俘虜:「給他穿上輕甲,金匣子裡裝一根引線,敢搗蛋就把他炸成餃子餡——對了,小葛呢?」 葛晨忙一路小跑地跟過來:「哎哎,大帥我在這!」 顧昀一看,這麼一會工夫,此人不但將洋人的重甲拆了,還雁過拔毛地將那重甲中的整個核心動力拆了下來,守財奴似的綁在腰間不肯放下,一雙眼亮得活似掉進了米缸裡的耗子,屁顛屁顛地跑過來說道:「顧帥,我也要假扮西洋兵嗎?我要把這個帶走,有肚子大一點的輕甲嗎?」 顧昀意味不明地打量了他片刻,指揮手下親兵將葛靈樞五花大綁,忽然笑道:「穿什麼輕甲?好幾十斤那麼沉,我這倒有個更合適的角色給你,你也不必便裝,假扮成來敵陣偷雞摸狗還被捉住的奸細怎麼樣,萬一被人盤問,咱們也好有個托詞——對了,正好你帶著這玩意也像人贓並獲,綁起來!」 葛晨一臉震驚地取代了方才的洋人俘虜,被兩個鐵面無情的親衛抓起來綁成一團,手腳吊在長竿上,晃晃悠悠地被人挑著走。葛晨又不傻,隱約覺得自己可能是哪裡得罪��將軍了,顧昀故意整他,忙將求助的目光投向長庚:「王……」 「王什麼?」顧昀將鐵面罩往下一放,聲音從冰冷的面罩後面傳出來,鍍了一層寒霜似的,「堵上他的嘴,俘虜不許亂叫喚。」 自己還在七上八下的雁親王根本不敢出聲,在他的默許下,葛靈樞整個人變成了一團人字形的冤屈,被一根長竿挑走了。 一行人大搖大擺地扛著「俘虜」前往西洋人駐軍所在,臨近破曉,已經穿過了江南大片的無人區,逼近敵陣。此時,透過千裡眼,他們已經能看見趴在江面上的那隻駭人的西洋水怪,虎鯊一般來去如風的西洋蛟橫行。這還是幾個人頭一次直面這些旋風似的西洋蛟,徐令一時看得有些眼暈,西洋人的防線太嚴密了,他雙手都是冷汗,不知道這幾個人究竟是怎麼做到在敵陣中依然大搖大擺的。還沒來得及靠近駐地,幾口短炮的炮口就移動過來,黑洞洞地對著他們。 徐令艱難地嚥了口口水,這時,他一側的肩膀被人按住了,徐令聽見雁王的聲音在他耳邊說道:「怕的時候,不要想被人發現我們就死定了,你要想,這些都是我們要料理的,今天不殺了他們,明天也要挨個清算,我們是來殺人的,不是被人殺的。」 徐令從雁王清清淡淡的話音裡聽出一股屬於狩獵者的殺意,整個人微微打了個寒噤,那股殺意彷彿在戰栗中傳遞到了他身上,徐令深吸一口氣,想起祠堂中的纍纍白骨,狠狠地閉上眼,果然畏懼之情就少了。 雁王又道:「拉好那帶路人的引線,我們都聽不太懂番邦話,只能仰仗徐大人,倘若他有一點異動……徐大人敢殺人嗎?」 徐副督察使自幼讀書,連雞也沒殺過,牽著引線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他這一哆嗦不要緊,那位西洋俘虜感覺自己命懸一線,也跟著哆嗦了起來。按在徐令肩上的那隻手卻往下一壓,力透鋼甲而來,像一副鐵鉗,以外力強行穩住了徐令。 徐令一咬牙:「敢,王爺放心,下官定不辱命。」 長庚緩緩撤回手,感覺顧昀在看他,藏在鐵面罩後面沒敢回視,悄然抹掉手心的冷汗。他可以告訴每個人應該怎麼做,但是沒有人來給他指點一下迷津。 這時,西洋守衛通過銅吼說了句番邦話,大意是詢問他們幹什麼的。徐令清了清嗓子,回道:「巡營的時候抓了個中原奸細,押過來看看怎麼發落。」 駐地衛兵疑惑地探了個頭,顧昀默不作聲地用西洋劍柄敲了敲他們俘虜的後背:「識相點。」 徐令沒有翻譯,西洋俘虜已經明白了顧昀的意思,哆哆嗦嗦地將自己輕甲的頭盔掀起來,一撮熟悉的黃毛打消了守衛的疑慮,守衛瞥了一眼被吊在竿子上的葛晨,做了個齜牙咧嘴的鬼臉,招了招手,幾個炮口緩緩地移開了,駐地將他們放了進去。 「先等一會吧,」放他們進來的衛兵說,「教皇大人在接待重要客人,大人們都陪著,報上去也沒人管,先去登記,把這頭豬關起來,晚上再烤。」 其他人都聽不懂,因此毫無反應,徐令知道這種時候就連雁王也沒法給自己任何指導,連著嚥了兩口口水,他盡可能鎮定地問道:「從哪裡來的客人?」 「聖地,」守衛不耐煩地抓了抓臉,「不該你知道的事少問吧。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能把我們放回去,這場仗打不完了——嘿,兄弟,這幾個無人區裡的廢物抓住了一個奸細,給他們兩口肉乾吃,這輩子估計他們也立不了更大的功了。」 一幫西洋兵哄笑起來。 徐令提起的心稍微放下了一點,率先推著西洋俘虜往那守衛指引的方向走去,誰知就在這時,那西洋俘虜突然動了一下,徐令牽著的那根特製的引線露了出來,還沒走開的西洋守衛一眼看見了:「等等,你背後是什麼東西?」 徐令的冷汗一下下來了。 那守衛狐疑地走到徐令近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忽然伸手按住自己腰間佩劍:「把你的面罩掀起來。」 徐令心口狂跳,僵直不能動。 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警報,沖天的火光迎風而起,眾多西洋兵從他們身側跑過,那盤問他們的西洋守衛一走神,長庚驀地上前一步,手中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根手臂長的細針,迅雷不及掩耳地刺入了那守衛脖頸。 西洋守衛吭都沒吭一聲,站著死了,一個玄鐵營的親兵一把摘下那守衛的頭盔,回頭割斷葛晨的繩子,將頭盔扣在了他頭上。 徐令這一口氣才喘上來,注意到顧昀的親兵少了一個。 顧昀輕輕巧巧地奪過徐令手中的引線,撂下一句:「走。」 徐令還沒反應過來,便見顧昀一把拽開那俘虜背後引線,手中割風刃不知挑開了那西洋人輕甲背後什麼東西,飛起一腳將他踹了出去,那俘虜背後冒出一大團白氣,借著顧昀那一腳之力,輕甲噴雲吐霧地將他往前推去。 西洋俘虜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與此同時,這邊的異動不可避免地被人注意到了,玄鐵營的親兵訓練極端有素,顧昀一個手勢下去,便各司其職地舉起手中弓弩長短炮,往四面八方掃射而去。 直到這時,那西洋俘虜的輕甲才炸了,巨震一時將週遭營帳與西洋兵都掀了開去,徐令沒站穩,一隻扣著輕甲的手卻抓住了他,拉著他往前跑去。 一行人趁亂狂奔,行至一拐角,顧昀驀地一伸手攔住了徐令和拽著他的長庚,飛快地低聲問道:「『往那邊跑了,追』,怎麼說?」 徐令來不及反應,飛快地翻譯成了西洋人的番邦話。 他話音剛落,便有敵軍追至,只見顧昀一抬手抽出西洋輕甲上的佩劍,一嗓子將徐令方才教他的話惟妙惟肖地模仿出來,並率先拎著西洋劍,殺氣騰騰地「追」了出去。 都是一樣的甲冑一樣的面罩,也分不清誰是誰,顧昀執掌玄鐵營多年,實在太有將軍氣質,一聲令下,西洋兵也忍不住跟著他跑了。 徐令:「……」 他們莫名其妙地就從被圍捕人員變成了追兵。 一直追到了江邊,徐令只見一道黑影驀地從遠處越眾而出,身上偽裝用的西洋甲已經卸了,儼然就是顧昀那少了的那名親衛,那玄鐵營的將士發出一聲悠長的嘯聲,而後一躍跳入江中。徐令急中生智,大聲用番邦話吼道:「上船,追!」 顧昀沒料到徐大人近墨者黑得這樣快,忍不住沖他比了個大拇指。 徐令沒來得及得意,就被顧昀隔著幾十斤重的輕甲從江邊扔了下去,落在一艘西洋蛟上,蛟上水軍也聽見了岸上動靜,紛紛過來圍觀,就在這時,幾道黑影紛紛落下,手起刀落將幾個西洋水軍料理了干淨,全是一刀斃命,絕無拖泥帶水,一絲聲音也沒有,屍體來不及倒下,已經被殺人者不動聲色地扶走了,看似彷彿只是並肩走進了船艙。 片刻後,岸上混亂尚未結束,一艘西洋蛟已經風馳電掣地趁著尚未亮起來的晨曦沖出了西洋駐軍港。
葛晨能親手將這快得不可思議的西洋蛟開出去,哪怕剛才被當成風干豬肉吊了半天,他也覺得自己值當了。他整個人亢奮得像個見到了絕世美人的登徒子,面容猥瑣地在西洋蛟的操作台上摸來摸去,就差流哈喇子了! 江水中炸起一團顏色奇異的煙花,正是顧昀那位放火跳江的親衛,葛晨筆直地將西洋蛟開了過去,下一刻,一條小孩手臂粗的鐵索從西洋蛟上山呼海嘯地橫掃而出,豁開海風,「嗚」一聲尖鳴。也虧得水中之人乃是玄鐵營精英,非但沒被這凶器嚇著,反而一抬手攀住那鐵索,人跟著那鐵索掃出半圈,隨後借力一個跟頭翻上了西洋蛟。 葛晨大喝一聲:「扶穩了!這西洋蛟靈樞院垂涎已久,今天總算弄到一台,大帥,以後咱們跟在你鞍前馬後撿剩飯也行啊哈哈哈!」 所有人都被葛靈樞這撒歡似的跑法晃得無暇他顧,只能盡力攀住旁邊的欄桿,顧昀耳邊都是翻湧的江水敲打蛟身的咆哮聲,一邊磨牙一邊想道:「方才綁都綁了,怎麼沒想起揍他一頓呢?」 西洋蛟從那大海怪下面飛一般地掠過,此時,西洋人再要反應已經來不及了。 南岸的西洋駐軍方才從混亂中回過神來,急赤白臉打算追擊,誰知令還沒下,江對面黑壓壓的一片大梁長蛟毫無預兆地出了港。 雅先生驚駭地放下手中的千裡眼,連忙吩咐道:「慢著!別追,那是個陰謀,艦隊整隊集結,准備迎戰!見鬼,中原人龜縮那麼久,怎麼今天突然出戰?」 教皇臉色也不太好看,親自陪著一個兩撇小鬍子的男子從營帳中走出來——大約就是所謂「來自聖地的客人」,兩人貌合神離地對視一眼,教皇轉過頭,頗為憂慮地望著那大兵壓境似的江北駐軍。 江上那艘橫沖直撞的西洋蛟轉眼便沒入大梁長蛟艦隊中,而就在雙方都嚴陣以待的時候,大梁水軍在敵軍愕然的注視下,突然後隊變前隊,什麼動作也沒有,緩緩地縮了回去——彷彿只是出來亮了個相。 剩下這邊一頭霧水的西洋軍不提,鐘蟬老將軍收到長庚木鳥傳書的時候著實嚇了一跳,暗罵這瘋子行事忒顛倒。然而雁親王與安定侯親臨,鐘蟬與姚鎮一文一武兩個江北當家人無論如何得親自來迎。 按規矩,鐘蟬施禮拜上道:「末將參見雁王殿下、顧帥……」 那兩位都和他有過師徒之緣分,沒人敢真讓他拜下去,忙一左一右地上前扶起鐘蟬。 顧昀的目光無意中從鐘老將軍的手背上掠過,只見那手背上佈滿了細碎的褐斑,枯瘦得彷彿只剩下了一層皮,一股衰老的味道撲面而來。鐘蟬已經年逾古稀,盡管腰背依然筆挺,頭發畢竟是白了,幾十斤的輕裘也再難以承受,身上只披著一層象徵性的薄甲片。 顧昀看著他,心裡一時有點百感交集。他曾經無比羨慕鐘老將軍,恨不能效仿之,將官位與爵位一並卸了,隱姓埋名,江湖浪跡,誰也找不著,那該有多快活。然而羨慕了一圈,他還沒來得及走,鐘老將軍卻已經以老邁之身回來了,兩人一南一北,各自鞠躬盡瘁,顧昀覺得自己像是看見了一圈兜兜轉轉躲不開的宿命。 鐘蟬意味不明地掃了長庚一眼,又打量了顧昀一番,說道:「顧帥臉色不好。」 顧昀笑道:「我承了皇命,保證把雁王和徐大人兩位欽差平安無事地送回京城,結果出師未捷先落到敵陣裡,嚇都嚇死了,臉色怎麼能好?」 鐘蟬淡淡地說道:「既然如此,給諸位大人接風洗塵之事稍後再議吧,重澤,你先安排諸位大人換洗一番,休整一二再敘,非常時期還有些軍務,末將就少陪了。」 說完,他看了雁王一眼,不親不熱地一抱拳,真就轉身走了。長庚大概知道老將軍對自己安排這事不大滿意,在一邊沒吭聲。鐘蟬這個歲數了,黃土埋到了脖頸子,指不定哪天就見先帝去了,犯不上巴結誰,再者朝中位高權重的幾位都算是他的後輩,因此別管來的是雁王還是安定侯,他老人家一概不假辭色,那態度把才纔死裡逃生的徐令看得一愣一愣的。 只剩下姚鎮在旁邊頭疼,忙搜腸刮肚地插科打諢打圓場,又急著給眾人安排營帳休息。 顧昀草草梳洗一番,把被雨水澆透了的衣服換下來,還沒怎樣,先累得不行,吩咐一聲不要讓人來打擾,便兀自在帳子裡睡了個昏天黑地。 等他一覺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顧昀眼前一片模糊,週遭的聲響也都聽不太清,他才一動,旁邊一雙手便伸過來,先周到地給他喝了兩口茶水讓他醒神,隨即又將一碗味道熟悉的藥遞到了他面前。 不用問,顧昀也知道來人是誰。 顧昀沒什麼精神,睡了一覺身上更乏,沒心情理會長庚,接過來一口乾了,又倒回到枕頭上,專心致志地閉目養神,等著藥效發作。長庚就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以手指代替銀針,不輕不重地在他頭頸間的穴位上流連,顧昀被他按得昏昏欲睡,感覺自己心頭一點清明像是盞風中搖搖欲墜的燈,燃燒得斷斷續續的。片刻後,逐漸清明的耳力與綿延不斷的刺痛感同時升起來,顧昀這才徹底清醒過來,不由得微微皺起眉。 長庚手上的動作一停,低頭在顧昀皺起來的眉心輕輕地吻了一下,試探似的一觸即放,隨即可能是見顧昀沒什麼反應,他膽子漸大,順著顧昀的鼻樑一路細細碎碎地吻了下去,最後落在那微微含著清苦藥味的嘴唇上。 顧昀剛喝完藥也沒漱口,正滿嘴苦意,不太想親他,於是微微偏頭躲了一下。 誰知這不怎麼明顯的一躲不知怎麼就刺激了長庚,他方才安靜沉默的氣息驟變,呼吸陡然急促起來,手上下了死力氣,狠狠地把顧昀箍在自己懷裡,帶著一點說不出的絕望意味,一股腦地侵襲過來,彷彿不是要吻他,而是有什麼深仇大恨地撕咬。 顧昀伸手去捏他的後頸,卻被長庚中途一把扣住手,強行按在榻上——這還蹬鼻子上臉了! 顧昀皺了皺眉,側身一帶將長庚的胳膊肘帶到了床沿上,不輕不重地一磕,正磕到他麻筋,長庚果然抽痛,本能地鬆了手,然而下一刻又不管不顧地纏上來。 顧昀一格一扣,以擒拿之術治住他:「這是什麼地方,你發什麼瘋?」 長庚氣息粗重得嚇人,死也要扒著他不放,被擒住也不肯放手,依然執拗地掰著自己的胳膊去夠人,手腕扭曲到一定程度,「嘎砰」一聲響,他那股寧可自傷自殘也要不肯退避的執拗著實讓人膽顫心驚。 顧昀當然不能活活擰斷他的手腕,然而他手上力道稍一鬆,長庚就撲了上來,似乎要把人困在床榻間方寸的地方,他居高臨下地緊盯著顧昀,眼神像餓狼似的。 又是貪婪,又是害怕。 像是要不顧一切,又像是隨時緊張戒備著什麼。 顧昀本來模糊的視線逐漸對上焦距,四下已經能看清了,才知道自己不知不覺睡了一整天,天亮時候歇下,此時已經是黃昏稍過,暮色漸合。他在光線暗淡的地方看了看長庚的眼睛,並未在他眼中發現那不祥的血光和重瞳,便知道他此時是清醒的,純粹是找事。 相峙了不知多久,長庚目中凶狠之色終於過路潮水似的稍稍平息,而一股無法言說的哀求之色卻慢慢撥開浮沫露出來:「子熹,我……」 顧昀冷冷地問道:「你什麼?」 長庚在他的目光中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放開他,整個人僵直如木偶,微微閉上眼,頹然坐在一側。他在顧昀身上實在太敏感了,敏感到顧昀什麼話都不必說,一個眼神就能讓他肝腸寸斷。 沉默在小小的營帳中蔓延,好久,長庚才在一片落針分明的死寂裡低聲說道:「這回南下,我要逼李豐站在我這一邊,要試探朝中世家門閥到底能掀起多大的風浪——那些人因循守舊慣了,內裡也不是鐵板一塊,在京城中動作太大了容易遭到反彈,不如以江北為破口,引他們自己掉以輕心地分化上鉤。我還要借機推新貴上台,等著下一步徹底排除異己,清理朝堂。」 他三言兩語間彷彿有暗潮席捲而過,獨獨不提「安頓流民」四個字,好像賭氣似的避嫌,故意不肯說自己一點好意,怎麼陰險狡詐,怎麼卑鄙無恥,他偏就要怎麼說。 誰不知道雁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只要他願意,張奉函那種老刺頭都能哄得服服貼貼,而此時面對顧昀,他卻感覺自��變成了一個年輕版本的張奉函,專揀顧昀不愛聽的說。 而他開了口,便一發不可收拾起來,稍稍喘息片刻,繼續口不擇言道:「這批新貴是我用烽火票捧起來的,趁著國難聚集成黨,往後根本不必苦心扶植,只要稍加照拂,必能因勢利導地成一股大勢。他們會迫不及待地把舊朝政與舊制度攪個天翻地覆,我要自武帝始便由皇帝一人乾坤獨斷之例徹底斷送在這一代,至於李豐,他愛怎樣怎樣,李家人全死光了我才高興。」 顧昀此時算是聽出來了,這混帳東西自己覺得虧心,反倒特意到他這虛張聲勢地張牙舞爪,非找碴吵一架才安心。顧昀心頭冒著火想道:遂你的意。 他於是口氣很沖地問道:「你不姓李?那你是姓豬還是姓狗?」 「我?」長庚短促地笑了一聲,「我天生豬狗不如,只是蠻女手裡的一具人肉傀儡……」 他這話沒說完,顧昀抬手便要給他一記耳光,長庚本能地閉上眼,卻硬扛著不肯躲閃,那巴掌攜著勁風而來,卻在落到他臉上之前,堪堪停在了他的頸側。 「功過自有天下人評說,你和我死纏爛打地要誇討罵有什麼意思?」顧昀本想將聲氣壓一壓,誰知說到後來也動了真火,「一哭二鬧三上吊地逼著我承認你做什麼都行,做什麼都對,再大逆不道我也雙手贊成——你就滿意了?睡得香了?良心安放下了?」 他話音裡彷彿帶著刀,一句一個血口子,長庚疼極了似的微微抽著涼氣,顫抖道:「天下和我有什麼關系,是天下人負我,我從未虧欠過這天下一絲一毫,我管他誰評說……可是人活一把念想,子熹,我一生到頭,這點念想想分也分不出去,都在你身上,你要斷了我的念想,不如給我指條死路,我這就走。」 「喲,怎麼,雁王殿下還要死給我看?」顧昀差點讓他氣笑了,「我這輩子最討厭別人威脅我。」 長庚聽了如墮冰窖,難以自抑地發起抖來,這一天沒和顧昀說上話,他心裡惴惴不安到了極致,也很想像糊弄徐令那樣,拿捏好分寸火候,跑來求一番諒解……那也並不是難事。 可是道理一千條,他心知肚明,偏偏做不到,偏偏忍不住。 可知情愛一事迷人神志如斯,好比沒柄的雙刃劍,動輒傷人傷己。 顧昀推開他,長庚一驚,慌忙伸手去抓他:「子熹!」 顧昀順勢帶過他的手腕,逼著他攤開手心,隨即不知從哪抽出了一根什麼玩意,抬手便往長庚手上抽了下去,「啪」一聲響動,長庚劇烈地哆嗦了一下——這輩子從沒被先生打過手心的雁王殿下驚呆了,一時連掙扎都忘了。 顧昀拿來打他的正是那把白玉笛:「你自己拿自己當豬狗,誰會把你當人看?你自己不知道珍惜自己,撒潑打滾地向誰討寵?你賤不賤?賤不賤?賤不賤?」 他嘴裡罵著,罵一句便抽一下,接連在長庚手心上抽了三下,專門往一個地方抽,打完紅印子就一條,絕無暈染。 打完,顧昀用白玉笛別過他的下巴:「別人如何待你,和你有什麼關系?別人是敬你畏你,你就天下無敵,別人棄你如敝屣,你就真他娘的是團爛泥嗎?區區一個死了八百年的蠻女,區區一點亂人心性的巫毒旁門能怎麼樣?看著我說話!」 長庚無言以對。 「聽人誇雁王殿下學富五車,卻不知什麼叫『自重』,你那五車裡裝的是什麼?草紙嗎?」顧昀說完,將玉笛扔到一邊,嘆了口氣,「你等了一整天,特地來討打,現在如願以償了,滾吧。」 長庚愣愣地坐在他的榻邊,握著自己紅腫的手心,在一片火辣辣的疼痛裡微微回過一點味來,難以置信地抬頭望向顧昀。 顧昀背對著他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慢吞吞地喝完,火氣稍去,他才問道:「兩江流民合幾時能安居?」 長庚啞聲道:「……若是快,年底之前。」 顧昀又問了一個與徐令同樣的問題:「北疆江南,幾時能一戰?」 長庚閉了閉眼,輕輕地回道:「西洋國內並非鐵板一塊,這麼一探就知道,教皇自己的位置都在搖搖欲墜,年內必出使者與我和談。倘若將計就計,休養生息一兩年,養精蓄銳後就可以放手一戰。」 顧昀沉默了一會:「打完仗,能太平多久?」 長庚:「國富力強時,自然四海賓服。」 「嗯,」顧昀一點頭,說道:「你去吧。」 長庚一時沒反過來:「去……去哪裡?」 顧昀:「你不是要和徐大人查江北楊榮桂舞弊瞞報一事嗎?怎麼,我估計錯了,你沒打算連夜走,還想等著鐘老給你接風洗塵嗎?」 長庚愣愣地看著他。 「我得在江北駐地多待幾天,」顧昀道:「那二十個親衛你帶走,除非洋人水軍過江,不然對付地方官的打手走狗足夠了,眼看要天黑,別耽擱了。」 長庚默默地站起來,整理自己亂七八糟的儀容。 「還有,」顧昀頓了一下,「你那個手,一會自己上點藥。」 長庚艱難地別開臉,似乎隱忍了一會,小聲道:「義父,我想要你。」 顧昀一時以為自己耳朵又出新毛病了:「你說什麼?」 長庚不再重復,耳根紅了紅,渴望又躲閃地瞟著顧昀,目光不停地往他那雪白的衣襟裡鑽。 顧昀再怎麼風流,也是正常的風,正常的流,在那事上還頗有世家子弟的陋習,要窮講究些個「花前月下、水到渠成」的雅興,實在不能理解這種床上一定要喊「義父」,挨頓打能挨得發情的「興致」,一時頭皮發麻地心想:這好像是有點瘋。 因此他一指軍帳門口,簡短地道:「滾。」 長庚不敢耽擱正事,萬般渴望也只好壓下去,不太好意思地偷偷看了顧昀一眼,勉強平復了一下心緒,逃走了。
兩江沿岸一場大雨下去,沒有北方那種雨過天晴的碧空如洗,反而越發地悶熱起來。 江北駐軍本是一支真真正正的雜牌軍,在鐘老將軍手下不過一年多,已經很有樣子了,倘若顧昀他們闖入的敵軍陣營也有這樣的素質,大概也沒那麼容易被他們鬧個天翻地覆。 顧昀與鐘蟬牽馬並肩而行,誰都沒有穿甲冑,誰也不嫌誰走得慢。 「我這些年一直沒怎麼閒下來過,」顧昀道:「上次和師父聊天不知是猴年馬月的事了。」 安定侯私下叫師父,鐘蟬也沒客氣,面不改色地就生受了,回道:「小侯爺越發沉穩了,要是老侯爺還活著,看見您有今日成就,大概也能……」 顧昀接道:「打死我了。」 鐘蟬一愣,刀刻似的臉上露出了一點吝嗇的笑容:「無須妄自菲薄。」 江風自南而來,空中微微含著一點水汽,讓人覺得週遭濕漉漉的,顧昀拂開未束的長發,一言不發地望向南岸方向,想起親眼目睹的荒村與白骨,臉上的笑容漸漸黯淡。鐘蟬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伸手拍了拍顧昀的肩頭:「氣數一事難以概述,莫要說我等凡人,便是聖人也難以逆世而行。我以老賣老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為今之計,莫說是老侯爺,就算是你那外祖武帝在世,也未必有什麼益處,咱們盡人事,聽天命,問心無愧就是。」 顧昀愣了愣,他這老師,真的是熟讀兵書、文武雙全,當年教他的時候,也是真的不近人情,不料這些年浪跡江湖,整個人也跟著曠達了不少。 鐘蟬又道:「陸上打仗咱們不怕,主要水軍還差一口氣——你看那西洋人,要嘛走海路,要嘛臨江,他們也知道這一點。這些日子怎麼打水戰,我有些心得,還不太成熟,這幾天你也不走,有空咱們好好合計合計。」 顧昀一點頭:「我知道,咱們的海蛟也不行,這回正好繳了一台西洋蛟,回頭讓葛晨帶回京,看看靈樞院有什麼想法。」 鐘蟬嘆道:「兵可以訓,戰備與紫流金,老朽就真的愛莫能助了,只能靠你們這些年輕人盡量周旋。」 顧昀眉目一動,隱約知道鐘老將軍想和他說誰。果然,下一刻,鐘蟬道:「雁王少年時在我身邊待了幾年。」 顧昀:「是,我知道,叨擾師父了。」 鐘蟬:「那你知道臨淵木牌在他手上嗎?」 顧昀頓了頓,想說「不知道」,又覺得有點虧心,只好實話實說道:「他沒跟我提過,不過大概也有些猜測……想來要不是臨淵閣,杜財神等人也不會那麼順當地支持他。」 鐘蟬「唔」了一聲,又道:「雁王少年時,少有年少之人的驕矜,為人自持冷靜,性情有些執拗,但並非一味自憐自賞之人,知道好賴,懂得仁義為先——比你小時候強得多。」 顧昀:「……」 鐘蟬瞥了他一眼,眯起眼睛,露出一點不易察覺的笑意,一縱即逝:「但我這麼看著,少年人不輕狂,有時並不能算是一件好事,他早熟得有悖人性,必是幼年時受苦太多之過——蠻人巫女的事,我也聽陳家的丫頭說了,你打算怎麼辦?」 顧昀沒有很快回答,沉吟了片刻。 鐘蟬道:「烏爾骨纏身,並非他個人意志,我有時候想著,我對他諸多疑慮,其實也並不公平,倘若他只是個尋常人家的尋常孩子,無論如何我不該說什麼,可他不是。他身上連著國祚——子熹,如今朝中一個雁王,牽一發而動全身,離不開他,也不能全依靠他,你明白嗎?」 顧昀大概聽明白了鐘老將軍的言外之意,老師是讓他自己留一手,不要讓雁王權力太大,必要的時候想方設法以軍方之力挾制他,當退則退。 但顧昀沒有接這話,只說道:「我會看著他的,師父您放心。」 鐘蟬一皺眉:「我知道他從小跟著你長大,情義深厚,但你能看著他多久?陳家這一代家主是那個丫頭,才這一點年紀,十年八年之內,不見得能指望上她,雁王的神志能撐得下那麼久嗎?」 「我活一天,就保他清醒一天,」顧昀道:「即便有一天他真的失控,我也對付得了,數萬玄鐵營還在西北守著國門的,不會讓他亂來。」 鐘蟬微微一愣,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聽出了顧昀話音裡的別樣意味。 就在他們兩人在背後瞎擔心的時候,長庚與徐令帶著顧昀撥給他們的二十個親衛來到了江北揚州。他們一行人扮作流民實在強人所難,便扮作商人,只說是杜財神麾下臨安府一處當鋪分號的掌櫃,因為打仗被迫遷移至江北,一直沒什麼事做,這回商會向皇上請命沿運河建廠安頓流民,雖然朝廷尚未批復,但估摸著有譜,於是令其北上做前期的考察。 那臨安當鋪的名字,掌櫃身份年齡正好與長庚對得上,杜萬全那邊早安排好了,就算有心人去查,也查不出什麼破綻,故事編得天衣無縫,大搖大擺地來到了揚州。無論如何,杜財神如今是舉國上下的財神爺,被長庚刻意一捧,大商會上一封摺子能直達軍機處,儼然是一副大皇商的氣派,比地方小官強多了,杜財神的人,當地府衙官員於情於理得見一面——哪怕楊榮桂這個呂家人實際與杜萬全不對付,面上的功夫也需做到了,在飛簷閣設宴請了長庚他們一頓。 自從洋人入侵,舉國動蕩開始,年節時的宮宴都大大削減了,起鳶樓倒下至今沒能再站起來,徐令覺得自己好久沒見過這種紙醉金迷之地了。「飛簷閣」在此地素有令名,又給人叫「小起鳶樓」,雖然沒有當年摘星台與雲夢大觀的恢弘,精巧奢靡卻儼然更勝一籌。 京城禁止尋歡作樂已經很久,此地卻天高皇帝遠,全然沒有人在意,飛簷閣樓上「咿咿呀呀」唱小曲的聲音隔著一條街都聽得見,進進出出都是紅男綠女。 徐令看得直咋舌,目瞪口呆地對長庚道:「王……掌櫃的,貴府上有這等氣派嗎?」 長庚搖頭笑道:「哪裡,溫飽而已,我家那位有點錢都拿去補貼一幫孤兒寡母了,心裡沒個成算,我看他改天非要變賣祖宅不可。」 徐令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不是空置的雁王府,而是安定侯府,「補貼孤兒寡母」,約莫是死傷撫恤。前些年沒打仗的時候,國庫困難,皇上有意削減軍費開支,那一點撫恤金一再減少,還不知要跟戶部兵部扯多少次皮,那些人總是能拖就拖,能推諉就推諉,就這樣,仍然有要不出來的時候,安定侯親自來討倒是還好,然而顧昀不定幾年回京一次,總是鞭長莫及,想來少不得自己補貼。 太平時便這樣怠慢,如今打仗了,皇帝金口玉言一句「舉國上下所有物資以各地駐軍為先」,倒是又把人家擺出來了……想必過幾年倘若真的能收復失地,滿城未亡人還是得靠燈下補衣維持家用。 徐令心裡越發不知是什麼滋味。 長庚低聲對他說道:「一會咱們兩個窮光蛋恐怕要露怯,不要緊,他們就是為了讓咱們露怯看笑話,我也准備了一場笑話等著看呢。」 徐令此時決定唯雁王馬首是瞻,聞言二話也沒有,滿腔肅清社稷的雄心壯志地跟著長庚進去了。 這頓宴請是以楊榮桂的名義請的。 楊榮桂——也就是呂侍郎那姐夫,名為兩江總督,聽著是十分威風,其實在此非常時期,權力並不大,首先江南全不歸他管,江北駐軍單獨自治,淮南一代大部分也不歸他管,所轄地區不過就是揚州府附近的一點地方,倉促提上來,是想用高配的封疆大吏打理協調好四方流民,穩定前線後方,倘若得力,將來收復失地,依著楊榮桂的功勞,八大總督之一必然是能長長久久、真真正正地做下去的。 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那楊榮桂自上任伊始就對江北現狀多有不滿,屢次酒醉後與心腹抱怨說自己頂著總督之名,實則不過區區一府尹雲雲。 然而楊總督縱然眼下滿頭包,傲慢之氣依然不減,加上背後是呂家,天生與杜萬全支持的朝中新貴不對付,自然不會親自來見幾個商賈,只派了揚州府幾個閒得油嘴滑舌的芝麻官作陪。席間揚州府尹紆尊降貴地露了一面,坐了不到一屁時,說了些空話,還沒等說完,一個隨從進門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揚州府尹鄭坤突然臉色大變,站起來就走了。 徐令化名張大福,他天生臉白,一喝酒就上臉,顯得格外憨厚,硬生生裝出了幾分醉意,有意無意地打聽道:「哎,酒不過三巡,鄭大人怎麼走了?」 旁邊有人笑道:「張兄有所不知,本來楊總督也是要親自來相見的,可你們這趟來趕得不巧了,聽說那位……」 他頗為輕佻地伸手比劃了個大雁扇翅膀的動作,小聲道:「正好今日剛到揚州府,楊總督帶著一幫大人們親自去接了。」 徐令以為自己理解錯了,震驚道:「誰?」 「怎麼,張兄不知道嗎?」陪客的喝多了,舌頭也不大利索,喋喋不休道:「雁王,雁親王,那可是……當今皇上的親弟弟!這點破事我真不願意提,前一陣子有個刁民不知怎麼告狀,鬧到京城去了,皇上也真當了個事,居然把雁王給派下來了。那位可是個大祖宗,不伺候好了,趕明我們弄不好都要斬首示眾。」 說著,此人還搖頭晃腦地補充了一句:「咱們清白著呢,身正不怕影子斜,隨便他查,哈哈……只是楊大人他們全程陪著,是太辛苦了。」 徐令沒聽完,目光就「嘎吱嘎吱」地轉向了席間的長庚——真的雁王在這裡,楊榮桂他們接了個誰回來? 雁王沖他輕輕笑了一下,不客氣地夾了個水晶餃扔進嘴裡,不吃白不吃。 先是闖敵陣,隨即又是大變活���,虧得徐大人雖然一介書生,但會變通,又機變,否則這一驚一乍的,絕對會被雁王嚇死。 他們食不甘味地吃完了一頓賓主都不歡的飯,徐令替自己和雁王打發了幾個纏上來的舞女,匆忙回到客棧,確定兩側無人,才關門低聲問道:「王爺,怎麼又有一個……」 長庚笑道:「楊總督耳目眾多,必定知道欽差幾時離京的,倘若不給他見一見京城來使,豈不讓他疑神疑鬼?」 徐令想了想,還是不放心,說道:「那楊榮桂是見過王爺的,倘若露出破綻來怎麼辦?」 「見過一兩面而已,都沒在百步以內說過話,沒有那麼熟,我那位朋友會一點江湖手段,扮別人扮不好,扮我還是靠譜的,放心。一會馬上去休息,咱們晚間有安排。」 徐令一聽,這想必是要夜探流民所了,當即精神一振。 半夜三更,兩人便帶著兩個玄鐵親衛悄然出了城,直奔郊外流民所而去。所謂流民所,其實是城郊以外收容流民的幾間窩棚,眼下正值悶熱夏天,露天住著也不冷,附近有一隊守城的官兵看著不讓他們鬧事,臨街還有幾口大鍋,想必是平日裡舍粥領飯食的地方。 半夜三更,流民所裡靜悄悄的,一個玄鐵營的親衛率先潛入,腳步極輕,連樹底下趴著睡覺的流浪貓都沒驚動。徐令低聲道:「王爺,有點不對勁,有疫情的地方一般有石灰標識,地上也會灑草藥湯,不該這麼靜悄悄的。」 長庚神色不變:「楊榮桂既然知道我們來了,就不會全無准備,看著吧。」 他話音沒落,方才進去的玄鐵侍衛一道黑影似的滑了出來:「王爺,這流民所裡只住了三十來人,大部分是青壯年男女,未見疫情發作的跡象。」 「江北十萬流民,揚州城外的流民所只有三十幾個人?」徐令冷笑道:「楊榮桂未免太拿人當傻子糊弄了,裡面住的人是不是還個個油光水滑,一副吃飽穿暖無憂無慮的模樣?我看多半是雇來的假流民。」 侍衛問道:「王爺,怎麼辦?」 「兩眼一抹黑不是辦法,」長庚低聲道:「先想辦法聯繫了然大師,讓兄弟們這兩天在附近轉一轉,看有沒有蛛絲馬跡。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我不信楊榮桂能一手遮天。」
這天晚上,一匹快馬離了揚州城,帶著密信北上入京,告知京中大小野心家們,雁王已在彀中。 同時,江北一帶地方城防官兵連夜接到兩江總督調度,便裝前來,暗中增兵揚州府,整個揚州府內依然歌舞昇平,卻儼然已是外松內緊。 而京城中的毒蛇們等著一擊必殺,正在耐心潛伏,沉寂非常,除了沈家老太爺突然重病之外,彷彿沒有發生更大的事。 沈老爺子連著數日臥床不起,太醫流水似的進出,連陳家神醫都親自上門,眼看著要不好,沈府下人跑了幾趟棺材鋪,像是要准備後事的模樣,三夫人再混帳也不好在這時候說什麼婚事,聯姻一事只好不了了之。 沈易為照料老父告了假,閉門不見客。 這日黃昏時分,每天來沈府點卯的陳姑娘照常乘車離開,並未引起暗中盯梢者的注意,行至陳姑娘在京城中落腳的僻靜小院,車門打開,裡面卻飄出一串琴聲並一個男人——正是本應盡孝床頭的沈易本人。 沈易客客氣氣地對車裡人拱手道:「多謝陳姑娘。」 陳輕絮膝頭放著一把琴,欠身道:「將軍多加小心,如有調遣,盡管吩咐。」 沈易多看了她一眼,他不知道臨淵閣的事,只道這姑娘無官無職,無權無勢,不過一介尋常江湖兒女,一路卻肯風餐露宿地跟著他們從軍吃沙子,有求必應,心裡著實感激,正色道:「陳姑娘高義,有名俠風范,在下著實佩服,大恩不言謝。」 陳輕絮似乎是笑了一下——她笑起來不明顯,怒起來也不明顯,塵世寵辱,彷彿沒有能動搖她的,指尖一串琴音鏗然而出。 沈易不敢再耽擱,翻身上馬,往北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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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破狼一 by PRI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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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第一個從地下挖出『紫流金』的人, 大概永遠也想不到,他挖出的是一碗吃人的世道。」
「朕之一生,不過是一場貪婪丑惡的騙局, 此事所有人心知肚明,只是無從道破。」
「這場騙局從何而起? 許是從第一艘漂洋過海的番邦大船那皎潔的帆上、 第一隻扶搖而起的巨鳶垂天之翼下,或是更久以前—— 北蠻大地大片的草場被墨跡一般的紫流金燒成一片煙火海……」
「……亦或是朕……我在冰天雪地中初見顧昀之時。」
引——狂風起於青萍之末
邊陲小鎮雁回鎮裡有座「將軍坡」,起的名字威風凜凜,其實就是個小土包,脖子長的一眼能望過坡頂。 將軍坡也不是從來就有,傳說那是十四年前,大梁第一鐵騎玄鐵三大營北伐,蕩平蠻族十八部落,班師回朝時途經雁回鎮,將廢甲棄置此地,就地落成了一座小山,後來沙塵砥礪,風吹雨打,就成了將軍坡。 將軍坡是個荒坡,種什麼不長什麼,連荒草也欠奉,偷情都沒個遮擋,光禿禿地坐落此間,也不知道能拿來干點什麼。老人都說這是玄鐵營殺孽太重、戾氣逼人的緣故。時間長了,有那些閒得沒事的混混就以此為原型,編排了一系列邊陲鬧鬼傳說,久而久之,也就沒什麼人往那邊去了。 這天黃昏,卻有兩個十來歲的小崽子跑到了將軍坡下。 這兩個一個細高條,一個矮胖子,合起來活像一對奔跑的碗筷。 細高條的那個做小女孩打扮,得仔細看,才能知道是個男娃,小名就叫曹娘子,因為算命的說他本是個女命,投錯了胎,恐怕老天爺還要給叫回去重新投,家裡便擔心他活不長,於是一直當女兒養。 矮胖的那個是葛屠戶的小兒子,小名葛胖小,人如其名,整個人幽幽地汪著一層富貴的油光。 他們倆一起對著將軍坡探頭探腦,只是礙於鬧鬼傳說,誰也不敢走近。 葛胖小手裡捧著個銅皮的「千裡眼」,伸著脖子使勁往將軍坡的方向張望,口中喃喃地說道:「你說日頭都落了,還不下山,我大哥真是……那個叫什麼來著——上吊辟榖!」 曹娘子:「那叫懸梁刺股,別廢話,快把千裡眼給我。」 這假丫頭時常假戲真做,可惜真的方向有點問題,不像閨秀,像潑婦,尤其愛揮舞著一雙雞爪子掐人。他一伸手,葛胖小一身的肥肉就隱隱作痛,忙把千裡眼拱手奉上,叮囑道:「你可小心點,要是弄壞了,我爹一準要把我抽成餅餡。」 所謂「千裡眼」,是個銅制的小圓筒,周圍雕著「五蝠」,裡頭是透如無物的琉璃片,扣在眼睛上,十裡開外的兔子能看清公母。葛胖小的這支格外精緻些,是他那當過斥侯的祖父留下來的。 曹娘子拿在手裡新鮮了半天,舉起來望星星:「真清楚。」 葛胖小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指點道:「我知道,那個叫昏星,又叫『長庚』,跟我大哥同名,沈先生教過的,我記著呢。」 曹娘子撇嘴:「誰就『你大哥』了?你看人家理你嗎?腆著臉追著人硬要認大哥,看把你賤的……哎,等等,你看那個是不是他?」 葛胖小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看,還真是。 只見一個少年正拎著把劍,低著頭,緩緩地從將軍坡上往下走,葛胖小當即彷彿也不怕鬧鬼了,滾地雷似的沖了出去:「大哥,大哥!」 他跑得太急,在將軍坡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嘰哩咕嚕地滾了出去,正滾到了那少年腳下。 葛胖小灰頭土臉地抬起頭,沒顧上爬起來,先諂媚地露出一個傻笑,齜牙咧嘴地說:「嘿嘿,大哥,我都在這等你一天了。」 名叫長庚的少年默默地縮回險些踩了葛胖小的腳。 每次看見葛胖小,他心裡都覺得神奇,認為那位殺遍千豬的葛屠戶可能天生火眼金睛,這麼多年,居然沒把兒子當成豬宰了。不過長庚性格穩重,嘴上很積德,不管心裡怎麼想的,嘴上不說傷人的話。 長庚很有大哥樣地伸手扶起了葛胖小,又拍去他身上的浮土:「跑什麼,留神摔壞了。找我有事?」 葛胖小:「長庚大哥,明天你爹他們就快回來了,咱們也不上課了,你跟我們一起去搶雁食吧?肯定能把李小猴子他們打得屁滾尿流!」 長庚他爹是徐百戶——不是親爹。 兩三歲時,長庚隨寡母秀娘來到此地投奔親戚,誰知親戚早已經舉家遷走,奔了個空。正好雁回官兵徐百戶的原配早亡,無兒無女,看上了秀娘,便娶她回來做了填房。 眼下,徐百戶帶人出關,收蠻子們的歲貢去了,算起來回城的日子多半就是這兩天。 邊城清苦,小孩也沒什麼零嘴,將士們每次納貢歸來,都會順手帶些蠻人的乳酪和肉乾,沿途撒向路邊,每每引得頑童們爭相搶奪,這就叫「搶雁食」。既然是「搶」,一幫小崽子們肯定免不了打架,只要打不壞,大人就不管,任憑他們自己拉幫扯伙。 鎮上的小崽子們都知道,搶雁食的時候,誰要是能拉到長庚入夥,誰就相當於立於不敗之地。 長庚從小習武就一絲不苟——邊陲多軍戶,習武的孩童本不在少數,只不過練功夫得吃苦,多數小孩都是隨便混混,練得稀鬆二五眼,唯有長庚從開始學劍那天起,便每天獨自上將軍坡練劍,多年來苦練不輟,毅力驚人。 如今,長庚虛歲未滿十四,一隻手已經能提起六十多斤的重劍,雖然心裡有數,從不參與頑童打架斗毆,但那些小崽子們就是莫名地都有點怕他。 長庚聽了沒往心裡去,笑道:「我多大個人了,撿什麼雁食?」 葛胖小不依不饒道:「我都跟沈先生說好了,沈先生也點頭了,這幾天放咱們的假。」 長庚背負雙手慢悠悠地走著,重劍有一下沒一下地敲在小腿上,沒理會葛胖小的孩子話——他讀不讀書,練不練劍,都取決於自己,跟先生放不放假沒關系。 葛胖小:「再說了,沈先生說他要給十六叔換藥,這幾天可能得出遠門采買草藥,也不在家,你又沒地方去,就跟我們去吧,整天練劍有什麼好玩?」 這句話長庚終於往心裡去了,他當下一頓,問道:「十六不是剛從長陽關回來,怎麼又病了?」 葛胖小:「啊……好像吧,他一直也沒好過啊。」 「那我瞧瞧他去,」長庚沖兩個小跟屁蟲揮揮手,「快回家,天都晚了,誤了飯點你爹又要揍你。」 葛胖小:「哎,大哥,那個……」 長庚沒興趣聽他「這個」「那個」個沒完,男孩子這個歲數,大一歲是一歲,個頭和想法都會差很多,長庚已經不太能跟葛胖小他們玩到一起去了。他仗著自己個高腿長,轉眼走遠了。 小胖子白跑一趟,沒請到人,失望地嘆了口氣,回頭瞪了曹娘子一眼:「你倒也說句話啊!」 曹娘子臉蛋通紅,目光飄忽,方才對葛胖小頤指氣使的模樣早就蕩然無存,少女懷春似的捂著胸口:「我長庚大哥走路的模樣都比別人好看。」 葛胖小無話好說,決定再也不能帶這現世寶出來了。
葛胖小所說的「沈先生」與「十六叔」是一對兄弟,跟長庚還頗有淵源。 兩年前,長庚還小一點的時候,獨自溜出城門玩,不小心迷路,遇上了狼群,險些被叼走,幸好那沈氏兄弟游歷到此,用藥粉驅走了餓狼,救下了他一條小命。兄弟兩人後來在雁回小鎮長住了下來,徐百戶將自家一個空院子租給了他們,感念他們的救命之恩,不收房租。 這對兄弟中,兄長名叫「沈易」,是個屢試不中的落第書生,雖然年紀不大,但仕途之心已絕,安分守己地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當起了隱士,街坊們都客客氣氣地叫他「沈先生」。 沈先生除了當隱士,還兼任大夫、書信對聯代筆、西席先生與「長臂師」等數職,他多才多藝,會給人治跌打損傷,還會給母馬���生,白天在家裡辦私塾,教一干少年念書識字,晚上將學生們打發走,便能挽起袖子修理蒸汽火機、鋼甲與各色傀儡,補貼家用,隱世隱得不可開交。 沈先生又會賺錢又會顧家,燒火做飯也是一把好手,能幹極了,他那兄弟因此無事可做,只好專門負責敗家——沈先生的兄弟叫「沈十六」,聽說是從小身體不好,家裡恐怕養不大,便也沒給取大號,因為是正月十六生的,就以「十六」做了名。 十六一天到晚既不讀書,也不干活,油瓶子倒了不知道扶,連桶水都沒見他挑過,不是閒逛就是喝酒,十分不學無術,幾乎沒有一點優點。 除了長得好。 長得真是好,鎮上的老壽星親口鑑定,說活了快九十歲,沒見過這麼齊整的男人。 可惜再好也沒用——沈十六小時候生過一場大病,人燒壞了,眼睛約莫也就能看清近前兩尺的東西,離開十步遠,連男女都分不出。他還耳背,跟他說句什麼都得靠喊,每天從沈家門口過,隔著院牆都能聽見那溫文爾雅的沈先生瘋狗似的沖他咆哮。 總而言之,沈十六是個又聾又瞎的病秧子。 依他的條件,本該是個得天獨厚的小白臉,可惜這邊陲小鎮裡除了窮鬼就是窮神,哪怕來個天仙,也沒人包養得起。 按著當地風俗,大恩大德無以為報的時候,便會認干親,有兒孫的兒孫認,沒有兒孫的自己認。沈氏兄弟從狼嘴裡救下長庚,是救命之恩,長庚理所當然地認兩人中的一個為義父。 沈先生讀書讀壞了腦子,硬是推說不合禮法,固不敢受,反倒是他兄弟十六爺痛快,當場改口叫了聲「兒子」。 這樣一來,沈十六那大混混便佔了個天大的便宜——倘若這游手好閒的病秧子將來窮困潦倒,長庚就得給他養老送終。 長庚輕車熟路地穿過自家院子,從角門往外一拐,就到了沈先生家。沈家一共兩條光棍,連只母雞都沒有,自然不用避諱誰,他向來隨來隨走,門也不敲。 一進院子,一股藥味和著一陣氣若游絲的壎聲便撲面而來。 沈先生正在院裡皺著眉熬藥,他是個書生模樣的青年,穿一襲舊長衫,不老,但總是皺著眉,有一身飽含煙火氣的清寒。 壎聲則是從屋裡傳出來的,吹壎人修長的人影被黯淡的燈光打在紙窗上,顯然水準不佳,也聽不出是個什麼調子,時常有那麼一兩個音吹不響,通篇啞聲啞氣,帶出點奇異的淒涼和倦怠。 若說這是樂聲,那可能有點牽強,長庚側耳品味了一下,感覺如果非要誇一下,那只能說他嚎喪嚎得挺婉轉。 沈易聽見腳步聲,沖長庚一笑,隨後沖裡屋吼道:「祖宗,嘴下留情吧,尿都讓你吹出來了,長庚來了!」 吹壎的那位充耳不聞,憑他的耳力,可能確實也沒聽見。 長庚聽著,覺得吹壎的人中氣還足,不像有病,先放了一半的心,問道:「我聽葛胖小說先生要給十六換藥,他怎麼了?」 沈先生看了看藥湯成色,沒好氣道:「沒怎麼,換季而已,四時用藥各不同,這病秧子嬌貴,難伺候得很——對,你來得正好,他今天不知從哪弄來個玩意,還想明天一早給你送過去呢,快去看看。」 長庚便順手端了熬好的藥,進了他那小義父的屋子。 沈十六屋裡只點了一盞晦暗的小油燈,豆大的光暈,螢火似的。他正靠窗坐著,大半張臉沉在燈影下,只微許露出一點端倪來,大概是快歇下了,沈十六並未豎冠,披頭散發,眼角與耳垂下各長著一顆硃砂小痣,像針扎的,屋裡那僅有的一點燈光都被他收來盛在了那對小痣裡,近乎灼眼。 燈下看人,能比平常還要添三分顏色。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哪怕看慣了,長庚的呼吸依然忍不住一滯,他飛快地眨了一下眼,像是要把那晃眼的硃砂痣眨出眼皮之外,清了清嗓子,抬高聲音道:「十六,吃藥了。」 少年正在變聲,跟這半聾說話有點吃力,好在這一回沈十六聽見了,那催人尿下的壎聲戛然而止。 沈十六眯了眯眼,勉強看出是長庚:「你沒大沒小的叫誰呢?」 他其實也就比長庚年長個七八歲的光景,還沒成家,大概對自己爛泥糊不上牆的本性有些認識,做好了娶不起媳婦孤苦伶仃的准備,好不容易撞上這麼個不用他養活的便宜兒子,恨不能牢牢地傍上,沒事總要將自己「爹」的身份拿出來強調一番。 長庚沒理他,小心翼翼地將藥碗端到他面前:「趁熱喝,不早了,喝完趕緊躺下。」 沈十六把壎放在一邊,接過藥碗:「白眼狼,給我當兒子不好嗎?白對你那麼好了。」 他喝藥絲毫不為難,顯然已經習慣了,一飲而盡,又接過長庚遞給他的漱口水喝了兩口,擺手不要了:「今天長陽關那邊有集,帶了個好玩的給你,過來。」 說完,沈十六彎下腰,在書桌上亂七八糟地摸索起來,他看不清,鼻尖都快蹭到桌子上了,長庚只好無奈道:「找什麼?我來吧。」 過了一會,他又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我都這麼大了,你沒事老弄一堆逗小孩的東西給我幹什麼?」 有那工夫還不如少搗點亂,讓我有時間多學點有用的——後面這話在長庚心裡轉了一圈,臨到嘴邊時感覺有點傷人,便沒說出來。 沈十六作為一個四六不著的浪蕩子,自己虛度光陰就算了,還總要拖長庚一起,不是叫他去趕集,就是拽他去騎馬,有一次還不知從哪撿了一條「小狗崽」給他養——那回沈先生讓他嚇得臉都綠了,敢情這瞎子狼狗不分,抱回來的是一條小狼崽。 徐百戶常年不在家,又為人木訥,雖然對長庚很好,但並不常與繼子交流,算起來,長庚十二三歲的這至關重要的兩年,好像都是在沈十六這個不靠譜的義父身邊度過的。 從一個毛孩子長成玉樹臨風的少年人,要有多大的定力才能保證自己不被沈十六帶歪? 長庚簡直不堪回首。 他天生不是跳脫愛玩的性子,凡事有自己的規劃,執行起來也十分嚴苛,不喜歡別人打擾,總被沈十六煩得十分惱火。但惱火通常並不持久,因為沈十六並不只在口頭上佔他便宜,是真拿他當兒子疼。 有一年長庚生了一場大病,徐百戶照例不在家,大夫都說凶險,也是小義父把他抱回家,晝夜不休地守了他三天。十六小義父每次出門,無論多遠多近,也無論幹什麼去,都必會給長庚帶些小玩意小零嘴。 長庚不愛小玩意,但不能不愛這份隨時記掛著他的心。 總之,長庚每天見著十六,肝火就會異常旺盛,但不見他,又時時牽掛。 長庚有時候也會想,雖然沈十六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文不成武不就,但以後保不齊就有那上當的看上他模樣好呢?小義父將來也總會娶妻生子,那麼有了親生的,還會掛念著他這個認來的嗎? 想起這碼事長庚心裡就說不出地堵,他在十六的桌上找到一個方盒子,短暫地甩開一腦門胡思亂想,興趣缺缺地拿給沈十六:「這個?」 沈十六:「給你的,打開看看。」 沒準是個彈弓,也沒準是包乳酪,反正沒正經東西——長庚毫無期待地拆開,順口數落道:「手頭寬裕也要節省些花,再說我又……」 下一刻,他看清了盒裡的東西,頓時閉了嘴,眼睛倏地睜大了兩圈。 那盒子裡居然有個鐵腕扣! 所謂「鐵腕扣」,其實是軍中輕甲的一部分,只在手腕上圍一圈,非常方便,因此也經常被單獨拆下來使用。鐵腕扣大約四寸寬,裡面能藏三四把小刀,刀是用特殊工藝製成的,薄如蟬翼,又叫「袖中絲」。 據說最好的袖中絲被鐵腕扣中的機簧打出去的一瞬間,能將幾丈以外的發絲一分為二。 長庚驚喜道:「這……你從哪弄來的?」 沈十六:「噓——別讓沈易聽見,這可不是玩的,他看見了又要囉嗦——會用嗎?」 沈先生本人正在院裡澆花,他又不耳背,屋裡人說話聽得一清二楚,實在拿這個以己度人的半聾沒辦法。 長庚跟著沈易學過如何拆卸鋼甲,熟練地戴上了鐵腕扣,這才發現此物的特殊之處。 袖中絲製作不易,民間很少,市面上的鐵腕扣多半是軍中流出來的舊貨,尺寸當然也是成年男子的尺寸,沈十六帶回來的這個卻明顯要細上一圈,正好合適少年人。 長庚這麼一愣神,沈十六就知道他要問什麼,慢悠悠地說道:「我聽那賣家說這是殘次品,沒別的毛病,就是尺寸做小了一點,一直無人問津,這才便宜賣給了我,我也沒用,你拿玩去吧,只是小心點,別傷著人。」 長庚難得喜形於色:「多謝……」 十六:「謝誰?」 長庚痛快地叫道:「義父!」 「有奶就是娘,混帳東西。」沈十六笑了起來,搭著長庚的肩膀將他送了出來,「快回家吧,鬼月裡不要深更半夜地在外面亂晃。」 長庚聽了,才想起來,原來這天正是七月十五。他順著角門走回自己的家,跨進家門的一瞬間,突然覺得沈十六吹的那段壎有點耳熟,雖然跑調跑得南轅北轍,但仔細回味,依稀有民間哭墳喪葬時《送西》的調子。 「應景的嗎?」長庚默默地想道。 沈十六送走長庚,低頭好找了半晌,這才勉強看見門檻的輪廓,小心地邁過去關好門。等在院裡的沈先生面無表情地伸手托住他的胳膊肘,引著他往屋裡走去。 沈先生:「最好的玄鐵打的鐵腕扣,裡面三把袖中絲是秋天林大師親手打的,自大師死後便成了絕版……真是好價值連城的殘次品。」 十六不接話。 沈先生:「行了,別跟我裝聾作啞——你真想把他當兒子養嗎?」 「當然是真的,我喜歡這孩子,仁義,」十六終於出聲,「那位大概也是這個意思——要是將來真能把這孩子過繼給我,那些人也就都放心了,他自己的日子也能好過很多,不也兩全嗎?」 沈先生沉默了一會,低聲道:「首先你得讓他不恨你——你一點也不擔心嗎?」 沈十六笑了笑,一提長袍下擺推門進屋。繼而他一臉混帳地說道:「恨我的人多了。」
這一宿,夜河流燈,魂歸故裡。
不到五更天,長庚就一身燥熱地醒了過來,後脊黏著一層薄汗,褻褲上也是濕漉漉的。每個少年臨到長成時,都會經歷這麼驚慌失措的一遭——哪怕事先有人引導。可長庚卻既沒有驚慌,也毫不失措,他的反應不合常理地寡淡,只是在床上呆坐了片刻,就起身隨意地收拾了一番,臉上帶了一點不易察覺的厭惡。 他出門打了一桶涼水,將骨肉初成的身體從頭到腳擦洗一遍,取下枕邊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換好,把隔夜的茶一飲而盡,照常開始一天的功課。 長庚不知道別人的第一次是怎麼樣的,但他其實並沒有做什麼春夢。 他夢見的是一場能將人凍進棺材的關外大雪。 那天的風像起了白毛一樣,無情地洶湧而過,傷口裡的血還沒有流出來,已經先凝成了冰渣,群狼的怒吼由遠及近,失靈的嗅覺卻聞不出血的腥味,一吸氣就會嗆進一口帶著咸甜的徹骨寒氣,長庚四肢僵硬,肺腑如焚,還以為自己會在大雪地裡屍骨無存。 可是沒有。 他再次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被一個人用大氅裹在懷裡抱著走。他記得那個人襟口雪白,懷裡有股悠遠清苦的藥味,見他醒了,什麼也沒問,只是掏出個酒壺,給了他一口酒喝。 不知道那是什麼酒,後來長庚再沒有嘗過,當時只覺得關外的燒刀子都沒有那樣烈,好像一團火,順著他的喉嚨滾下去,一口就點著了他全身的血。 那個人就是十六。 夢太清晰了,夢裡十六抱著他的那雙手彷彿還貼在身上,長庚至今百思不得其解,那人不是個病秧子嗎?在那麼可怕的冰天雪地裡,怎麼會有那麼穩、那麼有力的一雙手呢? 長庚低頭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鐵腕扣,不知這東西是什麼材質製成,貼在身上一宿,居然一點也捂不熱。借著冷鐵的涼意,長庚靜靜地等著自己躁動的心和血平靜下來,哂笑一下,將「春夢夢見義父」這荒謬的念頭甩了出去,然後如往常一樣,點燈讀書。 忽然,遠處傳來了一陣「隆隆」聲,地面和小屋都跟著震動起來,長庚一愣,這才想起來,算日子,該是北巡的「巨鳶」快回來了。 「巨鳶」是一艘長逾五千尺的大船,這船背生兩翼,由成千上萬個「火翅」組成,巨鳶起飛的時候,所有火翅一起噴出白氣,如山如潮,如澤如夢,每一個火翅內裡都燒著碗大的紫流金,在煙波浩渺中閃爍著紫紅色的微光,乍看好像一把萬家燈火。 自十四年前北蠻俯首納貢,每年正月十五,都有十來條巨鳶從邊陲各大重鎮出發北巡,各自走一條既定的線路,威懾千裡,蠻子們一點異動也能明察秋毫。除了威懾與巡查,巨鳶還要負責將北蠻各部落的歲貢押送回朝,主要是「紫流金」。 一���巨鳶滿載著近百萬斤的紫流金,連回來的腳步聲都比去時要沉重幾分,隔著二三十裡都能聽見火翅吹氣的巨響。 北巡的巨鳶正月出發,一走就是半年,流火時方才歸來。
徐家祖上傳下來一點地,徐百戶又是軍戶,日子在當地算是很不錯的,家中小有薄產,便養了個老媽子,做些燒飯打掃之類的活。等到天色泛白,徐家老廚娘才慢吞吞地做好早飯,來敲長庚書房的門:「少爺,夫人問你去不去她屋裡吃。」 長庚正聚精會神地臨帖,聞言提筆的動作一頓,習以為常地回道:「不了,她愛清靜,我就不去打擾了,勞煩您老給我娘說一聲,就說兒子問她安。」 老廚娘不意外他的回復,這母子之間每日的一問一答如例行公事,沒什麼新鮮的。 說來古怪,按道理來講,徐百戶只不過是個後爹,長庚和秀娘才是親生母子,可這對親母子只有徐百戶在家的那幾天,才會同桌吃飯,晨昏定省,裝出一副慈孝有加的模樣來,只要男主人一走,他們立刻就會比陌路還要陌路,誰也不搭理誰,一個院住著,長庚連正門也不走,每天穿角門往隔壁跑,母子倆十天半月也不一定能見一面。 就連年前長庚那場掉了半條命的大病,秀娘也只是漠不關心地來看了一眼,對這獨生子是死是活毫不在意,還是十六爺把人抱走了貼身照顧。 老廚娘總懷疑長庚不是秀娘生的,可光看模樣,母子兩個長得又很像,必有血緣關系。何況如果不是親生的,秀娘那樣一個柔柔弱弱的女人,流落他鄉,自身尚且不保,為什麼一直帶著那孩子呢? 道理上說不通。 老廚娘提來一個食盒,對長庚道:「今天老爺大概就要回城了,夫人囑咐少爺早點回來。」 長庚明白她是什麼意思,徐百戶回來,他們又要裝母慈子孝了,便點頭應了一聲:「知道了。」 他的目光落在食盒上,忽然,長庚看見食盒的手柄上沾了一根長發,本來伸出去的手立刻便縮了回去。老廚娘的頭發已經白了,這烏黑柔軟的長發自然不會是她的,徐百戶還沒回來,家裡連主再僕,統共三個活人,不是廚娘的,那自然就是秀娘的。 長庚有種奇怪的潔癖——只嫌親娘。 在隔壁,讓他就著他義父用過的碗吃剩飯都行,但一回家,只要秀娘碰過的東西,他一口也不會碰。老廚娘知道他這怪脾氣,忙小心翼翼地取下那根頭發,賠著笑臉道:「這是夫人不小心掉在上面的,這點心出了鍋就沒人動過,放心。」 長庚十分有禮地沖她笑了一下:「沒事,我今天正好有些問題要請教沈先生,一會去義父那邊吃。」 他到底沒接那食盒,徑自將桌上的書本抓起來夾在胳膊下,提起掛在後門的重劍出了門。 隔壁,沈先生正挽著袖子,在院子裡忙活著給幾副拆開的鋼甲上油。 鋼甲是守城官兵送來的,雁回的官兵也有自己專門維護軍用鋼甲的「長臂師」,只是軍中甲冑太多,總忙不過來,便也會找民間長臂師接點散活。「長臂師」就是那些維修鋼甲、火機,整日裡跟那些鐵傢伙們打交道的人,算是手藝人,不過在老百姓看來,長臂師和打狗修腳剃頭的差不多,都屬於「下九流」,縱然干這一行不愁吃喝,卻也不甚光彩。沈先生一介讀書人,不知怎麼有這種奇特的愛好,不光沒事自己喜歡擺弄,還時常有辱斯文地用這門手藝賺點小錢。 而那不小心入了少年夢的沈十六正無所事事地伸著兩條長腿,坐在門檻上,渾身沒骨頭似的靠著門框,旁邊放著個空藥碗——他喝完也不知道刷干淨。 十六懶嘰嘰地伸了個懶腰,半死不活地沖長庚招招手,吩咐道:「兒子,去把酒壺給我拿過來。」 沈先生滿手火機油,汗流浹背地對長庚道:「別搭理他,吃過了嗎?」 長庚:「還沒。」 沈先生便轉頭沖十六咆哮道:「一早起來就在那等著吃!不能干點活嗎?去淘點米,煮幾碗粥來!」 沈十六一偏頭,聾得恰到好處,慢吞吞地道:「啊?什麼?」 「我來吧,」長庚習以為常,「放什麼米?」 這回十六爺聽見了,他長眉一揚,對沈先生道:「少支使孩子,你自己怎麼不去?」 沈先生這斯文人天天被他那渾蛋敗家弟弟氣得一臉三昧真火:「不是說好了輪流嗎?男子漢大丈夫,你聽不見就算了,說話還老不算話是怎麼回事!」 沈十六故技重施,又「聽不見」了,問道:「他自己在那吠什麼呢?」 長庚:「……」 其實當個聾子也怪方便的。 「他說……」長庚一低頭,正撞上了十六戲謔的目光,一瞬間頭天晚上的夢境閃回到眼前,他突然發現自己原來沒有那麼無動於衷,長庚的喉嚨突然有點干,忙用力定了定神,面無表情道:「您老人家還是坐著吧,別一大早就費心耍賴了。」 沈十六這天還沒來得及喝醉,僅有的良心總算沒被泡成酒糟,他笑眯眯地拉住長庚的手,借力站了起來,親暱地拍拍少年的後腦勺,磕磕絆絆地走進廚房,竟然真準備幹活——十六爺百年難得一遇能幹點人事,稀世罕見,堪比鐵樹開花。 長庚忙跟了進去,只見他義父大搖大擺地隨手抓了幾把米,一股腦地扔進了鍋裡,然後淅瀝嘩啦地舀水淘米,弄得水花四濺,接著,他紆尊降貴地伸出兩根手指,在水裡隨意一攪,拿出來抖了抖水珠,宣佈道:「洗完一半了,沈易,過來輪流吧。」 沈先生:「……」 沈十六一抄手從灶台上拎走了酒壺,仰頭灌了一口,行雲流水,精準無誤……有時候長庚懷疑,他連所謂的「瞎」也是裝的。 沈先生可能是服了,不再做無謂的掙扎,罵罵咧咧地用皂角洗干淨手,跑進廚房,蒸上糕點,開始收拾十六扔下的爛攤子。長庚便將自己一早臨的帖拿出來,一張一張地給沈先生看,沈易看完點評完,長庚就將那頁紙塞進灶台裡,幫著生火。 「字寫得挺長進,最近下了不少功夫,」沈先生道:「你臨的是安定侯顧昀的長亭帖?」 長庚:「嗯。」 正在旁邊游手好閒的十六聞言,驀地扭過頭來,臉上閃過異色。 沈先生沒抬頭:「安定侯十五領兵,一戰成名,十七掛帥,奉命西征,西征途經西涼城外,見古人遺跡,有感於前朝風物依舊、而江山百年,便提筆手書了一篇《長亭賦》,本來是寫過就算,不料被身邊的馬屁精們偷偷留下,刻在了石碑上——要說起來,顧昀的字是當代鴻儒陌森先生一手調教出來的,確有可取之處,只是寫長亭帖的時候,他年紀尚幼,又是少年得志,未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不到火候。你既然練字,放著那麼多古帖不臨,為什麼要臨今人的帖子?」 長庚將臨滿了字的紙捲了卷,毫不吝惜地塞進了灶台裡:「我聽人講過,玄鷹、玄甲、玄騎三大玄鐵營,在老侯爺手中蕩平了北蠻十八部落,後來傳到小侯爺麾下,又使西域悍匪俯首——我也不是特別喜歡他的字,就是想知道,握著三大玄鐵營的那隻手留下的手書是個什麼樣的。」 沈先生手裡的勺子無意識地在鍋裡攪著,目光卻似乎已經飄遠了,好一會,才緩緩地說道:「安定侯姓顧名昀,字子熹,是先帝長公主與老安定侯的獨子,自幼父母早逝,被今上所憐,養在宮裡,又特賜襲爵,本是個天生的富貴閒人,卻非要去西域吃沙子,英雄不英雄的,我是不知道,恐怕腦子不太好。」 沈先生一身洗得發白的舊長衫,衣角上還沾著鋼甲的油污,脖子上掛著一塊倒楣的圍裙——這兩兄弟一起湊合著過,家裡也沒個女人,一個比一個不像話,那圍裙不曉得是不是拿回來就沒洗過,早看不見底色了,裹在身上不倫不類。 唯有那張臉輪廓分明。 沈易鼻樑高挺,不說笑的時候,側臉近乎是森然冷淡的,他眼皮微微一顫,忽然出聲道:「自老侯爺去後,玄鐵營功高震主,為上所忌,加上朝中佞臣媚上者橫行……」 一直沒吭聲的十六忽然開口打斷他:「沈易。」 灶邊的兩人一起望向他,十六正盯著門框上一個小小的蛛網。十六喝酒不上臉,臉色越喝越白,一點情緒都收進了眼睛裡,看不分明。 他低聲道:「別胡說八道。」 沈氏兄弟平時非常沒大沒小,做兄弟的不敬兄長,兄長也把兄弟寵得沒有人樣,天天從早吵到晚,可感情是很好的。 長庚從未聽見十六用這種生硬的口氣說過話。 他生性敏感,不明就裡,一時皺起眉。 沈易牙關繃緊了一下,意識到長庚在觀察他,勉強收斂住情緒,笑道:「算我失言——不過誹謗朝廷難道不是茶餘飯後的下酒菜嗎?我不過隨便說說。」 長庚察覺到氣氛尷尬,便機靈地岔開了話題,問道:「那從北伐到西征中間的十年裡,玄鐵營歸誰管?」 「沒人管,」沈易道:「北伐之後,玄鐵營一度沉寂,走的走,死的死,還在軍中的老人們也大多心灰意冷,十幾年過去,當年的精兵早就換了一代,多年裝備未曾更換,也都老化得不成樣子,直到幾年前西域叛亂,朝廷沒了辦法,才讓安定侯臨危受命,重啟玄鐵營——與其說是顧帥接管了玄鐵營,還不如說是他在西域重新磨出了一批勁旅,你若有機會,倒是可以學學他現在的字。」 長庚一愣:「難道沈先生看見過安定侯後來寫的字?」 沈易笑道:「雖然罕見,但坊間也偶爾流出來一兩幅,都自稱是真跡,反正是真是假我也看不出。」 他一邊說,一邊吹著白氣,端飯菜上桌,長庚很有眼色地上前幫忙,當他端著粥與沈十六擦肩而過的時候,卻被那病秧子伸手抓住了肩膀。 長庚比普通少年長得早,同齡人中身材高大,縱然骨肉未豐,個頭卻已經快要趕上他那小義父了,這麼微微一抬頭,就看進了十六的眼裡。十六其實長了一雙很典型的桃花眼,只有他眼神渙散地四處亂飄時才看得出,因為當他目光凝聚起來,那雙瞳孔裡就彷彿有一對雲霧輕籠的深淵,叫人看不清,黑沉沉的。 長庚心裡又是一悸,他放低了聲音,刻意叫了自己平時不大常用的稱呼:「義父,怎麼了?」 十六漫不經心地說道:「小孩子家家的,不要老想著當英雄,英雄有什麼好下場嗎?你只要一輩子吃飽穿暖,睡醒不愁,那就是最好的日子了,哪怕拮據閒散些,也沒什麼關系。」 十六裝聾作啞的時候多,難得說幾句人話,卻開口便潑長庚的冷水。他一個半聾半瞎的殘廢,自然是胸無大志,銳氣全無。可是這種得過且過的喪氣話,少年人如何聽得進去呢? 長庚心裡有點不舒服,因為感覺好像被他看低了,沒好氣地想道:都和你一樣混日子,將來誰養家餬口?誰照顧你吃飯穿衣?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他避開十六的手,敷衍地說道:「別亂動,小心熱粥燙著你。」 沈家不講究「食不言寢不語」,一邊吃著飯,沈先生一邊給長庚講了一課《大學》,講著講著就沒了重點,穿插到了「冬天如何保養鋼甲」的事,他本身就是個雜家,想起什麼說什麼,有一次不知怎麼的,還興致勃勃地給長庚講過如何防治馬瘟,連十六爺這聾子都聽不下去了,強行讓他住了嘴。 吃完講完,沈先生意猶未盡地收拾起盤碗,對長庚說道:「今天我得把這幾尊重甲收拾完,他們老不保養,有的關節都鏽住了。下午我可能得出門一趟采點草藥,葛胖小他們都請假玩去了,你打算怎麼樣呢?」 長庚:「那我去將軍坡練……」 「劍」字還沒出口,一回頭,沈十六已經把他的鐵劍掛在了牆上,宣佈道:「兒子,走,巨鳶可能要進城了,咱們去湊熱鬧。」 長庚無力:「義父,剛才我跟沈先生說……」 沈十六:「什麼?你大點聲。」 好,又來了。 巨鳶來了又走,年年都一個樣,長庚想不出有什麼新鮮好看,可還沒等他提出抗議,十六已經不由分說地拉起了他,半拖半拽地推著他往外走去。暮夏暑氣未消,人身上的衣服都薄,十六整個人都貼在了長庚後背上,懷中若隱若現的藥香倏地籠罩住了長庚,和他夢見的一樣。 長庚莫名不自在起來,不著痕跡地低頭避開他那小義父,摀住鼻子,扭過頭去,佯作打了個噴嚏。十六笑眯眯地調侃道:「有人想你,是老王家那個圓臉的小姑娘嗎?」 長庚終於忍不住沖他撂了臉色,生硬地說道:「義父跟做晚輩的開這種玩笑合適嗎?」 沈十六才不往心裡去,嬉皮笑臉地說:「不合適啊?哦,我以前也沒給人當過爹,不知道分寸,下次一定注意。」 誰要是跟沈十六較真,準能讓他把肝氣炸了。長庚甩開那混混又要搭他肩膀的手,率先往外走去。 沈先生在後面叮囑道:「十六,你早點回來,把柴劈了!」 沈十六腳下抹油,臭不要臉道:「聽不見,回見!」 長庚被他推著一路小跑,問道:「你到底都什麼時候聾?」 沈十六但笑不語,一臉高深莫測。 這時,兩人剛好經過長庚家的正門,門扉忽然「吱呀」一聲打開了。 一個素色長裙的女人走了出來,長庚見了那女人,一臉混雜著無奈與惱火的煩躁瞬間便凝固了。他好像被一瓢涼水從頭澆到了尾,方才還壓著火氣的眼神頓時空洞起來,連火氣再活氣一起悄無聲息了。 女人正是秀娘,長庚名義上的娘。 她年紀已經不小了,美貌卻半分不損,站在晨曦中,就像一幅嫻靜幽然的美人稿。這樣的女人,哪怕是個寡婦,也實在不該委屈給邊陲小鎮中一個小小的百戶。 秀娘頷首斂衽,盈盈下拜,對沈十六福了一福,寒暄道:「十六爺。」 沈十六隻對沈易耍流氓,一碰到女人,他頓時搖身一變,成了個翩翩君子。他微微側身,不去直視秀娘的臉,彬彬有禮地打了招呼:「徐夫人,我帶長庚出去散散心。」 「有勞費心。」秀娘笑不露齒地彎了彎嘴角,繼而轉向長庚,輕聲細語地叮囑道:「今日你父親回來,你若是出門,記得替娘帶一盒胭脂回來。」 她說話聲音輕得像蚊子,呵一口氣都能吹跑,可長庚還沒來得及答話,沈聾子已經先一口應下:「哎,夫人放心。」 長庚:「……」 此時,他才大概摸到了一點義父聾的規律——沈易跟他說的話,他一概聽不見,其他人跟他說的話,視愛聽不愛聽,選擇性地聽不見,至於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哪怕是只母蚊子嗡嗡一聲,他都能聽得一字不漏。 好吃懶做就算了,還是個色坯!「金玉其表,敗絮其中」一詞,簡直是為他量身定做的!
巨鳶歸來時,城門口聚集著等著撿雁食的小孩子和附近十裡八村跑來看熱鬧的,人一多,就有腦子活泛的出來兜售吃食,慢慢在當地形成了一個規模不小的集市,當地人叫「雁子集」。 沈十六從來不會看人臉色——看得見也裝看不見。他彷彿一點也沒有察覺到干兒子陰霾的心情,興致勃勃地在人滿為患的雁子集上轉來轉去,看見什麼都很有興趣。 長庚頂著一腦門官司,卻還得寸步不離地跟著他,時刻留神他不要被人擠丟了。 這些年世道不好,老百姓都窮,集市上買賣的大部分都是農家自產的小東西,吃沒好吃,喝沒好喝,無聊得��死。都說日子不好過是打仗的緣故,稅賦一年比一年重。可其實過去也打,打完一場,總還能休養生息一陣,這些年卻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人們彷彿總是不得喘息。 算來,不過區區二十年光景,大梁先是北伐,再又是西征,天朝大國,四方來朝,那是何等的威儀? 偏偏老百姓越來越窮了,也真是奇了怪了。 長庚轉得百無聊賴,直想打哈欠,只盼著沈十六這個看見什麼都好奇的鄉巴佬早點盡興,早點放他回去,他寧可去給沈先生打下手。 沈十六買了一包烤得烏漆墨黑的粗鹽豆子,邊走邊用手捏著吃,腦後生眼一樣,伸出一隻手,准確地將一顆鹽豆子塞進長庚嘴裡。長庚猝不及防,不小心舔到了他的手指,慌亂中一口咬在自己嘴裡的軟肉上,頓時咬出了血,疼得「嘶」了一聲,憤怒地瞪著沈十六這大禍害。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沈十六沒有回頭,拈起一顆豆子,將它舉起來,對准太陽的方向,他那雙手長得真是好,修長白皙,像一雙世家公子的手,本該持卷或是拈棋,與沾著黑灰的烤豆十分格格不入。 沈十六老氣橫秋地說道:「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一個人的少年時光只有豆這麼大的一點,眨眼就沒,一輩子也回不去了,到時候你就明白自己虛度多少光陰了。」 長庚真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沈十六怎麼能有臉說別人「虛度光陰」? 就在這時,城門附近的人們突然爆發出一片歡呼。 即使是半瞎,也能看見遠處天邊壓下來的巨鳶,它回來了! 無數火翅向天,所有的白氣一起爆發出雲山千重,蒸汽如九重凌霄落下的一團棉絮。而後,一艘巨大的船影影綽綽地從煙波浩渺中露出了個頭,船頭的八條大蛟栩栩如生地盤踞在側,睥睨無雙地撥雲而來。 沈十六先是一愣,忽然側耳,耳垂上的硃砂痣上似乎有紅光一閃,他皺了皺眉,低聲道:「這船今年怎麼這麼輕?」 可是週遭充斥著巨鳶震耳欲聾的「隆隆」聲和人群喧鬧的叫喊,他這一聲恍如嘆息的低語很快消失無蹤,連緊隨他身邊的長庚也沒聽見。 孩子們開始捧著自己的小竹籃,你推我搡地搶位置,等著接雁食。城上一群官兵列隊小跑出來,傳令兵在三丈高的銅吼後站定待命。 銅吼像個倒伏的大喇叭,橫陳在城牆上,周邊生了一圈碧綠的銅鏽,鏽得錯落有致,好像雕花。那傳令兵深吸一口氣,對准銅吼一端,開了長腔,聲音從巨大的銅吼裡傳出來,被放大了數十倍,洪鐘似的回蕩不休。 「雁歸,開——暗——河——」 兩排官兵應聲握住城樓上巨大的木輪把手,同時大喝一聲,他們一個個赤裸著上身,筋骨畢露,一起發力,大木輪子「嘎吱嘎吱」地轉了下來,城樓下一條青石板的大道應聲一分為二,無數環環相扣的齒輪扭動起來,兩側的石磚兵分兩路,相背而行。 大地裂開了,露出地下一條幽深的暗河,貫穿了整個雁回小鎮。 傳令兵吹響了低啞悠長的號,自銅吼傳出,穿透一切地低徊而去。巨鳶上也回了一聲長號,接著,無數個火翅同時發力,周圍的雲山霧繞的蒸汽瘋狂地湧動起來——它要准備降落了。 第一把雁食天女散花似的飛落而下,底下的小崽子們都瘋了,紛紛伸出手去搶。 可惜撒雁食的路段並不長,很快,巨鳶便沉到了暗河中,穩穩地停在了水面,落在了人們的眼前。船身森嚴,冷鐵的微光中泛著說不出的殺伐氣,船上傳來的號聲莫名悲壯,經久不息地回蕩,整個雁回鎮都被那「嗚嗚」的聲音共振著,像是沙場中千年的亡魂齊齊醒來,應和而歌。 巨鳶緩緩地順著暗河駛入城中,水聲嘩然,傳令兵又是一聲長腔。 「滅——燈——」 巨鳶兩翼的火翅應聲而熄,空中傳來一股爆竹炸後微焦的味道,巨鳶順水前行,周身的蛟龍彷彿凝滯在時光中的某種圖騰,帶著妖邪的神性。長庚在人群摩肩接踵中注視著巨鳶由遠及近,縱然他嘴上說不想來,也確實看過很多次巨鳶回航,卻依然在直面它的時候,為那巨物的身形所震撼。 北巡的巨鳶尚且如此,那國之利器的玄鐵三大營,又會是什麼樣的風采呢? 少年被困在雁回小鎮這偏遠狹隘的一隅,簡直連想都想不出。 隨著巨鳶逼近,熄滅的火翅余溫撲面而來,長庚下意識地去抓身邊的人,叮囑道:「巨鳶來了,這邊人太多,我們退開一點。」 沒人應聲,他一把抓了個空,長庚一回頭,發現他那鬧心的義父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
長庚艱難地踮起腳,從人群上方望過去,喊了一嗓子:「十六!」 沒人答應,追著巨鳶的人群開始大規模地湧過來,有歡呼的,有叫「來了」的,還有憤怒地嚷嚷「別擠了」的。 長庚被人撞了好幾下,撞得火更大了,七竅生煙地吼道:「義父!」 人潮沿著暗河奔流不息,長庚一邊找人,一邊艱難地逆流站定,很快被摩肩接踵的人擠出了一腦門汗,方才被巨鳶震撼的那點心情已經蕩然無存,攤上這麼個義父,他真是不知道要少活多少年。 長庚心裡憤憤地想道:「沈十六就是吃飽了撐的,這麼熱的天,幹什麼不好,非得跑出來看人!」 就在這時,不遠處有人尖銳地吼了一嗓子:「別擠了,有人掉下去了!」 長庚不由自主地往尖叫傳來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見河邊的人群已經混亂了起來。 「我的娘啊,這怎麼真掉下去了!」 「去那邊找值班的軍爺!」 「讓一讓!讓一讓!出不去啊這也……」 長庚剛想給拚命往外擠的人騰出路來,就隱約聽見有人說了一句:「十六爺,小心點!」 長庚一激靈,懷疑是自己神經太緊繃了,忙上前一步,伸手抓住一個從河邊擠出來的人:「誰掉下去了?不會是沈十六吧?」 那人也不知道聽沒聽清楚長庚問了什麼,胡亂一點頭:「好像是——先讓我出去。」 長庚腦子裡「嗡」的一聲,被巨鳶烤得滾燙的熱浪中,他後背不合時���地躥起了一層冷汗,當下深吸一口氣,腳不沾地地逆著人流擠進河邊,踉蹌了幾步方才扒著欄桿站穩。他惶急地探頭往下看,果然看見一個人在水裡艱難地撲騰。 那地下暗河水面離地有六七丈高,一眼看不到底,冒著一股幽深的寒意,大片的白浪削過,河裡的人飄萍似的無處著力,連一點動靜都聽不見,根本看不清是誰。 長庚一把扒下自己的外衣:「讓一讓,麻煩讓一讓!」 旁邊有人叫道:「可不能直接下去,快給那少年拿條繩子來!」 也不知是誰七手八腳地往長庚手裡塞了一條繩子,長庚一把接住,抬頭看了一眼幾乎已經近在咫尺的巨鳶,依然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拉緊了!快點快點,巨鳶來了人會被沖走的!」 暗河被馬上要滑過來的巨鳶拱出了一排一人多高的濤浪,長庚才剛一下水,就被當胸撞得憋回了一口氣。他先嗆了一口水,險些被捲走,連忙拽緊岸上垂下來的麻繩,用力抹了一把臉。 水聲與巨鳶減速的巨響在耳畔轟鳴,長庚整個視線都被白浪充斥,他隱約聽見岸上有人喊:「別放繩子了!巨鳶來了,快把那少年拉上來,來不及了!」 長庚:「再等等!」 可是水中雜音大得他連自己的喊聲都聽不清。他只好一邊拚命地沖岸上人揮手,示意他們不要拉繩子,一邊奮力往浪濤最烈的地方游去。混亂中有人一把拽住了他那隻四處摸索的手,長庚來不及多想,一回手死死地攥住那人手腕,把人拉進懷裡,還沒等他看清是誰,巨鳶已經「隆隆」地碾壓了過來。 岸上人不敢再耽擱,粗糲的繩子狠狠地繃住了長庚的腰,大力襲來,長庚周身一重,被岸上的幾個漢子合力給硬拽出了水面。一出水面,他才感覺出手裡份量不對,長庚快速將眼睫周圍的一圈水珠眨掉,豁然發現他拽住的壓根不是沈十六,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孩——正是那假丫頭曹娘子。 這時,巨鳶上一聲漫長的號聲長刀似的穿入他雙耳,長庚耳朵裡嗡嗡作響,來不及多想,他大喝一聲,先將半死不活的曹娘子託了上去。 岸上的人大呼小叫著將兩個少年依次拉上去,可還是慢了,長庚雙腳尚在河岸之外,巨鳶已經馬不停蹄地飛掠而過,一扇火翅眼看要掃到他裸露的小腿上,火翅未至,灼熱的厲風已經先捲了過來,刮得人皮肉生疼。 「火翅不能碰!」 「小心!」
一雙蒼白的手突然伸出來,穿過所有的尖叫,一把拽住長庚的雙臂,將他整個人凌空掄了起來,周圍一圈人集體驚呼著彎腰,長庚感覺自己險些直接飛出去,隨即他掉到了一個人的懷裡。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氣,一股藥香瞬間鑽進鼻子,長庚猛一抬頭,鼻尖險些擦過沈十六刀削似的下巴。 沈十六面沉似水:「我不過一眼沒看見,你闖禍還闖出圈了!」 長庚被他搶了詞,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沈十六怒道:「岸上那麼多官兵,用得著你個毛孩子出頭救人嗎?」 長庚:「……」 長庚懸在嗓子眼的心狠狠地摔回原處,停在胸口的血開閘洩洪似的向麻木的四肢奔湧而去,至此,第一口氣才一股腦地吐出來,憋得他五髒六腑翻了個底朝天,兩條腿軟得險些站不住。 曹娘子已經被人抬到了一邊,嗆咳著悠悠轉醒,沈十六見那孩子沒什麼大礙,便拎著長庚從人群裡鑽了出去,他眉頭緊鎖,拽得長庚踉踉蹌蹌,邊走邊數落:「火翅的溫度還沒降下去,萬一被它碰一下,能掃掉你半條腿,你下半輩子打算當個瘸子嗎?不知輕重的小崽子……」 長庚哆嗦著回過神來,還沒怎樣,先聽了沈半聾一通惡人先告狀,滿腔怒火一下子沸騰起來。他梗著脖子吼道:「我還以為掉下去的是你!」 沈十六一條入鬢的多情眉挑了起來:「少找藉口,我這麼大一個人,怎麼會無緣無故地掉河裡?」 長庚:「……」 他一顆關心則亂的心完全被當成了驢肝肺,熱氣從脖子一直湧到了耳根,紅了一片,一時間說不清是羞是怒,反正是一肚子的妖火,凡水已經無可奈何了。 「好了,別在這吵,」沈十六伸手摸了摸長庚濕透的長發,將自己的外袍解下來裹在長庚身上,「這裡太亂了,今天我先不跟你計較,趕緊回家換件衣服,留神著涼。」 他倒是還蠻大度的! 長庚怒氣沖沖地甩開十六的手,動作一大,手掌不知碰到了袖子裡什麼硬物,撞得手骨生疼。 沈十六道:「哦,那是我方才買的胭脂,記得帶回去給你娘……哎,長庚,你幹什麼去?」 長庚不待他說完,便一言不發地甩下他跑了。 長庚其實知道自己是無理取鬧,他純粹先入為主,只聽了一耳朵,根本沒看清掉下去的是誰,就先慌慌張張地下水了,怪不得義父數落。可他一想到自己心急如焚的時候,那色胚居然在旁邊挑胭脂,就氣得心口發疼,無論如何都壓不下這口火。 沈十六莫名其妙地被長庚甩在原地,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不能理解,只好歸咎於男孩都有這麼個喜怒無常的年紀。頭一次當爹的十六爺有一點苦惱,心道:早知道就把那鐵腕扣留一天再給他了,這下真急了,怎麼哄? 他背著手不遠不近地站在暗河邊,巨鳶已經轟鳴著從他身邊過去了,尾部的燈忽明忽暗,身後的暗河緩緩合攏,沈十六隻苦惱了片刻,便開始盯著那尾燈的方向看,眼神卻並不像平時往遠處望時那樣渙散,眉頭一點一點地皺了起來。接著,十六身形一晃,游魚似的消失在人群裡,他腳下悄無聲息,身形迅疾無比,一點也看不出是個半瞎。 長庚悶頭回了家,熱風吹過他身上冰冷的河水,吹得他冷靜了些許,眉目間鬱鬱叢生的火氣漸漸消散。他那一雙眼長得像極了秀娘,剛剛展開的面部輪廓十分深邃,有一點不像中原人……不過也不太像外族,總之是一種很特殊的英俊。 長庚前腳剛踏進家門,便見老廚娘正踮著一雙小腳往外張望,老廚娘見他一身狼狽,先是吃了一驚:「哎喲,怎麼弄成這樣?」 「沒什麼,」長庚有氣無力地說道:「有人掉河裡了,順手拉了一把,弄一身水。」 老廚娘邁著小碎步跟在他身後,絮絮叨叨地說道:「夫人說先不擺飯,我看她是要等百戶老爺呢——對了,夫人讓少爺回來了就去她房裡一趟,說是有點母子間的私房話說。」 長庚腳步一頓,肩膀不由自主地緊繃了起來,然後他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先回房換了身乾爽衣服,一邊生悶氣,一邊把沈十六的外袍仔細疊好收起來,這才拿起袖中的胭脂盒,往秀娘房中去了。 老廚娘對長庚他們詭異的母子關系好奇得要命,不敢明著打探,只好跟著探頭探腦。長庚在秀娘門前嚴絲合縫地整理了自己的衣冠,隆重得跟要見客似的,將自己收拾得規矩整齊,這才敲了秀娘的門,低眉斂目:「娘。」 屋裡傳來女人冷冷清清的聲音:「進來吧。」 長庚伸手推開門,進屋以後回頭看了一眼,偷看的老廚娘與他目光一對,嚇了一跳,忙別開眼,再探頭望過去,門已經關上了,再看不出一點端倪。 秀娘房裡很暗,一側向陽的窗戶被她掛上了簾子。她彷彿見不得光,獨自坐在幽暗的角落裡,對著一面梳妝鏡。 長庚看見她的背影,見她不知是吃錯了什麼藥,身上穿了件鵝黃的襦裙,梳的也是未嫁少女的頭。歲月待她深情厚誼,加上屋裡光線晦暗,輕而易舉地掩住了她眼角一點細碎的皺紋,她看起來還真就像個二八年華的少女。 長庚張了張嘴,剛要叫她,秀娘卻率先開口道:「沒有別人,不要叫我娘——胭脂買回來了嗎?」 長庚聽了,一言不發地把第二聲「娘」吞了回去,讓五髒六腑消化了一個稀巴爛,然後走過去,把被他手心捂熱的胭脂盒輕輕地丟在秀娘梳妝台上。 「這盒的顏色好看,鮮亮。」秀娘終於露出了一個吝嗇的微笑,她用指尖拈了一點胭脂,抹在蒼白的嘴唇上,興致勃勃地打量著鏡子裡的自己,問道:「好看嗎?」 長庚神色冷淡地站在一邊,沒吭聲,心裡暗暗稀罕,不知道閒來無事,秀娘將他叫來做什麼。他這麼想著的時候,一邊的眼皮突然毫無預兆地跳了兩下,長庚心裡一突,冥冥中好像心生某種不祥的預感。 就在這時,秀娘開了口:「以後在外人面前也可以不要再叫我娘了,咱們母子倆的緣分哪,今天算是到頭了。」 她說著,揚起盛裝打扮後容光煥發的臉,伸出一雙削蔥似的手,好像打算給長庚整一整衣領。長庚驀地往後一閃避開:「什麼意思?」 秀娘一笑,不以為意地縮回手。她的嘴唇上抹著沈十六買的胭脂,蒼白端莊的臉上憑空多了一抹豔色,就像一朵吸飽了鮮血的花。 「我知道你心裡一直疑惑,今天咱們正好有機會,不如把話說清楚了吧——你確實不是我親生的,」秀娘道:「這樣說,你心裡好受些嗎?」 長庚的眼角輕輕地抽動了一下,他畢竟年輕,還沒有能喜怒不形於色的城府。 這世上,再好的朋友,再親的師長,也沒有人能代替一個母親,哪怕是父親都不能——長庚並不是不渴望母親的,只是有時���,倘若明知可望不可及,還不肯認命,那就太苦了,自己都會覺得自己可憐。長庚心裡無數次地想過,他絕對不可能是秀娘親生的,如今得到了這麼個並不意外的答案,心裡一時空落落的,說不出是什麼感受。 長庚心裡不祥的預感漸漸濃重起來,戒備地問道:「突然和我說這些干什麼?」 秀娘對著鏡子,端詳起自己的容顏。可能是粉上多了,她臉色有些蒼白,於是小心地挖出一點胭脂,細細地塗在自己臉頰上抹勻。 「『長庚』是我給你起的小名,」秀娘道:「他們中原人說『東有啟明,西有長庚』,黃昏的時候才出來,主殺伐,不祥。你身體裡流著世界上最高貴和最污濁的血,天生就是個可怕的怪物,和這名字再般配也沒有了。」 長庚冷冷地回道:「我不是你流落山西時,被山匪捉去強暴而生的嗎?十個手指頭都數不完我有幾個爹——妓女和強盜的兒子,高貴在什麼地方?」 秀娘整個人僵了一下,沒有回頭,胭脂也掩不住她臉上的蒼白了,她那雙彷彿會說話的眼睛裡忽悠一下閃過一點痛楚神色,然而很快平息,化入一片瘋狂的平靜裡。 長庚最初的記憶就是在一個山頭匪窩裡,秀娘總是把他鎖在一個散發著黴味的櫃櫥裡,透過爛木頭的縫隙,幼小的長庚總能看見那些醉醺醺闖進來的山匪。那些粗蠻的漢子要嘛動手打她,要嘛當著小長庚的面與她行交媾之事。 剛開始,山匪們對秀娘看管很嚴,慢慢地,見她柔弱可欺,不知反抗,也就放鬆了,後來甚至放她出來,讓她和山寨裡的僕婦一樣服侍他們吃喝。秀娘在水井和幾百壇酒裡下滿了毒,天都不知道她哪來那麼多毒。 那天,她用小碗盛了一碗有毒的井水給長庚喝,然而等他真的喝下去,她又好像後悔了,死命地挖他的喉嚨讓他吐。 秀娘把半死的長庚裝進小竹簍裡背著,手裡拎著一把鋼刀,看見有沒斷氣的,就上前補一刀。長庚記得,她穿著一身鮮血染就的紅裙,將火油和匪首私藏的紫流金潑得漫山遍野,把整個山頭付之一炬,帶著自己離開了。 在他十餘年的短暫生命中,秀娘無數次想殺他,給他灌過毒酒,用刀子捅過他,將他綁在馬上拖行,甚至無數次午夜夢回,她情緒突然失控,還企圖用被子悶死過他……可每次又都懸崖勒馬地留了他一條小命。 也留了他一線不切實際的幻想。 長庚盡可能波瀾不驚地對秀娘說道:「你想多了,我從來也沒把你當成過親娘,只是我一直覺得你之所以恨我,是因為我是匪窩留給你的髒污。」 秀娘木然地對鏡而坐,臉色越來越白,良久,她忽然嘆道:「孩子,我對不起你。」 這話出口的一瞬間,長庚心裡萬千的戒備和怨恨就險些分崩離析,他才知道,原來從小到大那麼多的委屈,是這一句話就能輕易化解的。可是這十四歲的少年用盡全身力氣忍住了眼淚,疲憊地問:「你現在和我說這些是打算怎樣呢?良心發現,要解了我身上的毒,還是乾脆殺了我?」 秀娘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看著他,好像那少年是一件什麼名貴的器物:「你知道……」 長庚:「我當然知道,從我在雁回小鎮落腳那天開始,我沒有一夜不做噩夢,哪怕白天打個盹,也會從夢魘裡驚醒。」 只除了頭天晚上——長庚的思緒一瞬間散亂出去,忽然後悔起和十六慪氣這件事。 長庚:「我自認長到這麼大沒什麼建樹,但也沒做過幾件虧心事,哪有那麼多三更鬼來敲我的門?難道世上還有夜夜噩夢的怪病嗎?」 秀娘鮮紅的嘴角泛起詭異的笑容,目光緩緩地落在長庚手腕上露出的鐵腕扣上,她的眼睛裡有一種尖銳的光芒,像是藏了一對烏頭的毒箭:「你還知道些什麼?」 長庚下意識地將鐵腕扣縮回袖子裡,只覺得那東西被她看一眼都是玷污。 「我還知道兩年前在關外,追殺我的那群狼不是自己跑來的,是被人召來的——你是在警告我,我跑不了,你有的是辦法殺我,對不對?」長庚靜靜地說道:「只有蠻族人才知道怎麼操縱那些畜生,你到了雁回鎮之後,一直和那些蠻族人有聯系——我猜你也是蠻族的女人,小時候我被你鎖在櫃子裡,看見有個男人走進來撕開你的衣服,你胸口上有一隻狼頭。」 秀娘低低地笑了起來:「蠻族,你竟叫我們為蠻族……」 她越笑聲音越大,到最後幾乎上氣不接下氣。突然,秀娘尖銳的笑聲戛然而止,她摀住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長庚本能地抬了抬手,似乎想要扶她一把,而後又自己反應過來,抽搐似的將手縮了回去,掐住了手指的關節。 一絲細細的血跡從秀娘指縫間流出來,落在鵝黃的裙裾上,帶著觸目驚心的紫黑色。長庚吃了一驚,到底上前一步:「你……」 秀娘扒住他的胳膊,拚命借力直起腰身,抖得像一片寒風裡的枯葉,她急喘了幾口氣,從妝奩盒底下摸出半塊並蒂鴛鴦玉珮,帶著滿手的血跡一起塞進了長庚手裡。她的臉雪白,染了血的嘴唇比胭脂還要刺眼,一雙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長庚:「我不叫什麼秀娘,那是你們中原女人的名字,我叫胡格爾,意思是大地之心的紫流金……」 她被自己的話嗆住,又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後噴出了一口血,染紅了長庚的前襟。 「不……祥的紫流金。」女人帶著一股奇異的哭腔,她的呼吸一下比一下急促,胸口好像一扇破風箱,「我的姐姐是長生天的神女,狼神也要跪地膜拜,你……」 「你是我一手養大的小怪物,」她氣如游絲地笑起來,「沒有人愛你,沒有人真心待你……」 她掙扎著掐住了長庚的手腕,尖銳的指甲刺入他的肉裡,一把扣住了少年手上的鐵腕扣:「這是玄鐵輕甲雲盤腕扣——這是玄鐵營的黑鬼們特製的,誰給你的?嗯?」 長庚彷彿被燙了一樣,狠狠地推開她。女人倒在梳妝台上,蜷縮地抽搐著,她嫵媚的鳳眼睜大,露出猙獰的眼白。 「你身上有我下的『烏爾骨』,我給它起了漢話的名字,也叫『長庚』,好不好……聽?」她臉頰劇烈地抽搐著,嘴角白沫與血跡難舍難分地淌出,話音也模糊了起來,但不妨礙長庚聽得清,「舉……世無雙的烏爾骨,沒人能察覺,沒人會解……有一天,你會長成世界上最強大的武士,也會開始分不清噩夢和真實……你會變成一個強大的瘋子——」 長庚木然地站在原地,感覺那些讓他似懂非懂的話從他耳邊飄過,輕易就把他的骨頭縫裡凍滿了冰渣。 「神女的血也流在我的胸口裡,以我長生天的無限神力保佑你,你……你一生到頭,心裡都只有憎惡、懷疑,必得暴虐嗜殺,所經之處無不腥風血雨,注定拉著他們所有人一起不得……不得……好……」 「死」字從她的喉嚨裡踉蹌著滑落出來,女人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隨即她突然若有所感,緩緩地扭過頭去,望向床幔上垂下來的小香包,包裡有一枚平安符,是徐百戶有一次當值回家,在城外的寺廟裡求來給她的。女人的眼睫輕輕地眨動了一下,突然像是蓄滿了眼淚,眼淚把她陰毒的目光沖刷得無比溫柔,可惜這溫柔只停留了片刻。 她縮緊的瞳孔終於吹燈拔蠟、死氣沉沉地散開了,盛裝的女人一口氣戛然而止在這世間最惡毒的詛咒中,然後裹挾著最終的余溫,重重地倒了下去。
沒有人愛你,沒有人真心待你,你一生到頭,心裡都將只有憎惡、懷疑,必得暴虐嗜殺,所經之處無不腥風血雨,注定拉著他們所有人一起不得好死。
暮夏死氣沉沉的火宵夜裡,長庚呆呆地注視著梳妝台上盛裝的屍體,茫然地握住沾了血跡的鐵腕扣。 她為什麼要自盡? 她為什麼這樣恨他?又為什麼把他養到這麼大? 玄鐵營的鐵腕扣又是怎麼回事? 沈十六……究竟是什麼人? 秀娘的詛咒似乎已經發力,一個孩子,對人世最初的信任和親近來自於毫無保留地撫育他的父母,而長庚從未得到過。哪怕他生性再怎麼寬厚仁義,心裡被迫時時繃著一腔疑慮和戒備,也會像一條夾著尾巴的喪家野狗,哪怕對那一點人間溫情渴望得快要死了,也要心驚膽顫地一次一次推拒。 長庚心裡突然冒出一個強烈的念頭——他要去找沈十六,他必須當面問清楚這位義父是何方神聖,有什麼居心。 然而他卻終於沒有走出充斥著血腥味的繡房,剛一走出門口,他竟然就已經膽怯了。 對了,長庚茫然地想道:沈先生平日裡偶然流露的見識才學,怎會是個久試不第的落魄書生呢? 十六雖然游手好閒,卻也是一副世家公子的氣度,哪怕寄人籬下,也不見絲毫落魄困窘……怎麼會是個普通混混呢?這些事他心裡本應早就有數,可一閉上眼,想起的始終是沈十六撐著頭,在病床前守著他的模樣。 如果那也是虛情假意—— 探頭探腦的老廚娘一見門開,忙賠著笑臉湊過來:「少爺,今天……」 長庚雙目赤紅地看了她一眼。 老廚娘被他的眼神嚇得一哆嗦,好一會才緩過來,撫著胸口抱怨了一句:「這是要干什……」 話沒說完,她看清了屋裡的情景。 老廚娘僵住了,隨後她踉蹌著往後退了三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引頸長嚎,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厲尖叫。 而幾乎是同時,城中突然響起了尖銳的警報。 不知是誰釋放了城樓中的警報哨,那兩尺多高的長哨卷著紫流金染過的白氣,「嗚」一聲沖上雲霄,尖鳴水波般飄搖出三四十裡,劃破了雁回鎮十四年的慘淡寧靜。 正在埋頭整理鋼甲的沈易抬起頭,下一刻,沈家大門被人從外面一腳踹開,沈易一把從地上撈起鋼甲上卸下來的重劍。 「是我。」十六低聲道。 沈易沉聲道:「蠻子們提前動手了?」 這一句話問得短促而低沉,半聾的沈十六卻一字不漏地聽見了,當下不慌不忙地回道:「巨鳶上有蠻人的細作,回來的那艘船上藏的不是我們的人。」 十六一邊說著,一邊馬不停蹄地闖入內室,在床邊舉掌下劈,整個床板一聲巨響,裂成了兩半,那床板下竟是空的。 一套暗色的鐵甲竟然橫陳於木板下。 十六的手靈巧地撬開了鋼甲胸口上的暗格,從中取出一面玄鐵令牌,他的手指被森冷的玄鐵令牌映得發青。他驀地轉過身來,那爛泥一樣總是挺不直的腰竟像把鐵槍,大開的門外吹過的風掀起他輕薄素色的青衫,彷彿是懾於他身上森冷的殺意,打著卷地與他擦肩而過。 十六道:「季平。」 「季平」是沈易的字,從未在外人面前叫過。兩人平日裡為了一點家務事沒少鬥嘴打鬧,親得像真兄弟,此時,沈易卻後退一步,麻利地半跪在地:「屬下在。」 「既然他們提前來了,正好我們趁亂收網——我把四殿下託付給你了,先送他出城。」 沈易:「是」。 十六飛快地取下外衣和床頭一把佩劍,轉身便走。
這日統領城防的老兵姓王,在雁回鎮上虛度了大半輩子的光陰,沒事喜歡喝點小酒,喝多了就聚眾吹牛,老說他當年隨顧老侯爺北伐過。真的假的不知道,不過也不無可能——老侯爺也是人,也得吃喝拉撒,身邊總得帶個燒火做飯的。 不過再怎麼不著調,老王也沒敢在巨鳶歸來這天喝酒,這天長官們都要依次列隊,誰都怕出紕漏丟人現眼。 可惜,怕什麼來什麼。 老王仰著脖子望著冉冉升上天空的警報長哨,歇斯底裡地咆哮起來:「哪個灌尿的小王八蛋不看日子,要撒酒瘋到你家婆娘炕上去,放什麼警報哨啊?真拿它老人家當鑽天猴啦?」 暗河盡頭有個等著迎接巨鳶的大池,外邊用鐵柵圍著,鐵柵本來已經打開了一半,拉鐵栓的小兵被這突如其來的警報哨嚇住了,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也不敢妄動,又將鐵栓重新卡住,於是那大鐵柵不倫不類地半開半閉著,好像張著一張目瞪口呆的大嘴,剛好把巨鳶伸出來的蛟頭卡住了。 等著從大船上卸紫流金的士兵們本來已經嚴陣以待,此時全都莫名其妙地探頭往後看,負責領輜重的百戶從懷中摸出個小銅吼,沖著放鐵柵的小兵大吼道:「做什麼白日夢呢?巨鳶都卡住了!」 而他話音沒落,那巨鳶甲板上突然爆出一簇灼人的火光,巨大的白霧「嗚」的一聲爆發出來,一支手臂粗的鋼箭野蠻地沖上蒼穹,在一片驚呼中,銳不可當地射中了空中嘶鳴尖叫的警報哨。 警報哨頓時閉嘴,在空中停頓了片刻,筆直地掉了下來,週遭先是一片寂靜,隨後炸了鍋。 「白虹箭!」 「怎麼回事?誰啟動了白虹?船上的人是瘋了嗎?」 「造反啦!這是要干什麼?」 「白虹」是一種機械巨弓,弓整個張開後有三丈長,只有巨鳶這樣的龐然大物才裝配得下,這樣可怕的武器當然不是人力能驅使的,弓下裝著燒紫流金的動力匣,蓄滿長弓一箭射出去,能刺穿幾丈寬的城門。 聽說巨鳶滑過天際,白虹紛紛落下時,地面上如見天罰,重甲也無可抵擋。 這變故來得太突然,老王一把搶過一隻「千裡眼」,把脖子伸成了一隻老烏龜,喃喃道:「乖乖隆咚鏘……這不能玩了,快!快報郭大人和呂都尉,快去!」 他話音未落,巨鳶上本來已經熄滅的火翅齊刷刷地亮了,燃燒的紫流金缺少預熱,發出一聲含著爆破聲的嘶吼,那巨鳶就像一隻蘇醒的怪獸。老王眼睜睜地從千裡眼中看見巨鳶的甲板翻了過來,一排身著重甲的將士森然列隊,粼粼重甲如河面波光,隔著老遠,都能感覺到那種無聲的壓迫感。 為首那人推開重甲的面罩,露出一張刀疤叢生的臉。老王悚然一驚——這是一張生面孔,怎麼混上巨鳶的? 刀疤臉突然笑了一下,仰天長嘯,那嘯聲竟能刺穿機械的轟鳴,聲如狼嚎,他身後所有身著重甲的武士做了同他如出一轍的動作,狼嚎聲此起彼伏,像是裹挾著一整個冬天的飢餓的狼群,貪婪地露出致命的獠牙。 人群中不知是誰爆出了一嗓子:「蠻人!」 這可捅了馬蜂窩。 週遭十幾個城郭鄉村的百姓都聚在了這裡,男女老幼什麼人都有,一時全都成了尥蹶子的山羊,驚慌失措地四散奔逃,其間推搡擁擠踩踏無數,連街上當值小兵的戰馬都給他們沖撞得嘶鳴不止。 老王一步跳上城樓瞭望塔,抽出腰間長槍,抬手捅開塔頂的金匣子。他知道,那金匣子裡裝著點長明燈用的紫流金,倘若運氣不錯,引燃得當,能將瞭望塔的塔頂當成警報哨炸上天。 嗆人的紫流金傾瀉而出,老兵哆哆嗦嗦地從懷中抽出火摺。漫天的狼嚎聲中,那火摺子囫圇個地甩出了幾個火星,被那雙蒼老的手塞進了金匣子中。 金匣子中的紫流金灑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沾上明火後立刻劇烈燃燒,燈塔的通氣口堵著,只有幾絲蒸汽嗆咳出來,眼看就要爆炸—— 下一刻,一支白虹箭卻以貫日之勢沖了上來,正釘在老王胸口,血肉之軀頃刻間分崩離析,而那白虹之勢竟絲毫不減,卷著老兵的殘骸沖到了瞭望塔邊緣,高塔一聲巨響後自高處崩塌,碎石滾了一地,地上從官兵到百姓無不奔逃。與此同時��塔尖那燃燒的金匣子終於尖鳴著沖上了天空,不祥的紫光一閃而過,在半空中炸成了一朵巨大的煙花,點亮了半個雁回鎮。 銅吼後面的傳令兵直到這時才反應過來,扯起嗓子大吼道:「敵襲——蠻人來襲——」 被蠻人控制的巨鳶緩緩地離地而起,催命般的白虹箭雨點似的落下。百姓沒頭蒼蠅似的逃命,城守三十六匹輕甲騎兵從沒有完全合攏的青石板上呼嘯而過,城樓上所有的火炮一同抬頭,對准了飄搖而起的巨鳶—— 當是個煙火滿城。
只見那巨鳶上紫流金運載艙大開,數不清的北蠻兵在狼嚎聲中從天而降。群狼怒吼,長街被血——全亂套了。 巨鳶上那刀疤臉的男人縱身一躍,鋼甲腳下的蒸汽劇烈地噴出,將他整個人彈起了三丈多高,縱身躍上一匹戰馬,戰馬根本承受不起重甲這麼一壓,長嘶一聲,前腿膝蓋齊刷刷地折斷,馬上的騎士來不及反應便被那蠻人一把攫住喉嚨,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 蠻人將那騎士的喉嚨活生生咬下了一塊,血如油潑似的橫掃而出,騎士連聲慘叫都沒有就歸了西。刀疤臉縱聲大笑,像個食腐肉而生的惡鬼,兩口把那咬下來的人肉生吞了,忽然嘬唇作哨,四五個身著重甲的蠻人應聲而出,緊緊地傍在他左右,飛快地掠過已經變成人間修羅場的街道,直奔徐百戶家的方向。
軍中甲分輕重兩層,輕甲是騎兵穿的,只能隨身攜帶少量的動力,大部分還是靠人力與畜力,只是勝在輕便。重甲卻全然不同,一尊重甲足有兩個成年男子那麼高,背負金匣子,紫流金從關節四肢處汩汩流過,腳下能神行千裡,手臂能揮得動數百斤的大刀,腰側甚至配著短炮,一尊重甲便能橫掃千軍。 倘若有一支裝備齊全的重甲兵,什麼騎兵、步兵、水兵……全都可以不要,可是沒有辦法,重甲太貴了,三五個時辰便能燒完一匣子的紫流金,約莫是瞭望塔上長明燈中兩年的量。紫流金乃是國之命脈,黑市上一兩黃金不見得買得起一兩摻了七八成雜質的紫流金。 便是泱泱大國,供養得起全副重甲的隊伍也就只有一支——安定侯顧昀手下玄鐵三營中的玄甲。 這些蠻子究竟從哪裡弄來這麼多重甲的?
踉蹌著從徐家跑出來的老廚娘正好兜頭撞見了這群煞星,連吭都沒來得及吭一聲,便被糊在了牆上。那刀疤蠻人長驅直入闖入了內院,口中大叫道:「胡格爾!胡格爾!」 「胡格爾」——秀娘,當然已經不可能回答他。 雕花的木門被重甲騎士一腳踹開,門軸慘叫一聲直接崩斷,大門轟然倒下。 蠻人們所向披靡的腳步終於停了下來,愣愣地呆在了這間女人繡房門前。 淺淡的熏香味還沒散去,屋裡依然是光線寥落的,垂下來的床幔上長長的流蘇影子散落在地面,梳妝台被人收拾好,角落裡還放著一盒打開的胭脂。 一個少年背對著他們跪在床前,而那床上影影綽綽……似乎是躺著個人。 少年——長庚聽見這麼大的響動,本能地回頭看了一眼,見一群可怖的蠻人光天化日下闖入了他家,心裡卻並不覺得有多震驚,反而恍然大悟,有一點明白秀娘為什麼要死了。這些蠻人能入城,肯定和秀娘脫不了干係,徐百戶還在巨鳶上,也許因為她裡通外國,已經被蠻人殺了,她國仇家恨的大仇得報,也害死了世上唯一一個待她好的男人。 長庚的少年心裡方才升起滿腔的生無可戀,他漠然地看了那些蠻人一眼,隨後回過頭,向著床上的女人磕了個頭,算是抵償了她多年來搖搖擺擺的不殺之恩,然後同這死人一刀兩斷了。 磕了頭,他站起來,轉身迎向門口的重甲武士。 重甲如山,他一個肉體凡胎的少年,在這中間,像個准備伸手撼大樹的蚍蜉,似乎理所當然應當害怕,可是沒有——長庚並非認為自己能孤身一人對抗這許多山一樣的蠻人,也知道自己十有八九在劫難逃,可他卻奇異地並不恐懼。 可能他所有的恐懼都在聽說「沈十六」的身份另有隱情的一瞬間,就發作完了。 刀疤臉蠻人注視著他,不知想起了什麼,神色忽然猙獰起來:「胡格爾呢?」 長庚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說道:「我記得你,你就是前年冬天在雪地裡引狼狙擊我的人。」 一個北蠻重甲要上前抓他,被刀疤男人一抬手攔住。 刀疤臉低下頭,略有些笨拙地彎下腰,盯著面前不到鋼甲胸口的少年,用怪腔怪調的漢話又問了一次:「我問你,胡格爾,休……秀娘在什麼地方?」 長庚:「死了。」 他握著自己手腕上的鐵腕扣,往旁邊錯了一步,露出床上悄無聲息的屍體,秀娘嘴角還有一絲細細的黑血,容顏雪白,像一朵有毒的殘花。 院子裡的幾個蠻人口中發出悲鳴,稀哩嘩啦地跪了一片。 刀疤臉一瞬間神色有些茫然,他緩緩地抬腳走進秀娘的繡房,盡管動作顯得小心翼翼,地面卻依然被重甲踩出了細細的裂縫。那蠻人走到窗前,伸手想要扶一下雕花的大床,半途中又縮回手,好像唯恐將床柱按塌了。 他彎下重甲包裹的腰,身後的白氣飄渺地散在小小的臥房裡,重甲上紫流金靜靜地燃燒,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像一隻垂死的畜生。 那畜生輕輕地摸了一下女人的臉。 他摸到了一把寂寞的冰涼。 刀疤蠻人忽然大叫起來,像一條失了愛侶的狼,下一刻,床前的重甲以一種人眼看不清的速度轉動起來,攪動的白氣歇斯底裡地噴湧而出,一隻機械的大手從中間伸出來,張手一攥,一把抓住了長庚。 長庚雙腳離地,後背倏地一陣劇痛,五髒被撞得顛倒了過來,被那蠻人拎著狠狠地撞在了牆上。 牆被撞裂了,長庚一口血再也含不住,悉數噴在了刀疤臉蠻人的鐵臂上。 長庚艱難地低下頭,對上了那雙充滿殺意的眼睛。他第一次看見這樣的眼睛,眼神中彷彿帶著沉甸甸的鐵鏽味。然而不知怎麼的,他在這種強弱懸殊的境地裡突然心生戰意,目光竟不退縮,凶狠地盯住了面前的蠻人。 少年與凶手的目光狹路相逢,那幼狼爪牙還沒來得及磨利,可他的凶狠像是與生俱來的。 這可能是一種天生的性情,當人陷在致命的境地裡時,有兩種人會奮而反抗,一種人經過深思熟慮,或是出於道義、職責、氣節,或是權衡利弊後,不得已而為之,他的內心不是不知道恐懼,只是良心或是理智能戰勝這種恐懼,這是真正的大勇氣。 還有另一種人,他心裡什麼都不想,一切都是出於本能,本能地憤怒,本能地滿懷戰意,即便心裡隱約明白自己的反抗會招致更可怕的結果,也無法克制自己從敵人身上叼下一塊肉來的渴望。 這一刻,長庚無疑屬於後者。 刀疤臉蠻人彷彿被他的目光刺傷,憤怒地高高舉起一個斗大的拳頭,當場打算把長庚砸個「肝腦塗地」。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聲怒吼,一個守在門口的蠻人橫飛了出去,撞塌了半間屋子的晦暗繡房驀地大亮起來,劇烈的日光湧入,長庚一眯眼,沒有看見寒光,先聽見了慘叫。刀疤臉蠻人掐著長庚的鐵臂連同裡面的胳膊毫不留情地被斬斷,長庚腳下一空,不由自主地往一邊側歪過去,下一刻,卻被另一隻重甲的鐵臂輕柔地抱了起來。 沈先生的院子裡永遠有幾架拆得亂七八糟的鋼甲,只是重甲貴重,一般不會給民間的長臂師維護——徐百戶的關系戶也不行。只有一次,一座重甲徹底吹燈拔蠟,准備要處理到將軍坡,被沈先生仗著臉熟私下要了來,回家興致勃勃地把那座舊成祖宗輩的破鋼甲一點一點拆開,給長庚裡裡外外地講了一遍。 長庚還記得他說過,人穿上重甲的時候,便如有萬鈞之力加身,壓死幾匹戰馬,推倒幾堵圍牆,再容易也沒有了,只要稍微入門,小孩都做得到,而最難的卻不是力能扛鼎。最強的鋼甲武士,是那些穿著重甲,依然能把最細的線穿過繡花針鼻的人。 來人身上的鋼甲與蠻族武士的不同,看起來似乎要瘦小一些,甲冑表面也沒有那層雪亮的銀光,顯得黑沉沉的,看起來毫不起眼。他輕輕地拍了拍長庚的後背,將少年放在重甲的肩上,低聲道:「別怕。」 聲音從鐵面罩後面傳來,有些失真,長庚卻敏銳地回過頭去,若有所思地盯著那遮擋得嚴嚴實實的鐵面。 直到這時,門口那幾個蠻人總算反應過來了,一窩蜂地沖進來,以刀疤臉為中心,散開一圈,將那黑甲人和長庚團團圍住。黑甲人一手虛虛地護著肩頭的長庚,另一隻手提著一條光溜溜的「長棍」,細細的蒸汽從那其貌不揚的鐵棍尾部冒了出來。 方才他驟然斬下刀疤臉手臂的一擊實在太快,長庚沒看清楚,此時才升起一點疑惑,心想:莫非他的武器就是這條破鐵棍嗎? 刀疤臉滿臉冷汗,臉色鐵青,戒備地後退兩步,低聲道:「玄甲,割風刃……你是那群鬼烏鴉的人。」 長庚先開始沒反應過來,片刻後,他脊背驀地一僵——鬼烏鴉! 對了,十四年前北伐,玄鐵營長驅直入北蠻大草原,像一陣黑旋風,蠻人對他們又畏懼又憎恨,便稱其為「鬼烏鴉」。 黑甲人沒理會,只是淡淡地囑咐長庚道:「抓穩。」 刀疤臉大喝一聲,四個蠻族武士訓練有素地隨著他撲上來,四面刀槍加身,那黑甲人腳下深紫色的光芒一閃,靈巧地從刀劍的縫隙裡鑽了出去,縱身一躍,便落在徐家那破敗不堪的屋頂上,腳步一落實,他載著長庚的左肩幾乎不動,右半身卻以一種讓人眼花繚亂的速度旋轉出去,手中的「鐵棍」頃刻成了一道虛影。 長庚用力睜大了眼睛,只見那黑甲人手裡的「棍子」一端竟然出現了一圈幻覺一般的刀刃,旋風似的劈頭而下,追上來的蠻族甲兵躲閃不及,結結實實地挨了當胸一刀,心口處的金匣子頃刻爆裂,裡面的紫流金爆出可怕的火光,頓時將那龐然大物炸了個身首分離。 滾燙的血濺在長庚的臉上,他最大限度地控制住自己,勉強維持住不動聲色的神情,手卻緊緊地攥住了那黑甲人肩頭一角。 這就是……傳說中能以一擋百、無堅不摧的玄鐵營。
幾個蠻人看出了雙方實力懸殊,再不敢單獨迎戰,幾個人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同時四下跑出秀娘的小屋,從幾個方向躥上房頂,一人撲向黑甲人腳下,斬向他腿部的關節,一人揮劍砸向他頭頂,封住了他上竄的路徑,還有一人堵住他後心,攔腰直指黑甲的金匣子。 斷了一臂的刀疤臉撤到十步開外,抬起獨臂,鐵臂一端打開,一支險惡的箭尖蠢蠢欲動,對准了黑甲人肩頭的長庚。 這些蠻人從小一起打獵,合圍截殺,配合得近乎天衣無縫。 漫天的殺意蒸騰在翻飛的白氣裡,讓人每一根汗毛都能直立起來。 長庚終於看明白了黑甲人手裡的「棍子」,當它被高速驅動的時候,三四片一尺來長的玄鐵刀刃從長棍一端隨著細細的蒸汽一起噴出來,撤力時,鋒利的刀片會飛快地沒入另一邊隱藏起來,一動一收,刀刃整個轉過一圈,像一台可怕的絞肉機。 這時,長庚突然腳下一空,被黑甲人從肩頭推入了臂彎,整個人貼在了那副重甲的胸口上,驀地隨之往後彎去。長庚悚然——自己的重量姑且不論,單是那副重甲,便肯定有數百斤,一彎一折後,全部的重量都會壓在那黑甲人腰上,他的腰不會被鋼甲活活壓斷嗎? 只見那黑甲人下腰後翻,在空中打了個干淨利落的旋,抱著長庚從房頂上一躍而下,正好與刀疤蠻人射向他的那一箭擦肩而過。割風刃上的光凝成了一線,不過兔起鶻落,再殺一人,斬一人雙腿,而後黑甲人腳下鋼甲護腿中蒸汽爆發,將重甲往前推去,轉眼他人已在數十丈之外。 他解決幾個蠻族甲兵似乎是件輕松寫意的事,只是礙於長庚,才不與他們多做糾纏。 「我先送你出城。」黑甲人對長庚說道:「這裡太亂了,你娘的事……唉,且節哀順變吧。」 長庚靠在他身上,沉默了一會才說道:「我娘是服毒自盡的,她和關外的蠻人一直有聯系,說不定就是蠻族的奸細。」 黑甲人沒吭聲,似乎並不怎麼詫異。 「你救的是個蠻族奸細的兒子,虧了,」長庚頓了頓,隨後一口道破了對方身份,「沈先生。」 黑甲人耳邊冒出一簇細細的白氣,玄鐵面罩往上推起,露出沈易那張文弱書生似的臉。 「北巡巨鳶上有人叛變,」沈易說道:「我原以為叛國者就是徐兄,但是現在看來,秀娘自盡恐怕不無對不起丈夫的緣故,我想徐兄可能已經殉國了,並且至死不知道這件事。你也……節哀吧。」 「看來你是早就知道了……」長庚低聲道:「你是誰?」 沈易:「微臣乃是玄鐵營麾下,顧大帥嫡系。」 玄鐵營麾下,安定侯顧昀嫡系。 長庚心裡將這句話咀嚼了幾遍,感覺十分微妙——他剛剛得知自己不是他娘親生的,他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娘是個蠻族奸細,現在又聽說隔壁一天到晚手總也洗不干淨的窮酸書生是玄鐵營的將軍。 那麼十六呢? 長庚苦笑著想,哪怕現在有人跟他說,他義父就是顧大帥本人,他都沒力氣吃驚了。 「顧帥麾下的將軍為什麼在我們這種窮鄉僻壤隱居?為什麼要救我一個蠻族女人的兒子?」長庚問完這兩個問題,意識到自己可能要失控,立刻想要緊緊地閉上嘴,可惜,還是沒能阻止最後一句多餘的問話從牙縫裡生擠出去,他說道:「沈十六呢?」 長庚問完,心裡一陣難以名狀的難過,都到了這步田地,他心裡還是惦記沈十六,明知道那人不知是哪個微服出巡的大人物,還是擔心他眼神不好、耳朵又背,會不會被外面的刀劍誤傷,會不會找不到地方躲藏…… 他甚至也還忍不住會想:「為什麼來找我的是沈先生?十六怎麼不來?」 喊殺聲震天,巨鳶的身形籠罩了整個雁回小鎮,白虹箭鬼魅似的時而出沒,遠處不知誰家著了火,火勢很快蔓延,沈易神色冷漠,對一切視而不見,飛鳥游魚似的躲閃著混亂中的流矢:「殿下,請坐穩。」 長庚木然道:「你叫我什麼?」 沈易不慌不忙地說道:「十四年前,陛下南巡,皇貴妃身懷六甲獨守行宮,為奸人所害,幸得忠僕與姐妹救助,逃了出去,不料南下途中遇到暴民造反,貴妃體弱,混亂中拚死產下殿下,終未能再見天顏。」 「貴妃的親妹妹帶著殿下避走,從此斷了音訊,這些年來皇上派了無數人私下尋訪,一直以為殿下已經罹難——直到三年前才有了點蛛絲馬跡,派臣等來迎。」沈易簡短地交代了幾句,「一直未能表明身份,請殿下恕罪……」 長庚簡直哭笑不得,感覺沈先生的腦子可能被機油灌滿了,編個故事都編不圓——照他那麼說,秀娘就是那個貴妃的妹妹?難不成貴妃也是個蠻子嗎?皇上派人找兒子,就派倆人嗎?就算皇上窮得叮當響,滿朝文武只差遣得起兩個人,為什麼這兩人到此兩年多都沒有表露身份? 神乎其神的玄鐵營將軍就住在隔壁,難道不知道秀娘一直在和蠻子暗通款曲嗎?為什麼不阻止? ��荒謬啊。 長庚將心頭疑惑一把抹掉,截口打斷沈易:「你認錯人了。」 沈易:「殿下……」 「認錯人了!」長庚滿心疲憊,不再想和這些滿嘴謊話的人糾纏,「放我下來,我是那蠻族女人不知道和哪個山匪苟合生下的小雜種,哪裡配讓玄鐵營的將軍涉險救助?哪裡配認你們這些大人物做義父?」 沈易聽到最後一句,不由得嘆了口氣,感覺長庚這火有七八成都是沖著十六去的,自己好像是受了連累,被遷怒了。他輕輕地握了握長庚亂蹬的腳:「微臣失禮——殿下右腳小趾比旁人略彎,同陛下一模一樣,乃是龍子之相,錯不了的。」 長庚猛地將腳收回來,心裡越發冰冷。 這事他記得,他這只腳不是天生彎的,是小時候被秀娘親手砸的,她不顧他哭喊,活生生地砸斷了他一根腳趾,然後用給女人裹腳的辦法把他的腳趾彎成畸形。 狗屁的鳳子龍孫,這也能捏造嗎?
忽然,一聲熟悉哭喊聲鑽進長庚的耳朵,長庚一回頭,正看見葛屠戶的人頭和豬頭吊在欄桿上,他身材臃腫的老婆面色鐵青,被一堵倒塌的牆砸在下面,已經沒氣了。他家小胖子的哭聲斷斷續續地從不遠處傳來。 長庚吃了一驚,顧不上再考慮其他,脫口道:「那好像是屠戶家的葛胖小……」 沈易腳步不停,飛掠而過。長庚以為他沒聽清:「將軍,等等!」 沈易道:「臣奉命保護殿下出城,不得延誤。」 他的聲音從鐵面罩後面傳出來,像極了數九寒天裡沾滿了冰渣的冷鐵。 長庚愣住了。 呼嘯的風擦過他的耳尖,黏膩的冷汗順著他的脊樑骨後知後覺地淌下來,觸手摸到的都是玄鐵的冷甲。那麼冷,像他手腕上那永遠也捂不熱的鐵腕扣一樣。 葛胖小最會撒嬌,一笑起來就見牙不見眼,古靈精怪得很,沒有人不喜歡他。 長庚忽然低聲問道:「將軍,那不也是你的學生嗎?」 他沒聽見沈易的回答。長庚想,可能在這位沈將軍眼裡,他們這些朝夕相處的學生只是他沉潛兩年的皇命使然吧?也是——對於玄鐵營的大人物們來說,小小的雁回鎮算什麼呢?屠戶家的孩子又算什麼呢? 這世上,大概有些人的命就是比另一些人值錢一些,不見得討人喜歡的就金貴。 沈易的血當然不像他的甲一樣冷,他也是被逼無奈,因為此時情況太混亂,他孤身一人護著這金貴的小殿下,當然是以長庚的安全為先,不容一點閃失。再者,西域剛剛歸附,整個玄鐵營的精銳都鎮在那邊,他們帶過來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針對野心勃勃的蠻族已經布網兩年,這回必須以少勝多,一擊必殺。 抓住了那條大魚,就能換來北疆三五年的安穩太平,否則前功盡棄。此中緣由復雜得一言難盡,三言兩語間跟個半大孩子怎麼說得清楚? 沈易澀然道:「殿下見諒……殿下!」
原來是長庚趁他不備,一彎腰摸到了沈易玄鐵鋼甲肘部的鎖扣。玄鐵營的重甲自然不會被他一撥就開,卻讓他成功地將沈易的鋼手撥開了一寸。 沈易不得不退避——長庚頭一次見到玄鐵重甲,根本不知道精密的玄鐵重甲和雁回鎮守那些破銅爛鐵的區別,倘若玄甲被人這樣蠻橫地外力破壞,彈出來的鎖扣足能打斷合抱粗的樹,別說他小小少年一具肉體凡胎。 長庚趁機敏捷地抽出了自己的腳,一個跟頭從沈易肩上翻了下去。 「我不是什麼殿下,」長庚站在兩步以外看著他,臉色比玄鐵還要黯淡,「我的腳也不是什麼龍爪子,那是被我娘用碎瓷片裹出來的殘疾,如果她確實像您說的那樣,與皇家有瓜葛,那說不定她就是想弄出個冒牌貨混淆皇家血統。我看將軍走得這麼急,想必另有重任,我不怕死,也無意盜取什麼金枝玉葉的身份,現在與您交代清楚,就不多耽誤將軍了。」 沈易的玄鐵面罩彈了上去,驚愕地看著面前的少年。長庚卻不再看他,縱身跳下牆頭,往葛胖小呼救的方向跑去。 玄鐵重甲在小小的雁回鎮分外顯眼,沈易愣神的工夫,頓時被一夥蠻人盯上糾纏住了,長庚並不擔心,縱然他是個外行,也能看得出來,那些蠻人根本就是給這位玄鐵營的高手送菜的,可見當年幾十玄甲便能橫掃草原的民間傳說雖然有些誇張,也不是全然的空穴來風。 少年多年苦練的武藝並非毫無用處,他極其敏捷地竄入窄路,越過院牆,正看見一個蠻子一拳將一個雁回守城老兵的胸口打凹了進去,那老兵一聲不吭便轟然倒下,眼看活不成了。葛胖小的臉腫得像個饅頭,抱著頭驚懼地縮在角落裡。 長庚一眼看見那老兵飛出幾丈遠的劍,趁著那蠻子背對他時,他猛地上前一步,將那柄重劍提在手裡,重劍的尾部噴著一絲細細的蒸汽,是一把「鋼甲劍」,可惜年久失修,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蠻人聽見動靜,立刻駕著重甲笨拙地回過頭來,葛胖小張大了嘴—— 長庚一把扭開鋼甲劍下的蒸汽托,那上面的一圈利刃嗚咽著旋轉起來,夾雜著一股快要燒焦的糊味,裡面不知道壞了幾個部件,震得長庚差點拿不住,他大喝一聲,回手砍向旁邊的一棵大樹。 嗡嗡作響的鋼甲劍雖然形如廢銅爛鐵,砍樹卻很麻利,不等蠻人反應過來,大樹便稀哩嘩啦地往下倒去,正好將蠻人拍在了下面,長庚沖著葛胖小咆哮道:「還不快跑!」 葛胖小臉上的鼻涕和眼淚糊成了一團,扯著嗓子叫道:「大哥!」 還不等他暢敘別情,那讓大樹壓住的蠻人驀地爆喝一聲,悍然將大梁似的木頭一劈兩半丟開,他像一頭被激怒的水牛,雙目赤紅地盯著面前兩個幾乎是手無寸鐵的少年。 長庚見此事不能善了,乾脆迎戰。他深吸一口氣,側過身,微微斜肩,雙手握緊了手中劍,擺出了一個扎實的起手式。 可惜,再扎實也沒用,長庚剛站定,便聽見「咔吧」一聲,那把鋼甲劍徹底卡住不動了,咳嗽了兩聲,裡面冒出一股黑煙,成了一團貨真價實的廢銅爛鐵。 葛胖小倒抽一口涼氣:「這這這……」 「走開。」長庚輕聲對葛胖小說道。 葛胖小沒有愧對他機靈鬼的美名,聞言二話不說,將自己團成一個無害的肉球,滾進角落,完美地讓出了場地。 蠻人怒吼一聲,打算用一雙鐵拳把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拍成肉餅。長庚在鍋大的鐵拳落在他頭頂上的瞬間彎腰,飛快地從拳縫裡鑽了過去,在老兵的屍體身邊掠過,同時矮身一卡一掰,出奇麻利地將老兵的鋼甲護腿卸了下來。 此時,背後風聲已到,長庚將那一雙鋼腿往懷裡一卷,就地十八滾地鑽進了旁邊人家牆外的狗洞裡,落地瞬間一蹬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便將那副鋼腿裝在了自己腳上。 只聽「轟隆」一聲響,百姓家裡不甚結實的土牆被那蠻人一拳打了個粉碎,土塊紛紛落下,長庚腳下的鋼腿借著腳踝處殘留的一點紫流金噴出了細小的蒸汽,關鍵時刻將他整個人推出了三丈遠。 長庚幾乎有種自己已經飄起來的錯覺。 除了鐵腕扣,這還是他第一次將一部分鋼甲穿在自己身上,生死一線裡,他險險地保持住了平衡,一把抓住了殘存的院牆的一角。 葛胖小尖叫:「小心——」 蠻族人用蠻力揮開了暴跳的城磚,鋼甲發出難以承受的嘶鳴,腳下的蒸汽如騰雲駕霧一般,他有些意外於這少年的不好對付,收起鐵拳,胸前的齒輪令人牙酸地轉動了一圈,漆黑的短炮口對准了長庚。 還沒學會怎麼和腳下這雙「風火輪」和平共處的長庚聽見「嗡」一聲響,立刻本能地縱身往前撲去,後背頓時一片火辣辣的疼,地面濺起的沙礫都如鋼釘,劈頭蓋臉地向他卷過來,他只來得及用廢劍護住頭面。 中原人的鋼甲上萬萬不敢將短炮裝在胸前,這種威力的短炮能震碎一個人的骨頭,只有天生孔武有力的蠻族人才敢這樣——有人說,當年三大玄鐵營之所以能橫掃北蠻十八部落,不過是佔了幕天席地的蠻人們尚且無力生產鋼甲的便宜,如今他們手中不知從哪裡弄來了這批重甲,背後又有草原下綿延千裡的紫流金,還會任憑綿羊一樣的中原人欺負嗎? 這件事有多可怕,此時的少年長庚已經無暇多想了。 沈先生……沈將軍教他打理鋼甲的時候,曾經無意中提起過,鋼甲上的短炮空間有限,冷卻用的冰管子並沒有那麼有效,為了不讓甲冑中的人被烤糊,每發一次,都約莫有一炷香左右的冷卻時間,這時鋼甲上的短炮發射口是自動鎖死的,所以他還有喘息的餘地。 蠻人用生硬的漢話吼道:「快跑啊,小蟲子!嚇死了!跑啊!」 長庚眼色一沉,從牆根下滑了一道行雲流水似的迴旋,竟轉身向著那高速追擊的蠻人撲了過去。蠻人猝不及防,沒料到他這麼膽大包天,下意識地用長刀去砍他,那重甲幾乎是少年的兩倍高,下方自然有死角,長庚往後一躺,貼著地面躲開了迎面一刀,鋼腿與地面上的石板劇烈摩擦,火花四濺。 長庚脫手將那吹燈拔蠟的鋼劍扔了出去,正砸在了蠻人後心上,蠻人本能閃避,就在這一刻,長庚一把按住手上的鐵腕扣,袖中絲毒蛇吐信似的盤旋而出,切瓜砍菜一般直刺入蠻人重甲。 袖中絲頃刻洞穿了蠻人重甲的「金行經絡」,精密的重甲一瞬間失去動力,重甲為了防止紫流金洩漏炸死裡面的人,開啟了自我保護,從手臂到後背所有關節一瞬間全部鎖死。 長庚也暗自吃了一驚,他只是碰碰運氣,完全沒料到沈十六隨手丟給他玩的鐵腕扣居然是這麼一件神兵利器。 這種時候,倘若重甲中的人腦子清楚,應該趁著還有半身能動,先卸甲,再殺敵——難道沒有重甲,他一個五大三粗的蠻族壯漢就奈何不了兩個半大孩子了嗎?可是這蠻人雖然通過某種方法得到了這些重甲,卻顯然還沒能完全掌握這鐵怪物,重甲鎖死的一瞬間,裡面的蠻人自己先懵了,他的第一反應竟是想要蠻力和機械鎖對抗。 凡人軀殼,縱然是天生神力,又如何能與那重甲相抗呢?那蠻人一下失去了平衡,撲倒在地。長庚當機立斷,毫不遲疑地上前一步,腳下鋼腿發動了最大動力,對准那蠻人後心的短炮附近的金匣子,狠狠地跺了下去。 再破的鋼腿加力,也能將三寸厚的石板跺碎,那金匣子應聲而裂。同時,由於長庚踹得太狠,一部分力道反彈到了小腿上,一條腿一時間疼沒了知覺,不知道是不是已經斷了。那少年咬緊牙關,單腿翻身後退。 就在他退開的剎那,蠻人裂開的金匣子炸膛了,當場將那蠻人的腦袋炸成了一堆碎末,濺得到處都是。長庚身上不可避免地被濺上了些紅白相間的腦漿,他吊著一條腿,面無表情地擦乾淨臉上的血跡,在那恐怖的腥氣中,心裡竟沒有害怕。 也許秀娘說得對,他天生就是個怪物。
葛胖小關鍵時候居然沒掉鏈子,盡管人抖得篩糠一樣,腦子卻還在轉,沖長庚喊道:「大哥,我們快找個地方躲起來,我帶你去我爹的地窖!」 長庚剛往前邁了一步,腿上鑽心的疼就讓他悶哼一聲栽倒在地,冷汗不住地往下淌,葛胖小見狀,毫不含糊地跑過來,大叫一聲,背起了長庚。他雖然年紀不大,一身肥肉卻已經十分可觀,跑動中,隨著白花花的肥肉花枝亂顫,葛胖小也跟著呼哧亂喘。 喘也沒耽誤他信誓旦旦地表忠心:「大哥,我爹娘讓他們害死了,你救了我的命,以後我就跟著你混!你讓我幹什麼我就干什麼!咱們殺光這些蠻子!」 最後一句話,他破了音,帶了哭腔。 長庚脫力的手拿不住那把廢劍,只好任憑它一聲悶響掉在地上,他胳膊上的肌肉痙攣著,同時狼狽不堪地笑了一下,對葛胖小玩笑道:「我要你幹什麼,留著飢荒年裡宰了吃肉嗎?」 葛胖小:「起碼我還能給你洗腳呢……」 就在這時,長庚耳朵一動,他聽見了一種不祥的「沙沙」聲,立刻出聲喝止葛胖小:「噓!」 葛胖小:「我娘都說我洗腳洗得干淨,給我爹洗完的腳丫子比饅頭還白……」 小胖子的話音戛然而止,他猛地剎住腳步,戰戰兢兢地往後退了兩步。只見小路盡頭,一個蠻人身著雪亮的重甲,緩緩地走了出來。 長庚唇齒間指不定哪出了血,微微一抿就是一口腥甜。 葛胖小意外地知道輕重,始終緊緊地攥著長庚的衣袖,攥得手心裡都是冰冷黏膩的汗,有潔癖的長庚無暇甩開他,兩個少年就像兩只走投無路的幼獸,在絕路裡艱難地露出自己稚拙的獠牙。 小路盡頭的人一抬手,將面罩抬到了額頭上,露出俊朗的五官。只見這人約莫三十七八的年紀,臉頰瘦削,微陷的眼窩裡像是有一團陰影,映著綿延千裡的中原大地。而當他的目光居高臨下地落到長庚身上的時候,裡面的意味是無比復雜的,好像有一點懷念,有一點驕傲,這讓他看起來似乎是很有人情味的。 可惜,這一點人情味十分稀薄,到底還是被滿目深邃的仇恨所覆蓋,像是一根埋在關外無邊大雪裡的紅線,雖然存在,卻轉眼就沒了蹤跡。 重鋼甲的轟鳴聲此起彼伏,雪亮的一具具重甲在那人身後紛紛落下,來了足足二十多架。身後傳來風聲,長庚正要警覺地回頭,肩膀先被人按住了——趕來的正是一身玄甲的沈易。 沈易身上沾染的血污更多了,那一身玄鐵顯得更加暗淡。 葛胖小不知內情,眼睛瞪得險些脫眶而出:「沈……沈先生?」 長庚扭過頭,吐出嘴裡一口血沫:「那是玄鐵營的將軍,安定侯身邊的人,別亂叫。」 葛胖小的舌頭頓時扭成了一根麻繩,全身上下上千塊肥肉齊聲結巴起來:「安、安安定侯!」 沈易心懷歉疚地沖著葛胖小伸出一隻黑乎乎的鐵手。 那手和少年的腦袋一樣大,還沾著血,葛胖小本能地閉眼縮脖,可鐵手卻只是輕輕地握住了他的後腦勺,比一片飄落頭上的羽毛還要柔和,沒有拔斷他一根頭發。 沈易將兩個少年擋在身後,站定,轉向小路盡頭的男人:「我聽說天狼十八部的『頭狼』葛圖王爺有個了不起的兒子,名叫……」 那蠻人淡淡地接道:「加萊——換成你們中原人的叫法,就是『熒惑』的意思。」 「加萊熒惑世子,有禮。」沈先生扶住割風刃,緩緩抬起鐵拳放在胸前,入鄉隨俗地用了蠻人的禮節。 蠻人世子道:「鬼烏鴉,報上你的名字。」 「無名小卒,不足掛貴齒,」沈易笑了一下,用他那書生式的、聽起來十分講理的輕聲細語問道:「北蠻十八部已向我朝稱臣十多年,這些年來邦交友好,納貢朝歲、往來通商,彼此一直相安無事,我大梁自忖未曾虧待過諸位,敢問爾等如今不請自來,刀兵竟及手無寸鐵之百姓婦孺,是什麼道理?」 葛胖小驚呆了——沈先生清早起來還戴著可笑的圍裙,罵罵咧咧地圍著鍋台轉,此時眼前一排浩浩蠻人,他獨立暗淡無光的玄甲之中,竟有種紋絲不動的「千萬人吾往矣」之勢。 蠻人世子與沈易對視了片刻,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聲。接著,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長庚身上,用一口字正腔圓的大梁官話說道:「剛聽兄弟們來報,說這邊陲城中竟有玄鐵營的人,我還說是他們危言聳聽,原來是真的,那麼看來……另一個傳聞也是真的嗎?當年被你們中原皇帝強搶的神女所生的兒子,真的藏在這裡?」 長庚的心狠狠地一跳。
蠻人世子端詳了長庚片刻後,好像有點不忍心再看他了。這身形高大的蠻人微微仰起頭,這會有點陰天,空中層雲如蓋,投入他那含著深淵似的眼睛。他對著天上某個不知名的神,喃喃地說道:「我天狼十八部的神女,是草原上最潔淨的精靈,天風也要親吻她的裙角,所有生靈看見她都要低頭,她歌舞的地方,來年有成群的牛羊,有草木茂茂豐潤,數不清的鮮花能開到長生天的腳底下……」 他的聲音裡帶著奇特的韻律,好像哼出來的是一首來自草原的牧歌。 「你們中原人,」蠻人世子道:「強佔我們的草場,挖空大地的心血,強搶我們的神女,如今卻來問我為何而來,也太不講道理了。貴國聖賢千古,教化萬千,就教會了你們如何做強盜嗎?就算是玄鐵營,這裡也只有你一個,我勸你讓開些,把那小雜種交給我,一把火燒去給長生天贖罪,平息被玷污的神女的怨氣。我真是……看不得他這張臉!」 葛胖小的內心一直一片凌亂,聽到這裡,總算明白了只言片語,忙問:「大哥,他說的小……咳,是你嗎?」 長庚十分堵心地木然道:「能少說兩句嗎?」 「世子這樣說……」沈易無奈地搖搖頭,「真是惡人先告狀啊,也罷,你我二人在這裡追溯十四年前北伐之戰的因由也沒意思,要打便打吧。」 他一句話如鐵釘似的落地,窄巷兩側的矮牆齊刷刷地被那些比牆頭還高的重甲推平,兩排北蠻武士兵分兩路,殺氣騰騰地將沈易和長庚他們圍在中間。 沈易從身上卸下一把短劍遞給長庚:「殿下小心。」 沈先生說話客氣,手卻很黑,一句話音未落,已經先下手為強了。他的玄甲背後噴出了將近一丈長的蒸汽,手中的割風刃尖叫著彈出,像一把雪亮的旋風,脫手一掃,離他最近的三個蠻族武士猝不及防,心口的金匣子同時被絞碎,頓時被重甲鎖在原地。 蠻人世子爆喝一聲,身先士卒地沖了過來,帶起一片悶熱灼人的風。 沈易毫不猶豫地迎上,同時沖長庚和葛胖小喝道:「跑!」 玄鐵營的玄甲固然精妙卓絕,但也過於精妙了——據說一套玄甲比普通的重甲輕四十多斤,沈易本來就像個文弱書生,遠不如那蠻人世子強壯,他雙手舉起割風刃,堪堪架住了對方奔雷似的一撞,整個人卻被迫往後退去。 兩具重甲角力,周圍矮牆、院落、石屋……甚至百年的大樹,無一倖免,嘩啦地倒了一片。 蠻人世子喝道:「留下那小雜種!」 幾個重甲蠻人應聲而動,雪白的蒸汽四下翻飛,截住了加起來總共三條腿的兩個少年。 長庚橫劍胸前,一條腿完全吃不住勁,軟綿綿地垂在一邊。他胸口鼓噪,心髒似乎要爆開,臉上帶著陰森的稚氣,深藏在血脈裡的狼性在與那蠻族武士惡狠狠地對視中被逼出來——姑且不論那所謂的「神女」是不是他撲朔迷離的娘,即便是,燒死兒子祭奠親娘算哪門子的奇聞異事? 葛胖小擦了一把鼻涕,在一片喧囂塵土中傻愣愣地問:「大哥,你真是『殿下』啊,那不是發達了?」 長庚:「發達個屁,認錯人了——都要死了,還不快跑?」 葛胖小一挺胸脯:「我不跑,我要跟著我大哥……啊,娘啊!」 兩個蠻人一左一右撲過來,方才還在豪言壯語的葛胖小被其中一個活生生地抓了起來,舉過頭頂,要把他摔死。那葛胖小眼疾手快,垂死的狗崽似的亂撲騰四肢,一把抱住了旁邊大樹的樹枝,生死一線中爆發出了非人的力量,居然堪堪把自己掛在了樹上。 可惜,他雖非人,褲子依然乃是一塊凡布,「嘶啦」一下被撕下去了。也不知葛胖小是急中生智,還是活生生嚇的,眼見褲子陣亡,他順勢便來了一泡童子尿,劈頭蓋臉地澆在了那重甲蠻子的臉上。 那蠻人偏偏還把面罩推上去了,接了個正著,一點沒浪費。 蠻人氣瘋了,當場怒吼一聲,鐵拳橫掃,要掄死這小崽子,不料腳下驟然失控——原來是長庚躲閃敵人間隙,趁他僵立原地,瞄準了地方,刁鑽地將短劍捅進了鋼腿的接縫裡。 那短劍不愧玄鐵營出品,鋒利無比,銳不可當地截斷了鋼甲護腿一側,蠻人失去平衡直接跪倒,不偏不倚地將他的同伴擋住。葛胖小胖猴一樣躥上了樹梢,輕巧地來了一番飛簷走壁,英勇地抱起了旁邊牆頭上的磚頭,沖著長庚叫道:「大哥閃開!」 長庚腳下白霧噴出,來不及站起來,讓鋼腿將他貼著地面拖出了幾丈遠,隨後一塊大石頭應聲而落,正砸在蠻人的鋼盔上,「砰當」一聲後,尾音簡直是餘音繞梁、三日不絕。 葛胖小:「扒小爺的褲子,王八蛋,讓你們扒小爺的褲子!」 長庚滾得一身土,正要掙扎著單腿站起來,突然後頸一緊,一隻巨大的鐵手從天而降,把他整個人拎了起來。長庚下意識地去摸鐵腕扣,那蠻人卻根本不容他借力,當場要將他拍在牆上。 被蠻人世子纏上的沈易已而鞭長莫及—— 就在這時,一聲尖銳的馬嘶傳來,一支絢爛的鐵箭破竹似的橫空而過,隔著厚厚的鋼板,直接將抓住了長庚的蠻人釘在了矮牆上。 矮牆無法承受重甲的重量,塌了,長庚狼狽地跌坐在一片廢墟裡,聽見天空中傳來一聲穿透力極強的鷹嘯,他應聲望去,只見兩個巨大的黑影在空中盤旋著,居高臨下地將蠻人世子的十八鐵漢全籠罩在長弓鐵箭范圍內。 蠻人世子猝然抬頭,目眥欲裂:「玄鷹!」 不遠處一人應道:「可不是嘛,好久不見,玄鐵三部問世子殿下安好。」 那聲音熟悉得長庚周身一震,他跪在石磚和瓦礫的廢墟中,難以置信地看向那身披輕甲、馭馬而來的人。 那人穿的是最輕的甲,是專門騎馬用的,全身上下不過三十斤,又叫「輕裘」。他也沒有戴面罩,連頭盔都漫不經心地拎在手裡,露出一張誤闖過長庚夢境的臉,眼角的硃砂痣紅得灼人。 葛胖小蹲在牆頭晃了晃,差點一頭栽下去,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娘親……你不是我十六叔嗎?」 「是啊,大侄子,」「十六」毫不在意地縱馬向前,好像敵陣全然不在他眼裡,他傲慢地從腰間抽出一把割風刃,將那蠻人的屍體撥開,回頭沖牆頭上的葛胖小笑罵道:「小兔崽子,當街遛鳥,你倒也找片樹葉遮一遮。」 葛胖小連忙羞答答地伸手一捂。 長庚卻死死地盯著他,一時間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十六」迎著他的目光,翻身下馬,微微彎腰,遞給長庚一隻手:「臣顧昀來遲,請殿下恕罪。」
卷一——雁落京華
顧昀其人,天生沒有什麼虛懷若谷的好性情,縱然年少時那點輕狂已經被西域黃沙磨礪得收斂了起來,內在本質也依然是狗改不了吃屎。他桀驁不馴,目下無塵,這些年來,別人贊他也好,罵他也罷,他都從未往心裡去過。 然而那日清晨裡,化名沈十六的顧昀窩在廚房裡躲懶喝酒,驟然聽見沈易說長庚臨他的字時,那一刻,他心裡的滋味竟是無法言說的。 顧昀有生以來頭一遭感到惶恐,恨不能再生出幾對不中用的耳朵,逐字逐句地聽清長庚說他寫得是好是壞,又暗暗擔心自己功力不夠,會誤人子弟。想來,這大概就是每個做父親的,頭一回偷聽到孩子說「我將來要成為像我爹一樣的人」時的動容吧。 沈易問過他,要是長庚恨他怎麼辦? 顧昀當時大言不慚地撅回去了——其實完全是吹牛的。 這會,顧大帥在千軍萬馬中從容不迫地亮了相,撐著一臉波瀾不驚看向他的干兒子,期待著能看到一點驚喜——哪怕驚大於喜都行,不料長庚只給了他一臉哀莫大於心死的空白。他便披著波瀾不驚的臉皮,心裡「咯磴」一下打了個突。 顧昀想:完了,這回真生氣了。 有那麼一種人,天生仁義多情,即使經歷過很多的惡意,依然能艱難地保持著他一顆搖搖欲墜的好心,這樣的人很罕見,但長庚確確實實是有這種潛質的。 他眨眼之間遭逢大變,沒來得及弄明白自己黑影幢幢的身世,又被捲入北蠻入侵的混亂裡,然而盡管他對前途滿心徬徨,對境遇充滿無力的憤怒,對來歷不明的沈家兄弟也是疑慮重重——可他依然想著要救葛胖小,也依然無法克制對沈十六牽腸掛肚。 一路上,長庚無數次地想過:現在滿城都是殺人如麻的蠻人,沈先生又在這裡,他那邁個門檻都要邁半天的小義父怎麼辦? 誰保護他?誰送他出城? 然而萬般憂慮,都在他聽見「顧昀」兩個字的時候化成了飛灰。 長庚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去面對十六——顧昀了。
這有多麼可笑。 名震天下的顧大帥怎麼會是個聽不清看不清的病鬼呢?用得著他惦記嗎?再說,顧昀為什麼會出現在這種鳥不拉屎的小地方?本應遠在西域的玄鐵營為什麼能這麼迅速地集結?那個蠻人世子究竟是打了個出其不意,還是一腳踩進了別人給他挖的坑裡? 這些念頭從長庚腦子裡煙花似的乍起乍滅,他懶得深究,只是心口疼——因為自己婆婆媽媽地牽掛了那麼久,原來只是自作多情加上自不量力。長庚已經過早地知道了什麼叫「恐懼」和「心寒」,也從秀娘那裡不止一次地感受過絕望和瀕死。 只是單單不知道這「尷尬」二字,竟也能讓人肝腸寸斷。 顧昀見他紅著眼眶不應聲,總算從爛透了的良心裡扒拉出了一點內疚,他在諸多敵軍眾目睽睽之下,旁若無人地單膝跪下,小心地將那鋼護腿從長庚的傷腿上摘了下來,覆著一層輕甲的手掌輕輕地按了幾下,說道:「腳踝脫開了,不礙事,疼嗎?」 長庚不吱聲。 顧昀嘆了口氣,這孩子平日裡雖然也跟他撒嬌慪氣,卻什麼都會想著他,此時忽然用這麼陌生的眼神盯著他,他心裡忽然有點後悔。 不過後悔只有一瞬,鐵石心腸的安定侯很快就想開了:事情都辦到這份上了,後悔有個屁用。 於是他喜怒不形於色地低下頭,一臉漠然地捧起長庚的傷腿,連聲招呼也沒打,一拉一扣,就合上了他脫開的關節。 長庚周身猛地顫抖了一下,沒叫疼。 大概此時此刻就算別人捅他一刀,他也是不知道疼的。 顧昀把他抱起來放在馬背上,發現自己對付不了干兒子,只好起身轉而欺負蠻人。 他下馬、面見、接骨一系列動作連頭也不抬,好像周圍那些披甲執銳的敵甲都不存在,可一時間,竟然也真沒有人敢輕舉妄動——也許單單是帥旗上的「顧」字,便已經能讓草原狼們聞風喪膽了。 蠻族世子看他的目光是兩簇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十四年前,顧昀的親爹顧老侯爺就是殺遍十八部落的總指揮,狼王——也就是這位世子的爹,至今靠兩條嶙峋可怖的假腿走路,全是拜顧老侯爺所賜。 世子不缺心眼,連長庚一個小孩都能在心亂如麻中隱約想明白的事,他當然不可能反應不過來,一見顧昀,他就知道大勢已去了。而彷彿為了如他所願,不遠處傳來一聲尖鳴,一個慘白的信號塔鑽天猴似的沖上半空,當下炸了個青天白日。 七八條玄鷹的黑影好像暗色閃電,紛紛落在巨鳶上。 玄鷹是巨鳶最大的剋星,那些蠻人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批鋼甲,不過是初學乍練,樣子唬人,哪裡是出神入化的玄鐵營對手? 顧昀好整以暇地收回目光,傲慢地開了口:「狼王葛圖那手下敗將怎麼樣了?身子骨還硬朗吧?」 方才的沈易即便是當面問責、對面開打,也始終是客客氣氣的,一派有理有據的大國風度,蠻人世子一時沒能適應顧大帥這種路數,一口老血險些讓他哽出來:「你……」 顧昀輕笑一聲:「早聽說十八部出了個野心勃勃的世子,還弄出個什麼『蝕金』計劃,不是我說,世子,就憑你們,也想一口吞下大梁?還真不怕撐死。」 蠻人世子的臉色這回真變了。 「蝕金計劃」是天狼部絕密,也是這位熒惑世子接管天狼實權後,一手謀劃的——大梁的鋼甲與蒸汽技術突飛猛進,天狼部在這方面錯失先機,十來年中被打得幾乎沒有喘息餘地。要知道哪怕是力能扛鼎的絕世高手,在如今已經改造成熟的重甲和鐵鳶兵面前,也不過是螳臂擋車,世子熒惑腦子很清楚,想報仇雪恨,靠打硬仗,絕對是痴人說夢。 除非大梁從裡面爛出來。 大梁雖然地大物博,偏偏沒有成規模的紫流金礦,紫流金乃是國之命脈,不得有任何閃失,因此朝廷明令禁止民間倒賣,違令者以「謀反」論處,倘若被抓住了,誅九族都不新鮮。民間各種民用火機傀儡所需動力,須得帶著由當地父母官、名紳、舉人等有頭有臉的人物出具的保函,到朝廷專門的皇商旗下的店鋪買次一等級的紫流金。 但紫流金暴利,黑市屢禁不止。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肯為錢掙命的亡命徒自古以來要多少有多少。 只是單有亡命的心,找不到貨源也不行。最早的黑市「金商」都是親自跑到草原碰運氣的,有運氣的萬中無一,大部分都死在半路了。 天狼部瞄準了大梁黑市,豁出血本,不惜殺雞取卵,每年挖出大量紫流金,繳足歲貢之後,用額外的紫流金賄賂邊陲將士,逐個擊破,這便是「蝕金」。 這事七八年前就開始緩緩推行,到後來,蠻人與落腳雁回小鎮的胡格爾取得聯系,雙方裡應外合,經過這些年的鋪墊,世子熒惑自信,北疆一線邊陲重鎮中,沒有他的手伸不到、眼看不見的地方。 可此事天知地知,主犯知道,顧昀又是怎麼知道的? 他難道真能手眼通天嗎? 這三言兩語的工夫,天上巨鳶的爭奪轉眼塵埃落定,毫無懸念。 可惡的顧昀雙手背負,意猶未盡地開口補了一刀:「世子,我跟你說句老實話吧,顧某人在這鬼地方已經恭候你多時了,天天做噩夢擔心你不來——你要是不來,我拿什麼由頭來清理邊關這幫吃著皇糧不辦事的蛀蟲?多謝你啦!」 蠻人世子看起來想扒他的皮、抽他的筋。 顧昀見他已經氣成了一個燈籠,在長庚那無能為力的心氣總算順了,露出了一個戾氣逼人的笑容:「蝕金計劃,哈哈,有才——不廢話了,給我拿下!」 說完,顧昀牽起長庚的馬繩:「讓殿下受驚了,臣為殿下牽馬。」 長庚用盡全力瞪著他,可任憑他目光如劍,顧昀偏偏刀槍不入……像從來都聽不見沈先生叫他刷碗一樣刀槍不入。 長庚忍不住低聲道:「安定侯僕從也不帶一個,隱姓埋名地來到這淺灘薄水裡,真是處心積慮得好辛苦。」 他以前氣得再要命,也不忍心對十六說一句重話,此時一句譏諷冒出喉嚨,先把自己堵了個半死,抓著韁繩的手攥得發青。 氣得不認我了。顧昀心裡有些惆悵地想道:這可怎麼辦? 他向來擅長點火,點誰誰炸,但總是不擅長熄火,每次想服個軟息事寧人時,不知道為什麼,別人都反而會更憤怒。顧昀硬著頭皮放輕了聲音,對長庚��釋道:「軍務緣故,未能對殿下表明身份,多有得罪,以前沒少佔小殿下的便宜,還望殿下回去以後,不要找皇上告我的狀……」 他話音沒落,牆頭上的葛胖小忽然大叫道:「小心!」 只見一個蠻人不知什麼時候藏在了廢墟裡,突然將鋼腿的動力拉到了極致,轉眼間已經到了顧昀身後,怒吼著一力斬下。馬背上的長庚餘光掃見,一腔酸苦全都顧不上了,情急之下,他本能地撲了出去,試圖為顧昀擋那把長刀:「義父!」 顧昀腳下冒出一線白霧,人影閃了一下便已經躥上馬背,長庚只覺得腰間一緊,後背狠狠地撞在了顧昀的胸口的薄甲上,隨後眼前烏影一閃——顧昀手中割風刃長刃未出,依然是一條光溜溜的黑鐵棍,尖端已經精準無比地沒入了那重甲的肩頸上。重甲肩上的動力陡然被切斷,蠻人的鐵臂發出一聲讓人牙酸的響動,鎖緊了,將揮來的長刀生生卡在了半空,此時,刀刃距離顧昀的前額不到三寸。 而他竟眼皮都沒有眨一下。 顧昀低笑一聲,狠狠一夾馬腹,戰馬長嘶一聲躥了出去,他摟著長庚腰的手掌不徐不疾地上移,正蓋住了少年的眼睛,割風刃被沖出去的戰馬帶起來,蒸汽劇烈噴出,發出一聲輕微的爆破聲,三尺長的一圈旋轉刃脫鞘,把那蠻人自肩膀以上全絞了下來。 一股潮濕溫熱的蒸汽噴在長庚的脖頸上,他狠狠地激靈了一下,然後才聞到了血腥味。 顧昀身上那種好像被藥湯子醃入味的清苦氣藏在了輕裘鐵甲之下,遍尋不到,長庚有一瞬間覺得身後坐著的是個陌生人。 他的小義父,彷彿從未存在過。
蠻人傾巢而動,全重甲軍突襲雁回鎮,可謂是拼了老命。大梁供養尚且吃力的重甲,對十八部落的蠻人是什麼概念呢? 大概「盡其膏脂」已經遠遠不夠了,骨髓都得刮上三回才行。 他們本就和野狼一個窩裡滾大的善戰民族,加上蓄謀已久和重甲部隊,傾力一擊,理所當然應該所向披靡。 可惜,偏偏撞上了玄鐵營。 玄鷹利索地奪下巨鳶,玄甲生擒蠻人世子,在顧昀的默許下,誅盡城中北蠻殘部,那日太陽未落,戰斗已經結束。 而這還沒完。 顧昀料理了外敵,轉頭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刀兵對准了自己人,趁著眾人震懾於玄鐵營神威,他一口氣拿下了雁回鎮、長陽關等北疆一線大小武將六十餘人,不問青紅皂白,通通收押候審,一時間,北疆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長庚和葛胖小被短暫地安置在了雁回太守郭大人的府上,郭大人見顧昀就哆嗦,生怕遭到牽連,聽說讓他照顧小皇子才知道自己躲過一劫,那真是一絲一毫也不敢怠慢,派了兩排使喚人,在長庚他們借住的院門口聽喝,只差親身前去端茶倒水。 葛胖小沾了長庚的光,也享受了一回皇家禮遇。這小胖墩從兵荒馬亂裡緩過來,一想自己這就算家破人亡了,便先哭了一場,哭到一半想起長庚跟他一樣,也是孤苦伶仃,雖然還剩下義父這麼一個親人,但十六叔還連人影子都不見一個,也不來看他,不由得便心生一股同病相憐,不好意思當著長庚大放悲聲了。 可是不哭也沒別的事幹,葛胖小掰著手指頭,試圖將此事中間種種關節思考清楚,最後還是放棄了,此事對他來說太復雜了,怎麼想都是一團漿糊,便問長庚道:「大哥,他們說你爹是皇帝,那秀姨莫非是皇後?」 長庚手裡拿著半把「袖中絲」,救葛胖小的時候,他將鐵腕扣裡的袖中絲打出去一枚,後來收拾戰場時又偷偷地撿了回來。大凡鐵物,鋒利與結實很難共存,雲盤扣裡的袖中絲縱然削鐵如泥,卻實在不怎麼結實,尖端已經折在了蠻人的重甲中,被滾燙的紫流金熔了一角,刃都沒了,成了個光禿禿的黑鐵片。 長庚一邊用鐵釘刮去殘刀上面凸起的地方,一邊漫不經心地對葛胖小說道:「皇帝的兒子又不都是皇後生的,他有的是老婆。秀娘是個蠻人,我也不是什麼皇子,是那個蠻族女人想讓我冒充皇子。」 屠戶家的小兒子聽了這個回答,越發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張著嘴愣了好一會的神,感覺他大哥真是太可憐了,飛禽走獸都有父母,唯有他弄不清自己的來龍去脈,父母如一團解不開的亂麻,也不知是何方神聖。 葛胖小信誓旦旦道:「大哥,你放心,不管你爹是皇上是百戶還是唱戲的,你都是我大哥!」 長庚聽了,先是干巴巴地提了提嘴角,後來大概是品出了一點滋味,終於露出了一點含混的笑意。 葛胖小:「將來我要是也能進玄鐵營就好了。」 長庚沒來得及接話,屋外忽然有人說道:「玄鐵營不比普通將士,日常操練極其艱苦,你吃得了苦嗎?」 兩個少年一抬頭,見是沈易推門進來了。 沈易換下了那很可怕的黑甲,轉眼又是那婆婆媽媽,滿身透著一個「窮」字的落魄書生,他手裡拎著兩個食盒走進來放在桌上:「宵夜,吃吧。」 郭大人很重養生,府上的宵夜只有湯湯水水,大人也就算了,多一口少一口兩可,這半大少年哪裡受得了?葛胖小連喝三大碗雞湯面,依然只覺得灌了個水飽,連一身冬暖夏涼的五花膘都黯淡了下來,此時掀開食盒,見裡面實實在在的包子饅頭和肉,眼都綠了,當即歡呼一聲撲上來,把什麼玄鐵營、白鐵營都拋諸腦後去也。 不過這小胖子很夠意思,忘了天下也沒忘了他大哥,屁顛屁顛地給長庚拿了個大包子:「大哥,你吃。」 長庚往沈易身後看了一眼,沒看見他想見的人,頓時胃口盡失,興趣缺缺地擺擺手,強壓下心裡的失落,半死不活地打招呼道:「沈將軍。」 「不敢當。」沈易一看他臉色就知道他在想什麼,若無其事地在旁邊坐下,解釋道:「這次邊防大清洗,顧大帥那裡實在分身乏術,只是他心裡對殿下十分記掛,特地囑咐我來看看。」 「殿下也不敢當,」長庚不冷不熱地低下頭,沉默了一會,他涼涼地說道:「十六……侯爺日理萬機還費心想著我們,真讓人受寵若驚。」 沈易笑道:「大帥要是知道殿下在背後這麼生分,心裡指不定怎麼難過呢。可惜他那個人,心裡有什麼不好受,從不會直說,只會變著花樣找別的茬,就苦了我們這些做屬下的了。」 長庚漠然沒接話,全副心神好像都在手裡那把殘刀上,他在上面仔仔細細地選了個位置,開始用鐵釘在上面鑽孔。少年心裡明鏡似的,根本不相信沈易會是什麼普通屬下。哪怕微服出巡,普通屬下敢隨意支使安定侯刷碗煮粥嗎?除非是老壽星上吊——活得不耐煩了。 沒人說話,氣氛一時間尷尬得要死。 沈易面帶微笑,心裡罵娘,因為長庚這份臉色完全是甩給顧昀看的,顧昀那王八蛋自己捂著眼不敢看,便把他推過來頂缸。他心道:打從我上了姓顧的賊船那天開始,就沒攤上過好事。 沈易世家出身,要說起來,跟顧老侯爺的母家還沾點親,老侯爺還活著的時候,接他來顧家小住過,顧昀從小調皮搗蛋的英雄事跡,有沈易一半的軍功。後來顧老侯爺與公主夫婦雙雙亡故,兩人才各奔東西,顧昀襲爵進宮,沈易回去考了功名,高中後不肯進翰林院,反而頂著所有人看瘋子的目光,自請入了「靈樞」。 「靈樞院」可不是搗藥問診的,他們不修人體,只修機體。同禁軍並列,直屬帝王,是戶部最大的討債鬼,也是工、兵二部的衣食父母。 鳶、甲、騎、裘、鷹、車、炮、蛟八大軍種中,所有裝備設計圖紙、改良更新,乃至於玄鐵營的不傳之秘,全部來自靈樞院。 靈樞院常以「御用長臂師」自嘲自謙,他們在朝中大事上幾乎不言語,看似品級不高,大部分時間都是窩在靈樞院裡鼓搗那些鐵傢伙。但是誰也不敢真將他們與民間那些機油裡討生活的手藝人相提並論。 當年顧昀之所以能重啟玄鐵營,絕不僅僅是戰事緊急或皇帝輕飄飄的一紙詔書,很大程度是因為沈易這位故交在靈樞院中幫他疏通了關系,關鍵時刻,靈樞院站在了少年將軍的背後,給了他最有力的支撐,這才讓十年來隱隱已經沒落的軍權再次壓過七嘴八舌的文人士族。 玄鐵營死而復生後,沈易應顧昀之邀,脫離靈樞院,成了顧昀專屬的護甲人——當然,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以長庚此時的見識和閱歷,是不知道的。 沈易也無意解釋,只是抬頭對葛胖小說道:「我有幾句話想和四殿下說說,你……」 葛胖小立刻機靈地應道:「嗯嗯,你們說,我吃飽就困,也該回去睡覺了。」 說完,他往懷裡揣了兩個包子,嘴裡叼了塊大肘子,從椅子上跳下去跑了。 閒雜人等都走了,沈易這才緩緩地說道:「西域戰局稍穩的時候,顧帥接到皇上密旨,令他到北疆一帶尋回當年隨貴妃姐妹一起失蹤的四皇子殿下。」 長庚手上的動作停了一瞬,抬起眼皮,一言不發地望向沈易。 沈易神色誠懇不似作偽,娓娓道來:「途經雁回時,我們發現城門外有北蠻活動的跡象。殿下恐怕不清楚,狼王的世子一直野心昭昭,早有不臣之心,顧帥擔心北疆恐生異變,這才停下查看,不料正好從狼群中遇見殿下。顧帥年幼時跟在長公主身邊,與貴妃有一面之緣,第一眼見殿下,就覺得眼熟,直到我們將您送回去,見了秀娘,才確定您就是我們要找的四殿下。」 「十四年前,顧帥不過是個垂髫幼子,秀娘早不記得他了,剛開始,我們本來打算向她表明身份,接你們回京,沒想到意外地發現秀娘在和蠻人暗通款曲。為免打草驚蛇,顧帥一邊暗中從西域調來一部分人手,一邊想著要將計就計,請君入甕——此次蠻人十八部精銳盡折,世子被擒,大量財力人力被他們自己消耗,至少能保我大梁北疆五年太平,望殿下看在邊關數萬百姓的份上,不要同臣等計較欺瞞之事。」 長庚聽了,思量片刻,通情達理地點了點頭:「嗯。」 沈易頓時鬆了口氣,笑道:「當年北蠻天狼臣服我大梁時,曾為吾皇獻上兩大草原之寶,一個是紫流金,另一個就是天狼神女。神女身份貴重,陛下感念天狼人心誠,便封其為貴妃,是我朝唯一一個皇貴妃,後來的事,那天臣已經同殿下說過了。若是貴妃泉下有知,看見殿下長這麼大了,一定也會十分欣慰的。」 長庚心裡冷笑,照這麼說,那秀娘——胡格爾不是他親姨娘嗎?親姨這個德行,親娘能好到什麼地方去?長庚:「我覺得按照常理,這個故事應該是『貴妃』發現懷了孽種之後,拚命想逃走,還想一碗打胎藥把孩子弄死吧?」 沈易:「……」 宮闈秘事不便細說,不過這熊孩子猜得還真準。 可沈易畢竟是個從小就周旋權貴中的狐狸精,心裡怎麼想,臉上沒露出一點,他極其逼真地裝出了一點矜持的吃驚:「殿下說的哪裡話?若是因為秀姑娘,那麼大可不必多想,秀姑娘畢竟是外族人,心向本族無可厚非,殿下也不是她親生的。何況就算心懷怨憤,這些年她還是不辭勞苦地養育殿下成人,又想方設法將殿下的半塊鴛鴦玉珮傳信回京,想必是她做好了以身殉其國的准備吧。這難道不是血脈親情使然嗎?姨母尚且如此,親娘又怎麼會不疼你?」 頓了頓,沈易又花言巧語道:「殿下的模樣同貴妃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脾氣秉性卻都隨皇上,血緣是騙不了人的。至於秀姑娘砸斷殿下腳趾一事,我想總歸是另有隱情,又或者是殿下當時年紀小,記憶出了差錯,也都有可能。」 沈先生說話有理有據,口才卓絕,如果長庚不是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還有一種慢慢致人瘋狂的劇毒,大概要被他編的故事勸動了,以為秀娘真的對他用心良苦。 而今,這小小的少年再也無法全盤信任別人口中的真相,他心裡裝著一斗的揣度、一石的懷疑,忍不住將別人每一句話都掰開揉碎地翻出來看,稍稍一深究,就覺得滿腔疑慮。 長庚就忽然覺得疲憊得要命。 於是一炷香之後,沈易頂著一張笑得發僵的臉,被長庚客客氣氣地送客了。 長庚把沈易送到門口:「以前我見識短淺,以為顧侯爺身有不足,時常囉嗦,萬望侯爺見諒。」 沈易垂下眼,只能看見長庚頭頂上拒絕與他對視的發旋,只好嘆了口氣,心事重重地離開了長庚他們住的小院。他剛出了院門拐出小徑,就在院外的小花園裡看見了傳說中「軍務繁忙」的顧昀。 郭大人院裡種了好多銀丹草,顧昀孤零零地坐在小亭裡,無所事事地揪銀丹草的葉子,揪下來的葉子就叼在嘴裡,叼一會就嚼碎了吃。不知他獨自在這裡坐了多久,一株銀丹草都快讓他薅禿了,好像一把被山羊蹂躪過的灌木。 沈易輕咳一聲,顧昀卻恍如未聞,直到沈易走到近前,顧昀才有些吃力地眯起眼,看清了他。 「藥效過了吧?」沈易嘆道。 顧昀面露迷茫,下意識地側了側臉,做出用力聽的動作。沈易只好走上前去,湊近了他的耳朵:「先回去,回去同你說——手給我,那裡有石階。」 顧昀搖搖頭,拒絕了他的攙扶,從懷中取出一片琉璃鏡,架在了鼻樑上,一言不發地緩緩往外走去,眼角耳邊的兩顆小痣好像也黯淡了下去。 沈易瞥了一眼被姓顧的山羊啃禿了的銀丹葉子,追了上去。 顧昀其實就住在長庚隔壁,但和這邊不一樣,他落腳的地方顯得冷冷清清的。 倘若長庚說一句「不用伺候」,郭太守一定會涎著臉,將「殿下勤儉愛民」大吹大擂一通,然後一股腦地塞幾十個僕役過去。但再借他一麻袋膽子,郭大人也不敢跑到顧大帥面前諂媚。 顧昀輕飄飄撂下一句「別來打擾」,他住的地方,除了那些嚇人的玄鐵營將士,就誰也不敢輕易踏入半步。 顧昀以前在聽不清看不清的情況下,整個人會格外緊繃,特別討厭不熟悉的人在身邊亂轉。沈易已經很久沒見過他這種草木皆兵的緊繃了,本以為在雁回小鎮沉潛兩年,顧昀已經學會了怎麼和這個模糊的人間和平共處,現在看來可能還是不行。 可能學會了和平共處的那個只是「沈十六」,不是顧昀。 其實要說起來,顧昀這個人平時表現出的胸有成竹與從容不迫,其實十有八九是裝的,但是裝得太真,沒人看得出其中的水分。同時,他的聾和瞎雖然都是真的,卻偏偏都像裝的。從這方面來看,顧大帥可謂身體力行地詮釋著何為「假作真時真亦假」,沈易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心裡缺件,還是根本有意為之。 哦對了,他的真心其實也是真的,不過好像也不太招人信。 臨近傍晚,夜幕方才垂落,昏星尚未顯露形跡,顧昀回屋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燈都點亮了。然後他摘下琉璃鏡,用力揉了揉眼睛,對沈易道:「拿藥給我。」 沈易是個文質彬彬的碎嘴子,嘮叨是他除了打仗之外的第二主業,輕車熟路地接道:「大帥,是藥三分毒,不到火燒眉毛的時候,我看你還是能少喝就盡量少喝……」 顧昀面無表情地站在燈下,眼神有點茫然,沒反應。沈易便閉了嘴——他想起來了,這種距離,顧昀是聽不見他說話的。顧昀的聾是克制嘴碎之人的一記絕招,一擊必殺,這些年來從未失過手,沈易只好默默地轉身去廚房煎藥。 琉璃鏡這東西很雞肋,夾在鼻樑上,周圍稍有冷熱變化,都會凝出白霧遮擋視線,而且十分易碎,一旦碰碎了就很容易傷到眼睛,對於武將來說行動十分不便,只能在屋裡戴一會應急。 沈易出門後,顧昀就將琉璃鏡重新架在鼻樑上,自己研了墨,提筆開始寫摺子。 郭太守雖然只是個邊關小官,日子過得卻並不清貧,桌上擺著的不是普通的油燈,而是一盞可以調節明暗的汽燈,看那過於復雜繁復的花邊,可能還是從夷人手裡買的。汽燈旁邊還有一座仿造的西洋鐘,仿得很像,只是仔細看,上面細細地標了天干地支和十二時辰,左上角還有二十四節氣更迭變換的小窗,顯得有點不倫不類的,透明的鐘座下面,大大小小的齒輪嚴絲合縫地向前推著,顧昀討厭這玩意,因為齒輪轉起來吵鬧得很,便想著改日叫人拿出去。 不過眼下倒是沒什麼關系,反正他也聽不見。 等沈易端著一碗藥湯回來時,顧昀正好寫完擱筆。 顧昀:「替我看看有沒有不妥的地方。」 汽燈亮得晃眼,燈罩上還有一排袒胸露乳的西夷女人,個個搔首弄姿,分毫畢現,沈易用手遮了一下光,低聲嘀咕道:「有辱斯文。」 然後他飛快地掃了一遍顧昀的奏章,嘆道:「有沒有不妥?大帥啊,恕沈某人才疏學淺,我就沒看出你這裡有妥的地方。」 顧昀:「唔?什麼?」 沈易:「……」 沈易捏住顧昀手書的一角,塞回他懷裡,輕輕託了托他手肘,又指指旁邊的小榻,示意他哪涼快哪待著去,然後自己鋪紙蘸墨,打算重新開始寫一份新的。 顧昀端著藥碗,豪邁地一飲而盡,然後往精緻的美人榻上一靠,鞋也不脫,蹺著高高的二郎腿,靜靜地等著藥效起作用,同時他手上也沒閒著——顧昀十指翻飛地把才纔那張紙折成了一隻紙燕子,然後一脫手,照著沈易的後腦勺就飛了過去。 這人的手好欠! 沈易聽見風聲,一抄手抓在手裡,簡直沒脾氣了,問顧昀道:「我這麼說話聽得見嗎?」 「還行,有點模糊,」顧昀道:「反正我就是方才寫的那個意思,你按那個替我改個像樣的說辭就行了。」 沈易嘆道:「大帥,你跟皇上說,是皇四子殿下識破胡女與蠻人的陰謀,大義滅親,才讓我軍佔了先機,一舉殲滅蠻人?這話你信嗎?」 顧昀也不知喝了一碗什麼靈丹妙藥,眼角與耳垂上的兩顆小痣彷彿活過來似的,又殷紅起來。 「不然呢?」顧昀反問,「難道跟皇上說,我想獨霸大梁軍權很久了,西征剛塵埃落定就惦記著要收拾北疆兵權,早想借保護小皇子的機會跑來給蠻人下套嗎?還是說我暗地裡摻和屢禁不止的紫流金黑市,不小心發現這幾年流進黑市裡的紫流金量大得不正常?」 沈易無言以對。 顧昀大言不慚道:「你可以編圓一點,讓它看起來可信,不然要你幹什麼?再說,有那倒楣的親娘,長庚那孩子回京以後少不了被老王八蛋們刁難,你一會還得給我好好潤色潤色,就說四皇子盡管身世淒苦,但一片赤誠的精忠報國之心不減,一定要渲染得悲情一點,只要把皇上看哭了,我看誰還敢多嘴。」 沈易:「……」 剛讓他哄完皇子,又讓他弄哭皇帝。 他當即冷笑擱筆:「沈某肚子裡墨水不夠,大帥還是另請高明吧。」 顧昀:「啊!」 沈易一偏頭,就見姓顧的毫無誠意地祭出苦肉計:「我頭疼,疼疼疼疼得要炸了——季平兄,除你以外,我身邊再沒有誰可以幫扶了,你怎麼忍心負我?這蒼涼塵世,真是無情無義,活著幹什麼?」 說完,他手捂胸口,直挺挺地往小榻上一倒,用棺材板的姿勢裝死去了。 ……說頭疼他捂什麼胸口? 沈易的手背上暴出了一排快活的小青筋。 可是過了一會,沈易還是無可奈何地重新坐了下來,鋪開紙,斟詞酌句地修改起顧昀的奏摺來。 顧昀躺下之後沒有再詐屍,因為他是真的頭疼,沈易也知道——這就是他那碗神藥的後遺症,一碗藥湯喝下去後,先是有那麼一炷香的時間耳聰目明,渾身鬆快得不行,等這一炷香時間過了,他就會開始頭疼欲裂,一睜眼就覺得身邊所有東西都在轉,所有聲音都忽遠忽近。 這種症狀大約小半個時辰後才會慢慢緩解,然後他的耳目能暫時像正常人一樣。 正常多久不好說——顧昀頭一次用這種藥的時候,疼得用頭去撞床柱,之後足足三個多月看得清也聽得見,讓他險些忘了自己身上還有兩個不好使的部件,而隨著他用藥越來越頻繁,一方面練成了不管多疼也能倒頭就睡的絕技,另一方面,藥效對他來說似乎也在慢慢減退。 到現在,一副藥只能管他三五天了。 可能再過幾年就徹底不管用了。沈易想著。 兩人一坐一臥,兩廂無聲,直到夜色已深,遠處傳來打更的聲音,沈易才擱了筆,回身撈起一條毯子,蓋在顧昀身上,顧昀保持著同躺下去時一模一樣的棺材板睡姿,一動不動,唯有眉頭是皺起來的,嘴唇和臉頰一樣毫無血色,只有兩顆硃砂痣妖異得相映成輝。 沈易看了他一眼,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第二天,顧大帥一爬起來,又成了生龍活虎的一隻安定侯。 天還沒亮,沈易就被早起的顧昀砸門給砸醒了,睡眼惺忪地開了門。只見顧昀很得意地說道:「我訂的東西終於到手了,你看著吧,我去請個罪,保準能把那小渾蛋哄好!」 沈易用力眨了眨眼,心裡有了點不祥的預感。 安定侯點了四個玄鐵營將士,扛了一口比房���還長的大箱子,浩浩蕩蕩地去找長庚,經過他頭天禍害過的那株銀丹草時,又揪了一片葉子塞進嘴裡,也不嫌草葉邊扎人,就著葉片吹起了他自己發明的小調,老遠就宣告他老人家大駕光臨了。 結果他前腳剛進長庚的院門,迎面便是一把重劍殺氣騰騰地開門迎客,旁邊一個准備奉茶的小廝嚇得大叫一聲,茶盤落地,杯壺盤子碗一起摔了個粉身碎骨。顧昀的袖口瞬間彈出一把巴掌長的小刀,當空架住了長庚手裡的重劍,整個人遊魚似的滑了出去,兩把利刃邊緣輕輕摩擦,發出一聲悠長迴旋的金石之聲,而後顧昀屈指輕輕一彈,長庚手腕頓時一麻,重劍險些脫手,只好被迫退開。 顧昀將小刀彈回護腕,雙手一背,笑道:「一大早的,殿下是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嗎?沒關系,盡管往臣身上招呼,消氣了就好。」 姓顧的可能自以為他是來負荊請罪的,可惜,怎麼看怎麼像是專程來踢館找事的。
大哥清早練劍,葛胖小本來做好了捧臭腳的准備,不料一嗓子好還沒出口,先來了這麼一出,當場給嚇成了一隻毛團鵪鶉,傻站在旁邊大氣也不敢出。長庚一大早就像沒睡好的樣子,臉色白裡泛著點青,眼角微微抽動了一下,深深地看了顧昀一眼,他緩緩地垂下劍尖,克制地低聲道:「是我一時失手,得罪侯爺了。」 顧昀蹭了蹭下巴,繃住臉不敢笑了。他試探性地抬了抬手,想像往常一樣搭長庚的後背,不出意料地被長庚躲開了。 長庚冷淡地說道:「侯爺裡面請。」 顧昀尷尬地收回手,放在唇邊乾咳了一聲:「長庚,等等。」 長庚聽見他叫自己的名字,腳步下意識地一頓,只見顧昀回過身去,沖身後招招手。抬箱子的那幾位立刻齊刷刷地走進來,把那箱子往院裡一放,同時後撤,單膝跪了一排。 「大帥。」 顧昀伸手虛託了一下,示意將士們起來,然後親自上前掰開了箱子上的鎖扣,他的手按在繁復的鎖扣上,像沒誠意地拿著個破撥浪鼓逗小孩,還要故弄玄虛一樣,回過頭來沖長庚笑道:「來,給你看個好東西。」 「咔噠」一聲箱蓋彈開,葛胖小拉了長庚一把,見長庚一臉淡淡的,便自己按捺不住好奇,先上前探頭一看,立刻驚叫出聲。只見箱子裡靜靜地躺著一具銀色的重甲,通體無一絲雜色,線條流暢得近乎灼眼,美得嚇人,同它比起來,那些蠻人們不知從哪裡弄來的重甲簡直就像笨重的鐵疙瘩。 顧昀頗為自得地說道:「這是我前一陣子托靈樞院的大師訂做的,紫流金燃燒的效率比同等重甲高一倍,關節有加固層,不會像那些蠻子的破玩意一樣被一枚袖中絲卡住,是個傑作,比我年輕時候用過的那套還要好得多,只是還沒有名字……你也該是有自己大名的年紀了,可以把自己的小名留給它。」 長庚除了剛開始被重甲的光晃了一下眼之外,臉上就再沒有別的表情了,尤其聽見顧昀建議他給重甲取名叫「長庚」的時候。 「長庚」這兩個字不知什麼時候變得這樣膾炙人口了,秀娘胡格爾,顧昀,他們都對他那小名情有獨鐘。 被他當成親娘的仇人臨死前送給他一劑逼人瘋狂的毒藥,取名叫「長庚」,他本想要照顧一輩子的小義父化成泡影之前,送給他一副絕代無雙的重甲,也建議他取個名叫「長庚」。 還有比這再諷刺的巧合嗎? 總之,天賦異稟的顧大帥在自己也不知情的情況下,又一次成功做到了「哪壺不開提哪壺」。 長庚長久的沉默弄得周圍一圈人都不安起來,葛胖小邁著小碎步蹭過來,拉了拉長庚的衣角:「大哥,不穿上看看嗎?我第一次見到重甲就是那天那群蠻子呢。」 長庚突然一低頭,一聲不吭地轉身回屋,用力摔上了門。顧昀嘴角的笑容漸漸有點發苦,站在院門口,顯得有些無措,不過很快回過味來,自嘲地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頭回給人當義父,當不好,見笑。」 一位玄甲將士上前問道:「大帥,這甲……」 「放在……呃,給他放在外屋吧,回頭把鑰匙留給他。」顧昀頓了頓,好像打算說點什麼,最後還是洩氣道:「算了。」 他穿一身靛青的便裝,衣衫單薄,人也未見得有多厚實,費了不少心思想來討個好,偏偏馬屁拍到了馬腿上,只好對著面前關上的門發愁,看起來有點可憐。 沈易目睹此情此景,忍不住腹誹道:「你不是狂嗎,這回踢到鐵板了吧?該!」 葛胖小心裡有點難受,抓抓腦袋:「十六叔……」 顧昀在葛胖小額頭上摸了一把,勉強笑了笑:「沒事,你們自己玩去吧。」 說完,他轉身大步向沈易走過來,強行將沈易拎出了老遠,才低聲咬耳朵道:「上次送他鐵腕扣的時候不是挺高興的嗎,怎麼這次不管用了?」 沈易往旁邊看了看,見四下無人,便直言不諱譏諷道:「大帥,你是把人當棒槌嗎,每次都出同一招?」 顧昀有點焦躁:「少說風涼話,那你說怎麼辦?」 沈易翻了個白眼:「你看,你在北疆搞了這麼大的事,瞞了他這麼久,他對你掏心挖肺,你呢?他現在都覺得你是裝聾裝瞎騙他——還有從小把他拉扯大的親娘是個北蠻奸細,現在又沒了,沒准還是被你逼死的……」 「放屁,」顧昀截口打斷他,「草原妖女那樣的人,肯定是知道他們要事成才肯甘心自盡的,她要是早知道我在這,肯定明白他們沒戲,才不會死呢。」 沈易將他這句話琢磨了一下,沒明白這裡頭是怎麼個因果關系,只聽出了顧帥「天下英雄,舍我其誰」才是重點——什麼叫「知道他在這,就明白自己沒戲」? 簡直無可救藥。 沈易不想理他了,便敷衍道:「你讓他安安靜靜地自己待幾天,別拿著哄小妾那一套跑去煩他,等他自己回過神來吧。」 顧昀:「我沒有小妾。」 沈易冷笑道:「是啊,你連個老婆也沒有。」 顧昀給了他一腳。 不過走了兩步,顧大帥又琢磨過味來了,認為此事正中下懷——正好他也懶得回京城。可帶著個小皇子,總不能老在雁回滯留,他微微轉念,一個餿主意便計上心頭。 顧昀對沈易說道:「正好,昨天晚上的摺子還沒發出去呢,你回去再改一改,就說四殿下至純至孝,雖然忠孝難兩全,到底為國為民大義滅親,但事後哀痛過度,一病不起,我們在雁回休整一陣子,等殿下身體痊癒再回京。一定要寫得合情合理,爭取把皇上看哭了。」 沈易:「……」 但凡要是打得過,他現在一定要親手將姓顧的打哭了。 可惜,人算趕不上天算。 第二天顧昀賴在牆頭上看長庚練劍的時候,一個玄鷹突然送來了加急的金牌令,顧昀只看了一眼,臉色就變了。 皇上病危,召安定侯帶四皇子速歸。 顧昀翻身從牆頭上一躍而下,長庚隱約聽見他在院牆外對什麼人吩咐道:「叫季平來見我,我們馬上準備回京。」 長庚愣了愣,拄著重劍站定,嗅到了一點前途未卜的味道。 整個大梁的人都覺得他是什麼四皇子,除了他自己。 長庚總覺得自己命格太賤,如果真是個皇子,不管是純種還是雜種,總應該有真龍天子血脈庇護吧? 何至這樣呢? 不過話說回來,他到底是皇親國戚還是乞丐賤胚,自己說了也不算。 葛胖小察言觀色,機靈地看出了長庚心情不怎麼樣,立刻笑嘻嘻地湊上來:「沒事,大哥,以後我追隨你,你要是當大將軍,我就給你當侍衛,你要是當大官,我就給你當書童,你要是當皇帝,我就給你當太……唔!」 長庚一把摀住了他的嘴,瞪眼道:「這種胡話是亂說的嗎,你不要命了?」 葛胖小一雙綠豆眼轉來轉去。長庚郁結的心情突然好了一些,屠戶家的小胖子都沒怎樣,他要是再惴惴不安,豈不是顯得太沒用了嗎?長庚心道:我乾脆自己跑了吧,反正也沒牽沒掛的,跑到個深山老林當獵戶,誰也找不著。 然而決定要跑,首先要割捨掉十六……顧昀,長庚試著動了一刀,疼得肝腸寸斷的,只好暫時拖延擱置,這一擱置,便隨波逐流地被顧昀帶上了返京的路。 葛胖小說追隨他就追隨他,這鄉下長大的男孩魄力十足地給自己選了一條遠上帝都的路,還買一個搭一個——第二天准備出發的時候,長庚看著自己面前雖然換上男孩打扮,卻活像女扮男裝一樣的曹娘子,實在不知該說什麼好。 曹娘子鼓足勇氣,嚶嚶嗡嗡地捏著嗓子道:「長庚大哥,那天你在暗河邊救了我的命,我爹說,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忘恩負義,救命之恩應當以身相許……」 長庚聽到「男子漢大丈夫」的時候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聽到「以身相許」的時候已經有點胃疼了,乾巴巴地回道:「以身相許就很不必了。」 曹娘子耳根通紅,羞答答地說道:「我……就是想跟你去京城,服侍左右。」 長庚本想一口回絕,可是話到了嘴邊,又莫名其妙地自己滑進了他的喉嚨,印象裡,葛胖小和曹娘子一個是跟屁蟲,一個壓根沒在他面前說過幾句完整話,跟自己談不上有什麼交情,可是一旦離開了雁回小鎮,這兩人卻好像成了他對這裡全部的記憶——沈十六不算。 長庚猶豫了一下,轉頭一邊對顧昀撥給他路上用的侍衛道:「勞煩這位大哥問一下安定侯。」 侍衛很快回來了:「大帥說全憑殿下做主。」 長庚輕輕吐出一口氣,心想:果然,這種不足掛齒的小事,顧昀是不會管的。 帶上了葛胖小和曹娘子,長庚翻身���馬,最後回頭看了一眼背後的雁回小鎮。 這裡曾經有巨鳶歸來,兩岸喧鬧的人群夾道相迎,雖然清貧如洗,但總還都是平靜快樂的,如今只不過被戰火掃了個邊,整個小鎮就彷彿已經落入了一片陰影裡,遠近只有鴉聲此起彼伏。 長庚心裡有種難以言喻的預感——他覺得從前那些快樂簡單的日子,恐怕再也不會回來了。 玄鐵營的勁旅一路急行軍似的往京城趕,饒是少年人精力旺盛,幾天下來也不由得筋疲力盡。
這日露宿一處山谷時,長庚昏昏沉沉中做了個別出心裁的噩夢,夢見他自己手裡拿著一把鋼刀,一刀洞穿了顧昀的胸口,血噴出了老高,顧昀面如紙,眼神暗淡,微微帶著一點游離的散亂,一行細細的血跡順著他嘴角流下來。長庚大叫一聲「義父」,驚坐而起,一頭一腦的熱汗,他下意識地在胸口上摸了一把。 長庚磨平了那把廢了的袖中絲,發現它上面被紫流金灼燒後留下的痕跡宛如花紋,像一朵祥雲的樣子,便自己穿了個洞,掛在了脖子上。那把袖中絲幫他殺了一個蠻人,長庚認為自己已經見過血,便不能算是孩子,有資格當個真正的男人了,於是終日戴在身上。 玄鐵片觸指冰涼,漸漸平息了長庚的心緒。 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爬出了自己的帳篷,值夜的侍衛見了,立刻要跟上,被他拒絕了。長庚獨自行至小河邊,洗了一把臉,聽見草叢中有細細的蟲鳴,便順手一摸,便將那小小一隻寒蛩抓在了手心裡。 流火便是秋涼將落,這小東西的命數,也就快要到頭了。長庚覺得它怪可憐的,便撒手放了生,漫無目的地沿著河岸踱起步來,不知不覺中來到了顧昀的帥帳前。 他回過神來,自嘲地笑了一下,剛要轉身離開,突然看見沈易匆匆趕來,手裡端著一個瓷碗,一股熟悉的藥味在原地彌漫開來。 長庚鼻子抽動了一下,走不動了。 長庚很難把沈十六和顧昀視為同一個人。沈十六不過就是個邊陲小鎮的鄉間混混,成日裡游手好閒四處浪,吃東西挑肥揀瘦,是活不干,又真實又可惡。但是顧昀不一樣。對於這世間大多數人來說,「顧昀」可能不大能說是個人,他更像個有三頭六臂、手眼通天的符號。 偌大一個國家,幅員千裡,只有一個顧昀。 不光是長庚,就是葛胖小、曹娘子他們至今提起來,也都覺得像做夢一樣。只是長庚與他的兩個小朋友又有不同。 畢竟,沈十六不是別人的義父。 長庚並非怨恨顧昀騙他,反正他從出生開始,早就被騙習慣了,多一次少一次倒也不打緊。只是他外放的感情實在不多,兩分給了街坊鄰裡,兩分給了總不在家的徐百戶,剩下六分全都牽在了他的小義父身上,顧大帥憑空把他的小義父弄沒了,讓他那六分的情緒空落落地摔在了地上,豁開了一大片心血,有點疼。 可是此時,深夜送藥的沈易卻讓「沈十六」和「顧昀」這兩個南轅北轍的影子出乎意料地重疊在了一起。 片刻後,沈易端著空碗走出來,對帥帳的侍衛交代道:「你們守在這裡,別讓人進去打擾他。」 長庚鬼使神差地邁步走了過去。 同行多日,顧昀親衛當然認得他,礙於沈易方才的吩咐,只好硬著頭皮上來攔:「殿下,大帥今天有些不適,已經喝了藥睡下了,您要是有什麼事,吩咐一聲,屬下也能代勞。」 以前比鄰而居、不避敲門就能隨意去找的人,如今連見一面都要為難別人。長庚有點落寞地低了低頭:「這位大哥……」 親衛嚇得跪下了:「屬下不敢。」 「我不是那個意思,」長庚連忙擺擺手,隨即他無奈道:「以前在雁回,我還給他侍過藥的,就想看一眼,要實在不方便就算了,我……」 他的話音到這裡,有點說不下去了,只好拘謹地笑了一下。長庚心裡暗下決心,倘若這一次被拒之門外,他就再也不來自取其辱了。 就在這時,旁邊另一位親衛上前咬耳朵道:「大帥不是吩咐過,殿下若要見他不必通報嗎?別榆木腦袋。」 長庚耳聰目明,當然聽見了,他心裡一時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帥帳中藥味未散,床帳拉開著,一個人無聲無息地躺在那裡。稍稍走近,長庚才發現顧昀原來沒睡著。 顧昀可能是頭疼,雙手正緊緊地按著自己的太陽穴,眉頭皺得死緊,竟沒有察覺有人進來。長庚在離著幾步遠的地方乾咳一聲,輕輕地叫了他一聲:「侯……」 他剛一出聲,床上的顧昀瞬間翻身而起,一探手從被子裡抽出了一把佩劍,脫鞘三寸,長庚連眼都沒來得及眨,雪亮的劍刃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寒意順著他的脖頸攀爬而上,持劍人就像一條被驚醒的惡龍。 長庚被他殺意所震,脫口道:「十六!」 顧昀幅度極小地微微側了側頭,好一會,他才眯起眼睛,似乎認出了長庚,含糊地說了一聲:「對不住。」 他將佩劍重新塞進被子裡,在長庚的脖頸上輕輕地摸索了片刻:「我沒傷到你吧?」 長庚驚魂初定,一個隱約的疑惑卻忽然冒出來,他心想:他不會真的看不清吧? 可隨即又覺得不可能——安定侯怎麼會是個半瞎? 顧昀摸到了一件外衣,胡亂披在身上,問道:「你怎麼來了?」 他一邊說一邊想要站起來,不料一下起猛了,身形微晃,又坐了回去。顧昀深吸一口氣,一手抵住額頭,一手按著床沿。 「別動。」長庚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他,而後略遲疑了一下,長庚彎下腰將顧昀的腿扶起來,重新放回床上,又替他拉過被子,尷尬地在旁邊傻站了一會,搜腸刮肚不知該說什麼,只好僵硬地問候道:「你怎麼了?」 顧昀身上的藥正發作,沒料到正跟自己「鬧脾氣」的長庚會突然來訪,只好勉強忍下頭疼和耳邊忽震耳忽模糊的聲音。他打算先把長庚打發走,便若無其事地笑道:「讓一個翻臉不認人的小白眼狼氣的——勞煩殿下給我拿壺酒來。」 依照他的經驗,這種時候,喝一口酒好像能好一點。 長庚皺著眉,狐疑地端詳著他。顧昀頭痛欲裂,便順口扯謊道:「沈易配的藥酒,治偏頭疼的。」 長庚也不懂,稀哩糊塗地被他糊弄住了,將掛在輕甲旁邊的一把小壺取來。顧昀一口氣灌下去半瓶,眼看要干瓶,長庚忙握住他的手腕,強行將酒壺奪了下來:「夠了,藥酒也不能這麼喝。」 烈酒入腹如火,全身的血都沸騰了起來,顧昀吐出口氣,果然覺得眼前清明了些,只是可能酒喝得太急,他覺得有點上頭。 兩人一時沒話說,大眼瞪小眼了一會,顧昀有點撐不下去了,便靠在床頭,輕輕合上了眼。這分明是送客之意,長庚也知道自己該走了,可是腳下卻如同生了根。他一邊在心裡唾棄自己是白操心,一邊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替顧昀按起穴位來。他邊按邊覺得自己賤,可手卻停不下來。 顧昀額頭冰涼,除去一開始皺了一下眉以外,便沒發表別的意見,乖順地任他擺弄。直到長庚的手有一點酸了,方才低聲問道:「好些了嗎?」 顧昀睜開眼,若有所思地看過來。 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亦有一得」,顧昀這輩子借著酒意,竟偶爾也會說句人話。他看著長庚,忽然不知怎麼的福至心靈,開口道:「就算到了京城,也有義父護著你,不用害怕。」 長庚狠狠地一震,在燈光晦暗處幾乎是打了個哆嗦。他在這樣一個微妙又早熟的年齡段裡,當他心裡知道自己無可倚仗的時候,就能咬著牙讓自己變成一個冷靜克制的成年人,可是這一點強逼出來的強悍,很快就會在他所渴望的微末溫暖面前分崩離析,露出內裡一團柔軟的孩子氣來。 顧昀又沖他伸出一隻手,柔聲道:「義父錯了,好不好?」 他並不知道這一句話是怎麼穿透少年那凍裂的心魂的,本意想來也不怎麼真誠,因為顧昀大部分時間並不認為自己有錯,即便偶爾良心發現,也不見得能知道自己錯在哪。他只是借著酒意帶來的溫柔和縱容,給了長庚一個台階下。 長庚緊緊地扣住他的手掌,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僵硬了多日的肩膀突然就垮了下來,差點哭了。他發現原來自己一直以來等的不過就是那麼兩句話,只要那個人當面跟他說一句「義父錯了,沒有不要你」,讓他能感覺到這世上沒有了虐待他的秀娘、沒有了來不及見最後一面的徐百戶以後,還給他留了一點溫暖的念想…… 那麼他就可以原諒小義父的一切。 從來的和以後的。 不管他是叫沈十六,還是叫顧昀。 顧昀覺得眼皮發沉,便靠在床頭閉目養神,幾不可聞地說道:「長庚,很多東西都會變化,沒有人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歸宿在什麼地方,有的時候,你小小年紀,不要想太多。」 長庚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的臉,目光中不知不覺中帶上些許小心翼翼的貪婪,心裡悲哀地承認顧昀說得對——很多東西會變,活人會死,好時光會消散,親朋故舊會分離,山高海深的情義會隨水流到天涯海角……唯有他自己的歸宿既定且已知——他會變成一個瘋子。 顧昀往床榻裡面挪了挪,伸開手臂,拍拍自己身邊:「上來,明天還要趕路,在我這湊合一覺吧。」 後半夜,長庚在顧昀帳子裡睡著了,烏爾骨照常不肯放過他,噩夢依然一個接一個,可是他鼻尖上總是縈繞著一股淡淡的藥味,潛意識裡就知道自己很安全,甚至隱約明白這是在做夢,那些恐懼與怨恨便似乎和他隔了一層。 這對於長庚來說,已經算是難得的安眠了。 當然,要是他醒來的時候,沒發現自己壓麻了安定侯的一條胳膊,還沒完沒了地往人家懷裡鑽就更好了。 尤其顧昀那混帳永遠也不會體諒少年人敏感多變的心,別人越是侷促,他就越要雪上加霜。顧大帥自以為同床共枕一宿,長庚就已經算跟他和好了,於是故態重萌地可惡起來,他不但揉著胳膊拿人家取了一早晨的樂,還大有以後要時常掛在嘴邊拎出來鞭屍的意味。 此人頭天晚上那一臉病入膏肓的虛弱樣想必又是裝的。 沈易一大早就看見長庚面紅耳赤、怒氣沖沖地從帥帳裡奪門而出,一整天始終繞著顧昀走。 行路中,沈易縱馬過來,覷了一眼顧昀的臉色,一語雙關地問:「沒事了?」 顧昀大尾巴狼一樣,滿不在乎道:「一個毛孩子,這麼點小事,本來就沒什麼。」 沈易眼睜睜地目睹了他前兩天團團轉的那個熊樣,無言以對,只有冷笑。顧昀輕車熟路地假裝沒聽見,遠遠地看了一眼長庚的背影,忽然道:「你說我將來把玄鐵營留給他好嗎?」 沈易木然道:「你想害他不得好死?」 顧昀「嘖」了一聲,彷彿是嫌棄他掃興。 「你還真以為玄鐵營是什麼好東西?我跟你說句心裡話,子熹,你別嫌我說的不中聽,」沈易道:「玄鐵營在老侯爺手裡的時候,是國之利器,到了你手裡,就成了『國之凶器』,利器寶光四射,人人都愛,凶器可未必。」 聽出他話裡有話,顧昀臉上懶洋洋的笑容收斂起來。
這其中錯綜的復雜關系,要從先帝說起。 先帝戎馬倥傯一生,文治武功,是位不世出的傳奇人物。他老人家一手將大梁推至如日中天,使六合之內,無人敢犯,如今的玄鐵營和靈樞院都是經他手創立的。可惜這位英明神武的先皇帝是個鰥寡孤獨的命,在位期間娶過四個皇後,沒有一個命長的。他一生共有三子二女,其中四個讓他白發人送了黑發人。 先帝駕崩時,膝下只剩下一個早早出嫁的長公主。 傳說長公主十六七歲的時候也大病了一場,差點死了,幸好已經與顧昀之父、當年的老安定侯有婚約,護國寺的大和尚給公主立了長明燈,又諫言讓公主早日出嫁沖喜。嫁人後,公主的病果然就慢慢好了。 這麼看來,一個個皇子皇女們早夭,倒像是被先帝給剋死的。 一輩子都在死老婆死孩子的先帝爺臨終時,將玄鐵營與至關重要的兵權留給了最鐘愛的公主,但大梁江山不能改姓,下一任皇帝只好從旁支過繼。 今上元和帝當年之所以順利登基,長公主的助力是決定性的。
元和皇帝對長公主很有感情,一直尊其為「姑母」,她去世後,又將她的獨子顧昀接到宮裡,親自照顧,賜字「子熹」,多次對文武百官說過「子熹如朕親弟」,令太子私下見了,也要尊其為「皇叔」。 「叔」還是「嬸」倒都是虛名,不太要緊,要緊的是當年顧昀這小小的男孩身後,安定侯一系的大梁兵權與玄鐵虎符。老侯爺舊部仍在,倘若顧昀在元和帝那裡有什麼不好,皇上的江山能不能坐穩還兩說。 元和皇帝趁顧昀年幼,用了十年的時間削弱安定侯舊部,玄鐵營在這種軟刀子下幾乎不復存在,他差一點就成功了,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西域邊防忽然吃緊,外敵來犯,元和皇帝接連派了三個主帥平叛,然而個個不是老了就是飯桶,隱隱出現重文輕武之勢的大梁朝中歌舞昇平慣了,居然沒有一個拿得動刀兵的男人。 於是沉寂多年的靈樞院突然集體上書請願,要求重啟玄鐵營。 就這樣,被皇帝磨礪了十年的廢銅爛鐵就差一口氣,終於還是沒死絕,在顧昀手中起死回生。 顧昀對皇上的感情很復雜。
一方面,老侯爺與公主過世後,是皇上撫養他長大的,元和皇帝給了他父母都沒有給過的溫情——公主可不是深宅婦人,那是個橫刀立馬的女巾幗,單是她能活到出嫁,沒被天煞孤星的爹剋死,就可見其是個真英雄。顧昀天生兩個爹,不知道慈母長什麼樣,他路還走不穩當的時候,就被那不靠譜的兩口子帶上過北疆戰場,餐風飲露吃沙子長大,平生所遇的一點嬌慣與柔軟、風雅與斯文,算來全來自於元和皇帝。 另一方面,元和帝性情柔弱,年輕時,他這種柔弱勉強能說是「多情仁義」,上了年紀後,就完全是「昏聵無能」了。他老人家一天到晚不想著怎麼強國興邦、開疆拓土,就知道惦記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上的皇權,不是在臣子間弄權玩平衡術,就是沒事給顧昀添堵,變著花樣地寒將士們的心。 一邊是無微不至的愛護,一邊是「無微不至」的掣肘,顧昀被他兩個「無微不至」卡在中間,真是寧可在邊關吃沙子。 沈易意味深長地對他說道:「月滿則虧,過猶不及,大帥,古人有訓,功高不可震主。眼下四境之鄰全讓你揍了個遍,有心人就會想,你下一步是不是就該造反了?當然,我們都知道你沒這個意思,但是皇上怎麼想,可就不好說了。」 顧昀漠然道:「我封侯『安定』,就是為大梁打仗的,其他的事與我何干?」 沈易搖搖頭,正要開口,顧昀又截口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必說了。」 兩人多年搭檔,一個眼神已經足以溝通意思,這對話乍一聽讓人摸不著頭腦——其實沈易這番話頭起了,並不是想和顧昀討論當今皇上,老皇帝一把年紀,這回急召顧昀回宮,大概也快歸西了,沒什麼好說的。沈易暗示的,當然是未來的新皇。 不算長庚這個流落在外的,今上膝下共有二子,太子李豐自���熟讀經史,是個穩妥人,但和當今一樣,他同樣重文輕武,不贊成大量擴軍充甲,認為有傷天和民生。反倒是野心勃勃的二皇子魏王殿下,曾經公開表示過自己想開疆拓土、上陣殺敵之心。 對於他們這些武將來說,孰優孰劣根本不必說。 顧昀臉色微沉。沈易知道,自己應該馬上閉嘴,卻依然忍不住道:「大帥,只要你一個態度,哪怕只是默許……」 顧昀看了他一眼,目光像兩把凝著殺意的割風刃,沈易心口一滯,話音接不上了。 顧昀一字一頓地森然道:「抵京後,玄鐵三部在九門外待命,有想趁著皇上龍體不適渾水摸魚之徒,無論是誰,一律就地處決。沈季平,你聽清楚了嗎?」 沈易臉色微微泛白,良久,才低聲道:「……是。」 兩人各自沉默了片刻,顧昀的神色漸漸緩和下來,突然說道:「我不是沖你。」 沈易勉強笑了一下。 「元和十三年,公主和老侯爺都不在,你也被接回沈家了,我那時耳目受傷,近乎失明失聰,」顧昀低緩地說道:「我記得那天外面下著大雪,冷得要死,我抱著老侯爺的劍躲在屋門後不肯讓人靠近……是皇上領著三皇子悄悄來到了我家院裡,他堂堂九五之尊,在大雪裡站了小半個時辰,才把我哄出來,他在我手心寫字,還指揮內侍們給我們倆堆了個雪人。三皇子……阿晏,比我還小一歲,靦腆得像個小姑娘,總是笑,我怎麼混帳他都不生氣……」 顧昀說到這裡,話音頓住了——三皇子九歲就夭折了。 沈易:「皇上是個難得的多情人。」 可惜多情當不了好皇帝。 顧昀沒接這個話茬,抬頭望向不遠處,長庚騎在馬上,側頭和坐在車上的葛胖小說著什麼,葛胖小露出個憨態可掬的小腦袋,嘻嘻哈哈地應著。長庚忽然若有所感,回頭看了一眼,正對上顧昀的目光,只見那少年的神色驟然不自在了起來,憤憤地扭回了頭去。 顧昀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笑,說道:「這小子長得和他那蠻人娘一模一樣,性子卻像皇上,我有時候總是恍惚覺得,若是阿晏能平安長大,也該是這個樣子。」 沈易閉了嘴,意識到自己無論說什麼都是沒用的。 長庚聽不見顧昀和沈易說什麼,但總覺得他那似笑非笑的神色又是在擠兌自己,簡直如芒在背,過了一會,他又忍不住偷偷看了顧昀一眼,發現顧大帥居然縱馬過來了。長庚一點也不想跟他說話,當即一夾馬腹,往前跑去,不料跑過了頭,到了押送蠻人世子的囚車附近。 天狼世子的目光如附骨之疽,怨恨入骨,長庚看見他就覺得心裡不舒服,便一勒韁繩,打算離他遠點。誰知就在這時,蠻人吃人的目光越過長庚,落在了他身後,突兀地一咧嘴:「顧昀,我天狼部億萬亡魂都看著你呢。」 他聲如同鏽跡斑斑的鐵片刮過瓷盤,鬼氣森森,讓人汗毛倒豎,長庚的馬不安地嘶鳴一聲,慌亂地踱起步來。 「我族徘徊不去的幽靈看著你呢,埋在地下的鐵甲殘骸看著你呢,哈哈哈哈……我長生天無限神力賜你不祥,保佑你必碎屍於我族刀下,死後受百鬼撕咬萬萬年不得解脫……」蠻人世子扭曲的臉與秀娘染血的嘴角微妙地重合在了一起,讓長庚從發梢一直涼到了腳背,如墮冰窟。 長庚突然怒喝一聲,抬手拔出腰間佩劍,砍向蠻人世子的腦袋。可那劍未完全拔出,已被一隻手漫不經心地推了回去。 顧昀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溜達到了他身邊,不耐煩地掃了神神叨叨的蠻人世子一眼:「您那無限神力怎麼不省著點用,保佑貴部雄霸天下、萬壽無疆呢?」 說著,他隨手拉過長庚的韁繩,側頭看了臉色慘白的少年一眼,笑道:「怎麼了小殿下?你真信啊?唉,這些蠻子嚇唬小孩倒是挺有一套的,在這方面至少領先了我大梁十多年。階下囚有什麼好看的?走,臣帶您上那邊玩去。」 長庚:「可他說你……」 顧昀絲毫不以為意,沒心沒肺地大笑起來,笑出了一身疾風驟雨奈我何的疏狂。 長庚眉頭未展,先是有些不解惱怒,漸漸地,裹挾在他身邊逡巡不去的陰冷氣好像都融化在了顧昀滿不在乎的笑聲裡,真就變得荒謬可笑起來。長庚心裡第一次起了一個細小的念頭,他認認真真地想道:「我為什麼要怕呢?烏爾骨讓我瘋,我就一定會瘋嗎?」
漫長的行軍路上,長庚充滿恐懼與茫然的心漸漸在鐵甲匆匆中沉澱了下來,他像是一株倒架的秧苗,只要一點光,就能讓他重新直起腰來。 轉眼,一行到了帝都。 九重宮闕大門開向兩邊的時候,哪怕是高高在上的玄鷹,也要落在地上頂禮膜拜。顧昀握住長庚的後腦勺:「別多想,去見見你父皇。」 長庚懵懂地被他推著領著,見到了那病床上的老人時,一時很難將那形容枯槁的老傢伙和「皇帝」聯系在一起。他那麼蒼老,須發像一團風干的銀絲,面皮乾瘦,憔悴極了,單薄的嘴唇微微顫抖著,吃力地望向顧昀。 顧昀的腳步不易察覺地頓了一下,長庚敏銳地聽見他似乎抽了口氣,而他當回頭去看的時候,看見的卻還是顧昀那張不見喜怒的臉。 「陛下,臣不辱使命,」顧昀說道:「把四殿下給您找回來了。」 元和皇帝的目光緩緩地轉向長庚,長庚整個人一震,一時間有點想退縮。他總覺得龍床上的老人目光裡有一把回溯光陰的長鉤,並不是看見了他,而是透過他看見了什麼人。然而顧昀這時偏偏在身後推了他一把,他不由自主地往前兩步。 顧昀在他耳邊低聲道:「跪下。」 長庚規矩地跪了下來,看見元和帝乾涸渾濁的眼睛裡居然淌下了兩行老淚,順著眼角皺紋橫流而下,像是眼睛裡流出的膿水。 顧昀又道:「叫你父皇一聲吧。」 長庚叫不出口,來路上,途經所遇所有人都偷偷看他,那一波一波的目光快把他淹死了,可他依然看不出自己和龍床上那位有一根頭發絲的相似。他聽見顧昀附在他耳邊輕聲說道:「不管真心還是假意,你就叫一聲吧。」 長庚偏過頭,看見了他小義父的眼睛,那雙眼睛清澈得冷冽,不見一點淚痕——裝的都沒有,顯得又漂亮又無情。這看似總無情的人嘆了口氣,低聲道:「算我求你了。」 長庚心裡就算有再多的抵觸、再多的想不通,聽了這句話,也就妥協了,他心道:就當我這冒牌貨給他當個安慰吧。 於是少年垂下眼,不怎麼走心地搪塞了一句:「父皇。」 元和皇帝的眼睛突然亮了,好像把最後的生機攢成了一團賊光,煙火似的一並炸了個滿堂彩。他看不夠似的端詳了長庚良久,才氣如游絲地說道:「賜……賜爾名旻,望吾兒浩浩高朗,無憂無愁。一世平安,長命百歲……你有小名嗎?」 長庚:「有,叫長庚。」 元和帝嘴唇微微掀動,喉嚨裡「呵呵」作響,一時說不出話來。顧昀只好上前一步,將老皇帝扶了起來,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後背,讓他把一口老痰吐了出來。元和帝噎得直翻白眼,喘得直哆嗦,長籲短嘆地躺倒回去,一隻雞爪子抓住了顧昀的手。 顧昀:「臣在。」 元和帝破風箱似的說道:「他的……兄長們都大了,只有朕的小長庚,朕怕是……不能看著他成人了……」 顧昀似有所感,與老皇帝的目光對上,蒼老的與年輕的、淚痕未乾的與不動聲色的,他們只交換了一下視線,似乎飛快地就有了某種默契。 顧昀:「臣省得。」 「朕把這孩子託付給你,子熹,朕沒別人啦,只信得過你,你要替朕照顧他……」元和帝聲音越說越輕,「朕還要給他個王爵……你在什麼地方找到他的?」 顧昀:「北疆雁回。」 「雁回……」元和帝低低地重復了一遍,「朕沒有去過,多麼遠哪。那就……下詔,下詔封皇四子李旻為雁北王,但……咳咳……但不是現在,要等到他加冠……」 顧昀靜靜地聽著,大梁朝一般單字為親王,譬如二皇子便是封了「魏王」,雙字皆為郡王,品級稍低,通常封的也都是遠一層的皇室子弟。 元和皇帝:「朕不是委屈他,只是不能再護著他了,將來不能讓他的哥哥們心生不滿……子熹,你知道朕為什麼非要他加冠後才能襲王爵?」 顧昀頓了一下,點點頭。長庚卻不知道他們打的什麼啞謎,一顆心不明原因地狂跳起來,好像預感到了什麼。 元和帝道:「因為朕要下旨,將朕的長庚暫時過繼給你……本沒有這個規矩,可是朕無人可托,少不得要壞一回祖宗禮法……讓他……無品無爵地賴你幾年,子熹,你要待他好,就算將來有了自己的孩子,也別嫌他,他已經十多歲啦,煩也煩不了你幾年,及至加冠,你就讓他出門建府,到時候以郡王規格……地方朕都選好了……」 元和皇帝說到這裡,一口氣嗆在了嗓子裡,劇烈地咳嗽起來,顧昀想伸手幫幫他,被老皇帝揮開了。 老皇帝看著臉色莫名蒼白的長庚,真是越看越傷心。他心想,這麼好的一個孩子,為什麼不能在他身邊呢?為什麼好不容易找回來,他卻看一眼少一眼呢? 元和皇帝倉皇地將目光從長庚身上挪下來,像個懦弱的老男孩一樣,對顧昀說道:「一路風塵僕僕,怪累的,讓孩子下去歇著吧,朕再和你說幾句話。」 顧昀就把長庚領到門外,交給候在那裡的內侍,在他耳邊小聲說道:「先去歇著,等會我去接你。」 長庚沒吭聲,默默地跟著內侍走開,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這回他名正言順地成了顧昀的養子,本來應該是件好事,他心裡卻莫名地高興不起來。可是金口玉言已定,這裡容不得他拒絕,容不得他反抗,甚至容不得他多說一句話。 他只能身不由己地隨著低頭碎步的內侍從充滿了藥味與死氣的宮殿中離開,走出幾步,長庚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顧昀一眼,正看見顧昀側身往回轉。年輕的安定侯有一張可以入畫的側臉,寬大厚重的朝服裹在他身上,憑空多了幾分說不出的束縛感,看得人心口發苦。 想什麼呢?長庚苦笑了一下,心裡暗道,你前幾天還是個邊陲百戶的兒子,有個會虐待你、給你下毒的娘,今天卻成了安定侯的養子,這種好事做夢能夢得到嗎? 他就這麼一邊自我解嘲,一邊對週遭的一切無能為力,十三歲的少年走過光線暗淡的宮殿長廊,一共九九八十一步,他走得終身難忘。
寢殿的門扉輕輕合上,床頭散著蒸汽的香爐中幽幽地冒著輕煙。 元和帝對跪在床頭的顧昀說道:「朕記得,你小時候和阿晏最要好,一般的年紀,站在一起,像一對玉做的娃娃。」 提起早夭的三皇子,顧昀的神色終於動了動:「臣頑劣得很,比不上三殿下從小知書達理。」 「你不頑劣,」元和帝頓了頓,又低聲重復一遍,「不頑劣……倘若阿晏有一丁點像你,又怎會早早夭折呢?龍生龍,鳳生鳳,是什麼樣的種,就會長成什麼樣的樹,子熹,你身上流的才是先帝的鐵血啊……」 顧昀忙道:「臣惶恐。」 元和帝擺擺手:「今天沒有外人,朕與你說幾句真心話。子熹,你天生應當開疆拓土,群狼見了也會瑟瑟發抖地俯首,可我總擔心你戾氣太重,將來有損福報。」 坊間有傳言,顧昀的外祖——武皇帝就是殺孽太重,才落得晚景淒涼,兒女一個一個都留不住。 「魏王的心雖大,但有你守著,太子將來江山可算無虞,我只是有點擔心你……你要聽朕一句話,萬事過猶不及,你要惜福知進退……護國寺的老住持也算是從小看著你長大,佛法無邊,你若是得空,多去他那裡坐坐。」 護國寺的老禿驢有張烏鴉嘴,曾經說過顧昀命中帶煞、克六親,因為這個,顧昀始終不肯踏進護國寺一步。此時聽皇上提起,顧昀心道:對了,忘了那個老禿驢了,有機會我一定要跟他秋後算算帳,一把火燒了他那欺世盜名的爛佛堂。 他的仇視並非小肚雞腸,當年老侯爺死後,皇上就是用這番「殺孽重而不祥」的論調削弱玄鐵營的。可是近年來番邦人蛟行海上,頻繁往來大梁,北疆、西域,乃至東海萬裡,哪裡沒有虎視眈眈的眼睛在貪婪地看著神州大地? 殺孽太重不祥,難道國祚淪落,疆土起狼煙,百姓流離,浮屍千裡,就算是以和為貴、萬事大吉了嗎?如果玄鐵營的顧大帥也同他那一表三千裡的大表兄一樣多愁善感,那麼泱泱大國中無知無覺的芸芸眾生,又要依仗誰去鎮守疆土呢? 派朝中翰林們去「以德服人」嗎? 顧昀心裡,其實不單想打,還想一勞永逸地打,最好直接踏平西域,打到那些三天兩頭覬覦中原大地的西洋番邦人的家門口,讓他們聞風喪膽,再也不敢窺伺別人家的大好河山。當時平定西域叛亂的時候,顧昀就上書這麼要求過,皇上可能覺得他瘋了,一口駁回,駁回不說,還用「尋回四皇子」這麼個莫名其妙的任務將他打發去北疆。 ……然後這小子給他綁回來一個蠻族世子。 有些人,殺伐星當頭,倘不為良將開疆拓土,必定回朝禍國殃民。 行將就木的多情帝王與風華正茂的無情將軍一躺一跪,在狹小的床頭最後一次掏心挖肺,依然是誰也不能說服誰。 元和帝看著他那雙冰冷的眼睛,忽然一陣悲從中來。老皇帝想,如果當年不是自己貪慕皇權,如今是否還只是個走狗斗雞的閒散王爺?他遇不到那個命中注定的女人,或許會把一世深情許給別的什麼人,自是人間富貴,也不必妻離子散這麼多年。 這種堆滿了荊棘與枯骨的帝座,大概只有安定侯他們這種殺伐決斷、冷情冷性的人才有資格坐上去吧? 元和帝喃喃地叫道:「子熹……子熹哪……」 顧昀那宛如鐵鑄的神色波動了一下,他眼睫微垂,繃直的肩膀微微柔軟了下去,不再那麼筆挺得不近人情。 元和帝問道:「你會怨恨朕嗎?」 顧昀:「臣不敢。」 元和帝又問道:「那你以後會想念朕嗎?」 顧昀閉了嘴。 老皇帝不依不饒地盯著他:「怎麼不說話?」 顧昀沉默了一會,並不怎麼見哀色,只是淡淡地說道:「皇上若去,子熹就再沒有親人了。」 元和皇帝的胸口一瞬間彷彿被一隻手攫住了,他一輩子沒見這小王八蛋說過一句軟話,如今只這一句,便彷彿將兩代人那不曾宣之於口的恩怨與愛憎一筆勾銷了,只留下荏苒光陰下,孤獨褪色的淺淡依戀。 這時,一個內侍小心翼翼地在門口提醒道:「皇上,該進藥了。」 顧昀回過神來,一抬頭,他又成了那睥睨無雙的人形凶器:「皇上保重龍體,臣告退了。」 元和皇帝卻忽然開口叫了他小名:「小十六!」 顧昀微微一頓。 元和帝吃力地伸手摸到枕頭下,摸出了一串古舊的木頭佛珠:「過來,伸手。」 顧昀看著氣喘籲籲的老人將那串不怎麼值錢的佛珠扣在他手腕上,心情有點復雜。 「大表兄……看著你呢。」元和帝拍了拍他的手背,幾不可聞地說道。 顧昀心裡大慟,表面上的鎮定幾乎要維持不住,只好匆忙告退。
三天後,帝崩。 文武百官與黎民萬千一起,又一次送別了一個時代。
京城一��大雨後,隱而不發的寒意揭竿而起,露出內裡行將露結為霜的蕭條凜冽來。 長庚懵懵懂懂地跟著一堆陌生人送走了老皇帝。送葬那天,有八駕馬車拉著九龍的棺槨,大路兩邊豎起十萬蒸汽號,自發地奏響哀樂,噴灑出白煙如蓋,罩住了整個帝都,重甲隔出閒人莫入的藩籬,甲陣外,觀禮者人山人海,有大梁人、夷人、百越人、蠻人……甚至還有數不清的西洋番邦人。 無數窺伺、揣度的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長庚——這身世成謎的皇四子李旻身上,可惜誰也不敢在安定侯眼皮底下上前跟他搭話。 長庚被顧大帥明目張膽地藏了起來,數日來,除了太子和魏王各自在他面前轉了兩圈,他一個閒雜人等都沒接觸過。 等這一切塵埃落定,長庚被帶到了安定侯府。 侯府從外面看,真是威風得不行,八字開的大門,掛著青面獠牙的獸頭兩只,獸頭口鼻中噴著白氣,三十六個齒輪同時轉動,重重的門閂「嘎吱嘎吱」地抬起,便露出內裡一邊一隻人高馬大的鐵傀儡。影壁牆上掛著兩套玄鐵武將的甲冑,汽燈幽暗,家將護衛在側,一股冷森森的肅殺氣頓時撲面而來。 當然,走進去一看才發現,安定侯府上氣派的只有大門——侯府庭院雖深,草木卻十分零落,門面威嚴得嚇人,裡面其實就有幾個寡言少語的老僕,見了顧昀,也只是駐足行禮,並不多話。 民間大部分傀儡與火機燒的都是煤,只有很小一部分用紫流金,通常是大堤壩、開荒傀儡等巨物,歸當地直屬府衙所有,至於那些金貴的紫流金小部件,只有一定品級的達官貴人才有資格用。 不過規定歸規定,人們遵不遵守就兩說了——譬如雁回太守郭大人的品級是萬萬不夠的,他家裡紫流金器可不止一件,顧大帥的品級盡管非常夠,但府上居然意外清貧樸素,除了幾具鐵傀儡外,幾乎看不見幾件燒紫流金的器物。 整個侯府最值錢的,大約就是一代大儒林陌森先生手書的幾塊匾額——聽說陌森先生是安定侯的啟蒙老師,想必這幾塊匾也是白要來的。 葛胖小和曹娘子隨著長庚一道搬來,三個沒見過什麼世面的鄉下孩子探頭探腦,葛胖小童言無忌道:「十六叔……」 曹娘子小聲呵斥:「那是侯爺!」 「嘿嘿,侯爺,」葛胖小嬉皮笑臉地湊上去問道:「您家好像不如郭大人家精緻。」 顧昀不以為意地笑道:「我哪能跟郭大人比?他們那天高皇帝遠,富得流油,哪像我,為了省點錢,逢年過節就要去宮裡蹭飯。」 這聽起來像句玩笑話,但長庚在旁邊聽著,隱約覺得他是話裡有話。還不等他細想,曹娘子又跟葛胖小嘰咕道:「戲文裡不是說世家公子家裡都有花園鞦韆、美貌丫鬟的嗎?」 葛胖小好像很懂的樣子,腆著肚子道:「花園都在後面呢,大戶人家的女子,不管主僕,都不能隨意拋頭露面,那是能給你隨便看的麼?不懂別瞎問。」 顧昀笑道:「我家沒丫鬟,就一幫糟老頭子和粗使老婦,不瞞你們,侯府最美貌的算來應該是本人,要看可以看我。」 他說著,還風騷地眨眨眼,笑出一口白牙。 曹娘子連忙嬌羞地別開眼,葛胖小沒料到堂堂安定侯竟然和「沈十六」一樣不要臉,也跟著目瞪口呆。顧昀背著手,手裡把玩著先帝留給他的舊佛珠,不慌不忙地路過蕭條的庭院:「我娘沒得早,我又沒娶媳婦,我不老不少的光棍一條,要那麼多漂亮丫頭幹什麼?顯得怪不正經的。」 這麼一聽,好像他是個正經人似的。 曹娘子不太敢正眼看顧昀——長得好看的男子他都不大敢看,在旁邊怯生生地問道:「侯爺,別人都說『一入侯門深似海』……」 顧昀忍俊不禁,調笑道:「怎麼,你要別了蕭郎嫁給我啊?」 曹娘子整個臉紅成了一張纖細的猴屁股,長庚臉色黑了下來:「義父。」 顧昀這才想起了自己的長輩身份,連忙艱難地莊重下來,憋出一臉蹩腳的慈祥,說道:「我這裡沒什麼規矩,想吃什麼自己跟廚房說,後院有書房有武庫,還有馬廄,讀書習武還是騎馬都隨意,平時沈易有空會過來,他要是忙,我就另外給你們請個先生——出去玩也不必知會我,帶好侍衛,到外面別給我惹事就行……唔,讓我想想,還有什麼。」 沉吟片刻,顧昀又回過頭來說道:「哦,對了,還有就是,家裡有些老僕年紀大了,反應難免遲鈍些,多擔待點,別跟他們著急。」 他只是平平無奇地交代了一句,長庚的心卻莫名地被他話裡難得的溫情掃得酥了一下——雖然溫情不是沖他。顧昀拍拍他的後背:「我這裡是冷清了點,以後就拿這當家吧。」 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長庚都沒見過顧昀,新皇要登基,魏王要敲打,北疆綁回來的蠻族世子要發落,蠻人無故毀約入侵也要討個說法……還有無數的應酬,無數的試探,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長庚自以為勤勉,可是每天早晨等他起身,顧昀都已經走了,晚上他睡了一覺驚醒,顧昀還沒有回來。 轉眼溽暑已經盡,過了個匆匆來去的秋天,就到了個生爐子的季節。 深夜,京城的石板路上鋪著一層眼皮一般的薄雪,空中微微起了白霧,有整肅的馬蹄聲從小路盡頭響起,不多時,兩匹通體漆黑的馬拉著一輛車穿越薄霧而出,停在了侯府的後門。 馬車發出「噗」一聲輕響,車身周圍三條保暖的管道釋放出白氣來,車門上的齒輪輕輕旋轉,車門從裡面打開,沈易率先鑽了出來。 沈易呵出一口白氣,回頭對車裡的人說道:「我看你也別下車了,直接讓人把門打開趕車進去吧,天太冷了。」 車裡人應了一聲,正是顧昀,他臉上倦容很深,但精神似乎還好,吩咐車夫道:「開門去。」 車夫一溜小跑地去了。沈易原地跺了跺腳,問道:「藥勁過去了嗎?」 顧昀懶洋洋地拖著長音道:「過去了,再宰幾個加萊熒惑不在話下。」 沈易聽他提起這話茬,便問道:「今天皇上叫你進宮怎麼說的?我聽說天狼部派了來使?」 「老瘸子死皮賴臉地呈上了一張奏表,鼻涕都快抹上去了,說要把每年紫流金歲貢給我們加一成,讓皇上看在他兒子『年幼無知』的份上,饒他一條性命,那老瘸子願意以身代之,自己過來當階下囚聽憑發落。」顧昀興致不高,嘴裡也沒好話,「龜兒子,崽子都下了七八個了,還年幼無知,莫非是關外沒好土,苗都長得慢?」 沈易皺了皺眉:「你沒當廷發作吧?」 「我哪來那麼大脾氣?可我若是不發作,那窮瘋了的戶部尚書敢一口答應下來。」顧昀冷冷地說道,隨即他語氣一轉,嘆了口氣,「滿朝聖賢,都不知道『放虎歸山』四個字怎麼寫。」 那些蠻人進犯雁回時,穿的重甲短炮都裝在胸前,那是典型的西洋人設計——中原人骨頭天生要細一些,重甲的設計也看重輕便敏捷,通常不在戰場上玩「胸口碎大石」。 加萊熒惑的背後毫無疑問就是那群始終垂涎大梁的西洋人。 顧昀垂下眼,看著地面微微反光的薄雪,低聲道:「四境之外皆虎狼啊。」 他有心想縱長蛟入海,直下西洋,一路打到他們番邦老窩去,可是連年征戰,大梁國庫都快被他打空了,眼下因為顧昀擁立新皇上位,及時雨似的鎮住了趁著先皇病危時蠢蠢欲動的魏王,可謂有功,新皇凡事都給他幾分顏面。 但是顏面……是能長久的嗎? 沈易搖搖頭:「不提這個了,四殿下在你那怎麼樣?」 「四殿下?」顧昀一愣,「挺好的啊。」 沈易問道:「他現在每天做些什麼?」 顧昀思量片刻,不確定地答道:「……玩吧?不過我聽王叔說他好像不大出門。」 沈易一聽就知道,顧大帥把四殿下當羊放了——每天給草吃,其他就不管了,不過這也怪不得他,因為當年老侯爺和公主就是這麼養活他的。 沈易嘆道:「先帝當年是怎麼對你的,忘了?」 顧昀臉上尷尬之色一閃而過。他其實沒想太明白應該怎麼和長庚相處,長庚已經過了跟大人撒嬌要糖吃的年紀,性格又早熟,在雁回小鎮的時候,其實是那孩子照顧他這不怎麼靠譜的義父多一點。 顧昀不可能整天帶著一幫孩子玩,但也很難作為一個長輩,對長庚做什麼引導。因為他實在是被強行趕鴨子上架,還沒有能做好一個父親的年紀和資質。 沈易又問道:「你打算怎麼安排小殿下?」 盡管顧昀說過,將來想將玄鐵營留給長庚,但那畢竟只是一句玩笑話,他們心裡都清楚,那是不可能的。再者說,想在軍中闖出個什麼名堂來,要吃多少苦顧昀心裡再清楚不過,只要他還活著一天,還挑得動大梁的江山,就不太想讓長庚經歷同樣的苦。 然而同時,他也希望這交到他手裡的小皇子能有出息,最起碼將來能有自保能力。 那麼一個人要如何能不吃苦又有出息呢? 古往今來的父母都在為這個問題的答案求而不得,更不用說顧昀這個半吊子的義父,他只好幹脆放任長庚自由成長。 車夫已經打開門,點好了燈,在旁邊等著顧昀發話。 沈易對顧昀說道:「指望你心細如發無微不至,那是太苛求了,但是他遭逢大變,身邊的親人只剩下你這麼一個,你待他實在一點吧,哪怕不知道該幹什麼,時常在他面前晃一晃,給他寫兩幅字帖也是好的。」 顧昀這回大概是聽進去了,耐著性子應道:「嗯。」 沈易將一匹馬從車上卸下來,牽起韁繩。他已經跨馬要走,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嘮叨道:「大帥,懵懂幼子,久病老父,都是教你成人的,碰上哪一個,都是幸運。」 顧昀痛苦地揉了揉眉心:「娘啊,你這碎嘴子光棍,求求你了,快滾吧!」 沈易笑罵一聲,縱馬而去。 這會已經過了三更,顧昀筋疲力盡,本想回房休息,但到底被沈易的話影響了,腳步不知不覺中轉向了後院。 整個京城也沒亮著幾盞燈,長庚早已睡下,顧昀沒有驚動外間老僕,輕手輕腳地進了他的屋子,借著窗外的雪光,他正要伸手替長庚拉一拉被子,忽然,他發現那孩子睡得並不安穩,好像正被噩夢魘著。 「在侯府住得不習慣嗎?」顧昀這麼想著,將冰冷的手指在長庚手腕上一扣。 長庚狠狠地激靈了一下,倒抽了一口氣驚醒過來,眼中惶惑未散,呆呆地盯著床邊的人。 顧昀輕輕地晃了晃他的手腕,放柔了聲音:「做噩夢嗎?夢見什麼了?」 長庚剛開始沒吭聲,好一會,散亂的目光才漸漸有了焦距,他盯著顧昀的眼睛在深夜裡好像燃著兩團火,忽然回手摟住了顧昀的腰。 顧昀肩上掛著玄鐵的甲片,捎來一片初冬的涼意,冷鐵緊緊地貼在長庚額頭上,恍惚間,長庚好像回到了關外那個冰冷徹骨的大雪夜裡,他狠狠地打了個哆嗦,至此方才從糾纏的噩夢裡解脫出來,心想:我還活著呢。 屋裡座鐘的齒輪「沙沙」地轉著,已經生起了火盆,像一口大鍋一樣橫陳在屋子中間,細細的白氣從下面冒出,旋即就被特製的風箱捲走,只悠悠地冒著熱氣,將整個屋子都迴圈得暖烘烘的。 顧昀突然被他抱住,先是一呆,隨即心裡泛起奇異的感覺,頭一次被什麼人竭盡全力地依靠著,幾乎靠出了一點相依為命的滋味來。他平日裡那副「老子天下無敵」的輕狂樣子當然是裝的,自己的斤兩他掂得很清楚,可是這一刻,顧昀心裡真的升起一種「自己無所不能」的錯覺。 長庚的骨架已經長起來了,身體卻依然帶著孩子似的單薄,伸手一攏,能透過薄薄的裡衣隱約摸到他肋下的骨頭。這身單薄的骨肉鮮活而沉重地壓在他身上,顧昀心想,他得照顧著這個孩子長大,像先帝期望的一樣,看著讓他平靜安穩,長命百歲。 他總算能把對阿晏的那一份鞭長莫及的無能為力補上。 顧昀解下肩頭的鐵甲,掛在一邊,和衣上了長庚的床,問道:「想你娘了嗎——我是說你姨母。」 長庚搖搖頭。 顧昀想長庚對先帝憋不出什麼深情厚誼,估計是給自己面子,才叫了先帝一聲父皇,便問道:「那你想念徐兄嗎?」 這回長庚沒否認。 徐百戶是他多年來見過的第一個好人,雖然沒什麼能耐,但是寬厚溫和。他的繼父以身作則,第一次讓長庚知道一個人是可以這樣平心靜氣地活著的。只是徐百戶軍務繁忙,總是不在家,這才讓顧昀趁虛而入地填補了那一點空缺。 見他默認,顧昀仰頭望著模模糊糊的床帳頂,心裡突然有點不是滋味,脫口問道:「徐兄對你比我好吧?」 長庚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這種顯而易見的事他是怎麼問出口的。這一回,顧昀奇跡般地看懂了他的眼神,頓時覺得心口被一陣小涼風卷過,他幹巴巴地說道:「那也沒辦法,皇命難違,你只能湊合了。」 長庚一臉無奈。 顧昀笑了起來,長庚感覺到他胸口微微的震動,忽然心生異樣,左半個身子覺得這樣親暱的距離有些不自在,想離遠點,右半個身子卻恨不能化成紙片,嚴絲合縫地貼過去。去留不定的念頭彷彿要將他一分為二。 而就在他心裡天人交戰的時候,顧昀手欠的毛病又犯了。長庚的頭發散在身後,落在了他手裡,他便開始無意識地來回捻著長庚的頭發玩,力道不重,只是輕輕地拉扯著頭皮。長庚激靈了一下,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全身的血都從漫步改成了狂奔,彷彿能聽見它們擦過血管的沙沙聲,一股來歷不明的熱氣散入他的四肢百骸,差點燒穿了他的皮。 長庚猛地翻身而起,一把奪回頭發,本能地羞惱道:「別弄!」 顧昀小時候多災多病,長個子也晚,十二三歲的時候還是個孩子樣,因此也沒把長庚當成什麼大人,絲毫沒察覺出有什麼不妥。他不以為意地縮回作怪的爪子,雙手枕在腦後,對長庚道:「我沒有成親,當然也更沒有兒女,連兄弟姐妹也沒有,免不了照顧不周,很多事你要是不和我說,我也不一定想得到,所以有什麼委屈,別在心裡藏著,好不好?」 他聲音低沉好聽,大概是太累了,還帶了點不易察覺的含混,長驅直入地刺進長庚的耳朵裡,弄得那少年背後汗毛豎了一片,還出了一層薄汗。 長庚心裡邊緊張邊納悶道:「隨口聊幾句而已,我幹嘛要這麼如臨大敵?」 「殿下您也多擔待,」顧昀笑道,拍拍身邊,「來,躺好,和我說說方才夢見了什麼。」 提到夢,長庚身上無名的野火才平靜了下去,他盯著顧昀看了一會,逼著自己忍住將烏爾骨和盤托出的慾望,先試探道:「十六,世上有能致人瘋癲的毒藥嗎?」 顧昀不滿地翻了翻眼皮:「十六叫誰呢?」 他嘴上雖然訓斥了一句,心裡倒也沒太計較,顧昀頓了頓,說道:「肯定有,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尤其那些番邦之地,長著好多中原沒有的草藥,再加上祖祖輩輩傳下來的這個神那個神的,有不少我們不瞭解的詭秘伎倆。」 長庚心裡沉了沉,狠狠地握住胸前掛著的廢刀。 顧昀有些奇怪地反問道:「怎麼想起說這個?」 長庚指尖冰冷,心裡天人交戰轉眼水落石出,他悶聲悶氣地說道:「沒有,夢見有一天我變成個瘋子,殺了���多人。」 說完,不等顧昀作出評價,長庚又搶道:「夢都是反的,我知道。」 他最終下定決定,要將烏爾骨緊緊瞞住,以一腔少年意氣,長庚不肯承認自己有輸的可能,他要和烏爾骨對抗到底,清明到死。然而縱使他胸中鼓動著這麼大的勇氣,卻依然不敢打聽顧昀若是知道此事會作何想。 長庚想,即便自己頭生癩,腳生瘡,小義父也不一定會嫌他,可是倘若他知道自己最終會變成一個歇斯底裡的瘋子呢?他本能地避而不談、不願深究,只是問道:「你也被噩夢魘住過嗎?」 顧昀脫口吹牛道:「怎麼可能?」 不過剛一說完,顧昀就想起沈易讓他「對長庚實在點」,又感覺自己吹得太滿了,忙乾咳一聲,往回找補道:「也不……那什麼,有時候睡的姿勢不對,也會做些亂夢。」 長庚:「那都會夢見什麼?」 顧昀不愛談自己的感受,因為感覺說出來怪尷尬的,像當著人面扒光衣服滿街跑,便搪塞道:「亂七八糟的,睜眼就不記得了——你快睡吧,再不睡要天亮了。」 長庚沒了聲音。可是過了一會,顧昀偏頭看了他一眼,卻見長庚睜著一雙眼睛,一直在盯著自己,終於忍不住頭疼了起來。 「好吧,」顧昀嘆了口氣,絞盡腦汁地回想了一下,用哄孩子睡覺的語氣說道:「我小時候,有一次夢見自己被關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周圍一點動靜也沒有,但是我就是知道那地方有好多吃人的野獸,於是就一直跑——那天可能是腿沒伸開,都說腿沒伸開的人在夢裡跑不快,我跑到最後,感覺腿腳是棉花做的,越急越跑不動。」 長庚追問道:「然後呢?」 然後當然給嚇醒了唄,還能怎樣? 可是顧昀嘴上萬萬不肯承認自己被嚇醒過,他繪聲繪色地鬼扯道:「然後我跑得不耐煩了,不知從哪抽出了一把金絲鑲背的大砍刀來,一刀捅死了追我的野獸,就心滿意足地醒了。」 長庚:「……」 他竟然真想從姓顧的嘴裡聽到幾句正經話,想得真是太多了。 誰知那顧昀扯完淡,又一本正經地問他道:「你知道做噩夢的時候應該怎麼辦嗎?」 長庚遲疑了一下,再一次輕信了他,認認真真地搖搖頭,等著聆聽他的高論。 顧昀煞有介事道:「你之所以會做噩夢,是因為屋裡有夜遊小鬼捉弄你,小鬼都怕穢物,你以後記著在門口放個夜壺,一準能把它們都轟跑。」 長庚:「……」 長庚特別容易把別人的鬼話當真,顧昀很快發現了逗他玩的樂趣,大半夜裡笑精神了。 長庚曾天真地認為小義父是來看望他的,現在才知道,這貨原來純粹是來消遣他的!他憤怒地翻了個身,用後背對著顧昀,背影裡大大地寫著「快滾」二字。 顧昀沒有立刻滾,他一直看著長庚呼吸漸漸平穩,才輕輕地替他拉好被子,起身離開。臨走,顧昀本想順手把自己方才摘下來的肩甲拎走,剛一伸出手,又想起以前好像聽誰說過,小孩半夜容易驚醒是陽氣太弱,招惹了不干淨的東西,用鐵器壓在床頭就會好一點。這些民間市井的無稽之談,顧昀以前是從不相信的,此時他突然覺得它們或許也有些道理,不然怎麼流傳了那麼多年呢? 於是他將那副鐵肩甲留下了,穿著一身單衣離開了長庚的臥房。 顧大帥可能果然是個闢邪的鬼見愁,長庚的第二覺居然真就沒有了那些糾纏不休的魑魅魍魎,一覺睡到了天濛濛亮。 可惜,長庚醒來以後,臉色比一宿沒睡還難看。 他面色鐵青地在床上坐了片刻,掀開錦被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帶著哭腔長嘆一聲,將自己團成了一團,低頭抱住了頭。 這是第二次了。 長庚再也沒法自欺欺人下去,因為這回他的夢實在真實又直白……他真實又直白地在夢裡褻瀆了他的小義父。 少年把臉埋在被子裡,含糊地大吼一聲,被自己惡心得無地自容,恨不能一頭磕死在床頭。這一次,連祥雲狀的廢刀片也不能讓他冷靜下來了。 就在這少年心亂如麻時,他的門突然響了。 長庚痛苦而沉鬱的三魂被嚇飛了七魄,第一反應是先慌亂地將床單捲成一團,狠狠地咬咬牙,逼迫著自己穩下心神,腿腳發虛地開了門。 不料一開門,他又受到了第二波驚嚇。
長庚門口站著一個一人多高的鐵傢伙,玄鐵頭盔下露著兩只豆大的小圓眼,眼中冒著紫流金燃燒時特有的深紫色,顯得格外嚇人,足以擔當深夜鬼故事的第一主角。那鐵傢伙目視正前方,呆滯地越過長庚頭頂,提起一隻碗大的爪子,啄木鳥似的敲他的門,沒完沒了,根本停不下來。 長庚的三魂七魄還撲騰在半空中演繹神魂顛倒,沒來得及清醒,一見此情此景,整宿都沒能躺下的汗毛再次炸了起來。他倒抽一口氣,飛快地後退一步,一把拽下了門口的佩劍。 這時,顧昀從那鐵傢伙後面露出頭來,興致勃勃地問道:「好玩嗎?」 長庚:「……」 好玩個屁! 「我知道家將跟侍衛們都不敢跟你動兵器,聽王叔說,你每天自己在院裡練劍,也沒個人喂招,怪無聊的,」顧昀一邊說,一邊在那鐵傢伙後頸上隨意撥動了兩下,可怕的鐵怪物溫順地安靜下來,老老實實地釘在原地發呆,顧昀抬手摸了摸它的大鐵頭,對長庚笑道:「拿個『侍劍傀儡』給你玩,好不好?」 長庚心懷鬼胎,做賊心虛,目光不敢在顧昀身上逗留太久,只好仰頭端詳那不動如山的鐵怪物。端詳了片刻後,他木然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玩它?」 不是被它玩嗎? 顧昀將鐵傀儡推到了長庚住的小院裡,長庚有氣無力地在後面跟著。少年人雖然堪堪保持住了面上的平靜,卻依然只敢在顧昀轉身的時候,才一眼一眼地往他身上瞟,這麼偷偷多看了幾眼後,長庚發現了一個問題——顧昀穿得格外清涼。 初冬的清晨已而是呵氣成霜,顧昀身上居然只穿了一件半新不舊的夾袍,擺弄鐵傀儡的時候微微彎了一點腰,那腰線似乎比長庚想像的還要細一些。 長庚狼狽地偏過頭,問道:「今天不出門?」 顧昀:「嗯,休沐。」 長庚沉默了一會,還是忍不住說:「你怎麼穿成這樣,不冷嗎?」 「囉嗦,別學沈易,快過來。」顧昀沖他招招手,將鐵怪物扳正,拍著它硬梆梆的肩膀,說道:「這是鐵傀儡的一個變種,跟普通看家護院那種的不同,它又叫侍劍傀儡,京城中很多世家子弟習武練劍的第一個導師都是它,我小時候也用過——它會幾套固定的啟蒙劍術,身上有七個穴點,頭、頸、胸、腹、肩、臂、腿,倘若你能刺中前四個中的任意一點,它都會立刻停下,但是觸碰的如果是後三個,就要小心了,即便打到了肩臂穴,它還有腿能動,隨時能撩你一下,要想鎖住它,肩臂中的任意一穴與腿穴全部中劍才行,怎麼樣,試試?」 顧昀的講解還沒有一個屁長,三言兩語說完,立刻進入簡單粗暴的實踐環節:「拿好你的劍。」 話音沒落,鐵傀儡已經動了起來,它雙眼紫光大亮,驀地上前一步,舉劍下劈。 長庚本來就不在狀態,劍都還沒拔出來,趕緊手忙腳亂地往後躥了幾步遠。鐵傀儡卻不給他留喘息的餘地,一旦開啟,立刻開始沒完沒了地追著他打,轉眼已經將他逼到了院牆角。 長庚無處可避,只好狠狠一咬牙,雙手執劍,自下而上揮去,兩柄鐵劍撞在一起,長庚手腕巨震,重劍直接脫手落地,他熱汗剛去,冷汗又起,下意識地往後一仰——鐵傀儡的劍停在他額頭上一拳處。 劍刃上凝著一線冷光。 小院一片寂靜,只有長庚劇烈的喘息聲和鐵傀儡身體裡「隆隆」的動力響。 顧昀不置一詞,也不上前指導,往院中石桌旁一坐,從懷中摸出一個小酒杯,將腰間酒壺解下來,拿被鐵傀儡追得四處亂竄的長庚當下酒菜。 長庚餘光瞥見那位大爺,整個人更不好了。一方面,他像個剛剛長成的小孔雀,毛還沒長齊,已經先起了一腔「給他點顏色看看」的抖毛之心;另一方面,他滿心郁結,一看見顧昀就有點暈。 少年胸中的戰意在燃起和熄火間來回搖擺,鐵傀儡卻不解風情,腳下噴著白色的蒸汽,無悲無喜地滑出了幾尺遠,側身擺出起手式,再次劍指長庚。 長庚將重劍架在肩頭,主動上前,腦子裡拚命地回想著在雁回太守府上,顧昀用一把匕首彈飛他劍的那一招。 顧昀把玩著手中小小的酒杯,「嘖」了一聲,看得直搖頭。 一人一傀儡兩把鐵劍邊緣劇烈地摩擦,火花四濺,劍柄上再次傳來讓人難以承受的壓迫力,長庚劍沒到位,人力已竭,重劍再次脫手,被甩出去三尺多遠。 侍劍傀儡是陪練用的,不會傷人,目中紫光明滅幾下,它將懸在長庚頭頂的劍提走,再次滑步而出,換了個姿勢。長庚的額角冒了汗,卻忍不住再次分心偷看顧昀,心裡懊惱地想道:他今天就不打算走了嗎?有什麼好看的! 顧昀看著長庚的劍被打飛一次又一次,喝完了一壺涼酒,兩條長腿調換了三次上下,非常沉得住氣,直到鐵傀儡一下重擊後,長庚整個人應聲飛了出去,他才終於不慌不忙地站了起來。 長庚在地上撞破了皮,火辣辣的,伸手一摸,還有一點血跡,可他沒顧上擦,因為顧昀走到了他身邊,雙手抱在胸前,正仰頭看著面前高大的鐵傀儡。 長庚下意識地低下頭,挫敗得不去看他。 「你心裡慌,腳下就飄,」顧昀說道:「腳下若是站不穩,再厲害的劍法也都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長庚心裡一動,似乎摸到了一點門路。 顧昀難得正色,淡淡地說道:「起來,我教你。」 長庚先是愣住,隨即睜大了眼睛,而不待他反應,顧昀已經不由分說地把他拎了起來,從背後握住他拿劍的手,攬住他。長庚艱難地嚥了一口唾沫,後背緊繃了起來。 顧昀低聲道:「放鬆點,別看我,看著你的劍。」 他話音未落,對面的鐵傀儡眼中紫光已熾,再次呼嘯而來,腹中隆隆作響,好像一襲飄來的戰鼓,依然是當頭一劍迎面劈下。縱然長庚的血脈中真的深藏著某種野性,那也只在滿懷激憤的生死一線間才能被激發出來,而這畢竟只是練劍。 一時間,他顧不上那一點讓他不自在的親密,第一反應依然是後退,任何人在這種龐然大物面前承受逼人的壓力時都會有這樣的反應。 可顧昀卻不容許他後退,長庚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顧昀推著飛了起來,像個無畏的提線木偶一樣沖向了鐵傀儡,他的手腕鑲在顧昀那鐵打一般的掌中,不由自主地將手中重劍遞出,短兵相接的一瞬,長庚覺得自己握劍的手被顧昀翻轉了一個極微妙的角度,鐵傀儡下劈的劍居然被「撬」了起來。 寒鐵與他擦肩而過,幾乎要劃破他的鬢角,長庚本能地閉了一下眼,還以為自己會直接撞上去。 顧昀心裡暗嘆一口氣,心想:這孩子缺了點血氣,恐怕不是拿劍的人。 寒鐵的味道從長庚的鼻尖劃過,鐵傀儡肘部微微卡了一下。顧昀抬腳一踹長庚的膝窩,喝道:「睜眼,臂!」 長庚膝蓋一軟,腿被外力彈了出去,腳尖不偏不倚地點在鐵傀儡手臂點上。機器上「喀啦」一聲,上臂鎖住了,長庚一口氣剛吐出一半,下一刻,猛地被顧昀按著彎下了腰。 一聲厲風擦耳而過,「嗡」一聲響——鐵傀儡的腿當空橫掃過來。 顧昀:「看好了。」 他握緊了長庚的手,拖著那少年在地上滑了一個凌厲的半圓,劍尖當當正正地擦過了鐵傀儡的腳踝。又是「喀啦」一聲,鐵傀儡被徹底釘住了。 它保持著金雞獨立的動作靜止在了原地,眼中紫光閃了閃,漸漸地偃旗息鼓,暗淡了下去。 長庚手心裡全是汗,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連顧昀什麼時候放開他的都沒察覺到。 這一瞬間,他感覺到了自己和小義父之間天塹般的差距。 顧昀好整以暇地彈了彈身上的塵土:「退縮是人之常情,若是和人對上,進進退退倒是也無妨,但是如果你在未著甲冑的時候對上鐵傀儡或者重甲,得記住千萬不能退。因為這些鐵傢伙腳上是燒紫流金的,你一退就會被他們追上,那時你的心和身體都是向後的,很難在短時間裡凝聚反擊之力,反而會手忙腳亂地落到對方手裡。」 長庚沉吟良久,忽然問道:「義父是說,如果遇上比自己強大得多的敵人,向前比退避的勝算大嗎?」 顧昀一挑眉,有點奇怪道:「哎?今天怎麼『義父』了?」 長庚什麼都好,唯獨嘴上總是沒大沒小這一點很討厭,張口閉口叫他「十六」。顧昀是正月十六生人,十六這小名還是公主起的,除了公主和先帝,連老侯爺都沒這麼叫過他,雖說他不大計較,可是一天到晚被這麼個小東西十六長十六短地掛在嘴邊,也怪別扭的。 根據他的經驗,顧昀感覺自己好像只有兩種情況能撈到這小子一聲「義父」,一種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他不小心把這崽子哄高興了,一種是瞎貓踩了狗尾巴,他不小心把這崽子惹毛了。 長庚深深地看了他一會,神色莫名復雜地說道:「以前是我不懂事,以後不會了。」 他終於意識到了自己可憎可鄙、無德也無能之處,還怎麼敢再任性下去呢?有時候,少年人從「自以為長大成人」,到「真的長大成人」之間,大概只有一宿的時間。 粗枝大葉如顧昀,也突然隱約感覺到長庚好像哪裡不一樣了。
安定侯不可能每天在家休息——大梁官員們奔波勞碌的一天通常從晨起點卯開始,申時下朝,下了朝,顧昀也走不了,他難得回京,上有皇上時不常地要召見,下有群臣忙著巴結,應酬日程排了個滿,偶爾空閒,還要去北大營轉一圈,很難在日落前回府。 因此,想要得到顧大帥的貼身指導,就得趕他早晨上朝前活動筋骨的時間。 長庚便從此開始起五更爬半夜,每天雞都還在瞌睡,他就領著他的侍劍傀儡去顧昀院裡等著。少年拎著他的劍在前面走,侍劍傀儡便在後面稀哩嘩啦地跟著,一雙鐵臂向前平伸,左臂掛著一盞汽燈,右臂掛著一個食盒,活像個送飯的夜遊神。 到了顧大帥那裡,早起的老僕會把食盒接過去,用小火在一邊煨著,顧昀開始給他的干兒子上早課。送飯的夜遊神於是成了挨揍的夜遊神,當牛做馬,十分悲慘。 等一堂天馬行空的課講完,早飯也熱好了,兩人各自吃了,然後該幹什麼幹什麼去——顧昀要出門,長庚自行回去等先生來領著念書,過了午,還要跟著侯府的家將習武。 顧昀著實不算什麼好老師,和沈易一樣,他也有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毛病,時常剛剛定住鐵傀儡,嘴裡已經講到了重甲如何排兵布陣,怎麼分配重甲輕甲的比例最省紫流金,乃至於西域的馬和中原的馬品種有什麼不同,哪產的高梁最扛餓等等。 等這話題天上人間地繞著大梁轉一圈,顧昀大概才回過神來,問長庚道:「我又跑題了是吧?我最開始想說什麼來著?」 然後倆人就只好坐在鐵傀儡的大腳上,就著那鐵怪物身體裡齒輪轉動的「嘎吱」聲,一起冥思苦想跑了十萬八千裡的主題是什麼。 剛開始,聽聞顧大帥親自��藝,葛胖小和曹娘子都激動不已,也克服萬難,哈欠連天地跑來跟著聽了幾次,不料從頭到尾只聽出了一個心得——什麼玩意! 葛胖小私下評價道:「我感覺還不如聽沈先生念經。」 「是沈將軍,怎麼老記不住呢?」曹娘子沒好氣地糾正完,摸了摸自己的良心,難得在美男子與良心之間選擇了良心,補充道:「我感覺也是。」 只有長庚對此毫無意見,每天能和顧昀待一會,讓他通宵達旦地守在門口都行——反正睡著了也是反復的噩夢,沒什麼好睡的。何況顧昀只是沒條理,要真聽進去,他講的東西起碼都是真實可靠的。 顧昀很小的時候就被他沒輕沒重的爹娘帶上過戰場,沒在宮裡過幾年錦衣玉食的舒坦日子,十五歲又開始跟著一位已故的老將軍南下剿匪,那以後就一直在行伍中打滾。八大軍種,除了鐵蛟行於水中,他不算太熟悉以外,其他全部交過手,打過勝仗,也吃過很多虧,因此說起各自的優點劣勢如數家珍,長庚每每聽得如飢似渴。 顧昀對他而言就像一座高山,他每天抬頭望上一望,便是給一整天找了個低頭前行的方向,他相信這樣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來,總有一天能壓抑住自己心裡不適宜的想法。 不過顧昀本人卻不認為這算什麼教導。 他另外專門請了先生和武師教長庚他們,每天清晨的活動在顧昀看來,其實都只是他擠出點時間來跟長庚玩。顧昀並不認為長庚適合走他的老路,他更希望長庚能長成個翩翩君子,而不是什麼神鬼退避的殺將。 這樣一晃,轉眼就到了年關。
新皇第一年登基祭天,改年號為隆安,當日便宣佈要大赦天下。 既然是天下,當然也包括了囚禁於帝都的蠻族世子加萊熒惑。 皇上按捺了兩個多月,終於用這種方法迂迴地表達了自己的看法——老狼王加一成歲貢的條件太有誘惑力,他又不想當面駁顧昀的面子,於是此事議一次壓一次,戶部和安定侯的摺子全都扣著,一直拖到了天子祭天,才算是見了分曉。 聖人回宮,兩行御林軍分開兩邊,沈易縱馬長驅直入,直跑到一身輕裘甲的顧昀身邊,才「籲」一聲停了下來。 顧昀看了他一眼,緩緩地撥轉馬頭往侯府走去,沈易連忙跟上,低聲道:「大帥,我看皇上這回是鐵了心的要放虎歸山,怎麼辦?」 「天子祭天是金口玉言,是向老天爺發了宏願,輪得到我置喙嗎?」顧昀面無表情地說道:「再者為了安撫我,皇上張口許給玄鐵營三十戰車和四百鋼甲,旨意已經下到靈樞院了,他仁至義盡到這份上,我還好意思為了那點小事沒完沒了嗎?」 新皇剛過而立之年,比風燭殘年的先帝更強硬。 顧昀無心弄權,皇帝強硬與否他並不在意,但問題是,皇上對邊境的政策竟比先帝還要目光短淺。兩人並肩沉吟了片刻,顧昀語氣緩了緩,輕聲道:「不過國庫空虛也是事實,皇上新近繼位,多少有些迫不及待——你不知道,昨天洋毛子『大高帽』派了個尖嘴猴腮的使者過來,嘰嘰咕咕地說了一下午,我現在耳邊都嗡嗡。」 「……」沈易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你是說西洋教皇?」 在大多數大梁人心裡,洋毛子家都十分不成體統,那教皇不好好在廟裡燒香,整天戴個大高帽四處拋頭露面,什麼事都要摻和,皇帝說話反而不管用——這不是要翻天嗎? 顧昀道:「說是要通商,昨日我陪著聽了一陣,他們想將古絲路沿西域境內擴出一條大商路來,由雙方派兵鎮守,保障往來互通,說得天花亂墜的,連圖紙都畫出來了,給皇上算了一筆忽悠賬。」 沈易笑道:「通商是好事,你說的什麼混帳話?」 「我沒說不好——做生意的事我也不懂,」顧昀嘆道:「只是總覺得,洋人若與我通商,他們未見得佔得到便宜,既然佔不到便宜,何苦來哉?像是另有所圖。」 這是實話。 西洋貨自武皇帝年間便開始流入大梁了,那些個琉璃燈、西洋鏡之類的小玩意很是新鮮了幾年,可惜都不長久,因為流入的西洋器物精緻歸精緻,但都要燒紫流金,一入中原,間接炒熱了紫流金的黑市。 當年武皇帝感覺這麼下去國將不國,為了嚴控民間私用紫流金,他准備了軟硬兩手,在一天之內下了四道法令,著各地嚴查紫流金私用之事,抓一批殺一批,全部以謀反論處,概不姑息,先用高壓鐵腕勒住了這根國之命脈。隨後又讓靈樞院牽頭,聚集了一大批民間長臂師,很快加班加點地仿出了一堆功能相近、但以燒煤上弦為動力的仿西貨。 武帝用硬刀子卡死了紫流金出口,軟刀子直接斬斷了西洋貨的市場——哪怕有紫流金,誰還不願意燒點便宜的煤呢?再者西洋畫花裡胡哨,在中原人看來,多少有點上不得檯面。 真正的西洋貨很快便被仿物取代,洋商人的東西在中原大批滯銷。 反而是中原人絲綢一類的細巧物件,聽說在洋毛子那裡火得不行。 顧昀道:「也可能是我多心了。」 沈易默然無語片刻:「皇上怎麼看?」 顧昀的嘴角翹了翹,露出了一個說不出是酸是辣的笑容,說道:「皇上有恃無恐,他覺得有我玄鐵營鎮守西北,大梁便能刀槍不入——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大本事,你說我愁不愁?」 沈易想了想,問道:「皇上是當著你面這麼說的?」 顧昀苦笑了一下:「不光當著我面說,還賜了我一件狐裘呢。」 顧帥在京城裡一年四季只穿單衣,大家都知道,他也就是在關外遇上白毛風的時候會加點衣服,皇上賜他冬衣,顯然是讓他趕緊滾回邊疆的意思。 沈易默然。 顧昀:「過完年我差不多也該回西北了,玄鐵營老在北大營裡待著,皇上有點睡不著覺。」 千裡江山,錦繡河山在新皇一句話中凝成了一線,壓在了安定侯肩上。 他們覺得他手握玄鐵三大營,戰無不勝、無所不能。 又倚仗他,又畏懼他。
顧昀玩笑道:「你說我要是有一天『嘎砰』一下死了怎麼辦?」 沈易臉色一變:「哪來的混帳話,呸!」 顧昀不太在意地說道:「這有什麼好忌諱的,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們顧家就沒有命長的,非但命不長,連兒女運也是『黃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老侯爺那時候每天看見我就長籲短嘆,到了我這裡更是……後繼無人了。」 沈易:「不是還有四殿下嗎?」 顧昀搖搖頭:「那孩子不是吃沙子的命——嘖,好好的大年夜,咱倆聊這些添堵的事幹什麼?快去給我訂個『紅頭鳶』,我回家接兒子去。」 說完,他打馬飛奔,將沈易甩在身後。 沈易憤怒地咆哮道:「你不早說,全城就二十條紅頭鳶,今天還怎麼訂得到?」 顧昀:「你看著辦——」 「辦」字飄然而落,裹著西北風糊了沈易一臉,那安定侯已經絕塵而去。 長庚本來踏踏實實地在屋裡看書,大門陡然被人從外面破開,狂風卷雪劈頭蓋臉地撲過來,他桌上沒來得及鎮好的宣紙稀哩嘩啦地四散奔逃。 這樣擾人清淨的討厭鬼非顧昀不作第二人想,長庚無奈回頭:「義父。」 葛胖小和曹娘子一左一右如哼哈二將,跟在顧昀身後,一起沖他招手:「大哥大哥,侯爺說帶咱們出去坐紅頭鳶。」 長庚天生不愛出門,喜靜不喜鬧,看見人多就煩,以前去將軍坡練劍,也是因為自家院子不夠大,自打到了侯府,他就沒有渴望出去放風的想法。在他看來,過節守歲,大家一起在家裡圍個小火爐,溫二兩酒,聊兩句閒話不好嗎? 非要出門喝風看人,這算什麼志趣? 可是顧昀已經自作主張地將他的外袍拿了下來:「快點,別磨蹭,王叔說你自打住進侯府就沒出過門,種蘑菇嗎?」 一想起京城那人山人海、萬人空巷的「盛景」,長庚渾身都起雞皮疙瘩,哪怕是跟顧昀出去,他也是百般不願意,於是在原地磨蹭著找藉口道:「義父,守歲有講究,得有人留下看家,我……啊!」 顧昀不由分說地把長庚往那外袍裡一卷,直接把他當成一段會叫的房梁,扛在肩膀上拖出了屋子:「小毛孩子,講究恁多。」 長庚從頭皮紅到了腳後跟,熟得外酥裡嫩、七竅流香,氣得真是叫都叫喚不出。 曹娘子卻對這等房梁待遇十分羨慕,流著哈喇子對顧大帥的背影發花痴,咬著葛胖小的耳朵道:「有生之年要是能讓侯爺扛一次,我可真是死都值了!」 葛胖小十分講義氣,聞言立刻一抹鼻涕,結結實實地紮了個馬步,氣沉丹田,挺胸疊肚憋住一口氣,彷彿即將去扛大包似的拍拍自己的肩膀,視死如歸道:「來!」 曹娘子與他對視片刻,啐了一口,憤怒地邁著內八字的小碎步跑開了。
除夕之夜,金吾不禁。
到了外面,顧昀總算還記得給他幹兒子留點臉面,將他放了下來。 長庚面沉似水,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頭,腰桿直得活能去當旗桿,披風在身後起伏翻滾,儼然已經有了將來身量頎長、器宇軒昂的模子。 顧昀蹭了蹭鼻子,追上去死皮賴臉地笑道:「生氣了呀?」 長庚甩開他搭在自己肩頭的手,硬梆梆地說道:「豈敢。」 顧昀:「每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你不膩嗎?小孩……」 長庚陰森森地看了他一眼,顧昀難得長了一回眼色,忙糾正道:「年輕人——年輕人要活潑一點,你才過了幾個年,就看膩紅塵了?」 長庚與這種活潑過頭的義父無話好說,木著臉,不置一詞,再一次要揮開顧昀拉他的手,誰知剛好碰到了顧昀的指尖,被冰得激靈了一下。長庚一皺眉,反手抓住了顧昀的手,見那爪子凍得發青,涼得活像剛從地底下刨出來的死屍。 也是,人肚子裡又不燒紫流金,寒冬臘月天穿著單衣滿街跑,能不冷嗎? 長庚心疼,疼得心火也跟著旺盛,他一邊生悶氣,一邊三下五除二地解下了身上的披風,不由分說地攏在顧昀身上,顧昀被他拉得不得不低下頭,卻沒有躲閃,縱容地任憑他給自己繫上領扣,笑眯眯地享受了一回氣鼓鼓的孝敬,心想:有兒子真好,等小長庚長大了,我自己也找人生一個去——要能生個姑娘就更好了。 京城的除夕夜裡,從酉時三刻開始,一刻有一聲長號,提示人們來年逼近的腳步。 滿城鑼鼓鞭炮喧天,紅紙四下翻飛,宛如彩蝶,河邊、樓上、大路中間……到處都是兩條腿的人,長庚只看了一眼就覺得頭皮發麻——那可真是好似全天下的人都擠在了小小的四九城裡,跟這種熱鬧比起來,雁回鎮上每年把人擠到河裡的集市簡直是「荒涼寂寞」了。 無論是強迫他出門的顧昀,還是興致勃勃的葛胖小和曹娘子,此時此刻在長庚眼裡都那麼得不可理喻,他一邊抓著顧昀冰冷的手,盡可能地想給他暖一暖,一邊還要留神那兩個東張西望的鄉下孩子不要走丟,忙得焦頭爛額,天生一條操心的命。 這時,空中傳來一聲像鷹嘯又像鶴唳的長音,人群歡呼起來。 「紅頭鳶!」 「快看,今年第一條紅頭鳶飛起來了!」 京畿重地,天子腳下,平時是有空禁的,九門上裝了無數支白虹箭,便是玄鷹,倘若膽敢從天上靠近京城,也只有被射下來一個下場。 唯有除夕這天例外。 出皇城一條寬寬的大路直通城外,矗立著整個中原的標志——起鳶樓。 據說那些乘著大船漂洋過海的西洋人剛到中原時,所知道的唯二兩處名勝,一個是皇宮,另一個便是起鳶樓。 起鳶樓並非一座樓,乃是先帝在元和二十一年的時候,用削減出來的軍費建的,迎宇內八方來客,氣派得不行,共分南北兩區,北區一排圓頂高塔,取名「雲夢大觀」,南區則是一座高台,有人背地裡調侃說這是「摘星台」,當然,當面沒人敢這麼叫,民間一般就稱其為「停鳶台」。 南北對望,取意天圓地方,與皇宮遙遙相望。 每年除夕,停鳶台都會變成整個京城的中心,南來北往的名妓名角們無不削尖了腦袋想上去獻唱一曲,台下圍觀者人山人海,雲夢大觀的觀景台上也不乏達官貴人。 而酉時三刻一過,圍著停鳶台會升起二十隻「紅頭鳶」。 紅頭鳶和邊境巨鳶原理相似,只不過巨鳶讓無數蠻人聞風喪膽,紅頭鳶則完全是玩樂用的。它是船型,首尾兩頭刻著火紅的錦鯉,靠九九八十一隻火翅升上天,船身上則用一種半透明如蛛絲的特殊繩索拴在停鳶台上。 火翅一發,二十多條紅錦鯉似的紅頭鳶便穩穩當當地懸掛在半空中,微微晃動,搖曳生姿。上面視野極佳,有一個雅間和一圈露台,要酒要菜都能順著那些蛛網似的繩索傳上去,人在上面,能看見萬家燈火、紅牆宮禁。 顧昀輕車熟路地帶著三個半大少年從停鳶台旁邊的小路上拾級而上,值夜的衛兵認出他來,吃了一驚,正要俯首做禮,被顧昀輕飄飄地擺手止住:「帶孩子來玩的,別多禮——看見沈將軍了嗎?」 一個火侍者遠遠地跑過來:「侯爺,這邊請,沈將軍在紅頭鳶上等您呢。」 顧昀面上淡定地點點頭,心裡卻不由得有點嘆服——他其實只是帶長庚他們來湊湊熱鬧,完全沒料到沈易這麼無所不能,居然還真給訂來了一艘。 葛胖小盯著紅頭鳶的眼都直了,緊跟著顧昀問道:「侯爺,咱們要升天嗎?」 顧昀:「不著急,過幾十年再升,咱們今天先上去踩個點。」 長庚聆聽著這兩人大年夜裡別開生面的吉祥話,實在想將此二人的嘴一並塞嚴實了。 紅頭鳶上的雅間中溫暖如春,顧昀進屋就把披風解下來搭在了椅背上。沈易已經叫好了一桌酒菜,雅間中還有幾個美貌少年少女侍立在側,有那膽大的還不住地偷眼瞄著顧侯爺。顧昀打眼一掃,先是一愣——沈易是個未老先衰的學究,看西洋畫都嫌髒污眼睛,二十年如一日地假正經,怎麼會留下這麼一群小嫩肉? 他當即便投去了一個詢問的目光,沈易在他耳邊低聲道:「這條船是魏王聽說以後,執意要讓給你的。」 顧昀聽了一時沒言語,臉上喜怒莫辨。 火侍者很有眼力見,立刻上前問道:「侯爺,點火嗎?」 顧昀頓了一下,點了點頭:「點吧——對了,叫露台上守著的兄弟們進來吃頓年夜飯,今天沒外人,不必拘虛禮。」 火侍者得了令,立刻恭恭敬敬地退出了紅頭鳶,跳下露台甲板,長長地唱和了一聲。 幾個玄鐵營的將士應聲進來,訓練有素地齊刷刷行了禮:「大帥!」 一時間,玄鐵的冷意頃刻間侵襲了十丈軟紅塵,雅間裡曖昧難明的氣息頓時被驅散一空。 顧昀眼角瞟了一眼識趣退出去的侍者們,其中一個格外賞心悅目的臨走還含情脈脈地偷看了他一眼,顧昀便沖她笑了一下,同時心裡遺憾地想,他身邊帶著三個半大孩子,這半夜三更的娛樂恐怕也就只能止步於眉來眼去了。 沈易道貌岸然地干咳了一聲,顧昀若無其事地收回視線,人五人六地抱怨道:「魏王也老大不小了,真夠不著調的。」 沈易皮笑肉不笑道:「呵呵。」 幸好,那三個少年人被紅頭鳶週遭成片亮起來的火翅群吸引,全都趴在窗口往外張望,沒注意到屋裡這些���潮洶湧地齷齪著的大人。 火翅的爆鳴聲嗡嗡作響,一股溫暖的熱風「呼」地一下席捲而來,吹得窗櫺獵獵作響,長庚只覺得腳下一空,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木窗邊,曹娘子在旁邊大呼小叫,整個紅頭鳶都輕輕顫動著,往天上升去。 戌時到,一團煙花從停鳶台上驀地平地而起,在二十來艘紅頭鳶中間炸了個滿堂彩,將那些彼此相連的蛛絲都遍染橘紅。停鳶台徐徐升起,下面鐵齒輪環環相依,一個紅衣舞孃抱著琵琶亮相開嗓。 天上人間,最繁華莫過於此。
沈易開了一瓶葡萄酒,抬手給顧昀倒了一杯:「這是西域叛亂平定後他們頭年進貢的,葡萄美酒夜光杯,美酒合該配英雄,嘗嘗吧。」 顧昀盯著那夜光杯看了片刻,神色不由得淡了下來,他接過來啜了一口又放下——並不是酒不好,但總覺得有點不是滋味。 顧昀道:「算了,喝不慣這個,還是換花彫吧,看來我不是英雄是狗熊——哎,諸位都坐,別管他們仨,他們在家都吃過了,讓他們玩去吧。」 說話間,他開始覺得視線有一點模糊,便低頭伸手掐了掐鼻樑,知道自己前幾天喝的藥效恐怕快要沒作用了。藥效消退時間大約是小半個時辰,一般他會先瞎後聾。 沈易一見他小動作就知道怎麼回事:「大帥?」 「沒事,」顧昀搖搖頭,換了酒,沖席間舉杯道:「諸位都是我大梁萬裡挑一的勇士,跟了我,卻既沒有榮華富貴,也沒有權勢好處,邊疆清苦,連餉銀也就那麼一點,都受委屈了,我先敬弟兄們一杯。」 他一席話說完,先將酒乾了,隨即不由分說,又給自己滿了一杯:「第二杯酒,敬那些留在西域的弟兄們,當年我不知天高地厚地把他們帶出去,沒能把他們帶回來……」 沈易勸道:「大帥,過年呢,別說了。」 顧昀笑了一下,真就住了口,舉杯一飲而盡了,旋即再次滿上。 「第三杯,」顧昀輕聲道:「敬皇天後土,願諸天神魔善待我袍澤魂靈。」 長庚站在窗邊,不知什麼時候,外面的盛景已經不能吸引他了,他側過身,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顧昀。 他見過意氣風發的顧昀、憊懶無賴的顧昀,卻從未見過他落寞舉杯、一飲而盡的模樣,這樣的義父對他而言幾乎是陌生的。算起來,顧昀在他面前就沒發過火,也鮮少流露出疲憊或是不開心來,好像總是在逗他玩,又可親又可惡——似乎除了這一面,其他諸多神色都是不方便透露給他的。 因為他只是個無能為力的孩子。 長庚突然間生出一種想要立刻變得強大的渴望來。 這時,葛胖小突然回過頭來喊道:「侯爺!沈將軍,洋毛子帶了一大堆野獸在跳舞!快來看哪!」
顧昀慢吞吞地從懷中摸出了一片琉璃鏡,架在鼻樑上,溜達到長庚旁邊,推開窗戶眯細了眼往停鳶台上張望。那琉璃鏡鑲著白金的細鏈,橫斜入耳,遮住了他一隻桃花眼,鼻樑卻越發挺直,整個人的氣質陡然間冷冽了起來,幽幽地冒著一股衣冠禽獸的氣息。 長庚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問道:「義父,你戴了什麼?」 顧昀偏頭逗他道:「洋人的小物件,好看吧?他們那邊就流行戴這個,等出去走一圈,給你騙個洋後娘回去好不好?」 長庚被他說得好不鬧心。 有個玄鷹部的小將士有意緩和方才的凝重氣氛,抖機靈道:「大帥,您也不是親爹啊!」 顧昀沒心沒肺地跟著笑。 那小將士搖頭晃腦地說道:「這幾年世道變了,人心都不古了,以前的女人看重的是咱們的德行能耐和性情,咱們都不發愁,現在倒好,她們只關心男人俊不俊俏,大帥,咱們弟兄們光棍可不是因為長得丑,是生不逢時啊。」 玄鐵營的土特產就是光棍,一聽這話,全都跟著起鬨起來。 顧昀大笑道:「滾,別把我也扯進去,哪個長得丑?本侯乃是堂堂玄鐵三部一枝花,美名都遠渡重洋去了。」 一群軍中糙漢震驚於自家大帥的厚顏無恥,只好哄堂大笑以對,沈易涼涼地說道:「大帥,您貌美如花,怎麼也討不到媳婦呢?」 一句話戳到了顧昀的傷心事,顧大帥只好捂著胸口道:「我待價而沽呢,好東西都壓軸,你懂什麼?」 說起這事,也實在怪不得顧昀。 當年先帝對他十分矛盾,又疼他,又防備他,小時候還好,稍稍長大些,安定侯的婚姻大事就成了先帝喉嚨裡卡的魚刺。選個出身寒微的,怕人說他虧待了忠良之後,跟誰也交代不過去,但要是選個位高權重家裡的,先帝心裡又要打鼓。兩廂為難,想必當年先帝心裡一定恨不得顧昀是個小太監。 安定侯的親事一直拖了很久,最後先帝給定了郭大學士之女。郭家世代書香門第,家世清貴,郭姑娘據說貌美如蘭,才名滿帝都,與當年的太子妃、現在的皇後並稱京城雙姝,既不牽扯什麼,也不算辱沒顧昀。 可也真奇怪了,這朵名花自從訂婚開始,就跟被霜打了一樣,一天不如一天——沒等顧昀打完仗回京,郭小姐已經先香消玉殞了。說起來,死過老婆的人多了去,沒什麼稀奇的,何況只是個沒過門的未婚妻子。可這事攤到安定侯頭上,就很難不讓人聯想到他那鰥寡孤獨的外祖、早逝的爹娘。 於是就這麼著,安定侯克妻的名聲不脛而走。 能嫁給安定侯固然裡子面子全有,還不用伺候公婆,是天大的福分。可天大的福分也要有命享才行。 後來顧昀輾轉西域北疆,四五年沒回京城,也就再沒什麼機會張羅,現如今先帝蹬腿去了,當今皇上雖然比顧昀年長幾歲,卻是從小叫著他皇叔長大的,兩人差了一輩,縱然君臣有別,管起他的婚姻大事來也多少不太方便。 顧昀本人也沒精力上心,一拖二拖,就拖到了現在。 沈易不肯饒過他:「待價而沽?大帥你想把自己賣給誰?」 顧昀一抬頭,透過琉璃鏡,正看見長庚緊緊地盯著自己,臉上還不由自主地帶出些許緊繃來,便以為那少年是擔心自己娶了親不疼他。顧昀安撫性地抬手拍了拍長庚的後腦勺:「我喜歡聰明溫柔性情好的,放心,以後肯定不弄個河東獅回來攪和你。」 這話彷彿在長庚胸口豁開了一個洞,那幾乎已經被他降服的妄唸得了機會又出來作祟,翻起無處排解的黯然銷魂來。長庚只好逼著自己擠出了一個僵硬的微笑,好像每天晚上逼著自己闔眼睡覺一樣用力。 這時,停鳶台上突然一陣鼓噪,只見幾個西洋人將台上的跳來跳去的猴兒鸚哥都帶了下去,扛著一個絨布蓋著的大鐵籠上了台,一個臉色慘白的西洋小丑扭扭噠噠地支起了一個大火圈,搔首弄姿好半晌,吊足了人們胃口,才一把揭下籠子上面的絨布。 那籠子裡竟有一隻大老虎。 葛胖小把整個身子都探出了窗外,嘴裡不住地問:「真的假的呀?那是真老虎嗎?」 小丑上前打開鐵籠,提著項圈將那大老虎牽了出來。不知是不是圍觀的人太多,老虎顯得有些焦躁不安,不住地做出掙扎的動作。 顧昀皺起了眉,冷冷地說道:「這群洋人規矩真是懂大發了,大過年的弄來這麼個畜生——小賈。」 方才話最多的少年玄鷹神色一肅:「是。」 顧昀道:「找人看著點,下面人多,別再出什麼亂子。」 小賈領命而去,直接從紅頭鳶露台上翻了下去,數十丈的高空,他黑影一閃,在空中留下了一縷細細的白蒸汽,轉眼已經不見了。人聲鼎沸中,焦躁不安的老虎開始不情不願地跳起了火圈,神色猙獰得彷彿它是被逼良為娼的。 雲夢大觀的觀景樓上叫好聲一浪高過一浪,有人激動起來便開始從上往下撒錢。歌舞雜耍看得高興了,往停鳶台上扔些銅錢無傷大雅,很多人都這麼干,可這天卻不知從哪來了個二百五,居然一出手便往下攘金葉子。 本來在台下看熱鬧的人群「哄」一聲炸開了鍋,「金子金子」的呼喊聲層出不窮。 正在鑽火圈的老虎徹底受了驚,它咆哮一聲,回頭一口咬向猝不及防的小丑。小丑當場被咬掉了一條胳膊和小半個肩膀,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 猛虎咆哮一聲,掙脫控制,向起鳶樓下人山人海沖了過去。 裡圈的人被那畜生嚇得沒頭蒼蠅似的要往外沖,外面的人不明就裡,聽說裡面的人在搶金葉子,還在紛紛往裡擠。兩面一撞,誰也動不了。 有叫喚「金子」的,有哭喊「老虎」的,有摔倒了根本爬不起來的,亂得一塌糊塗。 值夜的金吾衛被人群沖得亂七八糟,起鳶樓附近不乏有達官貴人,有那些不把尋常百姓性命放在眼裡的,匆忙中只顧自己逃命,逃命還都不忘了擺譜——要眾家僕給自己推擠出一條通路。 顧昀抓住長庚的肩,把他往後一推,回手摘下沈易掛在門後的箭簍與長弓,吩咐道:「別出來。」 桌邊的玄鐵營將士都跟著站了起來。 沈易一把拉住顧昀的手肘,脫口道:「你的眼睛……」 長庚敏感地一抬頭,心想:眼睛?眼睛怎麼了? 顧昀沒理會,揮開沈易的手,不由分說地踹開了雅間的門。紅頭鳶上的幾個玄鷹從高空一躍而下,貼地低飛,幾道細小的煙花炸開冷光,另有一個玄鐵甲兵站在高處,攀上紅頭鳶的桅桿,手中舉著銅吼,沖混亂地人群高聲吶喊道:「安定侯在此,不要妄動!」 這話竟比天皇老子的聖旨還管用幾分,有不少人一聽見「安定侯」三個字,已經本能地先停住了擁擠的腳步。虎嘯聲從遠處傳來,被激怒的猛虎閃電似的飛撲而出,正將一個小廝模樣的少年按在爪下,顧昀站在紅頭鳶的錦鯉船頭上,斜倚雅間的門框,側身拉開了長弓。 他的琉璃鏡還掛在鼻樑上,沒有人會戴著琉璃鏡射箭,那東西會讓視野有偏差,單薄的衣衫在火翅的熱風中翻飛,整個人說不出的隨意輕慢,簡直像是閉著眼射箭。但沈易是知道的,顧昀現在只要摘了琉璃鏡,一丈以外人畜不分,根本就和閉著眼差不多。 為什麼正好趕上這節骨眼上? 沈易手心裡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層薄汗,整個後背都跟著緊繃了起來。 就在這時,顧昀驀地鬆了手。
那羽箭形似流星,筆直地穿過二十條紅頭鳶下面蛛網一般紛繁復雜的線繩,沒入猛虎的後脖頸。這一箭的力道不知有多大,「噗」一聲竟將那猛虎盆大的腦袋射了個對穿,它踉蹌著撲倒在地,聲都沒吭一下,死了個干淨利落。 顧昀手指不停,再次轉身拉弦,直接上了第二支箭,後背靠著雅間的門轉動了一個角度,幾乎沒經過瞄準,便又是一箭離弦,正打在方才往下扔金葉子的觀景台柱上。觀景台上驚呼聲四起,只見那箭擦著一個洋人的頭皮,將他的帽子釘在了立柱上,尾羽仍在震顫不休。 那人嚇得從椅子上四仰八叉地摔了下來。 顧昀收起長弓,面無表情地對桅桿上拿著銅吼的玄甲侍衛說道:「包藏禍心,拿下候審。」 直到這時,被死老虎壓住的人才回過神來,發出一聲細細的抽噎,周圍回過神來的人們驚魂甫定,忙動手將他刨了出來。而停鳶台下,一個不起眼的瘦小人影從人群中穿了過去,趁亂上了不遠處湖面的一艘遊船。 一上遊船,他便將頭巾解了下來,竟是個黑發黑眼、模樣有幾分像中原人的洋人,他很快被放進了船上雅間,見了一直等著他的人。 那是個身著白衫的男人,背後披著一身花紋繁復的紅袍,一柄樣式古怪的權杖立在一邊,他花白卷翹的頭發半長不短地垂在肩上,梳得很整齊,手上戴著一枚隆重的大戒指——正是教皇派來的使者。 矮小的黑發洋人恭恭敬敬地半跪下來:「大人。」 白衫男子身微微前傾,表示自己在注意聽。 「恐怕結果和您預想的一樣,」黑發洋人道:「顧和他的家族對於這些東方人來說,幾乎有某種象徵意義,只要『黑色的烏鴉』從夜空飛過,即使面對再大的危機,愚蠢的民眾也會盲目地被安撫下來,像找到了牧羊犬的綿羊——這種毫無理由的相信讓人難以理解,哪怕我認為他們中的一部分其實連顧昀的全名都說不出來。」 白衫男子神色晦暗不明地沉吟了片刻:「『種子』沒有造成傷亡。」 「幾乎沒有,」黑頭發低下頭,「安定侯恰好就在紅頭鳶上,人群裡好像早有他安插的衛兵,不知道是我們的人洩露了行蹤,還是他本人對於危急事件有超乎常人的感應能力,我們一撒種,黑烏鴉立刻反應過來,顧從紅頭鳶上一箭射死了『種子』,還抓了『撒種人』。」 白衫男子靠在雕花的椅子上,手指懸在嘴唇上順著胡須蹭過:「這不是他個人的威信,是三代人的積累,中原人盲目地篤信這些黑烏鴉,幾乎形成了一種對顧姓家族的信仰。」 黑發洋人說道:「教會很早就探討過,為什麼東方社會漏洞頻出,民間卻能保持住千瘡百孔的和平,我想這種信仰也是原因之一。」 白衫男子聞聲站了起來,背著手在畫舫中踱了幾步。 「這是我們的機會,」他喃喃地說,「不是壞事——我要給教皇寫信,我們可以立即啟動『樓蘭計劃』。」
此時,起鳶樓下的秩序已經初步穩定下來,御林軍很快來救場,顧昀瞥了一眼,見沒自己什麼事了,便沖沈易打了個手勢,准備離開了——他的視線已經十分模糊,聽力也在衰退,週遭人聲鼎沸都安靜了下來。 顧昀對玄鷹侍衛說道:「我有點事先走一步,你跟好四殿下他們,他們要是願意回家,就等外面太平點後送他們回去,想在紅頭鳶上多玩會也可以——後面不知道還有沒有表演。」 長庚忙問道:「義父,你呢?」 顧昀此時壓根聽不清他說了什麼,只是拍拍他的肩膀,急匆匆地走了。腳下傳來越發厚重的隆隆聲,他們坐的紅頭鳶短暫地落在了停鳶台上。顧昀與沈易大步並肩而去,夜涼霜露重,長庚抄起顧昀放在一邊的披風,剛要追上去,便被旁邊的玄鷹阻止了。 那玄鷹道:「殿下留步,大帥在京城不穿冬衣的,外面兵荒馬亂,請您還是不要離開屬下身邊。」 長庚心裡疑竇陡生——為什麼不穿?顧昀不怕冷嗎? 還有沈易方才情急之下喊出的那句「你的眼睛」,也讓他如鯁在喉,長庚不由自主地想起雁回鎮上那個「裝聾裝瞎」的沈十六,難道真的只是為了迷惑秀娘和那些意圖滲透北疆的蠻人嗎? 人一想多了就容易焦慮,長庚心裡忽然升起不安來,直到玄鷹盡職盡責地將他們送回侯府也沒有絲毫緩和。長庚回了房,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打發了曹娘子和葛胖小以後,他便悄悄地裹緊外衣,跑到了顧昀屋裡等著。 顧昀房中十分乾淨,帶著一種行伍之人特有的利落和整齊,並沒有多餘的擺飾,案頭放著幾本書,有一盞用舊了的汽燈,牆上掛著一幅字,上書「世不可避」四個字,看得出是顧昀自己的筆跡。除卻床頭掛著一件嶄新的狐裘,安定侯的臥房清貧得幾乎有些寒酸。 長庚等了一會,不知不覺地趴在小桌上睡著了,窩著胸口,很快亂夢一團。 恍惚間顧昀好像背對著他站在面前,夢裡的長庚沒了約束,比現實中放肆了不少,親暱地從後面摟了過去:「義父。」 顧昀緩緩��回過頭來,一雙眼眶中竟然空無一物,兩行血跡淚痕似的順著他的臉頰淌了下來:「叫我嗎?」 長庚大叫一聲猛地驚醒過來,被門口卷進來的冷風激了個正著,呆呆地看著從外面走進來的人。 顧昀沒料到他居然在自己房裡,忙回手將漏風的門掩上,問道:「你怎麼在這?」 他聲音有些嘶啞,臉色也很難看。 長庚胸口吊著的那口涼氣在看見顧昀的一瞬間總算重重地吐了出來,一時間真幻不辨,他幾乎有種失而復得的狂喜。 顧昀扶著門框站了片刻,忍過一波眩暈,有氣無力地對長庚招手道:「過來扶我一把——明天還要帶你進宮給皇上拜年,你當心起不來。」 長庚接過他的手肘,扶他到床邊:「義父,你怎麼了?」 「回來路上被他們拖到北大營去,喝多了。」顧昀鞋也不脫,仰面往床上一倒,他剛喝下藥,腦子裡嗡嗡作響,有氣無力道:「早點回去休息。」 長庚眉頭一皺——顧昀身上確實有酒味,但是並不重,而且說話清清楚楚,怎麼也不像個喝多了的樣子。然而不待他再問,顧昀已經沒了聲音,好像沾枕頭就睡著了。長庚只好自己動手除去他的鞋襪,將被子拉過來給他裹在身上,總覺得顧昀身上的寒意暖和不過來,便將房中的蒸汽火盆燒得旺了些,靠在床柱上靜靜地注視著顧昀的睡顏。 「我沒有胡思亂想。」他把這話默念了三遍,繼而像個戰戰兢兢的小動物,微微靠近了顧昀,彷彿想嗅一嗅他身上的味道,卻又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第二天,長庚感覺自己剛合上眼,連個噩夢都沒來得及做完整,就被顧昀拎起來好一番折騰,然後他精神不濟地跟著顧大帥進宮,給名義上的兄長隆安皇帝拜年。 路上,顧昀對他說道:「皇上對你怎樣都不用太介意,當年太後在世時與貴妃有些齟齬,不過都是上一輩的事了,和你沒關系……嘶,晦氣。」 長庚本來心不在焉地應著,聽到他低罵了一句,才抬頭望去,只見顧昀正對著一輛車駕皺眉。 那是護國寺的車駕。大梁皇室篤信佛教,連顧昀那殺伐決斷的外祖都不例外。尤以現在的新皇隆安帝為甚,每每得了空,便要和大和尚們參禪清談。 但要說起顧昀平生最煩的,其實不是四方夷人,而是這些光頭。那護國寺的禿驢老住持,也不知道什麼叫造口業,長了一張喪心病狂的烏鴉嘴,從小就斷言顧昀將來長大以後會克六親。安定侯至今都把自己光棍的緣由遷怒到護國寺的和尚們身上。 隆安皇帝李豐的貼身內侍見了他,忙小跑著過來。這內侍人長得五大三粗,幾乎跟顧大帥差不多高,卻有大帥三倍寬,天生長著一雙四寸長的小腳,邁起小碎步來,好像一朵狂風中搖曳的大葉鐵樹,十分婀娜多姿。此人姓祝,別人當面叫他祝公公,背地裡都叫他祝小腳。 祝小腳風評不良,在宮外養著兩個油頭粉面的「干兒子」,不知道是拿來幹什麼的。 祝小腳賠著笑臉,湊到顧昀面前:「侯爺和四殿下來了?護國寺的了痴住持正跟皇上清談呢,說是您二位若是到了,就直接進去,了痴住持也很久沒見過您了——喲,巧了,大師們出來了!」 說話間,兩個和尚一前一後地從裡面出來了。 前面的那個顧昀認識,長著皺巴巴的一張核桃臉,滿臉愁苦,彷彿一輩子沒吃過飽飯,正是護國寺的住持了痴和尚。隨後,顧昀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了後面那和尚身上,那和尚二三十歲的模樣,披著一身雪白的袈裟,眉目如畫,干淨的僧履踩在皇城小徑上,彷彿踏雪而來的仙人。 饒是顧昀討厭光頭,那一瞬間,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前朝遠赴天竺的傳世高僧。 那年輕和尚若有所感,抬頭正對上顧昀的目光,他目光清澈,眼睛裡好像有一汪幽靜的浩瀚星海,讓人看一眼就能沉在裡面,隨即雙手合十,遙遙地沖顧昀稽首見禮。 顧昀如夢方醒地移開目光,心道:我沒事盯著個光頭看什麼看? 他也不搭理人家,十分無禮地移開目光,問祝小腳道:「老禿驢領著的小白臉是誰?」 祝小腳從小看著他長大,知道他的脾氣,忙道:「那是住持的師弟,瞭然大師,雲游海外方歸的。」 顧昀心道:什麼狗屁法名,一聽就倒楣。 誰知他不待見別人,別人卻偏偏要湊到他眼前來。 了痴方丈領著他的小白臉師弟走過來,對顧昀稽首一禮,笑出了一臉璀璨綻放的龍爪菊:「多年不見,侯爺風采依舊,實在是我大梁江山之幸。」 顧昀被他老人家的醜臉寒磣得胃疼,心說:可不是嗎,還沒被你咒死呢。 當然,身為安定侯,顧昀不太方便由著性子無理取鬧,起碼面子上要過得去,當下只是神色淡淡地微微頷首:「託大師的福。」 那眉清目秀的白臉和尚瞭然跟著見禮,卻只是笑盈盈的不吭聲,顧昀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了痴解釋道:「侯爺勿怪,我這師弟雖然悟性極佳,精研佛法,但可惜天生是個修閉口禪的。」 顧昀一愣,這個瞭然居然是個啞巴。 瞭然和尚上前一步,向顧昀伸出雙手,這和尚白得幾乎炫目,顯得眉目越發地黑,像一段橫陳在雪地上的焦木,倘若不是個和尚,必有一把黑如墨跡的長發,加上唇紅齒白,簡直像個白瓷做的妖物。 顧昀微微皺眉,心想:這是要幹嘛,給我開光? 了痴和尚道:「侯爺身繫邊疆安穩,不日想必又要離京,師弟想為侯爺祈福祝安。」 顧昀一哂:「有勞大師,這倒不必了——我也沒念過一天經,沒上過一炷香,就不去打擾佛祖他老人家了。」 了痴:「阿彌陀佛,佛法無邊,普度眾生,侯爺此言差矣。」 顧昀聽見「阿彌陀佛」四個字就很想打人,耐心已經到了極限,再不想跟他們扯淡,面色淡淡地撂下一句:「皇上還在等,我便不多耽擱了,擇日再拜訪大師,少陪。」 說完,他便拽著長庚隨祝小腳往宮殿裡走去,長庚無意中回頭看了一眼,見那瞭然和尚絲毫沒有受顧昀態度的影響,依然虔誠如跪在佛祖座下,口中無聲地唸唸有詞,彷彿要不由分說地將祈來的氣運加在漸行漸遠的顧昀身上。 信不信在你,度不度在我。
長庚正出神,手上突然被人拉了一把,顧昀沒好氣地低聲道:「和尚有什麼好看的,看多了晃眼。」 長庚從善如流地收回目光,問顧昀道:「義父,那位大師說你還要離京,是真的嗎?」 顧昀:「唔。」 長庚追問道:「什麼時候?」 「說不好,」顧昀道:「看皇上的意思——我要是走了,侯府裡你最大,你說了算,有什麼事不懂的,和王叔商量。」 好好讀書,專心習武之類的事,顧昀沒囑咐,因為在這方面長庚實在自覺得讓他這個做長輩的都覺得汗顏。 長庚聽了這話,結結實實地愣住了,好半晌,他才艱難地問道:「義父不打算帶我去嗎?」 「啊?」顧昀莫名其妙道:「帶你去幹什麼?」 長庚驀地剎住腳步。這日之前,長庚從未想到過還有這一茬事。從雁回到京城,顧昀一直是把他帶在身邊的,長庚根本沒有意識到,一旦小義父再次領兵上西北,會與他相隔大半個中原河山。 眨眼間,長庚心裡茅塞頓開似的突然聯想到一連串的事——自己在義父眼裡,恐怕就只是個文不成武不就的小孩子,將士遠赴邊疆,會帶刀帶槍帶鎧甲,誰會帶個拖累人的家眷呢?將來顧昀去了西北邊疆,要是那邊平安無事,他或許還能一年回京述職一次,倘若稍有不太平,就說不準要在那邊待到猴年馬月了,如今他已經滿打滿算的十四歲了,加冠前的少年時光還剩幾年呢?到時候他便要離開安定侯的庇護,獨自搬出侯府。他會頂著個莫名其妙的虛名,活在空無一物的京城裡…… 義父也總會娶妻生子,到了那時候,他還會記得當年扔在侯府中放養的小累贅嗎?他們以父子相稱,可原來緣分就像一寸長的破燈捻,才點火就燒到了頭,只有他還沉浸在地久天長的夢裡。 這麼一想,整個皇宮都好像變成了一個大冰窖,把他囫圇個地凍在了裡頭。 顧昀見他突然停下,便回過頭來疑惑地端詳著他。 長庚一時有些惶急脫口道:「我也要跟你去邊疆,我可以從軍!」 顧昀心說:別鬧了,把你挖出門溜達一圈都那麼難,從什麼軍? 不過他經過了小半年的磨合,大概找到了一點當長輩的竅門,並沒有當面打擊長庚,只是帶著裝過頭、顯得有些浮誇的鼓勵笑道:「好啊,將來去給我當參軍吧,小殿下。」 長庚:「……」 顯然,顧昀找到的是如何當一個四歲幼童長輩的竅門,活活晚了十年。 長庚一腔絕望的眷戀被對方風輕雲淡地捲了回來,完全沒當真。少年於是沉靜地閉了嘴,不再做無謂的掙扎,緊緊地盯著顧昀頎長的背影,好像盯著一扇窮極一生非過不可的窄門。 隆安皇帝李豐是長庚名義上的兄長,但從面相上,看不出他們倆有一點血緣關系,皇上長得更像先帝。算來還是長庚第二次見他,比起上次兵荒馬亂,這回看得更清楚了些,新皇剛過而立,正是一個男人一生中最好的年紀,長了一副端正的好面貌,縱然不是皇帝,單瞧他的面相,一生也潦倒不到哪去。 長庚心很細,特別是到了京城以後,尤善察言觀色,顧昀提得少,但沈先生沒那麼多忌諱。沈易私下裡對皇上很有些抱怨,很容易讓人聯想起一個尖酸刻薄、小肚雞腸的形象,但其實不是。 顧昀前腳還沒進屋,隆安皇帝已經吩咐一邊的內侍去拿火盆了,口中還道:「我早跟他們說了,皇叔肯定來得早,快進來暖和暖和,我看你就冷。」 隆安皇帝稱他為「皇叔」,其實是不太合禮數的,因為顧昀畢竟不姓李,當年先帝私下裡愛寵,隨便說說也就算了,皇上卻將這年幼時的親暱習慣保存了下來。他在顧昀面前並不端架子,熱情中帶著點隨意的親暱,不像待臣子,倒彷彿是來了個家人。 「小長庚也過來,」李豐看了看長庚,喟嘆道:「這少年人可真是一天變一個樣子,上回見他還沒這麼高呢——我新近繼位,總是戰戰兢兢,這幾個月焦頭爛額的,也沒顧上你,過來讓大哥好好看看。」 長庚本來已經做好了不受待見的准備,不料皇上的「不待見」如此隱蔽,以至於他完全沒感覺出來。 這皇城帝都,恩仇皆是隱蔽,乍一看誰和誰都是一團和睦歡喜。 顧昀和皇上一來一往地隨意聊了幾句閒話,間或回憶一下童年過往,隆安皇帝便搬出了給長庚准備的「壓歲錢」。 長庚一個雁回鎮長大的野孩子,沒怎麼接觸過人情世故,也不曾見過什麼世面,只知道「無功不受祿」,聽著祝小腳一件一件地報,幾乎有點不安起來,懷疑顧昀一大早把他拎起來領進宮,就是為了找皇上收租子的! 隆安皇帝和顏悅色地問了長庚讀書習武的進度,又說道:「你是我李家後人,往後可要勤勉,得長本事,將來好給皇兄分憂啊——長庚將來想做些什麼?」 長庚看了顧昀一眼,說道:「將來願為大帥親衛,侍奉鞍前馬後,為皇上開疆拓土。」 隆安皇帝大笑,看起來龍心甚悅,連連誇獎長庚有志氣。顧昀在一邊端起茶碗喝茶潤喉,不插話,只是笑,笑得眼角都飛了起來,溫暖得不行。 誰侍奉誰?顧昀心裡無奈地想著。 一邊無奈,他一邊又覺得順耳,一直從耳朵舒爽到了心裡,連方才見了和尚的晦氣都一掃而空了。 隆安皇帝又玩笑似的道:「話是這麼說,可邊疆將士們苦得很,你義父哪捨得讓你去受那個罪?」 顧昀知道皇上這是繞著彎地敲打他,十分有眼色地接道:「臣要是敢把小皇子帶上沙場,皇上這做兄長的第一個饒不了臣呢。」 隆安皇帝滿意了,招手將祝小腳叫了來:「洋人教皇的使者上回送來一個大座鐘,比御花園的假山還大,活脫脫是座小樓,每半個時辰裡面就有傀儡出來表演歌舞,熱鬧得很,你帶長庚去瞧瞧新鮮,朕跟皇叔再說幾句閒話。」 長庚知道他們有正事要談,立刻識趣地跟著祝小腳走了。祝小腳對這個知書達理、身世復雜的四殿下十分慇勤,一路把他引到了暖閣裡。「暖閣」是一個半封閉的花園,外面罩著光怪陸離的琉璃磚,通風的地方都裝了蒸汽火盆,裡面四季如春,繁花似錦。 隆安皇帝說的大座鐘就擺在正中間,像是山野風光裡闖進的一台西洋景。 長庚感慨了一下洋人做工的精緻,也不太能欣賞得了那些濃墨重彩的圖畫,新奇過後,很快就失去了興趣,目光落在了暖閣一角——那裡有個人,正是方才路上碰見的瞭然和尚。 瞭然不會說話,輕輕地比劃了幾下,身邊的小沙彌立刻上前見禮道:「四殿下,祝公公,我與師叔蒙聖上恩典,在御花園逗留賞玩,途中遇見魏王,師父與魏王說話去了,我們在這等他,希望沒掃了四殿下的雅興。」 長庚彬彬有禮道:「打擾大師了。」 瞭然又做了幾個手勢,他不管幹什麼都有一種行雲流水般的仙氣,讓人一點也感覺不出這啞僧的侷促。小沙彌在旁邊解釋道:「師叔說他看見四殿下就覺得投緣,讓您以後如果得空,去護國寺坐一坐,必以好茶相奉。」 長庚客氣道:「自然。」 瞭然和尚向長庚伸出手,長庚不明所以,猶豫了一下,將自己的手遞了過去。 瞭然便在他手心寫道:「殿下信我佛否?」 長庚不像顧昀那樣討厭和尚,這些僧人身上出世清淨的氣質讓他一見就心生好感。但他也並無信仰,因為毫無概念,不瞭解,也就談不上信與不信。長庚不想當面駁瞭然的面子,便只是笑。 瞭然隨即瞭然,不以為忤,反而露出了一點笑容,在長庚手心一字一字地寫道:「未知苦處,不信神佛,幸哉,大善。」 長庚一愣,少年正對上啞僧如包萬象的眼睛,突然覺得自己心裡的沉屙被對方一眼便洞穿了,一時間,烏爾骨、秀娘、真假難辨的出身、難以啟齒的妄念,全都流水似的從他心裡滑過,被那「未知苦處,不信神佛」八個字一箭洞穿。 瞭然對他合十一禮,正要離去。 長庚卻突然叫住他:「大師,日後我會去護國寺拜會的。」 瞭然笑了笑,領著他的小沙彌飄然而去。 正這當,到了暖閣中大鐘報時的聲音,輕快的樂聲響起,長庚驀地回頭,見座鐘十二道小門依次打開,鑽出了十二個小小的木傀儡,有拉琴的,有跳舞的,還有引吭高歌的,歡歡喜喜地唱完一首,鞠了個躬,又轉身轉回了小門中。 熱鬧都塵埃落定了。
這天之後,顧昀就過上了比先前還要早出晚歸的日子——隆安皇帝的意思是派他代表大梁,同西洋教皇的使者簽訂通商條約。現在西域邊境開通一個集市,倘若順利,就再將商路打開一點。這樣一來,他馬上就得準備啟程了,顧昀在京城和北大營中間一天要跑幾個來回,走之前還得擺平戶部,緊盯著這一年配給軍中的紫流金額度,忙得不可開交。 正月十六那天,顧昀和沈易照常晚歸,已經定好了第二天就要離京,兩人有些事要商量,便一起回了侯府。 沈易道:「皇上怎麼把加萊熒惑也��給我們押送了,不怕我們半路上偷偷宰了那蠻子世子?」 顧昀苦笑道:「皇上駁回了我今年增加紫流金配給的奏摺,說是靈樞院從洋人那偷師了一種新傀儡機,可以代人耕種,神得不行,畝產能增加一半,今年打算先在江南推廣——紫流金又多了一項出處,實在分不出來了,我能怎麼說?玄鐵營還能與民爭利嗎?皇上又說,玄鐵營是國之利器,短誰也不能短了咱們,所以將蠻人加的那一成歲貢撥給了我們,你說我還敢動那蠻人世子嗎?」 隆安皇帝的意思很明確——加萊世子掉一根汗毛,玄鐵營的鐵怪物們就不用燒紫流金了,你顧昀自己推去。 沈易想了想,無言以對,氣得笑了。 兩人越過侯府看門的鐵傀儡,沈易問道:「對了,你明天要離京的事,跟四殿下說好了嗎?」 顧昀摸了摸鼻子。 沈易:「怎麼?」 顧昀壓低聲音,在他耳邊道:「我跟他說我陪皇上去香山,明天晚上不回來住,一會萬一見了他,記著別給我穿幫。」 沈易沉默片刻,感慨道:「……大帥,你真有種啊!」 顧昀也苦惱,自從他無意中透露出一點自己可能要回邊疆的意思,長庚整個人就不對了,以前練武是勤奮,現在成了玩命,頭天還把手腕震傷了,腫得饅頭一樣,下午又不管不顧地去射箭,嚇得教他武藝的師父天天找顧昀告罪。 顧昀覺得長庚有點太黏他了,別人家的父子也這麼肉麻嗎?他沒經驗,不清楚,只覺得自己這件「小棉襖」太貼身了,把他穿出一身熱汗來,實在是個熨貼的負擔。 兩人並肩走進侯府,一進門,卻發現這個點鐘了,侯府居然燈火通明,誰也沒睡。接著,一個花紅柳綠的小丫頭炮仗似的從裡面沖了出來,回頭喊道:「大哥大哥,侯爺回來了!」 顧昀愣愣地想道:「侯府什麼時候有姑娘了,莫非門口大柳樹成精了?」 再仔細一看,「小丫頭」居然是曹娘子,他將自己盛裝打扮成了一個小娘子,還是個准備歡歡喜喜過大年的小娘子。 顧昀納悶道:「你們幹什麼?」 「長庚大哥說今天是侯爺壽辰,特意囑咐大傢伙都等您回來呢。」曹娘子說道:「沈將軍也來了,正好能一起吃麵。」 沈易聞言一口答應:「好,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說完,他意味深長地看了顧昀一眼,巧妙地用目光傳達了自己的意思——你這個騙子,內疚嗎? 老人壽辰大辦,叫過壽,孩子生日熱鬧,是又長大一歲不易,爹娘多鬆了口氣。 顧昀既不老也不小,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倘若他正好在家,老管家還能記得替他張羅一二,但他大部分時間都是不在家的,自己都把正月十六這天忙得忘了過去。其實也沒什麼好慶祝的,坊間講究「初一的娘娘十五的官」,說的是女生初一男生十五乃為佳,他本可以生在大富大貴的元夕之夜,偏要在娘肚子裡多拖幾個時辰,可見是條天生的爛命。 曹娘子不但打扮了自己,還夥同長庚等人,將侍劍傀儡也拖出來蹂躪了一番。他們給那夜遊神畫了兩個淳樸的紅臉蛋,不知從哪弄來了幾條陳年舊綢緞,把它的鐵臂五花大綁起來。侍劍傀儡火樹銀花地手裡捧著一碗麵,呆呆地與顧昀面面相覷,黑黝黝的臉上好像有說不出的委屈。 顧昀低罵道:「混帳東西,侍劍傀儡是讓你們這麼玩的?」 葛胖小上前分派功勞:「侯爺,紅臉蛋是假丫頭擦的,煮麵的火是我生的,面裡那雞蛋是大哥打的呢!」 顧昀一時竟有一點拘謹起來,只覺得冷清了多年的侯府一下熱鬧得他都有點不認識了。 長庚:「義父,吃完麵再進門。」 顧昀:「好。」 他端起碗來,看了長庚一眼,特意將裡面的雞蛋先挑出來吃了,第一口就咬到個嘎砰脆的蛋殼,顧昀沒有聲張,連殼再蛋一並嚼碎吞了,像是八輩子沒吃過飯一樣,幾口就把一碗麵掃蕩一空,湯也喝得乾乾淨淨。 自古溫柔鄉是英雄冢,顧昀哪次離京都是來去無牽掛,唯有這—回滿心惆悵。可能是因為每次都是「回」邊疆,只有這次是離家遠赴吧。 可惜,不要說這種溫柔的惆悵,就算肝腸寸斷,也別想絆住安定侯的腳步。 第二天,顧昀沒事人一樣地整裝出門,到底沒跟長庚打招呼,隻身前往北大營,回頭看了一眼京城的方向。可惜,從這樣遠的地方,他只能影影綽綽地看見一個起鳶樓。 沈易溜達到他身邊,問道:「大帥,良心發現了?」 顧昀嘆了口氣:「下次回來沒准又不認我了,唉,我這義父的頭銜總在搖搖欲墜……走吧。」 玄鐵營開拔,軍容整肅,彷彿黑旋風一樣毫不留情地碾過,所有人都不由得退避三舍。他們要押送天狼族的世子北上,再直奔西邊,在西域剿殺沙匪,保證古絲路能安全暢通。
他們離開後第二天,長庚照例早起,想起顧昀不在家,卻還是忍不住牽著鐵傀儡到了他空無一人的院子裡,一個人和鐵傀儡練劍過招,又一個人用完了早膳。臨走,他一抬頭,看見院裡的梅花開了。 剛剛下了一場雪,花��上結著一層剔透的凝霜,長庚越看越覺得喜歡,便忍不住伸手折了兩枝,他第一反應永遠是給顧昀留著,縱然知道義父三五天之內不一定回得來,還是細細地拂去枝頭的霜雪,想找個花瓶放進顧昀房裡。 顧昀偌大一間屋子,連個能插花的酒瓶子都沒有。長庚便推開窗,對老管家喊道:「王伯,有花瓶嗎?」 老管家應了一聲,自去尋找,長庚就捏著兩枝梅花賴在顧昀房裡左顧右盼。突然,他目光落在顧昀床頭,愣了一下——床頭那件讓整間臥房都顯得值錢起來的狐裘不見了。 這時,王伯拿著個青瓷的花瓶走了進來,向著長庚笑道:「四殿下,您瞧這個行嗎?放哪合適?」 長庚目光有些發直地盯著空蕩蕩的床頭,問道:「王伯,侯爺那件狐裘怎麼這麼早就收起來了?」 王伯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答道:「侯爺不是跟皇上出門了嗎,想是帶走了。」 長庚的心緩緩地沉了下去。 除夕夜裡,跟在顧昀身邊的玄鷹告訴過他——大帥在京城從不穿冬衣,只有出了關遇上白毛風,才偶爾拿出來。除夕那天他就覺得有點奇怪,顧昀既然不穿冬衣,為什麼要將一件狐裘掛在外面?准備做什麼用?可當時兵荒馬亂,他又噩夢纏身,腦子不太清醒,竟沒有細想。 長庚驀地轉過頭,聲音干澀得像一根拉緊的弦:「王伯,他到底去哪了?您別騙我不愛出門,我也知道香山還沒有北大營遠呢。」 王伯舉著個花瓶,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顧昀那甩手掌櫃自己走得倒干淨,走了就不管了,老管家早料到遲早有這麼一出,可他沒想到這麼快。 長庚深吸一口氣,低聲問:「他是已經啟程離京去邊疆了嗎?哪?北邊,還是西邊?」 老管家訕訕地賠了個笑:「這個,軍務的事,老奴也不懂啊……殿下,我看侯爺也是不想讓您掛心……」 長庚手裡「咔吧」一聲,將花枝折斷了,一字一頓地說道:「他不是怕我掛心,是怕我死活非要跟著去吧。」 老管家閉了嘴。 長庚雖然名義上是顧昀的養子,但再沒有人待見,畢竟也是個姓李的,將來好歹是個郡王。老管家心裡發苦,感覺自家那不厚道的主人是臨陣退縮,將這燙手的山芋丟給了自己,預備好了要挨上一頓發作。 可是等了好久,長庚卻一聲都沒有吭。 長庚郁結而生的大吵大鬧、大吼大叫都在心裡。不只是顧昀的突然不告而別,這一回,他進京以後就一直積壓在心裡的不安與焦躁終於按捺不住,決堤而出了。長庚心裡其實跟明鏡一樣,他一直都清楚,自己的存在對誰都是多餘的,他無意被捲進來,注定是一枚無關緊要的棋子,會像身處雁回鎮那條暗河中一樣,身不由己地被捲著走。 他卻被這些日子以來粉飾太平的安樂歡喜矇住了眼,生出貪心,想要抓住一點什麼,自欺欺人,拒絕去細想以後的事。 你想要什麼呢?長庚捫心自問:想得也太多了。 可是他天生仁義,任憑心裡驚濤駭浪,面對著白發蒼顏的老管家,依然什麼都沒說。 老管家戰戰兢兢地問道:「殿下……」 長庚默不作聲地從他手裡取走花瓶,小心翼翼地修剪好被他掰斷的花枝,安放好以後放在了顧昀的案頭,低聲道:「有勞。」 說完,他就轉身出去了。 長庚離開顧昀房中就忍不住跑了起來,侍劍傀儡都被他扔下了。 葛胖小手裡拿著一個不知從什麼地方卸下來的紫流金盒子,正往外走,堪堪與長庚錯身而過,納悶道:「哎,大哥……」 長庚恍若未聞,一陣風似的便捲了過去,沖進自己屋裡,回手鎖上了門。 就像顧昀最喜歡他的一點,長庚有天大的憤怒,也沒法發洩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在這方面,秀娘功不可沒,她十幾年如一日的虐待練就了他驚人的忍耐力。同時,從小埋藏在少年身體裡的烏爾骨也好像一株需要毒水澆灌的植物,漸漸開出了面目猙獰的花。 長庚開始喘不上氣來,他的胸口好像被巨石壓住了,渾身的肌肉繃成了一團生鏽的鐵,小腿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他耳畔嗡嗡作響,驚恐地發現一股陌生的暴虐情緒東突西錯地從胸口翻湧出來,他無意中將手指捏得「咯咯」作響,頭一次在清醒的時候嘗到這種被夢魘住的滋味。長庚明顯地感覺到,自己心裡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正生硬擦抹掉他心裡所有溫暖的感情。 剛開始,長庚意識清楚,心驚膽顫地想:這是烏爾骨嗎?我怎麼了? 很快,他連驚恐也消失了,意識模糊起來,他開始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腦子裡千萬重念頭潮水一般大起大落,朦朧的殺意自無來由處而生。他一時想著顧昀走了,不要他了,一時又彷彿看見顧昀站在他面前,面無表情地嘲諷著他的無能無力。 長庚心裡所有的負面情緒被發作的烏爾骨成百上千倍放大。這一刻,顧昀好像再也不是他小心翼翼托在心裡的小義父,而是一個他無比憎恨,迫不及待地想要抓在手裡、狠狠羞辱的仇人。 長庚死死地攥住胸前掛著的殘刀,手指被磨平了尖角的殘刀活活勒出了血痕。這一點在無限麻木中異常清晰的疼痛驚醒了長庚,他本能地找到了一條出路,十指狠狠地抓進了肉裡,在自己手臂上留下了一串血肉翻飛的傷。 等烏爾骨的發作逐漸平息下來的時候,日頭已經開始偏西了。 長庚身上的衣服被冷汗打透了,胳膊、手上,到處都弄得鮮血淋漓,他筋疲力盡地靠在門邊,總算是領教了烏爾骨的威力,才知道以前以為烏爾骨就是讓他做噩夢的想法有多麼天真。 這一次秀娘沒有對他手下留情。 老管家等人見他久久不出來,敲門也不應,早就擔心得不行,在外面不住地徘徊,隔一會就要叫他一聲。這點人氣讓長庚好受了些,他眼皮微微眨動了一下,一滴冷汗就從額頭上滾下來,落到了眼睫上,壓得他險些睜不開眼:「我沒事,讓我自己待一會。」 「您這都一天沒吃東西了,」老管家說,「侯爺要是在,肯定不忍看見殿下這樣糟蹋自己的身體——哪怕喝碗粥呢,要不然老奴給您端進去?」 長庚心神俱疲,聽他提到顧昀,便將那人無聲地在心裡念叨了兩遍,強打精神道:「沒事的王伯,我要是餓,晚上自己會找宵夜吃,不用管我。」 老管家聽他聲氣雖然微弱,卻有條有理,也不好再勸,只好回身沖伺候長庚的老僕與探頭探腦的曹娘子和葛胖小擺擺手,各自一步三回頭地散了。 長庚靠著門坐著,一抬頭就看見顧昀掛在他床頭的那副肩甲。那東西黑沉沉冷冰冰、一副不近人情的樣子,卻是原主人為了給他驅散噩夢而留下的。 不知坐了多久,屋裡的火盆才漸漸溫暖了他冰涼的身體,長庚有了點力氣,就爬起來收拾了自己一身的狼狽,他換了身衣服,找到某天練劍受傷時師父給他的外傷藥,洗干淨傷口仔細塗好,摘下顧昀的肩甲,抱在懷裡,仰面把自己放倒在床上。 他沒有哭。 可能是沒力氣了,也可能是因為剛剛流過血。 選了流血的路,通常也就流不出眼淚來了,因為一個人身上就那麼一點水分,總得偏重一方。 長庚方才與那個注定要與他糾纏一生的敵人交了一回手,輸得一塌糊塗,也見識了對方的強大。只是他奇異地沒有怕,像雁回鎮上,他在秀娘房裡獨自面對穿著重甲的蠻人時那樣。他態度溫和,但是任何東西都別想讓他屈服。 唔……除了顧昀。 長庚有氣無力地想道:我恨死顧昀了。 然後他試著把顧昀的肩甲掛在了自己身上。他沒穿過甲冑,也不知道合不合身,只覺得這東西壓在身上比他想像的沉,他披著甲冑倒頭睡去,夢裡還有千萬重艱難險阻等著他。 第二天,長庚宣佈,他要出一趟門。 整個侯府都震驚了——除夕夜裡四殿下被顧大帥扛出門的場景可還歷歷在目。 顧昀的原話是:「拖上三五天,到時候反正我們都過七大關到北疆了,他沒地方追去,也就老實了。」 可這還沒過三五天呢,老管家唯恐長庚是要讓他備馬追上去,忙小心翼翼地說道:「殿下,玄鐵營不比普通行伍,腳程快得很的,千裡神駿也追不上,再者軍中不留無軍籍之人,這是老侯爺傳下來的規矩了,您看……」 長庚冷靜地回道:「王伯,我沒想追過去添亂,我不是不懂事的小孩。」 老管家:「那您這是……」 長庚:「我想去一趟護國寺拜訪瞭然大師,以前跟人家說好了的。」 老管家的臉色再次一言難盡起來。大帥將來回府,要是發現他不在家的時候,小殿下居然叛國通敵到了和尚廟裡……老管家簡直不敢想像顧昀的臉色——那還不得活像戴了綠帽子一樣? 不過眼下當務之急,是哄著侯爺的義子能高興一點,老管家沒辦法,只好咬著後槽牙答應了,如臨大敵似的點了一排家將護送長庚去護國寺。 浩浩蕩蕩地如同上門踢館。 瞭然和尚煮了茶,見到長庚也並不驚詫,彷彿早料到他會來,和顏悅色地邀請他坐下,倒了一杯茶水給他,又讓小沙彌拿來了紙筆和燒紙用的火盆,擺出長談的架勢。才不過大半個月沒見,瞭然和尚發現面前的這少年眉目間的茫然和焦灼都不見了,整個人帶來了幾分鬱鬱的沉靜與堅定,像是化蝶的蟲掙脫了第一層蛹。 長庚道了謝,接過茶碗來喝了一口,險些嗆出來。 這和尚上回說要以好茶相奉,敢情純粹是客氣話,給他泡了一杯不知道什麼玩意,苦得舌根疼,全無茶香。 長庚:「這是什麼?」 瞭然和尚笑盈盈地寫道:「苦丁,清目活血,可除煩助眠。」 長庚想了想,說道:「那不就是瓜盧嗎?我在侯府喝過,好像……」 口感沒有這麼惡心。 瞭然:「那是小葉,此為大葉瓜盧。」 大葉的聽起來有點厲害,長庚剛想順著誇兩句,便見那和尚實在地寫道:「大葉的便宜些。」 長庚:「……」 他仔細地打量著和尚的茶碗,碗是好碗,刷得也很乾淨,可惜用得太久,難免磕碰,好幾個都已經豁口了。 瞭然和尚:「僧舍粗陋,殿下見諒。」 整個京城都給長庚留下了一個紙醉金迷的印象,好像所有人都很有錢,滿城都是奢侈的消遣,西洋人說大梁帝都鋪的地磚是包了金子的,其實並不算很誇張。但不知為什麼,長庚身邊認識的幾個人都是窮鬼,沈易不必說,天生長著一張世代貧農的苦瓜臉,還有顧大帥,坐擁偌大一個侯府,整個就是個空殼子,初一一早就迫不及待地帶著長庚去宮裡找皇上打秋風,現在又多了一個用豁口杯子的瞭然和尚。 長庚道:「護國寺香火旺盛,大師卻安於清貧,果然是出世修行的人。」 瞭然笑了笑,寫道:「和尚走南闖北,落魄慣了,慢待貴人了。」 長庚問道:「我聽人說大師還坐鐵蛟去過西洋番邦,是為了宣揚佛法嗎?」 瞭然:「我才疏學淺,不敢效仿古時雲游高僧,出門只是為了看看四方世界,看看人。」 長庚又含了一口苦丁,越品越苦,毫無回甘,只好失望地嚥了下去:「我從小在邊陲小鎮長大,沒離開過小鎮一畝三分地,來到京城,又鮮少出侯府,是不是太安於一隅了?但我總覺得天底下的喜怒哀樂大抵是一樣的,看了別人的,還是沒地方安放自己的。」 瞭然:「心有一隅,房子大的煩惱就只能擠在一隅中,心有四方天地,山大的煩惱也不過是滄海一粟。」 長庚聽說,愣了好久,看著瞭然和尚將寫過了字的紙一點一點地填進火盆裡燒干淨。
「大師,你那天跟我說,『未知苦處,不信神佛』,現在我知道了苦處,來討教神佛,可否請您指點迷津?」
冥冥中,或許有某個不知名的神靈給遠在天邊的顧大帥提了醒,告訴他兒子快被禿驢拐跑了,總之玄鐵營開拔一個月以後,顧昀居然記得在給皇上寫摺子的時候,順便給長庚帶了一封家信。 他用長庚臨過多次的字洋洋灑灑地寫了好幾頁,先是言辭懇切地認了錯,而後又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說明了自己不告而別的原因,最後直白地表達了自己的思念,並且承諾,要是西北平安無事,他年底之前一定趕回侯府過年。 長庚從頭看完,輕輕一哂就擱在了旁邊,因為拿腳趾頭想也知道,這東西必定不是出於安定侯之手。什麼「一別千裡,夙夜難安」,「加食添衣,勿憂我心」之類的肉麻話,根本不可能從顧昀腦子裡那片土裡發芽,字裡行間那股絮叨勁一看就是沈易代筆的。 渾蛋義父頂多自己謄寫了一遍。 不過長庚悲哀地發現,他心裡想得這麼明白,一想起這些字真的是從顧昀手裡的筆下流出來的,還是忍不住把每個字都摳出來鑲進眼裡。 可惜,顧昀食言了。 顧昀自知有愧,這一回讓隨便代表他承諾的沈易滾蛋了,他親自操刀,給長庚寫了一封又臭又長的道歉信。長庚看完以後氣笑了,雖然感覺這回這封家信還挺真誠的——顧昀實在沒有哄人的天分,完全是在真誠地火上澆油。 顧大帥先是三紙無驢地說了一堆他自認為有意思的瑣事,下筆千言,離題萬裡,直到最後,才硬梆梆地用了「軍務繁忙」四個字概括了他不能回京的原因。長庚不關心大漠裡的蠍子怎麼烤好吃,但他前後找了好幾遍,始終沒找到他最關心的一句話——顧昀今年不回來,什麼時候能回來? 可是「軍務繁忙」後面什麼都沒有了,附了一個長長的禮單。 顧昀可能是覺得言語的歉意不夠實在,於是用行動來表達了——他把這一年得的好東西都運回了侯府,一股腦地塞給了長庚,珠光寶氣的、雞零狗碎的,不一而足。 那天,十五歲的長庚把自己關在房中,和顧昀送給他的一把樓蘭短刀一起,挨過了一次發作的烏爾骨,進而做了個決定——他不想窩囊廢一樣地留在侯府了,不想跟著老夫子與戰戰兢兢的師父學些紙上談兵的文章和武藝,他想要自己走出去,看看那外面的世界。 年初一,長庚獨自跟著宮裡來的祝小腳進宮給皇上拜年,照例是走過場。然後他在侯府逗留到了正月十六,讓廚房煮了一碗長壽面,端回屋裡自己吃完了,隨即平靜地宣佈了一件又把侯府上下炸翻了的決定。 長庚道:「我打算去護國寺住一陣子。」 說完,他看著老管家慘綠慘綠的神色,又補充道:「王伯放心,我不出家,就是想跟著瞭然大師修行一陣,順便給義父祈福。」 老管家:「……」 他老人家還能說什麼呢?只好準備好香火錢,忍著胸口疼,派人把長庚、葛胖小和曹娘子三個送到了護國寺。 侯府的老管家覺得自家那森嚴威武的大門保不準就是被什麼蠻夷巫蠱詛咒了,進了這個門的,別管是自己家裡生的還是從外面認的孩子,一個比一個難對付,老管家至今記得顧昀小時候的樣子,他好像一條被傷害過的小狼,不分青紅皂白地仇視周圍所有的人。 那位好不容易磕磕絆絆地長大了,能頂門定居了。又來了一位更讓人琢磨不透的! 顧昀走後,長庚就過上了整天往護國寺跑的日子。半大的少年人,愛跟誰玩不好呢?天天往廟裡鑽,四殿下李旻真是不出門則已,一出門目的地就不同凡響。 老管家愁腸百結,每天都擔心長庚要剃度。但他也知道,十五六歲的少年人是最聽不得老人勸的,何況長庚也不是他帶大的,老管家不敢幹涉他太多,便只好跑到曹娘子和葛胖小面前敲鑼邊。 曹娘子一聽,把眼皮上的香粉都瞪下來了,怒道:「什麼?那禿驢想勾搭我長庚大哥出家?」 世間模樣端正的男子如鳳毛麟角,大帥說走就走,到現在連人影子都不見一個,身邊只剩下一個長庚。長庚到了這個年紀,還有驚無險地沒有長殘的跡象,是多麼不容易啊,居然還有變成光頭的危險,當即,曹娘子就成了老管家的盟友。 第二天,曹娘子特意換上男裝,死皮賴臉地非要跟長庚去瞻仰佛門聖地,臨出門的時候對著門口的一對鐵傀儡擼起袖子,做了個志在必得的手勢。 鐵傀儡不通人性,木然地注視著他蛇精般曲折離奇的背影。 不過當天晚上從護國寺回來,曹娘子就再也沒提過「讓那妖僧現形」的事,並從此義無反顧地加入了每天參悟佛法的隊伍——無他,「妖僧」長得太俊俏了。 大帥雖然也俊俏,可惜太有攻擊性,不能安安靜靜地坐在那任人欣賞,瞭然大師就不一樣了,曹娘子認為他簡直就是一朵行走人間的優缽羅,倘若裝進盆景裡,必能流芳百世,多看他一眼可以心曠神怡好幾天。 老管家不知道那瞭然和尚給這一個兩個都施了什麼迷魂藥,只好找到了葛胖小頭上。葛胖小義不容辭地陪同前往了。 幾天後,葛胖小也倒戈了。 因為瞭然和尚不但只會念經,他對現存多種紫流金驅使的火機和傀儡都十分精通,葛胖小甚至在他那裡碰上過靈樞院的人。做夢都想開一架巨鳶上天的葛胖小二話也沒有,直接拜倒在了和尚蓮台下。 這一年過去,老管家其實也習慣了長庚他們三天兩頭往和尚廟裡跑,剛開始並沒有很放在心上。不料四殿下好的不學壞的學,到了護國寺第二天就效仿顧昀,玩了一手金蟬脫殼,不告而別。 他先跟隨行侍衛交代好,自己要跟著瞭然大師閉門清修一陣子,讓閒雜人等不要打擾,侍衛當然真就不敢打擾,只守在門外。當天晚上,長庚就帶著他兩個吃裡扒外的跟班,跟著瞭然大師下江南遊歷去了。 等過了幾天侍衛們反應過來不對勁,再去找人,那禪房裡就只剩下一紙輕飄飄的書信了。 老管家欲哭無淚,只好一邊託人上奏皇上,一邊派人給顧昀送信。 皇上聽完以後心非常寬,一來他也不太關心這個便宜弟弟,二來他篤信佛教,對瞭然和尚有種盲目的信任,聽說長庚跟了他去游歷,還生出幾分羨慕來——只恨自己被俗物所累,不能跟著沾一沾高僧的光。 顧昀那邊更是鞭長莫及,指望不上,因為西域一代沙匪多如牛毛,他整天不知道追著沙匪流竄到了什麼地方,信使即便到了西涼關,要想立刻找到顧帥本人,完全得要靠運氣。 不管炸鍋的侯府,大半個月以後,江南一家小小茶肆中,三個少年與一個和尚圍桌而坐。
江南春耕已經開始了,但放眼望去,田間地頭卻看不見幾個幹活的人,三兩老農身披斗笠,無所事事地遠遠望著正在勞作的鐵傀儡。比起侯府守衛和侍劍傀儡的煞氣盎然,這種杏花煙雨中種地的鐵傀儡並非人形,像一輛小車,在地頭來回奔波,頂著個木雕的水牛頭,顯得十分憨態可掬。 這是朝廷第一批撥下來的耕種傀儡,在南京一帶先試行。 瞭然敲了敲桌子,將長庚等人的注意力拉過來,相處了一年多,長庚他們已經能看懂他的手語了,和尚也不用再一字一句地寫。 「江南在推行的耕種傀儡我曾經在西洋看見過,一個傀儡可以輕輕鬆鬆料理一畝地,雖然還是需要燒一點紫流金,但經過幾次改良,煤已經足夠支撐大部分動力了,這樣一來成本就很低了,據說一個傀儡比長明燈還要省。」 葛胖小:「那敢情好啊,往後豈不是種地干活都不用起早貪黑了?」 試推行的鐵傀儡是朝廷撥給南京的,鄉紳老爺們各自登記後領走,負責之後的維護。佃戶願意自己種地就自己種,不願意就把自己承租的地讓給傀儡,來年豐收的時候將租子加一成,抵償耕種傀儡燒的煤和微量的紫流金。 頭一年很少有人幹,畢竟要加一成租,但第二年已經推廣開了——老百姓看出來了,這東西確實比人好用,加了租,留在手裡的糧食還是比先前多,還不用起早貪黑地干活,這種好事誰不答應? 這才有此時江南田間不見人的盛景。 瞭然笑而不語。 長庚忽然說道:「我倒是覺得未見得是好事——倘若鐵傀儡能完全代替人,還要人做什麼用?佃戶家租的地也是鄉紳老爺的,頭些年老爺念舊情,願意養著這些閒漢,能養他們多少年呢?」 葛胖小痴迷於各種火機,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立刻接口道:「他們可以留下當長臂師!」 曹娘子:「這個我知道,一座雁回鎮裡所有守軍的鋼甲加起來,只要兩個長臂師就夠了,那時候他們也只是偶爾忙不過來,才會去找沈先……沈將軍,用不了那麼多長臂師。」 葛胖小:「他們可以去找別的事做,比如……」 比如什麼,他一時也說不出,當年屠戶家的日子畢竟是好過的,在葛胖小眼裡,除了種地,世上還有那麼多的事好做。 曹娘子艱難地將自己的目光從瞭然的臉上扯了下來,問道:「那麼如果大家都找不到事情做,或是大多數人都找不到事情做,他們會造反嗎?」 瞭然垂下眼看著他,曹娘子的臉一下煮熟了。瞭然比劃道:「這些年是不會的。」 三個少年沉默了一會,長庚問道:「是因為我義父嗎?」 瞭然含笑看了他一眼。 「我記得前年除夕夜裡,洋人帶來的虎跑了,滿街的人亂成一團,是看見我義父才安靜下來的。」長庚頓了頓,說道:「我後來聽人說,起鳶樓附近人山人海,若不是義父穩住了人流,踩也能踩死很多人。」 瞭然比劃道:「我私自帶殿下出門,可算是把安定侯得罪慘了,將來東窗事發,還望殿下在侯爺刀下保和尚一條小命。」 葛胖小和曹娘子都笑了起來,以為瞭然和尚是開玩笑——畢竟,在他們印象裡,顧昀從來都是和顏悅色的。瞭然苦笑了一下,將這話題跳過,接著比劃道:「民間至今有老侯爺帶玄甲三十人便使北狼俯首的傳說,都說玄鐵營是神兵神將,可以上天入地,刀槍不入,有玄鐵營這根大梁鎮著,民間犯上作亂的暴徒雖然有,但始終難成規模。」 長庚坐直了些:「可是我聽人說,若是想拆房子,第一件事便是砸了大梁。」 瞭然看著面前的少年人,顧昀要是回來,大概已經不認識長庚了,短短一年,他足足躥高了幾寸,原本眉目間流轉的孩子氣蕩然一空。當年除夕夜裡出趟門都要頭皮發麻的少年,如今卻坐在江南田間茶肆,跟和尚聊天下民生。 瞭然道:「殿下不必掛心,這些事,侯爺早就心知肚明。」 長庚想起顧昀房中那幅「世不可避」,微微愣了愣,心裡忽然泛起決堤般的思念,他靜靜地坐了片刻,任那思念奔湧了片刻,苦笑了一下,端起桌案間的茶根,一口澄了干淨。 而被長庚記掛在心裡的顧昀此時還在西域茫茫大漠中,已經跟當地規模最大的一夥沙匪對峙了一個多月。 此時的西涼關已經早不復當年蕭條,自從大梁與教皇簽了《西涼關條約》之後,整個西涼關一線簡直成了一塊聚財的風水寶地,商人與遊人很快聚攏起來,幾個鎮上人口暴漲,西洋人、中原人與西域一線小國的人混居,幾乎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起來。 位於古絲路入口處的樓蘭更是因此成了通商要地,迅速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國變成了流金之地。樓蘭人熱情快樂,安居樂業,不愛找事,當年西域叛亂也沒人家什麼事,跟大梁的關系一直十分友好,皇上便特意將古絲路入口放在了此處。 「大帥,小賈那邊已經將賊窩拿下,動手嗎?」 顧昀:「那還等什麼?逮了匪首,晚上咱們上樓蘭王子那蹭飯去!」 邊說,他一邊輕輕按了按眼皮。 沈易:「你眼睛是不是又……」 「沒有,」顧昀嘀咕了一句,「眼皮一直跳,可能……」 他話音沒落,一個親衛突然走上前來,從懷中取出一封信:「大帥!」 顧昀:「唔,哪來的?」 親衛:「侯府的家信,送到了西涼關,家人一直找不到您,輾轉托樓蘭人送來的。」 「沒準是長庚的回信。」顧昀想著,順手拆開,挺期待地看了起來。 然後沈易就看見顧昀臉色變了。 沈易:「怎麼了?」 「瞭然這禿驢,最好別落到我手上,」顧昀陰惻惻地說道,他背著手在帥帳中沒頭蒼蠅似的轉了幾圈,一腳踹翻了一個小桌案,「給我調幾個玄鷹來,季平,這邊的事你暫時替我頂一下。」 沈易:「什麼?」 顧昀:「我要去一趟江南。」 沈易痛呼一聲:「哎喲……嘶,下巴砸腳背上了,可疼死我了——你瘋了嗎?西北守軍主帥擅離職守私下江南,你是要作死還是要造反!」 顧昀冷靜地回道:「今天端了沙蠍子的老窩,起碼三五個月內應該能太平了,以玄鷹的腳程,一兩天就能到江南,我不會耽擱太久,找到人就回。」 沈易氣沉丹田,開始醞釀一場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然而尚未出口,顧昀已經一橫肘子打在了他小腹上。沈易「嗷」一嗓子彎下了腰:「我還什麼都沒說呢!」 顧昀:「防患於未然。」 當天夜裡,十三玄騎從大漠深處將周旋了許久的沙匪頭領及其黨羽一舉捉拿,顧昀聽報,吩咐了一句「收押」,而後來不及休息,當夜就要走。樓蘭王子班俄多已經准備好了酒菜,正等著給玄鐵營接風洗塵,剛一來,卻看見顧昀頂著一腦門官司換上了玄鷹甲。 樓蘭國地處古絲路入口重地,是沙漠的兒女,也十分痛恨橫行的沙匪,久而久之,他們就成了玄鐵營縱橫沙漠剿匪的最佳向導,雙方關系頗為友好。樓蘭人能歌善舞,尤其好美酒,男人女人都是酒鬼,王子是酒鬼中的酒鬼。顧大帥兵法莫測還是武藝超群,對他來說都沒什麼觸動,唯獨對顧昀拿烈酒解渴的酒量,班俄多欣賞不已,已經自封為顧大帥的「酒肉朋友」,做得十分盡職盡責。 班俄多拖著長音,用一種類似沙漠唱遊的調調,哼哼唧唧地問顧昀:「顧大帥,今天怎麼走得像天邊的雲彩一樣迅疾,是要去追尋夕陽一樣的姑娘嗎?」 沈易:「……」 夕陽一樣的姑娘是什麼姑娘?又紅又圓嗎? 顧昀:「我去砍人。」 「哦!」班俄多拎著兩壇酒愣了一下,納悶道:「剛砍完又砍?」 「你早晨吃完飯難道晚上就不吃了?」顧昀殺氣騰騰地喝道:「閃開!」 幾條玄鷹暗影似的飛掠而至,腳尖輕點地,落到顧昀身後,轉眼就黑旋風過境一般無影無蹤了,只餘下裊裊的白煙,在空中打了個妖嬈的彎。班俄多目送著他的背影,充滿崇敬地問沈易道:「大帥一天要砍三次人啊?」 沈易沖他招招手,示意他附耳過來,低聲道:「兒子被人拐跑了。」 班俄多狗熊捧心:「哦!那一定是個滿月一樣的姑娘!」 沈易:「……不,他只有個滿月一樣的後腦勺。」 留下班俄多王子納悶地摸著自己的後腦勺,沈易心事重重地往回走去,走了兩步,他突然臉色一變——糟了,顧昀走得這麼匆忙,到底帶沒帶藥? 江南用一場沾衣不濕的小雨迎接了一身沙塵的顧昀,他略微休整了一下,直接帶人殺到了應天按察使姚鎮的府上。 依著顧昀的身份,本不該與江南的地方官有什麼交情,這裡頭還牽扯了些舊事。顧昀十五歲第一次隨軍剿匪的時候,救出了幾個被悍匪劫持的倒楣蛋——當年被人陷害罷官回家的姚鎮就是那些倒楣蛋之一,後來姚鎮得以起復,時任應天按察使,和顧侯爺算是君子之交,淡淡的,無關利益,但是一直有聯系。
姚大人這天正好休沐,睡到了日上三竿還不肯起,乍聽家僕來報,整個人都震驚了。 姚鎮:「他說他是誰?」 家僕道:「他說他姓顧,顧子熹。」 「顧子熹?」姚鎮擦去眼角的眼屎,「安定侯顧子熹?我還是當朝首輔呢——這種騙子你也信,打出去!」 家僕應了一聲,提步要走。 「等等!」姚鎮擁被而坐,琢磨了片刻,「……慢來,我還是去看看吧。」 他福至心靈,不知怎麼的,忽然覺得擅離職守這種事或許真是顧昀能幹得出來的。
此時,恰好身在應天府的瞭然和尚還不知道自己行將大禍臨頭。這和尚摳門摳出了禪意。他一個大子要掰成兩半花,能有間破廟寄宿,絕不住客棧,一天到晚吃糠咽菜,想吃頓好的得靠化緣——俗稱要飯。 他自己不花,也斷然不許長庚他們花,難為這三個半大少年都吃得了苦,竟能跟著他飢一頓飽一頓地顛沛流離。 瞭然走得非常隨性,有時候帶著長庚他們在市井人家中走街串巷,有時候沿著田間地頭漫無目的地溜達,化緣不分好賴,去過鄉紳善人家,也去過尋常佃戶家,趕上什麼是什麼。有一次到了一個寡居無子的老人家裡,見人家實在已經揭不開鍋,非但沒化出飯來,反而倒貼了些銀錢。 「安康盛世也有凍死餓殍,動蕩亂世也有榮華富貴,」瞭然穿過小鎮上的集市,對長庚他們比劃道:「『世道』二字,理應一分為二,『道』是人心所向,『世』就是萬家燈火下的一粒米糧,城郭萬裡中的一塊青磚。」 長庚:「大師理應是出世之人,講起『世』來,倒也頭頭是道。」 長庚的個頭幾乎比瞭然和尚還要高了,嗓音已經完全褪去了少年清越,有一點低沉,說話不徐不疾,顯得很穩當。他本性好靜,從前一見密集人群就渾身不舒服,此時卻已經不知不覺地修煉出了走到哪都如閒庭信步的本領了。 想來可能是因為他有心破釜沉舟,一些細枝末節的不情願,自然而然就變成了小事。 瞭然笑了笑,坦然比劃道:「和尚若不知世道,怎麼有臉自稱身在世外?」 瞭然和尚長了一張很能唬人的臉,洗干淨了像出塵的高僧,好幾天沒洗澡了像歷劫的高僧,光頭映照著浩然佛光,眼睛裡永遠含著一汪預備要普度眾生的水——倘若他對身外之物的孔方兄再大方點,長庚他們真要承認他是個徹頭徹尾的高僧了。 忽然,曹娘子打斷了高僧,壓低聲音道:「別打禪機了,長庚大哥,你沒發現有好多人在看我們?」 他們這幾個人——有和尚,有文質彬彬的年輕公子,有挺胸疊肚的暴發戶之子,還有一個雖然嬌俏,但說不出哪裡不對勁的小丫頭,走在一起本來就十分扎眼,早就被人圍觀慣了,連長庚對路人的目光都不那麼敏感起來。 不過這一回,他們遭到的圍觀卻似乎有點過火。 路邊的人見了他們,紛紛駐足審視,不但審視,還要指指點點地偷偷交流。 葛胖小嘀咕道:「我總覺得要發生點什麼事。」 長庚:「你說得對。」 作為四個人總最高挑的,長庚已經越過人頭,看見了不遠處城樓上貼著的一張告示——告示上畫著一個逼真的人像,是個眉清目秀的光頭和尚,底下寫道:此人假冒護國寺高僧,坑蒙拐騙,無所不為,猥瑣之至,特此通緝,如有報案者,賞紋銀十兩。 「瞭然大師,」長庚道:「你值紋銀十兩呢。」 瞭然大師在原地站成了一幅活色生香的美僧人像。 「想必是我義父收到了王伯的信,派人來找你麻煩了。」長庚眼角瞥了一眼開始奔著十兩紋銀滾動的人群,對瞭然道:「對不住,我們還是先走吧。」 瞭然飛快地比劃道:「阿彌陀佛,四殿下別忘了茶肆裡的承諾啊。」 然後這和尚腳底下抹油一般,撒丫子跑了,真是靜如石像,動如疾風。 集市上等著捕獲十兩紋銀的老百姓們一看打草驚蛇,紛紛拋棄矜持,嗷嗷大叫著「淫僧」「騙子」之類,從四面八方圍攻過來。 葛胖小:「我爹他們以前上山打兔子就是這麼干的。」 長庚和曹娘子一起看著他。 葛胖小:「拿著棍子嗷嗷叫,要把兔子嚇得慌不擇路,它自己會一頭撞在網裡——唔,真的。」 瞭然大師比兔子機智多了,並沒有慌不擇路,他早已經看明白了小鎮集市的構造,左突右鑽,整個人成了一道殘影,不知是怎麼琢磨的路線,幾個來回就將四面八方追趕他的人遛成了一股,遊刃有餘。 這時,不遠處傳來「讓開」的喧嘩聲,再一看,是一隊官兵趕來了,想是得到了誰的線報前來抓人。 長庚心想:果然是顧昀找人幹的。 他心裡既有點安慰,又有點不是滋味。安慰的是,顧昀縱使遠在西北,到底不肯讓他自生自滅,雖然手段損了點,但心裡還是掛念著他的。同時他又覺得是自己連累了瞭然大師。 再者說,那個人連過年都不回侯府,現在手伸得這麼長做什麼呢? 曹娘子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大哥,怎麼辦?」 長庚從紛繁復雜的念頭裡回過神來,沉吟了一下,隨即伸手摸進自己的行囊,抓出一把碎銀錠子,看準了方向,天女散花似的一撒:「接錢了!」 幸虧瞭然大師跑了顧不上,不然一定要心疼得長出頭發來—— 正在追著和尚跑的人被碎銀錠子砸了腦門,當場懵住了,立刻要去撿,其他人聞聽說有現錢,頓時放棄了奔跑的「銀子等價物」,紛紛回來撿貨真價實的銀子,一時間堵成了一團,把官兵牢牢地擋在後面,瞭然和尚已經不見了蹤影。 長庚笑了一下:「我們也走。」 說完,他率先從人縫裡鑽了出去,准備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這個是非地,可是尚未來得及離開,一陣馬蹄聲突然從窄街的另一側響起,聽來路,彷彿正好要將他們堵在裡面。 鬧市縱馬而來的,不是來找事的,就是來抓人的。 葛胖小建議道:「大哥,我們穿小路。」 「不,」曹娘子木然道:「我們還是老實待著吧。」 逼近的馬蹄聲在集市口精準地停了下來,只見幾個行伍出身的漢子翻身下馬,整肅地站成了一排,中間有一個……化成了灰長庚都認識的人—— 長庚呆住了,誰也沒料到顧大帥竟從西北趕來,親自來抓人。 顧昀在來路上已經想好了,他要先把瞭然扒皮抽筋,再把長庚抓回來揍一頓屁股。小樹不修不直,他感覺自己以前對這孩子還是太嬌慣了,跟先帝學的那一套果然不管用,爹的當法還是得效仿黑臉老侯爺。 可是滿腔顛三倒四的怒火,當他看見長庚的一瞬間,突然就啞然了。 顧昀人在馬上,差點認不出長庚來。 十幾歲的男孩一天一個樣,在雁回鎮的時候,長庚一直在他眼皮底下,每天的成長都不明顯,只能借著他一天短似一天的褲子知道他在長高,突然分別一年多,這日積月累的變化突然就將一個少年變得面目全非了。 他的個頭已經趕上了高挑的顧昀,本來有些單薄的骨肉不知什麼時候長成了一副大人模樣,臉上難以置信的神色只是一閃而過,旋即便被新近學會的不動聲色遮蓋了過去。 顧昀放任自己的馬在原地踱步片刻,面無表情地想:打不了了。 不是打不動了,而是長庚既然已經是一副大人的樣子,再用教訓孩子的手段對他,就不是教訓,而是折辱了。 一年又一年,對於顧昀來說沒什麼差別,都是倉促而過、毫無意味。這一刻,他卻突然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光陰的無情,自己不過是一錯眼,他那小長庚已經匆匆忙忙地長大了,他錯過的這一段日子,以後永遠也補不回來了。 顧昀終於意識到,長庚是十五奔著十六數了,再有三四年的光景,就要搬去雁北王府,離開他的羽翼庇佑了。三四年是個什麼概念呢?可能也就夠他回一趟京城,那麼他們之間難道就只剩下「一面之緣」了嗎? 時隔一年,顧大帥總算是將這件事反應過來了。 他翻身下馬,徑自走到長庚面前,沉著臉道:「跟我走。」 長庚的目光一直盯在他臉上,一寸也不捨得移動,顧昀脖子上還有一道淺淺的傷痕,從西北沙漠裡帶出來的,還沒來得及好利索。 長庚艱難地找到了自己的聲音:「義父,你怎麼會來?」 顧昀冷冷地哼了一聲,悶不做聲地率先往集市外走去。 說話腔調都不一樣了。他悵然若失地想道。 跟來的官兵一路小跑上前來,屁顛屁顛地對顧昀道:「大帥,那和尚跑了,還追嗎?」 「追,」顧昀一口答道:「全城通緝,就算跳進海裡也給我撈回來!」 官兵:「是!」 曹娘子在後面偷偷拉葛胖小的衣袖,葛胖小吐了吐舌頭,感覺此事他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只好愛莫能助地搖搖頭,希望瞭然大師自求多福。 長庚等人一路跟著顧昀來到了應天按察使姚大人府上,姚大人早做好了拍馬屁的准備,帶人迎接到了門口:「四殿下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快請快請,臣已經備好酒菜,准備給殿下接風。」 話音沒落,顧昀已經沉著一張閻王臉走進去了,眼角眉梢都吊出一句話——接什麼風,餓死他得了。 整整一晚上,顧昀也沒想好怎麼和長庚說話,只好在自己房裡一杯接一杯地喝隨身帶來的樓蘭酒,過了一會,門卻被敲響了。 顧昀:「進來。」 長庚輕輕地推開門走進來:「義父。」 顧昀沒吭聲,臉上喜怒莫辨。 長庚回手掩上門,微微低下頭,好像盯著顧昀看久了吃力一樣。 長庚:「義父,我很想你。」 顧昀沉默片刻,終於嘆了口氣:「過來,我看看。」 長庚順從地走過來,顧昀身上帶著一點陌生的酒氣,有點甜,似乎是西域酒,肩上掛著經年不去的冷鐵硬甲,長庚本以為自己能克制住,沒料到高估了自己——就像他也沒料到顧昀居然親自到江南來找他。 他暗自抽了一口氣,擅自上前,抱住了顧昀。 一瞬間,顧昀什麼脾氣都沒有了。 他伸手接住長庚,順勢拍了拍長庚的後背,下巴蹭過對方肩膀,感覺那副臂膀已經不再是一副徒有其表的骨頭架子了。顧昀也想很直白地說一句「我也想你了」,可是一句話在胸腹中三起三落,最後還是怯場了,臨陣脫逃回了肚子裡。 他只是淡淡地笑道:「多大了,還撒嬌。」 長庚閉了閉眼,心裡知道不能再踰矩了,情不能自禁,四肢身體卻是能自禁的。他從善如流地放開顧昀,在一邊站定,忍著胸口一團看不見的野火叢生彌漫。他知道自己想要的太多,多得沒有道理,乃至於由此生出的種種怨憤,也都是面目可憎的,因此絲毫不敢露出形跡來。 長庚深吸了一口氣,問道:「義父怎麼會到江南來?」 顧昀橫了他一眼,沒好氣道:「還有臉問,不都是因為你?」 長庚不敢多看他,微微低下頭去。 顧昀卻只當自己把話說重了,一番訓斥已經到了舌尖,又被他自己匆忙叼回去了。他將自己的拇指收進手心,一個關節一個關節地來回捏過兩三遍,奔波千裡的疲憊感這才湧上來,他忍耐著這股突如其來的疲憊,斟酌幾遍,盡可能心平氣和地對長庚道:「坐,跟我說說為什麼跟那個禿……咳。」 顧昀意識到當著長庚的面叫「禿驢」好像不太合適,「大師」他又萬萬叫不出口,卡了一下殼。 長庚忙覷著他的神色道:「瞭然大師要南下游歷,是我自作主張非要跟著的,義父要是因為這個去找他的麻煩,我心裡也十分過意不去的。」 這孩子太會說話了,既知道替那禿驢開脫,又知道怎麼開脫才不搓火,一句話道清了內外有別,弄得顧昀都差點跟著「過意不去」起來。他第二次暗暗吃驚,這才不過一年的光景,以前那說話跟棒槌一樣的孩子從哪裡學來的這一套? 「義父像我這麼大的時候,已經南下平叛剿匪了,我卻還是文不成武不就,所以想離開侯府看看外面的世界,」長庚偷偷看了顧昀一眼,發現他眼睛裡居然有血絲,立刻就說不下去了,滿心愧疚從胸口漲到了嗓子眼,低聲道:「……只是手段任性,還讓義父奔波,我錯了,你罰我吧。」 顧昀沉默了一會,忽然說道:「我第一次隨軍出征,其實是杜老將軍聯合老侯爺一干舊眾,向先帝強求來的。」 長庚驀地抬頭。 顧昀並不是什麼很謙虛的人,喝多了也時常滿嘴跑火車,什麼「蒙著眼塞著耳也能在半炷香的時間放倒二十個鐵傀儡」之類的鬼話他都吹過,可是細想起來,他少年成名、掛帥西征、重整玄鐵營的那一串光輝歷史,分明哪一件事說出去都夠吹半輩子的,顧昀卻從未提起過。 顧昀又拿出一個杯子,給長庚倒了一杯微酸的酒水:「這是樓蘭人的酒,你也大了,可以嘗幾口。」 長庚喝了一口,沒品出什麼味來,便放在了一邊。他與顧昀良久未見,見他一面已然是血脈擾動,實在用不著酒水加持了。 顧昀緩緩道:「我那時什麼都不懂,跟著去純屬添亂,又年少輕狂,不肯虛心承認。剿匪途中,我一次急躁冒進的私自行動捅了好大一個婁子,一場小戰役折了三十多個真金白銀堆出來的重甲,還累及杜老將軍重傷……你聽說過杜長德將軍嗎?」 長庚聽瞭然講過,那和尚對前朝今朝文武百官如數家珍,恐怕比對佛祖真經還要熟悉些。十幾年前,老安定侯夫婦相繼病歿,顧昀還小,是杜老將軍周旋於邊疆與朝堂,獨撐大局,可惜後來舊傷復發,死在了遠赴西北的半路上,這才讓當時不過十七歲的顧昀掛帥西征。 顧昀嘆道:「要不是那次因為我,他老人家本來可以硬硬朗朗的,不至於被一場風寒就引得舊傷發作。當年南下剿匪班師回朝時,老將軍上書報奏朝廷,對我的過錯隻字未提,通篇都在表功,硬是讓我留在了軍中。」 顧昀說到這裡,頓了一頓。他忽然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一路上心裡想的都是抓住長庚以後要如何教訓,從文鬥琢磨到武鬥,誰知莫名其妙地演變成坐下來交代自己丟人現眼的陳年舊事。他本以為自己會對那些事諱莫如深,可是如今扒拉出來一看,突然也就能坦然面對了。 這簡直超出了他對自己的瞭解。 也許沈易說得對,幼子與老父,確實都是沉甸甸的擔子,能把人壓得低下頭,看清自己。 「我之所以在這個位置上,不是因為我比誰厲害,而是因為我姓顧,」顧昀看著長庚說道:「有的時候,你的出身就決定你必須要做什麼,必須不能做什麼。」 這是顧昀頭一回當面和長庚解釋自己不能帶他去西北的緣由,雖然十分隱晦。 長庚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顧昀斟酌了一下,又道:「但你要是真的想好了自己要走一條什麼樣的路,倒也不用有太多顧慮,只要有我還活著,總有力氣替你把障礙掃一掃。」 長庚本以為自己跟著瞭然和尚已經練就了一張見了什麼人都敢開口說話的嘴,此時他才發現,這個「什麼人」,依然要把顧昀剔除出去,他面對顧昀的時候,會變得異常拙嘴笨舌。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先帝扔給顧昀的累贅,是個垂涎著不屬於他的世界的貪心人,可原來不是的。 長庚心想,再不可能有誰像顧昀一樣對他了。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一道人影閃過:「大帥。」 顧昀回過神來,對長庚擺擺手道:「早點去休息吧,跟著那和尚吃沒好吃住沒好住的——唔,還是說你要留在這跟我睡?」 長庚腦子裡「轟隆」一聲炸開了花,登時面紅耳赤起來。 顧昀笑道:「你還學會不好意思了,以前做噩夢的時候嚇得哭,不都是我哄你睡的嗎?」 長庚實在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種當面砸來的誹謗——關鍵顧昀說得還那麼坦蕩,好像真有那麼回事一樣! 這老成的少年啞了火,腳步有些發飄地跑出了顧昀的屋子。
長庚離開後,顧昀才對門外招招手:「進來。」 一個身著玄鷹甲的將士立刻應聲而入。 玄鷹道:「屬下奉命追捕那位僧人……」 瞭然私下拐帶小皇子出京,盡管這事確實是辦得出圈離譜,但現在人已經找到了,顧昀倒也不便把護國寺得罪得太慘,何況長庚方才還說過情。 顧昀:「算了吧,跟重澤說一聲,把通緝令撤了,就說是場誤會,改天我請那位瞭然大師吃頓素齋。」 「重澤」就是姚鎮姚大人的字——他話雖然這麼說,但瞭然只要長了心,必不敢來赴宴,顧昀有把握讓他對著自己這張臉連口水也喝不下去。 誰知那玄鷹卻低聲道:「屬下無能,還沒有發現那位高僧的蹤跡,今天傍晚的時候見他登上了一艘渡船,隨官兵上船搜查的時候,發現了這個。」 他說著,從懷中摸出了一個小布包,打開以後發現是一根布條,上面沾著一點金色的粉末。顧昀接過來只看了一眼,眉頭就皺了起來。 這東西他很熟悉,名叫做「碎心」,是一種與紫流金相伴而生的礦石,碾成末以後按著一定比例加入紫流金中,能防止長途運輸途中紫流金意外燃燒,運到了地方再用特殊的工藝將紫流金過濾出來就好,十分方便。 可是一般朝廷運送紫流金,不是用巨鳶行於空中,就是乾脆走官道,由各地駐軍派兵護送,一艘和尚都能隨便混上去的渡船裡怎麼會有這東西? 顧昀:「沒聲張吧?」 玄鷹:「大帥放心。」 顧昀站起來,在原地踱了兩步:「這樣,通緝令不要撤了,對外就說我一定要捉到那和尚,你們弟兄幾個替我把那批渡船盯緊了,哪裡來的,往哪裡去……」 顧昀說到這,話音突然戛然而止,他愕然地發現自己的視線開始模糊下去,不遠處的玄鷹身上有了一圈不輕不重的虛影。 壞了。顧昀不動聲色地想:走得太急,沒帶藥。 怪不得隱約覺得好像忘了什麼事,沈易這飯桶,也不提醒他! 玄鷹疑惑道:「大帥?」 顧昀若無其事地接上了自己的話音:「如果有可能的話,最好能知道船主人是誰,特別注意平日裡誰在和他們往來。」 玄鷹不疑有他:「是!」 「等等,還有,」顧昀叫住他,「如果找到了那和尚,私下裡帶他來見我。」 玄鷹立刻領命而去。 打發了這名玄鷹,顧昀擰亮了桌上的汽燈,一動不動地坐了下來。 江南不產紫流金,要是那幾艘渡船真的有問題,來路無非兩條——要嘛是江南這邊有官員私自倒賣流出去的,要嘛是來自海外的。如果是前者,倒還好說,江南富庶地,天高皇帝遠,借著此間推行耕種傀儡之時,偷偷摸摸地揩油徇私罷了,此事自有按察督察來辦,輪不到他伸手。 但若是後者,恐怕就復雜了。 大梁八大軍種都不弱,尤其以「甲」和「鷹」二支最為厲害,那是三代靈樞院的嘔心瀝血的積累,單就裝備而言,也絕不遜於擅長奇技淫巧的西洋人。 唯獨「蛟」不行。 大梁的「蛟」雖為水戰之用,但一般僅作海防,極少出海,和西洋人乘風破浪的巨帆大船沒法比。歷來是這樣的——當年海上商路貫通東西南北的時候,沿海一線所有港口碼頭中停靠的幾乎都是洋船,那時候武帝當政,大梁正是財大氣粗,根本不在乎與西洋蠻夷的通商,都是洋人們上趕著跑來淘金。 那時所謂的「通商」,是人家送貨到門口,這邊才紆尊降貴地開一開碼頭,勉為其難地留下洋人的雞零狗碎,再打賞他們點零花錢。及至先帝與當今,雖然看到了海運通商的利潤,熱情都很高,但因為西北一線一直不太平,「巨蛟入海」的海防一事始終被擱置,不是沒錢,就是沒紫流金配額。 如果那批渡船上真的有人在私自倒賣紫流金,那麼極有可能威脅到東海一線的海防……還有那瞭然和尚,將他們引至渡船,到底是無意為之,還是蓄謀已久? 這麼一會工夫,顧昀眼前已經越發模糊了,他往懷裡摸了摸,摸到了那片琉璃鏡,湊合著架在鼻子上,這樣起碼一隻眼睛能稍微看清一點東西。 顧昀苦笑一聲,心道:這可要怎麼辦?
長庚腳不沾地地逃回自己屋裡,心跳還沒平復,一推門先看見了一個白慘慘的和尚,他一口沒吞下去的氣再次提起來,連忙掩上門,壓低聲音道;「瞭然大師,你怎麼在這?」 瞭然笑眯眯地合掌一豎——阿彌陀佛,貧僧無孔不入。 這和尚想必是練過來無影去無蹤,十分神出鬼沒,連按察使府邸都能隨時進出,也實在是個神人。和尚同長庚比劃道:「安定侯恐怕這次大概能放過我了,殿下不必憂心。」 長庚沒有憂心他,他心思剔透,微微轉念就回過味來,問道:「你是故意利用我引他來的嗎?應天府到底有什麼?」 瞭然激賞地看著他,緩緩地伸出兩隻手,打著手語:「東海蛟妖要化龍,和尚特地引來大天劫。」 這是什麼暗示? 魏王要造反嗎? 還是有別的什麼事? 一時間,好幾個念頭從長庚心裡劃過,他以前只知道這和尚入世,沒料到他入世入得這麼深,眼神裡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些審視與防備。然而不等他多問,瞭然沖他做了個跟上的手勢,輕車熟路地從窗戶裡跳了出去,長庚遲疑了一下,取下自己的佩劍,跟了出去。 長庚追著瞭然和尚來到城外的時候,夜色已深,週遭萬籟俱寂,城裡木頭小車打更的聲音也隱約遠去了。他於是停下腳步,開口叫住了前面的人:「瞭然大師,且先慢點走。」 瞭然腳步一頓。 長庚說話慢條斯理,態度也不見一點火氣,溫和有禮,像往日在禪房裡沉默不語地喝苦丁一樣。唯有手掌已經移動到了劍柄上,隨時拔劍出鞘,便能將那和尚串成肉串。 長庚道:「這些日子以來常與大師清談,我受益匪淺,也知道大師心繫天下,不是安於禪院談佛論道的人——我家安定侯爺縱橫千裡,縱然是一代名將,但不論家國江山將他擺在什麼位置上,對我來說,他也只是個相依為命的親人。我一介小人物,沒什麼本事,手中鐵勉強夠立足而已,顧慮不了大事,心裡只有巴掌大的一個侯府和幾個人,還望大師諒解。」 瞭然:「……」 長庚平時跟顧昀怎麼說話他不知道,不過對外人,一直是「三分的話,十分的含蓄」,瞭然本以為自己已經領教過了,但他還是萬萬沒想到,世上能有人把「交情歸交情,敢動到顧昀頭上,我就一劍戳死你」這種殺氣騰騰的話說得如此春風化雨。 瞭然低頭看了看自己跑了一天已經看不出底色的僧履,試探道:「殿下天潢貴胄,心懷仁厚,該有一番天地,不必妄自菲薄。」 長庚神色淡淡的,不為所動:「男兒生於世間,要是連週遭一畝三分地都打理不好,有什麼必要把視線放那麼遠?」 瞭然苦笑了一下,知道他不好糊弄,只好信誓旦旦地比劃道:「顧帥乃是社稷之棟梁,牽一發必動全身,和尚怎敢有半點不軌之心?」 長庚的手掌依然撐在劍柄上:「但大師確實是有意要將我義父引到此地。」 瞭然正色:「請殿下隨我來。」 長庚凝視了他片刻,重新將佩劍提起來,微笑道:「那就有勞大師帶路解惑了。」 解不好還是要戳死你。 瞭然和尚把僧袍一扒,裡外翻了個,只見那披麻戴孝一般的白僧袍居然有兩面,裡面是黑的,往身上一披,再罩上腦袋,和尚就融入了黑暗裡。 長庚見了,心裡不由自主地浮現了一個疑問——他們從京城溜達到江南的這一路,好像確實沒見瞭然換過衣服,那麼他這僧袍裡面究竟本來就是塊黑布,還是他老也不洗,一面穿黑了就翻過來接著穿? 這麼一想,長庚整個人都潔癖了起來,幾乎沒有辦法與高僧並肩同行了! 身著「夜行衣」的瞭然帶著長庚在江南細密曲折的小橋流水中穿梭而過,很快到了內運河碼頭。大梁海運與內陸運河之間的通路早在十年前便已經打通,雙線並行,往來船行十分便捷,曾經成全過河畔一線繁華地,近幾年因為稅負過重,倒是顯得有點蕭條了。 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此時已經夜深,碼頭上依然有商船和船工在忙碌。 瞭然擺擺手,止住長庚的腳步,比劃道:「前面已經有玄鐵營的眼線了,不要再接近。」 長庚瞥了他一眼,摸出一隻千裡眼,往水面上望去。碼頭上風平浪靜,船工與腳夫來來往往,岸邊有一些從江南駐軍中調來的將士正在檢查貨物,他既看不見玄鐵營的人,也看不見水面有什麼異常。 長庚此時不太信任瞭然,並沒有直言詢問,自己默默地觀察起來——船工正在往上載貨,貨物統一用薄木盒子裝著,上船前要把箱蓋打開,放在一個齒輪轉動的傳送條上,讓守衛駐軍查看過了,再運到另一頭,有幾個船工在那等著,挨個封箱抬上船。 前幾天經過的時候,聽當地百姓閒聊提起過,海運與河運碼頭對商船查得一般沒有這麼嚴,是江南最近開始推行耕種傀儡,朝廷下放了一大批紫流金,為防有宵小之徒私自倒賣才緊張起來的。 驗貨的箱子一打開,隔著百丈遠,長庚都忍不住皺起了鼻子:「什麼味?」 瞭然在旁邊的樹上寫道:「香凝。」 長庚一愣:「什麼?」 瞭然比劃道:「殿下久居侯府,用的熏香想必都是御賜的,不曾見過這些平民老百姓用的便宜貨,這是將一堆香料的下腳料壓製成油或膏狀,氣味非常濃烈,買回去要加三層密封罐才能讓它不走味,每次只消取出一點,以溫水化開,便能用上數月,一粒香凝的香膏只有拇指大,用上十年八年不成問題,才一吊錢。」 壓制的香過於濃烈,香到了一定程度,完全就是惡臭了,長庚被熏得腦仁疼,沒顧上糾正和尚的誤會——侯府從不用熏香,洗完的衣服只有皂角味。 長庚抬高了千裡眼,忽然見那商船上有個男人的身形一閃而過,發飾穿著都與中原人不同,想起瞭然給他講過的海外見聞,便問道:「我好像看見了一個大師說過的東瀛人,那麼這是送往東瀛的商船……東瀛人要這麼多香凝做什麼,拿回家煮著吃?」 瞭然贊賞地看了他一眼。 盛放香凝的木頭箱子蜿蜒如一條長龍,四五艘隱沒在暗夜中的大船等在那裡,比旁邊運送新鮮水產的商船還要壯觀。 要是一粒香凝就能用上十年八載,怎麼還會有人買這麼多?別說巴掌大的東瀛列島,就算大梁民間也不一定買得完這幾船。 碼頭駐軍被熏得眼淚汪汪,拿著手帕捂著鼻子,拚命催促船工快點過貨箱,旁邊本來有一條協助稽查的狗,早已經給熏得趴在一邊不動了。 長庚低聲問道:「請教大師,駐軍身邊的狗是查什麼的?」 「那是『狗督察』,」瞭然說道:「紫流金有一股淡淡的清苦氣,尋常人是聞不到的,狗卻十分敏感,紫流金事關重大,武帝時期下死命令整頓紫流金黑市的時候,狗督察立下大功,至今仍在用。」 狗督察給劣質香凝熏得直翻白眼,別說是紫流金,就是肉骨頭想必也聞不出來了。 長庚便問道:「所以大師懷疑這一隊東瀛上船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引我義父是來查這個?」 瞭然還沒來得及點頭,長庚便緊接著逼問道:「那麼敢問大師,你怎麼知道我家侯爺會親自前來呢?而且這本該是應天府和江南駐軍的事,他又是開小差而來,你怎麼篤定他一定會插手呢?為何你不去找應天巡撫,不去找按察使和督察使大人,非要捨近求遠,費盡心機地將他從西北引來呢?」 瞭然沉默了。他本想著,這少年頭一次獨自出遠門,便撞上這麼大一樁陰謀,震驚之餘,很容易忽略其他的事——可他沒想到,長庚居然並不怎麼震驚,從頭到尾只是皺了個眉,而且非要刨根問底了。 和尚忍不住想起當年顧昀從雁回小鎮將這孩子領回來的傳言——有人說雁回鎮的蠻族叛亂,是由四殿下的養母一手促成的,四殿下大義滅親,方才讓玄鐵營有了准備,將蠻人一網打盡。 可長庚那時候才多大?充其量十二三歲吧…… 瞭然忽然很想問一句「雁回動亂時,你殺過人嗎」,片刻後,又嚥回去了,因為感覺沒必要問。長庚靜靜地看著他,月夜下,瞭然從他的眼睛裡看見兩團淺淺的黑影。他早知道長庚身上有種特殊的早慧和早熟,還以為那是他年幼時身份突變,在京城寄人籬下而生的敏感,直到這時,和尚才忽然意識到,這個少年的眼睛裡恐怕看見過別人誰也不知道的暗處。 他甚至懷疑,連顧昀也是不知道的。 瞭然的態度慎重了起來,斟酌了片刻,才緩緩地比劃道:「我知道他會來,我也知道他只要來了,就一定會插手,因為此事牽連甚廣,不是一個小小的應天府可以擺平的——有些事,侯���心裡應該是與我們心照不宣的。」 長庚眯了眯眼,敏銳地注意到他說了一個「我們」。 就在這時,身後忽然有風聲響起,瞭然還沒反應過來,長庚腰間那裝飾一般的佩劍已經尖鳴一聲出了鞘,這是他無數次與鐵傀儡過招的本能反應。雪亮的佩劍撞在了玄鐵割風刃上,長庚認出來人是個玄鷹,兩人同時撤兵器後撤。 玄鷹看清是他,吃了一驚,順勢單膝跪下:「屬下死罪,驚擾殿下!」 長庚:「什麼事?」 玄鷹道:「侯爺讓屬下帶大師回去一敘。」 長庚方才放下的眉梢輕輕地提起來,顧昀要私下見瞭然和尚?瞭然說的「心照不宣」指的又是什麼? 瞭然從善如流地摘下他可笑的頭巾,寶相莊嚴地稽首行禮,無聲勝有聲地表達了「如此就叨擾了」。 回到姚鎮府上,長庚很快被顧昀派人打發了,也不知他和瞭然見面以後說了些什麼。第二天一大早,就有個玄鷹敲門:「瞭然大師要繼續游歷,大帥也要趕回西北,托屬下護送殿下回侯府,請殿下示下,合適方便出發。」 如果不是頭天晚上在運河渡口目睹了那批詭異的東瀛商船,長庚差點就信了。 可還不待他開口,對面有人輕輕敲了敲長廊的木扶手。玄鷹回過頭去,見那行蹤詭秘的啞僧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那裡,瞭然沖長庚做了個「稍候」的手勢,整了整衣冠,直接伸手推開了顧昀的房門。 玄鷹和長庚一同目瞪口呆——那和尚竟沒敲門! 要不是整個侯府都知道顧昀討厭光頭,長庚幾乎要懷疑這兩人關系匪淺了。 大概是怕被打出來,瞭然推開門並沒有直接進屋,只是對著屋裡人一稽首。 顧昀居然沒跟他急,有點不耐煩的聲音從屋裡傳來:「大師有什麼見教?」 瞭然比劃道:「大帥,雛鷹並不是在金絲籠中長大的,何況你此番身邊正缺幾個侍從避人耳目,何不帶上殿下同你一起?先帝為殿下留下雁北郡王之位,過上一兩年,他也該要上朝堂了。」 顧昀冷冷地回道:「大師未免管太多。」 瞭然上前一步,突然跨過門檻,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他似乎對顧昀做了一個什麼手勢。屋裡的顧昀突然就沉默了。 長庚聽見曹娘子在身後小聲問道:「什麼意思啊?大帥要帶我們去哪?」 長庚心裡突然一陣狂跳,以顧昀的性情,是萬萬不肯帶他去的,長庚心裡有數,他本以為自己要在「偷偷跟去、擅自行動」與「老老實實地回京,不讓他操心」之間選一個,從未指望過顧昀竟肯將他帶在身邊。 這會驟然燃起期冀,手心裡出了一層汗。與蠻人對峙的時候他都沒有這樣緊張過。 好半晌,他聽見顧昀嘆了口氣:「跟來就跟來吧,不准離開我身邊,按著之前說的做。」 根本不知道要干什麼去的葛胖小和曹娘子「嗷嗷」地歡呼起來,長庚低下頭自己輕咳了一聲,把嘴角的傻笑壓下去,同時,又一個疑問從他心頭浮起——瞭然對顧昀說了什麼?世上竟然還有能說服他義父的人嗎? 不多時,一輛破破爛爛的馬車就往城郊的方向走去。 趕車的是個和尚,車裡是一個「文弱」的公子帶著兩個小廝和一個丫鬟,顧昀隨身的幾個玄鷹已經不見了蹤影。 長庚又忍不住去看顧昀,他把一身甲冑都卸了,換了件廣袖的高領長袍,把頸子上的傷口擋住了,發未束冠,風流不羈地披了下來,彷彿是對趕車人大光頭的嘲諷,眼睛上蒙著一塊黑布。看不見他的上半張臉,長庚懊惱地發現,自己的注意力總是不由自主地在小義父蒼白的嘴唇附近打轉,只好眼觀鼻鼻觀口地收回視線。 葛胖小忍不住出聲道:「侯爺,你為什麼要裝成這樣?」 顧昀往他的方向微微偏了一下頭,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一本正經道:「我聾,別跟我說話。」 葛胖小:「……」 聾得真霸氣。 不知是誰出的餿主意,顧昀打算以香師的身份混上那幾艘香凝船,民間有些香行認為,五感會妨害嗅覺,遂將人從小弄瞎弄聾,讓他們以嗅覺為生,這樣培養出來的香師是最頂級的,民間尊稱為「香先生」,一旦出師,千金難求。 顧昀把眼睛一蒙,假裝自己是個又聾又瞎的香先生,從出門開始就這副樣子,還要求別人不要跟他說話,演得格外投入。 行至碼頭,已經有人在那裡接應,長庚一掀車簾,只見一個胖墩墩、笑起來一團和氣的中年男子沖著馬車道:「張先生來得晚了些,是路上有事耽擱了嗎?」 顧昀也不知神不知鬼不覺地頂了誰的名號,長庚感覺真正的香師大概是被玄鷹半路上劫走了。他神色不變,拱手道:「對不住,我家先生耳目不便。」 那中年男子一愣,顧昀伸手拍了拍長庚的臂膀,伸手讓他扶。長庚忙接住他,同時心裡疑惑道:「縱然是裝的,他眼睛也蒙著,怎麼行動不見一點不便?」 他伸手拍長庚之前連摸索的動作都沒有,落點准確,倒像是瞎習慣了的。 然而這疑惑只是一閃而過,顧昀下車的時候微微彎下腰,幾乎就靠進了長庚的臂彎裡,他突然除去甲冑,此時看上去竟然有些削瘦,長庚有種自己伸手一攬就能將他整個人抱起來的錯覺。 這讓他陡然口乾舌燥起來,質問瞭然時一句緊逼一句的清明蕩然無存,只堪堪維持著面上的鎮定,一邊心猿意馬,一邊行屍走肉似的扶著顧昀來到那中年人面前。 那中年人臉上飛快地閃過疑惑和戒備,拱手道:「恕在下不知道閣下竟是位『香先生』,我們小本生意,賣的都是幾文錢一罐的香凝,這……」 他話沒說完,幾個船工打扮的漢子紛紛回過頭來,個個目露精光,太陽穴微微鼓著,打眼一掃就知道,這些人根本不是什麼船工。長庚微微低下頭,只當沒看見,上前一步,微妙地將顧昀擋在身後,在顧昀手心上寫道:「先生,人家問咱們來路呢。」
顧昀面不改色,鎮定地從懷中取出一個信封遞給長庚。信封裡沒有信,單是個皮,上面飄出一股冷冷的、似乎是沉香與降香混合著什麼的味道。 頭天晚上,玄鷹從劫住的香師身上搜出了三個信封,這是其中之一。三個信封味道各不相同,那香師骨頭頗硬,怎麼嚴刑逼供都不肯交代——當然,這麼短的一點時間,即便他交代了,顧昀也不一定敢信。 三個信封中,顧昀唯一能講明白出處的,就是這一封。 相傳此香乃是前朝昏君篤信邪魔外道,令宮人製出助其得道升仙的,叫「御皇香」,冷而不清,雍容華貴,先帝那裡曾經偷偷存過一點,有一年心血來潮點了,味道真是與宮中常用熏香不同。先帝告訴他,此物雖然好聞,但又名「亡國香」,私下裡點一次就算了,讓御史們知道了要炸鍋的,千萬不能聲張。 多年過去了,顧昀對這「亡國香」依然印象深刻。 長庚方才緊繃了了下,顧昀立刻察覺到了,沒等他在自己手中寫字,就開始思考將這信封拋出去蒙對的可能性有多大。顧昀掂量了一下,心道:三中取一,行,把握還挺大的,不行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 萬幸,這個「把握」只有他一個人心裡有數,其他人只能看見他表面上的篤定非常,只好跟著一起淡定。 中年人神色一動,接過信封,湊到鼻下來回嗅了幾次,臉色變幻莫測。 長庚心想:要動手嗎? 顧昀卻好整以暇地拍了拍他繃緊的手背。 那中年人再抬頭看顧昀,神色正常了不少,說道:「在下翟頌,乃是這批商船的總把頭,不知先生從何而來,要往何處去?」 這是黑話,長庚一五一十地寫在顧昀的手心裡。 顧昀第一回開了口,說道:「從地上來,往蒿裡去。」 那自稱翟頌的中年男子看似吃了一驚,猶疑片刻,聲氣微微弱了下來:「那……那就勞煩香先生了,請。」 顧昀紋絲不動地站著,聾得十分周到,直到長庚輕輕地拉了他一把,他才面無表情地被長庚牽著往前走去,活脫脫就是個五感斷絕,脾氣古怪的「香先生」。 借著顧昀那寬大的袖口遮掩,長庚在顧昀手心寫道:「義父怎麼知道他們的黑話?」 這其實是玄鷹頭天夜裡奉命監視商船時,偷聽到的兩個船員的對話,事無巨細地報給了他,顧昀其實壓根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依然是蒙人,不過他大尾巴狼一樣地對長庚吹道:「我無所不知。」 一行人順利上了東瀛商船,幾個東瀛人紛紛冒出頭來,好奇地打量著傳說中的香先生。東瀛受大梁影響,神佛文化盛行,有不少人見顧昀身後跟了個和尚,紛紛露面出來打招呼。 長庚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些東瀛人——數量比他想像得還多,以護送商船的名義,身上都配著長刀,有些人褲腿手腕上還別了鐵腕扣和樣式古怪的飛鏢。湊得近了,能聞到他們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突然,只聽身後有人大喝一聲,一個戴著面具的東瀛人神不知鬼不覺地落在顧昀身後,二話不說,縱彎刀便劈向顧昀後背。長庚反應極快,劍未出鞘,已經架住了對方的彎刀。那東瀛人尖聲怪叫了一嗓子,瘦小的身體扭曲成一個古怪的弧度,整個人就像一條沒骨頭的蛇,彎刀在他手中成了邪門蛇信,接連向長庚出了七刀,同時,他左肩突然開了花,一支東瀛迴旋鏢猝不及防地直沖向顧昀。 而那顧昀不知是做戲做到底還是要怎樣,居然紋絲不動地站在原地,毫無知覺似的! 情急之下,長庚手中劍鞘與劍身一分為二,將劍鞘狠狠擲出,在迴旋鏢幾乎擦過顧昀胸口時將它撞飛了出去。 長庚不是頭一次和人過招,也不是頭一次這樣險象環生,卻是頭一次有人竟在他面前差點傷到他小義父,他眼睛裡一瞬間浮起一層薄紅,身上的烏爾骨突然有蠢蠢欲動之勢。他手腕驀地向下一別,用了平時對付侍劍傀儡的招式,東瀛人手中的彎刀劇烈地震顫,幾乎被壓彎,還不等對方撤刀,長庚一腳已經踹在了他的腰窩上。 傳說有些東瀛人為了飛簷走壁潛伏刺殺,身體必須比常人瘦小,這蛇一樣的男人想必是其中翹楚,雖然果然靈活詭譎,卻也真的不禁打,被長庚這一腳險些把腸子踹出來,手中彎刀再拿不住,踉蹌著逃開。 長庚卻不想放過他,腳尖挑起地上的彎刀,釘在那東瀛人面前,長劍在他掌中轉了個彎,眼看就要將那東瀛人劈成兩半。 此事全在電光石火間,周圍連敵再友,誰都沒反應過來,便見長庚就已兔起鶻落要下殺手,三聲「住手」同時響起。幾把東洋長刀同時從四方伸過來,七手八腳地攔住長庚那睥睨無雙的劍風。 目瞪口呆的瞭然和尚這才來得及擦一把汗——長庚頭天晚上威脅說要戳死他的那些話居然是當真的。 長庚低喝道:「滾開!」 翟頌忙趕過來,連聲道:「誤會誤會,都是誤會,這位上川先生初來大梁,不大懂規矩,見了小兄弟身上帶刀,就想來開個玩笑,小兄弟大人大量,別跟他一般見識。」 長庚微微泛紅的目光盯著那畏縮地退到人後的蛇男,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玩笑?」 翟頌賠著笑,轉向那沒事人一樣站在一邊的顧昀:「張先生……」 看著那位木然的臉,他又想起這些頂級香師都是看不見也聽不見的,只好上前一步,想伸手拍拍顧昀的手臂。人還沒碰到,身後忽然有一道厲風襲來,幸虧翟頌反應得快,否則手腕以下便要不保。 長庚:「別碰他!」 翟頌:「……」 這群人裡,一個聽不見的,一個不會說的,一雙擺在一起腰鼓棒槌一樣的半大孩子,就這麼一個能代表他們說話的,這會正發著瘋,手裡的凶器還沒收起來呢,氣氛就一時僵持住了。 這時,顧昀才終於開了尊口:「還在這裡耗什麼?別誤了發船的時辰。」 方才那一場驚心動魄的沖突,他好似全然沒有感覺。 翟頌忙打圓場道:「正是正是,都是一家人……」 他話沒說完,顧昀已經旁若無人地抬起一隻手,長庚頓了頓,用劍尖挑起地上的劍鞘,還劍入鞘,上前接住了顧昀的手,扶著他往裡走去。瞭然和尚只好斷後,他一團和氣地沖受到了驚嚇的東瀛人群環繞稽首一次,又不知從哪摸出一把爛木頭佛珠來,佛珠外面上了一層暗紅的漆,假裝自己是小葉紫檀,漆皮經年日久,已經被和尚揉搓掉了,成了一串斑駁掉色的「紫檀」。 同樣衣著斑駁的白臉俏和尚笑容可掬,無聲地念著經,一邊超度眼前這伙人,一邊趕著葛胖小和曹娘子追了上去。 這回,沿途遇上的東瀛人都如臨大敵地目送著他們的背影,一時沒人再敢上去打招呼了。 長庚一路神經緊繃地將顧昀送到商船專門備給香師的屋子,謹慎地往門外看了一眼,才合上門,長庚一轉身:「義……」 顧昀轉過身來,豎起一根手指在嘴邊。 以顧昀此時的耳力,除非貼著他耳邊大聲喊,否則根本什麼也聽不清,但他能通過長庚關門時急速轉身帶起的氣流判斷那孩子可能要和他說話,搶先讓他打住。 顧昀那副特殊的藥,是十歲出頭的時候,一位老侯爺的舊部找來的民間高人開的,在那之前,他一直是忍著耳目不便瞎過。老侯爺鐵血半生,嚴於律己,比律己更嚴的是律兒子,壓根不知道「寵愛」倆字怎麼寫,不管顧昀看得見看不見,不管他心裡有什麼感受,該練的功夫得練,鐵傀儡也絕對不因為他耳目不便留一點情面。 那可不是他用來哄長庚玩的侍劍傀儡——侍劍傀儡雖然長得可怕,但被特別調整過後,與人過招都是點到為止,手中刀劍不傷人。真正的鐵傀儡動起手來,就是一群不通人情的鐵畜生,哪管這一套? 顧昀必須通過微弱的視線、聽力與週遭流動的細風來和它們周旋,而無論年幼的顧昀怎麼努力,他都永遠跟不上老侯爺對他的要求,每次剛剛能適應一種速度和力量,馬上就會被加碼。 老侯爺的原話是:「要不然你自己站起來,要不然你找根房梁吊死,顧家寧可絕後,也不留廢物。」 這句話就像一把冷冷的鋼釘,在很小的時候就釘進了顧昀的骨頭裡,終身無法取出,及至老侯爺去世,顧昀入宮,他也未敢有一日放鬆。這種多年磨合出的極致的感官總能在一些場合幫他遮掩—二,這也是他不到凍得凡胎肉體承受不住,便不穿厚衣的原因——因為厚重的狐裘和臃腫的棉衣會影響他的感覺。 顧昀在空中摸索了片刻,在長庚手心上寫道:「方才與你交手的是個東瀛忍者,那些人偷雞摸狗的本領很有一套,當心隔牆有耳。」 長庚低著頭,忍不住抓住了顧昀那隻布滿了薄繭的手,繼而他長長地吐出胸口一口翻騰不休的戾氣,自嘲地搖搖頭。顧昀永遠鎮定,嚇得半死的永遠是他。 顧昀心裡納悶,不知道他好好的嘆什麼氣,側過頭來「看」著他,挑了挑一邊的眉。長庚趁他蒙著眼,放肆地盯著他看。顧昀順著他的手臂摸到他的頭,拍拍他的腦袋。長庚閉了眼,險些想在他手上蹭一蹭,好懸忍住了。他將顧昀的手摘下來,寫道:「頭一次跟在義父身邊見這種陣仗,心裡有些沒底,有點怕。」 最怕的就是那東瀛人將迴旋鏢飛到顧昀胸口的那一瞬間。 顧昀彷彿想起了什麼,忽然笑了。 長庚:「笑什麼?」 「我是對你���放縱了,」顧昀在他手心上龍飛鳳舞地寫道:「當年我若是敢在我爹面前說一個『怕』字,非得挨一頓板子不可。」 長庚默默地想:那你為什麼從不打我板子? 顧昀非但沒打過他,連疾言厲色都少見,永遠凶不過三句,簡直是將��當姑娘寵。最開始,他面對侍劍傀儡的時候心有畏懼,適應不過來,顧昀也從未露出過多失望或是多不耐煩的神色,時隔一年多,長庚回憶起來,覺得那並不是一個嚴苛的前輩教導後輩的目光,更像是他在笑眯眯地看一個小孩笨拙地玩耍。 顧昀又寫道:「東瀛人動起手來很麻煩,小伎倆很多,不過真正的高手不多,你看他的迴旋鏢來勢洶洶,其實軌跡是彎的,只是為了試探我是不是真瞎而已,這一船的東瀛人也沒什麼可怕的,我擔心的是他們的目的地。」 商船要從海運與運河之間的通路駛離內陸,入海往東,將貨物送往東瀛本土,途經數個稽查站。香料船上必須有香師隨行,在過稽查站的時候上交檢驗過的樣品,所以無論這幾艘商船的真正目的是什麼,總要有個香師掩人耳目。 船行了十來天,葛胖小偷偷摸摸地鑽進了顧昀房中:「侯……張先生,長庚大哥。」 說完,他看見了顧侯爺臉上的眼罩,又嘀咕道:「忘了他聾了。」 打完招呼,葛胖小就開始從懷中往外拿東西,先是兩塊羅盤,隨即是一個不停地往外冒白氣的盒子,這小胖子十分神奇,肚子彷彿是可伸縮的,縮起來可以往懷裡裝好多東西,把東西拿出來……也沒見他「消瘦」。 長庚:「這是什麼?裡面還燒著東西?」 葛胖小笑道:「嘿嘿,紫流金。」 長庚驚道:「你不嫌燙嗎?」 葛胖小把衣服一扒,只見他胸前有一塊暗色的板,是重甲上裝短炮的地方隔熱用的,被他剪成了一塊肚兜狀,葛胖小臭不要臉地拍拍肚子:「鐵肚兜!」 顧昀將眼罩摘下來,扣上琉璃鏡,湊過來仔細打量著葛胖小的傑作,心裡十分拜服,感覺這幾個熊孩子平時看來狗屁不懂就知道玩,但當初那麼小就有離開雁回小鎮隨長庚上京城的魄力,胸中雖不見得有溝壑,但肯定都很有想法。 葛胖小學著瞭然和尚的手語比劃道:「誰規定只有女的才能穿肚兜?」 顧昀一豎大拇指——說得對。 桌上兩個羅盤正對著轉圈,轉得驢唇不對馬嘴的,葛胖小示意兩人看,用手輕輕地磕了一下桌子,比劃了一個三——羅盤至少亂了三天了。 顧昀是時常出門在外的,看一眼就懂,風水先生一般出門都帶兩個羅盤,倘若其中一個失效,看另一個就能知道是羅盤壞了還是地段有問題,海上或是沙漠裡經常有一些能讓羅盤失效的地方,一般商船漁船都會避開,而這群東瀛人非但不閃不避,還特意往裡開,航線毫無疑問已經偏離了既定目的地。 「從地上來,往蒿裡去」,這個「蒿裡」指的究竟是什麼? 葛胖小:「幸好我還帶了這個。」 他說著,打開了那一直冒白氣的小盒子。只見裡面是一個極精緻的小東西,中間有個飛快轉動的小輪,連著一根軸,外圈有幾圈金燦燦的圓環,角落裡刻了個篆書的「靈」字,竟是靈樞院出品。 「這是靈樞院給的模子,轉起來的時候這根軸永遠指向一個方向,」葛胖小伸手一指,「就是這根——它比羅盤准,只是費紫流金,成品沒出,聽說被上面駁回了,我和大師偷偷做了一個,來之前從大哥的侍劍傀儡上卸下來一個碗底的紫流金。」 顧昀小心地伸手端起這小東西,做得太精緻了,他唯恐自己手勁大了碰壞了它:「這東西要是讓沈易看見,夠讓他以身相許的了。」 葛胖小又不知從什麼地方摳出了一張羊皮地圖,皺巴巴地鋪在桌子上,短撅撅的手指頭在上面比劃了半晌,最後落在了一點上:「按著這個方向,我跟瞭然大師推斷,咱們馬上要到了。」 他手指的地方是一片東海小島,地圖畫得很不清晰,像一串隨便甩上去的墨點子。 整個大梁的版圖都在顧昀心裡,但他卻不記得有這麼一塊地方。商船上連一盞像樣的汽燈都沒有,室內油燈昏暗,即使有琉璃片,看東西也十分吃力,他微微皺了皺眉,試圖將油燈調亮些。 葛胖小:「這是瞭然大師給我的地圖,我看了,兵部出的地圖上沒有這塊地方,大概都是些沒法住人的小島,周圍一圈不是亂流就是暗礁,民間還有不少鬧鬼傳說,當地人都不知道這裡有島。」 這裡遠離陸地,游是游不過去的,不坐船,就只能靠飛。 可是「鳶」和「長蛟」都十分依賴羅盤,小島附近如果有天極之亂,它們是不過來的,何況此地再往東基本就是東瀛人的地盤了,大梁的「鳶」或是「蛟」要是無緣無故地過去溜達一圈,多少有點挑釁的意思。 而「鷹」的維護對護甲師要求很高,維系不易,成本又高,東海一線平靜慣了,並沒有配備這個軍種。 長庚忍不住問道:「如果兵部出的圖都沒有,那瞭然大師這張地圖是從哪裡弄來的?」 葛胖小認認真真地回道:「他說這是前朝昏君愛東海珠,漁民被歲貢逼得沒辦法,組了個採珠敢死隊,誤打誤撞到了這地方,繪制而成的。」 長庚:「……」 瞭然和尚糊弄傻小子的瞎話還真是敷衍。 葛胖小轉向顧昀,比劃道:「侯爺,怎麼辦?」 顧昀沒來得及答話,整個船身突然劇烈地震顫了一下,顧昀一把扶住險些傾倒的油燈,使了個眼色,示意葛胖小將桌上的東西都收起來。葛胖小立刻機靈地深吸一口氣,挺胸收腹,三下五除二便將這一堆雞零狗碎塞進懷裡。 長庚抓起桌上佩劍:「我出去看看。」 葛胖小:「等等,我也要去!」 兩人一前一後地閃身出去了。顧昀將琉璃鏡摘下來放在一邊,揉了揉酸澀的眼睛——那一小片島嶼的位置非常微妙,越過東瀛諸島,也不與大梁相接,直指濟南府,倘若設計得好,逼近京畿重地也不在話下。 只是大梁海軍再弱,也不是小小東夷人撼動得了的,東海迄今為止沒有發現紫流金礦,大梁對紫流金出口卡得極嚴,在這方面像—毛不拔的鐵公雞,東瀛人要大批量用紫流金,要嘛以高價從西洋人那裡買,要嘛想方設法從大梁黑市上弄。這紫流金倘若是從西洋人那買,不會走大梁內陸。 而黑市……匪若是不與官勾結,必不易長久。大梁境內三代皇帝都深惡痛絕的紫流金黑市好像一條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蟲,風聲稍微放鬆一點,立刻就能死灰復燃,用腳趾頭想也知道,肯定不全是民間亡命徒的買賣,背後必有各方勢力的影子。 別人不說,顧昀自己的手就絕對不干淨,否則光靠朝廷每年撥給他的那點紫流金,別說是玄鷹玄甲玄騎,連家雀黑狗夜虎子也養不活。因此這樣大規模地走私黑市紫流金,其背後的人來頭必然不小。 這時,船艙木門突然被推開了,仙氣飄渺的瞭然和尚走了進來,很自來熟地沖顧昀稽首,回手將門帶上了。 顧昀只好把摘下的琉璃鏡重新戴上接客。他始終想不通,瞭然到底憑什麼認為他不會挨揍呢?因為自覺長得不錯麼? 瞭然沐浴著顧昀冷冷的目光,毫不在意地低頭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湊到顧昀面前比劃道:「今日入夜,差不多就能到蒿裡了,屆時和尚任憑大帥驅使。」 顧昀:「不客氣——你會幹什麼?我不缺照亮的。」 瞭然:「……」 顧昀微微坐正了些,什麼都看不清的眼睛裡刀鋒猶在:「我以前真沒料到,『臨淵』的手已經伸到了護國寺。大師,咱們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們摻和到這件事裡,究竟想幹什麼?」 瞭然臉上化緣時專用的笑容漸漸收斂,收成了一臉高僧似的悲憫:「『臨淵閣』並無惡意。」 顧昀似笑非笑道:「否則你以為為什麼自己還活著?」 相傳前朝橫征暴斂,國君昏聵無能,臨到式微時,各地群雄並起。而太祖皇帝之所以在其中脫穎而出,很大程度上是由於當年神秘的臨淵閣選擇了他。臨淵閣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無所不包,網羅奇人無數,大梁建國之初,太祖皇帝念其大功,想要冊封臨淵閣,當時的閣主固辭不受,從此隱匿江湖,使這龐然大物再次沉寂至今。 顧昀道:「臨淵閣盛世沉潛,亂世浮出——都說玄鐵營是烏鴉,我看閣下才是真烏鴉。」 瞭然垂下眼,像個慈悲為懷的俊美佛陀:「侯爺知道我的來歷,卻沒有阻止我接近四殿下。」 顧昀默不作聲地看著他。 瞭然:「和尚斗膽猜測,大帥心中所憂所想,和我們不約而同。」 船行平穩了下來,桌面的油燈一跳一跳的,顧昀收斂了敵意,長發披散坐在桌邊,眉心有一道若有若無的褶皺,像是把平時踩在腳底下的正經全都一次性地端在了臉上。兩人相對無語,彼此交流只有飛快的手勢,卻也毫無障礙。 瞭然:「紫流金燒得太旺了,這火是撲不滅的,沒有人能阻止,大帥想過退路麼?」 接著,他不等顧昀答話,又接著道:「人都道安定侯一介武夫,只會打仗,只是皇上手中的一把刀,我看不見得。否則大帥為何至今沒有娶親?難不成真是我師兄咒的?」 顧昀似乎是笑了一下,將琉璃鏡揣好,重新蒙上眼罩,不想再與瞭然交流了,完事後,他打手語道:「顧家沒有退路,要真有那麼一天,顧某人只好身為燃料,為我外祖家的江山殉葬——對了,下次見到那位給我醫治過眼睛的神醫,代我向他問好。」
從天底下第一碗紫流金被挖出來開始,就注定人間再也太平不了了。 總有一天,再勤勉的農人都會敗給田間地頭上往來不熄的鐵傀儡,再絕代的高手也難以抵擋重甲橫掃千軍的一炮,所有人都必將面臨一場史無前例的動蕩,才能重新找回自己的位置,或極富極貴,或極卑極微。 而敗在紫流金點著的擂台上的人,將再無翻身之日——此事大到家國之間,小到三教九流之類,都是一樣的。 當所有人都開始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無法避免的亂世一定會來,只看那一天是早還是晚了。這是時代的脈絡,任你英雄無敵,王侯將相,也都無法阻擋。 顧昀說完最後一句話,從容地起了來,不再理會瞭然和尚,他背著手走出了船艙,打算見識見識外面是什麼情況,能讓瞭然和尚都如臨大敵地跑來表忠心。他剛一站在甲板上,就聞到海風中傳來的一股怪味,好像什麼東西正在燃燒,顧昀站在門口,仔細分辨著風中傳來的味道,隨即他意識到,那是摻著雜質的紫流金燃燒時細微的怪味。 此時,「商船」緩緩地通過小島旁邊的淺海,兩側是兩排整肅的「長蛟」,雪亮的戰船一字排開,彈藥充足,私運紫流金的商船排著隊前行,像是穿梭在千軍萬馬中毫不起眼的糧草車。 顧昀雖然看不見,但已經從驟然緊張的空氣中猜到了週遭是什麼情景。這種陣仗,別說他帶來的那仨瓜倆棗的玄鷹,就算是江南水師,也不見得能對抗。 這時,一個熟悉的人靠過來,默不作聲地伸出手碰碰他。除了長庚一般人不這麼做,要扶就扶,不扶就不扶,沒有長庚那麼多步驟。顧昀覺得長庚在自己跟前好像總有點莫名其妙的緊張,總是要先非常低調地表示一下他的存在,然後除非顧昀伸手讓他扶著,否則他就亦步亦趨地跟著,絕不伸手。 不可理喻。顧昀扶住長庚伸過來的胳膊,心裡納悶道:跟我緊張什麼,天下還有比我再慈祥的爹麼? 長庚在他手上飛快地寫道:「這裡至少有上百艘大戰船,我不確定是不是海蛟……」 「是,」顧昀回道:「聞出來了,紫流金味。」 長庚:「……」 瞭然和尚不是說人聞不出紫流金味,只有狗督察才行嗎? 顧昀暗嘆了口氣,心裡不無怨氣地嘀咕道:都是你那敗家摳門的大哥,非要把我遠遠地支到西北才放心,這回好,後花園荷花池裡老鱉成精,要興風作浪了!該!
傍晚,瞭然和尚又換上他的「夜行衣」跑去找顧昀,顧昀戴著琉璃鏡,雙耳只能聽見兩尺內的大動靜,一隻眼面前能透過眼鏡勉強看見屋裡有誰,身邊的「兵」有啞和尚一個,假丫頭一個,小胖子一個,還有一個撒嬌很有一手的兒子——外面是荷槍實彈的海蛟戰艦群和數不清的東洋武士與私兵。 但誰也沒緊張,因為顧昀在這,反正他一個人能代表千軍萬馬。 「別裝蒜,」顧昀對瞭然說道:「這『蒿裡』肯定有你們的人,要不然你何至於這麼處心積慮?趕緊供出來,咱們現在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瞭然無聲地念了一句佛號,摸出他那掉了漆皮的「紫檀」佛珠,顧昀伸手接的時候忽然忍不住皺了皺鼻子,異常敏感的鼻子敏銳地捕捉到了一股餿味。顧昀往後一仰,對待和尚從來都不客氣,直言道:「我天,大師,您多長時間沒沐浴過了?這都快起包漿了。」 三個少年立刻同時退到了三步開外。 長庚簡直無力去追憶宮中初見瞭然大師時此人的形象了,瞭然大師當時為了面聖也是夠誠心的,竟把自己洗得出水小白蓮一樣。 顧昀冷著臉,糟心透了,他耳目不便,和尚是個啞巴,他鼻子極靈,和尚不愛洗澡——果然,天下禿驢就沒有不跟他犯克的。 一百零八顆佛珠,除了隔珠以外,每隔兩顆的佛珠中間是可以擰開的,裡面是一個鋼印,總共三十六枚印,每一枚都代表了一個臨淵閣的人。 顧昀沉默了一會:「臨淵閣是傾巢出動了嗎?」 瞭然笑而不語。 長庚皺了皺眉,開口問道:「臨淵閣是什麼?」 他突然開口說話,顧昀猝不及防地沒聽清,直到看見瞭然和尚沖長庚瑣碎地比劃起來,才猜出他們倆的對話,立刻截口打斷道:「是一幫很能起鬨架秧子的烏鴉嘴——行了別解釋了,怎麼聯系到這些人?」 瞭然:「其他人不清楚,但我知道其中一個人是船隊統領的樂師,只需要先聯繫上她就可以。」 顧昀心想:我們西北正牌軍裡連個會唱歌的蛐蛐都沒有,這幫養私兵的軍中居然還有樂師,天理何在? 長庚道:「可是東瀛人對我們有疑慮,我幾次都能感覺到那根面條男在附近,我們不便隨意走動。」 有長庚帶頭,葛胖小也開始開口說話:「侯爺,咱們的人什麼時候到?」 顧昀沉穩地坐在原地,端著一臉大梁軍神的高深莫測——其實啥也沒聽見。 瞭然忙出面救場,比劃道:「要耐心等,江南水軍一動,很容易打草驚蛇……」 顧昀通過他的手勢,才反應過來葛胖小說的是後援,心說:我帶來的玄鷹一隻手能數過來,姚鎮那種每天要睡五個時辰的飯桶還不知道管不管用,打掃戰場還差不多。 一邊這樣想著,他一邊再一次打斷瞭然大師的話,大言不慚道:「這樣規模的水軍不是一天兩天攢起來的,我懷疑是朝中有人密謀造反,收拾這些廢銅爛鐵不是目的,揪出那個人才是最重要的。」 好心救場卻被打斷兩次的瞭然大師好脾氣地坐在顧昀對面微笑,像一朵沒洗澡的優缽羅。 曹娘子忽然乾咳一聲,他倒是沒說話,自從他見了顧昀這個披頭散發的打扮,在顧昀面前就有點說不出話來,陰差��錯地便宜了那個聾子。他小心翼翼地比劃道:「我可以試試。」 顧昀大概知道這孩子一天到晚只會發花痴,功夫練得十分稀鬆二五眼,一口否決道:「不行,接著裝你的小丫鬟吧。」 曹娘子道:「我會打扮成東瀛人的樣子。」 顧昀一挑眉 曹娘子忙解釋:「我會,我連男人都扮過。」 顧昀上身微微前傾,誠懇地問道:「少年,你知道自己本來就是個男的嗎?」 曹娘子的臉「轟」一下就紅了,三魂七魄都在纖繩上來回蕩悠起來,根本顧不上聽他說了些什麼。這時,顧昀的肩膀突然被人用力往後一扳,長庚這會不怕碰他了,一臉嚴肅地站在他身後,面沉似水的模樣活像沈易那老學究。 顧昀乾咳一聲,順著他的手往後一靠,莊重道:「那也不行,你又不會說東瀛話。」 曹娘子開口說了句話,在場除了顧昀沒聽見,其他人都十分意外——他說了句很復雜的話,夾雜著幾個不知道什麼意思的東瀛詞,剩下的是舌根生硬的大梁官話,商船上的東瀛人常年在大梁海岸附近跑,都會說官話,只是腔調古怪,間或夾雜著他們自己的本土話,曹娘子居然學得惟妙惟肖。 曹娘子說完,見所有人都在看他,頓時不能淡定了,低頭摀住了臉。
於是這天入夜的時候,一個纖細的「東瀛少年」神不知鬼不覺地上了小島。 這裡東瀛人實在太多了,天色又晚,沒有人留意到他,他對著排得橫平豎直的海蛟艦隊打了個寒顫,努力定了定神,撒丫子跑了起來。 與此同時,一個不速之客找上了顧昀他們。 長庚將門拉開了一條小縫,見翟頌在外面笑容可掬地說道:「將軍聽聞咱們這商船上有位香先生大駕光臨,特意讓我來請您去赴宴。」 長庚平靜地回道:「稍等。」 說完,他面無表情地把木門拍上,深吸了口氣,努力鎮定下來,沖顧昀打手勢道:「義父,叛軍頭領要見你,怎麼辦?」 葛胖小心驚肉跳,下意識地屏住呼吸,不一會就把臉憋成了一個茄子。顧昀的反應卻很奇怪,長庚看見他在一愣之後,居然笑了起來,還是某種勝券在握一般,與什麼人心照不宣的笑容。 「真是剛瞌睡就有人給送枕頭啊,」那唯恐天下不亂的安定侯說,「我好多年沒見過活的叛軍首領了。」 葛胖小十分好糊弄,眼見顧昀不放在心上,立刻毫無戒心地跟著放鬆下來,彷彿即將見的不是什麼叛軍首領,而是一隻稀世奇珍。 長庚卻不肯聽他的鬼話,他臉色繃得死緊,連日來心裡積壓的種種疑慮一時間全都冒了出來,又無聲地比劃道:「江南水軍與玄鐵營何在?」 這時候,瞎如顧昀,也看得出長庚臉上的鐵青色。 長庚雖然不清楚臨淵閣到底是什麼,但也知道顧大帥跟護國寺的梁子人盡皆知,別的不說,顧昀手上若是有人,怎麼會把瞭然和尚帶來礙眼? 上次在雁回就算了,當時他身懷皇上密旨,調兵遣將名正言順,可是這次顧昀跑到江南來純粹是擅離職守,身邊有幾個玄鷹侍衛了不起了,他哪裡來的兵? 還有方才,顧昀為什麼每次說話前都停頓片刻,才失禮貿然地開口打斷瞭然?他簡直好像專門跟瞭然過不去一樣,長庚知道,顧昀雖然私下頗為可惡,但是在正事上,萬萬不該搓這種無謂的火。 有那麼一瞬間,長庚心裡甚至掠過一個可怕的猜測:顧昀會不會不是假裝的,是真聽不清他們說話,看了瞭然的手語才推斷出別人說了什麼的? 這念頭一閃,長庚先是覺得匪夷所思,幾天以來種種古怪的細枝末節卻都浮現心頭—— 首先,顧昀並不是沉默寡言的人,可是這幾天,無論他們私下相處還是都聚在一起,顧昀就沒和他「說」過話,所有必要的交流幾乎都是通過手語,東瀛人一路上都那麼戒備森嚴嗎? 第二,顧昀為什麼要以香師的身份混上商船?天下不入流的香師多了,他為什麼偏偏要偽裝成一個「香先生」?細想起來,這不但不起什麼好作用,還增加了不少麻煩,極有可能暴露自己,長庚不相信顧昀只是為了磨練演技。 第三則是一個細節,瞭然和尚進顧昀的屋子不敲門——是那和尚膽大包天不知禮數麼……還是他知道敲了也沒用? 這些疑點本來長庚早該想到,可那顧帥坐鎮中軍久了,身上有種難以言喻的氣質,讓人莫名其妙地就相信他萬事都在掌握中,其他人只要供其驅使就可以了,不知不覺就忽略了很多不自然的地方。 葛胖小察覺長庚神色有異,不明所以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門外翟頌又輕輕敲敲門,揚聲道:「我家將軍等著呢,還請張先生快些。」 顧昀拍拍長庚的肩,湊到他耳邊,低聲道:「玄鐵營在此,不用怕。」 說完,他將蒙眼的黑布條取出來遞給長庚,示意他替自己戴上。長庚接過布條,神色陰晴不定了片刻,蒙在顧昀眼睛上。 然後在顧昀看不見的地方,長庚沖葛胖小搖了搖頭。葛胖小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他是什麼意思,就見長庚沖著自己的方向不輕不重地說道:「義父,你再這樣,我可就不認你了。」 葛胖小瞪大了眼睛:「啊?」 顧昀嘴角含笑,沖葛胖小的方向招招手:「你們倆別聊了,跟我走,一會不要離開我身邊,到這來長點見識也是不錯。」 葛胖小被這驢唇不對馬嘴的對話驚呆了。 長庚的心卻沉了下去——他真的聽不見,顧昀只是通過某種方法知道自己在和葛胖小說話,那麼他的眼睛是不是也……可是前幾天分明還好好的! 不等他細想,顧昀已經率先推開木門走出去了。長庚心裡漏跳了一拍,幾近慌張地趕上去扶住他,這回他顧不上再羞澀別扭,緊張地一手抓著顧昀的胳膊,另一隻手繞過他身後,心驚膽顫地半抱著他往前走。 顧昀以為是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長庚不安了,漫不經心地回手拍拍長庚的胳膊。鑑於顧昀這對自己人也虛虛實實的手段,長庚已經分不清小義父是真心大還是裝得有恃無恐了,只好七上八下地跟著。 等在門口的翟頌見了跟在顧昀身邊的長庚和葛胖小,笑道:「張先生這邊請,哎?那位大師和姑娘不在嗎?」 「姑娘水土不服,大師留下來照顧她,」長庚掃了翟頌一眼,全副精力拴在顧昀身上,還要抽空綿裡藏針地微笑道:「怎麼,將軍要我們全部到齊,給他老人家檢查嗎?」 翟頌客客氣氣地說道:「公子說的哪裡話。」
這本來是幾個荒涼的小島,羊屎蛋一樣散落在東海水面上,最大的一個大概一天就能圍著島走上一圈,小一點的只有一畝見方,海蛟戰艦停得滿滿當當的,互相之間有冒著白氣的鐵索道蕩悠悠地相連,四通八達,遠遠一看,像是一座懸在海面的城。 長庚一邊走,一邊在顧昀手心上簡要劃些見聞。同時,少年心裡忍不住升起疑問——這片小島位置確實隱蔽,往這裡私運一些紫流金,恐怕的確是不容易被人發現的,但是這都快建起一片蓬萊仙山了,江南水軍是死的嗎?還是江南水軍中根本就有他們的人?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帶路的翟頌突然停下了。 一群舞女模樣的人蓮步輕移地從他們面前走過,她們走在悠悠蕩蕩的鐵索道上,腳不沾地似的,白煙飄渺中好似一群仙子。為首一個白衣女子懷裡抱著一把琴,見了翟頌停下來,斂衽見禮,她說不上多好看,五官淡淡的,好像籠著一層紗,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刺人眼的地方,看起來很舒服,但是一轉臉,又有點想不起來她長什麼模樣。 翟頌:「不敢,陳姑娘先請,別讓將軍久等。」 女人也不推辭,點頭致意,抱著琴福了一福,飄然而去,一股安神香的味道撲面而來。長庚看見顧昀的嘴角微微翹了一下,像是笑了。 與此同時,曹娘子假扮的東瀛少年一路跑到了一艘十分不起眼的小船上,守衛正在睡覺,曹娘子將手背在身後,手裡拿著一根鐵棒,靠近過去。他人長得瘦小,手腳也彷彿比別人輕盈一些,靠近那守衛,對方都沒反應,曹娘子借著海上月色看了看那張嘴打鼾的人,見哈喇子都留到了脖子裡,心裡便放心了,想道:好寒磣。 一波海浪溫柔地拂過,船微微顫動,守衛翻了個身,險些從木椅子上掉下去,咂吧著嘴醒過來,這才驚覺旁邊有人,那守衛翻身坐起,看見面前站著一個男女莫辨的東瀛少年,脆生生地用東瀛話跟他打了招呼。 守衛放鬆下來,揉了揉眼,正要將眼前人打量清楚,曹娘子已經一棒子揮了下來,削在了他後腦上。 那守衛一聲不吭地趴下了。 行兇之人拍了拍胸口,連聲道:「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曹娘子一臉受驚嚇,手裡卻不含糊,三下五除二地從守衛腰間解下一串鑰匙,轉身鑽進船艙中,那裡果然如指路他來這裡的人所說,有一間牢房,裡面關了二三十個工匠模樣的人,曹娘子才一露面,裡面便驚弓之鳥似的傳來一聲低呼:「有倭寇!」 「噓——」曹娘子低聲往自己頭上扣了個大高帽,「我不是東瀛人,我是安定侯顧大帥的帶來平叛的,先放你們出去。」
夜色濃烈起來,海上波光上蒸騰著一層淺淡的霧氣。 瞭然和一個手腳利索的黑衣人鑽進了一間船艙,船艙裡整整齊齊地排著幾十具鋼甲。瞭然拎著一個包,從中取出一個瓶子,轉身丟給他的同伴,兩人相視一眼,同時開始往鋼甲上噴墨魚汁。 翟頌一路將顧昀他們帶到了一艘不起眼的海蛟上。 索道還未走到盡頭,已經隱約能聽見船艙裡的笑聲和樂聲,就在翟頌踏上甲板的一瞬間,異變陡生。 角落裡突然傳出一聲長庚十分熟悉的咆哮,接著,白氣暴起,一隻隱藏在黑暗中的鐵傀儡驀地一步踏出,揮刀便斬向顧昀。連翟頌也猝不及防,當即嚇得大叫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 長庚反射性地要拔劍,手卻被人猝不及防地一推,將劍撞了回去。 下一刻,他懷裡一空,耳目不便的顧昀整個人竟從鐵傀儡的刀後翻了過去,他身形近乎寫意,腳背漫不經心地在那怪物肩頭微微一點,霎時間,鐵傀儡手中的雪亮的刀光將他的臉照亮了細長的一條。 長庚瞳孔皺縮——他不是蒙著眼又聽不見嗎? 那刀光轉瞬即逝,下一刻,顧昀隱沒在鐵傀儡身後,慘叫聲在夜空中乍起,又戛然而止。 翟頌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發作的鐵傀儡動作卡在半空中,接著,一個東瀛人的屍體被拋了過來,顧昀的長袍在海風中上下翻飛,他站在甲板上,從懷中摸出一塊手帕擦了擦手,微微抬起頭,旁若無人地伸出一隻手。 長庚喉頭微動,心跳如鼓,立刻上前扶住他。 顧昀開口說道:「倘若這就是將軍的誠意,我們真是不來也罷。」 翟頌擦了一把頰邊汗,正要說話,卻被顧昀堵了回去。 「不必解釋了,」顧昀淡淡地說道:「聾子聽不見。」 說完,他轉身就要走,就在這時,歌舞喧天的船艙門突然打開。兩排私兵並肩而出,讓出一條通路,長庚轉過頭去,見那船艙中有一個面白無須的中年男子,盯著顧昀的背影揚聲道:「張先生留步!」 顧昀充耳不聞,長庚在他手心寫道:「賊首出來了。」 顧昀心道:兒子啊,他可不是賊首。 那中年人站起來,拱手道:「在下久聞張先生大名,那狗皇帝有如此人才卻不知善用,實在是氣數已盡。」 葛胖小越聽越糊塗,心想:張先生不是侯爺隨便取的化名嗎?哪來的久聞大名?這客氣話忒假了。 顧昀不避諱人,側頭問長庚道:「他說什麼?」 「說久仰你大名,皇帝不用你是作死。」長庚簡短地寫道,電光石火間,他串起了前因後果。 對了,顧昀一開始只是假裝一個香師混上了商船。香師和那些船工與東瀛護衛一樣,雖然也需要自己人,但畢竟是個小人物,為何賊首點名要見他?要嘛他們身份暴露了,要嘛就是和尚的人在其中通過某種方法,給顧昀偽造了一個假身份! 長庚想起聽見賊首要見他時,顧昀那短暫一愣之後的微笑,心裡又不是滋味起來——義父是那時就知道了嗎?時隔一年,他看顧昀的時候不必再仰頭,他甚至覺得不穿甲冑的顧昀能被他一隻手攬過來。 可是那種怎麼追也追不上的距離感卻再次浮現在少年心頭。 顧昀沒回頭,冷淡地點點頭。 中年人拱手道:「剛才雖是東瀛蠻子不懂禮數,不過某與張先生素不相識,又見尊駕耳目不便,某雖然早已經接到舉薦信,未免還不知高人的高明之處,哈哈,這回算是長見識了——輕絮,快給張先生倒酒,替我賠個不是。」 長庚簡短地將那中年人的廢話傳達給顧昀,還沒寫完,便見席間一人站起來,正是方才途中遭遇的白衣女人。她面無表情地倒了一碗酒——並不是一杯,是一碗。 女人緩緩地走過來,也不說話,徑自遞到顧昀面前。方才聞到過的安神香和著海風迎面而來,她雖然只是個伶人藝妓之流,容色舉止間卻並無媚態,反而有些愛答不理的冷意。顧昀伸手接過了女人手裡的酒,似乎低低地嗅了一下。然後他冷淡的臉上露出了第一個微笑,低聲道了謝,長庚沒來得及阻止,顧昀已經端起那碗來一飲而盡了。 女人規規矩矩地垂下眼,微微欠身,退至一邊,中年人見狀大笑道:「張先生好痛快,我就是喜歡這樣的爽快人。」 長庚情急之下在他掌中寫道:「你不怕有毒嗎?」 顧昀一時間還以為是那不開眼的賊首問的,從容不迫地回道:「要毒死一個看不見也聽不見的香先生,閣下恐怕要費些力氣找點無味的藥來。」 長庚:「……」 幸好顧昀原本態度就十分傲慢,這句話雖然聽起來有點棒槌,但也沒顯出什麼特別不對。同時,他越發確定了,顧昀是真的聽不見,一點也沒裝。 中年人道:「快請,請上座。」 這回長庚再不敢出幺蛾子,一五一十地傳達給顧昀。 一行人走進船艙,那愛答不理的姑娘開始彈琴。中年人開口道:「萬幸那昏君失德,使我等得以聚首天下英雄,實乃平生之幸。」 顧昀冷笑道:「我倒是沒覺得和一幫倭寇共處一室有何幸哉。」 他每個字都帶刺,這冷嘲熱諷卻莫名地帶出一點世外高人氣。中年人不以為忤,顯然是為了造反豁出去要見遍天下怪胎了,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先生這麼說就有失偏頗了,自武皇帝大開海運以來,多少夷人之物湧入我大梁,單是江南下放的這批耕種傀儡後面就有外來的影子,只要能成事,管他是東洋人還是西洋人呢?」 他說著,便發起感慨來,將元和年間以來民間種種弊端痛陳羅列。長庚和葛胖小平時打交道的不是神秘的護國寺和尚,就是侯府重金請的當代大儒,乍一聽這頭頭是道的論調,只覺十分新鮮——無一句經得起推敲,實在是滿口屁話,不知所雲。 顧昀便不吭聲了,只是冷笑。坐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他好像突然耐心盡失,截口打斷那中年人的話,說道:「張某誠心來投靠,大人卻找個學話傀儡來搪塞我,真是讓人寒心。」 那中年人面色一變。 顧昀二話不說,拉著長庚站起來:「既然這樣,我們還是��吧。」 中年人忙叫道:「留步!張先生留步!」 顧昀充耳不聞。就在這時,門口衛兵突然分開兩邊,一個瘦高男子身披大氅,大步走進來,朗聲道:「張先生,你看黃某有與你說話的資格麼?」 中年人幾步搶下來,來到那瘦高男子身側,對顧昀說道:「這是我家黃喬黃大人,茲事體大,須得驗明先生身份,萬望先生見諒。」 長庚皺了皺眉,總覺得「黃喬」兩個字有些耳熟,正要往顧昀手心寫字,卻被顧昀輕輕地捏住了手指。那方才還聾得不行的顧昀不知怎麼的,竟「親自」聽見了翟頌這句話。 「黃大人。」顧昀低聲道:「江南水陸提督,從二品……真讓我大吃一驚。」 他說著,緩緩解下了臉上蒙眼的布條,一雙眼如寒星,哪有一點瞎的意思?他將胳膊從長庚手裡抽出來,沖那面帶憂色的少年擺擺手,有點不正經地笑道:「唉,黃大人,當年我隨杜老將軍鞍前馬後的時候,你還是個參將哪,一別多年,可還記得我?」
曹娘子試了第六把鑰匙才將那鐵牢的門撬開:「快,快出來。」 裡面關著的人已經成了驚弓之鳥,一見他手中的棍子,先嚇得集體往後縮了縮。牢房裡為首一個花甲老人,顫顫巍巍地拱手道:「小將軍,我等只是被叛軍抓來的長臂師,不是跟著他們造反啊,小將軍一定要報給顧侯爺知道。」 曹娘子忙把鐵棍背在身後,道:「我家大人都知道,只是還有件事需要仰仗諸位幫忙。」 這條不起眼的小船上,一幫光腳狼狽的長臂師互相攙扶著從牢籠中魚貫而出,紛紛跳進海裡,往四面八方游了出去,腳步聲震顫著甲板,守衛哼哼唧唧地剛要醒來,迎面又挨了一悶棍。曹娘子幹完這一票,叉著腰低頭看了看那守衛,只覺匪夷所思——美男暈倒必然我見猶憐如玉山傾倒,醜男暈倒為什麼都要將白眼翻到頭蓋骨上呢? 他搖頭徑自道:「不可理喻。」 然後曹娘子捏著鼻子將此人拖到了牢籠裡,「咔噠」一聲落鎖,大功告成,也跑了。 此時主艦船艙中,身邊只有兩個少年的顧昀從容不迫地負手而立,似笑非笑地看著面前這群披甲執銳的私兵。一個人十五六歲時,氣質上自然與歷盡沙場磨礪後天差地別,乍一看可能認不出來,但只要不破相,五官模樣卻不大會變了。 黃喬聽顧昀開口說話便是一臉驚疑不定,盯著他仔細看了半晌,忽然倒抽一口涼氣,驀地往後退了一步:「你、你是……」 顧昀手裡握著方才搶來的東瀛武士刀,漫不經心地掂了掂,把蒙眼的布條綁在了披散的頭發上,笑道:「難得,看來黃提督是認出在下了。」 黃喬方才還一副器宇軒昂禮賢下士的模樣,眨眼間,整個人好像中了邪一樣,不受控制地哆嗦起來:「顧、顧……」 顧昀應了一聲:「嗯,顧昀,久違了。」 他話音沒落,便聽「鏘」一聲,竟是那私兵中有人握不住手中兵刃,嚇得脫了手,船艙內一片寂靜,唯有角落裡彈琴的白衣女好像全然沒聽見一樣,手中琴彈得一個亂音都沒有,一曲江南的漁舟唱晚在這種場合下顯得格外刺耳。 「不可能!」方才大放厥詞的中年人脫口道:「安定侯在西北剿匪,怎會……」 「造反要多讀書,」顧昀看著他語重心長道:「東海是沒錢養『鷹』,可你聽總該聽說過吧?」 船艙外突然響起慘叫,有人猛地提燈去照,只見兩三條鬼魅一樣的黑影極快地在船艙外穿梭而過,與主艦一觸即走,雁過拔毛,落地必殺一人。 「玄鷹!是玄鷹!」 「不……不可能!閉嘴!」黃喬喝道:「東海怎麼會有玄鐵營,怎麼會有安定侯!放箭!放白虹箭將這些裝神弄鬼的射下來!」 「大人小心!」 玄鷹從他頭頂上方掠過,箭矢如雨,甲板上的叛軍紛紛抱頭鼠竄。四下混亂成一團,牆角裡彈琴的姑娘巋然不動,伸手一扒拉琴弦,劈哩啪啦地換成了十面埋伏,格外應景。 黃喬目眥欲裂:「顧昀在此又能怎麼樣?我不相信他能將遠在大漠的玄鐵營一起帶來!宰了他,看那狗皇帝還依仗誰去?上!」 一幫士兵們「唰拉」一下拉開兵器,殺氣騰騰地逼視著被圍在中間的三個人。葛胖小一愣,在樂聲的掩蓋下偷偷拉了長庚一把:「大哥,說得對呀!怎麼辦?」 長庚沒來得及答話,顧昀已經回手在葛胖小毛發稀疏的腦門上敲了一下,坦然笑道:「不錯,我身邊只有這幾個玄鷹侍衛,黃提督有膽有識,說得好!」 葛胖小眨巴眨巴眼睛:「大哥,不對,侯爺底氣足得很呢。」 長庚:「……」 拉開兵器的一排小兵你上前一步我退後一步,排成了波浪形,一會漲潮一會退潮,愣是沒人敢上前。 葛胖小整個人已經暈了,心想:侯爺他到底有人沒人? 長庚雖不敢自負聰明,但平時總比葛胖小想得多些,不料此時跟葛胖小蒙得一樣厲害,心想:他到底聾是不聾? 讓人費解的顧大帥八卦迷魂陣一樣笑盈盈地走向黃喬,根本無視他周圍進進退退的兵:「要是我沒記錯,黃提督師承常知祿,好像是魏王的舅公?怎麼,當年先帝駕崩,魏王動用御林軍不成,現在又想走水路了嗎?」 長庚恍然間想起來了,當年顧昀帶他回京城,是拖著小半個玄鐵營一起的,直接將玄鐵營留在京外,劍指京城,他們倆趕回宮時,在先帝殿外和跪在那的魏王與太子——也就是現在的皇上打了個照面,顧昀還停下來打了個招呼。現在想起來,那個招呼真是格外意味深長。 原來魏王那時候就想造反,只是被趕回京的顧昀鎮住了嗎? 黃喬一聽這話,如遭雷擊,頓時就以為自己陰謀敗露了。那麼是皇上早就察覺魏王的異心,京城那邊露了馬腳,還是兩江之地自己人裡出了叛徒——這都已經不重要了,他只知道,顧昀來了,他死定了。 當然,黃喬打死也想不到,顧昀純粹是對朝中一些武將師承隱約有點印象,隨口蒙人的。 葛胖小目瞪口呆地想:什麼,原來侯爺早知道魏王要造反! 長庚的手按在了腰間佩劍上。 黃喬知道自己死到臨頭,只好拼了,他惡向膽邊生,當即大吼一聲,面目猙獰地向顧昀撲了過來。船艙裡的角落中,幾個本是裝飾作用的鐵傀儡同時發出怒吼,咆哮著舉起手中利器。 長庚驀地從顧昀身後掠過,搶在顧昀出手前架住了黃喬的劍,沉聲道:「領教大人武藝。」 主將已經身先士卒,後面的小兵再害怕也不能退縮,頓時要一擁而上,沖進小小的船艙裡。 葛胖小慌忙在自己身上摸著,沒摸出什麼能保命的東西,連忙跟緊顧昀。顧昀平端東瀛刀,細窄的刀身一橫,隨手撥開一把砍向他的刀,笑道:「噓,諸位沒聽見嗎?」 他裝神弄鬼的功夫比手上的真功夫還要出神入化,眾人情不自禁地側耳聽去。長庚手中長劍從黃喬刀刃間劃過,尖鳴刺耳,「嗡」的一聲,那少年面無表情地飛起一腳,狠狠地踹在黃喬的腰眼上,黃喬慘叫了一聲,跌到了一隻鐵傀儡腳上。鐵怪物敵我不分,見人就砍,黃喬躲得好不狼狽。 船艙中琴聲錚然——那女的不知是怎麼想的,從十面埋伏又換成了鳳求凰。 外面海浪依稀,玄鷹呼嘯而過,漸漸地,所有人臉色都變了。他們聽見了喊殺聲、哨聲和鑼鼓聲……彷彿有千軍萬馬從四面八方合圍過來! 黃喬心裡大駭,那一刻,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玄鐵營的可怕傳說——當年北疆關外,漫天的白毛風,一望無際的吃人草原,狼與羊一同瑟瑟發抖,狂風卷來了陰兵,他們身著烏黑的鐵甲,背後白霧翻滾,破風而來,神鬼為之驚懼…… 這時,大片海蛟在黑夜中亮著的光突然漸次暗下去,越來越多的船艦動力被切斷,暗處好像有一隻所向披靡的怪物,大口大口地吞吃著無還手之力的海蛟,船上兵將與東瀛武士亂成一團,空中突然炸開一團巨大的煙花,照亮了半個天空,有眼尖的人驚叫道:「玄鐵營!」 煙花殘光裡,一隊身著漆黑重甲的將士已經上了船,為首一人回頭,目光如電。
長庚驀地欺身而上,居高臨下地斬向黃喬,葛胖小眼珠轉了轉,從自己懷裡摸出一個藥丸大的鐵球,伸手向黃喬腳下扔去:「大哥,我助你一臂之力!」 鐵球好像自己會加速,「咻」一聲沖向黃喬腳下,黃提督腳步頓時亂了,胡亂擋了幾劍,被長庚一劍挑了手腕,大叫一聲撲倒在地。而那小鐵球直接從人群中往外飛去,跳出甲板,呼嘯而上,在空中炸了個滿堂彩。 長庚回手將手中劍鞘插進逼近他的鐵傀儡胸口,一擰一壓,鐵傀儡當場發出幾聲嗆咳聲,不動了。 長庚:「義父,賊首已經制住。」 顧昀大笑道:「賊首尚在朝中啊。」 說完,他旁若無人地往船艙外走去,竟無人敢擋。 甲板上玄鷹盤旋,顧昀從懷中摸出一個巴掌大的鐵牌,往上一扔,一個玄鷹抄手接住,站在高高的桅桿上,將海蛟上的銅吼卸了下來,朗聲道:「叛軍首領已拿下,玄鐵虎符在此,有江南水軍將士者,若見此令者棄暗投明,既往不咎,違令者就地處斬!」 玄鐵虎符乃是武皇帝賜給安定侯的,危急時刻可以號令天下八大軍種,一共三枚,顧昀手中一枚,朝廷保管一枚,皇上手中一枚。 三十多個被關起來的長臂師在水裡把海蛟的動力切斷了大半,誰也聯系不上誰,叛軍中的私兵有一多半都是黃喬帶來的水軍,少部分是征來的雜牌軍,聞聽玄鷹喊話,頓時亂成了一鍋粥,有堅持負隅頑抗的,有當場反水的,更多的不知所措,嚇壞了的東瀛人先下手為強地對戰友動了手,好多人莫名其妙地就和自己人打了起來。 主艦燈光大亮,長庚把五花大綁的黃喬推了出來,主艦上的叛軍見大勢已去,紛紛扔下武器。那沒心沒肺的樂師姑娘還在彈琴,換了不知多少首曲子,全都彈得像模像樣。 顧昀的臉在微光顯得平靜無波,長庚迷惑地看著他,心裡一時想他肯定見過很多這樣的場面,一時又忍不住疑惑那些玄鐵兵從哪來到的。 兩三個玄鷹便於藏匿,玄鐵兵也能藏嗎?再說他是怎麼將玄鐵兵從西北大漠帶來的呢?方才他到底是裝聾還是裝不聾呢? 一時間,連長庚也忍不住認為,顧昀就是很早就知道魏王要造反,盯上了東海水軍,就等著他們船炮備齊,再一舉包圓。 遠處傳來熟悉的隆隆聲,姚鎮終於調動了江南水軍,巨蛟出海,一隻長鳶已經在空中露出了形跡。顧昀與天上玄鷹交流全靠簡單的手勢,一隻玄鷹帶著玄鐵虎符領命飛上長鳶,接管了姚鎮帶來的水軍。 黃喬死死地閉上眼——大勢已去了。 沒完沒了的樂聲終於停了,白衣女琴師抱著琴不慌不忙地從船艙裡走出來,看了一眼被五花大綁的黃喬。 黃喬猙獰地瞪著她,嘶聲道:「陳輕絮,連你也要背叛我嗎?」 陳輕絮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從他身邊走過,她的臉好像一張畫皮,敬酒的時候面無表情,彈琴面無表情,聽見廝殺面無表情,被人質問還是面無表情。她款款走到顧昀面前,開口道:「侯爺。」 顧昀忙收斂了方才的傲慢:「多謝姑娘援手,不知姑娘和陳卓老先生是……」 陳卓就是多年前給他開藥的老神醫。 「那是我爺爺,」陳輕絮意有所指地說道:「海上風大,侯爺最好還是去船艙裡面坐一坐。」 顧昀聽出她是來提醒那藥頭痛欲裂的副作用的,當下微微笑了一下,沒吭聲。陳輕絮見他不聽,也不廢話,只斂衽道:「願盛世太平安康,諸君長命百歲。」 顧昀再次道:「多謝。」 陳輕絮轉身下船,可能是彈琴彈累了,看也不看那些打得亂七八糟的叛軍。葛胖小:「哎,索道那頭好多人打得亂七八糟的,那個姐姐怎麼這麼走了?」 顧昀一皺眉,剛要叫住她,便見索道上沖出了一個東瀛人,張口向她噴出一支口中暗箭。高處的玄鷹一箭立刻指了過去,東瀛人應聲落海,陳輕絮腳步輕移,似乎是踏著索道晃蕩的節奏走了個舞步,東瀛人的暗箭「當」一聲打在了鐵索道上,與她擦肩而過,她眼也不抬,依舊女鬼似的飄忽而去。 葛胖小:「……」 果然天下怪胎,盡出臨淵閣。
巨鳶與蛟龍抵達的時候,叛軍已經自己亂得差不多了,玄鷹將主艦上的階下囚押了起來,正規軍開始收拾殘局。這時,一個玄甲兵才沖上主艦,面罩往上一彈,長庚震驚地發現,此人竟是瞭然大師。 瞭然大師儼然還不如突襲雁回小鎮的北蠻人熟悉重甲,雖然在機械加持下力大無窮,但走路順拐,跑動間動力控制不好,一躥一躥的,像一隻英勇笨拙的大兔子,勉強抓住桅桿站定,好懸沒直接跪下。仔細看,他身上那「玄甲」居然有點掉色,露出裡面慘白的金屬色,身上還帶著一股銷魂的腥味。 所以方才嚇破叛軍膽子的「玄鐵營」就是這幫貨色! 那喊殺聲哪裡來的?口技嗎? 長庚不動聲色地磨了磨牙,感覺又被顧昀坑了。 瞭然和尚吃力地撐起兩條機械手臂,想比劃幾句手語,奈何機械手控制不好,十個手指頭掰不開縫,像海帶一樣悠悠顫動,誰也看不懂。他比劃得額頭都冒了汗,在重甲中奮力掙紮起來。 葛胖小呆呆地說道:「侯爺,大師好像有緊急軍情。」 顧昀微微扭頭看了一眼,說道:「沒事,那蠢貨出不來了,你從外面幫他卸一下甲。」 葛胖小:「……」 和尚被困在重甲中,無辜地和他對視,葛胖小抽了口氣:「大師你不是精通各種鋼甲火機嗎?」 和尚說不出來,也比劃不了,只好用他那雙異常靈動的眼睛試圖傳達一個意思:精通不等於會穿,出家人又不是上戰場用的。 葛胖小只好和長庚從外面動手將重甲拆卸下來,瞭然大師從重甲中滾出來,來不及整理儀容,便走到顧昀面前,正色比劃道:「大帥,江南水軍已到,姚大人已在鳶上,無論如何,你先進船艙休息休息。」 長庚一愣,從這話裡感覺到了什麼,猛地扭頭望向若無其事的顧昀。 顧昀倒是沒堅持,應了一聲,把玩著他繳來的東瀛刀緩緩地往回走去,長庚忙跟上去。就在這時,那蛇一樣的東瀛人悄悄地貼著甲板上的陰影來到近前,手腕上的袖中絲露出淡淡的光。 蛇男扭曲地笑了,看準顧昀即將走進船艙的瞬間,一雙袖口同時發作,六枚袖中絲射向顧昀。 玄鷹呼嘯而下。 長庚吃了一驚,本能地撲上去想保護他,利器割破的海風卻已經先一步傳達到了顧昀身上。他伸手將長庚一攬,帶著他連錯幾步,手中東瀛刀彈開,三把袖中絲同時打在刀身上,直接將刀碎成了三截,顧昀轉手一甩,袍袖翻飛,抱著長庚利索地滾了出去,袖中絲打散了他綁頭發的黑布條,蛇男被高處的玄鷹一箭射死。 顧昀並沒有將這小插曲放在眼裡,他拍了拍長庚,漠然道:「漏網之魚,沒事。」 說完,他撐了一把長庚的肩,想站起來,誰知腳下卻一個踉蹌。 長庚魂飛魄散地接住他,無意中摸到他後背,發現顧昀活似剛從水裡撈出來的——後背的衣服已經被冷汗打濕透了。 顧昀刻意把呼吸��得很緩,可是一口氣到最後,身體總會不由自主地顫抖,方才他站得和桅桿一樣,別人看不出來,這會長庚抱著他,感覺劇烈的痛苦快從他身體裡爆出來了。顧昀輕輕地喘息片刻,眉心不易察覺地一皺,沖長庚胡亂笑了一下,睜眼說瞎話地誹謗道:「好了,一個東瀛人而已,給你摸摸毛,嚇不著——快別抓我這麼緊。」 長庚真是又心疼又想打死他。 顧昀拄著東瀛刀的長刀鞘,重新撐了起來,青色的血管從他的蒼白的手背上條分縷析地露出來,幾欲破皮而出。陳輕絮給他端的那碗酒裡放了他平時喝的藥,顧昀湊近一聞就聞出來了,他在「聾瞎」和「頭快爆了,但是能看見東西」之間徘徊了一下,很快就選了後者。 其實不喝問題也不大,畢竟,顧昀事先也不知道臨淵閣的「樂師」那麼巧就是陳神醫的孫女,可是當那碗藥端到面前的時候,他到底沒能克服他骨子裡的掌控欲。 顧昀承認沈易是對的,也知道,總有一天,他必須和這有殘缺的身體和平共處,只是知道是一回事,一時還做不到——盡管不靠視力和聽力他也能沒什麼障礙地活下去。 任何一種病痛,一旦成為習慣,也就不算什麼病痛了。可是老侯爺為了這個,剝奪了他的童年少年時代最無憂無慮的時光,想來雖然時過境遷,到底還是意難平吧。 難平也只好慢慢平,等光陰解答一切——其實這幾年磕磕絆絆地和長庚相處,顧昀心裡對上一輩的怨氣已經淡了不少了,他雖然肯定不會像老侯爺一樣嚴厲地對待長庚,但也逐漸能理解老侯爺的為父之心了。
世間所有仇與怨的消弭,大抵一邊靠忘,一邊靠將心比心吧。
長庚咬牙切齒道:「我不。」 他非但沒鬆手,抱著顧昀的雙手還緊了緊,死活要黏在他身上,一路「脅持」著顧昀,黏著他進了船艙。 顧昀奇道:「你怎麼又發明了一種撒嬌的新花樣?」 長庚一字一頓地反諷:「快被東瀛人嚇死了吧。」 顧昀:「……」 長庚心裡對自己說道:「淡定,淡定一點。」 他一邊拚命自我平靜,一邊扶著顧昀在方才那匪首的椅子上坐下,調整了一個相對舒服的姿勢讓他靠著。長庚皺著眉端詳了一下顧昀的臉色,壓低聲音在他耳邊問道:「義父,你哪裡難受?」 顧昀心知瞞不過去,想了想,果斷選擇了耍賴,便沖長庚勾了勾手。 長庚神色凝重地湊過去。 顧昀低聲道:「經水不利,少腹滿痛。」 長庚先開始沒反應過來:「嗯,什麼?」 問完,他才回過味來,少年的臉「騰」一下就紅了,不知是不好意思還是活活氣的。顧昀頭痛欲裂,恨不能撞牆,又見長庚臉嫩得可愛,一邊忍著一邊笑,消遣止痛兩不誤。 長庚眼睛裡幾乎噴出火來,憤怒地瞪著他。 顧昀深諳「調戲一下要摸摸頭」的節奏,當下又幹咳一聲,正色道:「晚上沒來得及吃東西,又喝了陳姑娘一碗涼酒,有點胃疼,沒事。」 這話乍聽起來好像有點道理,可常年行走行伍的,哪個不是飢一頓飽一頓?像顧大帥這種格外皮糙肉厚的,怎麼有臉裝這種嬌弱? 長庚方才為了平心靜氣做出的努力徹底化為泡影,氣得快炸了,脫口道:「顧十六,你……」 「你」了半天,他沒想出下文怎麼發作。 顧昀忽然笑了,抬手拍拍長庚的腦門:「怎麼,大了,知道心疼義父了?沒白疼你。」 他手掌如天幕,長庚心裡的滔天怒火就這麼被他劈頭蓋臉地拍下去,轉眼只剩下了一點微不足道的青煙,滅得又無力又無奈。 長庚心想:鬼才心疼你,嘴裡沒有一句實話,我幹嘛要操這份閒心?反正也死不了。 可是顧昀難看的臉色刺得他眼睛疼,長庚管得住自己說什麼想什麼,卻管不住心裡的焦躁。他獨自生了一會悶氣,暗嘆了口氣,轉身繞過那把氣派的大椅子,雙手按住顧昀的太陽穴,一板一眼地揉起來,一臉剛吵過架的面沉似水。 長庚看出顧昀的肩膀是放鬆的,肯定不會是胸腹有傷痛,四肢也活動如常,想必胳膊腿上的一點皮肉傷也不至於把他疼成那樣,想來想去,大概還是頭疼——長庚記得他從雁回鎮往京城趕的半路上也犯過一次。一邊按,長庚一邊忍不住譏諷了一句:「義父上次還跟我說你是偏頭疼,今天忘了吧?」 顧昀:「……」 他確實忘了,這輩子扯過的謊浩如煙海,要是每條都記得,腦子裡大概也沒地方放別的東西了。 長庚:「嗯?」 顧昀:「頭疼也是有的,不都是為大梁鞠躬盡瘁累得多愁多病麼,唉!」 他竟說得毫不臉紅,長庚拜服,徹底沒脾氣了。 顧昀說完,祭出「倒頭就睡」的絕招,閉著眼地享受著長庚的服侍,只可惜外面事還沒完,他得時刻留著一隻耳朵,不敢真的睡過去。 長庚剛開始心無旁騖地為他按著穴位,按著按著,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到了顧昀的臉上。對於看慣了的人來說,其實俊還是醜區別都不大,連和尚那張妖異的小白臉,在眼前晃得時間長了,他都感覺和侯府王伯沒什麼區別了——哦,王伯還比那和尚愛干淨。 唯有顧昀是個例外。 顧昀被東瀛人打散的頭發沒來得及收拾,落花流水地鋪了一身,他不羈慣了,也渾不在意。長庚盯著他看久了,深深壓抑在記憶裡的種種夢境不由自主地就浮上心頭,思緒一下子信馬由韁起來。 身體裡蠢蠢欲動的烏爾骨給他編織了一個無法言喻的幻想。 他彷彿看見自己彎下腰,親吻顧昀的額頭、眉心、鼻樑……一路徘徊到嘴唇,那嘴唇的必定不會很柔軟,也不會很甜,大約還是清苦的,像他身上永遠揮之不去的藥味,或是帶一點酒香,長庚還很想咬他一口,這想法一冒出來,他唇齒間彷彿立刻浮起了一絲微甜的血腥味,這讓他整個人都戰栗了起來,長庚狠狠地哆嗦了一下,驀地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痴痴地站在顧昀椅子後,舌頭被自己咬破了皮。 下一刻,長庚意識到自己的手指還在顧昀的耳側,頓時彷彿被燙著一樣縮回了手。他僵立片刻,氣息不穩地輕喚道:「義父?」 顧昀正裝睡裝得投入,沒睜眼,也就沒有看見長庚眼睛裡沒有褪去的血光。 長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拎起自己的佩劍,快步跑出了船艙。 船艙外海風獵獵,玄鷹徘徊在主艦附近護衛,下面的江南水軍正在姚鎮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收拾戰局。樹倒猢猻散的東瀛人幹脆跳到海裡,准備乘小舟或是遊走,四面海蛟已經在水裡張了暗網,不多時就抓了一大堆自投羅網的。黃喬被親自帶到姚鎮面前,姚鎮面帶玩味,正在不遠處彎腰和他說什麼。這些匆匆入了長庚的眼,通通沒往心裡走,他身上臉上灼燒一般的熱意在海風中緩緩消散。 海上獨有的、如附骨之疽一般濕潤的陰冷悄悄地鑽進了他的骨縫,長庚冷得刻骨,面朝大海,心裡對自己說道:你這個畜生。 他想,自己不能再待在侯府或是顧昀身邊了。
兩天後,姚大人府上的桃花開了,含著芳菲的水汽撲面而來,顧昀坐在窗口,嗑著瓜子等姚鎮寫奏摺——這麼大的事,當然得上報朝廷知道,等一干賊首上報朝廷後,再要審查,不定又牽連出多大的一樁大案,搞不好京城的天都要變一變。 姚鎮一臉睡眠不足地擱下筆:「侯爺,您看此事怎麼算?」 顧昀漫不經心地回道:「就說按察使大人察覺到海上有異,暗地派人明察暗訪,在叛軍未成形時一舉挫敗其陰謀。」 姚鎮忙道:「不不,下官一介書生,上蛟暈蛟,上鳶暈鳶,一路吐過去的,何德何能攬此大功?自然是侯爺隻身入敵陣,力挽狂瀾。」 顧昀笑道:「顧某遠在西北,難道會飛天遁地之術?倒是姚大人臨陣機智百出,令手下兵將著黑甲,震懾叛軍,令其自亂,這樣的手段實在讓人佩服。」 姚鎮脫口道:「我不干,侯爺別害我。」 姚大人今年三十有六,正是一個男人最年富力強的歲數,留著兩撇精神的小鬍子,天生一張精明強干的臉,此人半生仕途幾起幾落,始終賴在魚米之鄉不走,半生毫無建樹,身懷一天一宿長睡不起的絕技。 久而久之,人們都忘了他的出身——元和十二年,顧昀的老師林陌森還在世,正是那一屆會試的主考官,見姚鎮文章拍案叫絕,上呈給了元和皇帝,姚鎮姚重澤,乃是當年御筆親封狀元郎。 顧昀意味深長地說道:「平東海之叛,將一場危及京畿重地的大戰消弭於無形,這麼大的功勞你不要?將來出將入相指日可待啊,姚大人。」 姚鎮苦笑道:「有多大能耐吃多大碗飯,下官無才無德,偏安一隅舒坦養老就好,哪有乘風化雲的本領?侯爺饒了下官吧。」 顧昀搖頭:「我還想上報皇上,派你來西北做監軍呢。」 姚鎮抱頭作揖:「下官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幼子嗷嗷待哺,求英雄饒我一條狗命,看上我家什麼好,您盡管拿去。」 顧昀:「……」 「要嘛侯爺您看不如這樣,此事出在我們這裡,兩江總督周大人肯定是繞不過去,我去跟他老人家商量商量,」姚鎮賠笑道,見顧昀臉色似乎不太好,忙又補充了一句,「對了,還有小殿下,小殿下游歷江南,無意中發現叛軍征抓民間長臂師,路見不平,隻身潛入,與我軍裡應外合,親手抓到匪首,您看這樣好不好?」 這話一出口,顧昀便不吭聲了。 對長庚的出身,當今雖然不便明說,但肯定心懷芥蒂。現在這個事搞不好要牽涉魏王,皇上必然心寒,再看這一直不待見的幼弟旗幟鮮明地站在他那邊,說不定願意放下上一輩的恩怨。長庚眼看著快到可以封王的年紀,如果能得皇上偏愛,將來的路或許會好走一點。 顧昀權衡片刻,沒好氣地瞪了姚鎮一眼——此人確實非常有才,否則也難在一面之緣後跟安定侯保持長期的友誼,但不求上進也是真的,全部的追求就是混吃等死,將聰明才智都放在了上下打點、溜須拍馬上。 姚鎮笑嘻嘻地說道:「侯爺,您看這樣行嗎?」 顧昀擺擺手,披衣而起。他准備悄悄離開江南,這件事中,臨淵閣和玄鐵營都參與了,但是都不便露面,怎麼編圓了,全靠姚鎮一支筆了。 顧昀推門而出的時候,見長庚在院裡削竹笛,葛胖小曹娘子還有姚大人的兩個小女兒都圍著他,長庚手巧又耐心,一人給削了一支小竹笛,像模像樣的,兩個小丫頭都不過七八歲的年紀,圍著他又蹦又跳。 顧昀看見他就覺得心情很好,他雖然從未說出來過,但一直希望長庚能長成一個敏銳但不過分外露,仁義又不優柔寡斷的人,既不要像他父親一樣懦弱,也不要像他母親那麼偏激。 長庚的成長完全和他的設想不謀而合,連模樣也是從父母中挑了優點繼承。 顧昀走過去,從長庚手裡將一根新成型的笛子抽出來,笑道:「有我的嗎?」 長庚臉上放鬆的笑容一頓,將笛子拿了回去,遞給一邊眼巴巴等著的小女孩,口中道:「哄孩子玩的小東西,粗陋得很,義父不要取笑。」 顧昀:「……」 他默默地盯著小姑娘手裡的笛子,心想:我也想要。 還沒有顧昀腿長的小孩將手往身後背了背,悍然無畏地仰頭和顧大帥對視。 長庚將手頭的東西放下,示意葛胖小他們帶兩個小丫頭玩,自己跟上顧昀,將心緒沉了沉,對顧昀說道:「義父是不是要回西域了?」 顧昀興致不高地一點頭:「嗯,你替我回京面聖,該怎麼說,重澤會教你,不要擔心。」 長庚低聲應了。 「這回你立了功,皇上可能會有封賞,」顧昀又道:「可能會讓你提前上朝聽政,你要是提的話,他說不定還會放你來西北找我。」 今年再見,長庚儼然是個臨危不亂的大人了,去年還滿身稚氣的樣子蕩然無存,顧昀堅決不帶他去西北的心也松動了,眼下趁著西北還勉強算是太平,顧昀心裡盤算了一番,覺得也可以帶長庚去長些見識,反正不用他幹什麼,將來回朝都能算他的資本。 顧昀離家時,長庚曾經那麼一門心思地想要跟他去西北,顧昀本以為他終於得償所願,起碼會喜出望外一次,不料長庚腳步一頓,沉默了片刻,卻說道:「義父,我不想去西域了。」 這和期望的完全不一樣,顧昀一愣,脫口問道:「為什麼?」 長庚答得有理有據:「西域有義父的玄鐵營坐鎮,我去了也只是添亂,還要煩你費心思地給我添一些子虛烏有的軍功,沒什麼意思。」 顧昀雖然大體上就是這麼想的,但長庚這麼當面點出來,他還是有被潑了冷水的感覺,勉強維持住臉色沒變,顧昀說道:「那……也好吧,回京提前上朝聽政也行,我老師有些門生,你提前去認識一下也……」 長庚:「那不是一樣嗎?」 說話間,他抬頭看了一眼小長廊盡頭,江南豔陽天傾斜而下,滿園春花灼灼烈烈。可是聽姚府的下人說起,這花縱然看著燦爛,花期也就是十天半月的工夫,開不了多久就要敗了,這還是養在園子裡的,倘若開在那人跡罕至的荒郊野嶺之處,悄悄地綻放,再悄悄地凋零,生死如天地一瞬,身邊不過幾只野禽痴獸,又有誰知道呢? 花是這樣,人心裡諸多無謂的愛憎……大抵也是這樣。 長庚道:「義父,瞭然大師身邊有很多奇人,我想和他們一起雲游四方,不會耽誤讀書和練功……」 他話沒說完,顧昀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截口道:「不行。」 長庚側過身,默默地看著他。 少年逆光處的眼神裡含著某種說不清的東西,顧昀以前從未留意過,此時驟然遭遇,竟有一點心驚膽顫。他隨即意識到自己語氣有點生硬,忙放緩了神色道:「你出去玩沒問題,等回了京,叫王伯從侯府調幾個侍衛陪著你四下走走,可有一點,不准去沒有朝廷驛站的地方,每到一個驛站都得給我送封信報平安。」 長庚淡淡地說道:「一路錦衣玉食,到處現世嗎?那我還不如沒事去護國寺跟夫人小姐們燒燒香,還省得人吃馬喂費銀子。」 顧昀:「……」 這小子居然會頂嘴了!還頂得一派優雅從容暗含譏諷! 顧昀方才被江南春色浸染的好心情忽然間蕩然無存,心想:怎麼還說不通了,我是把他寵得要上房了嗎? 他語氣開始有點不耐煩起來:「江湖路遠,人心險惡,有什麼好玩的?那和尚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逃命就會討飯,你跟著他萬一路上出點什麼事,我怎麼和先帝交代?」 啊!長庚漠然想:是因為要和先帝交代,先帝九泉之下要是聽說我是秀娘不知從哪弄來的小雜種,專門混淆皇家血統用的,搞不好正氣得打算還陽來掐死我呢。 他每多看顧昀一眼,就覺得心如刀絞一次,罪孽深重一次,恨不能馬上就畏罪潛逃。可是那個人居然扣著他不讓走。長庚對著一無所知的顧昀,有那麼一會,心裡平白無故生出一把纏綿的怨毒來,不過很快回過神來。 長庚收回落在顧昀身上的視線,平靜地說道:「義父前幾天還跟我說過,只要是我自己想好要選的路都可以,這麼快就不算數了?」 顧昀心頭火起:「我說讓你自己想好,你這就算想好了嗎?」 長庚正色:「我確實就是這麼想的。」 「不行,重新想!想好了再找我說。」顧昀不想在外面發作他,便沒好氣地一甩袖子,轉身走了。 長庚目送著他的背影,拂去身上沾上的花瓣,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他不用回頭就聽得出來人是誰,說道:「瞭然大師見笑了。」 瞭然和尚剛開始沒敢出來,探頭探腦半天,見顧昀走了,才放心露面,比比劃劃和稀泥道:「侯爺是好意。」 長庚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手上已經磨出了細細的繭子,只是還沒有經過傷痕的洗禮。他冷漠地說道:「我不想在他的好意下做一個凡事仰仗他的廢物。」 「和尚覺得殿下有幾分偏激,」瞭然比劃道:「就算是聖人們年幼時,大多也是在父母長者的庇佑下長大的,以殿下的標准,豈不是天下皆廢物嗎?大器晚成,須得戒驕戒躁。」 長庚沒有回話,顯然是沒聽進去。 瞭然和尚又道:「我見殿下神色鬱鬱,是毒已入骨。」 長庚悚然一驚,以為他知道了烏爾骨的事。卻見瞭然和尚又道:「人心中都有毒,有的深些,有的淺些,殿下這個年紀,本不該發作得這麼徹底,您心思太重了。」 長庚苦笑道:「你知道什麼?」 他總覺得自己周身的一切——王爵,虛名……還有顧昀,都是秀娘偷來的,總有一天會有人看出他與這些東西的不般配,讓他露出馬腳來,讓他失去一切。這樣惶惶不可終日慣了,長庚始終覺得自己在京城是個局外人。 顧昀站在四殿下的角度上為他籌謀前程,他心裡一點真實感都沒有。他每天照鏡子都知道自己是條泥裡滾的「地龍」,別人卻偏偏要給他插犄角鑲鱗,費盡心機地將他打扮成真龍,殊不知裝飾再多,也是不倫不類,他始終是條上不得檯面的蚯蚓。既然這樣,不如索性離遠點,省得將來難堪。 唯有一個顧昀,帶給他的喜怒哀樂都那麼刻骨銘心,沒有一丁點摻假,他沒法自欺欺人地輕輕放下,只是時常覺得自己不配。 長庚沒有自怨自艾很久,很快回過神來,問道:「對了,大師,我一直想向您打聽,我小義父到底有什麼病症?那次東海之行他很不對勁,卻不肯告訴我。」 和尚慌忙搖頭:「阿彌陀佛,和尚可不敢說。」 長庚皺了皺眉:「他自己逞強不算,你幫他?」 「侯爺豈是那無謂逞強的人?」瞭然笑道:「此事他若是自己不願提,不是怕別人知道他的弱點,大概因為此乃他身上逆鱗與心頭的毒——誰敢碰安定侯的逆鱗?殿下饒了我的小命吧。」 長庚若有所思地皺起了眉。 顧昀好不容易從大漠黃沙裡開小差出來兩天,本想好好領略一下江南風光,出去遛個馬、游個湖、看個美人什麼的,走之前玩夠本,結果被長庚兩句頂得沒心情了,悶在屋裡不肯出去,反正他看長庚也來氣,看姚鎮也來氣,看瞭然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姚家兩個熊孩子還不肯消停,你一聲我一聲地吹竹笛子,十裡八村都聽得見,好像一對聒噪的八哥。顧昀一聽那沒調的聲音,就想起長庚把笛子從他手裡抽出去的樣子,更來氣了——以前不是有什麼東西都先給義父的嗎?怎麼說變就變呢? 可憐天下父母與子女的緣分看起來血脈相連,卻原來都不能長久。何況不是親的,連血脈相連都沒有。
傍晚的時候,一個玄鷹落在院子裡:「大帥,沈將軍來信。」 顧昀將一口氣憋回去,接過來一看,只見沈易那碎嘴子寫信倒是頗為簡潔,就仨字——急,速歸。 沈易自從靈樞院中出去跟他出生入死,什麼陣仗沒見過?沒事萬萬不會討嫌寫加急信催他。 玄鷹:「大帥,您看……」 顧昀:「知道了,不必回,我們明天就啟程。」 長庚那邊根本還沒說好,顧昀本想曬他兩天再說,可沈易催得急,沒辦法,只好在屋裡走了兩圈後,起身找了過去。長庚正在院裡練劍,顧昀旁觀了片刻,忽然回手抽出玄鷹的佩劍,玄鷹身上甲未卸,重劍足有人成年人巴掌那麼寬,被他拎雞毛撣子似的輕飄飄地拎在手裡,喊了一句:「長庚小心了。」 話音未落,他一劍已經橫掃而出,長庚扎實地接住,竟一步沒退。 長進了。顧昀心想:手上也有些力氣了。 接著,他猛地一掀,借著手中劍之力翻身而起,大開大合一劍如滿月。長庚不敢硬接,腳下連錯幾步,卻卸不下他這一劍之力,顧昀手中笨重的重劍如靈蛇吐信,眨眼間已經刺出三劍,長庚橫劍而擋,人已退至角落,側身躥上樑柱,整個人在空中打了個旋,一腳踩上顧昀的重劍。 顧昀叫了聲好,驀地松開劍柄,長庚腳下驟然失去支撐,踉蹌了一下,顧昀探手一抓,重新抓住劍柄,輕輕往下一壓,正壓在了還沒站穩的少年肩膀上,玄鐵劍光讓他起了一脖子雞皮疙瘩。 顧昀笑起來,用重劍拍了拍長庚的肩膀,回手將重劍扔給身後的玄鷹:「不錯,功夫沒懈怠過。」 長庚活動了一下隱隱發麻的手腕:「比義父還差得遠。」 顧昀大言不慚道:「嗯,那是還差得遠。」 長庚:「……」 正常情況下不應該先自謙再語重心長地教導兩句嗎?他怎麼還順桿爬了!有這麼不謙虛的義父嗎? 顧昀接著道:「你要是到西北大營來,我可以親自教你。」 果然還是為了這個,長庚忍不住失笑。說起來也是奇怪,有的時候,一個人真想得到什麼東西,汲汲渴求機關算盡也求不到,忽然覺得不想要了,那東西反而會糾纏著找上門來。 長庚婉拒道:「我在侯府的時候,曾問過師父,義父小時候練劍習武也是在侯府,為什麼能那麼厲害,師父告訴我,功夫扎實,主要看自己肯下多大功夫,功夫厲害,主要是戰場上生死一線的情況多了,誰教都一樣。」 顧昀笑容消失了。 長庚道:「義父,我三思過了,還是想出去見見天地。」 顧昀皺眉:「京城和邊疆的天地不是天地嗎?你還要見什麼,大梁裝不下你了?你還想游到西洋去嗎?」 完蛋,這父子兩個又要吵,玄鷹在後面一聲不敢吭——高大的天空殺手抱著自己的重劍,假裝自己是一座忘了收的煤堆。 長庚不吭聲了,只是深深地看著顧昀,有那麼一瞬間,很想把自己心裡壓抑的事嘔吐一樣地倒出來,後來忍回去了——他設想了一下顧昀可能有的反應,感覺自己可能承受不了。 顧昀冷冷地說道:「你不用說了,我不想知道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都是哪來的,明天就讓那和尚滾蛋,你老老實實回京城,既然不想去西北,那就待在家裡,哪也不許去!」 長庚很想沖顧昀大吼一聲「侯府不是我的家。」 可這話已經到了嘴邊,又被他一口咬成兩半,又嚥下去了,他本能地怕說出來傷顧昀的心——盡管不知道顧昀有沒有心可以傷。 「義父,」長庚靜靜地說,「這次累你從西北趕來,我心裡很難過,但你要是不講道理,我也只能任性以對。我能跑一次,就能跑兩次,你不可能永遠看著我,侯府的家將關不住我的。」 顧昀氣蒙了,侯府一直是他心之歸處,無論多不想返京,一想到可以回家,總歸還是有所期待的,他這時才知道,原來在長庚眼裡,那裡就像監獄一樣。 顧昀:「你盡管試試。」 兩人再一次不歡而散。 玄鷹連忙追上去,顧昀還沒走遠,根本不避諱長庚聽見沒聽見,硬梆梆地吩咐道:「你明天不用跟著我了,跟著四殿下上京城,不能讓他離開京城一步!」 玄鷹:「……是。」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就算了,連門口飛的黑鷹一塊燒成了禿毛雞,真是無妄之災。
第二天清早,顧昀頂著火氣就走了。 他沒再見長庚,臨走的時候,缺德的安定侯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了姚大人家幾歲小孩的院中,將人家放在鞦韆上的竹笛摸走了,那小孩醒來以後發現笛子憑空消失,傷心得嗷嗷哭了一整天。 顧昀比來時還迅疾地趕了回去,落地後跟沈易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給我准備藥。」 沈易神色凝重:「你現在還能聽見嗎?」 「能,」顧昀道:「快不能了,有話快說。」 沈易從懷中摸出幾張紙:「這是沙蠍子的口供,沒給別人看過,我親自審的,等大帥回來定奪。」 顧昀一邊走一邊一目十行地翻看,突然,他腳步停住了,驀地將手中的紙折了起來。那一瞬間,他的表情有點可怕。 沙蠍子進犯古絲路只是順便,他的目標竟是樓蘭,據說是手上有一張樓蘭的藏寶圖,所謂的「寶」,竟是千頃的紫流金礦。 沈易壓低聲音問道:「大帥,茲事體大,上報朝廷嗎?」 顧昀脫口道:「不。」 而後他心下飛快地轉念,問沈易:「圖在哪?」 沈易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耳語道:「沙蠍子紋在了自己肚皮上。」 顧昀:「沒說哪裡來的?」 「搶來的,」沈易道:「這些沙匪橫行無忌,中原人、西域諸國、西洋人,碰見誰搶誰,自己都不知道是搶了誰的東西裡面夾帶的。」 顧昀「唔」了一聲,眯起開始有些模糊的眼,望向遠處萬家燈火的繁華樓蘭,一個樓蘭小夥子遠遠地看見了他,人來瘋似的坐在城牆上彈起了獨絃琴,看著顧昀不停地笑。顧昀無暇和這些吃飽了就知道喝酒玩的樓蘭人逗,回手將那幾張紙塞給沈易:「滅口。」 沈易瞳孔微微一縮。 「滅口,毀屍滅跡,」顧昀嘴唇幾乎不動,話都含在了牙縫間,「連著那沙匪一幫,就說悍匪要越獄,我方將士迫不得已,只好將其斬殺——此事在你我之間,洩露出去唯你是問……還有,立刻去追查那張藏寶圖的由來。」 沈易:「是。」 片刻後,沈易又問道:「大帥,我聽人說,京城那邊傳來謠言,魏王被軟禁了?」 顧昀看了他一眼:「你也說是謠言了,聖旨未下,不要胡亂猜測,辦你的事去。」 沈易應了一聲,顧昀臉上倦色未消,站在原地輕輕地按了按自己的眼角,希望自己對這來歷不明的藏寶圖反應過度了。東海蛟禍未平,西北又出變故,他總覺得這些事不是巧合。
半個月後,兩封江南奏表摞在了隆安皇帝李豐面前。 李豐敲了敲桌子,旁邊一個四十來歲、留長須的男子立刻上前,替他調亮了汽燈,此人正是皇上的親舅,名叫王裹,當今第一寵臣。 李豐打開上面的摺子,正是姚鎮當日與顧昀商量的說辭,隱去玄鐵營和臨淵閣,將江南大小官員馬屁從上到下拍了個遍,最後歌功頌德一番,皇帝看完後沒說什麼,拿起第二封摺子。 第二封卻是一封密奏,說辭與上一篇截然不同,上書:「海上剿匪之日,安定侯及玄鷹、玄甲數十人現身東海,拿下賊首,據賊首招供,叛軍海蛟上令有一女子,行蹤詭秘,疑似臨淵閣之人,似是顧昀舊識。」 李豐看完以後什麼話也沒說,順手將兩份奏摺遞給了王裹。 王國舅飛快地看完,小心翼翼地打量著李豐陰晴不定的神色,揣度著他的意思開口道:「這……皇上,安定侯牽扯其中,雖然有功無過,但這擅離職守,也……」 李豐緩緩道:「他有玄鷹可一日千裡,縱橫中原不過幾天的事,雖擅離職守,但也不算特別有失分寸,只是朕不明白,為什麼那麼巧,安定侯在其中扮演了一個什麼角色?」 王裹眼皮一跳,意識到了什麼。 李豐修長的手指敲了敲案頭:「還有臨淵閣——臨淵閣隱匿江湖多年,為什麼突然現身?顧昀什麼時候和這些人扯上聯系的?」 臨淵閣,盛世不出,出必逢亂。
王裹深吸一口氣:「皇上是說那顧昀心懷不軌——」 李豐斜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國舅想哪去了,十六皇叔從小和朕一起長大,彈壓叛逆立下大功,你這麼想,豈不是要寒了忠臣的心?」 王裹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一時只敢附和,沒敢接話。 李豐道:「只是我大梁萬裡河山,南北四方全仗他一人,豈非要累壞朕的小皇叔嗎?朕想著,也是該找人替他分分憂了。」
皇圖霸業幾遭,青史留名一頁。 古往今來,歷朝歷代的皇帝不盡相同,有的是來治國安邦的,有的是來禍國殃民的,有的是來撒手修仙的,有的是來興風作浪的。 先帝元和皇帝無疑是「修仙派」,寬宥仁厚,昏聵無能,他的兒子雖然與他政見相似,作風卻無疑是「風浪派」。 隆安皇帝李豐從不信奉什麼「治大國如烹小鮮」,他為政勤勉,為人強硬,自登基伊始,便一改先帝怠於政務的綿軟作風,風風火火地開始他翻雲覆雨的執政生涯—— 元年,隆安帝派安定侯顧昀護送天狼世子加萊熒惑回北疆,同時與多方西域小國締結古絲路新條,西域一線貿易通道打開,一干事宜由安定侯督辦。無論是與北蠻修好,還是將安定侯戳在西域一線,都將皇上對日漸捉襟見肘的國庫的痛恨之心昭然天下,大有「你顧昀賺不回錢,就自行去賣身」的意思。 隆安二年,魏王勾結東瀛人,妄圖從海上取王都,掀起蛟禍。未料中途陰謀敗露,江南水軍迅雷不及掩耳地拿下海蛟上賊首,魏王下獄,後服毒「自盡」。緊接著,隆安皇帝便以此為契機,狠手整肅江南官場,大小官員八十六人被牽連,其中四十多人問斬,秋後一次沒砍完,足足砍了三批,其他人宮刑伺候,發配流放,永不錄用。 同年,自江南開始全面推行新法,嚴查各地鄉紳地主圈佔之地,不過查完也沒發給百姓佃戶,而是全部收歸朝廷,地方權力收攏後回歸中央,及至隆安三年時,連每一片地種什麼、建什麼,都要經過層層審批,中央集權程度當年武帝也不及,對紫流金的限制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沒有人敢有異議——有異議的都是魏王黨,不是上面一刀就是下面一刀。 又兩年,隆安四年時,李豐開始推行《掌令法》,令民間長臂師須自所屬地登記備案,獲得「掌令」才能繼續事務。朝廷按照資歷與能力,將長臂師分為五等,每一塊掌令下有印,每一枚印上都有編號,持此令者,修了什麼、做了什麼,都要留下記錄。什麼等級能做什麼都有嚴格限制,嚴禁不登記的長臂師私自接活。與軍需有關的一切甲冑與火機,非軍籍長臂師不可涉獵,違此令者,斷指發配。 這法令一出,在朝中便爭議四起,但無論群臣如何據理力爭,皇上與經過整肅後與皇上穿一條褲子的內閣都是一句話——長臂師一脈若不掐死,如何擰緊紫流金外洩的閥門? 而就在掌令法尚未爭論出個所以然時,李豐又扔出了下一記重雷——「擊鼓令」,直指軍隊。 大梁朝原本按著職能不同,有八大軍種,又按著地域,在江南、中原、塞北、西域與南疆五處各設一統帥。其間武官任免、軍餉、軍糧、甲冑火機等一應調配歸兵部統籌,其他事務則由各大軍區統帥各管各的。而安定侯手中有一枚玄鐵虎符,可在軍情緊急的情況下調配全境兵力。 李豐保留了五大區的佈置,也沒有動安定侯手中的虎符,他只是在各區統帥之外,又設了幾名監軍。監軍直屬兵部,三年一輪換,只管一件事,就是向兵部請擊鼓令。擊鼓令不至,統帥膽敢調兵一步者,一概按謀反論。 除玄鐵營以外,五區各地駐軍全須遵循此令。 擊鼓令一出,舉國嘩然,誰還在意民間長臂師那些雞毛蒜皮的破事? 皇上和文武百官雞鴨亂叫地吵過了年,五大統帥當天便有三個要告老,鬧得沸沸揚揚,驚動了遠在西北的安定侯。安定侯對皇上的法令尚且來不及表達意見,已經先得硬著頭皮輾轉各地穩定軍心,到處耐著性子聽老將軍們拊膺嚎喪,按下葫蘆浮起瓢地四處奔波。 這年元夕時,顧昀正好回京述職,被滿大街的大姑娘小媳婦劈頭蓋臉地砸了五十多條手帕,還沒來得及得意,這麼不幾天的工夫,已經全送出去給人擦眼淚了——尿布都比這節省。 連民間也跟著一起裹亂,各地書院的書生們成日裡掛在嘴邊的幾乎沒有別的事,車軲轆一般地將這個令那個令拉出來反復鞭屍,來回爭論。死氣沉沉了整個元和年間的朝廷總算給他們找了點事可供說嘴。 這一亂,便亂到了隆安六年,擊鼓令法仍未爭出個所以然來,皇上不肯裁撤法令,卻也暫時沒派監軍,法令有名無實地吊在半空,像是懸著一把劍,隨時准備將拉鋸雙方中的一方砸個頭破血流。 又是一年秋涼,距離當年江南蛟禍已經過了四年,魏王屍骨已寒,此事成了過期的談資,再沒人提起了。蜀中官道旁邊有一家名叫杏花村的小酒肆——凡是支個棚子當壚賣酒的,十處有八處都叫「杏花村」。 一個年輕人輕輕地掀門簾入內。他年不過弱冠,一身舊長袍,窮書生打扮,可那模樣長得真是俊俏,俊俏得近乎凌厲——高鼻樑,鬢如刀裁,雙眼微陷,目似寒星,卻偏偏不讓人覺得咄咄逼人,自帶一身溫潤如玉的氣派,第一眼能讓人眼前一亮,看得久了也不厭倦,反而能品出一點說不出的恬淡疏闊來。 酒肆很小,狗大了進門都要彎腰,內裡更是只有兩張桌子,今日已經坐滿了。掌櫃的也身兼店小二和帳房先生兩職,正無所事事地撥弄算盤,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這年輕人吸引,暗贊一聲好俊,便上前拱手道:「這位客官,對不住,您來得不巧,已經沒地方坐了,往前五裡大約還有個落腳的地方,要嘛您上那看看?」 書生好脾氣道:「我途經此地有些口渴,勞煩掌櫃替我灌一壺好酒,不消坐的。」 掌櫃的接過他的酒壺,一開蓋,便有殘酒味翻湧而出:「竹葉青,好咧。」 旁邊桌上的客人主動招呼道:「那位公子,請來這裡歇腳,給你騰個地方。」 書生也不推辭,拱手道謝。 還不待他坐定,就聽見旁邊一桌上有人說道:「吵什麼?我看今上就好得很,做皇帝的,大權在握有什麼不對?說句不恭敬的,難不成一天到晚什麼事也不管,不是吃齋唸佛就是與宮人廝混的那位,便是好皇帝了嗎?」 書生沒料到酒肆之中也有坐觀天下大事的,抬眼望去,只見說話的是個挽著褲腿的年長漢子,手部粗大,指縫間還沾著火機油,看樣子,可能是個低等的長臂師。 旁邊立刻有個老農模樣的附和道:「可不是,你看如今米價,自我朝伊始,見過更便宜的嗎?」 那長臂師見自己有擁躉,更加得意了,大放厥詞道:「我前日進城,聽一幫書院的學生論道,說到擊鼓令,有那嘴上沒毛的後生大放厥詞,竟說皇上這是削弱我大梁邊防戰力,真是紙上談兵,可笑得很了!魏王造反的事沒看見嗎?這些統帥們天高皇帝遠,倘若生了異心,皇上江山穩不穩不說,還不是咱們這些老百姓倒楣?我聽人說,兵部這麼轄制,到時候軍費不知要少多少呢,民間也不必背那許多的稅了,難道不是好事?」 此言一出,酒肆中的眾人紛紛點頭,招呼書生坐下的老者也開了腔,說道:「安定侯還沒跳出來反對呢,別人倒是先替人家炸了鍋。」 書生原本沒怎麼在意,聽了「安定侯」三個字,下意識地一抬頭,脫口問道:「與安定侯有什麼關系?」 那老者笑道:「公子這就不明白了,此次皇上看似未動玄鐵營,實際卻是分了安定侯手上的兵權——你想啊,若是往後四方將士,只有擊鼓令可以調動,那麼安定侯手中的玄鐵虎符怎麼說?沒有擊鼓令而用兵者以謀反論,那麼倘若兵部不給擊鼓令,五大統帥是聽兵部的,還是聽侯爺的?」 書生笑道:「原來如此,學生受教。」 說完,他見掌櫃的打好了酒,便不再聽這些鄉野村民們胡說八道,客客氣氣地給與他讓座的老者道了謝,放下酒錢離開了。他才出了酒肆,便見方才空無一人的地方,有個人已經等在了那裡,也不說話,見了那「窮書生」似乎有點尷尬,利利索索地行了個禮,便站在一邊當壁畫。 「書生」無奈地扶了一下額頭,心道:追來得越來越快了。 這「書生」正是長庚,四年前跟顧昀吵了一架後,被玄鷹一路「護送」回了京城。長庚推拒了皇帝諸多嘉獎,足足嘗試了半年,每天都在和侯府家將過招,最後終於成功逃出了安定侯府。 顧昀派人追了他幾次,雙方痛苦地拉鋸了整整一年,後來顧昀見那孩子實在好像一隻關不住、熬不出的幼鷹,只好妥協,由他去了。只是長庚走到哪都會遇到幾個神出鬼沒的玄鐵營侍衛便裝跟著他。 再後來,長庚在瞭然和尚的引薦下,拜在了一位名不見經傳的民間高手門下,跟著師父過上了神出鬼沒的日子,走遍河山各地與無人去處,一度甩脫了玄鐵營。不過每次在驛站附近出現,又會被重新盯上——這不是,他才剛一入蜀中,這位小將士便等著他了。 只是如今的長庚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一腔無所適從、滿腹倔強的少年了。他徑自牽馬走到那人面前,和顏悅色道:「辛苦這位兄弟了,我義父可好?」 小將士有些訥於言語,沒料到長庚會過來找他搭話,手足無措地回道:「殿……少爺,主人一切都好,說要是年底邊境平穩,就回家過年。」 「好,那我過兩天就啟程回京。」長庚聽了點點頭,看不出有多欣喜,也看不出有多勉強,說著,將剛打滿的酒壺遞了過去,「一路辛苦,兄弟喝口酒暖暖吧。」 小將士再不懂事也知道自己很礙人眼,不料長庚非但沒有急,還和顏悅色地請他喝酒,一時間簡直有些受寵若驚。他沒敢用自己的嘴碰壺嘴,戰戰兢兢地隔空喝了一口,一滴也沒敢灑出來,雙手還了回去,替長庚牽好馬。 長庚:「春天的時候我其實到西北去過一趟,只是義父軍務繁忙,便沒露面煩他,古絲路真是繁華,一堆瀚海黃沙之地,竟也能變得摩肩接踵,走遍大梁全境,比那裡再繁華的地方不多了。」 小將士看看遠近無人,低聲道:「有大帥坐鎮,這幾年沙匪漸漸銷聲匿跡,很多人在古絲路口定居做生意,各地的小玩意都有,大帥說殿下要是有什麼心愛的東西,頭年他回京給您帶回去。」 長庚頓了頓,淡淡地說道:「人回來就好。」 小將士聽不出他這話裡的意味深長,以為他只是隨口客套。久居軍中的人,也不會湊趣拍馬屁,便老老實實地沉默了下來。 長庚神色如常地走在蜀中官道上,胸口卻有一點發燙,他本以為離別如水,一捧潑上去,什麼硃砂藤黃、蔥綠赭石也洗干淨了,不料那顧昀卻是刻上去的,洗了半天,只洗得痕跡越發深邃了。 聽聞顧昀年底回京,才剛入秋,長庚竟驚覺自己已經近鄉情怯起來,方才歸心似箭地脫口一句「准備回京」,這會又後悔得不行,恨不能食言而肥,天涯海角跑遠一點。他正胡思亂想,迎面走來一個背著人的瘦小婦人。那婦人走得很是吃力,隔幾步就要停下來休息,氣喘如牛,在路邊絆了一塊石頭,驚呼一聲跌倒在地。 長庚立刻回過神來,上前將兩人都扶起來:「大嬸沒事吧?」 那婦人不知走了多遠,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來,張嘴沒顧上說話,眼淚已經先下來了。 長庚愣了一下,沒去追問她為什麼哭,只是扶起她背的那位昏迷不醒的老人,手搭其脈上,片刻後,輕聲道:「這位老丈只是常年不利於行,心火太過而已,略施兩針就好了,於性命無礙的,您要是信得過我,就請先跟我走。」 玄鐵營的小將士沒料到這位殿下竟還通醫理,忙上前幫著將那病病歪歪的老人背起。長庚讓那婦人上了自己的馬,牽馬在前帶路,不多時,便到了一個村子,村口有一家房子蓋得很是雅緻,門口掛著一串臘肉。 長庚輕車熟路地將馬拴好,直接推門而入,將病人引入內室,放在一個小榻上,從枕頭底下摸出一盒銀針,便挽起袖子親手施針。 小將士小心翼翼地問道:「您……就在此地落腳嗎?」 長庚飛快地抬頭沖他一笑:「不,這只是我一個朋友家……」 他話沒說完,便聽外屋有人道:「你怎麼又不請自入。」 說話間,一個白衣修長的女子掀門簾而入,小將士整個人繃了一下,下意識地緊張起來——人到了門口,他竟然絲毫沒有察覺,對方的功夫一定在他之上。 長庚手下不停,也不尷尬,只道:「陳姑娘,我以為你不在。」 來人正是當年東海賊船上的臨淵閣陳輕絮。陳輕絮抱怨了一句,臉上卻沒什麼慍色,倒像是被這些不速之客闖門闖慣了,她進屋將手中草藥放在一邊,先對幾個生人見禮道:「敝姓陳,是個江湖郎中。」 她自稱江湖郎中,舉手投足間很有些大家閨秀的氣質,又不笑,面上冷冰冰的,那婦人見了就有些拘謹,訥訥半晌,言語不能,只會一個勁地作揖。陳輕絮看了一眼正在施針的長庚,說道:「他算我半個徒弟,起死回生是不能夠,尋常的病症倒也應付得來,大姐放心就是。」 陳輕絮長得讓人看不出年齡,打扮倒是姑娘的模樣,旁邊的小將士看得心裡直打鼓。 一個沒嫁人的姑娘,哪怕是個大夫,自家殿下就這麼招呼也不打地隨便進人家屋子……合適嗎?看那輕車熟路的模樣,指不定來過多少回了。這要是在京城,有些講究人家裡,夫妻間互相見一面,也要派下人先去說一聲的。雖說是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吧…… 小將士頭一次獨自跟著長庚,不斷揣測這陌生女子與四殿下的關系,又不知道這事要是讓顧昀知道得氣成什麼樣,心裡開水冒泡似的,想不出怎麼跟大帥稟報,快急哭了。 說話間,那榻上的老人哼了一聲,重重地咳嗽了幾下,悠悠轉醒。長庚也不嫌髒,從旁邊取來一個痰盂,助他吐出了一口濃痰。婦人見了大喜,千恩萬謝,陳輕絮遞給長庚一塊手巾,指使道:「你去開副藥來,我給你把關。」 她說話語氣輕緩,但內容卻很有些命令意味,長庚二話不說,應聲鋪開紙筆,略作沉吟,便動筆寫起了藥方。玄鐵營的小將士的眼睛差點瞪出來,他跟在顧昀身邊的時候,聽顧大帥提起過不止一次,說四殿下大了,有點管不了了——可這分明是指東不往西,比學堂裡的小學生還乖順,哪有一點從小就當面和安定侯吵架的不馴? 小將士自己風中凌亂,陳輕絮已經和那婦人攀談起來。見到病人好轉,婦人也放鬆了不少,兩人這一聊起才知道,原是本地耕種傀儡大肆推行後,大家都沒有地種,雖然朝廷有規定,令鄉紳地主不得虧待佃戶,可時間長了,誰願意養吃白飯的?拖欠和缺斤短兩也是常有的,那些有了傀儡仍在幹活的人心裡漸漸也不平衡起來,到後來,農人一派,長臂師一派,其他做小買賣的、看地的又是一派,都覺得自己虧,互相看不順眼。 那婦人的丈夫不願在家裡游手好閒惹閒氣,跟老鄉去了南邊找事做,不料這一去就音訊全無,家中老公公又病,孩子年紀幼小,指望不上,她們村裡的赤腳醫生嫌整日沒有事做,早已經走了,她這才只好勉力自己背起老公公,長途跋涉去尋醫。 陳輕絮聞言一皺眉:「南邊?南邊今年方才發了一場大水,賑災還來不及,有什麼事好找?」 那婦人面色茫然,顯然是久居山村,除了家門口的一畝三分地,對別的地方全無概念。 正在寫藥方的長庚卻問道:「那今年配給的糧食大嬸拿到了嗎?」 婦人聞言看了榻上苟延殘喘的老人一眼,面露愁苦,說道:「不瞞公子,還未曾,我……我這一把年紀了,又是女人,怎好上門討要鬧事?好在今年糧價低,家中還有些積蓄,出去買些也使得。」 她話是這樣說,但是長庚心裡明白,這些人世代耕種,節儉慣了,輕易是不花銀錢的,花一次心如刀割,否則她怎麼會大老遠的路,背著公公一步一步走來,也不捨得雇輛車呢? 陳輕絮問道:「不是有朝廷的公地麼?我聽說朝廷公地每年繳足國庫、分派官員,剩下的凡本地在籍者都能領一些的。」 那婦人苦笑道:「我們那公地沒種,撂荒兩年了。」 長庚一愣:「因為什麼?是地不好嗎?」 婦人便道:「聽說是因為離一個什麼官老爺的老家很近,縣太爺想佔那兩畝地修個祠,上面又不知怎麼不同意,反正一來二去,誰也說不明白這地要干什麼,便撂了荒。」 此言一出,屋裡三個人都安靜了下來。 「三山六水,統共一分田,還要撂荒,」陳輕絮嘆道:「這些人哪……」 長庚沒吭聲,不知想起了什麼,他飛快地寫完藥方,遞給陳輕絮檢查,陳輕絮道:「嗯,尚可——大姐跟我來吧,我這裡存著些常見藥,便不用你再買了。」 她帶著千恩萬謝的婦人轉到後院去拿藥,一見她走,玄鐵營的小將士這才松了口氣,磨磨蹭蹭地轉到長庚面前,也不吭聲,只是跟前跟後,見長庚要干什麼,就一聲不吭地擼袖子上去先做好,不一會工夫,他已經麻利地洗涮了痰盂,拾掇好了紙筆,這才終於醞釀出了第一句話,磕磕巴巴地說道:「少爺對這裡很熟啊。」 長庚應了一聲:「嗯,來蜀中時經常在這落腳。」 什麼!孤男寡女! 小將士臉都憋紅了,深感自己任務重大,此事若是不弄清楚,自己回去說不定會被侯爺削成一隻痰盂。 長庚見他那被雷劈的表情,才明白他在想什麼,忙笑道:「想哪去了?這雖然是陳姑娘的房子,但她一般都不在的,房子平時空著,江湖朋友們誰恰好來了,就住幾天。若是偶爾趕巧她在家,女的就留下,男的自己出去另找地方——這回本想帶你來蹭兩天,不過既然她回來了,我們倆還是出門找客棧吧。」 小將士先是放下了一半心,想:哦。 然而這一半心還沒完全放下,很快又提起來了,小將士有些心酸地想道:堂堂四殿下,一點住店錢都要省。 再看長庚那身破袍子,小將士脫口道:「大……主人要是知道少爺在外面過這種日子,心裡指不定怎麼難受呢。」 他不太會說話,有點敏於行訥於言的意思,因此偶爾這麼說一句,就讓人覺得格外真摯。長庚心裡一滯,一時沒接上話。 正這當,陳輕絮抓好藥,帶著那婦人出來了,瞥了一眼長庚的臉色,皺眉道:「平心靜氣,我說過你什麼?」 長庚回過神來,苦笑了一下。
陳輕絮是他半個老師,這話沒錯。 兩年前長庚烏爾骨發作時,被他師父撞見,這個只有天知地知和他自己知道的沉重的秘密終於有了另一個出口,他師父不通醫理,帶他輾轉多地,最後在東都找到了陳輕絮。只可惜烏爾骨乃是北蠻巫女的不傳之秘,見多識廣的陳神醫一時也沒有頭緒,只好一邊給他開些平心靜氣的藥,一邊慢慢鑽研。 治療期間,長庚還找她打聽過顧昀的事,拐著彎地問道:「陳姑娘,世界上有沒有一種人,耳目時靈時不靈的?」 陳輕絮當然知道他的意思,只是不便多嘴,於是只是簡單地回道:「有。」 長庚又問:「那什麼樣的耳目不靈能用藥緩解?」 陳輕絮答道:「天生的不行,後天受傷造成的視受損情況而定,中毒的或許可以。」 她以為長庚拐了這麼多彎,接下來會直接問出顧昀的事,可是到底沒有,陳輕絮這才發現,自己好像低估了這少年的聰明通透。 長庚什麼都沒有問,最後懇求她收自己為徒。 陳家世代出神醫,又講究又不講究,家訓只有「懸壺濟世」四個字,像話本中那些性情古怪的「神醫」那樣只接疑難雜症、「看病下碟」的,必要被逐出家門的,重傷重病、奇毒絕症她治,小兒風寒、婦人難產找她,她也欣然而往,對平生所學自然也不會敝帚自珍,沒有什麼「家學不能傳外人」的規矩,有人求,她就教,只是陳姑娘說自己也不算出師,不敢名正言順地收徒,所以只能算半個���父。 陳家在太原府,到了秋冬時節,陳輕絮一般不在南方逗留,長庚料想她此時還在蜀中,必然有事,便從懷中取出個錢袋交給那玄鐵營的小將士,打發他雇車將老人和婦人送回去。小將士哪裡肯接他家窮困潦倒的四殿下的錢,忙胡亂推拒一番,匆匆去了。 等這些閒雜人等都走了,陳輕絮才取出一個布袋子:「碰見你正好,這是我新調的安神散,你帶回去試試。」 長庚道了聲謝,接過來收好,取了一點塞進自己的荷包裡。陳輕絮無意中瞥見那荷包,眼前一亮,只見上面沒有什麼「鴛鴦戲水」、「蝴蝶雙飛」之類讓人看著就眼暈的繡活,干淨的綢子裡,外面包了一層磨得極薄的軟皮,皮上用刻刀鏤空刻了一小圈花紋,像是個鐵腕扣,機關勾連,尖端還露出一側刀刃,幾欲飛出,極其精巧。 陳輕絮隨口誇了一句:「這是哪裡來的荷包?好別致。」 長庚:「自己做的,你要嗎?」 饒是陳神醫千軍萬馬中泰然自若,此時也不由得露出了一點震驚。 「很結實的,」長庚推薦道:「對了,還沒問你,中秋都過了,你怎麼還在蜀中?」 「安定侯南下路過蜀中,約我在此,」陳輕絮反問道:「怎麼,你不知道?」 風水輪流轉,這回被震驚的換了人。
好半晌,長庚才借著安神散的餘香,艱難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不、不知道,我義父……他南下做什麼?」 陳輕絮莫名其妙道:「安定侯離開西北當然是有軍務,我不過仗著祖蔭同他說過兩句話而已,他要做什麼也不會跟我說呀。」 長庚有點回不過神來:「可剛才那位玄鐵營的小兄弟告訴我,他頭年會回京……」 陳輕絮聽了更加莫名其妙:「這還沒到重陽,侯爺頭年回不回京,跟他現在身在何處有關系嗎?」 長庚:「……」 他啞然片刻,終於忍不住失笑,想來大概只有他這樣盼極了也怕極了的,才會將三四個月的光景視為無物。 「我還以為你是因為知道這事才來的,鬧了半天是湊巧經過,」陳輕絮道:「他信上說約莫就是這幾日,你要是不急著趕路,不如留下等他一等。」 長庚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思緒早已經飄到了千裡之外。 「長庚,長庚!」陳輕絮在他耳邊一聲低喝,長庚驀地回過神來。 陳輕絮正色道:「我和你說過,不是解藥,安神的配方也終究只是個輔助,烏爾骨最忌心緒不寧,你心裡的每一段浮想都是那毒苗的養料,今天短短一會,你已經走神兩次了,到底怎麼回事?」 長庚道了聲「慚愧」,神色淡淡地垂下眼,不想多談,自然而然地將話題轉向了方才自己開出的藥方上——想來她行醫天下,肉體上刀傷劍砍、沉屙宿疾醫過不知多少,卻也不知該如何醫治一個人的心吧? 沒多久,送人的玄鐵營小將士就匆匆忙忙地趕了回來,見長庚沒拋下他再次失蹤,先大大地鬆了口氣。長庚借了幾本《藥經》,與陳輕絮告辭,帶著小將士住進了附近鎮上的一家客棧。 蜀地秋蟲倡狂,夜深人靜時顯得越發聒噪,長庚將新配的安神散放在枕邊,感覺陳姑娘的新藥實在不怎麼樣,非但不能安神,反而熏得他半宿沒睡著,只好爬起來秉燭夜讀,點完了一碗燈油,將三本《藥經》背下了兩本半,才挨到天亮,依然沒有一點睏意。 長庚的胸口裡好像莫名多出個金匣子,正白氣蒸騰地燒著永不見底的紫流金。無論他在心裡默念幾萬遍「平心靜氣」,如何以平常心態看待顧昀不日將至的事,甚至盡量不去想——熱切與焦躁依然並行成雙地纏住了他的骨頭,每時每刻都拿著長滿尖刺的藤蔓抽著他的心,一會疼一會麻,自欺欺人也不管用。 第二天一早,長庚便叫住了那位玄鐵營的小將士:「小兄弟,你們要是想經蜀中南下南疆,一般走怎麼走?」 小將士回道:「公務自然走官道,其他的可能要便宜從事,那就說不准了,山溝裡爬進來也是有可能的。」 長庚默默地點了點頭。 不多時,小將士驚詫地發現,長庚竟將他那身跑江湖時穿的爛袍子換了下來,換了一身衣服,雖未見多華貴,但也做得十分考究,隱約能看出非富即貴來。隨即長庚搖身一變,便從窮書生變成了不折不扣的佳公子,連客棧掌櫃見了他,說話都不由自主地恭敬了幾分。 他就這樣做少爺打扮,每天去官道上遛馬,也不知是等人還是展覽。少爺衣服自然不禁髒,一天塵土喧囂下來,晚上回來就得落一層灰,長庚不肯勞動別人,都是自己動手洗干淨——他非洗不可,因為傍身的「少爺行套」只有兩套,不勤快跟不上換洗。 每天長庚跨上馬的一瞬間,心裡都在想:要嘛我還是走吧。 可他有四年多沒見過顧昀了,思念日復一日摞成了山,他看著那山不由得擔驚受怕,生怕它稍有風吹草動,就轟隆一聲塌了。 長庚又想跑,又捨不得跑,一路在心裡自己跟自己打架,總是還沒打出個所以然來,就已經到了官道上。他便只好既來之則安之,一整天徘徊在週遭喝風吃沙子,通常連隻兔子也等不到,晚上回去的時候,他就想:明天一早我就結帳走人。 然而第二天早晨再次食言而肥,依然打著架來到官道邊。 這樣瘋魔的日子過了足足四五天,四五天後的一個傍晚,長庚調轉馬頭回客棧的時候,見西方殘陽似血,煞是好看,便不由得放慢了速度,讓他那馬邊踱步邊吃草,溜溜達達地往回走。回想起這些天自己的所作所為,長庚有點啼笑皆非,心道:此事要是被瞭然和尚知道,大概能笑成個沒板牙的和尚。 就在這時,長庚忽然聽見身後傳來馬蹄聲,似乎有車馬隊經過,他撥轉馬頭靠邊讓路,下意識地一回頭,見幾匹好俊的高頭大馬轉眼便飛奔而至,後面還拉著一輛馬車。 遠遠一看,那些騎士身上都是便裝,與其他匆匆趕路的旅人並無區別,但長庚的心卻不知為什麼,驟然開始狂跳。
即使烈風呼嘯過耳,馬蹄暴躁地捶打著地面,沈易還是耳聰目明地聽出車裡的聲音不對了,他催馬趕上顧昀,騰出一隻手摀住胸口,模仿了個嘔吐的動作,擠眉弄眼地使了個眼色——那位吐了怎麼辦? 顧昀不怎麼明顯地壞笑了一下,明晃晃地表示——活該,自己收拾。 顧昀南下,是為了南疆軍統帥傅志誠丁憂一事。傅將軍老母新喪,他便上書朝廷,聲稱自己要掛印回家,為母守孝。「丁憂」其實是個不咸不淡的托詞,走也行,不走也行,反正怎麼都有話能圓回來,但封疆大吏們歷來沒有這麼辦的。 倘若統帥回家幾年,萬一有戰事,誰來負責? 何況整個大梁都知道,那傅將軍乃是土匪頭子出身,是當年被顧老侯爺揍服了招安的,至今見了皇上都是有時克制不住冒出兩句粗話來,根本沒那麼講究。傅將軍這分明是對擊鼓令不滿,又趕上這一年南方水患,南疆一線亂得要命,便乾脆踩著這節骨眼撂了挑子,脅迫朝廷。 隨行車裡坐的是兵部侍郎孫焦孫大人,是擊鼓令的忠實擁躉,本來皇上是派他做欽差,到南疆「撫恤」功臣傅將軍,不料孫大人臨陣縮卵,聲淚俱下地上了封疏奏,聲稱自己做好了一去不回,為國捐軀的准備。皇上無可奈何,只好一道金牌令箭直發西北,把飯桶累贅和爛攤子一起丟給顧昀。 顧昀一整年都在疲於奔命地給皇上擦屁股,心裡正窩火得要命,跟皇上沒法說理,只好變本加厲地折騰臭不要臉的孫大人。 縱馬過官道的時候,顧昀老遠就看見路邊有個遛馬的年輕公子,一開始還沒留意,及至錯身而過的時候,他無意中看了那人一眼,正好對上了對方的目光。就這麼驚鴻一瞥,顧昀的千裡神駿躥出十來丈遠,而他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已經本能地伸手拉住了韁繩。 那馬長嘶一聲,前蹄高高躍起後落地,在原地轉了大半個圈,顧昀停下來,盯著那有些眼熟、卻又一時不敢認的年輕公子看。 沒那麼巧吧。顧昀猶疑不定地想:我是不是想多認錯人了? 沈易趕上來:「怎……哎呀!」 跟在長庚身邊的玄鐵營小將士終於回過神來,忙翻身下馬,激動道:「大帥!」 顧昀的馬驚了一下似的,前蹄小小地抬起,打了聲響鼻,刨了刨地面。 此時,就算把長庚扔進安神散堆裡,恐怕也止不住他亂跳得胸口直顫的心,他近乎麻木地在馬上坐了片刻,腦子裡一片空白,平時舌燦生花的嘴裡生出了一朵霸王花,將一干言辭堵了個水洩不通。他只能依著本能,若無其事地露出一個有點僵硬的笑容。 顧昀低低地叫了一聲:「長庚?」 這兩個字如黃鐘大呂一般在長庚耳畔轟然炸開,他一邊逼著自己鎮定,一邊因為鎮定不下來而有些尷尬地蹭了蹭鼻子:「我恰好經過蜀中,偶然聽陳姑娘說義父這兩天會到,便想停留幾天,沒料到這麼巧,出來遛遛馬也能接到你。」 一邊的小將士目瞪口呆地想:遛馬也要沐浴更衣、定時定點嗎? 他敬畏地看著長庚那匹貌不驚人的雜毛馬,懷疑這是一匹隱於雜毛之下的神馬。 這時,旁邊馬車上滾下一個人來,孫大人無視父子久別重逢的動人場面,踉踉蹌蹌地沖下來,吐了。 這麼一打岔,長庚一口吊著的氣總算短暫地回歸胸膛,他側過頭,瞥了一眼那雞仔一樣的兵部侍郎,溫文爾雅地故作詫異道:「怎麼,我說了什麼讓人作嘔的話嗎?」 顧昀就笑了起來。這幾年,長庚的行蹤他雖然斷斷續續地知道,卻沒料到人會變成這樣,簡直如脫胎換骨。顧昀一時忘了上次相見時的不歡而散,也忘了那漫長的慪氣、冷戰和他鍥而不捨地找人盯緊長庚行蹤的討人嫌。他對自己竟能停下來認出長庚來感到驚詫,因為那孩子實在太不一樣了——舉手投足、一顰一笑,全都面目全非了。 顧昀掐指一算,可不是嗎,四年多了。 沈易湊過來笑道:「我天,小殿下竟然轉眼就……還記得我嗎?」 長庚微笑道:「沈將軍好。」 沈易感慨道:「這要是我就認不出了,也就是你義父,天天掛念你,都掛念出心病來啦,看見個長得像的就忍不住多看兩眼……」 顧昀忍無可忍地打斷他:「你哪來那麼多廢話?」 沈易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嘿嘿」一笑,縱馬上前,彎下腰將孫大人拎上馬車,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孫大人,還行嗎?再堅持一會,馬上就到客棧了。」 孫焦奄奄一息地靠在車上喘氣,快蹬腿了。很快,孫大人就發現長庚簡直是他的救星,自從路上遇到長庚,那些玄鐵營的牲口們就從一路狂奔變成了小步溜達,閒適得跟遛食一樣,連馬蹄聲都跟著溫柔了起來。一行人在長庚的帶領下到了小鎮的客棧,客棧沒那麼多屋子,都包下來起碼也得兩人一間,顧昀撂下一句:「我去我兒子那,剩一個單間,讓給孫侍郎吧。」 孫焦本能地客氣道:「不不,怎敢委屈大帥……」 沈易從後面拍拍他的肩膀,壓低聲音對孫焦道:「大人,見好就收吧,他遇上四殿下,心情正好呢,還是說你更想看他那張『不日取你狗命』臉?」 長庚手心裡的汗一路就沒下去過,好幾次馬韁繩差點溜出去,這個狀態有點像喝醉了,他知道自己應該保持清醒,卻又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見顧昀之前在「留」和「跑」之間舉棋不定,一見顧昀,就什麼想法都沒有了。 顧昀這會終於想起秋後算帳來了,進了客房,他將門一關,臉色便沉下來,對長庚道:「你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老管家說你四年沒回過侯府,上次入宮述職,連皇上都向我問起來了,你叫我怎麼說?」 以前顧昀臉色一不對,長庚就緊張,不是緊張得想認錯,就是緊張得想頂嘴,多年不見,他卻發現自己心裡的拘謹和慌張都不見了,顧昀笑也好,怒也好,他都恨不能刻在眼裡湊一整套。 四年前,他忍著滿腹淒苦,佯作鎮定地對顧昀說:「侯府關不住我。」 四年後,他看著顧昀,小心翼翼地流露出一點恰到好處的感情:「義父不在,我自己回去有什麼意義?」 顧昀:「……」 他本來就凶不過三句,被長庚這麼一句堵得連冷臉都維持不下去了,鐵石的心也軟成一片棉花。顧昀轉向小小的客房,見桌上扔著幾本藥經,便隨意翻開看了看,問道:「怎麼想起看這個了?」 長庚:「跟陳姑娘學了些岐黃之術。本想學好了醫術,將來也好照顧義父,可惜天資有限,只會些皮毛。」 顧昀:「……」 這小子嘴怎麼甜成這樣了?他無奈地想,真要命。 多年看守古絲路,顧昀身上鋒芒畢露的銳氣漸消,彷彿神兵入鞘,看著也沉穩多了。兩人不約而同地不提上次不歡而散的事,心平氣和地談起多年見聞。 長庚說著說著,發現旁邊沒了聲息,他便壯著膽子側頭去看——客棧的床太窄,顧昀小半個身體懸在床外,被子只隨便搭了一角,腳幾乎頂到了床尾,他一隻手枕在自己腦後,就著這閉目養神小憩片刻的姿勢,竟然已經睡著了。 長庚倏地住了嘴,在黑暗中長久地盯著顧昀的側臉,他抬起手,又收回去,反復幾次,手指無所適從地在空中掙紮了不知多久,才屏住略有些顫抖的鼻息,輕輕地勾住了顧昀的腰,拂塵土似的拍了拍,低聲道:「義父,裡面來一點,要掉下去了。」 顧昀被他驚醒,但很快反應過來自己在哪,「唔」了一聲,沒睜眼,順著他的手側過身,含糊地低聲道:「說著說著就睡著了,這是未老先衰啊。」 長庚替他拉上被子,取下頭冠:「我在枕邊放了安神散的緣故,你趕路太急了,睡吧。」 這回顧昀沒吭聲,是真的睡著了,床榻間只有尺寸大的空間,低聲說話時,恍然間讓人有種耳鬢廝磨的錯覺,長庚險些低下頭在他的鬢角親一下—��好像這樣才是自然的。不過他隨即就驚覺自己的大逆不道,連忙規規矩矩地躺了回去。 安神散看來是有用的,反正顧昀放鬆之下睡得很沉,只不過這點作用也挑人,對長庚來說就一點用也沒有,身邊躺著一個顧昀,他一閉眼,就總覺得自己在做夢,便又忍不住睜眼去證實一下,幾次三番下來,一點睏意也煙消雲散了,長庚便乾脆不睡了,在一邊靜靜地盯著顧昀看。
看了一宿。
第二天早晨,陳輕絮就趕來了,先針對奄奄一息的孫大人對長庚進行了一次舉例教學,然後將孫大人丟給了長庚玩耍……不,照料——自己���見顧昀。長庚只抬頭看了一眼她上樓的背影,並未表現出絲毫的異樣,好像竟不怎麼好奇。 顧昀南下辦公,聽說陳輕絮常在蜀中一帶活動,順便託人送了封信給她,請她來看看自己的眼睛。陳輕絮沒問症狀,先自己檢查起來,片刻後,她說道:「侯爺現在視力是不是已經在衰弱了?」 顧昀道:「昨天晚上本該用藥,想請陳姑娘看看,所以撂著沒喝。」 陳輕絮沉吟片刻:「我爺爺當年給侯爺開藥的時候,想必已經囑咐過侯爺了,此藥並非解藥,恐怕不能長久。」 顧昀臉上不見驚詫,只問道:「我還有多長時間?」 陳輕絮神色凝重:「若侯爺從今往後節制用藥,或許還能多拖幾年。」 「節制可能不行,」顧昀搖搖頭,「依你看,加藥量或是換一副新藥怎麼樣?」 陳輕絮還沒來得及回答,沈易已經沉聲道:「藥有餘毒,侯爺用得已經夠勤了,換新藥也只能換更虎狼些的,那豈不是飲鴆止渴?」 「是這個道理。」陳輕絮道:「陳家枉稱神醫陳氏,這些年對大帥的耳目一直束手無策,慚愧。」 顧昀笑道:「陳姑娘說的哪裡話,是我麻煩你們許多。」 陳輕絮搖搖頭:「我們總覺得週遭蠻夷愚昧不開化,將自己困在中原太久了,侯爺容我幾年,過些日子我打算啟程出關走走,或許能誤打誤撞地想出些辦法。」 顧昀聽這話吃了一驚,他在蜀中約見陳輕絮,除了想讓陳家人確認一下自己的情況外,主要也想藉故停留兩天,省得有些人不知道他來了,沒指望陳輕絮年紀輕輕的一個小姑娘能解決她爺爺都沒辦法的事,當下忙勸道:「陳姑娘千萬別這樣,我聽不聽得見都是一樣過,北蠻人與我們世代為仇,你要是因為我這點破事涉險,讓我將來怎麼有臉去見陳家人?」 陳輕絮沒答話,只是將她隨身的小包裹拿了過來,從中取出一本手寫的小冊子:「這是我自己琢磨的一套針法,沒什麼用,不過或許能緩解那藥引起的頭痛之症,殿下跟我學過一段日子針灸,他看得懂。」 見顧昀一皺眉,陳輕絮又補充道:「不是我說的,是殿下自己猜的。」 顧昀神色幾變,最後嘆了口氣,感覺頭已經在隱隱作痛。 陳輕絮三言兩語交代完,又臨時找來紙筆,寫了兩個調養的方子:「聊勝於無,那我就告退了,侯爺保重。」 「慢著,」顧昀叫住她,「陳姑娘出關的事還請從長計議。」 陳輕絮回頭看了他一眼,冷冰冰的臉上露出一點如鐵樹開花似的淺淡笑容。 「也不全是為了侯爺的病症——只是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的,大言不慚地說一句,我輩雖位卑力薄,但與侯爺心裡想的是一樣的,生於陳氏,入道臨淵,豈敢托蔭於先輩,苟全於人後?」她說道:「侯爺,後會有期。」 她說完,不待顧昀挽留,便徑自下樓。 長庚浪跡江湖久了,行事周到,忙上前道:「陳姑娘,我送你一程。」 陳輕絮擺擺手,打量了一下他的臉色,縱然他年輕力壯,一宿不睡不礙著什麼,但臉上還是能看出點端倪來。陳輕絮疑惑道:「怎麼,安神散不管用嗎?」 長庚苦笑了一下:「是我自己的問題。」 陳輕絮想了想:「我總讓你平心靜氣,其實也不知道你心裡到底有什麼不平,可能確實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人不可能沒有七情六慾,你要實在無法克制,不如順其自然。」 長庚一愣,不由自主地抿抿嘴,心道:這怎麼順其自然? 陳輕絮管殺不管埋,撂下一句「順其自然」就走了,倒弄得長庚一整天都失魂落魄的。
顧昀在小客棧裡整整逗留了兩天,孫焦有心想快走,想起這一路腸子快顛出來的飛車,又不敢催促。不料啟程後,顧昀竟一改之前趕投胎似的玩命趕路,多了個整天黏在他身邊的四殿下,走得活像踏青春遊,時而和從北邊跑商、討生活歸來的商隊混在一起。 南疆一帶民風剽悍,悍匪橫行,孫侍郎安撫封疆大吏是個幌子,他本想借安定侯的威風,抓住傅志誠身為朝廷命官與山匪勾結的證據,將南疆軍作為推行擊鼓令的突破口,可那顧昀自從入蜀,就開始有各種事拖延行程——蜀中往南都是傅志誠的地盤,那地頭蛇說不定早就知道他們的行蹤了,還抓什麼措手不及? 孫大人想通了這一關節,倒是不吐了,急得嘴角起了一圈大血泡。 沈易悄悄對顧昀道:「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你差不多就行了,小心那孫子回京給你使壞。」 顧昀就笑。 沈易一見他那滿不在乎的笑就忍不住想醞釀口舌,發表長篇大論,誰知顧昀卻幾不可聞地說道:「君子小人都不是問題。」 沈易沒好氣道:「捅婁子就是問題了。」 顧昀沒跟他一般見識,將聲音壓得更低了幾分:「那位才是問題……我與兵部勢同水火最好,你不明白嗎?」 沈易呆了良久,嘆了口氣,沒說話。什麼時候……不可一世的顧大帥也開始留心耍這種心眼了? 顧昀搖頭晃腦道:「不聽你這老媽子絮叨了,我找我兒子去。」 說完,他便縱馬向前,不搭理沈易了。 沈易覺得這兩位簡直是肉麻過頭了。
南地兩岸青山,秋冬也不顯凋敝之相,依然鬱鬱蔥蔥,中間夾著一條曲折的小路,依山盤旋而上,遠近望不見頭尾。 顧昀拎著馬鞭子,指點江山似的對長庚漫不經心地介紹道:「我們行伍中人,見了這種地貌,總是心裡先打鼓,要是別人有埋伏,我們這一頭鑽進來,就擎等著人家一頓好打了——即便在大梁境內,這種地方也容易出佔山為王的響馬……」 他「馬」字話音沒落,便聽青山間一聲尖銳的號聲響起。 沈易崩潰道:「大帥,您老是烏鴉變的嗎?」
山頭上緩緩升起一面大旗,乍一看還以為又是「杏花村」,待風吹過來仔細一看,才發現上面寫的是「杏子林」。大大小小的山匪借著草木掩映露出頭來,身上都穿著自制的土甲,長弓短箭紛紛對准山下人。 山頭上銀光一閃,長庚眯眼望去,只見一具不知從哪裡劫來的重甲站在山頭,面罩下的人看不分明,站得像個靶子。劫道劫到了安定侯頭上,長庚一時簡直啼笑皆非。可他回頭一看,卻發現顧昀並沒有笑,非但沒笑,臉色還難看得很,他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蠢貨。」 長庚心下飛快轉念,壓低聲音道:「所以南疆官匪勾結的事不是傳說,是真的?」 顧昀沒吭聲,臉色越發沉得厲害。 大梁年間,東海的土特產是珍珠,樓蘭的土特產是美酒,南疆的土特產就是山匪。 這兩年耕種傀儡一推行,農人找不到活幹,一部分跟著行腳商人北上討生活,還有一部分不知怎麼想的,棄明投暗跟了山匪——由於東西越發便宜,銀子便顯得越發值錢,屯貨屯糧食的人越來越少,紛紛屯起金銀,大大提高了山匪的搶劫效率。 此地山匪文化盛行,一窩一窩比野兔子還多,可謂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南疆軍在兵部本來就是後娘養的,經費撥款都不夠,根本跟他們耗不起。而山匪雖然勝在數量眾多,但普遍戰鬥力有限,倘若跟正規軍對上,也是說給人滅一窩就滅一窩,見了駐軍也很肝顫。人有了錢,就想追求和平穩定,不想整天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被人攆著跑了——山匪也是人。 於是長此以往,南疆軍和當地山匪形成了某種微妙的共生關系。 南疆軍統帥傅志誠本就是山匪出身,明面上是節制山匪,盡量讓他們收錢不傷人,另一方面也未嘗不是維護他們。南疆駐軍年年軍費緊張,能堪堪維持至今,裡面少不了土匪的孝敬。 官匪勾結,當然不是什麼長臉的事,可是顧昀心裡有數,這兩年皇上又是推行耕種傀儡,又是大開商路,明明都是國富民強的好政策,偏偏不知問題出在哪,國庫不滿反空,軍費又得削減。而南方剛經歷水患,災還沒賑完,再要打起來,到時候山匪城鄉村郭地亂竄,百姓更遭禍害,而倘若朝廷真的因為這件事撤換南疆軍統帥,顧昀根本想不出誰還能鎮得住南疆。 兩害相權只有取其輕,顧昀無可選擇,只能想辦法暫時保住傅志誠。 等熬過這兩年,古絲路徹底建好,大梁內陸商路全面打開,來自海外的白銀就能流進來,讓國家緩一口氣,到時候他不單出兵,還要將自巴蜀通往南疆的通路修好,真正加強對這天高皇帝遠之地的管控,雙管齊下,才能徹底收拾匪患。 可惜,這些事除了他顧某人心憂,其他人都彷彿想不明白……其實未必想不明白,只是在他們眼裡,擊鼓令和日後拍皇上馬屁陞官發財比較重要吧。 顧昀來路上一直在琢磨著怎麼保下傅志誠,特意不動聲色地給他傳了信,不料行至中途,人家給他來了這麼一手。哪家的土匪打劫傾巢出動、還卷旗子敲鑼打鼓的?對方擺明了知道他是誰。 截殺朝廷欽差,這與造反有什麼區別? 長庚這些年深入民間、游歷四方,對時局民生早就不懵懂了,稍一思量,前因後果就都分明,他覷著顧昀的神色,低聲道:「義父,我倒覺得這未必是傅將軍的意思。」 顧昀冷冷地道:「廢話,傅志誠哪有這麼蠢?」 這些佔山為王的大頭山匪可謂是「斗大的字不識一筐」,想找個能寫會算的,都得幾個山頭共用一個帳房先生,指不定是聽見哪裡漏出來的小道消息,便自作主張地劫他們一下,連試探再下馬威,到時候好向傅志誠表功去。 只是他們犯蠢,這個黑鍋弄不好就要算到傅志誠頭上。 高處一個山匪揮舞著一個簡陋的銅吼,沖著山下顧昀等人唱戲似的喊道:「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沈易在旁邊一邊哭笑不得,一邊從身後抽出一支箭:「大帥?」 顧昀咬牙道:「射下來。」 沈易手中的箭幾乎與顧昀的話音同時離弦而出,勢如破竹地射中了拿銅吼的山匪,一隻鳥大叫著沖天而起,尖銳的聲音在整個山谷中回蕩。 整個山谷都炸了鍋。
孫侍郎見狀,壓根沒顧上得意自己抓住了傅志誠的把柄,先嚇壞了,三步並兩步地從馬車裡躥出來,一迭聲道:「使不得使不得!大帥,萬萬使不得,這山中至少有百十來號山匪,咱們就這麼幾個人,各位將軍身上都沒有甲,這是手無寸鐵啊!還有四殿下,四殿下身份貴重,不容有失……」 顧昀看也沒看他一眼,沖長庚招招手:「四殿下,功夫擱下了嗎?」 長庚欠身道:「做大帥麾下一個小小騎兵應該還是夠格的。」 「走,我教你怎麼進山打猴子。」顧昀說完,縱馬直接沖向高處,長庚一點不遲疑,立刻跟上,玄鐵營將士訓練有素,顧昀一動,立刻便明白主帥的意思,紛紛催馬而上。 只留下孫大人餘音裊裊的慘叫:「大帥,使不得啊——」 下一刻,他後脖頸子一緊,整個人懸空而起,被沈易用劍柄當空挑了起來,扔到了自己馬背上。孫焦「嘎」一聲,摔得直翻白眼。 沈易無奈道:「別叫喚了孫大人,末將必然保你不死,放心吧。」 他看著翻著白眼暈過去的孫大人,心道: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像太監的侍郎。 山頭上,小山匪對匪首道:「大哥,我聽見剛才那個太監在叫大帥。」 匪首整個人埋藏在重甲裡,聞言將鐵面罩一推,怒道:「廢話,不是個『帥』老子還不動手呢!還不放箭!包圍!包圍!」 山谷間長號再次吹響,大小山匪們呼嘯著奔湧而來,居高臨下地直沖向顧昀他們這小貓兩三隻的「兵力」。 山匪們不知是為了壯膽還是怎樣,大張旗鼓地搞了一個包圍圈,這一頭的人往下跑,那一頭還要敲盆敲碗「嗷嗷」嚎叫著從對面的山上趕來「包圍」,奔跑得亂七八糟塵土四濺。可惜他們的馬大多是從過往商隊手裡搶來的,哪追得上玄鐵營萬裡挑一的戰馬?頃刻便被甩在了後面。 顧昀打了個手勢,身後幾個將士立刻會意分兵四散,山匪射下來的羽箭目標被分散,立刻不成體系。 迎面悍匪成群,顧昀漠然抽劍,長刃如雪,對長庚道:「記著我這句話,臨到陣前,誰不想死誰先死——」 長庚險些被他手中的劍晃了眼。顧昀劍如游龍,一路血花紛飛,兩進兩出,地上山匪與馬屍滾成了一團,然後他漠然補完了自己後半句話:「……即使你的敵人是一幫飯桶。」 匪首在高處拿著千裡眼巴望,一見情況不對,當即怒道:「讓你們包圍呢,怎麼回事!」 旁邊小土匪苦著臉道:「大哥,不知道呀!」 這時,一個黑臉土匪跑過來:「大哥,大事不好!」 不過轉瞬,山埡口處已經被一個輕騎沖上去了,手拿長號的土匪沒來得及縮脖子,便見刀光一閃,身首已經異處。 顧昀馬術超群,縱橫於山石間簡直如走平地,越過一條極窄的山間窄徑,他手中長劍一甩,大石後面便傳來一聲慘叫——那裡居然還有人埋伏——顧昀將長劍上的血抖落,似乎是略等了長庚片刻,說道:「山中多遮擋,遮擋後面常有地頭蛇,你武藝雖好,也不見得躲得過暗算。」 長庚打眼一掃,果然見那石頭後面機關弩已經架好,就等著放箭傷人了。他的馬可不是什麼戰馬神駿,跟著顧昀有些吃力,但還是覺得全身的血都熱起來了,問道:「義父,你怎麼知道?」 顧昀一彎嘴角:「但手熟爾。」 他話音剛落,上方一塊山石驀地滾落,顧昀彷彿頭上有眼,狠狠一夾馬腹,那戰馬驀地往前一躍,尾巴上的鬃毛幾乎碰到了滾落的山石,同時,顧昀整個人離開馬鞍站了起來,一把抓住旁邊一根藤蔓,在空中飛快地一蕩,將自己吊了上去,長庚聽見「噗」一聲響,本能地往後一仰,好歹沒讓他凶殘的義父居高臨下地濺一臉血。 顧昀從高處看著他挑眉一笑,吹了聲長哨,那馬立刻訓練有素地跟了過去。長庚心狂跳,顧昀那一笑快要將他的魂魄也吸走了。 顧昀從高處沖他喊道:「山中打猴,記得要先搶高處——」 此時,山匪那開玩笑一樣的「包圍圈」已經全亂了,幾個高處埡口迅雷不及掩耳地便被人佔了,匪群成了一幫沒頭蒼蠅,四處亂跑,被高處落下來的箭殺了個不亦樂乎。長庚忙追上去,只見顧昀翻身重新上馬,同時利索地從身後拎出一支特別的箭。 那弓和箭都厚重得很,長弓少說有幾十斤重,帶一個拇指大的小盒子,長庚眼皮一跳,心想:弓上有金匣子? 下一刻,長弓上散出來的白氣證實了他的猜測,箭桿竟似是鐵的,離弦而出的時候發出了一聲刺耳的尖鳴,好像二十隻鑽天猴同時聲嘶力竭地沖上天——鐵箭像一支縮小版的白虹,貫日而去,一聲金石之聲在山間蕩漾如波,鐵箭正中一塊巨大的山石。 塵囂飛揚,如野馬飛踏,那大石頭震蕩片刻,毫無徵兆地落了下來。 群猴四散,匪首卻偏偏被身上重甲阻礙了活動,慢了片刻才抬起頭——還什麼都沒來得及看見,他已經連人再甲給埋在了下面。 長庚笑道:「義父,這個我知道,擒賊擒王是不是?」 他一路被顧昀護在身邊,從數百山匪中呼嘯而過,連頭發絲都沒亂一根,衣袂翻飛,看起來依然是個翩翩風度的公子哥。 顧昀心裡「嘖」了一聲,心道:完了,下次回京城,給我扔手帕的小姑娘恐怕要少一半。 小半個時辰以後,顧昀帶著他「手無寸鐵」的幾個玄鐵營將士大搖大擺地來到了匪窩。 大部分土匪一見自己銀光閃閃的老大死了,當即就「呼啦」一下逃散了,他們地形熟悉,一旦散入山林間,轉眼就不見了蹤影。顧昀帶的人少,不便追擊,只綁來了幾個沒來得及跑的,鵪鶉似的穿成一串。 顧昀在匪首的虎皮椅上坐下,又感覺不對,站起來將椅子上的虎皮一揭,樂了:「貴山大王的寶座真是別出心裁。」只見那氣勢蓬勃的虎皮椅子下面四條腿都已經被鋸掉,底下活脫脫是個金磚壘成的堆,上面鋪了一層木板。 顧昀:「坐在這上能下出金蛋來嗎?」 沈易悠長地干咳了一聲,示意大帥說人話。 這時,方才嚇得尿濕了褲子的孫大人換好了褲子,又人模狗樣地重生歸來,見狀立刻意識到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一改方才嗷嗷叫著「使不得」的熊樣,上前一步,大義凜然地喝問道:「誰給你們的膽子沿路劫到朝廷欽差頭上的?誰人主使此事的?」 長庚原本正拿著顧昀那把特別的弓玩,聞言抬頭一笑道:「劫欽差可是同謀反罪呢,只要不是匪首,普通山匪說不定就是個充軍,像諸位這樣格外英雄的……」 他說到這裡沒了下文,只是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無視瑟瑟發抖的幾個山匪,好像只是無意提了一句,很快便將注意力轉向其他,笑眯眯地問顧昀道:「義父,你這副弓箭真好,給了我行不行?」 顧昀一擺手:「拿去。」 孫焦一滯,拿不準這位素未謀面的四殿下是什麼意思。一開始只覺得他沒什麼架子,脾氣溫和,很會聊天,城府並不深,這會他突然發現自己可能是走眼了。長庚這麼一句話說出來,山匪也不缺心眼,立刻頓足捶胸地哭喊起來。 「草民不知是欽差大人駕到,大人饒命啊!」 「道上混口飯吃也不容易,我們這小地方,十天半月見不得一個人啊,誰知道一開張就碰上欽差,草民冤枉……啊不,其實也不冤枉,草民上有老下有小,不容易哪!」 孫焦:「……」 正在這時,一個玄鐵營將士突然快步走進來,附在顧昀耳邊道:「大帥,南中巡撫蒯大人派人送信,說聽聞侯爺在本地竟遭匪徒騷擾,他將帶二百家將,馬上便到。」 顧昀面無表情地抬起眼,正好對上孫焦的視線,顧大帥身上血跡未乾,將孫焦眼睛裡一閃而過的得色活生生地嚇回去了——南中巡撫蒯蘭圖當年就是專門為了牽制傅志誠而設的,他手中有精兵家將兩百,關鍵時刻可便宜從事,要是真出事,這兩百家將縱然無法對抗南疆駐軍,但分別突圍捎信卻是不難的。 蒯蘭圖與傅志誠這兩人可謂是冤家路窄,恐怕都想置對方於死地,來者恐怕不懷好意。 顧昀輕輕地說道:「我這裡前腳剛闖進匪窩,蒯巡撫後腳就『聽聞了』,他消息比土地公還靈通啊。」 孫焦也知道蒯蘭圖來得太快,沒把握好時機,忙道:「不瞞大帥,咱們此行本該是秘密出行,誰知途中遭遇四殿下,下官怎能讓皇子涉險?只好先行通知南中巡撫支援一二……」 「哦,孫大人有心了,」長庚笑道:「不過您怎麼知道南下就是涉險呢?」 孫焦大概是知道自己的靠山將至,腰桿都直了幾分,拱手道:「不瞞殿下,此次臣下西南撫軍,早聞聽南疆悍匪橫行。為防萬一,臨行前特意向陛下討了一封擊鼓令——不料果不其然,幸虧侯爺身經百戰,臨危不亂。」 顧昀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沒接這個馬屁。 孫焦義正言辭道:「這撥悍匪橫行無忌,朝廷命官都敢劫,何況本地百姓?此禍不除,則西南不穩,看來下官這支擊鼓令算是帶對了,這可是我大梁第一支擊鼓令,彩頭便落在傅將軍身上了。」
南中巡撫蒯蘭圖手裡除了兩百家將外,還有十套重甲與十五套輕裘——倘若再加一條巨鳶,那麼單從火機鋼甲來論,北疆雁回鎮的城守裝備也不過如此。接到了孫焦來信的那一刻,蒯蘭圖就知道自己一直期盼的這一天馬上就到了。 傅志誠土皇帝當得久了,為人粗魯傲慢,不止一次當著人面給蒯蘭圖沒臉,兩人之間仇怨由來已久。 眼下,皇上鐵了心的要收攏全境兵權,推行擊鼓令,必然需要一個人來先行祭旗,西北是顧昀的地盤,暫時動不得,江南主要是水軍,水軍身負監視來往西洋船隻要務,東洋還有倭寇之亂,也不便大動干戈,中原大軍居中鎮國,要動也要留到最後,唯有南疆這窮鄉僻壤可為突破口。要是傅志誠聰明,這個時候,他就應該老老實實地蹲在南疆假裝自己不存在,可他偏偏還要跳出來,以丁憂之名威脅朝廷。 一個家將上前,低聲道:「大人,火油已經准備好了。」 蒯蘭圖接過千裡眼,遠遠地看了一眼面前嫵媚的青山——這山頭的主人本來是個法號靜虛的道士,因為皇上信佛,民間紛紛效仿,道觀香火難繼,還時常有地痞見他可欺,上門搶劫,靜虛一怒之下將一個地痞打死,自此無處容身,只好上山當了土匪。此人識文斷字,手段狠辣,很是個人物,後來成了這南疆三百裡山中匪的領頭人。 蒯蘭圖知道靜虛與傅志誠穿一條褲子,要殺傅志誠,必從這道士身上下手。早在皇上金牌令箭請顧昀的時候,蒯蘭圖就與孫焦定了計,首先在南疆境內散佈消息,就說朝廷欽差將至,來徹查傅志誠與山匪勾結之案。為了保證欽差不出岔子,傅志誠必然提前同各大匪首交代,說「撫軍欽差」將至,令他們約束手下——這樣一來,這些山匪是聽信傅將軍呢?還是聽信謠言呢?倘若匪首們心存疑惑,傅志誠將查案欽差輕描淡寫地說成「撫軍欽差」,那些亡命徒們又會怎麼想呢? 臨到欽差入境,蒯蘭圖接到孫焦傳信,又派人假扮南疆駐軍,找到靜虛,就說安定侯和欽差的車駕半途被劫,傅將軍為免讓有心人看出牽連,不便出面,只好向道長求援。靜虛與傅志誠交情最好,無論心裡是否存疑,這個節骨眼上都會給他兜著,一聽說,義氣當頭,立刻便帶人趕過去了。 他們前腳走,埋伏在山間的蒯蘭圖等人後腳便用重甲封住山路,成千上萬支蘸了火油的羽箭架在弦上,一把火燒了靜虛的老窩。同時,蒯蘭圖派輕裘與重甲逡巡山間,看見逃出來的人便補上一記短炮,守山的匪徒、山間老弱婦孺一視同仁,俱不放過,只故意放跑幾個活口,讓他們給靜虛通風報訊。 眼見這山頭已經成了一片廢墟,蒯蘭圖捋了捋鬍須,志得意滿地笑了。 「差不多了,走,我們去拜見顧大帥。」蒯蘭圖一揮手,重甲輕裘與二百精兵訓練有素地收攏准備行進,他跨上馬,回頭看了一眼被火舌舔了個血肉模糊的山頭,漫不經心地說道:「聽聽傅志誠說的什麼山匪狡詐,什麼『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本官燒了野火,倒要看看他們怎麼吹又生——駕!」 這下,全境山匪都會知道,傅志誠使了個緩兵之計,為了在欽差面前保住自己,對昔日的「兄弟」們下手了。就是要讓山匪和傅志誠狗咬狗,那傅志誠不是自負聰明,覺得沒人能抓住他的把柄嗎? 孫焦和蒯蘭圖計劃得周詳,為了防止把姓傅的逼得狗急跳牆,真就犯上作亂,孫焦還特意請來了安定侯坐鎮。安定侯顧昀未至而立,或許未見得鎮得住傅志誠這種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封疆大吏——但那也沒關系,誰讓老安定侯對傅志誠有提攜知遇之恩? 蒯蘭圖篤定傅志誠不敢動顧昀。 老安定侯舊部雖然大多已經退出軍中告老,但關系盤根錯節、餘威尚在,傅志誠要真敢忘恩負義動到老侯爺獨子頭上,他的南疆駐軍內亂起來就夠他喝一壺的。再者,那姓傅的再倡狂,也不會認為區區南疆駐軍有揭竿而起、撼動大梁基石的能耐吧? 而就在他們轉身離開後,一隻巴掌大的木鳥轉著眼睛,撲騰著翅膀,在濃煙鮮血中往天空飛去,轉眼就變成了一個小黑點,消失不見了。 與此同時,南疆駐軍中的傅志誠接到安定侯車駕被劫的消息,整個人一激靈,一躍而起,一把抓住那斥侯的領子:「安定侯現在在什麼地方?」 斥侯忙道:「安定侯射殺了杏子林,但之後不知怎麼的留在杏子林的老窩裡不走了,將原來的旗也換成了玄鐵營的帥旗。」 傅志誠聽後,面皮抽動片刻,一抬手將桌上的酒杯茶碗掀到了地上,恨聲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斥侯大氣也不敢出,單膝跪在一邊,看著南疆駐軍統帥在屋裡困獸似的走了幾圈——顧昀剿滅杏子林匪窩,他並不吃驚,倘若顧昀真被劫住了,那才是稀世奇聞。問題是……安定侯眼下種種作為有什麼深意? 他為何不繼續趕路,反而留在了杏子林?倘若只是為了提審山匪,為何要將旗子換下來?他在等誰?他在等著幹什麼?而且……顧昀以撫軍弔唁的名義前來,身邊為何會帶著玄鐵營的帥旗?既然帥旗在,那麼玄鐵虎符在嗎?他身邊真的只有幾個侍衛和一個窩囊廢侍郎嗎? 還有那百十裡外的南中巡撫,必然已經准備好了一大筐黑泥准備往自己身上抹,顧昀是否已經先行與他接觸過? 傅志誠一時拿不準,顧昀到底是站在哪邊的?他的眼皮突突地跳了起來,他雖原屬於老安定侯麾下,這些年來卻沒怎麼和顧昀打過交道,也知道顧昀一直看不慣他的山匪行徑。傅志誠對顧昀來訪心裡很沒底。 「備馬,」傅志誠突兀地開口道:「山虎、白狼與靈狐三營跟我走,隨我去見安定侯和欽差,林豹待命,見煙火為號,隨時准備進發。」 斥侯驚疑不定地望向傅志誠——傅將軍調集了南疆駐軍近半的兵力,這是去「圍觀」安定侯,還是去「圍剿」安定侯的? 傅志誠一把摘下牆上長戟,怒道:「磨蹭什麼!」 三刻後,南疆駐軍以其近半數的兵力,不可回頭地向杏子林開路了。 隨著夜色深沉,南疆官道上,錯過了宿頭的大小商隊開始在路邊安臨時帳子,走南闖北的行腳商人們慣常幕天席地,只留了守夜人和火把,都漸漸睡去了。 三更時,林間傳來布穀鳥高低起伏的叫聲。守夜人和一部分假裝睡著的「行腳商人」先後站了起來,他們彼此之間並不說話,錯肩而過的時候只有眼神交流,鴉雀無聲地潛到隨行貨車後面。 那些拉貨的車裡竟有夾層,扒開上面的貨物,一摳一扳,便露出下面冷冷的甲冑來,一絲反光也沒有。三五成群的夜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鋼甲扣在身上,有「鷹」,有「甲」,還有一部分輕裘騎兵。 他們轉身便從四面八方融入了夜色中,山林晃動片刻,眠鳥驚詫,不過片刻,便再次寧靜如初。只餘下那些星星點點的商隊火把,在南疆山川林立、曲折繁復的大地上四散分佈,彷彿一把散落的碎金。 這一夜,多方復雜的勢力、各路心懷鬼胎之徒都在往杏子林的方向趕。死在山石下的杏子林匪首大概做夢也不會想到,他就像一根至關重要的線繩,無意中一個愚蠢的決策,便將南疆一觸即發的局點著了。 杏子林山匪老窩中,一夥山匪咬死說對欽差來訪的事並不知情,孫焦車軲轆一樣地審了半日,始終什麼也問不出來,只好放棄,一雙眼睛不住地往門口瞟。 顧昀簡單吃了兩口東西墊了墊肚子,就擦嘴不動筷子了,見那孫焦一副屁股長釘子的模樣,便笑道:「孫侍郎,這一頓飯的工夫不到,您都往門口看了七八次了,可是對蒯巡撫望穿秋水了嗎?」 孫焦臉色幾變,勉強賠笑道:「大帥說笑了——大帥可是不合胃口,怎麼不再進一些?」 「不了,」顧昀意有所指地看了他一眼,「吃多了不好動,差不多就行了。對了季平,你要是沒事,清點一下這匪窩裡有多少金銀,咱們不能白劫土匪,等會打包帶走。」 孫焦:「……」 顧昀又笑眯眯地轉向他:「孫大人不會回去參我一本吧?唉,不滿您說,兵部摳門,我們玄鐵營的日子也不好過啊。」 被綁成一團的山匪還怪機靈的,聞言忙道:「我們有帳本!有!在……在在那上面!」 沈易回頭一看,只見此間竟還有個「暗室」——牆角支著一個大梯子,直通向房頂,一堆茅草掩著一個搭在樑上的小閣樓。 真好。沈易心說:我又變成雞窩裡的帳房先生了。 就在這時,蒯蘭圖最先到了杏子林。 蒯蘭圖帶著他一干家將大步進來,身上血與火未散,彷彿還帶著一身的殺氣騰騰。他上前一步,底氣十足地朗聲道:「下官南中巡撫蒯蘭圖,見過安定侯,孫大人,列位將軍,還有這位……」 長庚沖他微笑道:「李旻。」 蒯蘭圖:「……」 孫焦忙壓低聲音提醒道:「不得無禮,那是雁北王,四殿下!」 蒯蘭圖頓時吃了一驚——皇上的幼弟李旻從未出現在世人面前過,大部分人只知道他曾經流落民間,找回來以後也一直住在安定侯府深居簡出,沒多大年紀,也不見有什麼建樹……雁北郡王怎麼會在這? 雁北王的突然出現彷彿預示著什麼似的,蒯蘭圖的眼角狠狠地一跳。還沒等他說話,一個家將便快步走了進來,附在蒯蘭圖耳邊說話。 顧昀道:「蒯大人家裡人的唾沫星子真是珍貴,還不讓我們聽見呢。」 蒯蘭圖一腳將那家將踹開:「放肆,侯爺和殿下面前交頭接耳,成何體統!」 那家將挨了他不輕不重的一腳,臉上也看不出怨憤,立刻半跪在地,稟報道:「報各位大人,有數萬兵力向杏子林方向來了,好像是南疆駐軍的人!」 他話音沒落,一個陌生的先鋒官來到山腰上,巡撫家將們刀槍劍戟全部提起,寒光照夜似的。那先鋒官卻絲毫不懼,只朗聲道:「西南總督傅志誠,率親兵迎接大帥!」 顧昀神色淡淡的,心想:姓傅的可真能作死啊。 蒯蘭圖再次下意識地看了長庚一眼,長庚沖他笑了一下,不慌不忙地轉身走向牆角的梯子,爬上了那藏帳本的閣樓。 蒯蘭圖意識到機不可失,立刻上前一步道:「大帥,下官有事稟報!」 顧昀掀起眼皮。 蒯蘭圖:「那傅志誠身為一方守將,怠忽職守,勾結土匪,魚肉百姓,外通南洋,謀逆之心昭昭,請大帥早作準備!」 「哦,是嗎?」顧昀聽了並不驚詫,只是將手中舊佛珠在指尖轉動了幾圈,彷彿思量著什麼,片刻後,他說道:「那就請上來吧,我瞧瞧他是怎麼謀逆的。」 蒯蘭圖和孫焦��面相覷,都以為自己長錯了耳朵。 顧昀一字一頓道:「我說把傅將軍請上來,怎麼,二位有什麼意見?」 長庚爬上了小閣樓,發現裡面竟然別有洞天,有窗還有天窗,視野良好,從天窗上去,就是杏子林匪窩插旗的地方,沈易在旁邊豎起了一個高高的火把,不知燒著什麼,竟升起一縷風吹不亂的白煙,直沖天際。 長庚笑道:「我還以為沈將軍是來做帳房的,想著來幫幫忙,原來是來點狼煙的。」 沈易從天窗上一躍而下,好奇地問道:「殿下還懂賬嗎?出門在外這幾年都做什麼?」 長庚道:「沒什麼,和陳姑娘學過一段時間醫術,偶爾給幾個江湖朋友幫幫忙、跑跑腿,也搭過商隊的車馬,什麼都會一點。」 沈易見他搪塞,便識趣地沒有再追問,一個人的見識與閱歷是裝不出的,生嫩的少年人再怎麼佯作鎮定,都能讓有心人看出端倪來。長庚這幾年游歷江湖的經歷必不簡單,否則他身上不會有那種看不出深淺的莫測意味。 長庚推開閣樓上的小窗,往外望去。只見山下浩浩蕩蕩的隊伍蜿蜒而上,帥旗獵獵,恍如大幡。火把中,甲冑冷冽,蒸汽萬裡,就像一條氣喘籲籲的巨龍。算來,傅志誠統領南疆駐軍已有小十年了,在南疆快要做成土皇帝了,如今,他要是帶一二百人來「剿匪並迎接欽差」,尚且有迴旋的餘地,可他竟將半個南疆駐軍都拉了出來。 長庚看了一陣,嘆道:「義父剛開始可能是有點想保傅將軍,現在看來,保不住了。」 「看來人家非但不領情,還打算給我們來一次摔杯為號呢。」沈易看了看長庚那平靜無波的側臉,「殿下年紀輕輕就有這樣臨危不亂的大將風度,實在難得。」 「一回生二回熟,」長庚平靜地說道:「上次和義父深入東海叛軍老巢才是真沒底,那回他身邊只有我們幾個不頂用的累贅,水軍不知猴年馬月才能趕到,也不知道能不能收到我們沿途的傳信——他照樣談笑自如,全身而退了,那時候我就明白了一件事。」 沈易:「什麼?」 長庚:「恐懼是沒有道理的。」 沈易想了想,搖頭笑道:「當然,誰都知道,恐懼沒道理,可這就好比人到點會餓,不穿衣會冷一樣,都是身體的自然反應,人怎能克制自己身體的反應呢?」 長庚臉上浮起一個不太明顯的笑容:「可以的。」 沈易一愣,他忽然有種莫名的直覺,長庚這句「可以」裡面好像藏了很多話。 長庚輕聲道:「我相信只要你願意,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打敗你,包括這副皮囊。」 這句話入耳平平無奇,然而長庚說話時的神態與語氣都太過堅定,堅定到有一絲詭異的蠱惑意味,讓人不由自主地信服起來。 沈易說道:「殿下,上一次你與大帥陷在東海時,身邊尚有幾十個臨淵閣高手,可以說是裡應外合,這次不一樣,我們身邊只有一心推行擊鼓令的孫侍郎和不懷好意的蒯巡撫,而那傅志誠恐怕就快要打上山了——他手上有千軍萬馬,豈不是比你們上次情況還要糟?殿下也不擔心嗎?」 長庚泰然笑道:「我不擔心,我一見閣樓上這玄鐵營的帥旗,就覺得有三千玄鐵神騎藏在西南山林裡,心裡不由自主就踏實了。」 沈易一愣,隨即扶額苦笑起來,簡直替顧昀捏了把汗,他們家這位小殿下不愧是真龍之後,可真不是個省油的燈。 這時,便聽長庚又道:「何況沈將軍也知道吧?我義父未必是全心全意地想保傅志誠。」 沈易:「……」 這個真不知道!
蒯蘭圖的親兵雖然奉命讓道,手中刀劍卻未收,只給傅志誠留了一條刀劍橫生的窄道,傅土匪也不含糊,帶著百十來個精兵上山,人人披甲執銳,兩排並行,各自出兵刃抵住一側家將。 雙方人馬一路刀劍相抵,那傅志誠就帶人在金石聲四濺中,咬牙較勁地撞了上來。他看起來不像來請罪的,倒像是來找顧昀興師問罪的。 剩下南疆駐軍將杏子林團團圍住,虎視眈眈地直逼山上。蒯蘭圖沒料到他竟然這麼膽大包天,竟連面子活都不做,絲毫不把安定侯放在眼裡,直接劍拔弩張地沖上來,下頜不由得緊了緊。 傅志誠狂風驟雨一般地帶人沖上山,甫一露面,一股濃烈的殺氣撲面而來。攔路狗孫焦首當其沖,慌忙後退時一腳踩了一個綁在地上的山匪,山匪「嗷」一嗓子,叫軟了孫侍郎的兩條筷子腿。傅志誠還未開口,那邊已經先五體投地了一個。 長庚從閣樓上饒有興趣地往下看著,嘴上對旁邊目瞪口呆的沈易說道:「我想起來了。」 沈易忙豎起耳朵。 長庚:「孫大人的嫡親妹子嫁給了王國舅做了填房……嘖,皇上真是的,讓小舅子的小舅子進什麼兵部?整天跟一幫不滿意的將軍們打交道,他自己不覺得受罪嗎?」 沈易小心翼翼地問道:「殿下剛才說,大帥並不全心全意地想保傅志誠,還請賜教。」 長庚瞥了他一眼:「不然我們留在這匪寨幹什麼?倘若他鐵了心的要保傅志誠,現在早就快馬加鞭地沖到南疆大營裡興師問罪了。」 沈易無言以對,他確實也在疑惑這點,只不過出於多年來對顧昀無條件的信任,他還以為顧昀有什麼後招。 「我猜看見這些無法無天的攔路山匪時,義父心裡已經開始權衡,倘若傅志誠自己來請罪,恐怕義父還會念在他勞苦功高的份上考慮放他一馬,現在嘛……」長庚笑了一下,「貪不是錯,狡猾不是錯,甚至蠢也不是錯,但傅志誠不該公然挑釁玄鐵營。」 三代人苦心孤詣經營,玄鐵營威名一日還在,無論這兵權實際在皇上手中還是在顧昀手中,都可保住大梁表面的安穩。公然挑釁玄鐵營,是動搖國本,單是這一條,顧昀恐怕就不能容他。 只見那傅志誠注視了顧昀片刻,到底還是有些理智,將鐵劍還於鞘內,躬身行禮道:「多年不見,顧帥安好。」 他一低頭,傅志誠身後親衛齊齊收起兵器,盡忠職守地站成人牆,氣氛頓時一鬆。蒯蘭圖和孫焦都暗自慶幸,看來將顧昀請來這步棋是對的。 「不十分的安,」不料顧昀看了傅志誠一會,猝不及防地開口道:「傅將軍,方才蒯巡撫跟我說,你身為西南總督,勾結土匪,裡通南洋,謀逆之心昭昭——這事你怎麼想?」 誰也沒想到,顧昀竟比傅志誠還棒槌,當著圍山的南疆大軍,竟連個彎都不拐,直白地當面質問。下面被他一句話講得陡然劍拔弩張起來,閣樓上長庚卻依然好整以暇,他似乎極喜歡顧昀送他的弓,幾十斤重的大傢伙,他一刻也不肯放下,始終背在身上,這會摘下來拿在手裡,不知從哪摸出一塊手帕來,小心翼翼地反復擦拭。 沈易沉吟片刻道:「但他要放棄傅志誠,豈不是坐視皇上強行推行擊鼓令?」 長庚不慌不忙地說道:「沈將軍有沒有想過,擊鼓令一出,連村野老農都知道此令分了義父玄鐵虎符的軍權,四方統帥紛紛反對,為何他不肯出聲?」 沈易脫口道:「為什麼?」 長庚:「因為他從小和皇上一起長大,比天下任何一個人都更瞭解那位的剛愎自用。擊鼓令一日推行不成,皇上一日無法一手掌控軍權,他就一天寢食難安,反對也不過是徒增內耗,最多造成君臣不合,小人上位。這個妥協遲早要做,問題是怎麼妥協……」 長庚最後幾個字幾乎被下面一聲怒吼掩蓋。那蒯蘭圖猝不及防間竟當著顧昀的面驟然發難了! 蒯蘭圖可不是膽小如鼠的孫焦,聽顧昀這麼一開口,他立刻就知道此事不能善了,今日這個杏子林,不是他死,就是傅志誠亡。山下還有南疆大軍,廢話越多死得越快,不如趁姓傅的沒反應過來,一舉將其拿下。 到時候底下有再多的南疆駐軍群龍無首,還不是任人宰割嗎?蒯巡撫於是當機立斷,直接越過顧昀,指著傅志誠道:「拿下這亂臣賊子!」 週遭早已經蓄勢待發的巡撫家將一聽喝令,頓時一擁而上。 長庚冷笑一聲,自箭簍裡抽出一根沉甸旬的鐵箭,在閣樓上緩緩地拉弓上弦,弓尾發出細碎的白霧,噴在他臉側,那張臉沾了水汽,越發露出某種溫潤如玉的英俊。沈易看得暗暗心驚,這弓是給顧昀特製的,雖說加了金匣子,可要達到白虹箭的效果,也萬萬不是普通人能拉得開的,長庚不過弱冠的年紀,拉滿弓瞄準,雙手穩如磐石,一絲都不抖——這位小殿下的功夫恐怕不止是「沒擱下」而已。 沈易開口試探道:「就算大帥真有心妥協,誰又能代替傅將軍收拾南疆爛攤子?」 長庚:「願聞其詳。」 沈易便飛快地將朝中大小武將盤點一番:「除了新任江南水陸提督趙友方有幾分能耐以外,其他都不堪大用,或許不乏猛將,但做一方統帥,光能打不行,資歷與經驗缺一不可,還得能和地方勢力乃至於兵部那幫飯桶扯皮,皇上總不能把水軍統帥拉到南疆大山來吧?」 長庚聞言一笑,目光依然是盯著閣樓下——閣樓下的傅志誠當然不肯束手就擒,南疆大將不愧悍勇無雙之名,一劍削掉了一顆腦袋,轉身迎向身後逼過來的重甲,不躲不閃,揮劍直上,飛身踏上重甲肩井,整個人在空中翻轉,三個隨行的南疆軍反應過來,緊跟著迎上,手中絆馬索鞭子似的卷來,將那重甲緊緊纏住。 火機與傅志誠同時發出怒吼,傅志誠雙手持鐵劍,狠狠往下一送,精準地送進了重甲頸後空隙中,一劍捅穿了甲中人的脖子,重甲僵硬地往前挪了一步,站在原地不動了—— 血這才溪流似的滴下來。 傅志誠騎在重甲肩頭,伸手一摸臉上血跡,鷹隼般的目光直逼蒯蘭圖。 蒯蘭圖終於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就在這時,一支箭如白虹貫日,自高處俯沖之下,尖鳴聲回蕩在整個匪窩中。傅志誠瞳孔驟縮,卻已經來不及躲閃,那箭精準地擦過蒯蘭圖的官帽,當空將蒯巡撫的官帽炸成了兩半,發髻也散了,蒯巡撫成了個披頭散發的男鬼。隨即它筆直地穿過重甲胸口,將雙層鋼板一下打了個粉碎,傅志誠被沖擊力所迫,踉蹌著摔下來,鐵箭去勢依然不減,驀地釘在地上。 地面炸裂成坑,三個南疆軍同時退開,箭尖剛好釘在他們那三條絆馬索的交點上。 箭尾震顫不休,如蜂鳴嘈嘈。 「太放肆了!」閣上的長庚幾不可聞地說道,隨後,他在所有人驚懼的回望下,又拉了一根鐵箭上在弦上,同時對沈易輕聲接上了他倆方才的話題:「沈將軍別忘了,還有一個人。」 沈易仍沉浸在他那驚鴻一箭中,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恕我想不出了。」 長庚:「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沈易吃了一驚,失聲道:「什麼?」 長庚眼角微微彎了一下:「嗯,就是你。」
閣樓下的顧昀絲毫不見平日裡遊刃有餘,因為面色緊繃而顯得格外冷淡:「蒯巡撫,我一直想請教,是誰給你的膽子養這麼多私兵的?」 蒯蘭圖面如土色,耳畔灌滿了那鐵箭的「嗡嗡」聲,弄不清顧昀是站在哪邊的,頓時有些慌亂:「大、大帥有所不知,南中巡撫因地處邊疆,為防暴民作亂,因此朝廷特赦,可有一支防衛軍……」 顧昀不肯放過他:「天下防衛軍,除皇上的御林軍外,不得用輕裘騎兵以上火機鋼甲,御林軍的重甲金匣子也不可超過六印——蒯蘭圖,是我記錯了還是你記錯了?」 蒯蘭圖倒抽了一口涼氣。 他當然知道自己僭越,但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以扣個大帽子狠參一筆,但要是能扳倒傅志誠,讓擊鼓令得以推行,那就是大功下的小節有失,根本不算什麼,事已至此,絕不能回頭,蒯蘭圖狠狠地攥住拳頭,陰惻惻地道:「叛臣賊子在側,侯爺現在要和我掰扯護衛軍超制嗎?」 顧昀眉頭微皺,似乎不習慣與人當面耍嘴皮子。 蒯蘭圖立刻捕捉到了他這一閃而過的神色,一旦豁出去,蒯巡撫突然覺得傳說中的安定侯也沒什麼可怕的,這也不過就是個身份貴重的年輕人而已,沒有老侯爺舊部,顧昀算什麼? 傅志誠在一側怒喝道:「姓蒯的,你說誰是叛臣賊子!」 蒯蘭圖揚聲道:「諸位,我等現已被叛軍圍困,為今之計,只有擒賊擒王,不讓他們有反應的時機!也請貴人們約束手下,不要放縱叛逆!」 傅志誠怒極反笑,他本就長得面容醜陋,笑起來更是形同惡鬼:「擒我,你倒試試!」 話音才落,傅志誠的親兵們率先發難,一擁而上,闖入山匪老巢大殿中,南疆軍親衛與巡撫的防衛隊登時短兵相接。小小杏子林匪窩轉瞬便被甲戈填了個水洩不通。 沈易不明白顧昀為什麼還在裝慫看熱鬧,被震天喊殺聲所激,差點要掉頭下閣樓,一轉身,卻看見那小殿下面不改色,箭尖指向始終不離顧昀週遭,誰膽大包天敢靠近,他就要把誰穿成串。 「沈將軍放心,我盯著呢。」長庚說話的時候有種不顯山不露水的篤定和不容置疑。 一瞬間,沈易心裡忽然生出一個可怕的想法——顧昀刻意挑起傅志誠與蒯蘭圖的矛盾,是想借刀殺人嗎?而他自己還沒想通,四殿下竟然已經看透了? 長庚不慌不忙地說道:「今天如果傅志誠被拿下,南疆統帥空缺,皇上雖然一意孤行,但也知道輕重,邊疆重地,必要大將來守,放眼朝野,沒有人比沈將軍更有資歷了——何況說到底,皇上打壓我義父的兵權,不過是疑心病太重而已,他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感情在,大梁的安危也還架在我義父肩上,擊鼓令一出,玄鐵虎符形同虛設,南疆統帥任誰當,都是有統轄權卻無實際兵權,義父已經表明態度,皇上難道不應該打一棒子給一顆甜棗?」 說到這,長庚頓了頓,笑道:「沈將軍你看,皇上雖然不怎麼待見我這個便宜弟弟,逢年過節該給的賞卻一分也沒少過,加起來比義父的俸祿還高些呢。」 沈易忽略了「侯府到底是誰在養家」這個復雜的問題,他震驚地看著長庚,神色幾變,良久才感嘆道:「殿下真是不一樣了。」 當年他們從雁回小鎮領出來的少年那麼單純倔強,喜怒哀樂全都一目瞭然,沈易暗地裡曾多次欽佩過他心志堅定——換個普通孩子,一夜間從小鎮少年變成當朝皇子,早該被繁華帝都迷了眼吧。 而此時,在劍拔弩張中與他侃侃而談天下大勢的年輕人,周身稚氣已經褪盡,面目全非得讓他心驚膽顫。 長庚沒應聲,四年來,他從身到心都不敢有一天懈怠,不是為了想要建功立業,而是想盡快強大起來,有一天強大到能與烏爾骨談笑風生……能保護一個人。 「我朝眼下最大的問題是缺錢,」長庚對沈易說道:「海運雖開,但中原人卻很少出海,海防也就那麼回事,靠洋人們往來穿梭帶來貿易,說到底,大筆的利潤還是這些跑船的洋商人賺去的,那點流進來的銀子不夠皇上私下裡和西洋人買紫流金的。」 沈易應道:「是,但這只是一時,並不是沒有出路。」 長庚笑了一下:「是啊,我今年春天去古絲路看過,見樓蘭入口繁華得叫人心折,一想起這是我義父一手扶植的,心裡便不禁與有榮焉——最多三年,古絲路就能徹底打通,真正貫穿大梁全境,等百姓真能從中獲利時,必有足夠的金銀流入國庫,到時候靈樞院再不必為銀錢發愁,各地守軍軍餉充足,兵強馬壯,何人還膽敢進犯?到那時候,是兵部說了算,還是他說了算,在我義父眼裡,可能也沒什麼分別。」 沈易默然,他不知道為什麼分別五年,長庚反而更瞭解顧昀。但他說的一個字都不錯。 前幾年,顧昀身上還殺氣騰騰的,私下裡時常念著要揍這個揍那個,但自從他接管古絲路,卻越來越少提起這些了。一方面是隨著他年齡漸長,思慮漸多,激憤漸消,另一方面……也是顧昀從頭到尾都沒有想過要抓著兵權不放逞什麼威風。 他畢生所求,不過家國安定而已。 若可戰,便披甲,若需守,他也願意做一個絲路上清貧的商道守衛。 長庚見沈易若有所思,便想起以前聽人說過,一個將軍與他護甲師之間的默契與信任是別人無法插足的,心裡不由自主地升起一點酸氣來。不過還沒等他酸出陳醋來,忽然響起一陣翅膀撲騰的聲音。一隻鳥停在了窗櫺上,長庚愣了一下後將弓箭暫收,那鳥便乖乖飛過來停在他掌心裡。那竟是只木鳥,做得活靈活現,脖頸動作極其靈活可愛,像活的。 沈易靈樞院出身,見獵心喜的毛病終身伴隨,一見那鳥,眼都直了,又不好問長庚討要,饞得抓耳撓腮。長庚輕輕地在鳥肚子上有節奏地叩了幾下,木鳥腹部便彈了出來,露出裡面一卷紙。 長庚拆開看了一眼,山崩不動的臉色竟然微微變了。 沈易:「怎麼?」 這時,閣樓下的顧昀眼角捕捉到了一縷流光,他抬起手,將那隻貴公子一般修長漂亮的手搭在了自己腰間的劍上。一個身材矮小的南疆士兵突然冒出來,徑自沖向蒯蘭圖,顧昀的玄鐵侍衛立刻援手相救。 蒯蘭圖尚未來得及放心,卻見那南疆士兵張口噴出了什麼,他本能地驚覺不對,轉頭欲閃避時卻已經來不及了,一個指頭大的吹箭筆直地鑽進了他頸間,與此同時,玄鐵侍衛一刀劈在了南疆士兵頭上,好像根本沒看見那支飛向蒯大人的吹箭。 蒯蘭圖喉間劇烈地抽搐幾下,似乎想伸手抓住什麼——電光石火間,刺殺者與被刺殺者同時斃命。 孫焦沒料到這番變故,嚇得「砰當」一聲撞上了身後的牆。 下一刻,一聲尖嘯沖天而起,匪窩懸梁高聳的大殿房頂被整個掀開了一半,數不清的玄鷹呼嘯而下—— 蒯蘭圖和孫焦想利用顧昀逼反傅志誠,不料顧昀不按著他們的想法走,未等他們出招,便率先激化矛盾,借傅志誠之手殺蒯蘭圖,通過某種方法潛入南疆的玄鐵營再現身收拾傅志誠,師出有名,一箭雙雕…… 但是不對! 長庚驀地想起什麼,轉身沖下閣樓,這個局沒有到此為止! 開局者不是蒯蘭圖,不是兵部,不是孫焦,甚至不是顧昀……
南疆匪首靜虛原本是跟隨前來報信的「南疆駐軍」趕去給傅志誠救場,走著走著,這經驗豐富的老山匪發現了問題——那領路人似乎正將他往山匪們時常「敲鐘」的地方引去。 西南群山中時常有這種地方,地勢極其復雜,是天然的迷宮,非地頭蛇進去根本找不著北,地下孔洞林立,山中人埋伏起來,可以神出鬼沒。山匪們一般會想方設法將人引入其中,再堵口劫殺,這種地方劫人,一劫一個准,是專門對付一些成名鏢師和江湖幫派的,黑話就叫「敲鐘」。 靜虛雖然跑得急,腦子卻還沒亂,臨到近前,恍然一驚,意識到這是個「鐘蓋子」,他後背躥起一層冷汗,驟然剎住腳步,命人質問那引路的「南疆駐軍」。不過三言兩語,已經問出百般漏洞,那領路的驟然暴起欲傷人,被眾山匪七手八腳地制住之後,居然服毒自盡了。 靜虛心裡一陣驚疑,立刻令手下返回,途中遭遇兩個一身血污的寨中兄弟,這才知道老巢讓人掀了,等他們慌忙返回,所見只有斷瓦殘垣、滿地焦屍。 十年積累,一夜成灰。 「大哥!」一個滿臉狼狽的山匪踉蹌著跑過來,拉住靜虛的胳膊,「密道,別慌,咱們還有密道!」 西南多山,山匪們大多狡兔三窟,山中多留有密道,可以土遁。倘若有敵人殺上山,山上的人虛晃一招就能順著密道逃竄到十萬大山中,就是天上的玄鷹也抓不住滾地鼠。別的山匪一聽說這話,眼睛都亮了起來。 靜虛卻晃了晃,神色木然,不見一點喜色。他眼睜睜地看著手下們抱著僥幸,歡天喜地地去搜尋密道——心裡清楚,密道沒用。如果對方只是真刀真槍地上山殺人,那麼山上大部分人都能順著密道脫逃,無論如何也撼動不了山寨的根本,可他們竟燒了山。 連蒯蘭圖本人都不知道自己一把火燒掉的是什麼。 靜虛僵立許久,不遠處突然爆出一陣尖銳的哭喊,他聽見去搜尋密道的人絕望地喊道:「密道都塌了!」 大匪首閉上眼——果然。 在這座貌不驚人的山下密室中,存放的不是杏子林那樣的真金白銀,而是紫流金。 朝廷下放給地方駐軍的紫流金,連玄鐵營都捉襟見肘,更不用提南疆駐軍,傅志誠當然也有自己的門路走私。蒯蘭圖接到密報,得知傅志誠與大匪首靜虛道人交往密切,他卻並不知道,其實靜虛道人就是傅志誠走私紫流金的那個「掌櫃的」。 山匪幹的就是打家劫舍、雁過拔毛的生意,靜虛替傅志誠出面接洽黑市,私運紫流金,自己也不可能一點便宜不佔,但他自認不貪,每次只留下一成,此事傅志誠知道,也是一直默許的。 就在這之前,靜虛剛剛把最近一批的紫流金送到南疆駐軍手裡,他山下的密室裡也剛剛好剩下那麼一成的紫流金,誰知卻成了催命符,被山火引燃後炸毀了山中密道,將整個山寨的人趕盡殺絕。 這是巧合嗎?這可能是巧合嗎? 靜虛記得很久以前,就有人跟他說過「君子喻以義,小人喻以利,以利而聚者,必因利而散」,他和傅志誠因利而聚,如今東窗事發,傅志誠當然也可以輕易地舍棄他,漫山頭的土匪,除掉一個靜虛,還可以扶植無數個。 有手下上前帶著哭腔道:「大哥,咱們把密道挖開,指不定還有活著的。」 靜虛漠然站著,只是搖頭。 「大哥!」 哭聲四起,靜虛突然一聲爆喝:「夠了!」 所有倖存的站在焦土上看著他。 「跟我走。」靜虛的眼睛漸漸紅了,像一頭准備噬人的凶獸,他將聲音壓得極低,咬牙切齒道:「傅志誠不仁,不要怪我不義——這麼多年了,真當我沒辦法對付他嗎?」
杏子林匪窩中。 「南疆山多,山寨多,這些山匪之間自成體系,並不是各自為政,就我們目前知道的,總共有三大匪首。」長庚取出一張已經翻爛了的羊皮地圖,指給顧昀看,上面標注極其復雜,地形、氣候,什麼樣的路,能走什麼樣的車馬等等,不一而足。 這樣的圖紙,顧昀在江南見過,認不錯,肯定是臨淵閣的手筆,他在油燈下若有所思地看了長庚一眼,沒吭聲,示意他繼續。 顧昀將三千玄鐵軍混入了南下返鄉的商隊中,以狼煙為號,深夜潛行,在蒯蘭圖的護衛隊將傅志誠圍困杏子林山頭時從天而降,二十幾個空中殺手玄鷹當場就控制了狗咬狗的山頭,玄甲與玄騎兵分兩路,將山下數萬南疆駐軍截成幾段。主帥被擒,玄鐵營親至,南疆駐軍人多勢眾,卻愣是像一群不會反抗的綿羊一樣,被顧昀收拾了。 當一個主帥帶著大軍隨行,不是為殺人,而是為給自己壯膽的時候,無論他身後跟著一支什麼樣的虎狼之師,都會變成一車綿羊。 然而杏子林上一場亂斗還沒收拾完,長庚又帶來一個消息。 長庚說道:「義父你看,這三大匪首的勢力將南疆瓜分成三塊,平時相安無事,各自節制境內匪徒,都或多或少地和南疆駐軍有聯系,其中最特殊的一個,就是最北邊的靜虛道人。」 沈易問道:「為什麼這個人特殊,是勢力最大?還是和傅志誠關系最密切?」 長庚輕聲道:「因為他替傅將軍私運紫流金。」 顧昀眼皮一跳,驀地抬起頭:「你怎麼知道?你這次到底來西南做什麼?」 四年前,當瞭然和尚引他去江南時,顧昀心裡就已經隱隱有了猜測——臨淵閣處江湖之遠,不可能全面監聽朝中重臣之間往來,他們之所以能發現東海的蛟禍,恐怕是在追蹤民間的黑市紫流金。 長庚笑了一下,似乎不願意多說,只道:「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辦法,義父不用擔心。」 顧昀一抬手打住他話音,沉下臉色道:「你應該知道我朝私運紫流金是什麼罪過——抓住就是必死,所以紫流金黑市上都是些亡命徒,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這道理你懂不懂?」 沈易在旁邊聽著尷尬得不行,恨不能替顧帥好好紅紅臉,教訓別人的時候一套一套的,義正又言辭,好像私運紫流金沒他什麼事一樣! 長庚不跟他爭,也不跟他急,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臉上分明是一副「你那點事我都知道,有外人在,不好給你捅出來」的神色。 顧昀先是一愣,隨後馬上回過味來,心想:什麼?這小渾蛋還查到過我頭上? 長庚一把按住顧昀的手:「義父,別急著生氣,先聽我說完。」 長庚將手搭在了顧昀手背上,他手心溫熱,骨節分明,用抓一隻雛鳥的力度輕輕一握,一觸即放,卻不知為什麼,帶出一股異樣的味道來。顧昀突然覺得有點別扭,朋友兄弟之間感情親密,摟摟抱抱、握手打鬧,甚至抱著親一口都沒什麼,武將間沒有那麼多虛禮,行伍間尤為這樣。但……長庚這動作實在太「黏」了,顧昀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微微掙動了一下,一時忘了方才想說什麼。 長庚面不改色道:「方才葛晨用木鳥傳信給我,說靜虛的山頭被人燒了。」 顧昀:「……葛晨?」 長庚:「哦,就是葛胖小。」 顧昀瞥了一眼孫焦,自從蒯蘭圖身死,傅志誠被抓後,孫大人就成了一隻柔弱可憐的小鵪鶉,除了瑟瑟發抖,什麼都不會了,被顧昀找人看了起來。 此事乍一看復雜,其實稍一想就明白——傅志誠早知道顧昀他們的行蹤,要真想撇清和山匪的關系,怎麼會趕著這個節骨眼動手?不是不打自招地殺人滅口嗎?再想起孫焦那從頭到尾「我和蒯巡撫已經串通好了」的蠢樣子,真相實在一目瞭然——顯然是兵部為了強行推廣擊鼓令,蒯蘭圖為了除掉傅志誠,兩廂一拍即合,挑動山匪與傅志誠,讓那兩頭當著安定侯的面狗咬狗,到時候顧昀再怎麼私心想保傅志誠,也沒法顛倒黑白。 放火燒山的缺德鬼多半就是蒯蘭圖。 但蒯蘭圖不可能知道靜虛和傅志誠真正的關系,否則他不會用火燒山,因為即便傅志誠勾結山匪的事實昭昭,這罪名也不一定能將西南總督南疆統帥置於死地,如果蒯蘭圖知道傅志誠通過靜虛走私紫流金,萬萬不會這麼草率地替他們燒毀證據——私運紫流金可是謀反,按死十個傅志誠都足夠了。 「黑市紫流金大體有三個來源,」長庚條分縷析地說道:「第一來自官儲,法令雖嚴,但總有碩鼠為私利鋌而走險,盜取官儲紫流金,摻上雜質後倒賣入民間;第二來自『黑淘客』,就是那些不要命地去關外尋找紫流金礦,九死一生挖回來的;第三則來自海外,我們之所以專程來查這條線,是因為這條紫流金的最終來源地是南洋。」 顧昀驀地坐直了:「你確定?」 長庚默默點點頭。 沈易的臉色也嚴肅了下來——他們都知道,南洋不產紫流金。 來自海外的紫流金流入大梁黑市,都是和洋人直接交易的,牽的是固定的線,接的是固定的人,不會橫生枝節從別人那裡轉運,因為風險太高了。倘若真有人用南洋為遮擋,隔著八丈遠操控西南紫流金黑市,那麼背後的人冒著這麼大的風險,藏得這麼深,肯定不只是單純買賣紫流金。 長庚道:「南洋不在我國境內,我們能力有限,幾次派人下南洋,都徒勞而返。還有那至今沒露面的靜虛道人,義父,我想當一個悍匪能接觸到紫流金的時候,他想的絕不會是弄一山耕種傀儡開荒種地。」 顧昀聽完,沉吟片刻,站起來吹了一聲長哨,一個玄鷹悄無聲息地從天而降,落到顧昀面前。顧昀眉頭微皺,轉眼連下三道軍令。 「兩隊玄鷹斥侯帶上這份地圖,趁夜探一探南疆三大匪首所在地,先拿匪首!」 「收押南中巡撫防衛隊,徹查是哪個無法無天的東西給蒯蘭圖出的主意,讓他用這種方法挑唆傅志誠和群匪的。」 「提審傅志誠,季平,你去。」 眾人各自領命,顧昀說完後卻不由自主地眯了一下眼,連沈易還沒察覺出不對,長庚已經一把拉住他:「義父,是不是……你的藥帶了嗎?天快亮了,先休息一會吧?」 沈易聽見「藥」字才回過神來,同時,他心裡一時覺得有點奇怪,長庚的眼睛好像總黏在顧昀身上似的,有什麼風吹草動都能第一時間察覺到。 顧昀習慣性地想否認。 長庚卻搶道:「陳姑娘上次給我的針灸法子還沒試過呢,這事可能還沒完,恐再生變,義父讓我試試。」 顧昀這才想起來,長庚已經知道了,再瞞著也沒什麼用,撂下一句「我去後面躺一會」,便默認他跟了上來。 長庚的行囊裡隨身帶著一套銀針,一些常備的藥物,不多的碎銀子,幾本書——顧昀早就發現了,這孩子乍一看人模狗樣的,其實身邊就那麼兩套換洗衣服,來回來去地倒換。顧昀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這孩子小時候那麼不愛出門,想帶他趕個集都要上十八般武藝,他究竟為什麼無論如何也不肯留在京城,非要吃遍江湖苦? 一個月兩個月是新鮮,四年也新鮮嗎? 長庚給很多人施過針,這時單獨面對顧昀,卻無來由得一陣緊張,連頭一次跟陳姑娘學針灸往自己身上扎的時候也沒有這樣過。他不由自主地反復淨手,險些把手洗掉了一層皮,直到顧昀看不下去了,催道:「陳姑娘教了你半天,就教會了你洗手?」 長庚嚥了口口水,聲音有點緊繃,小心翼翼地問道:「義父,躺在我腿上可以嗎?」 顧昀沒覺得有什麼不可以,又不是大姑娘的腿,躺就躺了,不過他很想開口問一句「你到底行不行」,話要出口,又怕給長庚這個半吊子大夫增加壓力,於是忍回去了,只是非常心寬地想:豁出去了,反正扎不死。 他做好了皮肉挨上幾針的准備,不料長庚並沒有他想像中的那麼蹩腳,細針入穴基本沒什麼感覺,過了一會,熟悉的頭痛感翻了上來,不知是不是顧昀的心理作用,有了這銀針,感覺真的好了很多。 顧昀放鬆下來,又忍不住囉嗦道:「你跟著臨淵閣風裡來雨裡去的,圖什麼?」 真想報效家國,也該回京入朝當郡王,堂堂皇子,跟著臨淵閣那些不要命的江湖人查什麼紫流金? 長庚頓了頓,手上動作沒停,委婉地拒絕道:「我並沒有追問過義父你耳目的毒傷是哪裡來的。」 顧昀:「……」 長庚笑了一下,以為把他堵回去了,不料片刻後,顧昀忽然坦然道:「小時候老侯爺帶我上北疆戰場,被蠻人的毒箭擦傷的。」 長庚:「……」 顧昀:「我說完了,該你了。」 顧昀這個人��無論裝狼裝熊裝孫子,都是一把好手,面無表情地說一句話,真假摻著來,全憑他心情,基本無跡可尋,長庚只能靠直覺認為他這句話裡必有水分。 「我……我想出來看一看,」長庚猶豫了片刻,說道:「瞭然大師以前跟我說過,心有天地,山大的煩惱也不過一隅,山川河海,眾生萬物,經常看一看別人,低下頭也就能看見自己。沒經手照料過重病垂死之人,還以為自己身上蹭破的油皮是重傷,沒灌一口黃沙礫礫,總覺得金戈鐵馬只是個威風凜凜的影子,沒有吃糠咽菜過,『民生多艱』不也是無病呻吟嗎?」 顧昀睜眼看著他。 顧昀的目光在藥物作用下漸漸找回焦距,長庚先是微微躲閃了一下,隨即又定了定神,坦然迎上,但他依然不能長久地看顧昀的眼睛,看多了,胸口好像多了個散不出熱的金匣子,又灼又烤,後背發麻,他下意識地並了並腿,差點坐不住了。 顧昀忽然道:「你的老師姓鐘,鐘蟬,對嗎?」 長庚微微一愣。 「驃騎大將軍,天下無雙的騎射功夫,十幾年前因為頂撞先帝獲罪,滿朝文武為他求情,最後才只是罷官免職,未曾讓老將軍遭牢獄之災,之後他走得無影無蹤,西域叛亂時先帝慌慌張張地想起復老將,卻找不著鐘將軍的人,」顧昀嘆了口氣,「你一箭出手,我就知道是他教的——怪不得我派去的人時常跟丟,他老人家身子骨還硬朗嗎?」 長庚應了一聲。 顧昀良久不語。 他沒告訴長庚,其實很久以前,鐘蟬也曾是自己的老師,臨淵閣將長庚引薦給鐘將軍,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顧昀也不由得有些期待起來——他從十歲垂髫稚童時磕磕絆絆帶大的小皇子,最後能長成一根棟梁嗎? 顧昀胡思亂想中漸漸睡著了,迷迷糊糊的,感覺好像有人摸了他的臉。再驚醒時,天已經大亮了,他推開身上不知誰給搭的薄毯,沉聲道:「什麼事?」 門口的玄鷹回道:「大帥,三大賊首連夜聚齊,在南渡江口附近結了一支暴民叛軍……」 顧昀眉心一蹙。 「他們有十來架白虹,數十重甲,若屬下沒看錯,這些暴民手中還有『鷹』。」 玄鷹一句話就把顧昀說精神了。 「鷹,」顧昀低低地反問了一句,「你確實沒看錯?」 玄鷹道:「屬下以項上人頭擔保,可確准此事。」 「鷹」是所有軍種中最特殊的,雖然並非最耗油,但保養維護都極其困難,玄鷹每年都需要靈樞院組織專人來維護,綜合算下來,絕不比重甲便宜。相比而言,重甲要常見很多,各軍,乃至於蒯蘭圖的護衛隊都越級有那麼幾套,但放眼大梁境內,成型的「鷹部」,也就只有玄鐵營的玄鷹一支。 這些山匪的鷹是哪裡來的?從玄鐵營偷的嗎! 顧昀站起來,大步走了出去,杏子林匪窩中一團緊張,被卸了兵甲五花大綁的傅志誠跪在正中,一見顧昀,忙高聲喊冤道:「大帥!大帥我冤枉!」 顧昀抬腿給了他一腳,正中胸口,傅志誠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被他直接給踹飛了出去,一口血噴了老高,嗆咳著滾在地上,說不出話來。 「你冤枉?」顧昀冷冷地道:「混帳東西,你在眼皮底下養著一窩叛軍,重甲輕裘俱全,白虹排出二裡地去,連『鷹』都拿得出來,比我大梁江南水軍還闊氣,你能耐可真大啊傅志誠!」 傅志誠狼狽地滾在地上,吃驚神色不似作偽,不住申辯道:「大帥,我對天起誓,我不知道他們的鐵鷹從何而來,就是我的南疆駐軍也沒有鷹啊,大帥明鑑!」 沈易低聲道:「大帥,我昨天審了一宿,傅將軍自己也說不清那股紫流金的來歷,只承認是他叫靜虛去聯絡的。」 「與虎謀皮的蠢貨,還以為自己養了只花斑黃毛貓。」顧昀狠狠地盯著傅志誠看了片刻,「再探,地圖拿來——全體整隊,准備圍剿叛軍,南疆駐軍暫時由我接管,違令者軍法處置!」 他說著伸手掛輕裘甲,摸弓的時候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來自己那副弓箭已經順手送給了長庚。顧昀微微愣了一下,問道:「長庚呢?」
這會,大匪首靜虛道人正飛快地穿過長長的山中密道,那裡有個人在等他。 那是個高個子男人,汽燈下的五官猶如刀刻,嘴角有一道深深的法令紋,看不大出確切年紀,也看不大出具體是什麼地方的番邦人,總之不是中原人。他的臉曬得黝黑,露在外面的皮膚裹著一層歷經風霜之色,眼睛微微泛著一點藍,正盯著一個巨大的沙盤看。 面對這個人,靜虛顯示出了十二分的謹慎:「雅先生,那顧昀會上當嗎?」 「雅先生」抬起頭看了靜虛一眼:「你或許可以把他騙過來,但是不可能拖得住他,安定侯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在戰場上混,他只要過來看一眼,就知道你們這些天上飛的和地上跑的鋼甲根本沒有對抗玄鐵營的戰鬥力。」 靜虛一呆:「那……」 雅先生豎起一根手指:「記得我告訴過你,玄鐵營是三代人窮貴國全國之力打造的,是這個世界上最頂級的軍隊之一,它是一件超出了我們這個時代的凶器,你不要妄想能同他們正面戰斗,那將會像一個嬰兒試圖挑戰巨漢,我們要做的,只是短暫的調虎離山,拖住他們。」 他說著,手指在沙盤上輕輕一點:「顧昀會被我們放在明面上的飛鷹和重甲引來,盡管拖不了他多久——但我剛剛得到了一個消息,傅志誠幫了你一個忙,他把大部分駐軍拉到杏子林了,現在南疆駐軍的內防正空虛,留守的人甚至還不知道你們已經翻臉的消息。」 靜虛眼睛一亮。 「你只需要像每次幫傅志誠押送紫流金一樣,將人藏在紫流金的運送箱裡,西南輜重處的人既不會攔,也不會聲張,到時候裡應外合,」雅先生做了一個下切的手勢,「一杯茶喝不完,就能拿下西南輜重處。」 西南輜重處裡有大批的紫流金,只要一個人拿著火把站在那,別說玄鐵營,就是神仙來了也不敢前進一步。 「那裡有千萬斤的紫流金,一旦被焚毀,就算是安定侯也擔當不起這個罪名,」雅先生輕輕撥動著沙盤上懸掛的汽燈,這使他的眼睛在黑暗中跟著忽明忽暗地閃爍,嘴角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微笑,「你們會有很多跟朝廷談判的餘地。」 他們的計劃不可謂不周密,但是此時的南疆大地上,還有另一股沒有冒出頭來的力量。杏子林的長庚在玄鐵營大軍未動之前,接到了第二隻木鳥。 第一隻才飛過來就被長庚放跑了,沈易連根毛都沒摸著,眼見第二隻飛進來,沈將軍的哈喇子流了三尺長,屁顛屁顛地湊上前,搓著手道:「殿下,你看這個……我來替您代勞拆開好不好?」 長庚痛快地給了他,那木鳥簡直以假亂真到了一定程度,抓在手裡,除了軟硬手感和真鳥有異外,基本看不出有什麼區別。沈易將這神鳥雙手捧在掌心裡,感覺自己的心都快化了:「它還會點頭,還會一啄一啄的!」 「……」顧昀,「老媽子,別丟人行嗎?」 神鳥在手,安定侯算什麼東西?沈易才不搭理他,一臉陶醉地摸了摸木鳥的後背,小心地找木鳥肚子上的機關。 沈易:「那我打開了啊。」 長庚:「等等,要先晃……」 他話沒說完,沈易已經手快地撬開了木鳥肚子上的機關,小小的鳥腹裡居然暗藏玄機,剛一開蓋,一團紙就炮彈似的彈了出來,正中沈將軍高挺的鼻樑,險些把他的鼻血打下來,繼而迫不及待地糊了沈將軍一臉。 沈易:「……」 沒有巴掌大的鳥肚子裡裝了一張能鋪滿整個牆面的紙。 「要先晃一晃,」長庚這才有機會說完自己的話,「因為鳥肚子地方有限,有時候他們會用『海紋紙』……」 沈易聽了,不顧自己被砸出來的熱淚還汪在眼眶裡,甕聲甕氣地碎嘴道:「哦,海紋紙!我知道,是一種特殊技法製成的紙,不管多大一張,都能壓成藥丸大,墨跡不暈,放的時間長了還會自己恢復平整!」 世上沒有什麼能阻止沈將軍滔滔不絕的講解癖,身殘志堅不行,鼻血橫流也不行。 怎麼沒把他的嘴砸豁了呢?顧昀毫無同情心地想,一把將那張凶器一樣的海紋紙搶過去了。 那是張「鷹甲」的圖紙,從兩翼到金匣子,甚至面罩護甲,全都畫得詳實逼真,落款處有個大大咧咧的「葛」字。 「這就是山匪手上的鷹?」顧昀雖然不是長臂師,但各種戰甲就是他的半個身體,熟悉得不行,一眼能看出圖紙上的鷹和玄鷹有什麼區別,「也太偷工減料了。」 沈易捂著鼻子湊過來一看,說道:「我看至少比玄鷹輕出一套輕裘的重量來,恐怕是為了省油。」 「風箏更省油。」顧昀嘀咕了一句,然而他自己話音沒落,忽然神色一變,「慢著!」 這飛鷹甲雖然是個繡花枕頭,但設計者無疑是瞭解鷹甲的,難道會不清楚這甲沒有戰鬥力嗎?對方這樣將鷹甲高高掛起,毫無疑問是調虎離山之計。 問題是「山」在哪? 打蛇要打七寸,南疆駐軍……甚至顧昀自己的七寸在哪裡? 顧昀忽然轉身走向傅志誠:「你平時讓那幫土匪將紫流金送到什麼地方?」 傅志誠一臉血,迷茫地看了顧昀片刻,反應過來了什麼,臉上露出遊移的神色,不知自己該不該說——承認私運紫流金,豈不是坐實了謀反的罪名? 這時,長庚在顧昀身後輕輕地開口道:「傅將軍要想清楚,蒯巡撫已死於你手,有兵部的孫大人作證,你縱兵行兇的謀逆之罪無論如何都落實了,一個必死之人,死在京城和乾脆死在這裡有什麼區別呢?」 傅志誠從未見過四殿下,乍一見這年輕人,只覺得他溫文爾雅,一身貴氣,看著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樣子,然而此時,他毫不懷疑,倘若自己不配合,那「書生」模樣的四殿下能說到做到,真—刀殺了他。 顧昀適時地接道:「你要是肯識相,現在還有戴罪立功的機會。」 傅志誠嘴唇顫抖半晌,聲氣不穩地說道:「西南輜重處,我沒有另設他處,直接讓靜虛將紫流金送到西南輜重處,一滴都沒往我府上搬。」 顧昀驀地直起身來。 「大帥!」傅志誠高聲叫住他,「姓傅的這輩子殺人放火、扒墳掘墓,什麼缺德事都幹過,可奉命駐守南疆,一直兢兢業業,從未有過二心!我自忖對得起皇上,如今卻落到這麼個後果,不知其他袍澤兄弟們知道了心裡會怎麼想!大帥,你心裡怎麼想!」 顧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一瞬間,傅志誠還以為他觸動了顧昀。 然而顧昀卻既沒有被他激起感慨,也沒有發火,他臉上好像掛著一張狂風暴雨吹不透的面具,掉頭離開,只留下一句:「我怎麼想,你管得著嗎?季平,你帶玄鷹先行一步,務必在賊人之前接管西南輜重處,小安——」 之前在蜀中跟著長庚的玄鐵營小將士應聲出列。 顧昀頭也不回地吩咐道:「你領一支南疆駐軍,佯攻山匪聚集的山頭。」 小安:「是!」 「慢著,」顧昀又道:「把他們的甲塗黑了,潑點墨就行,不用特別逼真,機靈點。」 這一手還是跟瞭然和尚學的,小安先是一愣,隨即立刻反應過來顧昀的意思,歡天喜地地跑了。
另一頭,南疆三大匪首已經將自己的部下清點完畢,靜虛道人看著鴉雀無聲的匪群,一瞬間竟也生出了千軍萬馬的豪情來。他沖天抱了一抱拳,高聲道:「各地駐軍官兵鋼甲橫行,聲勢赫赫,玄鐵營如鬼鴉天降,威震海外,大梁兵強如此,然而不過十來年矣,福建、江南水軍先後嘩變叛亂,為何?」 「若非昏君當道,佞臣橫行,我等黔首何以飛蛾撲火,捨命而搏?今日你我兄弟被逼至絕境,身家性命如千鈞履薄冰,退讓唯有死路一條,非置之死地,斷無生機可尋,諸位可願與我歃血為盟,共謀大業,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眾山匪一輩子打家劫舍,認的字還不如自己手指頭多,頓時被靜虛道人抑揚頓挫地鼓動得頭腦發熱,好像已經看見自己位列王侯將相了。 靜虛接過旁邊一個手下遞過來的酒杯,一口乾了,將杯子往地上一摔:「成敗在此一舉!」 眾山匪喝了壯膽酒,劈哩啪啦地摔了杯子,從四通八達的密室中魚貫而行。靜虛回頭看了一眼雅先生,這個神秘的番邦人曾是他替傅志誠私運紫流金時,南洋那邊的接頭人,在中原住了不知多少年,城府極深。 這會,雅先生聽了他一番搜腸刮肚的「犒軍辭」,臉上連一絲波動也沒有,汽燈將他的法令紋拉長加深,他站在半明半暗的地方,看起來就像是擎著一個似是而非的諷刺微笑。 靜虛第一次從傅志誠那揩油收了一成的紫流金,曾想通過雅先生倒手賣出去,換成金銀,每天趴在上面睡,從那時起,雅先生就苦口婆心地勸他將這些紫流金留下,定期轉移到另一個更安全的地方,然後一點一點開始積攢兵甲,還囑咐過他,所囤兵甲與錢財不能放在同一個地方。 這麼看來,這個深淺莫測的番邦人似乎早就料到了現如今這個局面。多疑的山匪頭子靜虛心裡突然冒出了一個疑問,他想:這個雅先生真的只是個走私紫流金的蛇頭嗎? 就在這時,一個手下突然來報:「大哥,看見穿著黑甲的人往停鷹的那地方去了!」 靜虛心裡剛發芽的疑惑一瞬間被狂喜淹沒了:「雅先生說的沒錯,他們果然上當了,啟用白虹箭,能將他們阻住一刻便多一刻!按計劃全軍加速行進!快!」 此時,一行低調押送紫流金的車隊正悄無聲息地靠近西南輜重處,進門處,為首的漢子將斗笠微微推起一點,露出自己的臉給輜重處衛隊長看:「是我。」 私運紫流金這種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因此雙方派來接頭的人都是各自鐵打的心腹,輜重處的衛隊長便是南疆駐軍中負責與山匪接頭的,傅志誠要求他每次接送紫流金的時候都絕不能聲張,一定要做到悄無聲息。 按照慣例,衛隊長當著手下人的面,沒有盤問一句,面色如常地沖他們招招手,將他們放了進來,並且輕車熟路地帶著他們往紫流金倉庫走去,只是這天,衛隊長走了兩步,鬼使神差地多嘴問了一句:「我記得前幾天你們剛送來一批,怎麼這麼快又一批?」 押送紫流金的山匪整張臉藏在斗笠之下,悶聲悶氣地說道:「這是大人和大哥的事,我怎麼會知道?」 衛隊長不知怎麼的,有些心神不寧,一邊找鑰匙一邊說道:「不瞞你說,我家大人昨天抽調走一半多的人手跟他走了,誰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戴斗笠的山匪緊緊地盯著他開倉庫的動作,下意識地舔了舔嘴角,粗暴地催促道:「都是跑腿的,我們也不清楚,快開門!」 衛隊長擰鑰匙的手驟然一頓,皺著眉回過頭去:「我怎麼覺得你今天這麼……」 他話音陡然定住了,因為看見一個山匪正在三步遠的地方拿著一個小弩指著他的咽喉。衛隊長倒抽了一口涼氣,山匪們立刻就知道東窗事發,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為首的一擺手,小弩上的短箭登時毒蛇吐信似的鑽進了衛隊長的喉嚨,他預備著要高聲大喊而吸的一口氣終於再沒有機會吐出來了。 戴斗笠的山匪驀地上前一步,用肩膀扛住衛隊長倒��來的身軀,伸手去抓倉庫門上的鑰匙——他的心快要從胸口暴跳而出了,只要打開這道門,數萬南疆大軍,三千玄鐵鬼烏鴉,全都被他扼住了喉嚨。 就在這時,他聽見耳畔一聲尖鳴,戴斗笠的山匪一時沒能從極度興奮中回過神來,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卻看見身邊的手下全都是一臉驚懼,他這才感覺到自己胳膊不對勁——方才他握住鑰匙的那隻手被一根從天而降的鐵箭貫穿,炸得跟胳膊只連著一寸的血肉! 山匪斷了一半的手緊緊地捏著倉庫的鑰匙,既轉不動,又擋在那。他終於發出了一嗓子不似人聲的慘叫。 僅僅這麼片刻的耽擱,趕到的玄鷹已經紛紛而下,手持弓箭尚未收起的沈易直接落在了紫流金倉庫頂上,從懷中摸出玄鐵虎符,虎符下面吊著根繩子,買一送一似的掛了大梁第一個擊鼓令。 沈易長身玉立地站定,背後鷹甲黑翼如雲,對西南輜重處中驚呆的駐軍說道:「玄鐵虎符和擊鼓令都在,我奉安定侯之命接管西南輜重兵權,緝拿匪徒,輜重處現在戒嚴,匪徒就地格殺!」 三個南疆匪首還不知事情有變,此時他們正兵分三路,帶著各自的手下從地下鑽出,摩拳擦掌地分頭往西南輜重處行進。 忽然,靜虛忽然聽見一陣清脆的金石之聲,好像是重物從山上與石頭們磕磕碰碰著滾落下來,他下意識地抬頭。 一顆包在重甲中的人頭從山坡上滾了下來。 那重甲是他藏在紫流金押送車中,想要偷偷潛入西南輜重處的。 靜虛登時僵住了——只見漫山遍野的南疆駐軍不知什麼時候從山間露了頭,玄鐵黑甲若隱若現其間,密密麻麻地箭矢從山頭往下對准了他們,而靜虛的另一半隊伍甚至還在山下密道中。
對於靜虛,顧昀只賞了他一眼,發現實在沒什麼好看的。於是很快就將這位大山匪頭頭和其他人一起一視同仁地丟在了一邊——此時,他正發愁怎麼安頓長庚。 幸好,長庚十分適時地表示自己要去和在此地調查山匪密道的同伴會合,顧昀心裡大大地鬆了口氣,表面上還是嚴肅緊張地撥給他一小撮玄鐵營將士,叮囑他小心漏網的山匪。親眼看著他離開,顧昀才對旁邊的玄騎說道:「找兩個人去給我看著點,四殿下要是回來得太快,就想辦法給他找點事做,別讓他過來。」 玄騎領命而去,顧昀這才將目光收回來。 他將俘獲的山匪隊伍頭掃到尾,眼神裡帶出了一點平時沒有的陰沉:「我就一個問題,貴地這些地下耗子洞有多少個出入口?請諸位識時務一點,這樣吧,從最西邊第一個人開始,挨個說你們知道的,不吭聲的就地斬首,前面的人說完,後面的可以補充,補不出新東西也對不起了,排在前面的還能佔點便宜——開始吧,數三下,不說的砍,胡言亂語的也砍。」 眾山匪都被這個比匪還匪的安定侯驚呆了。 奉命審問的玄騎面無表情地從第一個人開始問起,第一個人本能的左顧右盼,猶疑不定。顧昀毫不猶豫地打了個下切的手勢,玄騎手中的割風刃應聲而動。 玄騎平時只管殺人,沒養過猴,也不怎麼研究砍頭,割風刃照著山匪的脖子轉了一圈,不幸在頸間骨節中卡了一下,那山匪的腦袋斷了一半還連著一半,喉管恰好沒有破,慘叫聲將遠近山中的群鳥一起嚇得炸了毛。 玄騎眯了眯眼,手腕一帶,狠狠地加了一回力,才算結果了那倒楣蛋。那血地脈山泉似的往外又湧又噴,潑了旁邊的人一身,第二個山匪哆嗦成了一個超載的金匣子,腦子裡一片空白,顫顫巍巍一指身後的出口:「那、那裡有一個……」 顧昀冷笑:「廢話,我看不見嗎?」 於是第二顆人頭也應聲落了地。 第三個山匪直接被方才那半個腦袋的慘像嚇尿了出來,「噗通」一聲趴倒在地,雙手抱頭,唯恐那身著黑甲的劊子手不耐煩直接砍下來,繼而一口氣交代了十來個密道出入口,排在他後面的人快要將他的脊背都射穿了。 有了這開了頭的,後面就太簡單了,是死是活一條路,反正自己守住了秘密也沒用,後面的人總會說的,趁早交代了留條命才是正理。 顧昀不動聲色,心裡卻著實被南疆山匪們龐大的根系震驚了一下,這些山匪交代出來的出入口中,有些臨淵閣已經探出來了——否則即使是玄鐵營,也沒有那麼容易半路上堵住這些滾地鼠,但還有更多的,連臨淵閣都聞所未聞。 他身後玄鐵將士悄無聲息地離去,挨個驗證這些出入口是否屬實,將每一個密道開口都守住。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一眾山匪已經如擊鼓傳花一般,將此間地下四通八達的密道倒了個乾乾淨淨,連渣都不剩。 轉眼,這朵要命的「花」傳到了此事始作俑者——匪首靜虛的面前。 靜虛這輩子,轟轟烈烈地從死人堆裡殺出了一條佔山為王的血路,未見得有多麼大的才華,膽氣和心狠手辣兩樣是不缺的,眼見刀鋒逼到眼前,地上血流成河,他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腰桿,將自己醞釀了多年的一口氣全捏成骨頭撐在身上,吊起三角眼,盯著背手溜達到他面前的顧昀。 靜虛道:「我以前只聽人說過顧大帥風華無雙,沒想到刑訊逼供也很有一手,真是藝多不壓身。」 「馬屁就不用拍了,」顧昀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打仗就是砍人的勾當,我一沒關你黑屋,二沒擺上釘床,三沒請你坐一坐老虎凳,『刑訊逼供』四個字實在受之有愧。你要是沒話說,就跟他們作伴去吧。」 靜虛眼角突突直跳:「此處密道總共六十四道出入口,他們已經全數說完一遍,前面那幾個不中用的東西明顯已經開始胡言亂語,恕我愚鈍,不知道顧大帥有何用意。」 「保險啊,沒什麼用意,」顧昀笑道:「萬一有沒交代出來的漏網之魚呢?怎麼,你想勸我省著點砍嗎?反正你們人多,放心,砍不完。」 靜虛一時竟無言以對。 顧昀想了想,又道:「不過他們既然以你為首,想必你還知道點別的,不如說點我沒聽過的?也算你過。」 靜虛死死地咬緊了牙關,想起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傅志誠,更加恨不能將那人扒皮抽筋:「我若說出傅志誠私運紫流金謀反一事,大帥有興趣聽嗎?」 顧昀臉上冷冰冰的笑意漸收:「我要是不知道這個,怎麼能猜出你們會膽大包天地跑來西南輜重處送菜?再給你一次機會,說點我不知道的。」 玄鐵的割風刃豎在靜虛耳邊,他稍微一動,就能感覺到那冷鐵的不近人情。他也知道,只需要一縷細細的蒸汽,割風刃就會切瓜砍菜一樣把他的頭割下來,那顧昀冷酷無情,油鹽不進,他的大好頭顱會和所有庸庸碌碌的人一樣滾落在地,沾滿塵埃,沒有一點特異之處。 靜虛終於服了軟:「你想知道什麼?」 顧昀擺擺手,割風刃離靜虛遠了幾寸:「我要知道南洋紫流金入境後,與你接頭的那個人是誰,讓你貯存私藏紫流金,囤積兵甲的人是誰,為你出謀劃策,讓你用那幾只風箏迷惑我,趁機佔領西南輜重處的那個人又是誰?」 靜虛緊緊地咬住了牙關。 「我要是你,就不會捨命護著那個人,」顧昀忽然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看看你身後六十四個出口的密道吧,道長,你說你們這些人,閒來無事的時候往裡一鑽,大羅神仙來了也不能掘地三尺把你們挖出來……是誰鼓動你將三大山頭的力量匯聚到一起,方便我們一網打盡的,嗯?」 顧昀是個顛倒黑白的高手,一輩子三樣特長:能打、字好、會忽悠——沒影的事到了他嘴裡,聽著都像真的,何況仔細一想,他說的話居然一點也不沒影,活生生地把靜虛說出了一身冷汗。 顧昀在這邊審匪首花的時間比長庚找人的工夫長,不多時,長庚就帶人回來了,只是沒過山頭,便被玄鐵營的將士盡職盡責地攔住了,那小將士不會蒙人,老老實實地對長庚學舌道:「殿下,大帥讓你先在此稍作休息。」 長庚不甚意外,聞聽這話,問都沒問一句,老老實實地等在了原地。 這些年,長庚雖然沒有親眼見過顧昀,但卻跟著鐘老將軍研究過顧昀打的每一場仗,研究過他從前朝封侯到如今的每一個政治主張的變化,甚至他的字——長庚現在要是去顧昀的書房裡,隨便翻出一張舊字帖,能大概看出那是顧昀多大年紀寫的。 這遠比整天和顧昀混在一起,聽他吹自己是「西北一枝花」更能瞭解這個人。 先前顧昀略帶遲疑的眼神一掃過來,長庚就知道他打算逼供,並且很不想讓自己看見,時至今日,顧昀還是本能地在長庚面前維護他岌岌可危的「慈父形象」。對此長庚沒有異議,非常珍惜地享受了小義父這一點沒有宣之於口的寵愛。 長庚身後跟著兩個人,正是當年從雁回小鎮跟他一起進京的葛胖小和曹娘子——現在叫葛晨和曹春花了。 葛晨少年時候是個討人喜歡的小胖墩,如今長開了,倒說不上胖了,是一副高大壯實的模樣,單看這身板,能稱得上是個「彪形大漢」,可惜肩膀上扛的腦袋跟拿錯了似的,上麵糊著一張又白又嫩的小圓臉,頰邊有兩小坨顫顫巍巍的細皮嫩肉,水豆腐一般裹著他的小鼻子小嘴小眼睛,七竅中無不流露出一股淳樸的無害來。 曹春花的變化更大些,無論他心裡是怎麼想的,身卻不由己地抽條出了成年男子的骨架,再難有少年時的那種天衣無縫的雌雄莫辨了,他也只好迫不得已地承認自己竟真是個臭男人,換回了男裝,只是不依不饒地將大名定成了「曹春花」——除了他自己,大概誰也說不出「春花」比「娘子」高明在什麼地方。 「怎麼還不讓過去?」曹春花伸著脖子問道:「都好幾年沒見過我家侯爺了,頭好幾天就想得睡不著覺了。」 長庚隱晦地看了他一眼,默默給曹春花記了一筆,等他從此人嘴裡攢夠五十個諸如「我家侯爺」之類的花痴話,就找碴揍這貨一頓。 曹春花無知無覺,徑自問道:「對了大哥,這回你再回京,就要封王襲爵了吧?我聽說先帝早把雁北王府准備好了,那你以後是搬過去還是住侯府?」 長庚愣了一下,苦笑道:「那也要看侯爺要不要我吧。」 現在回想起來,長庚已經想不起幾年前自己破釜沉舟離開侯府、離開顧昀的勇氣是哪來的了,不見則已,這次猝不及防地在蜀中遭遇顧昀,他簡直像是當頭遭遇了一把宿命,打死也再難以積聚起當年的狠心了。 陳輕絮叫他「平心靜氣,少動妄念」,這固然對克制烏爾骨發作有一定作用,可是人的喜怒哀樂都是連著的,克制了怨恨與憤怒,喜樂自然也變得幾不可見,時間長了,人會像一棵久不見陽光的草——雖然湊合活著沒死,綠葉也白得差不多了。 長庚以為自己快要成佛了。 直到再見顧昀。 雖然跟著顧昀驅車勞頓不說,整天還不是對付叛軍就是對付土匪,但長庚心裡卻總是毫無來由地充斥著毫無道理的快樂——好像清早一睜眼,就知道這一天有什麼好事要發生的那種充滿活力、期待與熱切的快樂。盡管他知道沒有什麼好事,烏爾骨也依然每天如夢去拜訪他。 倘若封王,顧昀會留他嗎? 理智地想,顧昀肯定會留,侯府至少會願意收留他到正式成家,倘若他一直不成家,說不定就能一直厚著臉皮蹭下去,這種想法太美好,長庚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沒把克制不住的傻笑帶出來。 他們等了大概有兩刻的工夫,等來了顧昀。 山中密道像個巨大的蛛網,四通八達,環環勾連,顧昀總共砍了四十多顆腦袋,排除了一些人嚇哭了的胡言亂語,最後找到了六十四個密道出入口。 葛晨聽完以後十分震驚:「什麼?我們哥倆在山裡當了半年多的野人,才找到三十多個出入口,怎麼侯爺一來就審出了六十多個!」 「要不是你們摸到的底,我也截不住他們,更別提審了。」顧昀看了葛晨一眼,按捺片刻,到底沒忍住,沖他招招手,「過來。」 葛晨以為大帥有什麼要緊事要吩咐,忙屁顛屁顛地湊了過去,不料方才還一本正經的顧大帥突然伸出手,在他臉上掐了一把。顧昀早想這麼幹了,他手欠的毛病早已經病入膏肓,看見有手感的東西就忍不住想捏一把。 太好玩了。顧昀捏了一會,意猶未盡地想:怎麼長的? 葛晨:「……」 曹春花虎目含情,羨慕得望眼欲穿,嚶嚶嚶地小聲說:「侯爺厚此薄彼,怎麼不掐我的臉?」 這話他不敢到顧昀面前說,因此只有長庚聽見了,長庚想:好,四十八次了。 曹春花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寒噤,往週遭張望了一下,心裡突然湧起一種臨近危險時的不祥預感。 顧昀順著靜虛的口供,將這一片山區的密道圖紙畫了出來,然後命人順著密道出入口往裡熏煙氣,熏了三天,將大山熏成了煙筒,裡面寄居的蝙蝠、耗子、毒蟲等物都拖家帶口地往外跑,卻始終不見顧昀想抓的人。 幾個將士自告奮勇拉起繩子鑽進密道裡探尋,在六十四個出入口的密道中從日出搜到夜幕垂下,連根頭發都沒找著,只扛出了靜虛提到的沙盤。 到了第四天,手下來報,他們排查了蒯蘭圖身邊,確實找到了一個可疑的人——是蒯蘭圖養的一個客卿,名叫王不凡,一聽就感覺是化名。這位客卿平時不大出來見人,但是蒯蘭圖的幾個心腹都知道,蒯蘭圖對此人推崇備至,信任有加,在府上專門給他騰出個院子住,派了心腹小廝和漂亮丫鬟伺候。 顧昀問道:「這個『不凡』現在在哪?」 手下回道:「跑了,他院裡的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被毒死了,府上人發現的時候,屍骨都寒了。」 「大帥,」這時,又一個騎兵過來回報,「我們去查了靜虛招出來的那幾個轉運紫流金的窩藏點,人去樓空,連張紙都沒剩下。」 顧昀沉默不語地轉著手中的舊佛珠,蒯蘭圖身邊的神秘客卿,靜虛嘴裡那個「雅先生」,這一切看起來似乎都是偶然,但顧昀有種無法言說的直覺,他總覺得其中牽涉的陰謀很大。這些暗中一手攪動了南疆時局的人出現得神不知鬼不覺,而後又消失得杳無痕跡,身份成謎,目的也成謎。看似是敵人,可又好像冥冥中幫他快刀斬亂麻地收拾了這一大幫人。 顧昀有點想不通,到底是自己攪了別人的局,還是一頭鑽進了別人的局裡。 而顧昀掘地三尺要找的人,此時正在南洋海面上一艘貌不驚人的小小貨船中。 雅先生已經換回了繁復的西洋服飾,低頭看著一份地圖。大梁浩瀚的江山萬裡全在這小小的羊皮圖紙上,他提起硃砂紅筆,在南疆一片畫了一個小小的紅圈。 連同這一筆,那張舊地圖上已經有了三個紅圈,另外兩個分別在北疆和東海。「雅先生」將筆尖在地圖上逡巡片刻,最後落在了西部古絲路入口處。 「到今天為止,我們的局已經布好了。」雅先生笑起來,「剩下一個引線,只要點著它,就能『轟』一聲——」 那中原人模樣的王不凡接道:「燒起一把中原大火。」 兩人相視一笑,各自舉起酒杯,清脆地碰了一下。 南疆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朝中天子自然震怒,催顧昀速速押送匪首與叛將回京。顧昀��好暫時放下了心中的疑慮,動身北上。不過想起他那寶貝干兒子總算肯跟他回去,侯府又要熱鬧了,他又對「回京」有些期盼起來。 「他長大以後招人喜歡多了,」顧昀偷偷「老懷甚慰」地跟沈易說,「就是突然一下變這麼懂事,我都有點不習慣。」 「賤。」沈易言簡意賅地評價道,然後如願以償地挨了一鞭。 沈易又問道:「對了,抓了傅志誠,你打算怎麼辦?」 顧昀玩笑神色收了收,沉默片刻,正色道:「季平,其實這些年我時常想,你跟著我,是不是有點浪費才華。」 沈易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顧昀:「你博古通今,文可入翰林,武能安一方,在靈樞院與玄鐵營沉了這麼多年,也是時候該出頭了……」 盡管長庚已經分析過,但乍聽他這麼一說,沈易心裡還是動容的。兩個人又是同袍又是朋友,雖然是可托妻託孤的過命之交,但顧昀的狗嘴裡老也吐不出象牙來,從未當面跟他直白地表達過欣賞。 沈易眼眶一時有些發燙:「子熹,其實你不必……」 「再者我也很過意不去,」顧昀又誠懇地補充道:「你說我這樣一個天生爹娘養的美男子,總在旁邊擋你的桃花,害你這些年來一直光成了老光棍,真是……嘖,太對不住了。」 沈易:「……」 這「天生爹娘養的美男子」一天兩句的正經話份額說完了,眼看著就要進入扯淡內容,沈易只好潦草地收拾起卡到嗓子眼的一腔衷腸,「呸」了一聲,夾馬腹跑了。 長庚在不遠處看見,趕忙趁機跑過來,佔了沈易的位置,與顧昀並轡而行:「沈將軍怎麼又給氣跑了?」 顧昀似笑非笑地摸了摸鼻子。 長庚看見他的輕裘甲上沾了一片葉子,便伸手替他摘了下來,細心地說道:「義父,甲再輕也四十來斤呢,摘下來鬆快鬆快吧?」 顧昀沒反對,由著長庚伸手幫著把輕裘甲拆開,再一一卸下來,人離得太近,兩匹馬不知怎麼地看對了眼,居然互相纏綿起來。 顧昀騰出一隻手來撥了一下自己的馬頭,訓斥道:「別耍流氓。」 他臂上甲正卸了一半,這樣輕輕一甩,便差點從手腕上晃飛出去,還將袖子裡的一樣東西給帶了出來。長庚眼疾手快地接在手裡,發現那居然是一支粗製濫造的小竹笛。 一開始,兩個人都沒反應過來。 長庚莫名其妙地想:他身上帶支破笛子幹什麼? 顧昀還在納悶:什麼東西飛出去了? 然後兩個人的目光同時落在了那飽經風霜、收尾開裂的竹笛身上。長庚突然覺得這支笛子隱約有點眼熟,顧昀則如遭雷劈,想起來了——此物來路不正! 他們倆幾乎同時動了手,顧昀劈手去搶,長庚本能地手掌一緊,兩隻手抓著一根竹笛僵持在了半空中。 長庚無辜地問道:「不能看嗎?」 顧昀:「有什麼好看的?」 說完,顧昀用力一抽,將小竹笛從長庚手裡抽了出來,欲蓋彌彰地匆忙揣回袖中。長庚難得見他心虛,不由自主地想起四年前江南姚大人家哭得肝腸寸斷的小女孩,隱約明白了什麼,又有點不太敢相信,於是旁敲側擊問道:「是別人送的嗎?」 顧昀臉不紅氣不喘地胡扯道:「自己削的。」 「哦,」長庚眨眨眼,過了一會,似有意似無意地說道:「怎麼西域樓蘭也長竹子嗎?」 顧昀:「……」 長庚輕輕眨了眨眼,這讓他的眼神看起來好像是閃爍了一下,繼而笑道:「義父的手工也太糙了,不如改天我再給你削個好的吧?」 顧昀被他堵了個啞口無言,尷尬得要命,總覺得那小子看出來了,故意擠兌他,可因為偷笛子那事辦得實在太離譜,他也不便發作,只好收起了英雄氣短的兔子尾巴,順風跑了。 長庚沒去追,他在原地把這事回味了好一會,忍不住有點想笑,又將顧昀清早暗搓搓地跑去小孩院裡偷竹笛的事情從頭到尾地編排了一次,頓時心花怒放了一大把,生機勃勃地開了大半天,直到日頭偏西方,才緩緩消停下來。 他心裡未散的芬芳把烏爾骨都排擠在了一個小小的角落裡,等到花落水流紅,下面就生出了一顆種子似的念頭,抽出千頭萬緒的枝椏來。 長庚想:他為什麼一直留著那個? 一直留著,會偶爾拿出來看嗎? 小義父看的時候能想起自己嗎? 這是不是代表顧昀對他……比自己一直想像得更情誼深厚一些?他是不是能得寸進尺地離小義父再近一點? 陳姑娘的安神散從香囊裡幽幽地飄散出來,長庚盯著顧昀的背影,快要被腦子裡來回回響的「順其自然」四個字烤化了。他是不敢太過妄想的,但是惴惴不安地揣著那麼一點揣測,不由得抓心撓肝、銷魂蝕骨。 押送欽犯之路本該又臭又長,可惜不知是玄鐵營腳程快,還是長庚心裡拖,隆冬未至,他們就已經抵達了京城。 而此時,這場轟動朝野的南疆謀逆案轟轟烈烈地在帝都深處炸開了。 孫焦半死不活地回了京,連驚再嚇,轉眼就一病不起,隆安皇帝自己也沒料到,他不過借著小手段推行擊鼓令,那西南提督竟還真敢造反,又驚又怒,責令徹查。由於此案牽連甚廣,吏部、刑部、兵部、大理寺,甚至督察院上下,都跟著緊張起來,連好不容易回京休沐兩天的顧昀都不得消停,三天兩頭被召進宮裡問話。 西南提督傅志誠勾結山匪、殺害朝廷命官、私運紫流金、意圖謀反一案板上釘釘,匪首與叛黨首腦先後被判極刑,罪及家眷。而鐵血酷厲的隆安皇帝依然不肯善罷甘休,事態很快一發不可收拾,又拔出蘿卜帶出泥地牽連到了中央六部——那些與傅志誠私交甚篤的,收過賄賂、為其開過方便門的,甚至當年推薦傅志誠上位的老臣,一個都沒跑,全部被株連。 下獄的下獄,罷官的罷官,朝中風聲鶴唳,整個京城都壓抑在陰沉沉的猜忌中。 天一直陰到了年關頭上,一場大雪才轟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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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客 by Priest
上冊 - 琉璃甲
文案
「天窗」裡,可沒有祕密! 但凡有嘴的活人想出去的,非得是死了殘了! 即使是周子舒這位「天窗」之首也不例外── 以七竅三秋釘毒釘入穴為代價,圖的不過就是用這餘命去浪跡天涯江湖!
他當壞人苦,但這江湖也忒欺善! 生平頭次行善就被姓溫的瘟神纏上! 這滿嘴鬼話的溫客行明明獨愛美人卻老是尾隨, 莫非他這副癆病鬼樣貌也能招來無賴不成?
琉璃甲現世引發鬼谷動亂,血案竟牽扯出三十年前的武林浩劫。 一時失察救下的五大家族遺孤還是這陰謀的一角? 哼哼!管他是隱世的長明山古僧還是青竹嶺的詭祕鬼主, 他這天窗前首領可也不是吃素的!
【楔子】
院子裡的梅花開了滿枝,又落了滿地,鋪到沒來得及化淨的殘雪上,乍一看,直教人分不出哪裡是雪、哪裡是梅,風起時暗香悠然,滿院流轉。 黃昏幕下,月上房簷,光涼如水。 小院盡頭有個讓梅花掩映了半邊的角門,有些年頭的模樣,推開角門進去,裡面便大不同了。門那頭站著兩個精壯漢子,俱是披甲持刀,門廊狹窄逼仄,底下鋪著大青石的磚,通往一個漆黑的囚室,一股悠悠沉沉的肅殺氣撲面而來,花香仿似被阻隔到了門院那頭,一點也過不來。 門院那裡也站著幾個侍衛,身上配著刀劍,站得如木頭人似的,門口有成年男子手臂那麼粗的大鐵欄。 穿過囚室那一點黑洞洞的窄道,往裡走便是三道有機關控制的大石門,每道石門口都有人守著,過了這三道石門再往裡,便連一點人間的活氣都不見了,那段長長窄窄的路彷彿是黃泉冤魂路一般,幾點燈火閃爍不休,活似鬼火。 最裡面的囚室裡有道男人的聲音低低地說了句什麼,隨後靜謐了片刻,彷彿有另外一個人嘆了口氣,輕飄飄的不著力。 忽然,一聲慘叫驟然劃破了囚室裡的漆黑,連火光都明滅了一下,那慘叫尖厲極了,如垂死的動物,只叫人心裡升起說不出的寒意。 背對著囚室門口的兩個侍衛中的其中一人,像是新來的,臉上還帶著少年的青澀,倏地聽見這動靜,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偷偷地瞥了同伴一眼,發現對方像是聾了一樣,不動如山地站得筆直,立刻也收斂心神,垂下眼。 可那慘叫聲實在太過高亢持久,那人叫破了音,沙啞了嗓子仍不止不休,最後氣息不繼,厲聲慘叫變成了嗚咽的呻吟,卻愈顯得淒慘。 新來的侍衛只覺得身上雞皮疙瘩爭先恐後地跳出來。 約莫過了有一炷香的工夫,那人的聲音才停了。過不多時,兩個人拖著一個不知是死是活的中年男子走出來。這人赤著膊,頭歪在一邊,頭發已經被汗打濕,唇舌咬得稀爛,血沫順著嘴角冒出來,身上倒是沒什麼傷,只是胸腹七處大穴上各被釘了一顆暗紅的釘子,像是連成了一個詭異可怖的圖騰,少年侍衛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追隨著那中年人,直到他們消失在石門的那一頭。 這時,一個人低低地在他身後說道:「看見這個,後悔了嗎?」 少年侍衛嚇得一哆嗦,猛地回過頭去,只見一個身著寶藍色長袍的男子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站在他後邊,一邊的同伴已經單膝跪在地上,少年反應過來,連忙跪下,口中道:「莊主。」 長袍的男子看著是二十八、九的年紀,樣子斯斯文文的,倒像個文士,只是臉上籠著一層病容,眉眼輪廓深刻清晰,眼珠極亮,微微垂著,���極長極濃密的睫毛遮住半邊,偶爾抬起來,便帶著股說不出的冷意,每每看得人心裡也寒涼起來,鼻樑挺秀好看,嘴唇卻薄得很,教那俊美的臉憑空添了一種薄���寡義的味道。 聽見少年的稱呼,男人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輕笑了一聲,道:「新進來的吧?」 少年低下頭:「是。」 男人抬起手,在他肩膀上輕拍了兩下:「那記著,以後不能叫我莊主,下回該稱呼我一聲周大人。」 少年抬頭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又畢恭畢敬地低下去:「是,周大人。」 男人點點頭,擺擺手,道:「��們倆去吧,我一個人清淨一會兒。」 兩個侍衛應了一聲,並肩走出去了。少年侍衛仍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見那藍袍男子靜靜地倚在門框上,眼睛好像在盯著虛空中的什麼東西,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看,少年莫名其妙地就覺得他像是要去很遠的地方。 第一道鐵門落下來,一旁默不作聲的老侍衛忽然低低地說道:「你看大人的樣子像是個斯文又溫和的書生,能想到就是他那雙手給老畢釘上了『七竅三秋釘』嗎?」 少年一愣,偏過頭去看年長的同伴,老侍衛的兩鬢都白了,嘆了口氣,道:「你不懂的事還多著哪,咱們『天窗』壓根就是有進無出的,要出去,非得死了殘了不成。」
大慶榮嘉四年時,「天窗」之名已而能教整個朝野聞之悚然。 「天窗」乃是一個由探子和殺手組成,直接效忠於皇帝的組織,誰也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誰也不知道他們隱藏在哪裡——可誰也不懷疑他們的觸角能伸到天涯海角去。這乃是容嘉皇帝赫連翊還是儲君時一手建立的,到如今,已然進出森嚴,規矩條整了。 「天窗」第一任的首領——寶藍長袍的男子,便是曾經的「四季莊主」,如今的周大人,周子舒。 上至宮廷秘事,下至販夫走卒,在「天窗」這裡都彷彿沒有秘密一樣,所以便有了規定,凡有嘴會說話的活人都不得離開天窗,進來又出去的,除非死了,要嘛便是自請上過「七竅三秋釘」的。 所謂「七竅三秋釘」,便是在人胸腹間最要緊的七處大穴上以內力封入七顆毒釘,七經八脈凝滯不行,從此武功盡廢,口不能言語,四肢不能稍動,形如廢人,三年後毒入五髒,氣絕身亡。 雖偷生三年,卻生不如死。可縱然如此,仍不時有人寧願當個活死人,也要離開天窗;三年的苟且偷生,便是御賜的最大恩惠。
周子舒屏退了左右,一個人回到小小的囚室裡,合上門,雙手負於身後,若有所思地慢慢踱過一週,隨後停住腳步,取出牆角放置七竅三秋釘的小盒子,打開。這形容可怖的小東西竟散發出一種如落梅冷香一般的味道,周子舒深深地吸了口氣,隨後伸手解開自己的長袍。 他表面上看起來身量頎長勻稱,然而這一解開衣服,才顯出干癟得像是被抽乾了一樣的身體,那枯瘦的胸腹之間,竟分明已經插著六顆七竅三秋釘,不知什麼時候釘上去的,都快長到了肉裡。 周子舒低頭看了看身體,自嘲似的笑了笑,從旁邊撿起一把小刀,咬牙將每一顆釘子附近已經在合攏的皮肉重新割開,他下刀極快極穩,像是割的不是自己的皮肉一般,沒多久工夫,整個前胸都被血染透了,再看上去,那些早釘進去的釘子便像是才打進去的一樣。 他悶哼一聲,隨即整個人軟綿綿地靠在牆角,慢慢地滑下去,身體不住地顫抖著,嘴唇上僅有的一點血色也褪盡了,牙咬得咯咯作響,忽然猛地一抽搐,他眼睛略微睜大了一些,然後緩緩地合上,頭歪在一邊。臉色青白,一身血跡,像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 直到第二日晨曦初照時,囚室裡蜷縮在一角的人才輕輕地抽動了一下,慢慢地睜開眼,第一回試著起來的時候,腿一軟又差點摔回去,第二次才勉強站起來,掏出絹子,沾了水,小心地將胸口的血跡擦去大半,重新攏上衣襟,撿了一顆七竅三秋釘,收進懷裡。 周子舒這才深深吸了口氣,推開門,走了出去。 他大步走出了囚室,回到那冷梅白雪的小院子,只覺得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撲面而來,好像輕易便將他滿身的血腥氣滌蕩干淨了似的,他在一棵梅花樹下站了許久,湊上去輕輕嗅了嗅,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些許笑容來。然後,周子舒又輕飄飄地嘆了口氣,低低地道:「來人。」 一個黑衣人如影子一般鑽出來,躬身等他說話。周子舒掏出一塊暗色的令牌丟給他,道:「去請段大管家來,今日叫他跟我一起面聖。」 黑衣人接過令牌,便又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彷彿他從未在那裡出現過。
段大管家段鵬舉,是周子舒掌握天窗之後一手提拔上來的,只聽他一人的調配。此人有本事,也有野心,並從不吝惜展示這種野心。周子舒有時候看著他,就如同看著幾年前的自己一樣。 不一會兒工夫,段鵬舉帶著令牌來了,他還有些不明所以,畢竟這是一群見不得光的人,平日裡除了周子舒,其他人並沒有太多的面聖機會。周子舒也不多說,只留他用了一頓早飯,估計皇上差不多要下早朝了,才吩咐一聲:「走吧。」便帶著他往宮裡去了。 段鵬舉雖不知他是什麼意思,也不多問,只默默地跟上。 兩人一前一後地到了上書房,容嘉皇帝赫連翊已經在那裡了,一聽到他們來了,登時便讓人將二人叫了進去。二人行了大禮後,周子舒從袖中掏出一卷竹筒,呈給赫連翊,道:「皇上,這是您上回吩咐的。」 赫連翊接過來,卻不急著看,反而打量了周子舒一番,忍不住皺眉道:「你這臉色愈發不好了,回頭叫太醫給你瞧瞧,必是身上有暗傷,千萬小瞧不得,別倚仗年輕便不當回事。」 周子舒微微笑了笑,沒點頭,只道:「勞皇上掛心了。」 赫連翊又瞟見了段鵬舉,先是一愣,隨後問道:「今兒鵬舉怎麼也過來了?朕可有日子沒見過你了,瞅著倒是精神了不少。」 段鵬舉眯起一雙小眼睛,連忙陪笑道:「難為皇上日理萬機,還能記著老奴。」 赫連翊笑了笑,隱約覺得周子舒似乎有話要說,便先把他帶來的竹筒打開,從裡面取出一個小紙卷,一目十行地看了,露出笑容,抬頭道:「這事辦得漂亮,子舒要朕怎麼犒賞你?」 ——來了。 周子舒忽然掀起衣擺跪在地上,段鵬舉不明所以,只得跟著跪下。 赫連翊皺皺眉,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周子舒像是氣力不濟一樣地輕聲道:「臣但求皇上賞個恩典。」 赫連翊笑道:「起來說話,你為我大慶出生入死這些年,除了這江山,要什麼朕不能答應你?且說說。」 周子舒直起身來,卻仍是跪著,隨後默默地解開長袍衣襟,那攏得厚實而密不透風的長袍一解開,一股血腥氣立刻撲面而來,他那才結痂止血的傷口因為這一路轎馬顛簸,再次淌出血來。 赫連翊「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子舒,你做了什麼?」 段鵬舉已經嚇得沒了聲。 周子舒又將手掌打開,修長的手掌上躺著最後一顆七竅三秋釘,說道:「皇上,臣自己打了六顆,若是第七顆也打進去,怕是就撐不到宮裡和皇上辭行了,求皇上給個恩典,叫鵬舉幫著成全了臣吧。」 赫連翊呆愣良久,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半晌才頹然坐回去,仰頭去看上書房的大梁,自言自語似的低聲道:「允行遠駐西北,北淵……北淵沒啦,如今連你也要拋下朕了嗎?」 周子舒默然不語。 赫連翊沉默了一會,嘆道:「朕是孤家寡人哪!」 周子舒接著道:「皇上,天窗的事您不用多操心,鵬舉這些年一直跟著我,信得過,也是有本事的……」 段鵬舉截口打斷他:「莊主,我老段絕沒有這樣的想法!您……您不能……」 周子舒低聲念道:「七竅三秋釘,三秋必斷腸,開弓沒有回頭箭——」 他弓下身去,給赫連翊磕了個頭,磕完卻不抬起頭來,口中道:「念在臣這麼多年侍奉的份上,成全了臣吧。」 赫連翊死死地盯著那血葫蘆似的人,那一刻沒人知道這正當盛年的帝王心裡想的是什麼——那些年謹小慎微,那些年機關算盡,那些年狼煙四起,那些年風霜苦寒,那些年……而終於他君臨天下,可所有人都不在了,只剩他一個。 每個人都逃不過世事無常,和歲月的遺棄。 半晌,他閉了眼,揮一揮手。 周子舒嘴角勾出一個笑容:「謝主隆恩。」 他像是遇上了什麼開心極了的事一樣,帶著病容的蒼白臉上竟泛起些許紅暈,興高采烈地轉向段鵬舉,將最後一顆釘子塞到他手上:「來吧。」 段鵬舉踟躕了半晌,才咬咬牙,舉起暗紅不祥的釘子,死死地釘進他的血肉之軀裡。誰都知道那是極疼的,這些年見慣了的,最鐵血的漢子也受不了這一下,會忍不住失聲慘叫,可周子舒卻只是輕輕瑟縮了一下,依舊挺直著身體,沒有慘叫,只有一聲幾不可聞的悶哼。 段鵬舉甚至覺得周子舒那悶哼裡都帶著笑意。 他覺得莊主已經瘋了。 周子舒在原地緩了半晌,最後向赫連翊一拜,一張臉白得像紙糊的。他身體裡的氣力正飛快地退去,麻木的感覺開始慢慢升起,開口說出最後四個字:「皇上保重。」 隨後不等赫連翊回話,便大步走出上書房,像是卸下了什麼包袱一樣的輕快,身影一閃,不見了蹤影。
【第一章】 入江湖
七竅三秋釘有一個秘密,這秘密眼下除了周子舒,沒有人知道,往後大概也不會有太多的人知道——若是一次連釘七根釘子,人當時就不行了,功力深厚的如周子舒,大概也就能留一口氣,讓他離開皇宮,恐怕到不了宮門口,便成了一堆不能言不能動的爛肉。可若是每三個月釘進一顆,教那釘子一點一點地長進身體裡,讓人慢慢適應,雖然三年後也得吹燈拔蠟,可好歹能剩下五成內功,並且言語行動皆能如常人,只是須得忍受十八個月如錐心蝕骨一樣的疼。聽說單是那種疼法,便能教人瘋狂,不過周子舒很快樂地想,這傳言原來是不對的,起碼他現在沒瘋;不但沒瘋,他覺得這一輩子好像都沒有這樣快樂輕松的時候。 天窗對於自請離開的人,自然也會有後續的監控——什麼人、何時離開、安頓在何處、葬身在何處等,都有詳細記載,就像是一張巨大的網,進去了,就一輩子出不來。 可憐他半生賣命,終究還是有幾個心腹的。 周子舒,昔日榮嘉皇帝一手扶植的天窗首領,武藝高強,極善易容之術,他走進人群一轉身,便再沒有人認得出。而這遊走於宮廷之中最恐怖的那一個暗影,就這麼從世上消失了,留下的,只有一個騎著瘦馬,一路叼著茅草荒腔走板地哼著鄉野小調,潦倒落魄的流浪男人。 他成了從這張恐怖的網中脫困的第一人。
他隨意將自己塗抹得一臉青黃,看起來好似是個隨時可能蹬腿的病夫,在河邊喝水的時候對著水面瞧了瞧,覺得挺合適自己的真實情況,越看越滿意,又在路邊農戶家裡順手牽羊出一套粗布衣服,將原來的那身錦袍脫下來燒了,腰上繫了只鏽了一半的酒壺,裡面裝著半壺粗製濫造的濁酒。 又想起這些年自己一直隱於皇宮大內,從未以本來名姓行走過江湖,連個化名都不用想,便歡歡喜喜地這麼上了路。 他也沒什麼去處,都說江南好,便想上江南看看,一路走走停停,做些個劫富濟貧的勾當餬口。過開封,走蓬萊,慢慢悠悠,三個多月才到了草青蓮紅的江南。 一到地方,便先潛進了天下第一樓的酒窖,將桂花甜酒釀嘗了個遍,醉生夢死一遭,美得飄飄然,只覺這日子是再好也沒有了。十幾日之後,一時喝多了,險些被發現了行蹤,也覺得酒釀雖好,畢竟綿軟,趣味減了些,於是拋下足兩銀子,又離開了酒窖。 這十幾日一過,那形象便更不佳了,周子舒頂著一張癆病鬼的臉,配著皺在一起的猥瑣五官,便是正宗無比的一臉菜色,再加上一身衣服泡在酒裡十多日,幾乎成了酒糟,亂七八糟的頭發一縷一縷地垂下來,活似個要飯叫花子。坐在路邊閉著眼睛曬太陽的時候,竟有個小胖娃娃蹦蹦跶跶地從他身邊走過,又蹦蹦跶跶地走回來,瞅瞅他,從身上摸出一枚銅板捏在手裡,只是不知道往哪放,尋摸了半天,還問道:「大叔,你的碗呢?」 小娃娃立刻被家裡大人抱走了,直教周子舒哭笑不得。 很多年過去了,過去的朋友、牽掛的人,一個個不是死了,就是遠走他鄉,周子舒靠在牆角,伸展開四肢,愜意地曬著暖烘烘地太陽,嘴角帶著點笑意,就開始琢磨,這麼多年,圖什麼呢? 年輕的時候,總覺著自己是個不得了的人才,什麼褒義詞都往自己身上攬,什麼絕頂聰明,什麼心有九竅,什麼武藝高強,什麼見多識廣,好像不做出一番事業就枉來人世一遭似的,如今想起來,圖什麼呢?又落下什麼了呢? 不過舍棄了自由身,給皇家做了個見不得光的奴才,兜兜轉轉,原來有的東西也都賠干淨了,到現在一無所有,孤家寡人,又處心積慮拼了性命地把自己贖出來,還覺得做得挺聰明。 他忽然又悲愴起來,只覺世界上再有傻的,可也傻不過自己了。 有多少年沒這樣腦殼空空的在路邊曬一曬太陽了?可笑路邊行人個個行色匆匆,趕死一樣地來來回回,倒比他一個算著日子進棺材的還急似的。 只聽旁邊酒樓上,一個女子脆生生地道:「公子,你瞧那人,若說他是要飯的,身邊卻連個破碗都沒有;若說不是呢,又巴巴地那坐了一上午了,什麼都不干,只嘿嘿傻笑,莫不是個傻子吧?」 如今的周子舒雖然功力只剩了一半,耳力卻同當年的好,那女子雖隔了一條喧鬧的大街,聲音又不大,還是教他一個字不漏地聽了去。 還沒來得及暗地裡自嘲,下一刻,便又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他是在曬太陽。」 這男人的聲音十分好聽,低低沉沉的,吐字極慢,卻不黏糊。周子舒便忍不住抬頭望去,只見對街酒樓二樓靠著欄桿,一個長相極好的紫衣少女和一個身著灰衣的男子相對而坐,那男人臉色有些蒼白,眼珠卻很黑,像是將光都吸進去了似的,黑白分明,看來竟有些不像活人,周子舒一抬頭,目光正好和他對上。 灰衣男人面無表情地將目光錯開,便面無表情地轉過了頭,專心吃著桌上的飯菜。周子舒便忍不住失笑,心說人海茫茫,竟還遇上個知己。 那紫衣少女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卻仍在他身上打轉,半晌,終於忍不住了,和那灰衣男子知會了一聲,便蹦蹦跳跳地下樓來,跑到周子舒面前,說道:「要飯的,我請你吃飯怎麼樣?」 周子舒懶洋洋地看了她一眼,搖頭道:「小善人,你不如請我喝酒。」 紫衣少女嬌笑起來,回頭對那樓上大聲道:「公子,這傻子叫我善人哪!」 可惜那灰衣公子像是沒聽見似的,一個眼神都沒給她,只極專注地吃飯,像是眼下天崩地陷了,也不能磨滅他對食物的相思之情。 紫衣少女便問道:「別人都要飯,怎麼單你要酒?那酒有什麼好的?能管飽嗎?」 因她長得美,周子舒也忍不住想和她多說幾句,便半帶玩笑地說道:「憑酒借紅顏。」 紫衣少女一愣,隨即忍不住笑得停不下來,她笑得花枝亂顫,周子舒覺得自己運氣不錯,江南果然是多美人,便一邊欣賞她,一邊搖頭晃腦地嘆道:「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老白頭翁。姑娘這樣幸災樂禍,可不厚道了。」 少女驚訝道:「喲,你還文謅謅的哪。」便蹲下來,飛快地伸手將他腰上酒壺解下來,跑到酒樓裡,片刻又回來。 周子舒便要伸手去接,誰知少女飛快地將手一收,笑道:「我問你件事,若是你說對了,我便把酒壺給你,請你喝酒;若是你說得不對,我就往裡頭下毒,教你喝了穿腸爛肚。」 周子舒苦笑,這少女美則美矣,竟也是個不省事的,便問道:「我那酒壺乃是從一個老叫花子那贏來的,裡面也不知道泡了多少隻蝨子的屍體,你若喜歡就拿去,我不要了還不成嗎?」 紫衣少女眼珠一轉,笑嘻嘻地道:「你叫姑娘白跑一趟,我可生氣啦,生氣了就得殺了你。」 周子舒心道:這是哪裡來的小魔星?白長得跟天仙似的,只得道:「你說。」 「我問你,你在這要飯,為何身邊連只裝錢的破碗都沒有?」 周子舒挑起眼看了看她,說道:「我幾時說我是要飯的?不過佔個牆角曬太陽罷了。」 紫衣少女一怔,下意識地便回頭去看那酒樓上的男人,那灰衣男子顯然也是個耳力極好的,聽見他們說話,手頓了頓,便沒別的表示了,又清風無愁、下箸如飛地繼續專心吃東西。 少女仰頭望瞭望明媚的天光,有些困惑:「我怎麼看不出太陽有什麼好曬的?」 周子舒笑著搖搖頭,站起身來,伸手一撈,輕輕巧巧地便將那破酒壺撈回來,少女「啊呀」一聲,一沒提防,竟被他得了手,頗困惑地望向他,只聽這一副叫花子模樣的男人說道:「姑娘年輕,自然有很多事要做,得趕著吃飽喝足,養足了精神才行;我一個黃土埋到脖子的人,除了喝酒,便剩下混吃等死,不曬太陽做什麼?」 他仰頭灌了一口酒,砸吧兩下,大聲贊道:「好酒,多謝姑娘!」言罷,轉身便走。那紫衣少女下意識地伸手去抓他,她自以為功夫算不錯的了,可誰知本以為一伸手便抓到的人憑空在她眼前晃了晃,竟差了一寸沒碰到,再一看,那叫花子已經晃進了人群裡,再也找不到。 她有心想追上去,卻聽酒樓上男子輕聲道:「阿湘,你本事不行,眼力也不行嗎?還在那丟人。」 他說話的聲音似是耳語一樣,沒有分毫刻意提高音量,可那聲音偏偏從高樓上,經過喧鬧的人群,准確無誤地傳到少女耳朵裡,紫衣少女垂頭喪氣起來,不敢再自家主人面前造次,往人群裡看了最後一眼,便轉身上了樓。
周子舒晃晃蕩蕩地抱著酒壺一路喝一路走,江南水多,他在小橋流水旁邊一走一過,從水面上瞥了自己一眼,也覺得這副尊容有些對不住這地方,估計大概不會有客棧願意收他留宿,便沿河一路往城外走去。 河裡是一片片小漁船,是擺渡路人的。正是春日遊人多的時候,他轉了一圈也沒有得閒的,好容易看見一個船靠在岸邊的老漁樵,便走過去。 老樵夫的烏篷船在一邊停著,旁人都忙得不可開交,也不知為什麼,到了他這裡便閒得什麼一樣,在岸邊四仰八叉的躺著打盹,草帽扣在臉上,只露出滿頭乾枯的白發。周子舒走過去,他不著急,也不去叫那老漁樵,只是一屁股坐在他旁邊,等著他睡醒。誰知過了一會兒,那老漁樵自己卻躺不住了,氣呼呼地一把將臉上蓋的草帽拽下來,苦大仇深地瞪著他,張口便罵道:「奶奶的,沒看見老子睡覺嗎!」 周子舒也不生氣,說道:「老丈,生意來啦。」 老漁樵又罵道:「你娘的,你嘴長著留著出氣還是留著放屁?要坐船不會說一聲?」 老漁樵言罷站起來扭了兩下腰,拍拍屁股,回頭見周子舒還坐在地上,立刻又火冒三丈:「你屁股長地上啦?」 周子舒眨眨眼,就明白為什麼別人都忙著擺渡,只有他一個閒著了。灰溜溜地站起來,跟在老人身後,一邊聽著他嘴裡罵罵咧咧、不干不淨,又厚著臉皮問道:「老丈,有吃的嗎?剩飯也行,給我一碗。」 老漁樵粗聲粗氣地道:「還是個餓死鬼投胎。」便從懷裡掏出一塊咬了一半上面還有牙印的餅扔過去,周子舒也不嫌,一邊跟著他上船,一邊笑嘻嘻地接過來,張嘴就咬。老漁樵將船劃出去,瞥了周子舒一眼,還兀自惡狠狠地道:「你娘的。」
周子舒滿不在乎——這世上各種尋死覓活的事他都干過了,也就啥都不在乎了,就著那老漁樵嘴裡不干不淨的話,全當下飯。 烏篷船靜靜地分開河水,河岸那頭有個姑娘糯糯地叫道:「菱角,賣菱角。」就彷彿時光同這河水一般緩慢流淌,周子舒想:真死在這裡,也值了。 他路過蓬萊的時候探訪過傳說中的仙山,當時在半山腰上就這麼想的,可後來又覺得,傳說中杏花煙雨的江南還沒細細游覽過,有些虧,便又一路南下到了江南,眼下他又恍然間生出這種感慨,咬了一口手裡又乾又硬的餅,鼓著腮幫子使勁嚼了半天,好容易才嚥下去,晃晃腦袋,又尋思,看了江南,三山五嶽可還沒去過呢,還是虧。便又放下了終老此處的感懷。 忽然,老漁樵像是被唾沫噎住了一樣,罵聲停下了,弓著背,微偏著頭,一雙眼睛眨都不眨地望著一個方向。周子舒有些奇怪,便從船裡微微探出頭,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老漁樵定定地瞅著兩個岸邊行路的人——正是那酒樓上的灰衣男子和美貌少女。老漁樵頭發雖白,一雙眼卻目光如電似的,仔細看來,藏在一頭亂發下的太陽穴還微微凸起,手掌粗大,筋骨虯結,不用說周子舒,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這老頭子身手不簡單。 能讓他這樣戒備地盯著看,想來那遙遙一對視的萍水知己也不是什麼簡單的人。 美貌少女這會兒看著雖然蹦蹦跳跳,卻始終謹慎地走在那男子身後一丈左右的地方,絲毫不敢僭越。 周子舒掃了一眼,便知道她是那灰衣人下人或侍妾之類的身份,這姑娘雖有些刁蠻,相貌形容卻頗對他的胃口,可到底是別人的人,便也不多打量,收回目光,接著對付手裡的干餅。 江湖嘛,走到哪都有是非,朝堂是個名利場,江湖便是個是非場,有人總想不明白這件事,好像仗劍騎馬走天涯是件多了不得的事似的,臨死都念叨著。不過眼下是是非非,和他這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的人,又有什麼關系呢? 老漁樵住了嘴,周子舒反而覺得有些寂寞,便吼了一聲道:「老丈,你這餅子欠點鹹淡味,甭管粗鹽細鹽的,您好歹多放點呀。」 老漁樵火冒三丈地罵道:「你娘的,那麼大塊餅都堵不你的嘴,有餅吃還他奶奶的嫌東嫌西,餓你個兔崽子三天,看你吃屎不說香……」 他一張嘴就彷彿有停不下來的趨勢,周子舒就笑了,咬著干餅也有勁了,覺得自己有點賤。
渡人過河不過幾個銅板,周子舒大手大腳地給了老漁樵一塊碎銀子,老漁樵一點也不覺得受之有愧,揣起來就走,臉上那副債主的表情,大概還嫌棄錢給少了。才到對岸,老漁樵便急不可待地把他往下轟:「快滾、快滾,別耽誤老子正事。」 周子舒慢慢悠悠地把最後一塊餅扔進嘴裡,伸了個懶腰,從船艙裡鑽出來,含含糊糊地道:「趕著投胎嗎?」 老漁樵一雙銅鈴眼瞪圓了,一副很想破口大罵、問候此人祖宗十八代的架勢,卻想起了什麼似的,終究還是把話給嚥了回去,氣哼哼地劃起船走了。也虧得這老東西不知道在這幹什麼,託了這麼個假身份,若他真是以擺渡為生,還不得窮得當褲子? 眼看著小船搖搖晃晃地走遠了,周子舒才氣定神閒地道:「你娘的。」 他半輩子都跟一幫斯文敗類混在一起,原來也是一張嘴就拐彎抹角子曰子雲的,從未曾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出言不遜過,這時候脫口而出這麼一句,竟覺得非常痛快,好像胸口郁結的東西統統倒了出去似的。他驚奇地發現罵街竟然是這樣舒服的一件事,於是笑盈盈地又小聲嘀咕了一句:「你個拿錢不好好辦事,吃飯不拉人屎的老龜孫。」 說完,好好品味了一下這句話,只覺得心情舒暢、滿口餘香,於是心滿意足地順著河邊慢慢走了出去。 周子舒東游西逛地轉了整整一天,一直到了晚上,才轉悠到了城外,找了個小水塘,把這自己都快忍不下去的一身酸腐洗了洗,好歹把自己涮得像個人了,這才琢磨著找個地方應付一宿,又走了約莫一裡地,看見一座破破爛爛的荒廟,他便走了進去,將茅草鋪開,在佛像腳下縮起身子,打了個哈欠,睡了。 盡管他現在心裡沒事,腦袋一碰茅草就能一覺睡到第二天天亮,仍然是得在沒人打擾的情況下。半夜的時候,不遠處的一陣腳步聲和人聲還是把他吵醒了。 三個人出現在荒廟門口,一股血腥味就撲面而來,周子舒睜開眼皺皺眉。 受傷的人頭上戴著斗笠,不知道有沒有意識,整個人被個十四、五歲的半大少年架著,那少年看來有些功夫底子,卻也氣力不濟,氣喘得像病牛一樣,吃力地架著受傷的人,旁邊跟著個下人打扮的老婦,懷裡抱著個布包,踉踉蹌蹌地一路小跑。少年進廟門的一刻,像只受驚的小獸似的,眼珠小心翼翼地四處一掃,周子舒人躺在佛像的陰影裡,氣息放得又極輕,少年一開始也沒留神到他,低聲對那戴斗笠的男人道:「李伯伯,咱們在這躲上一會兒吧,我瞧您的傷……」 他話還沒說完,那就剩半條命的人便從少年身上掙脫出來,勉力站直了,雙手對著周子舒的方向一抱拳道:「咳……這位朋友……」 他這一抬頭,話音登時頓住,周子舒也看清了,這人正是擺渡了他的那老漁樵,胸口後背各有一處刀傷,整個人血葫蘆一般,當即坐直了身體:「是你?」 老漁樵苦笑一聲:「他娘的,是你這要飯花子……」 話音未落,整個人便往前撲去,那少年連忙伸手去扶,自己卻也力竭,被他一起帶得摔倒在地上,話音裡都帶了哭腔:「李伯伯……」 老漁樵周身抽動了一下,周子舒忍不住探起身,見他那血流出來帶了一絲詭異的紫色,連帶著他的嘴唇都是鐵青的,便皺了皺眉。 老漁樵勉強低聲對那少年道:「你他娘的還是不是爺們,哪來那麼多馬尿?老子……老子還沒死透哪!」 一旁的婦人也抹淚道:「李大爺,您若也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少爺可指望誰去呀?」 老漁樵瞪了她一眼,用力吸了一口氣,顫顫巍巍地對那少年說道:「我……也是個沒出息的……只是當年受了你爹的恩,拿命報了,也沒別的東西啦……」他咳嗽起來,每咳嗽一下,身體就抽動一陣,「小子,你記著……」 記著什麼還沒說完,廟門口便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黑衣人大步走進來,那黑人沒有蒙面,臉上有一塊刀疤,見了這窮途末路的三個人,貓捉耗子似的歪嘴一笑:「好哇,你們跑得倒是遠。」 那少年咬咬牙,從腰間抽出一把劍,便向黑衣人撲過去:「我殺了你!」 怎奈氣勢驚人,實在是一身三腳貓的功夫,瞧著濃眉大眼挺靈氣,人卻笨手笨腳的,一招都沒使出來,便被那人輕描淡寫地挑了兵器,反掌一拍,正好拍在他小腹上,逗貓似的將他彈出一丈多遠。少年隨後起身,灰頭土臉的大叫一聲,卻絲毫不見害怕,又赤手撲上去。 老漁樵急了,似乎想爬起來,卻因傷得太重,動了一下,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黑衣人冷笑道:「小兔兒爺還要咬人不成嗎?」便側身閃過,屈指為爪,抓向那少年後心,月光下他那手掌竟不似血肉做的一般,泛著淡青色的冷光,正是要痛下殺手。 周子舒本不欲管閒事,想著畢竟和那老漁樵有個「同船渡」的緣分,這少年又小,不願意見他這麼點年紀便送死,手中已經扣上一顆小石子,手掌一翻,才要彈出去,忽聞一聲呼嘯,那黑衣人目光一凜,平地翻了個跟頭,那少年撲了個空。 方才黑衣人站的地方卻釘上了一個一寸長的蓮花形狀暗器。 只聽一個少女嬌滴滴地道:「好傢伙,深更半夜的,竟有這樣不要臉的人,在荒郊野外欺負老婦弱子。」 周子舒心裡一動,這聲音耳熟,便將那粒未出手的小石子又收回來,慢吞吞地躺了回去,靜觀其變。 那黑衣人臉抽動了一下,眼睛突突地跳著——周子舒覺得是他臉上那道疤傷得,臉有些僵硬,像中了風的,凶狠中又有些可笑,只聽他怒道:「哪裡來的小賤人?」 那少女笑了笑,周子舒定睛望去,見門口一道紫色身影閃過,進來的正是那今日揚言要毒死他的小姑娘,便覺得自己今天是定然有此奇遇了,這荒廟中的恩怨情仇竟有小一半人都是他遇上過的,不知這紫衣少女的那主子去哪了? 她歪了歪頭,一臉天真爛漫地靠在門口,指尖繞著自己的辮子,一面用食指在臉上輕輕一刮,笑道:「老賤人,你羞也不羞?欺負人家老人小孩,還有個快死的。」 老漁樵也不知有沒有氣,白天還神氣活現地罵人,這會兒聽人說他是個「快死的」,竟還真就快死似的倒在地上,一個屁都放不出來。
黑衣人和紫衣少女很快鬥在一處,周子舒旁觀者清地看著,發現這兩人的功夫路數不大一樣,狠辣缺德程度卻不相上下,不像所謂名門正派裡出身的。 走了不過十四、五招,那黑衣人忽然就著少女的一掌往後虛晃一下,隨即一腳踢向她羶中穴,少女側身躲開,輕叱一聲,並指成掌抬手下劈,分明是要當場將他膝蓋骨廢去,豈料那黑衣人褲子上忽然有什麼東西響了一聲,小腿上竟彈出一個機簧,一根斷箭迸出來,直取少女下頷。 少女功夫不錯,似是要比那黑衣人高出一籌,卻沒料到他還有這麼賤的一著,嚇了一跳,再想躲已經來不及了,周子舒扣在手心的小石子終於出手,正彈在箭尖上,箭尖險險地擦著她的鬢角過去。 那少女經了這般風險,竟全不似普通人似的知道後怕,反倒惱羞成怒起來,片刻都沒猶豫,下劈的手翻作爪,一把抓住黑衣人的腿骨,一折一扣,黑衣人慘叫一聲,竟生生被她拗斷了腿骨,她還不罷休,伸出青蔥一樣的小手,掌中竟帶了藍光,狠狠地拍在黑衣人胸口上,黑衣人往後飛出去,一條斷腿蜷著,臉上迅速泛起了紫灰色,瞠目欲裂地指著那少女道:「你是紫……紫……」 「紫」什麼他沒說完,便兩眼一翻去見了閻王。 一邊的老婦見這漂漂亮亮的姑娘竟然出手這樣狠辣,嚇得沒了動靜。倒是那少年看著憨憨實實的,卻先一步反應過來,撲到老漁樵身邊,急急地問道:「李伯伯,你怎麼樣了?你……」 老漁樵好像還有口氣在,費力地伸手抓住了少年的衣袖,那少年連忙小心地將他拖起來,抱在懷裡,紫衣少女見狀也湊過來,伸手翻了翻老漁樵的眼皮,皺皺眉,嘴裡直白地說道:「是三更斷腸散,再加上流了這麼多血,我看他沒救了,你節哀吧。」 少年一把拍開她的手,瞪著她大聲道:「你胡說什麼?」 紫衣少女眉頭一皺,俊俏的笑臉上又泛起殺意,想起了什麼似的,忍了忍,將那殺意強行壓了下去,站起來雙臂抱在胸前,事不關己地冷笑道:「不識好人心的狗崽子。」 老漁樵發濁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又掠過,轉了一圈,一直落到佛像腳下、頭發上還斜插著兩根稻草、形象可笑的周子舒身上,對著他的方向張張嘴。所有人就都隨著他的目光望向了周子舒,那少女「哎呀」一聲,笑道:「我還道是哪位高人幫了我一回呢,沒想到是你,我請你喝酒,你替我打架,正好咱倆誰也不欠誰了。」 她這話說得十分得便宜賣乖,不過鑑於她是個漂亮姑娘,周子舒決定不跟她一般計較,便笑了笑,走到老漁樵旁邊蹲下:「老兄,你叫我呀?」 老漁樵極費力地將手伸進懷裡,在場其他四個人八隻眼睛都等著看他掏出什麼,半晌,老漁樵把拳頭伸出來,遞到周子舒面前,掙扎地看著他。周子舒猶豫了一下,伸手去接,只見亮光一閃,一錠碎銀子就躺在他手心。 老漁樵開口道:「我……把銀子還給你,白讓你坐一回船,你替我……替我……」 周子舒還沒聽完替他幹什麼,便覺啼笑皆非,搖搖頭要站起身來,誰知老漁樵伸出手,死死地攥住他的手腕:「替我……將這孩子送到太湖趙家莊……」 這位可不是漂亮姑娘,於是周子舒嘆了口氣,說道:「我說這位老兄……」 老漁樵截口打斷他:「滴水……之恩……當、當……湧泉相報……」 周子舒抬眼,憂郁地望向這荒野破廟的門外,那四下籠罩的夜色,心裡琢磨著是不是應該換張臉,現在這張臉難道是不夠面黃肌瘦,很像冤大頭嗎?老漁樵不知是不是迴光返照,抓著他的那隻手力氣越來越大,氣息淺淺彷彿就在喉嚨裡徘徊,說話的時候帶著倒氣的音,顫顫巍巍地道:「你就當積德吧,積德吧!還有後輩兒孫呢……就算斷子……絕孫,還有下輩……下輩子呢。」 這話如同一道閃電一樣狠狠地劈在周子舒心上,胸口上的七竅三秋釘好像又疼了起來,像是要鑽到他肉裡一樣——還有下輩子呢,這輩子造過那麼多孽,三年後一死了之,縱然一了百了,可……還有下輩子呢。 半晌,周子舒嘆了口氣,將那塊碎銀子輕輕拋起,又接住,緩緩地將其收入懷中。 老漁樵已經渾濁的眼睛就亮了起來,嘴唇哆嗦了幾下,沒發出聲音,隨後眼中的微末光芒慢慢地暗淡下去,抓著周子舒的手再也無力為繼,軟綿綿地垂下來,嘴裡兀自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麼。 周子舒慢慢地將耳朵貼到他嘴邊,只聽他斷斷續續地道:「你要……你要是做不到……你要……我……下、下去……也要操、操……你祖宗十八輩……」 周子舒直起腰來,幾乎無話可說,然後老漁樵頭一歪,沒氣了,少年驚天動地地嚎哭起來。 那老婦人像是個老媽子之類的,也是個沒主意的,六神無主地跟著在一邊抹眼淚,周子舒便自動地和那紫衣少女站在一邊。紫衣少女一雙大眼睛骨碌一轉,輕聲問道:「我家主人說你厲害,我還沒瞧出來,你是哪門哪派的?叫什麼名兒?」 周子舒便咬著腮幫子文謅謅地道:「不才周……周絮,無門無派,不過孤魂野鬼一條,浪跡江湖罷了,還未請教姑娘如何稱呼?」 少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搖頭道:「若不看你那張癆病鬼似的臉,這說話的氣派倒還真像那麼回事似的,我叫做顧湘。」 她未曾聽說過江湖上有這一號姓周名絮的人物,再者萍水相逢,也知道沒那麼多實話,便不當真,也不在意,上前兩步,拍拍那少年的肩膀說道:「我說,人都死了,你簡單把他安葬了吧,還有人追你們沒有?」 少年還記恨著剛剛她口無遮攔出言不遜,輕哼了一聲,瞪了她一眼。眼下他一腔悲憤之意無從發洩,面前還有這麼個沒譜沒調的臭丫頭,便忍不住把火氣都撒在她身上,好像人是她害死的似的。 顧湘好看的眉頭一皺,她功夫雖高,畢竟年紀也不算大,本來就有點邪裡邪氣的,哪受得了這少年一而再,再而三地無故遷怒,抬掌便要打他,猝不及防地卻被旁邊的周子舒一把抓住手腕。顧湘只覺一隻冰涼的手輕輕地黏住自己的手腕,並不覺得疼,也並不覺得那人用了多大的力氣,偏偏抬起來的手就是放不下去,也甩不開,便忍不住訝異地看了這個面黃肌瘦、癆病鬼似的男人一眼,心道:「這麼個東西,主人高看他一眼,竟也是有些本事的,看不出他深淺,若真動手,只怕我是討不到便宜的。」 她心下轉念,見機極快,知道自己的斤兩,便從善如流地將手收回來,抿抿嘴,看著周子舒道:「賣你這面子就是了。」 然後又轉向那少年,罵道,「小兔崽子你看清楚,姑奶奶只是路過,瞧你們可憐順便搭救,別跟姑奶奶我殺了你們全家似的,但凡你有點血性,也該找你那仇人報仇去。瞅你那熊樣,除了抱著個死人流馬尿,也就欺負姑奶奶脾性好,容忍你,好了不起呢!」 這丫頭人是機靈,可說話是真不好聽。 周子舒無奈,才要勸慰兩句,卻不料那少年聞言竟怔了半晌,忽然轉過身來,用力將眼淚擦乾淨,跪在地上,「砰砰」有聲地給顧湘磕了兩個頭,嘴裡小聲道:「這位姑娘教訓得是,得罪了。」 他牙關咬得緊緊的,竟將面容繃出一個有些鋒利的線條,顧湘反而愣了,往後退了小半步,眨巴著一雙杏核似的大眼睛:「我……我可沒說讓你給我磕頭,你、你還是趕緊起來吧。」 周子舒便微微彎下腰去,輕輕一托,那少年便不知怎麼的被他託了起來,周子舒說道:「先將這位……李兄安葬了吧,好歹我受他之托,送你們一程,回頭若是不急著趕路,便在此湊合一宿,也和我說說是怎麼回事。」 少年低聲應了,周子舒幫著他在荒廟後邊找了塊地方,將老漁樵安葬了下去,顧湘一直在一旁看著,末了大概也有所感觸,跑出去削了一截木頭進來,從腰間拔下一把匕首,三兩下削了一塊簡易的墓碑,又問道:「這個人叫什麼名字?」 那少年想了想,竟搖搖頭,道:「他只說他姓李,受過我爹的恩,便拚死救我們出來,我叫他李伯伯……卻連他全名都說不出。」 周子舒暗嘆了口氣,江湖中人可不就是有恩的報恩,有仇的報仇嗎?留不留名,又有什麼關系呢? 顧湘便埋下頭,在那小木牌上一筆一劃地刻下「義士李大伯」五個字,刻完自己端詳了一下,大概覺得挺滿意,便拿給周子舒道:「你看看,好不好?」 周子舒接過來一看,那「伯」字上面竟然還少了一撇,心裡覺得有些悲涼,又有些啼笑皆非,便用手指將那一筆給她填上,插在這無比簡易的荒墓上。 少年跪下,連磕三個響頭,努力憋住眼淚,然後挺直腰板,站了起來。
「我姓張,叫做張成嶺。」少年坐下來,一張圓臉上髒兮兮的什麼顏色都有,然而縱然一身衣服已經被撕扯得破破爛爛,還是能看清楚那錦緞的底色,不是平民百姓家穿得起的,「周……」 他停頓下來,不知該如何稱呼這個叫花子模樣的落拓男人。 「叫叔就行。」周子舒厚顏無恥地道。 張成嶺擠出笑容,不大成功,又低下頭去,他這麼一低頭,目光所及之處都是布滿灰塵和茅草的荒廟地面,心裡茫然得很,有瞬間不知今夕何夕,這一宿變故太大,導致他的心智還沒能跟上事態的進展。 顧湘嘀咕了一句:「張成嶺?好像有點耳熟。」 周子舒便問道:「你爹可是南河莊主張大俠?」 顧湘一愣,脫口道:「你是張玉森的兒子?」 她臉上難以置信的表情一點也不遮掩,赤裸裸地表達了「張玉森怎麼會有你這麼個廢物兒子」的疑惑。張成嶺顯然是瞥見了她的表情,將頭埋得更低了,雙手緊握成拳,縮在身體的兩側。 周子舒連忙打斷顧湘那殺傷力極大的精神攻擊,他已經發現這姑娘別人不愛聽什麼偏說什麼的本領了,便乾咳一聲道:「我竟沒瞧出來,失敬、失敬。」 顧湘劈裡啪啦倒豆子似的問道:「你爹似是有些名氣吧?我們前日到的,就已經聽說過了,據說年輕時候很有點本事,這幾年家大業大了,便半隱退似的定居在這,沒摻和過什麼事,莊子裡還住了不少武功不錯的清客,也沒人想去惹他們的麻煩。有這樣的老子,什麼人大半夜追殺他兒子?」 她口氣裡有種事不干己的輕慢,一旁的老婦便不滿起來,說道:「我家老爺乃是一等一的大善人、大俠客,宅心仁厚,極為仗義,有人遇上困頓來尋他,不管認識的不認識的,他都仗義疏財出手相助!」 顧湘嗤笑一聲,陰陽怪氣地道:「行啦大娘!咱們都知道這小子有個有能耐的好老子啦,大俠大英雄能怎麼的,不照樣大半夜被人追著砍!」 張玉森年方五十,說一句德高望重,也算實至名歸,早年娶妻生子後,便鮮少在江湖上活動了,但若是有個武林盛典什麼的,一般還是要請他過去,以示敬重。周子舒覺得畢竟死者為大,這姑娘可能無心,可也太不尊重人了些,便截口打斷她,問道:「方才追殺你們的那個是什麼人?」 張成嶺沉默了片刻,低聲道:「是吊死鬼薛方。」 「你說誰?」 「你說誰?」 周子舒和顧湘幾乎異口同聲,周子舒是眉頭皺起,顧湘則一臉古怪的驚詫。 張成嶺一字一頓地道:「是吊死鬼薛方,我親耳聽見別人這麼叫他的……」 他忽然深吸一口氣,好像想起了什麼,明白過來什麼一樣,整個晚上的鮮血、煙火、慘叫都浮現在眼前,他顫抖起來,臉色青白,渾身抽搐,竟連話都說不出了。 顧湘嚇了一跳,指著他道:「他這可別是羊角風吧?」 周子舒臉色凝重地扶住張成嶺,伸手在他睡穴上拂過,那少年就軟倒在他懷裡。 小心地將他放在一邊,周子舒才嘆道:「這是才反應過來出了什麼事,心神受打擊太重所致,先讓他睡上一覺吧。」 他轉頭去問那六神無主的老婦人:「大娘,可是張家遭了什麼人暗算?」 那老婦人瞅著張成嶺那副樣子,又沒了主意,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顛三倒四半晌,才算把事情說明白——這天半夜,張家後院突然起火,然後一群不知道從何而來的黑衣人好像惡鬼似的從天而降。 最可怕的是,那些平日裡有點風吹草動都能驚動的「高手」們竟沒有一個能起來,都不知何時著了道。只有那老李是個古怪人,五年前到了蘇州河邊做些擺渡的小活計,也一直暗暗保著張家,卻不願意到莊裡來。按他的說法,吃了張家的飯,便是被人養著的清客打手,他不願意做這個,他是來報恩的。也虧得有這麼個怪胎,才勉強給老張家留下這麼一條血脈。 半晌,周子舒才嘆道:「那位李兄當真是風塵中的異人。」他又轉向老婦人,這老太婆只是個粗使的老媽子,什麼也不懂,腦子裡一團漿糊,只會陪著掉眼淚,「大娘還有什麼親戚嗎?」 老婦點點頭道:「我城南有個侄子。」 周子舒便從懷裡掏出一錠金元寶交給她,道:「您拿著這個,自謀出路吧,我看您跟著張家小少爺到了這地方,也算盡了忠,這把年紀別跟著風餐露宿了。」 老婦人接了金元寶,下意識地用牙咬了一下,然後又反應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沒眼淚了,口氣也輕快起來,說道:「是呢,老奴這麼大歲數了,也是拖累少爺。」 她拿了錢,一刻都不想在這滿是茅草、死人的地方待著,便說要離開,想她一個燒火幹粗活的,也不會有人將她怎麼樣,周子舒便沒什麼表示,看著她千恩萬謝地走了。
到了午夜時分,周子舒只覺胸口像被小針刺了一下似的,便知道七竅三秋釘又作怪了,那種疼法不是皮肉的撕裂之痛,也不是內傷的鈍痛,而像是有人拿著小刀子順著他渾身的經脈一寸一寸地割下來一樣。 好在這一年多他已經習慣了,便若無其事也未曾顯露出來,他臉上糊了一層東西,顧湘也看不出他臉色。又想起她提起張玉森時候的漫不經心,以及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主人,周子舒勉強自己分散注意力,問道:「今日酒樓上那位兄台呢?沒和你一起嗎?」 顧湘一怔,先是問道:「你怎麼知道他和我一起的?」隨後又點頭道,「是了,你聽見我們說話了!我就說我問你那問題的時候,你怎麼和我家主人說得一樣呢!」 她撇撇嘴,對這種作弊行徑十分不屑。 周子舒笑道:「是,你家主人也在這裡嗎?」 顧湘坐在香案上,兩條腿碰不到地面,一蕩一蕩的,歪著頭,看起來十分天真可愛,見問,眼皮微微垂下,聳聳肩膀:「會他的老相好去了。」 周子舒只道那灰衣人將這麼個美貌姑娘帶在身邊,以為她是侍妾之類,便疑惑地看看她。 顧湘皺皺鼻子,瞪了他一眼,罵道:「你看我做什麼?他去睡男人,難不成讓姑奶奶在窗外守著聽牆根?」 周子舒乾咳一聲,也有些尷尬,蹭蹭鼻子:「姑娘家的……」 顧湘像只小獸似的沖他齜齜牙,回頭又想起了什麼,用腳尖撥了一下人事不省昏天暗地的少年張成嶺:「他說的話,你相信嗎?那個黑衣人是吊死鬼?」 周子舒猶豫了一下:「如果……他的意思是青竹嶺、惡鬼眾的吊死鬼……」 顧湘略帶譏諷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得倒多,這世上還有幾只吊死鬼?」 周子舒搖搖頭,才想說話,胸口的鈍痛讓他的話音停頓了一下,只能做出深思的樣子,半晌才緩過來,道:「傳說風崖山、青竹嶺有座山谷,人稱鬼谷,近些年來江湖中罪大惡極者、尋求庇護者走投無路了,便去鬼谷,一入鬼谷,不復為人,塵間恩怨便盡了,若能在鬼谷活下來,也算九死一生。而關於鬼谷的傳說太過可怖,仇家便也不再計較。我聽說那吊死鬼薛方當年是個臭名昭著的採花賊,身上負了二十六條年輕男女的人命,其中還有峨眉掌門的關門弟子,被六大門派聯手追殺,不得已躲入了青竹嶺鬼谷。」 顧湘眨眨眼:「那你說,是不是那個薛方?」 周子舒笑道:「那薛方成名三十年,乃是窮凶極惡之徒,豈能被你這麼個小姑娘三兩下打發了?」 顧湘先是要發作,隨後想了想,覺得也有道理,便點頭道:「也是,吊死鬼要真讓我就這麼宰了,那也是我家祖墳上冒青煙了!可是我也沒爹沒娘,祖墳也不知道在哪,說不定壓根就沒有,青煙也一定是沒有的了,那他肯定不是吊死鬼。」 周子舒不明白冒青煙和吊死鬼是怎麼被她聯系到一起的,看著她那洋洋得意、彷彿想明白了什麼的樣子,也沒好意思打擊她,身上疼得厲害,便默不作聲靠在一邊閉目養神,熬著等天亮。那七竅三秋釘每日後半夜必然發作,所以他總是早早便睡,到子時好養足精神,熬過半宿,不想這日被攪了,後半夜再睡不著,只得咬著牙默不作聲地挨著,一直到東方微微泛白,才慢慢地緩解下來,周子舒覺得周身已經有些麻木了。 他稍作調息了一下,忽然,本來靠在佛龕上垂著腦袋打盹的顧湘一下子驚醒過來,杏眼轉了一圈,短促地道:「有人。」 周子舒皺皺眉,自然也聽見了,立刻想要站起身來,竟踉蹌一下沒站起來,一偏頭,見顧湘正驚奇地望著他,只得一邊緩緩地扶著香案站直,一邊低聲道:「腿坐麻了。」 這理由太爛了,於是顧湘的表情更驚奇了。周子舒每日黎明時分差不多是最虛弱的時候,方才短短的調息沒能讓他緩和過來,也不大願意和人交手,便低聲道:「把人藏好,躲一躲。」 「躲?往哪躲?」顧湘瞪著無知的大眼睛望著他。 周子舒一時無力。 再要有動作,已經來不及了,一群蒙面人訓練有素地破門而入,一見昏迷不醒的張成嶺,二話不說,便氣勢洶洶地撲上來,周子舒仍靠在香案上,眼看著一個蒙面人直奔目標橫刀去劈那少年,也未看清他如何動作,人影一閃,那根和臉同樣枯瘦的手指便掐在蒙面人脖子上。 蒙面人連聲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來,渾身抽動了一下,便沒氣了。 他這極狠的一手還真起到了震懾作用,所有的蒙面人都不禁腳步一頓,戒備地打量著這個彷彿站都站不穩的病鬼。 顧湘偷偷吐吐舌頭,從香案上跳下來,站到周子舒身後。 周子舒眼睛一掃,也知道這些人只是打扮得嚇人,單看這般謹慎小心,必定不是死士刺客。若是以前天窗的刺客,別說是死一個同伴,便是自己的脖子捏在別人手裡,也要毫不猶豫地奔向目標。也肯定不是那傳說中的惡鬼眾,惡鬼們各自為政,不可能像這些人這樣整齊劃一,看來是有意針對張家。 他慢條斯理地整整袖子,好像那身破衣爛衫還是當年滾著銀邊的長袍似的,動作做了一半,他自己也覺得不合適,便停下來,徑自笑了笑,說道:「各位,一大清早的,連個招呼都不打,就這麼撲向一個手無寸鐵的孩子,有失身份吧?」
在場的人沒有一個出聲,彼此之間飛快地用眼神交流一番,便不再管張成嶺,慢慢地繞成了一個圈子,將顧湘和周子舒兩人包圍其中。 顧湘低嘆口氣道:「流年不利,三百年不做件好事,一出手就惹得一身麻煩。周兄,我一個柔弱女子,沒見過這麼大的陣仗,心裡可害怕了,需要你保護。」 最後那句話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周子舒一口氣險些沒提上來,用一種十分糟心的表情看了那臉不紅心不跳的顧湘一眼。 顧湘用一種十分幽怨的眼神跟他對視。 蒙面人們顯然覺得他們兩人這樣各懷鬼胎的含情脈脈有些不合時宜,不知是誰打了個呼哨,為首一人率先發難,後邊的人跟上,竟隱隱構成了一個網似的陣型,將兩人生生壓在裡面。顧湘這才正色,嘴裡「咦」了一聲,好奇心起,不裝柔弱了,也不管周子舒,伸手掏出她那把小匕首便迎了上去。 甫一交手,才知這陣型厲害,她原本對自己的功夫有些信心,對方一共十四個人,每一個拿出來,說不定都不是她對手,可嚴絲合縫地壓迫下來,竟好像四面八方伸出無數隻手腳似的,如驚濤駭浪一般,壓得她不禁邊打邊退,那陣型也跟著收縮,直要逼得她退無可退。 顧湘暗自心驚,已經退到周子舒身邊,兩人背靠而立,周子舒目光沉下來,眨都不眨地看著他們,低聲對顧湘道:「我竟託大了。」 顧湘有些應接不暇,額上微微見汗,問道:「這是……什麼陣?」 周子舒道:「我未曾見過,只聽說有種陣法,由十四人組成,名為八荒六合陣,生生不息,無窮無止,配合得當,每個人的微許破綻都能剛好被旁人補上,天衣無縫一樣。」 顧湘驚呼一聲,周子舒抬手一架,竟是赤手空拳地用血肉之軀撞上壓下來的刀刃,生生地將那下劈的一刀打偏。 顧湘連忙問道:「那怎麼辦?」 周子舒沒回答,目光一凝,忽然飛身而起,一腳踏上香案,那破舊得積了一層灰塵的香案竟似全不著力一樣,晃都沒晃動一下,他人已再借力騰空而起,立刻有三個人同他一起躍起,封住他所有去路,卻不料周子舒不進反退,身如游魚,穿花繞樹,眨眼間竟轉到了佛像的側面。隨後不見他如何用力,只聽他輕叱一聲,伸手一推,那石造佛像竟被他一掌之力推了出去,周子舒口中念了一句:「我佛慈悲,救弟子一回。」 那石佛也不知多重,夾雜著勁風撲面而來,顧湘也嚇了一跳,迅速彎腰閃開,只覺那風擦著她頭皮而過,那截殺周子舒的三人身在空中,沒想到病鬼還有這樣快的身法,無從借力更無從躲避,只得一齊盡力去擋,但如何擋得住,便一起被佛像給撞了出去,密不透風的陣型中陡然撕開了一道口子。 顧湘嘿嘿一笑:「這個有趣。」 話說著,她動作卻不慢,一抬手,電光石火間袖中箭出手,她對面的人首當其沖,正中面門,那蒙面人聲音都沒來得及發一聲,便仰面倒了下去。 剩下的人再不成氣候,顧湘殺性起了,不顧一切地戰作一團。 周子舒方才那一下卻已經耗盡本就沒來得及恢復的內息,一時手足有些麻痺,他便不再逞強,老神在在地在香案上坐定。過了好一會兒顧湘才反應過來,百忙之中忍不住回頭罵道:「周絮你幹什麼呢?」 周子舒慢悠悠地說道:「顧妹子,我一個柔弱叫花子,沒見過這等陣仗,心裡可害怕了,需要你保護。」 只把顧湘氣得手一抖,將一個蒙面人的胸口刺了個對穿,匕首被肋骨卡住,竟抽不回來。 顧湘身形靈巧,卻不耐久戰,這會兒失了兵刃,便有些慌亂,連退三步,勉力招架。周子舒緩過一口氣來,卻不急著出手,笑咪咪地看著他們打,撿起一堆小石子,握在手裡把玩著,然後突然彈出一顆,正中一個打算偷襲的蒙面人的腦門,一邊開口指點道:「丫頭你沒章法。」 他出手如電,又彈出一顆石子,正打中一人環跳穴,那人下盤不穩,登時往前撲去,正好撲到顧湘腳下,顧湘下意識地一抬腳,繡鞋上亮光一閃,彈出一把短刀,刺入那人喉頭,只聽周子舒悠然道:「下盤乃是根基,行而無根,動而無著,怎不失手?」 顧湘乃是極聰明之人,彎腰閃過一刀,橫出一腳正踢到對方腿彎,那人往前一錯身,顧湘便劈手扣住他脈門,將長刀奪過,一掌拍向他百會穴,送他見閻王。 周子舒又彈出一顆石子,正中一人身側肩井大穴。那人正往前撲,忽然受了這一下,竟只覺半身麻痺,再不能行動,便依著慣性撲倒在地,顧湘便聽這遭瘟的叫花子又半真半假地嘆道:「不好不好,陣型已散,還急而冒進,真是顧頭不顧尾。」 聞言,顧湘立刻踩了個十分靈巧的蓮花步,那撲過來的蒙面人一腔剛勁之力被她閃過,下意識橫刀變招,卻正好將側身破綻送到顧湘手裡,被順手解決。 不多時,地上屍體便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堆,剩下幾個一見事情不妙,相互打了個眼色,便往外退去,周子舒一皺眉,心道:這些人麻煩得很!自己雖然答應了護送那少年去什麼太湖趙家,也不願意一路上應付這些追殺,真讓他們跑了,恐怕路上還有得應付。想來這些人暗算人,滅人滿門趕盡殺絕,還要這樣藏頭露尾,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顧湘只覺眼前一花,一道人影閃過,那方才坐在香案上的男人如一片輕飄飄的柳絮,突然落在廟門口,首當其沖的一個黑衣人猝不及防,當下一側身要用肩膀撞開他,卻聽「喀嚓」一聲,他整條臂膀竟被卸下來了,周子舒一把攥住他脖頸,只用指力,便將他脖子生生扭斷,用腳尖挑起落在一邊的刀。 青黃的臉皮上浮起一個鬼氣森森的笑容—— 顧湘只覺得自己都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那幾個往門口沖的蒙面人便全變成屍體,忍不住眨眨眼,心裡詫異:原以為瞧這人說話做派,像那些個誇誇其談的大門派出身,不料下手滅口竟這樣利落狠毒,便有些拿不準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周子舒卻不像她想像得那麼威風,他腿還微軟著,落地之後尚未停歇,殺了人後一停下來,便有些站不住,又不願意被顧湘看出來,便順著力道往後倒退了幾步,看著身形飄逸,其實只是狼狽地在尋個借力的法子撐住。 忽然,背後伸出一雙手穩穩地扶住他,周子舒一激靈,竟不知這人何時靠近的,寒毛登時豎了起來,好在那人只是扶了他一把,沒別的動作。顧湘的眼睛卻亮起來,叫道:「主人!」 周子舒這才微舒口氣,站定以後轉過身來。扶了他一把的那人正是那日酒樓上的灰衣人,近看年紀也不過二十八、九,眉目倒說得上俊朗,只是那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人看的時候,總教人覺得不那麼舒服。 眼下,他正盯著周子舒,目光好像要鑽到周子舒的臉皮底下似的,十分放肆無禮。 周子舒便乾咳一聲道:「多謝這位……」 「溫,溫客行。」灰衣人說道,隨後臉上似乎帶了一點疑惑之色,目光落在周子舒的脖子和手上,疑惑之色似乎更重了些。 雖不知這人在看什麼,周子舒倒是泰然,他自己的手藝自己清楚,若是輕易被人看出來了,早十年前就已經身首異處,便淡定地道:「哦,多謝溫兄。」 灰衣人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在看什麼,半晌才移開目光,點點頭道:「不必。」 說完,他便大剌剌地走進破廟,顧湘已經快手快腳地將幾具屍體踹到一邊,用茅草給他鋪了個干淨地方坐,然後溫客行又看了周子舒一眼,嫌不夠似的,還特意解釋道:「我不是有意的。」 周子舒就明白顧湘那股不討人喜歡的勁兒是師承何處了,徑自坐到一邊去調息。
足過了有一個時辰以上,周子舒才睜開眼,卻見那溫客行靠在牆上,一條腿蜷起來,還在歪著頭打量自己,便忍不住道:「我臉上有什麼東西不成?讓這位溫兄足足研究了這麼大半天?」 溫客行面無表情地道:「你易容過嗎?」 周子舒心裡一緊,面上卻毫不在意地反問道:「什麼?」 溫客行卻不理會,只自語道:「奇怪……真是奇怪,我竟看不出你易過容,若說你沒動過手腳,唔……」 他伸手磨蹭磨蹭下巴,頗為不解地道:「我這些年看人從未看錯過,一眼見了你背後蝴蝶骨,分明應該是個美人啊!」 周子舒登時無言以對。 溫客行點點頭,自顧自地道:「我看人從未出過錯,你一定易容了。」 周子舒繼續無言以對。 溫客行鍥而不捨地盯著他的臉使勁看,看了半天,又放棄似的將頭往後一仰:「可我竟看不出破綻,這些江湖小把戲得要多大的本事,才能教我看不出破綻?只怕還沒生出來吧?不可能、不可能……」 顧湘涼颼颼地說道:「主人,你上回還指著一個殺豬屠夫的背影,斷定是美人呢。」 溫客行輕聲細語地道:「那人雖是個屠夫,單是那雙水光瀲灩、顧盼生姿的眼,便能稱他一聲美人。英雄尚且不論出處,屠夫怎麼了?你懂什麼!小孩子家不知美醜。」 顧湘嘆道:「水光瀲灩、顧盼生姿?不就是打了個哈欠沒揩乾淨眼淚嗎?更何況還有那寬鼻、闊嘴、肥頭大耳……」 溫客行斬釘截鐵地道:「阿湘,你眼力不好。」 周子舒已經慢吞吞地爬起來,徑自去查看張成嶺的情況了。
【第二章】 滅門血案
周子舒點了張成嶺的睡穴,只是怕他一時心裡轉不過彎來,讓他冷靜一下,並未用多大的力道,所以那古怪的溫客行進來之後,又過了不一會兒,張成嶺便醒過來了。 他睜開眼,先是呆呆地望著破廟的屋頂愣了一會兒,好像靈魂出竅似的。在昨天之前,他還是千人捧、萬人寵的張家大少爺——縱然教他讀書的先生搖頭說此子頑劣,是糞土之牆不可圬;教他習武的師父當面違心點個頭,心裡老覺得他爛泥糊不上牆——他的日子還是過得很快樂。 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婆娘老媽子一屋子跟在後邊伺候,書讀得不怎麼樣,卻沒缺過夜來添香紅袖,一天到晚有小廝跟在身後奉承著,張成嶺雖然也知道自己什麼程度,卻仍不妨礙他在這樣的恭維裡偶爾享受一下飄飄然的感覺,就這樣在蜜罐裡長到十四歲。可一夜之間,什麼都沒了!家沒了,爹娘沒了,親人朋友都沒了,他的世界突然顛倒了,惶惶然而不知所措極了。 周子舒磕牙打屁還有兩手,卻不大會安慰人,便默然坐在一邊。 張成嶺愣了一會兒神,眼睛裡默無聲息地淌出兩行眼淚,只聽一旁溫客行問顧湘道:「那小東西是什麼人?」 顧湘道:「聽說是張玉森的兒子。」 溫客行點點頭,臉色平淡得很,好像張玉森三個字在他心裡就是朵浮雲,過了一會兒,才問道:「張家聽說窮得什麼都沒就剩錢了,怎麼張玉森的兒子變成這副德行了?是離家出走沒帶夠銀兩,還是迷路找不回家了?」 顧湘低聲道:「聽說昨天晚上張家被人暗算,滅了門,眼下估計也滿城風雨,主人你昨晚上出去鬼混得太投入,準是尚未聽說。」 溫客行想了想,覺得有道理,於是點點頭:「怪不得一地死人呢。」 他便又去打量周子舒,朝顧湘問道:「那他是做什麼的?」 顧湘嗤笑道:「那叫花子自稱名叫周絮,昨兒收了人家二錢銀子,便把自己賣給那小子了,要送他去太湖。」 溫客行微微睜大眼睛,表情嚴肅地思量了一會兒,對顧湘道:「那他肯定是個美人,錯不了,世上只有美人才能這麼笨。」 顧湘習以為常地裝沒聽見,一旁周子舒摸不清此人深淺,於是也效仿之。他低頭看了仍在默無聲息地掉眼淚的張成嶺一眼,覺得有些煩,心道:這兔崽子還沒完沒了了是怎麼的?便用腳尖輕輕地踹踹他,乾咳一聲道:「張小少爺,若你休息好了,便起來收拾、收拾吧,此地不宜久留,後邊說不定有多少追兵等著將你斬草除根呢!周某受人之託,起碼得全胳膊全腿地將你送到太湖。」 張成嶺眼珠緩緩地轉了一圈,又凝住了,雙手摀住臉,將自己蜷成了只大蝦,嚎啕大哭起來。 他一哭,周子舒便腦仁疼,心說要罵他兩句吧,還總覺得於心不忍;當個孩子哄哄吧,自己也不會,便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然後忽然站起來,往門外走去。 他本意是去看看那尊被他一掌拍出去的佛像,總覺得才要積德,便出手褻瀆了佛祖不太好,想著找個什麼法子把佛祖放回去才是,誰知張成嶺以為他要走,竟打了個滾,飛快地爬起來往前撲去,一把抱住周子舒的腿,口中急道:「周叔、周叔,你別……你別走,我……我……」 他抽抽噎噎的模樣可憐極了,雖是和周子舒萍水相逢,眼下卻除了此人之外別無依靠,完全是把周子舒當成救命活佛一般。 周子舒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男兒膝下有黃金,你爹沒教過你嗎?」 張成嶺愣了片刻,忽然福至心靈,使勁在臉上抹了抹,鼻涕眼淚全蹭在袖子上,說道:「拜天地君親師,天經地義,周叔乃是大恩人,讓成嶺拜您為師吧!」 一旁溫客行和顧湘津津有味地看著,顧湘還小聲點評道:「咦?昨兒還窩窩囊囊傻乎乎的一個小子,怎麼這會兒機靈起來了?」 周子舒只得道:「你先起來。」 張成嶺倔強地道:「師父不答應,我就不起來!滅門大仇,如不得報,我張成嶺何以為人?師父……」 周子舒懶得再聽他豪言壯語,一把抓住他肩膀,拎小雞似的便將他硬是從地上拎了起來,自嘲道:「我一個快入土的廢人,活一天是一天,有什麼能���你的?聽聞太湖趙敬大俠乃是你父親的故交,我送你過去,不用求,自然有人排隊教你功夫、幫你報仇。」 然後他轉身運力於掌,將那大佛像攔腰抱起,走到香案旁,用力一推,便推回原位,嘴裡念叨了一句「罪過罪過」,雙手合十,不正經地拜了兩下,回頭看了呆愣的張成嶺一眼,說道:「起得來便走吧,你不是要報仇嗎?得快點去找趙大俠才是,我帶你出去找點吃食。」言罷,旁若無人地伸了個懶腰,對顧湘笑了笑,沒理會溫客行,轉身往外走去,也不管張成嶺跟不跟上。 張成嶺委委屈屈地站了一會兒,發現這人真的走了,這才只得匆匆忙忙地追了出去。 溫客行手指蹭著下巴,頗有興味地望著這兩人的背影思量了片刻,一拍大腿站起身來,對顧湘道:「走,去太湖,跟著他們。」 顧湘收了臉上的嘻皮笑臉,沉吟了一下,才低聲道:「主人,據那張成嶺說,昨日在張家滅門屠殺的是青竹嶺惡鬼眾,吊死鬼薛方也在。」 溫客行淡淡地掃了她一眼,道:「嗯,所以呢?」 顧湘怔了一下,眼看著溫客行已經往外走去,連忙急急跟上,正色道:「那吊死鬼分明是個冒牌貨,昨日被我打死了,主人……早已知道些什麼嗎?」 「阿湘。」溫客行掃了她一眼,那雙眼像是要把人吸進去一樣。 顧湘立刻低下頭,小聲道:「是,奴婢多嘴了。」 這一刻這天不怕地不怕似的少女臉色泛了白,神色分明是恐懼。 溫客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這才滿意地轉過目光,繼續往前走,顧湘依然默默地跟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 只聽溫客行徑自道:「我們跟著那姓周的人,我看肯定不錯,他必是個美人,這一路跟下去,總能揪出他的狐狸尾巴,阿湘,你不信,我們可以打賭。」 於是周子舒這一路必定是不能安寧的了。
帶著張成嶺就像是帶了一個無敵臭屁,一路上招了不知多少蒼蠅追著飛。這一夜又打發了一幫追來的人,周子舒把玩著手上那二錢碎銀子,後悔不迭了。他功力還剩五成,一身能耐本事在,這些人倒也奈何他不得,只是七竅三秋釘在身,精力時有不濟,便不耐煩他們這樣沒日沒夜地換班折騰,一邊應付追來的蟲子,一邊又提防著那莫名其妙就不疾不徐地跟在自己身後的主僕兩人。 若是只有周子舒自己,甩開他們倒也容易,可始終是帶著個小累贅,再者那溫客行不知是何方神聖,竟也是有些本事,幾次三番地甩掉了他們,可過了不到半天,便又能看見溫客行那張眼下教他十分想揍上一拳的臉。 周子舒悄無聲息地把那試圖偷襲的黑衣人的屍體拖了出去,然後回到房中,再次在黑暗處坐下調息,張成嶺無所察覺,仍在呼呼大睡,做夢做得不亦樂乎,這幾日帶著他,倒也不覺得這少年有什麼要不得的少爺習性,當初就只會哇哇大哭的孩子,好像經此一事忽然被迫長大成人了。不管趕路疾緩,從不多嘴一句,周子舒說什麼便是什麼,老實得很,只是滿口「師父」改不過來。 改不過來便改不過來,周子舒心裡想著:反正把他往太湖趙家一丟,自己就走人,該游歷哪游歷哪去,自己計劃得好好的,還剩三山五嶽幾大湖要看,北邊便不去了,南疆還有個故友沒來得及拜訪,少不得要在下黃泉前去跟他打個招呼,討杯水酒喝。 忽然,床上的少年大汗淋漓掙動起來,他每天晚上都幾乎要來這麼一遭,表面上是沒事了,一心一意專門想著好好報仇,振作了起來,可那一夜記憶卻始終如夢魘隨行。周子舒嘆了口氣,將他推醒。張成嶺大叫一聲坐起來,目光直愣愣的,半晌才反應過來,轉向周子舒,小聲道:「周叔……我不是故意的。」 他本是少不更事的年紀,那眼中雖滿含血絲,眼神卻仍舊純淨,純淨得莫名熟悉,讓周子舒恍然想起了一個深埋記憶裡的人。 曾經心心唸唸要和他浪跡江湖的人。 周子舒不禁愣住了。 張成嶺小心地道:「周叔,我不是故意吵醒你的,我就是夢見我爹……」他嘴唇顫抖起來,青白一片,「要不……要不我不睡了吧?」 周子舒拍拍他的肩膀,下意識地柔聲道:「無妨,你睡你的,再做惡夢我叫你。」 張成嶺低低地應了一聲,鑽回被子裡,手指仍下意識地拉著周子舒的袖子。 周子舒意味深長地看了被拉住的袖子一眼,張成嶺訕訕地笑了笑,又將手指蜷縮著收回去。 就在這時,不遠處似乎有人撥了一下琴弦,「錚」的一下,張成嶺只覺那聲音似在耳邊炸起的驚雷一般,五髒六腑都隨之震顫了一下,隨後竟是劇痛,悶哼一聲,死命摀住胸口—— 那琴音極細,如蛛絲纏縛,彷彿來自四面八方一般,帶著一股說不出的詭譎肅殺之意。 顧湘甫一聽見,也覺得內息翻滾,只是她見機快,立刻強迫著自己冷靜下來。而原本在床上躺著睡覺的溫客行不知何時起來了,悄無聲息地站在窗戶旁邊,透過窗的月色照在他臉上,臉色也彷彿柔和了些似的,眼睛卻一眨也不眨地盯著黑暗中的一個地方。 他長長的影子拖在身後,一動也不動,乍看面無表情,卻又隱含笑意,像是一尊冷漠而詭異的石像,夜色之下,身上的危險不加掩飾地釋放出來。 像是個無喜無愁的鬼魅。 顧湘人機靈得很,一察覺不對,立刻封住自己的耳朵,盡量不聽外面的聲音,端坐調息,抱守元一,好一會兒才將那股惡心壓下。 溫客行用細長的手指劃過窗櫺,低低地笑了一聲:「竟然請來了魅曲秦松……這手筆不小,也不知是在對付誰。」 忽然,他聽到有什麼東西破風而過的聲音,像是琴弦太乾澀了,已經發不出琴音,只能悶悶地發出「撲撲」聲響,又像是什麼人彈出了幾顆極小的石子,打在漫無邊際的虛空裡,幾不可聞,卻微妙地將那纏纏綿綿無止無休的琴音打斷,像是往水中扔了一顆小石頭,清波細流瞬間蕩起波紋,往教人看不見、捕捉不到的地方擴散開去。 琴聲果然一滯。 溫客行靠在窗邊,閉上眼,仔細地聽著,嘴角露出玩味的笑容。 隨後,琴聲猛地再次響起,如洪水猛獸一樣洶湧而來,彈琴的人忽然痛下殺招,而幾乎與此同時,隔壁房中傳來一聲尖鳴,細聽之下像是笛子,可一般的笛子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那音極尖銳,尖銳到像是要撕裂什麼似的。時間掐算得極准,笛子的尖鳴和惡毒的琴聲短兵相接。 彈琴人的琴弦瞬間崩斷,隨後萬籟俱寂。 溫客行又在那裡站了一會兒,搖頭自語道:「長於刀劍者必死於刀劍,古人誠不欺我也。」 顧湘這才松了口氣,抹掉額上的冷汗:「主人,你說那個秦……秦什麼東西的,死了沒有?」 溫客行輕輕地說道:「就算不死,也是經脈盡斷,從此以後是個廢人了。我覺得他還是死了比較舒服。」 他忽然伸手推開窗戶,將話音放得更輕,好像怕驚動什麼似的:「阿湘啊,這世間之事總是那麼有趣,想要什麼,從來沒有不付出什麼的道理,以一張七絃琴,殺人於無形間之事固然痛快有趣,可也要提防別人反噬。」 顧湘歪著頭問道:「什麼時候會反噬呢?」 溫客行耐心地解釋道:「別人比你強的時候。」 顧湘點點頭,想了想,又道:「做什麼要跟比自己強的人較勁,去欺負比自己弱的不就得了?」 溫客行回頭看著她,他逆著月光,整個人像是鑲了層銀邊,臉上的神色愈發看不分明,半晌後才道:「你可以誰也不欺負,像我一樣,做個好人。」 隨後他伸手將門打開,顧湘膽顫心驚地目送著這位「好人」走了出去。
周子舒自己的情況也不太好,他那枝笛子是趕路無聊時隨手削的,大概是技術不到家,吹出來的音老是不准,荒腔野調、嘔啞嘲哳,便不再擺弄它,誰料今晚這還真用上了。笛子只吹了一聲便裂了一道大口子,幸而他誘得那人出全力,這才僥幸一擊得中,不然還真不知該如何收場。 張成嶺整個人像是水裡撈出來的,他功力太淺,即使周子舒及時堵上了他耳朵,還是受了內傷,已經嘔吐了一回,面如金紙。周子舒擔心他年幼受病,顧不得自己調息,便將手掌貼在他後背,沉聲吩咐道:「凝神。」隨後用內力幫他走了一週,見他面色稍微緩過來一些這才撤掌,自己卻已經大汗淋漓,心道:幸好此地距離太湖趙家莊已經沒有多遠,不然恐怕自己真要有辱使命了,他這半生沒干過什麼好事,若是第一回想著要積德便半途而廢,只怕不吉利。 若說江湖中大小事、南北人,恐怕沒有人比這位前任天窗首領更清楚,方才琴音一起,他便知道外面這人是誰。 傳說中「魅曲秦松」最愛做女子打扮,穿紅戴綠地昭示世人他是個毒物,因他這身殺人不見血的功夫,便真做起了殺人的買賣,一貫奉行有奶就是娘的原則,誰給的錢多,就給誰當狗。這會兒沒了聲息,周子舒知道他不死也差不多了,若是他全盛時期,對這樣的人也沒必要趕盡殺絕,可他現在失了五成功力,只剩半條命,對自己把握也不大,反而狠毒了不少。 只聽窗外有人擊掌贊道:「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如此星辰如此月,周兄和琴音撫長笛,如此雅事,非美人不可行也。」 胡說八道到這種水準,也算讓人嘆而觀止了。 周子舒心道:又沒察覺此人行跡,他便已站在窗外,這樣神出鬼沒的人,自己全盛時期尚且需要忌憚,江湖中就自己所知,總共有三個人,個個都得罪不得。他便深吸一口氣,推開窗戶,指著自己那張青黃菜色的面皮,用一種十分呆滯木訥的眼神看著溫客行問道:「美人?」 溫客行嗆住,在他那張雖說不上慘不忍睹、可也讓人懶得看第二眼的臉上掃了一圈,然後轉身去看月亮了。 周子舒抬腿坐在窗戶上,也隨著他的目光望去,這夜是滿月,月光如水,地面如霜,分外明朗。他心裡琢磨著這位自稱溫客行的人是那三人中的哪一人,又忍不住思量著他一直跟著自己的動機,越想越覺得撲朔迷離。 他從這個人身上感覺到了一點十分微妙的、同類的味道,於是便知道這人定然也是無利不起早,跟著自己……或許,跟著張成嶺到太湖,必然是有所圖,想了一會兒,沒什麼頭緒,便暗暗自嘲,心道:這刨根問底可是老毛病了。 一低頭,見那溫客行正饒有興致地打量他,周子舒便笑道:「溫兄若實在好奇,不如扒開我這皮囊,看看裡面幾層肉幾層骨頭?」 溫客行挑挑眉,忽然道:「也好。」 他「好」字話音未落,便如閃電似的出手抓向周子舒面門,周子舒早有防備,往後一仰,腰折了下去,一條腿抬起來踢向溫客行手腕。電光石火間,兩人竟你來我往地連過十來招,教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 周子舒覺得自己扒在窗戶上,行動頗為受限,比較吃虧,便低頭躲過他一掌,縱身跳下來,然而對他來說,夜晚本就不好過,遑論已經折騰了大半宿,胸口一顆釘子尖銳疼痛起來,讓他動作一滯。僅僅是剎那,溫客行的手掌已經抵到他胸前,勁風襲來,招式卻陡然頓住。 周子舒低頭看了那幾乎貼在自己胸前的手一眼,表情卻依然從容,笑道:「多謝溫兄手下留……」 然而話音沒落,溫客行的手卻突然摸上他的臉,摸還不算,還用手指慢慢地摩挲著,好像分辨那玩意是人皮還是豬皮做的似的。 周子舒還沒來得及退開,便見顧湘大概是聽見了動靜,從窗戶裡探出頭來,只掃了一眼,便摀住眼睛又把頭縮回去,口中叫道:「哎喲,非禮啊!」 ——不錯,說出了他的心聲。 溫客行靠得很近,表情又極認真。他表情看起來一直很認真,就著月光就曖昧起來,看起來還真像非禮的。 那邊顧湘也不知道壓低點聲音,徑自嘀咕著:「針眼啊,要長針眼啊!」 周子舒連忙乾咳一下,往後旁邊退了一大步,定定神,啼笑皆非地問道:「溫大俠,可看出在下這張臉是什麼做的了?」 「皮肉做的。」溫客行沉吟半晌,得出這麼個結論。 周子舒表示無比贊同。 溫客行盯著自己的手指道:「奇怪……奇怪,竟然摸起來像是你自己長得。」 周子舒鎮定地說道:「不才,正是在下自己長的。」 若有第三個人在場,肯定覺得這兩個男人其中有一個是瘋子!當然,顧湘除外。 溫客行似乎感覺受了點打擊,又看了周子舒一眼,起身便走,沒回房,而是往外走去。顧湘這才又探出頭來,眼珠一轉,笑咪咪地說道:「這會兒好啦,我家主人估計是接受不了現實,去勾欄院找他的美人去了,他走了,大家都能早點洗洗睡了。」 溫客行頭也不回,已經離得很遠了,然而他的聲音卻輕飄飄地好像一根線似的順著風飄過來,准確無誤地飄到顧湘耳朵裡。他說道:「阿湘,你說得是人話嗎?」 顧湘從善如流地道:「我在放屁。」隨後迅速縮回去,拉上窗戶,像是急著要去獨吞這個屁。 周子舒這才微微鬆了口氣,慢慢地放軟身體,靠在牆上,死死地咬住牙關,不發出一點聲音。幸好那疼痛是一陣一陣的,過了一會兒,稍微好了些,他這才將自己整理了一番,回屋去了。 這一宿好像特別的長。
三日後,周子舒帶著短短幾天之內瘦了一圈的小少爺張成嶺抵達了太湖。 敲開了趙敬的門,還不待他說明來意,那老管家一雙眼便直直地看向張成嶺,失聲道:「你是……你是成嶺?你是成嶺是不是?」然後回頭對裡面的小廝大叫道:「快去叫老爺來,成嶺少爺來了!成嶺少爺還活著!」 不多時,太湖趙敬趙大俠親自迎出來,張成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看來張家的噩耗已經傳遍大江南北,一幫人哭作一團,然後大張旗鼓地將他們二人迎了進去。 周子舒想,終於不用擔心有人在地下找自己的祖宗麻煩了!積德做好事,可也真是太辛苦了。
太湖趙敬,人稱秋山劍客,乃是一代名俠。 在周子舒未曾抵達太湖之前,還是有些期待親眼見一見這只聞其名、未得一睹真容的武林名宿,特別是他聽說華山掌門的獨生子、少俠於天傑,斷劍山莊莊主穆雲歌,獨目俠蔣徹等人也在趙家的時候。 這些人的身份和背景,周子舒心裡都如數家珍。為防有以武犯忌者,天窗有一個單獨的庫房,近五十年內江湖中數得上名字的人,出身門派、生平大小事件,全收錄其中。 比如周子舒知道,那行俠仗義的秋山劍客趙敬年輕的時候曾被逐出家門,因而窮困潦倒,為圖賞金,和那魅音秦松幹過差不多的事,二十七歲之後才改回本名趙敬,娶了太湖馮家的獨女,靠裙帶關系發跡,還秘密追殺過那些知道他過去的知情人,趙家這才又將他認了回來。 比如那眼下最富盛名的少俠於天傑,據說他和峨眉一個姑娘有染,之後始亂終棄,叫那姑娘帶著三個月的胎兒自盡房中。當然,那位姑娘情深意重,始終沒供出姦夫是誰。 周子舒太清楚這些人是什麼嘴臉,於是便更加有興趣了,再者���不住張成嶺央求,便隨他在趙家住了一宿。 不管趙敬干過什麼,眼下還是真有了些大俠風范,絲毫沒因為周子舒那副一步三搖、渾身破爛的尊容而看低他,他畢竟有些見識,稍微一聽張成嶺哭訴,便知道這一路艱辛,於是自然對周子舒的來歷起了疑心。當天安排兩人住下,沭浴更衣、酒足飯飽以後,趙敬便把張成嶺叫到書房,聽他詳說到底發生了什麼。 張成嶺是個孩子,又好不容易看見親人,自然有什麼說什麼,只不過很多事他說出來是一知半解,趙敬聽起來卻膽顫心驚,思量許久,忍不住問道:「那……那位周大俠,是個什麼人物,底細你知道嗎?」 張成嶺老老實實地把那日荒廟裡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趙敬眯起眼睛,捋著鬍子,又安慰了幾句,才叫張成嶺下去休息。
不過十幾日的相處,周子舒也有些瞭解張成嶺這孩子,知道他雖嬌生慣養長大,人有點不成器,卻也是個好孩子,心眼不錯,也吃得了苦,就是有點憨。估計被趙敬那老狐狸叫去說話,三言兩語便能把自己賣得乾乾淨淨,而他本人估計還意識不到。 他心裡便是暗暗一笑。周絮也好,周子舒也好,這些年來都是隱形的,或許有見多識廣、人脈廣泛者隱隱知道有那麼一群人叫做「天窗」,卻絕不會有人知道天窗的首領是誰,便是「周大人」,也不過掛名為一個小小的武將,負責大內侍衛調度,在那些大人物們眼裡,是個值得巴結,但不用放在眼裡的角色。 果然,第二日清早開始,周子舒便驟然成了太湖趙家莊新鮮出爐的第一香餑餑,他還沒走出自己住的小院子,來客便絡繹不絕起來。 周子舒不得已,只得做起了迎來送往的買賣—— 「哦,趙大俠,久仰久仰,得見真容三生有幸、百聞不如一見……在下師承何處?咳,無名小卒而已,何足掛齒。 「哦,錢大俠,久仰久仰,得見真容三生有幸,百聞不如一見……在下出身?在下一個叫花子,有什麼出身不出身的,不不不,不是丐幫,哪裡高攀得起丐幫?無名小卒罷了…… 「哦,孫大俠,久仰久仰,得見真容三生有幸,百聞不如一見……您沒聽說過也是應該的,無名小卒罷了,不足掛齒。 「哦,李大俠,久仰久仰,得見真容三生有幸,百聞不如一見……不不,在下和那位李大俠沒什麼私交,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罷了,門派?不曾有,區區不過無名小卒一人耳,不足掛齒,不足掛齒。」 到了傍晚的時候,周子舒的臉已經笑得有些僵硬了,揉了半晌才揉回來,他深切地覺得再這麼下去,自己恐怕是有中風的危險,便打算離開。在打聽別人傢俬事的執著程度上,江湖大俠其實和市井八婆們十分相像,恨不得把腦袋削尖了往人家門縫裡鑽,眨著火眼金睛,非要看穿你是個披著人皮的何方妖孽。 那位說我乃是八大門派出身,誰誰誰是我師父,另一位就能說,哦,久仰久仰,在下師叔和尊師早年交情不錯,這就算攀上關繫了。否則便是非我族類,人品怎樣,可有待長期考察了。
是夜,月相下弦,子夜時分,周子舒倏地睜開眼睛,他天沒黑便已經躺下了,此刻七竅三秋釘才開始發作,並不嚴重。他養精蓄銳已久,那點疼便不怎麼在意了。 他起身,猶豫了一下,覺得不告而別頗為無禮,便留了兩張字條,一張給張成嶺,上書: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寫完後覺得挺得意,發現自己越來越有行走江湖的風范了,然後又鋪開另一張,給趙敬留下一句話:承蒙款待,多謝。 紙條壓在茶壺底下,人便輕飄飄地上了屋頂。屋頂上一隻小狸貓正悄無聲息地順著瓦片走,它只覺眼前有影子閃過,警醒地頓住腳步,睜著大眼睛四下打量一番,可什麼都沒看見,便困惑地歪歪頭,接著往廚房的方向跑去。 周子舒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趙家山莊,自以為誰都沒驚動,誰知趙家莊外不到一裡的小樹林裡,有一個人好像早預料到了似的,竟已經在那裡等著他。 周子舒一眼瞧見那人,便一個頭變成兩個大,正是那神經兮兮的溫客行。只見溫客行笑咪咪地抱拳道:「咦?周兄,真是巧,看來你我緣分不淺嘛,幾次三番月下相逢,可謂心有靈犀。」 周子舒也笑咪咪的說道:「是巧,溫兄。」心道:巧個鬼,瘟神! 他一偏頭,卻沒見著顧湘,便笑問道:「怎麼不見顧姑娘?」 溫客行非常直接地說道:「那丫頭礙手礙腳,腳程也慢,有她跟著礙事,我恐怕便見不到閣下這位神出鬼沒的……大人物了。」 周子舒臉上笑容凝住,盯著溫客行,半晌後才道:「區區不才在下若也是大人物,那長明山古僧、南海觀音殿毒王、青竹嶺鬼主又當如何?」 溫客行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說道:「古僧不問世事,只求修仙,毒王據說已入江湖,行跡難尋,鬼主倒不曾見過,只知道是個藏頭露尾的東西……算不算人還兩說呢。」 隨後,兩人各懷鬼胎地相視一笑。 周子舒率先移開目光,說道:「周某不過是個過路的,各位何必都盯著我不放呢?」 溫客行卻好像白日踏春偶然碰見老友似的,慢吞吞十分悠閒地說道:「既然如此,太湖風光,遠近聞名,周兄怎麼不在趙家多住些日子,何必這樣急著趕路?」 周子舒道:「太湖風光在下已經領略一二,便不多叨擾,恐怕趙大俠麻煩不少,周某區區一個小人物,沒多大本事,和趙大俠也沒什麼淵源,不過二錢銀子的人情,犯不著跟著他們同生共死。」 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道:「護送張小少爺不過積德行善而已,百年之後見了閻王,少受些扒皮抽筋之苦,我便知足了。」 「積德行善。」溫客行重復了一遍,頗為贊同地點點頭,「不錯,周兄真乃和我志同道合之人,一向和溫某志同道合的都是美人,由此可見……」 周子舒一聽他嘴裡說出「由此可見」,就覺得太陽穴上一根神經突突地往外跳,才要出言打斷,就在這時,溫客行身後的林中遠處傳來一聲慘叫。 兩人同時頓了一下。 隨後,只見溫客行指著身後,問道:「你看,志同道合之人,積德行善的機會又來了。」 周子舒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往聲音傳來的方向飛掠而去,一邊無奈道:「溫兄,眼疾乃是大事,及早找個大夫是正理。」 溫客行緊隨其後,周子舒的輕功幾乎已經到了踏雪無痕的地步,然而這人竟好似不費力似的跟他保持著三尺左右的距離。一般人通常這時候不說話,以防岔了真氣,他卻能毫不在意地接了一句:「是,周兄說得有理,如有機會,定要拜訪幾個名醫,好好醫治,還沒上歲數,眼力便愈發不好了,竟到現在都沒能看出周兄臉上的破綻,慚愧、慚愧。」 周子舒非常想讓他再也用不著那雙「愈發不好的眼」。不過也只是想想而已,知己不知彼,以前任天窗首領的理智和自控,是絕不會做出這樣不可靠的事的。
兩人腳程極快,眨眼間便進了密林深處,然後便見了一具屍體。 那人身著夜行衣,臉上蒙面的面罩卻已經掉在了一邊,雙目大睜,死相十分猙獰。周子舒遠遠一看便覺得這人十分眼熟,於是俯下身去仔細打量,忍不住皺眉道:「這不是那位斷劍山莊莊主穆大俠嗎?」 白天還在屋子裡纏著他說了足足有小半個時辰的廢話,想不到晚上跟他一樣做了夜貓子,還不幸變成一隻死夜貓子。 溫客行也湊上來,饒有興致地搓搓自己的下巴,問道:「月夜、夜行衣,難不成……」 周子舒回過頭來准備聆聽他的高論。 只聽溫客行高論道:「這穆莊主是出來採花的?」 周子舒面無表情地又回過頭去,自覺定力不錯。 穆雲歌身上和身邊並沒有血跡,嘴唇卻有些發青,周子舒想了想,輕輕地揭開他的衣襟,只見這人胸口上赫然印著一個烏黑的手掌印。 周子舒盯著那手掌印看了片刻,然後忽然把屍體翻了過去,扒開他的上衣——只見屍體後背的同一個位置竟還有個手掌印。 溫客行感嘆一聲,問道:「他是被人當餅烙了,還是被打穿了?」 周子舒淡淡地道:「沒人費這麼大力氣去打一個死人,他是被人一掌打穿了的,這種掌法,近五十年我只知道一個人……」 溫客行接道:「喜喪鬼孫鼎的羅剎掌。」 周子舒看了他一眼,沒言語,彎下身,仔細在穆雲歌的屍體上摸索著,竟從穆雲歌身上摸出幾張銀票和一堆散碎銀兩:「唔,大半夜的從趙家莊偷偷遛出來,還帶了盤纏……溫兄,這夜貓子絕不是出來劫色的,一般劫色的人不帶這麼多銀兩。」 「劫色的人好像也不帶換洗衣服。」溫客行用腳從一邊的樹叢裡勾出了一隻小包裹,也是黑色布料,裡面裝了一些換洗衣服之類出門在外的用品。 林中土地濕潤柔軟,印著雜亂的腳印,卻並沒有打鬥過的痕跡,穆雲歌身上除了那致命的一掌,也沒有別的傷痕,而他那柄出名的「斷劍」都帶在身上,這柄利器甚至沒來得及出鞘。 穆雲歌功夫不弱,絕不至於跟個沒斷奶的娃娃似的毫無還手之力,周子舒沉默了片刻,心想:難道還真的是道貌岸然的斷劍山莊莊主,和鬼谷喜喪鬼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一個本以為是情深意重,誰知道有人惱羞成怒,最後峰迴路轉的血腥故事? 這裡似乎曾經出現過三個人,穆雲歌的腳印止於此處,另外兩個人似乎不是一路,分別往不同的方向去了,而其中一個看樣子是尾隨穆雲歌而來,之後又和周子舒一樣,曾經蹲在屍體前查看過。 周子舒蹲在地上,刨根問底的老毛病犯了,心裡像是有小貓撓似的,十分想循著腳印過去看看,可理智又告訴他這必然是件麻煩事,他本人不再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天窗首領了,沒必要再給自己找麻煩。 溫客行見他十分不雅地蹲在地上,大有思考人生一蹲不起的架勢,在旁邊觀察了他一會兒,終於忍不住開腔道:「你不追嗎?」 周子舒看了他一眼,繼續天人交戰。 溫客行想了想,忽然大步循著那第二個人的腳印走了出去,道:「那我追。」 周子舒下意識地跟著他走了,奇道:「你這是要管閒事?」 溫客行正色道:「有人殺了斷劍山莊莊主,我是個喜歡積德行善的好人,於是我決定管管,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周子舒覺得他只有最後一句話說得十分有理,點點頭,想了想,又問道:「那你幹嘛不去追第一個人的腳印?那人腳印極輕,功力大概是這三個人裡最深的,若暗中尾隨穆雲歌的人是從趙家莊出來的,那前邊的這位便一定是喜喪鬼孫鼎了。」 溫客行臉不紅心不跳地說道:「你要去追喜喪鬼你自己追,我不去,我雖然是個愛管閒事的好人,可也怕死。」 周子舒默無聲息地被他的坦率給噎到了,跟著溫客行一路追了下去,期間自然而然地留意到溫客行腳下——他竟是沒有腳印的。 一個踏雪無痕的人說他怕喜喪鬼,怕死。 曾經掌管大內秘辛的周子舒立刻決定屈從於自己心裡的慾望,決定跟去看個究竟,反正他都要死了,要死的人怕什麼?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唄。 兩人藝高人膽大地在林中穿梭,然後在河邊找到他們追蹤的人,華山於天傑。 他被一根蛛絲一樣的銀絲吊在樹上,頭掉了一半,還有一點點皮和脖子連著,在微風中飄揚,搖搖欲墜。 一滴血落下來,溫客行往後躲了一步,以防死人血濺在自己身上,然後他微微抬起手,在於天傑身上推了一下,於天傑的脖子和腦袋就徹底分家了,腦袋還黏在那根線上,身體轟然落下。溫客行在他身上摸了一把,撇嘴道:「還暖和著呢,剛死。」 「蜘蛛絲。」周子舒仰著臉和於天傑兩兩對視,頓了一下,「吊死鬼的蜘蛛絲。」 這太湖是注定有得熱鬧了。 忽然周子舒耳朵一動,喝道:「誰?」 樹後猛地暴起一道黑影,像只大蝙蝠一樣飛掠而出,幾下起落竟不見了蹤影,周子舒想都沒想便縱身跟上。 溫客行在原地頓了頓,口中道:「我怕死,怕死……嗯……怕死才不能一個人在這地方待著。」於是也跟了上去。 周子舒手中扣了一枚松果,屈指一彈,直取那黑衣人後心,然而他後半夜本就氣力不足,又追了這麼大半晌,有些力道不足,雖打中了,那人卻只是往前一撲,並未如他預想中那樣倒下,頭也不回,更加發足狂奔。周子舒有些疑惑,心道:這難道是真的吊死鬼薛方?他自然不會覺得自己不是薛方的對手,可若真是那青竹嶺十大惡鬼之一,難道見了自己這麼一個無名小卒,便會這樣沒命地逃嗎? 周子舒詫異地想道:「我又不是照妖鏡……」 幾下起落出了樹林,林子後邊竟是一大片墳地,幽幽的鬼火四處飄散,那吊死鬼好像終於到了自己的地盤,身形更如鬼魅一般。不知是不是周子舒的錯覺,他竟聽到這墳地中好像有人在「咯咯」地笑著似的,那笑聲還忽遠忽近,著實讓人汗毛倒豎。然後,那吊死鬼的身影在鬼火中閃爍了一下,竟然就憑空消失了。 周子舒驟然頓住腳步,溫客行也停在他旁邊,鬼火的藍光映在他英俊的臉上,竟顯得他那張有點不正經的臉變得詭異起來,遠處有不知道什麼動物的嘯聲,一隻老鼠忽然從地裡冒出來,並不怕人,直愣愣地盯著他們,不知是不是吃過了死人,那雙小眼睛竟然是紅的。 吊死鬼就消失在一棵大槐樹下,樹枝上站了一隻貓頭鷹,正歪頭望著這兩個不速之客。 周子舒和溫客行圍著槐樹檢查了好幾遍,也沒看出什麼端倪,周子舒皺起眉:「見鬼了。」 然後他聽到一陣詭異的笑聲,毛骨悚然地抬頭看溫客行,溫客行指指樹上的貓頭鷹,那笑聲竟是從這鬼鳥嘴裡發出來的。 貓頭鷹和周子舒對視半晌,忽然展開翅膀飛走了。 溫客行道:「我小時候聽說過,不怕貓頭鷹叫,就怕貓頭鷹笑,聽說這玩意一笑,就是有人要死,你怕不怕?」 周子舒開始研究那大槐樹下面的墓碑,上面竟然一個字都沒寫,聞言漫不經心地說道:「有兩個人已經死了。」 溫客行大概覺得十分有氣氛,於是沒理他,饒有興致地繼續道:「聽說有一個村子,有一年一個村民手裡端著一碗紅色的水,被貓頭鷹打翻了,結果那年一個村子裡連死了二十個人。」 周子舒抬頭看著他。 溫客行煞有介事地故意壓低聲音道:「這是真事。」 周子舒不解地問道:「為什麼一個村民手裡要端一碗紅色的水?」 溫客行嗆住,扭過頭去幹咳。 周子舒輕輕笑了一下,忽然伸手握住那槐樹底下的墓碑,微微用力,那墓碑竟是活動的,隨後他大力將那墓碑往一邊掰開,只聽「吱呀」一聲,地上竟憑空開了一條口子,裡面黑洞洞的,也不知道有多深。 溫客行連忙湊過來看,圍著那洞口轉了好幾圈,嘖嘖稱奇道:「聽說溝通陰陽兩界的地方便是人間陰氣匯聚的地方,旁邊定要有一棵半死老槐。槐樹乃是至陰之物,是鬼樹,你可聽過不曾?」 周子舒雙臂抱在胸前,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繼續講鬼故事。 溫客行繪聲繪色地說道:「老槐底下有座無名墳冢,下面便是傳說中的黃泉路,每到七月半之夜,便有陰間遊魂從這裡爬出,還陽一回。黃泉路上極冷,走到盡頭,便到了鬼門關,過了鬼門關便再不是活人,一路彼岸花,便到奈何橋……喂!」 周子舒已經跳下去了。 溫客行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陰森森的洞口,緊跟著也跳了下去。穩穩當當地落地後,竟覺十分柔軟,一抬頭,便見周子舒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還問道:「怎麼?溫兄也有興趣來看看黃泉路長什麼模樣?」 溫客行認真地點頭道:「這樣我下回再講給別人聽的時候,也可以鄭重其事地填上『是真事』三個字了。」 周子舒聞言搖頭微笑,忽然,溫客行「噓」了一聲,皺起眉,側耳聽了一會兒,低聲問道:「你……聽見了嗎?什麼聲音?」 周子舒仔細分辨了一會兒,猶疑地道:「水聲?」 溫客行眼睛瞬間亮了,竟搶在他前面走了出去,還不忘壓低聲音道:「真是真事啊!」 兩人面前竟是一條極狹長的小路,十分逼仄,兩個男人不能並肩而行,須得弓肩縮脖,一前一後才能勉強通過,周子舒被迫一直微微低著頭,十分不舒服,便皺皺眉,心說:難不成自己走的這條黃泉路不是正統,是專門給女人和孩子挖的? 不知走了多久,這狹長的小路才算鑽完,兩人身上都落了不少塵土,前方豁然開朗,竟連通了一個巨大的地穴,一條細小的河流從面前淌過,不知自何而來,去往何方。 地穴中似乎有風,又不知這風來自何處,如四面八方而來一般,卻是越來越陰冷了。 這回溫客行也閉嘴了,不再提他那「黃泉路上極冷」之類的鬼話。
周子舒在那「黃泉」前站了一會兒,轉身便要往回走,他覺得自己一定是在趙家莊吃得太飽撐著了,居然會不假思索地就跳下來。華山掌門自己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兒子青出於藍,更不是什麼好東西,年紀輕輕就一臉肉鬆縱欲相。 再說,人在江湖飄,哪還能不挨刀呢?於天傑是腦袋還是小兄弟被蛛絲割下來,跟他又有什麼關系呢? 不知是不是受之前溫客行那一番鬼氣森森的話影響,他忽然有種特別不好的感覺,這地穴中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之氣,周子舒覺著自己雖然只剩兩年半的性命,也還是多救死扶傷點好人,抓緊時間積德行善、享受生活比較劃算,實在沒必要跟一個隨時抽風的男人往人家墳地裡鑽。然而就在他要順著原路鑽回去的時候,忽然「咯登」一聲,似是什麼機簧被觸動,那小小的洞口竟從四方伸出不知多少鋼刀,滿滿當當地將那窄小的地方堵住了。 幸好周子舒退得快,不然險些被橫空捅出來的鋼刀當羊肉串給穿了。他皺起眉,盯著那些鋼刀看了一眼,回頭對溫客行道:「你得罪什麼人了?」 這麼沒來由的一句,讓溫客行睜大了眼睛,表情無比受傷似的:「為什麼是我得罪什麼人了?」 周子舒嗤笑一聲搖搖頭,他發現自己別無選擇,只能順著那條「黃泉」往前走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另一端出口,邊走邊道:「不是你,難不成是我?我一個初入江湖的無名小卒,沒偷過誰沒搶過誰,安分守己的遊山玩水,什麼人能和我過不去?」 溫客行沉默了一會兒,對對方睜眼說瞎話的功夫嘆為觀止,半晌後才輕輕地道:「你護送張成嶺一路,從那荒廟開始一共殺過三十二個人,其中如魅音秦松這樣的角色就有四個……」 「屁,滿打滿算才十一個,」周子舒道:「那天荒廟裡的人大多是死在你那小美人手上的。」 「所以肯定是你。」溫客行舉起自己修長的手掌,「我這雙手自離家入江湖的那一天開始,連一隻雞都沒殺過,更別說人了,怎麼可能得罪誰?」 周子舒連一個眼神都懶得騰給他。 溫客行快步趕上他,站在他面前,正色強調道:「雖然長得不像,但我真是個好人。」 周子舒點頭道:「是,溫好人,麻煩你讓讓,我是殺人魔。」 溫客行好像沒聽出這句話是敷衍他一樣,仍笑咪咪地說道:「你告訴我你那張臉是易容的,我就原諒你。」 周子舒笑道:「你真是太寬宏大量了。」 溫客行道:「好說、好說。」 隨後周子舒便自行繞過他,繼續往前走去。 溫客行笑了笑,跟在他身後兩步左右的地方。 那黃泉中的水似乎應該是活水,水流特別急,周子舒往裡踢了一粒小石子,見那水竟不知還有多深。周子舒不諳水性,基本上就是掉到水裡靠著內力深厚能閉氣、一時半刻淹不死的水準,因此在水邊觀察了一會兒,還是決定離那「黃泉」遠些。 這地穴四通八連,兩人腳步和偶爾說話的聲音好像能蕩出很遠似的。忽然,周子舒腳步一頓:「溫兄,你看那裡!」 溫客行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見那不遠處竟然有一堆白骨。溫客行喃喃道:「黃泉路上不應該是彼岸花嗎?人死剩魂,為什麼有骨頭?」 周子舒伸手在那白骨中撥了一下,一手拿起一顆已經破碎大半的頭骨,一手舉起火摺子,仔細打量道:「這腦袋碎了,連著下面脊樑骨的地方好像是被人斬首……嗯?不對,這創口不平整,還有牙印,難不成是動物咬的?」 溫客行問道:「嗷嗚一口咬掉一個人的腦袋?」 周子舒又拿起一根大腿骨:「牙印……還是牙印,這上面的牙印稍微小一點,形狀好像也不大一樣。」 他只覺得這牙印有些眼熟,像是在什麼地方見過,可畢竟沒干過仵作,一時半刻沒想起來。 溫客行覺得有些惡心,伸出兩指將周子舒手中的大腿骨接過來,拎在手裡看了半晌,得出個結論:「啃得真干淨,比我吃雞腿啃得干淨多了。」 周子舒決定出去以後再也不吃雞腿了。 「這是什麼東西啃的?難不成有猛獸?」溫客行想了想,問道,「聽說地府裡有巨獸名為諦聽,是個大傢伙,你說它愛吃肉嗎?」 ——還不肯放棄他的鬼故事理論。 周子舒於是皮笑肉不笑地道:「溫兄百年之後可以下去問……」 他一個「問」字話音沒落,忽然身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在黑洞洞的地穴裡、「黃泉」邊,幾乎讓人寒毛都豎起來,周子舒和溫客行同時轉過身,後退一步,警戒地面對著河水。 溫客行慢吞吞地道:「我聽說諦聽不住黃泉裡,而且沒有這麼多只。」 河中爬上了很多……像是人的東西,細看又不是人,它們四肢特別長,身材特別矮小,全身赤裸,皮肉被水泡得慘白,頭上長著長毛,身形極寬,寬大到有些畸形,似有正常人的兩三倍,眼睛卻特別亮,黑暗中閃著幽幽的光,慢慢地朝兩人逼近。 周子舒忽然低頭,輕輕地在自己手腕上咬了一口,然後看著那細細淺淺的牙印低聲對溫客行道:「我想起來了,那個小一些的牙印……是……」 溫客行一邊往後退,一邊問道:「是什麼?」 「人。」 溫客行聞言頓了一下,忽然乾咳一聲站住,整整衣袖和頭發,抱拳對那些慢慢逼近的怪物道:「列位……仁兄,我二人無意闖入此間,並無冒犯之意,還請……」 周子舒登時不厚道地「噗嗤」一聲笑出來,為首形似人的怪物張開嘴,陰慘慘地嚎叫一聲,猛地向溫客行撲過來。 溫客行怪叫一聲:「我還沒說完呢!」 身體卻如一片不著力的葉子似的,輕飄飄地往旁邊飄開三尺,將那怪物讓過去。那怪物動作和反應卻都極快,又調轉方向追了過去,它的爪子伸出來,竟似是閃著寒光似的,刮在地面上,留下足有兩寸多深的痕跡。 周子舒笑道:「怎麼?溫兄,語言不通嗎?」 怪物的圍攻開始了,周子舒完全不能把這東西當成人,它們也確實不是人,那身體不可思議的結實,極有破壞力,動作極快,力道極大,而且好像不知道疼似的。 周子舒一掌結結實實地拍在一隻怪物胸口上,他沒留什麼力氣,便是大石也能教他給拍碎,誰知那怪物只是斜斜地飛了出去,狠狠地撞在牆上,卻只是口中發出哀鳴,半晌後又爬了起來。 周子舒暗暗心驚,一時竟想不出這究竟是些什麼東西。 只聽旁邊「喀嚓」一聲,原來是一隻怪物摸到了他身後,打算偷襲,被溫客行捉住,扭斷了脖子。 溫客行嘴裡還笑嘻嘻地道:「我救了你一回。」 周子舒這才發現這東西全身都結實得很,唯有那脖子好像特別脆弱,有些頂不住那巨碩的腦袋一樣,嘴上依然客客氣氣地道一句:「多謝。」 又一隻怪物撲過來,周子舒側身放過,手肘下曲,狠狠地撞在怪物的後背上,然後屈指做爪,一把將怪物的腦袋擰了。兩人殺雞似的解決了三、五隻,那些東西看起來還有點腦子,眼看打不過便生了懼意,為首一隻張開嘴又嚎叫一聲,然後它們慢慢地退回了水裡,偶爾冒個頭,虎視眈眈地覬覦著這兩個異常強悍的闖入者。 周子舒小聲道:「這東西的個頭恐怕不能一口咬掉一個人的腦袋吧?看來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快走。」 溫客行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我想到了。」 周子舒以為他想到了咬掉人腦袋的東西是什麼,便順口問道:「想到什麼?」 溫客行道:「真人的皮用手使勁一掐肯定會發紅,易容的看不出來,你讓我掐一下你的臉,我就知道你是不是動過手腳了。」 周子舒二話不說轉身就走,覺得自己居然會正經八百地問這人,一定是腦子抽筋了。 溫客行緊緊跟上,道:「你不讓我掐肯定是心虛,我就知道你動過手腳!是不是長得太好,怕被登徒子調戲?放心、放心!周兄,在下乃是正人君子,不會怎麼樣的,你就讓我看一眼廬山真面目……」 周子舒充耳不聞,定力絕代。 這時,只聽溫客行話題一轉,道:「不過你易容的本事真是太好了,我竟想不出如今武林中還有誰這麼厲害。難不成……你是傳說中『天窗』的人?」 周子舒腳步猛然頓住,溫客行的笑容在晦暗的地穴顯得別有深意,然而周子舒只是豎起一根食指,伸手止住他的腳步,小聲道:「你聽見了嗎?」 兩人靜下來,那幽暗的地穴深處竟傳來模模糊糊的猛獸叫聲,周子舒小聲道:「咬掉人腦袋的東西。」 溫客行顯然對「能咬掉人腦袋的東西」絲毫不感興趣,一雙眼睛只是若有所思地盯著周子舒,卻見這人對他剛才話毫無反應,只是警戒地凝神靜聽,從眼神到表情,竟連一絲波動都沒有。 又一聲吼叫傳來,這會兒聲音明顯大了,像是那東西正往這邊走,周子舒發現那水中探頭探腦的怪物們好像害怕著什麼一樣,都縮回去了。他伸手一拉溫客行,兩人拐入一條小徑,只見周子舒從懷中掏出一隻小瓶子,一邊走一邊撒。隨後兩人退到拐角處,屏住呼吸。
【第三章】 碧落黃泉
溫客行不知道周子舒撒出來的粉末是什麼,卻也沒開口問,好像心裡知道這人可靠似的,就那麼悄無聲息地站在周子舒身邊,片刻,只聽一陣粗粗的動物喘息聲慢慢接近,那畜生很小心,走得並不快,然後在距兩人三丈左右的地方經過。那是個大傢伙,長得像條狗,卻足有小馬那麼大,全身黑毛,鼻子裡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空氣中似乎帶來了一股腥味,它放慢了腳步,四處嗅著,好像有些困惑。 周子舒雙手抱在胸前,靠在牆上,眯起眼睛仔細張望著。 溫客行臉上卻劃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那笑容有些冰冷,稍縱即逝,好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怪獸就在不遠的地方,卻絲毫沒有發現兩人的存在,在那停留了一會兒,便繼續往前走去,兩人眼睛眨也不眨地目送著這大傢伙離去,只見它循著血腥味,一路走到那些怪物屍體的旁邊,嗅了嗅,然後低吼一聲,便低下頭去歡快地大嚼起來——還真是一口咬掉一個人形怪物的腦袋。 溫客行和周子舒對視一眼,周子舒暗暗心驚,雖然不是仵作,可活了這麼多年,畢竟見多識廣,絕不會連人的頭骨都認錯,他心道:難不成那怪物真的是人? 可是人又怎麼會變成這副模樣? 溫客行捅捅他,指指身後的小路,周子舒點頭,隨著他小心地離開。 那路時寬時窄,不知拐了多少道彎,直到走出老遠,溫客行才低聲道:「那畜生吃剩下的骨頭上還有別的牙印,你說水裡的那些東西是吃了自己的同類嗎?」 他不胡說八道的時候,聲音極低,像嘆息,卻不顯得氣弱,好像一點力氣也不願意多用一樣,微微帶著一點事不關己的漠然,他頓了一下,又問道:「那玩意是人吧?」 周子舒看了他一眼,也低聲道:「恕在下孤陋寡聞。」 溫客行輕笑了一聲:「你孤陋寡聞?嘿!」 他沒再說什麼,只是大步往前走去。
彎彎繞繞走了不知道多久,拐了一個彎,那飛速流淌的「黃泉」卻又橫在眼前,周子舒忽然叫道:「慢著!」 溫客行回過頭看著他,臉上又恢復了那種又欠揍又找拍的神色:「美人周兄,怎麼了?」 周子舒知道對付人來瘋就是不能給他反應,要不然他會越來越蹬鼻子上臉,於是也不理會,隨他亂叫,只說道:「那水裡的東西力量極大,速度也快,又能在水中來去自如,方才那畜生走的是旱路,並且知道要離水邊遠一點,看它吃食也只是在岸上,並不去水裡捕食,是如何捉到它們的?」 溫客行腳步頓了一下,目光放出去,打量著這陰森森的地下,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問周子舒,說道:「這地方究竟是有多大?」 為什麼就好像怎麼都走不到頭,怎麼都找不到邊一樣? 周子舒沉吟半晌,忽然道:「這條河是東西向的,方才我一直記著方向,我們雖然拐了幾個彎,但應該走的是南北向……」 「你是說鬼打牆?」溫客行驟然興奮起來,眨眨眼睛,「我還聽說過一件事,據說也是真事,有一個人……」 周子舒轉過身去,後背對著他,用指尖在身後的牆上刻了個印記,然後一言不發地沿著那條詭異的河走了出去。 溫客行的鬼故事遭到冷遇,也不生氣,蹭蹭鼻子笑了笑,跟上。 忽然,一聲猛獸的咆哮傳來,整個地穴好像都隨之震動了一下,咆哮中伴著一聲尖叫,聲音很嫩,聽上去竟像個小孩子。 周子舒腳步一頓。 然後那小孩開始大聲尖叫哭喊起來,愈發淒慘。 周子舒立刻往那方向掠去,身法極快,一閃便出去了一丈多,溫客行才要開口說什麼,卻沒來得及,伸出去的手就那樣晾在半空中,他只得把話嚥回去,搖搖頭,也追了過去。片刻後兩人便到了聲音傳出的地方,只見那像狗又像馬的怪獸爪子底下正按著一個小女孩,巨大的獠牙就抵在小女孩雪白的頸子上,便要咬下去,周子舒凌空一掌拍出去,竟有隔空打牛的本事,打在那畜生腦袋上,將它腦袋打偏,巨碩的身子滾到了一邊,然後周子舒一把將地上那氣息微弱的小女孩抱起來。 那大傢伙用力晃了晃腦袋,好像被打得有點發懵,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周子舒搶了它嘴裡的食物,立刻咆哮一聲,向他撲過來。周子舒先是下意識地想把小女��丟給溫客行,隨後卻微妙地頓了一下,腳下踩了個奇異的步法,身形如鬼魅,往後退了三、四丈遠,輕輕把那小姑娘放在一邊,又往另一邊閃了出去。 怪獸隨行而至,張開的血盆大口裡的腥味熏得人腦仁疼,周子舒平地掠起老高,電光石火間,竟翻身騎在怪獸的脖子上。 溫客行站在一邊,面無表情地看了那抽抽噎噎的小女孩一眼,便作壁上觀。 周子舒使了個千斤墜,將那怪獸硬生生地壓了下去,誰知那畜生竟也伶俐,身子一歪往旁邊倒去,便要來個就地十八滾——跟著它滾上一圈,怕銅皮鐵骨都要被這幾百斤的大傢伙壓碎。 趁著它側身倒下,周子舒立刻輕叱一聲,翻下來,一腳踹在怪獸的肚子上。 它背上筋骨虯結,肚子卻柔軟得很,被周子舒這一腳幾乎踹翻五髒六腑,疼得嘶吼起來,然而它畢竟皮糙肉厚,竟還能爬起來,張開大嘴向周子舒咬去,它後腿有力,疼得緊了十分憤怒,這一撲竟也無比迅捷,周子舒待往旁邊閃,卻冷不防內息一滯,這口氣竟沒提起來。 怪獸的利齒已近在眼前,他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曲肘,拼著受它一爪,傾身以肘撞上它的鼻子。怪獸的鼻樑骨應聲而斷,利爪卻抓上了周子舒的左肩,登時見了血。周子舒發現怪獸的鼻子竟是弱點,便絲毫不理會自己傷處,反手一掌再次拍上怪物的鼻子,內力借著它那斷了的鼻樑骨直接打碎它前額的骨頭,只聞一聲脆響,怪獸搖搖晃晃地往後退了兩、三步,轟然倒下。 周子舒皺著眉伸手封了自己左肩的穴道,止住血,本想用那「黃泉」中的水洗洗傷口,卻又想起裡面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便作罷,只聽溫客行「咦」了一聲,問道:「你身上有內傷?」 周子舒回過頭去看了他一眼,淡定地道:「大概是晚上沒吃飽,手腳發虛。」 然後俯身將小女孩抱了起來,拍著她的後背,柔聲問道:「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麼一個人在這種鬼地方?」 溫客行聽見他來了這麼一句,當即嗤笑道:「小女孩?一個小女孩怎麼會在這裡?你不如問問她是何方妖孽。好端端的,救她做什麼?」 小女孩不出聲,直往周子舒懷裡鑽。 周子舒不再問,只對溫客行道:「積德行善。」 溫客行的目光下移,若有所思地���視著他血肉模糊的肩膀,忽然笑道:「周兄,你沒把肩膀也上顏色,跟手臉脖頸差別太大,可被我看見了。」 周子舒頓了片刻,簡短地說道:「曬的。」 溫客行笑道:「可不是嗎?在下還是第一回聽說,哪個冰肌如雪的美人曬曬太陽,便能曬出糟糠似的菜色出來。」 「冰肌如雪」四個字成功地讓周子舒打了個寒顫,他將小女孩往上託了托,才要開口說話,忽然目光掃過地下,竟見到了十分詭異的一幕——那神似惡犬的屍體身上竟長出了一棵小樹,樹上灼灼其華……開滿了桃花! 溫客行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臉色立刻變了。 周子舒卻沒精力去管別人變臉不變臉,他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愣愣地望著那株越長越大的桃樹,空氣中好像飄著一股不知名的花香,惡犬的屍體早就不見了,那桃花像是吸取了什麼精氣而開,異常繁盛,頃刻間籠罩了一大片地方,竟像是他一伸手便能觸碰到一樣。 桃樹底下站著一個人。 一個青年模樣的人,濃眉大眼,豐滿的嘴唇好像總含著笑意似的,肩膀上被桃花花瓣落滿了,他毫不在意地伸手一拂,嘴唇動了動,周子舒看見他分明在說——師兄。
九霄……
那一刻,周子舒的心跳好像都停下了。 忽然,受傷的肩膀一陣鑽心的疼,周子舒猝不及防悶哼一聲,低頭一看,那被他抱在懷裡的小女孩竟張嘴狠狠地咬在他的傷口上。周子舒幾乎本能地用內力將她彈開,再回過神來,桃花樹、樹下人都不見了,眼前依舊是陰森森的地穴,一具巨大的黑毛怪獸屍體橫陳地下,旁邊還有他們早先查看過的一堆骨頭。被他甩出去的小女孩嘴裡發出不像人的嘶吼,他定睛看去,這哪裡是什麼小女孩,分明是只水裡的小怪物! 小怪物張嘴朝他嘶吼著,貪婪地盯著他滴血的傷口,躍躍欲試地想再次撲上來,忽然旁邊伸出一隻修長的手掌,一把捏住它的脖子,小怪物連掙扎都沒來得及掙扎一下,便被扭斷脖頸,蹬腿死了。 溫客行嘴角帶著笑意,將小怪物的屍體隨意地丟在一邊,若無其事地說道:「我知道這些水裡東西為什麼怕成那個樣子,還要上岸來被怪獸吃掉了,看來著道的還不只我們兩人。」 周子舒渾身像脫力一樣,聞言苦笑道:「原來我們剛才就在繞圈子,又回到原地了嗎?」 溫客行打量著他,道:「你還能不能走?我可以背你……嗯,抱著也行,只要你讓我看看你的臉。」 周子舒乾笑一聲:「多謝,不必。」 他摀住左肩的傷口,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沿著「黃泉」繼續走去,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問道:「方才我看見那怪獸的身上長草、開花,一堆狗尾巴花還在那又蹦又跳地唱歌,你又看見什麼了?」 溫客行在他身後道:「我看見了一隻貓頭鷹。我就告訴你,聽見貓頭鷹笑不是好兆頭,果然吧——我還看見一個人,手裡端著一碗紅色的水,然後貓頭鷹打翻了……」 周子舒閉了嘴,他自己就說了鬼話,對方以鬼話回之,也公平得很。 他走在前邊,沒有回頭,也就沒看見溫客行那一刻的表情,他嘴角的笑意像是凝固在那裡很久很久了一樣,眼神空洞洞的,盯著地面,又像是盯著很遠的地方,見周子舒不耐煩再聽他那關於貓頭鷹的鬼故事,便嚥下了話音,默不作聲地跟在他身後。
周子舒忽然頓住腳步,皺著眉打量地穴中四通八達的出入口,忽然道:「這地穴之中連著活水,有風,不可能有人動手腳用藥。」 他不敢說精通藥理,可當今的皇上和在京城做質子的南疆巫童有些交情,巫童早年假托「巫醫谷」之命在中原武林試水之時,不少聞所未聞的南疆秘藥都是透過他出手的。周子舒沒吃過豬肉,也目睹了豬奔跑的姿態那麼多年,還真沒聽說過什麼東西能讓人這樣長時間地產生真假難辨的幻覺。 溫客行聞言點點頭,問道:「那就是有人用奇門遁甲之術,把我們困在這裡了。那玩意你懂不懂?」 周子舒不慌不忙地道:「你是說所謂三奇、八門、六甲?」 溫客行訝異道:「你雜學頗精嘛,還研究過?」 只聽周子舒繼續不慌不忙地道:「當然不懂,你說『奇門遁甲』,我只聽說過這三個詞而已。」他反正也走不動了,就乾脆坐在地上,後背靠在牆上,不小心牽扯到傷口,表情扭曲了一下,抽了口涼氣,想不到自己竟然也有被一頭畜生折騰得這麼慘烈的一天,真是越來越貓嫌狗不待見了。 溫客行想到自己起碼還知道「三奇八門」指的是什麼,覺得頗有智力上的優越感,又念及周子舒二錢銀子就把自己賣了的奇人異事,便覺得這優越感來得太沒意思。於是也坐在他旁邊,偏頭看看周子舒肩膀上的傷口,有幾分事不關己地幸災樂禍道:「讓你管閒事,抱著只水鬼當小妞。」 周子舒閉目養神,沒理會他。 溫客行便默不作聲地站起身來,走開了一會兒又回來,周子舒只覺得肩膀上一涼,睜開眼睛,見溫客行手裡拿著塊浸了水的小帕子,慢慢地給他擦拭著狼藉的傷口。 周子舒立刻下意識地往旁邊一閃,卻被溫客行按住肩膀:「別動。」 周子舒苦著臉問道:「你這水是哪來的?」 「河裡的。」溫客行道,想了想,又補充道:「活水,干淨的。」 周子舒只覺得全身寒毛都豎起來了,縱然心裡知道那水是活水,別說是擦擦傷口,便是喝下去也使得,可一想起那無私的水流中孕育的那群非比尋常的活物,就一陣一陣地起雞皮疙瘩。 溫客行眼尖,看見了他的雞皮疙瘩,於是樂了,調侃道:「你自己就一副叫花子樣,還嫌別的東西髒?得啦,裝什麼嬌弱,老實點吧。」 周子舒心裡知道他說得有道理,還是嫌棄地看了他手上拿的那塊帕子一眼,只覺上面一股幽香撲鼻而來,角上還繡著一叢蘭花,很小,卻十分精緻,帶著一股說不出的脂粉陰柔氣,若說是女孩子用的東西,那帕子尺寸還似乎有些大,花樣也太過素淨,未免顯得不吉利,可若說是男人用的,哪個大老爺們身上帶這玩意兒? 便忍不住瞥了溫客行一眼,眼神頗為古怪,左右沒旁人,周子舒便直白地調侃回去:「我說老兄,你怎麼帶著姑娘家的東西,莫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溫客行正將他沾了血凝在皮膚上的衣服慢慢地從傷口上往下剝,聞言面無表情地加了些力氣,硬將那黏在傷口上的布片撕了下來,周子舒「嘶」地一聲,五官都皺起來了,溫客行這才心情舒暢、若無其事地說道:「這乃是揚州城的花魁素月公子親手所贈,你不識貨可以少說幾句,省得露怯。」然後把那塊素月公子親手所贈之物撕成條,綁在周子舒傷口上。 周子舒倒不知道江南民風這樣開放,便是那三十裡望月河畔的京城、先帝那敗家老皇帝在位、最窮奢極欲的時候,也沒聽說過哪裡能選出個男花魁來,便不經大腦問了出來。 溫客行用一種十分同情的目光看著他,反問道:「你在世外桃源長大的嗎?天窗的人難道都是土包子?還是我猜錯了?」 周子舒嗤笑道:「我幾時承認過……」 他話還沒說完,溫客行忽然出手如電,在他胸口大穴上極輕地戳了一下,若是點在別的地方,可能隔著衣服,周子舒都感覺不到,可正趕上週子舒身上乏力至極,七竅三秋釘全都出來鬧騰,一直勉力壓制著,被這極輕地一按,就像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疼得立刻悶哼一聲彎下了腰:「你……」 只見溫客行磨蹭著下巴,頗有幾分深意地道:「你這內傷倒嚴重得很,眼下卻還有這樣的身手,天窗不可能會放過你。不過傳說七竅三秋釘是最要命的東西,也不可能盛名之下其實難符。我看你能吃能喝能跑能跳,精神得很,雖然人有點傻,可也不是中了那鬼釘子的傻法,難不成真是我猜錯了?」 周子舒大汗淋漓,還不忘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溫……客行,我……操你祖宗……」 見他不再裝模作樣滿嘴之乎者也溫兄長在下短的,溫客行雖然挨罵,也莫名地覺得有種成就感油然而生,於是不動如山地說道:「我祖宗不知姓甚名誰,早已作古,恐怕不成。你若把易容洗了,讓在下一睹真容,若是美人,在下倒可以以身相許。」 周子舒死死地咬住牙,將腰彎得像只大蝦,忍著疼努力調動內息壓住那些要造反的釘子,聽見他還在一邊喋喋不休,終於忍不住暴躁地出言打斷:「你他娘的閉嘴!」 溫客行就閉嘴了,毫無負罪感地在袖手旁觀。
不知過了多久,周子舒才睜開眼睛,眼中還有血絲,只是旁人看不出他真實臉色如何,不過也知道是不好看的,說道:「天亮了。」 七竅三秋釘平息下去,便是外面天已經破曉了——兩人在這詭異的地穴中被困了整整一宿。 溫客行像是和他比不著急一樣,聞言點點頭:「看來那人多半是故意將你引進來的,存心要將你困死在裡面。」 「將你。」周子舒道。 「分明是你,我是好人。」溫客行斤斤計較。 周子舒懶得理會他,扶著地穴的土牆站起來,靠在那裡,琢磨著如何出去,只聽溫客行又在一旁問道:「周絮,你怕死不怕?」 周子舒道:「怕。」 溫客行像是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只聽周子舒一本正經地道:「我積德還沒積完呢,現在下去,閻王下輩子定不讓我投個什麼胎。」 溫客行想了想,斷然道:「那你以前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然而還不等周子舒回答,他便異常認真地又問道:「若你本來不是什麼好東西,這會兒才想起積德行善,還管用嗎?」 周子舒直起腰往一個方向走去,順口道:「怎麼不管用?你沒聽說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嗎?」 溫客行連忙起身跟上,嘴裡說道:「你去哪裡?」 「吃狗肉。」周子舒道,「如今那人只是將我們困在這地方罷了。」 「將你。」溫客行更正道。 周子舒翻了個白眼,繼續道:「那畜生個頭不小,也夠吃幾天的,再不行還有河裡的東西呢,反正餓不死,不管那黑衣服的是個什麼東西,到時候定然會出來相見。」 溫客行大驚失色道:「你昨天還嫌河裡的水髒,今天就要吃水裡的沒殼王八?」 「所以你打算讓自己餓死,然後讓沒殼王八來啃你?」周子舒斜睨了他一眼,總結道,「溫兄真乃聖人也。」 地穴中沒有光,好在周子舒本是打算深夜出走的,身上火摺子有好幾個,還有顆劫富濟貧來的小夜明珠,雖然極小,只能發出一點微光,也足夠兩人勉強視物,他半張側臉被夜明珠的微光映著,正好讓溫客行看不清他那教人倒盡胃口的臉色和五官,唯有一雙極亮的眼睛,斜斜地望過來,帶著種說不出的戲謔玩味。 那眼神竟頗為熟悉。 溫客行想了半晌,也沒想起自己是從哪個美人臉上見過這樣的眼神,一時沒接上話。 兩人便沉默下來,周子舒的耳朵就在這剎那間捕捉到一個不同於自己、也不同於溫客行的輕淺的呼吸,他無聲地笑了笑。果然,有人聞言便沉不住氣了。 然後他在那河邊站住,彎下腰去,先是用河裡的水洗洗手,順手掐住一隻企圖偷襲的怪物的脖子,將它整個拎上來,狠狠地摜在地上,那怪物吭都沒吭一聲便斷頸死了,周子舒捧起一點水,慢條斯理地喝起來。 溫客行本來也是個渾不吝的光棍,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用腳尖挑起怪物的屍體,踢到一邊,也學著他的樣子,喝了幾口河水潤喉。 就在這時,後背一道勁風襲來,溫客行早料到似的,不慌不忙地錯步閃開,一柄鋼刀擦著他的衣角落入水中,「撲通」一聲,周子舒便大笑起來,袖手在一邊看熱鬧:「你看,溫兄,我說是沖你來的吧?惹得人家這樣挖空心思要干掉你,你肯定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地穴四處的角落裡都有鋼刀射出來,而那些鋼刀暫時忽略了周子舒,直取溫客行,幾乎交織成了一片刀風劍雨,溫客行卻不顯狼狽,他輕功竟比周子舒想像得還要高明。只是心裡頭大罵:這姓周的男人一句話也得報復回來,小肚雞腸至極,何止不是好東西,他簡直不是東西! 溫客行抬手打飛一柄鋼刀,那刀刃正擦著周子舒的褲腿釘到了地上,說道:「見死不救,周美人,你就是這樣積德行善的嗎?」 周子舒的目光從他身上掃過,慢吞吞地說道:「我看你一點也不像快死的人。」 他這話還沒說完,好像為了配合他似的,只見溫客行忽然悶哼一聲,彎下腰,一柄鋼刀生生地沒入他的身體,外面只留了個刀柄,他面色慘白,從嘴裡擠出一個字:「你這……」 周子舒先是一愣,然而下一刻他忽然往相反的方向掠出去,那角落裡有黑影一閃而過,地道裡極狹窄,那人甫一露出行跡,登時便被周子舒看見,一掌劈過去,那黑影躲閃不及,倒退四、五步,隨即噴出血來,連他臉上蒙面的面罩都染紅了,卻能爬起來接著跑。周子舒「咦」了一聲,發覺自己之前打在他身上的松子或許不是力道不夠,而是這人特別禁得住揍。 忽然一道身影如鬼魅一樣冒出來,一把捏住黑衣人的脖子,將他整個人舉了起來按在牆上。 黑衣人大驚:「你!」 溫客行歪頭一笑,抬起另一條胳膊,用腋下夾住的鋼刀應聲落地,連他的衣服都沒劃破。 周子舒在一邊懶洋洋地說道:「這你也能信他,我還頭一次看見這麼笨的凶手。」 溫客行聞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倒不是他不行,是你老兄眼力太好,若不是你身上有傷,只怕……」 他搖搖頭,沒說只怕什麼,手上加力,那黑衣人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音,露出來的一雙眼睛卻透著不可名狀的驚恐。溫客行伸手在那黑衣人身上摸了摸,口中輕哼道:「金絲軟甲……好東西,擱在你身上,浪費了。」 這時黑衣人勉強吐出幾個支離破碎的字:「主……是……嗷……」 溫客行笑了一下,只聽「喀嚓」一聲,黑衣人劇烈地抽搐一下,不動了。 周子舒一言不發地看著他,什麼都沒問竟就將這人殺了,眼色沉了一下,想到了什麼,雙手抱在胸前,往後退了一步,靠在地穴的牆上。溫客行伸手揭開黑衣人的面罩,將此人全貌露了出來。只見他大概四十來歲,身形瘦小、兩頰的橫肉卻鼓了出來,一雙耗子眼、蒜頭鼻子,張開的嘴唇還露出兩顆齙牙。 溫客行打量了他半晌,忽然點評道:「此人竟長得如此鬼斧神工,真是該殺。」然後他抬頭對周子舒笑笑:「周兄,你說是不是?」 周子舒道:「你真太不是東西了。」 溫客行連忙擺手抱拳道:「不敢不敢,承讓承讓。」 周子舒冷笑了一聲,徑自走過去,在黑衣人的屍體上翻找起來,他心裡其實有很多疑問,比如很多年前就已經消失在江湖中的黃金軟甲是怎麼到這個人手裡的,比如這死人到底是不是吊死鬼薛方,比如那河裡的東西是怎麼弄出來的,到底是不是人,比如…… 然後他三兩下扒光屍體的衣服,在屍體後腰上找到一個青面獠牙的鬼面紋身,周子舒動作一頓,便知道這人是如假包換的惡鬼眾之一。 吊死鬼?吊死鬼薛方竟然是個齙牙? 呃,不對,周子舒連忙把這個非常「溫客行」的想法從腦子裡甩出去,心道:難道一路上追著他和張成嶺不放的真的是惡鬼們?不可能!青竹嶺的惡鬼們若只有這點本事,怎麼會這麼多年來一直是武林的禁地? 那吊死鬼為什麼要殺於天傑?還有那另一個方向跑了的,難道也真是喜喪鬼本人? 鬼谷這個時候在趙家莊外狙殺正派名流,又是為了什麼?還有……他抬頭看了一臉和煦的溫客行一眼,忽然問道:「溫兄不是自稱離家入了江湖以後不曾殺過一個人嗎?怎麼今日這樣痛快就破戒了?」 溫客行瞪眼道:「明明是他先要殺我的,若不是我聰明伶俐、臨危不亂,剛才就被他用鋼刀剁成肉泥了。」 周子舒笑道:「溫好人,你先前不是一口咬定這禍事不是你惹來的嗎?」 溫客行理直氣壯地說道:「你看他腰上那鬼面娃娃,你再看外面的那年輕人,媳婦都沒來得及娶就沒了腦袋,這說明什麼?說明他是個壞人,還是特別壞特別壞的那種,壞人要殺好人需要理由嗎?」 周子舒無言以對地看著他。 溫客行搖搖頭,語重心長地說道:「我瞧你也老大不小了,這點道理竟然都不明白,怎麼活到這麼大的,真愁人。」 周子舒沉默了半晌,嘴裡才蹦出兩個字:「受教。」 溫客行忙道:「不敢不敢,客氣客氣。」 周子舒低下頭,繼續在屍體身上摺騰,將那著名的黃金軟甲從他身上扒下來,只見靠著屍體胸口的地方掉出一隻小錦囊,周子舒小心地將那小錦囊解開,借著夜明珠的光,瞧見裡面竟是一塊流光溢彩的琉璃碎片,巴掌大,上面似乎還有紋路,做工極精細。周子舒將那小碎片舉起來,放在光下照了照,隨口問道:「琉璃?」 溫客行「呀」了一聲,也湊過來,仔細看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接過來,雙手捧著,唯恐碰壞了它,口中道:「怪不得他要穿黃金軟甲,若我有這麼一塊東西,我非叫打鐵師傅給我弄副盔甲不可,得貼身保護著。」 周子舒見他神色鄭重,便忍不住好奇問道:「這是什麼東西?」 溫客行道:「這恐怕就是傳說中的五片琉璃甲之一。我本以為是江湖傳言,沒想到竟然是真的,聽說五片琉璃甲拼湊在一起,足以讓任何一個無名小卒從此稱霸整個中原武林。有人說裡面藏著絕世武功,有人說裡面是一份地圖,順著找下去,便能得到人心裡最夢寐以求的東西。」 他似乎戀戀不捨地將那片琉璃甲交放到周子舒的手心上,輕輕攏起周子舒的手指,輕聲道:「是好東西啊。」 周子舒點點頭,表示聽明白了,然後拍開溫客行曖昧地攏著他手指的手,將那片琉璃甲塞回到錦囊裡,隨手丟在一邊,繼續折騰吊死鬼的屍體,整個翻了個遍,再沒有別的東西了,周子舒便皺皺眉,站起身來,說道:「這可麻煩得很了,我們怎麼出去?」 一低頭,見仍然蹲在地上的溫客行正以一種說不清的奇異目光盯著他看,便沒好氣地道:「溫大善人,問你話呢!就你手快,宰了這貨,叫我們學耗子鑽洞出去嗎?」 溫客行指著被他丟在一邊的琉璃甲問道:「你……不要那個嗎?」 周子舒正色道:「若是整個琉璃做的,那樣精細的東西倒也值些錢,眼下就剩這麼塊殘片,頂什麼用,當鋪老闆都不收。」 溫客行聞言輕笑一聲,拍拍雙手站起身來,一邊跟著周子舒往前走,一邊道:「周兄戒心十足,不肯相信江湖傳言嗎?你就沒什麼夢寐以求的東西嗎?」 周子舒頭也不回地道:「李生大路無人採摘,必苦,你都不要,我做什麼要揣著這麻煩?難道溫善人就沒什麼夢寐以求的東西嗎?」 溫客行聞言立刻便轉回頭,小心翼翼地將錦囊拾起來,揣在懷裡,也貼著胸口放,問道:「我若要了呢?」 周子舒瞥了他一眼,說道:「哦。」便沒了別的表示。
兩人一直轉來轉去,轉到他們下來的地方,那小小的入口依然鋼刀參差,周子舒便在四周摸索著:「我才要出去,這洞口便被合上,那時那吊死鬼必然在附近,控制此處的機關也應該在附近才是。」 然而兩個人對奇門遁甲之術,都是十竅通了九竅,就剩一竅不通,找了大半天也沒能找到,那七顆要命的釘子又開始蠢蠢欲動,周子舒便知道又快到半夜了,兩人被困在這裡足足一天一宿,他體力大不如以前,有些撐不住,心道:難道真的要去吃那狗肉? 正想著,隔著那洞口遠遠的地方忽然傳來人聲,模模糊糊地道:「快快快,我找著這個地方了,等我喊一聲試試!主人!主人!聽得見嗎?主人,你還會能出氣嗎?你要是能出氣我就把你這墳頭挖開,你要是已經見閻王去了,我就不打擾你安息了!」 是顧湘! 周子舒不知為什麼,在經歷了被惡犬追,被怪物咬,被吊死鬼的長相驚嚇到之後,聽見她的聲音就覺得特別親切。只聽顧湘嘀咕一聲,道:「是沒聽見還是已經嗝屁了?主人,你不吱聲我可走了,我真走了!」 溫客行這才慢條斯理地說道:「阿湘,你知道多說話少做事的女孩子會是什麼下場嗎?」 他這似乎是一門特別的傳音入室一類的功夫,周子舒已經幾次三番見識過,好像不管他在什麼地方,以多大的聲音說話,總能做到讓該聽見的人聽見。 顧湘「嗷」一聲,催促道:「快快,主人說我多說話少做事呢,趕緊把他挖出來。」 隨即外面開始一陣乒乒乓乓挖墳掘墓的動靜。周子舒就聽明白了,原來她不是少做事,是根本不做事。 待兩人像大蘿卜一樣被一幫人從地底下挖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將近兩個時辰以後的事了。只見顧湘帶著一群普通勞工一樣的男人站在一邊,大呼小叫道:「爬出來了!爬出來了!」 周子舒聞言立刻不想出來了。 溫客行卻還淡定,灰頭土臉地從那挖出來的小洞口鑽出去,掃了顧湘一眼,吩咐道:「你可以閉嘴了。」 顧湘吐吐舌頭,又朝周子舒做了個鬼臉。 一個「勞工」上前來,對溫客行行禮道:「主上,屬下來遲。」 顧湘插嘴道:「其實我們早看見主人你留的標記了,就是那邊不知道為什麼有兩坨死人,趙家莊今天一天哭號罵街,驚天動地的,各路狗熊都到齊了,不方便過來找。你們倆怎麼變成這樣了?」 溫客行道:「我們聽見了一隻貓頭鷹笑。」 周子舒望天望地,表示沒自己什麼事。 顧湘迷惑地道:「哦?」 溫客行又解釋道:「聽見貓頭鷹笑,就是有厄運要來,很可能要出人命,所以一定要躲到地底下,讓索命小鬼以為你已經是個死人了,才能避過一劫。」 顧湘恍然大悟道:「哦!」 溫客行拍拍她的腦袋,厚顏無恥地說道:「嗯,記住,以後說不定能救你一命。」 然後掃了那勞工模樣的男人一眼,點評道:「老孟,這打扮不適合你,下回應該穿一身殺豬屠夫的衣服。」 老孟恭謹無比地道:「是,遵命。」 溫客行這才揮揮手:「去吧,不要這麼多人聚在一起,省得讓人以為是咱們聚眾行兇的。」 老孟打了個呼哨,一群人頃刻間散了,來往無蹤,訓練極其有素。 周子舒才要告辭,只聽溫客行對他說道:「周兄,我跟著你走吧?」 周子舒用沉默表達抗議,只聽溫客行繼續道:「我是大善人,可以指導你如何積德行善。」 周子舒依然沉默不語。 溫客行和他對視半晌,一旁的顧湘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只覺氣氛詭異極了。終於,溫客行使出了最後一招,道:「你反對也沒用,我可以跟著你。」 周子舒臉上擠出一個生硬的笑容,點頭道:「那溫兄請。」 顧湘看看周子舒,驟然明白了什麼叫做「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又看看溫客行,則深深地體會到什麼叫「人不要臉,天下無敵」,只覺得自己這個晚上長了不少學問,志得意滿地跟在兩人身後走了。
「主人你怎麼能確定人如果易容的話,一定要把自己易得難看呢?」這是不懂就問的顧湘。 溫客行慢悠悠地說道:「人不管美醜,五官天成,自然有種和諧韻律,人做了手腳,無論如何也不是天衣無縫的,若是憑空變美,別人便會忍不住多看兩眼,可不就看出破綻了嗎?」 三人一同走在大街上,正值正午,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周子舒涵養功夫十分到家,一言不發地聽著,裝聾作啞任他們討論,任溫客行不時賊眉鼠眼地往他身上瞄,聽到這裡忍不住一愣,瞥了溫客行一眼,心道:這人懂得倒多。 溫客行見自己得到關注,愈發人來瘋了,滔滔不絕地說道:「這易容之術兼容並包,手段不一,有用顏料塗抹的,這種需要手法巧妙,稍有不均勻怪異之處,便容易讓人看出來,還有往臉上糊人皮面具的,這種效果更好,若是易容之人手段高明,能有以假亂真的效果。」言罷若有所思地看了周子舒一眼。 顧湘立刻非常有實踐精神地伸出爪子摸上週子舒的臉,她的手軟綿綿的,袖子裡透出一股少女特有的清新恬淡的香氣,周子舒不躲不閃,笑盈盈地任她摸,也不知是誰在佔誰的便宜。末了他還耐心地柔聲問道:「摸出什麼了不曾?」 顧湘十分疑惑地搖搖頭,懷疑地回過頭去看著溫客行:「主人,我還是覺得他這個像是真的。」 溫客行道:「他自然不單是戴了人皮面具,那東西密不透風,若是久戴,必然有脫下來換氣的時間,我尾隨他那麼久,就是為了看他是不是需要脫換人皮面具。」 顧湘一臉崇拜地說道:「主人你為了求個明白,竟平白浪費了那麼多和美人鬼混的時間。」 溫客行指著周子舒道:「他若是美人,我就一時片刻也沒浪費。」 周子舒想了想,終於覺得自己不能再這麼沉默下去了,於是問道:「我幾時和你鬼混過?」 溫客行不緊不慢地說道:「以前未曾,將來一定會的。」 他說著,便也伸手去摸周子舒的臉:「我那日碰到你肩膀,感覺和臉上的皮膚質感不一樣,唔……」 周子舒往後一躲,將他的手架開。溫客行一挑眉,有幾分不悅,指著顧湘問道:「怎麼她摸就行?」 周子舒好整以暇地整整他那破衣爛衫四面漏風的袖子,說道:「你若也長成她那模樣,別說一下,我脫光了給你隨便摸都行。」 顧湘原本覺得周子舒好好的一個叫花子,遇上她家這不要臉的主人是倒了八輩子血楣,一直在心裡默默地同情他,一聽這話,立刻覺得這兩人簡直是一個王八一個綠豆,一路貨色,太他娘的配了,大可以從此就鬼混在一起,沒事在家掐掐鬥鬥消耗精力,省得放出來禍害人間。 溫客行轉過臉,面色陰晴不定地打量著顧湘,然後沉聲道:「阿湘,你可以滾了。」 顧湘「啊」了一聲,十分無辜地眨巴眨巴眼睛:「主人要我滾到哪去?」 溫客行負手而立,不想多看她一眼:「天大地大,除了洞庭,你願意往哪滾往哪滾。」 顧湘呆立半晌,忽然從嘴裡擠出一句話,問道:「主人你這莫非是在吃奴婢的醋?」 溫客行瞟了她一眼,顧湘立刻從善如流地在自己的腮幫子上拍了一巴掌:「呸呸,教你嘴賤,就你話多,就你非要說實話,就你非要……」 溫客行道:「阿湘。」 顧湘應了一聲,轉身就走,邊走邊道:「這就滾,就滾。主人放心,奴婢一定滾得遠遠的,世上三條腿的蛤蟆找不著,兩條腿的男人還少嗎?奴婢吃雙份熊心豹子膽,也不敢跟主人您搶男人,二位自便,千萬不要客氣……」然後一邊嘮嘮叨叨,一邊真的風風火火地滾了。 周子舒心裡琢磨著那句意蘊深遠的「除了洞庭」,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對聒噪的主僕。 顧湘前腳才走,溫客行像是忽然換了張臉一樣,裝模作樣地干咳一聲,做了個請的手勢:「周兄,不知可否賞光與在下共進一餐?」 周子舒想著,反正說不行,這人也得狗皮膏藥似的跟上,還不如答應了,好歹能省一頓飯錢,便欣然應允。 溫客行眉開眼笑地在前面引路,周子舒心裡默默地反省著,那些遊走宮廷中、不人不鬼的日子已經像是上輩子的事了,那時他身著錦袍,住在一個開滿梅花的神秘地方,做著殺人放火的行當,雖然是禽獸,可到底也是個衣冠禽獸。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明目張膽地無恥了呢?他看了溫客行的背影一眼,心想:一定是近墨者黑。 二人上了酒樓,都已經餓了不短的時間,飯菜端上來,誰都沒廢話,都是下箸如飛,唯恐少吃一口,偶爾筷子碰上,便冤家路窄地小范圍內過上幾招,你贏我一塊雞肉,我贏你半塊醬肘。 這二人一個一直對食物抱有極大的熱情;一個不吃白不吃、不搶白不搶,將好好的一張飯桌直弄得劍拔弩張、刀光劍��,彌漫著一股肅殺氣。 搶完了一盤,下一盤居然還沒端上來,溫客行這才空出時間對周子舒一笑,道:「棋逢對手,果然是吃飯都覺得香。」 周子舒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心道:你屬雞的嗎?專門往一個槽裡搶食。 這時,忽然樓下傳來一陣騷動,只聽那小二大聲譏諷道:「這位公子,我瞧你談吐、衣著也不俗,怎麼也想吃霸王餐呢?還筆墨回報,您八成是說書的聽多了吧?敢問您是哪朝哪代的名家,是如今哪一科的狀元郎啊?還墨寶……」 周圍一群人哄笑起來,溫客行往下探頭一看,忽然摸了摸下巴,嘀咕道:「是個清秀美人嗎?」 周子舒順著他的目光望下去,只見一個青年面紅耳赤地站在那裡,一身藏青的袍子,腰上還別著一枝簫,他那衣服乍看不顯眼,細看,用料竟極為講究,腰間玉簫的成色也極好,即使不是行家也能看出價格不菲。周子舒只覺那人打扮竟有幾分熟悉,便輕輕一笑。 溫客行問道:「你笑什麼?」 周子舒道:「我看他那身表面上不願引人耳目,其實非常招搖的打扮,倒想起一個故人來。」 正說著,那被無數人圍觀著的青年茫然四顧,抬起頭來,目光正好掃過他們,周子舒便搖搖頭,心道:那人乃是京城第一紈褲,無人能出其右,一輩子吃喝玩樂遊刃有餘,何曾有過這樣茫然無措的樣子?便用腳尖踢了溫客行一腳,道:「溫善人,積德行善的機會到了。」 溫客行原本在研究他的表情,聞言一怔,便將手探入懷中:「嗯,也是,美人有難,出手相助也是應該的……嗯?」 他在懷中摸了摸,臉色忽然變得十分古怪:「周兄。」 「唔?」 「我想,還是把這積德行善的機會讓給你吧?」溫客行訕笑了一下,「在下這輩子積德已經積得夠多了,實在沒必要搶了老兄你的機會……」 周子舒笑咪咪地看著他。 片刻,溫客行嘆了口氣,肩膀垮下來:「方才在街上,一個俊俏男子腳下被絆了一下,在下伸手扶住,他還對我笑了笑。嘖,卿本佳人,奈何做賊呢?」 周子舒挑挑眉,決定自己還可以再無恥一點,起碼不能輸給眼前這人。他這麼想著,便隨手拽過溫客行的袖子擦擦自己的手,然後從懷裡摸出一錠銀子,輕輕一拋,正好丟到越說越離譜的小二的頭上,小二冷不防被砸,才要開罵,一低頭,卻發現和自己頭皮親密接觸的是錠白花花的元寶,立刻沒脾氣了。 只聽周子舒懶洋洋地道:「這位公子的帳,算我的。」 小二收了銀子自然無話,點頭哈腰地走了,那藍袍青年立刻感激地望了周子舒一眼,親自上樓來道謝。 周子舒指指一桌空盤子,對溫客行道:「救他算我的,這頓算你的,回頭記著,欠我三兩銀子。」 溫客行小聲道:「在下以身相許如何?」 周子舒笑得四平八穩:「對不住,在下胃口還沒那麼好。」 那藍袍青年已經上樓來了,兩個禽獸同時收了鬼鬼祟祟的笑容,擺出一副如出一轍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豪傑君子面孔。只見那藍袍青年深深一揖:「在下曹蔚寧,多謝二位仗義相助,請受在下一禮。」 溫客行和周子舒幾乎是異口同聲道:「不敢、不敢,曹公子客氣。」 說完這句話以後,兩人立刻各自意味深長地對視一眼,都感覺十分微妙。 周子舒先干咳一聲,移開目光,對曹蔚寧說道:「曹公子請坐,在下周絮,這位……」 「溫客行。」溫客行微微一笑,輕輕地點點頭,他靜靜地坐在稍遠的地方,分明一位溫潤公子,含笑輕語的模樣就像個正經人似的。 曹蔚寧感謝一番,也不客氣,便坐下來,他乃是清風劍派的關門弟子,首次入江湖歷練,不巧和師叔分開了,又不知何時遭了賊,才有這麼回尷尬,正不知如何是好,正好遇上週子舒解圍,只覺這人仗義得很,連同他那張面黃肌瘦、十分猥瑣的臉都順眼起來。 周子舒乃是慣於長袖善舞套人話的,遇到除了溫客行以外的正常人都十分遊刃有餘,三言兩語竟教曹蔚寧覺得一見如故一般,便劈裡啪啦地打開了話匣子:「我和師叔乃是去洞庭大會的,誰料前幾日經過趙家莊的時候聽聞那邊出了事,他老人家早年和趙大俠交情不錯,便要過去看看,叫我先去洞庭,向高崇高大俠告聲遲來之罪。」 「洞庭大會?」周子舒一愣。 「正是。」曹蔚寧解釋道:「不知周兄可曾聽過江南張家滅門一事?不光如此,聽說前些日子,泰山掌門不明不白地死在自己房中,門下三大高手竟一夜之間全部罹難,死狀和張家人極像。那張家的小公子倖存,眼下也在趙家莊,在趙大俠的庇護之下,親自指認凶手乃是青竹嶺的惡鬼眾們。洞庭大會便是高崇大俠拿出山河令,要集天下英雄之力鏟除鬼谷。」 周子舒下意識地看了溫客行一眼,卻見他興致頗高,還開口問道:「真有此事?」 曹蔚寧道:「千真萬確,我和師叔便是奉我師父之命,下山參加洞庭大會的。」 這小子果然第一次下山,一問就說,不問也說。 只聽溫客行道:「周兄,你不是說要積德行善嗎?不如跟這位小兄弟走上一遭吧,懲惡揚善之事,大德也。」 周子舒低頭抿了一口杯中酒,垂下眼,有些摸不清溫客行的打算,卻聽曹蔚寧擊掌道:「好一個懲惡揚善之事,大德也!溫兄說得好,我瞧二位仗義直爽得很,和小弟也很是投緣,不如便跟小弟同往洞庭如何?」 嘖!這傻小子。 溫客行笑道:「那可真是求之不得。」
於是兩人行變成了三人行,反正洞庭也是周子舒的目標之一,他倒也沒什麼異議。 有的人生活的態度就是吃飽混天黑,叫他多想,他也反應不過來,逼得急了還得腦袋疼,比如曹蔚寧;有的人卻習慣於遇到事情,總要比人多看一眼,多想幾分,這也是習慣使然,說不定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腦子就已經圈圈套套地走了很多彎子,比如周子舒。 周子舒和溫客行磕牙打屁照常進行,沒事就你損我幾句,我調戲你幾句,大有生命不息,試探不止的意思。唯有曹蔚寧還傻呵呵地在一邊聽著自得其樂,總結道:「二位感情真是好。」 周子舒閉上嘴,瞟了曹蔚寧一眼,十分無語,心道:清風劍派的掌門莫懷陽自己是知道的,徹頭徹尾的老狐狸一隻,怎麼狐狸窩裡會養出只大兔子來? 溫客行就坡下驢,得寸進尺地伸手攬住周子舒肩膀,對曹蔚寧笑道:「多謝曹公子,實不相瞞,溫某此生是打定主意非周絮不娶的。」 曹蔚寧的嘴張得和眼睛一樣圓。 周子舒習以為常地飛快接道:「怕要辜負溫兄厚愛,在下命薄,罹患絕症,滿打滿算也沒幾年好活了,這棵歪脖子樹眼看著搖搖欲墜,恐怕吊不死溫兄的尊頸,還請換一棵吧,天涯何處無芳草呢?」 溫客行認真地道:「你若不在了,我便孤獨終老去。」 周子舒笑裡藏刀地說道:「尊駕這般天縱奇才,必然高處不勝寒,孤獨終老乃天命許之,在下小小一個凡人,何德何能篡改天命呢?」 溫客行沒皮沒臉地說道:「哪裡、哪裡,阿絮你自謙如此,實在是太客氣了。」 周子舒忙擺手道:「���敢、不敢,其實我一點都沒客氣。」 曹蔚寧的目光在這兩人身上游移半晌,終於三魂七魄歸位,脫口便問道:「難道因為周兄身上抱恙,才使得二位有情人不得終成眷屬?」 溫客行和周子舒同時啞然片刻,溫客行「噗嗤」一聲笑出來,只覺曹蔚寧此人絕了。 半晌,周子舒才幹咳一聲,將溫客行的胳膊從自己脖子上撥下去,正色道:「曹兄不必多心,我與這位溫兄是怎麼也成不了眷屬的,怨偶倒是有可能。」 曹蔚寧還以為他是強作歡顏,於是皺著眉想了一陣子,沉痛地說道:「周兄這般人品,不該受此苦楚。」 周子舒苦笑道;「多謝曹兄,我一點都不覺得……」 曹蔚寧道:「家師一直和一些江湖中的異人有來往,還有幸識得幾位巫醫谷的前輩,若周兄不嫌棄,等洞庭一會、咱們解決了邪魔歪道以後,可以和我回去一趟,師父他老人家定會有辦法的。」 周子舒幾乎感動得泫然欲泣了,遂默然不語。孰料曹蔚寧還是個行動派,立刻對兩人抱拳道:「二位請在前面客棧等我,我這就給師叔留記號傳信去。」言罷,轉身便走。 溫客行對著他的背影嘖嘖稱奇,道:「古道熱腸,真乃我輩中人。」 一回頭,卻見周子舒正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看,溫客行便頓了片刻,問道:「怎麼?是不是方才在下一番肺腑之言,感動了阿絮你的鐵石心腸,打算以身相許了?」 周子舒冷笑道:「恕我愚鈍,還真覺得溫兄去洞庭的動機撲朔迷離。」 溫客行一本正經地說道:「救人危急,仗義疏財,這些都是小善,你可知大善是什麼?」 周子舒眯起眼睛,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溫客行自顧自地慢慢說道:「地獄一日不空,我一日不成佛,自古正邪不兩立,你說呢?」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平靜地望著很遠的地方,一張英俊的側臉,平日裡的戲謔玩笑之意倏地無影無蹤,真就像是一尊無悲無喜的石佛像。 「這是人間,」他接著說道,「人間,就不該有魑魅魍魎的東西,那位德高望重的高崇高大俠也是為民除害,我等若不出手相助,豈非枉讀那許多年的聖賢書?聽說修行多年方可來人世一遭,若不做出些事業來,豈非對不起這幾十年?」 周子舒沒接話,溫客行卻回過頭來,追問道:「阿絮,你說是嗎?」 半晌,周子舒才輕笑一聲,說道:「這話聽起來就好像溫兄是個正人君子一樣。」 溫客行卻忽然驢唇不對馬嘴地說道:「這世上有三種人,愛吃肉的、可有可無的、和不愛吃肉的,此皆是生而如此,可有時候愛吃肉的人偏偏生在窮人家,不愛吃肉的人偏偏要在山珍海味中長大,豈不是很可笑嗎?」 周子舒沉默了一會兒,才極慎重、極緩慢地說道:「溫兄���的什麼啞謎,我是不明白的,不過倒也聽說過一個道理。」 「什麼?」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 溫客行聞言先是怔了片刻,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笑得前仰後合,將眼淚都笑出來了,周子舒在一邊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那蠟黃的皮肉和扭曲的五官看不出喜悲,眼皮卻微微垂下,好像要看進溫客行心裡似的。 不知過了多久,溫客行才上氣不接下氣地直起身來,伸手抹掉眼角笑出來的一點眼淚,看著周子舒道:「我發現你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對我胃口的人了,阿絮……其實易容之術我也是多少懂些的。」 他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周子舒,看得周子舒的二皮臉都有些不自在了,便順口道:「是嗎?」 溫客行十分認真地說道:「所以我也勉強可以把自己變成阿湘那副模樣。」 周子舒呆了一呆,見溫客行正上三路下三路一臉猥瑣地打量著自己,立刻反應過來,二話不說轉頭往客棧的方向走去。 溫客行看著他頎長清瘦的背影,目光凝在他透出衣服若隱若現的一對蝴蝶骨上,就覺得即使那人破衣爛衫、落魄潦倒,身上也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東西,好像那個陽光遍落的下午,他眯著眼靠在牆角,大剌剌地坐在大街上,分明一副叫花子樣,卻比誰都悠閒,比誰都從容,溫客行就是知道那人其實只是在曬太陽。 有這樣背影的人,怎麼可能會不是美人呢?溫客行洋洋自得地想:自己這雙眼,在世將近三十年,可未曾看漏過一個呢! 眼看著周子舒已經走出很遠了,溫客行這才抬起腿拖拖沓沓地跟上,嘴裡低聲自語道:「那橘子樹又沒長腿,怎麼知道自己是要變成橘還是要變成枳呢?再說,無論是愛吃肉還是不愛吃肉的人,若是有一天不小心掉進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整天茹毛飲血過活,可不也很痛苦嗎?」 傍晚時分,曹蔚寧趕了上來,便直覺兩人之間的氣氛不大對頭,於是小心翼翼地問道:「周兄和溫兄是鬧別扭了嗎?」 「曹兄多心。」又是異口同聲。 溫客行眯起眼睛掃了周子舒一眼,眼神跟帶鉤子似的,十足的調戲之意,周子舒只當沒看見,兀自不動如山。 曹蔚寧抓抓頭,說道:「其實……這事我也不知怎麼說,說實話,以前也聽說過,不過長這麼大,還是第一回遇見男子……」 溫客行抬起眼,安安靜靜地看著他,曹蔚寧連忙道:「溫兄千萬別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雖然覺得有些難以接受,可二位都是俠義之人。雖然還是有點奇怪,不過,咳咳,千萬別往心裡去,咱們行得正站得直……」 周子舒不緊不慢地給自己倒了杯酒,咂吧咂吧地喝下去,心想:這傻小子已經語無倫次了。曹蔚寧於是低下頭,半晌後才重新抬起來,紅著臉小聲問道:「那……二位晚上住店,你們是要一間房還是兩間房?」 周子舒一口酒便嗆了出來,連溫客行都直直地望著曹蔚寧,心道:原來竟撿了個奇葩回來。 三個人之間的空氣都詭異地靜止了,就在誰都沒來得及說話,只聽見周子舒在那上氣不接下氣地咳嗽的時候,忽然樓上傳來一聲極慘烈的尖叫,底下為數不多的客人都抬起頭,只見店小二連滾帶爬地從樓上下來,活像見了鬼,顫聲道:「殺……殺……殺人了!」 曹蔚寧臉色一肅,抓起佩劍便一馬當先地躥了上去,幾乎是同時,旁邊桌子一對像是兄妹模樣、短裝打扮的男女也各自拿了兵刃,沖了上去——總有人爭先恐後地管閒事。 溫客行用腳尖踢踢周子舒道:「阿絮,你不去看看?」 周子舒站起來,微一欠身:「你先請。」 溫客行站起來,往樓上走去,從周子舒身邊路過的時候,腳步忽然頓了一下,湊近他,壓低聲音道:「你今晚若是肯和我一個房間,我就為你易容成阿湘的樣子。」 周子舒道:「承蒙厚愛,在下寧可去睡馬房。」 溫客行嘖了一聲,斜了他一眼:「不解風情。」便也上樓去了,周子舒緊隨其後。 一上樓,一股血腥味便撲面而來,天字號房門大開著,曹蔚寧面色凝重地站在門口,回頭見了他們,招手道:「二位快過來看看這個人。」 周子舒走過去,打眼一瞧,只見一個人背靠床柱而立,衣冠不整,露出一片胸口,胸口上有個烏黑的掌印,雙手被砍去,掉在角落裡,血灑了一地。那人的頭歪在一邊,目光渙散,臉色鐵青,竟是已死去多時。 溫客行「咦」了一聲:「這人怎麼像是那日街上撞進我懷裡的那位樑上君子?」 曹蔚寧也「啊」了一聲,湊過去對著那張死人臉仔細一看,面色古怪地說道:「他……他好像也撞過我!」 兩個眼下都靠周子舒救濟的難兄難弟對視一眼,頓時生出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只聽一旁的女人說道:「我知道這個人,這是九爪靈狐方不知!」
【第四章】 琉璃甲
曹蔚寧呆了呆,問道:「他……他就是那賊祖宗方不知?」 年輕女人點點頭,指著屍體的左手道:「你瞧,傳聞中方不知便是個三十來歲的男子,左手畸形,長了六根手指頭,若是不確定,其實他還……」���臉紅了紅,說不下去了。 周子舒端詳那屍體光潔的臉和下巴,在一旁接道:「還有,傳聞方不知身有殘疾,那位姑娘若不適可以先出去,或者背過身去,你們脫了他的褲子,就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神偷了。」 女人尷尬地瞥了和她同行的青年一眼,青年輕咳了一聲道:「小憐,你先出去吧。」 年輕女子轉身出去,等在門口,背過身。 她一轉身,溫客行便三兩下剝下死者的褲子,看著屍體斷了一截的特殊部位,他還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感慨道:「還真是他,難怪從我身上摸去東西,我竟一點都沒察覺。」 隨後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將方不知全身都扒得光溜溜的,十分不客氣地四處亂翻,在一大堆零零碎碎的東西裡找到了自己的荷包,翻開點了點,驚喜地發現沒短少什麼錢,於是十分心滿意足地將荷包塞進自己的懷裡,還不忘順口客氣道:「曹兄,你來看看,你的東西還在不在?」 曹蔚寧和一邊的青年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人。 周子舒涼涼地提醒道:「溫善人,死者為大。」隨後,不管那陌生青年投來頗為贊同的目光,頓了頓,又補充一句道,「你欠我的三兩銀子這回能還了不?」 溫客行一臉傷心:「我人都是你的了,你居然還和我計較三兩銀子?」 於是那陌生青年的臉色更好看了,周子舒伸手揪住溫客行的領子,把這礙事的東西拉到一邊去,蹲下身,將那屍體從頭到腳摸了一遍,皺眉得出個結論,道:「一招斃命,掌印從前胸穿到後心,應該是羅剎掌。」 陌生青年「啊」了一聲,失聲道:「你是說喜喪鬼的羅剎掌?」 「恐怕是的。」周子舒點頭道,言罷,將屍體蓋上,又對門外的年輕女人道,「那位姑娘可以進來了。」 陌生青年打量了他們三人一番,抱拳道:「在下鄧寬,家師高崇,這位是我師妹高小憐,我二人原本出門歷練,前些日子收到家師傳信,才趕著在洞庭大會之前趕回來,不知幾位如何稱呼?」 曹蔚寧忙道:「哦,失敬、失敬,久聞鄧少俠大名,還有這位姑娘,是高崇高大俠的女兒吧?在下清風劍派曹蔚寧,奉掌門之令參加洞庭大會,師叔他老人家應該不日便到,路上被這位……這位神偷摸去了盤纏,多虧了周兄和溫兄仗義相助。」 鄧寬道:「不知這二位英雄是?」 周子舒仍保持著蹲在地上的動作,聞言回頭對他笑了笑,道:「哪算什麼英雄?我叫周絮,不過是個走哪算哪、無門無派的浪子游俠,那位……」 他指著溫客行,話音微妙地頓了頓,接道:「那位溫客行溫兄,雖然裝得一副正人君子樣,其實是個經驗老道的混混流氓……」 溫客行淡定地道:「阿絮,我只流氓你一個。」 周子舒輕聲慢語地道:「你實在太抬舉在下了。」 顯然高小憐的注意力已經完全不在屍體身上了,鄧寬倒是鎮定,聞言寬厚地笑笑,態度不卑也不亢,倒真有些名門正派、洞庭之主的派頭,對他們二人抱拳道:「二位真是風趣,既然二位隨曹兄來我洞庭,想來也是我道中人。周兄說這位神偷也是死於喜喪鬼的羅剎掌?」 他與高小憐對視一眼,周子舒和溫客行佯作不知,一臉茫然。 曹蔚寧便問了出來:「也?我聽說趙家莊外好像有鬼谷的人作亂,難道是……」 高小憐道:「曹少俠有所不知,前一陣子太湖趙家莊傳來消息,說是在趙家莊做客的斷劍山莊穆雲歌便是死在這羅剎掌之下,鬼谷的惡鬼眾果然作惡多端,還如此囂張。」 這裡離洞庭已經不遠,說多也就是一天的路程,隔日便能到,已經可以說是那位高大俠的地盤了,不知這姑娘是真在為了正義義憤填膺,還是因為有人闖了她爹的地盤而不快。反正鄧寬和曹蔚寧是下意識地點頭贊同道:「不錯。」、「正是。」
當年武林大結盟的時候,一共有三塊「山河令」,德高望重者持有之,凡有大災大難方可動用,三塊「山河令」湊在一起,便可以召開英雄大會,廣招天下豪傑,共同圖之。如今這三塊「山河令」,一塊在「鐵判官」高崇手裡,一塊在少林寺,還有一塊據說在已經多年不問世事的長明山古僧手裡。 沒想到這會兒所有目標都指向鬼谷的動亂,竟能連那傳說中修仙問道不問凡間事的古僧都驚動了。 鄧寬和曹蔚寧商量了一下,又征詢了其他幾人的意見,決定雇一輛馬車,連夜將方不知的屍體送往高崇那裡,以防夜長夢多。 曹蔚寧和鄧寬頗有緣分,幾乎一見如故,周子舒冷眼旁觀著,覺得那高崇人品如何不說,便是教育徒弟和女兒的功夫便不錯,那高小憐跟在一旁,偶爾插言,年紀輕輕的女孩子言談舉止竟也十分得體,她和顧湘的年紀差不多,可卻絲毫不聒噪,也不嬌縱,有禮有節。 溫客行忽然嘆了口氣,感慨道:「我家阿湘要是也能有高小姐這樣的人品,我便是死也瞑目了。」 高小憐回過頭來溫文爾雅地對他一笑,說道:「溫大哥過獎了。」 周子舒嗤笑一聲,低聲道:「高小姐是高大俠的女兒嘛,顧湘其實也是個好孩子,只是上樑不正下樑歪罷了。」 溫客行正色道:「阿絮,高小姐是好,我說句實話而已,不過你也不要嫉妒吃醋。」 高小憐立刻十分尷尬地看了他們兩人一眼,緊走幾步追上了鄧寬和曹蔚寧,周子舒和溫客行便落在後邊。 周子舒輕笑一聲,壓低聲音道:「溫兄,在下有一事不明,你說我們進去的時候,為什麼方不知的屍體是衣衫不整的呢?據我所知,那位方兄可不是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 溫客行伸手托著下巴,思量了片刻,問道:「你的意思是喜喪鬼看上了那方不知,欲與他行那不軌之事,遭到拚死抵抗,不遂,於是怒而殺人?」 言罷,他還搖頭晃腦地嘆氣道:「真是自古美人多薄命。」 周子舒面無表情地說道:「溫兄真是太有見地了,在下還以為,凶手是為了方不知身上的什麼東西才殺人搜身的。」 溫客行嗆了片刻,裝模作樣地點點頭:「也有些道理。」 一偏頭,見周子舒正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只聽周子舒問道:「溫兄那日除了少了個荷包,可還少了什麼別的東西?」 溫客行直視著他的眼睛,坦白道:「有,荷包裡銀錢都在,琉璃甲卻不見了。」 周子舒臉上漸漸沒了笑容,那雙眼睛像是冰水浸過一樣,黑沉沉的冷,溫客行卻好似渾然不覺,依然言笑晏晏。 半晌,周子舒才低聲道:「溫善人,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這可該怎麼說?」 溫客行默然。 這時前方曹蔚寧和鄧寬提到周子舒似乎身體抱恙的事,鄧寬才要回頭問他深夜趕路吃不吃得消,要不要再雇一輛馬車,卻見這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異常,溫客行臉上沒了笑容,周子舒的眼中似乎閃爍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光芒。鄧寬便覺得奇怪,才要出言詢問,只見溫客行忽然笑了一下,出手如電一般地捏起周子舒的下巴,低頭便親了上去。 鄧寬目瞪口呆地站了一會兒,畢竟是大家風范,半晌後才慌亂地轉過頭去,故作鎮定地對同樣目瞪口呆的高小憐和曹蔚寧道:「既然、既然如此,我們四人便先行一步,先行一步吧……」 可惜一不留神,竟連人數也數錯了。 直到三人頭也不敢回地跑遠了,周子舒這才掙脫溫客行的鉗制,狠狠地在他小腹上打了一拳,臉色冷了下來:「溫兄,這玩笑一點也不好笑。」 溫客行彎著腰,捂著肚子,臉上還帶著那股讓人看著心裡略微不舒服的笑意,低聲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阿絮,你弄錯了吧?」 周子舒冷冷地盯著他。 溫客行慢慢地直起腰來,在半夜一片靜謐的大路上,宛如嘆息一般地低聲道:「琉璃甲中可能有絕世武功,可能有敵國之寶,誰不想要?」 他彎彎嘴角,眼角卻沒有笑紋:「那方不知是雞鳴狗盜之徒,做事全憑一己私慾,凡是看上的東西,便連人家的救命錢也絲毫不顧,出手就拿,他不想要?那喜喪鬼作惡多端,被逼無奈入了鬼谷,多年來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他不想要?你不想要嗎?你嘴裡說著積德行善,無非怕下黃泉有十八重地獄等著審你前世今生做的那些虧心事,我問你,若有那麼個東西能讓你從此天下無敵,不怕半夜三更鬼敲門,你不想要嗎?」 周子舒極緩地搖搖頭,嗤笑道:「我本就不怕半夜三更鬼敲門。」言罷,看也不再看他一眼,轉身大步往前走去。 溫客行表情晦暗不明地盯著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忽然又笑了起來,說道:「周聖人,桂花釀的味道真是不錯。」 周子舒想假裝沒聽見,卻還是忍不住抬起袖子,狠狠地擦擦嘴,心裡罵道:溫客行,你娘的!
洞庭真是熱鬧極了,一夕之間無數的江湖人物湧到了這裡,男女老少,三教九流,共同打著一個名號,然後各懷鬼胎,各自為政。還不過一天,周子舒等人總共在兩家酒樓吃過飯,已經圍觀過三、四場沖突械鬥。 周子舒覺得這地方簡直像是個狗市,此間諸位豪傑一個個汪汪亂叫、耍狠鬥勇,三天兩頭因為雞毛蒜皮大的小事互相咬得一嘴毛,最後也不知這些英雄好漢會落個什麼下場。 鄧寬和高小憐先帶了幾個人去見高崇。 山河令主,天下只有三人,少林乃是武林泰斗,以勢而勝,長明山古僧神龍見首不見尾,以武而勝,好像唯有這位高大俠是真正入世、真正廣交各大門派,人脈最寬、影響最大的一個。他倒也不是什麼玉樹臨風、瀟灑飄逸的大俠,看起來不俊俏,但也不凶惡,反而是個上了年紀、兩鬢斑白、矮矮胖胖的一位老人家。說話的時候中氣十足,很有精神,笑聲特別爽朗。 周子舒一見到他,就明白高崇為什麼能有今日的地位了。 每個人身上都有獨特的氣質,然後人們會自動根據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氣質,而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比如溫客行、周子舒一類的人,旁人看來或許只是個面有菜色、歪歪扭扭的癆病鬼叫花子、或者喜好男色油嘴滑舌的小流氓大混混,不見得有一點特色,然而一旦深交,敏銳的人就能感覺到其中微妙的不同。無論是周子舒還是溫客行,他們或許也能做到混進人堆不引人注目,可到底不屬於那個人群,所以自然而然地不去融入,混進去也只是成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背景。但周子舒會在每次溫客行靠近的時候下意識地戒備,溫客行也能在第一回見面的時候,就警告顧湘不要招惹他。 這是一種本能的,對同類人的辨認。 可高崇身上沒有這種特質。他能和任何人稱兄道弟,當他站在別人面前的時候,對方會自動忽略他的身份、背景、年齡,無論老少,無論是名門正派還是浪子游俠,都能升起一種他是個和自己有著同樣年齡、同樣經歷的人的親切感。 周子舒和溫客行都不由自主地停止毫無意義的貧嘴,沉默地觀察著這位知名的高大俠,只偶爾開口寒暄,客氣地回答一些必要的問題。周子舒忍不住想:若是天窗也有這樣的人才…… 可放眼整個天下,也只有一個高崇。
他們算到得早的,沒幾日,各大門派的代表陸陸續續地來了,洞庭湖畔成了認親大會,每日相見必然是:「哦!這位竟是某某某,久聞大名、久聞大名……不敢當、不敢當。是,鬼谷之人作惡多端,為禍武林已久,人人得而誅之,我輩自當戮力同心,為武林正道出頭……」 幾日下來,周子舒耳朵裡幾乎要長繭了,偏偏他無聊得很的時候,溫客行卻神出鬼沒,耳邊沒有他聒噪倒還真有些冷清了。周子舒穿著高家提供的新袍子一件,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閒逛。沾了曹蔚寧等人的光,他也住在高府,日子過得挺滋潤,每日好吃好喝,還總算把身上那身破衣爛衫換下,披了身好衣服,卻反倒有些不習慣了,他粗布麻衣穿久了,竟覺得那錦緞滑溜溜、涼颼颼,裹在身上如鼻涕似的。 再看自己那雙露在外面的枯瘦蠟黃的手掌,同樣枯瘦蠟黃的臉,周子舒也只得自嘲地搖頭。那快要被七竅三秋釘給抽乾了的身體,竟有些撐不起這衣服來了,像個骨頭架子般搖搖欲墜地勉強頂著一塊布,自己都覺得自己這副尊容十分猥瑣,偶爾在鏡子裡看了一眼,便嫌棄得懶得再看第二眼,自覺真是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他心裡想道:大概是溫客行一路趕死似的跟著自己只顧走路,沒來得及會他那些個會繡蘭花手巾的男花魁們,實在太飢不擇食才整天跟在自己左右「嗡嗡嗡」地胡說八道。 不是說當上三年兵,眼裡老母豬也能賽天仙嗎?周子舒覺得溫客行的狀態與之差不多,不過恐怕這位兄台感興趣的是老公豬。 這日他獨自上了一家酒樓,挑了個靠著窗戶的座位,要了幾道小菜、一壺黃酒,一邊曬太陽,一邊慢吞吞地喝。 溫客行一走進去就看見了他的背影,不知為什麼,他覺得周子舒的背影很特別,那許多人中,他總是能一眼辨認出來。 周子舒的後背並不總是挺直的,大多數時候,他只是懶洋洋的弓起一個無傷大雅的弧度,姿勢看起來特別舒服,溫客行總覺得他好像心裡什麼事也沒有一樣,只看著,就覺得心裡特別安靜閒適。他的腳步便情不自禁地頓了一下,表情空白、眼神空洞地盯著周子舒那閒適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心裡忽然升起某種特別的滋味——特別不是滋味。 覺得就像是那人正在用這種無聲的姿態,嘲笑著他這明明為各種事奔波、心裡壓著各種事的人,還非要裝出那樣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似的。 周絮——他想,人如浮萍,身如柳絮。 蒼茫世道,三山六水,什麼樣的人能孑然一身,滿不在乎地踽踽獨行於天地間,什麼都不放在心上、什麼都不著急呢? 卻又不是淡漠,他有喜怒哀樂,可那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一閃便過去,眨眼之後,好像又什麼都不記得了。 溫客行深深地吸了口氣,垂下眼睛,片刻後,臉上重新露出那種看了就讓人想拍扁的笑容,溜溜達達地走過去,在周子舒對面坐定,毫不客氣地自己拿了杯子,從周子舒手裡搶過酒壺,滿上一杯,淺啜一口,評價道:「這酒,也就算能將就湊合。」 周子舒懶洋洋地瞥了他一眼,叫道:「小二,換壺好酒,招牌菜再來兩道,帳算在他身上。」 溫客行無言地看著他,周子舒輕輕笑了一下,為了表示自己不是鐵公雞,連一口酒都不願意請他,還特意解釋道:「你還欠我三兩銀子來著,早還清了沒利息,合算。」 溫客行沉默半晌,只能道:「多謝。」 周子舒半眯著眼睛,笑道:「溫兄不用客氣。」 溫客行看著他那副樣子,就忽然特別想找茬調戲、調戲他,這時,周子舒背對著的酒樓門口,忽然有人說道:「我們先在此歇歇腳,用些吃食,下午再去拜會高兄。」 然後,另一道頗為熟悉的聲音接道:「是,全憑伯父安排。」 溫客行就看到了頗為戲劇性的一幕,他那剛剛還清醒無比、提醒他要算利息的債主,忽然晃了晃,「啪嘰」一下「醉」倒在桌子上了,手指頭還捏著酒杯不放���臉貼著桌子,面朝窗外,像是掙扎著想起來,又像是怎麼都起不來,還甕聲甕氣地道:「沒醉……還能再喝一壺……」 周子舒和張成嶺走一路,溫客行和顧湘是在後邊跟著的,所以雖然周子舒察覺得到,張成嶺卻並不知情,他那時心神皆傷,無暇他顧,雖在破廟見過溫客行一面,卻並無什麼印象了。而周子舒這麼一趴,正好張成嶺和趙敬等人路過的時候沒看見他的樣子,也沒多加留心,徑直路過他們,就上了二樓雅間。 他們上去以後,正巧店小二來端菜上酒,見狀還頗為驚異地問道:「這位客官剛剛不是還挺清醒的嗎?這麼快就醉……」 他還沒來得及驚訝完,就看見周子舒又如沒事人似的坐起來了,看都不看下酒菜一眼,便身不動、膀不搖地將酒壺接過去。 店小二目瞪口呆,周子舒揮揮手道:「我剛才不是說了沒醉,還能再喝一壺嗎?我從來不說沒譜的話。」 多虧店小二也算見多識廣,於是木然地轉過身,腳不沾地地走了。 溫客行這才笑著壓低聲音問道:「你怕那小東西?」 周子舒眼皮都不抬,道:「我怕他做什麼?」 溫客行看著他:「那你躲的是什麼?」 周子舒不疾不徐地就著花生米喝酒,含含糊糊地說道:「麻煩,那小鬼一見我就追著叫師父長師父短的,黏人得很,像個丫頭似的。」 溫客行挑挑眉,又問道:「那你當年救他做什麼,還把自己賣了二錢銀子?」 周子舒「嘎崩嘎崩」地嚼著花生米,半晌,才慢吞吞地道:「看他可憐。」 溫客行聞言,默然半晌,忽然從懷裡摸出荷包,伸手抓了一點散碎銀子,仔細數了半晌,往前一推,說道:「三兩二錢,三兩還你,多給你二錢,你也賣給我吧,保證以後好吃好喝地養著你,還沒人追殺。」 周子舒垂目看了那銀光閃閃的碎銀子一眼,單手持著酒杯,頗為享受地喝了一口,先將三兩推了回去,道:「今日酒錢抵了。」 想了想,又將那二錢也推了回去:「不賣。」 溫客行笑咪咪地看不出是什麼情緒,問道:「為什麼不賣?」 周子舒簡單直白地點評道:「看你可惡。」 溫客行便像是得了什麼誇獎一般,笑起來。
半個月以後,天下英雄雲集於洞庭,高崇借了洞庭附近一座大寺院,將此番英雄大會定於此處,又半日,少林寺方丈慈睦大師帶弟子數人趕到,帶來了第二塊山河令。 長明山古僧不出所料地沒有出現在眾人面前,只派了個二十歲上下、長得十分仙風道骨的徒兒,捎來最後一塊山河令。 就在三塊山河令聚齊的當晚,高家莊失火了。
周子舒一過了午夜就無法入眠,正在房中調息,忽然就聽見外面聲嘶力竭的喊聲四起。他皺皺眉,直起身,推開窗戶,瞧見不少衣衫不整的人從他窗子底下跑過,然後一股煙火氣撲面而來。 「走水啦!走水啦!」 冷冰冰的夜色裡開始彌漫起濃煙,看來失火的地方離他恐怕不遠,周子舒心想:反正這是高家莊,那麼多人都在呢,看這煙便知,火雖然不小但也不是不能控制的。他不願多事,覺得煙味有些嗆人,便要伸手將窗戶合上。 忽然一隻手伸過來,自然而然地格開他要關窗戶的手腕,還曖昧地在他手背上摸了一把,接著一個人敏捷地從窗外跳進來,對周子舒笑了笑,回身關上窗戶。 周子舒上下打量著溫客行這不速之客,才要說話,鼻子一癢,扭過頭去就打了個結結實實的大噴嚏,很不給面子地皺起眉,往後退了兩步,和這位不知剛從哪個胭脂水粉堆裡滾了一圈出來的「香餑餑」保持一定距離。 他打眼瞄著這位溫大善人,只見他頭發未束,用發帶粗粗地綁了,雖說不上是衣衫凌亂,可那打開的領口、雪白的衣襟上蹭的一點殷紅、衣袖掀動中冒出的嗆人的香粉味、還有手腕上指甲撓出的曖昧痕跡,以及那一臉浪樣,一副唯恐別人不知道他去眠花宿柳了。 周子舒下意識地整整襟袖,正襟危坐起來,某種道德上的優越感油然而生,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覺得跟溫客行比起來,自己就是個不苟言笑的正人君子。 溫客行一屁股坐在他的床上,感覺到被子都是冰冷的,顯然這房裡的主人早就起來了,於是張嘴便說道:「別道貌岸然啦,我說,你深更半夜不睡覺,莫不是寂寞了?也不早說,早說帶你一起去了。洞庭,嘖,洞庭真是好地方,鐘靈毓秀,人傑啊……那個地靈。」 周子舒輕笑一聲,不再裝模作樣,他也頗有自知之明——別人一本正經,必然就是正經的,他自己一本正經起來,就像是給人解釋什麼叫做「表裡不一」、「道貌岸然」、「滿嘴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似的,便意有所指地看了溫客行一眼,慢吞吞地說道:「溫兄出門的時間選得真是巧,你前腳才走,後腳就著火了。」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溫客行的臉色忽然鐵青,怒道:「放屁,我走了好幾個時辰了!」 周子舒一愣,先是沒明白他在生氣什麼,溫客行便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他一番,臉上怒色褪去,又露出個猥瑣笑容:「阿絮這是變著法說氣話嗎?你把臉上的易容洗了,我便讓你看看時間長不長。」 言罷,還特別意有所指地伸手磨蹭磨蹭自己的嘴唇,又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嘴角,好像回味著什麼似的。 周子舒木然地盯了他一會兒,又木然地把空杯子湊在嘴邊作勢要喝,倒了半天什麼都沒倒出來,才發現裡面沒有一滴水了。溫客行饒有興致地看著他,雖然看不見這人真實面孔,但堅定地認為他肯定是臉紅了,越想越覺得高興,然後就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周子舒咬牙切齒地從喉嚨裡擠出幾個字:「在下敬謝不敏。」 溫客行前仰後合地大笑起來。 幸好現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失火的地方吸引去了,不然這廝一定會挨打!有圍觀人家裡著火還笑成這樣嗎?周子舒覺得,「缺德」這個詞完全就是為溫客行量身定做的。於是他站起身來,將散開的頭發一攏,轉身往外走去,寧可去外面煙熏火燎一番,也好過和某人共處一室。
火勢已經基本被壓制下來了,著火的是高家的一間客房,這個晚上高家莊所有的活物都差不多被驚動了。高崇正皺著眉,臉色鐵青地和鄧寬說著什麼。高小憐也在一邊,見周子舒出來,便面帶憂色地朝他點點頭,歉然地說道:「實在對不住,周大哥,沒想到出這樣的事,擾你清夢了。」 周子舒對她印象頗好,笑了笑,便放輕聲音問道:「可知是哪位的房裡走水了?」 話音還沒落,便見溫客行拎著一件外袍,大剌剌地從他房裡走了出來,伸手將袍子攏在周子舒身上,然後下巴抵著他的肩窩,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似的也對高小憐一笑致意。 高小憐的臉立刻紅了,連忙非禮勿視地將目光轉到一邊去,語速極快地說道:「聽說是那位張家莊的小公子,不過人沒事,他今晚和爹爹說話來著,說得晚了,便歇息在廂房了……」 可憐的姑娘一雙眼侷促地亂瞟,就瞥見溫客行勾著周子舒腰上的胳膊,還有那手腕上的抓痕,於是臉更紅了,支吾一聲道:「我去爹爹那看看張成嶺。」然後低著頭快步跑了。 周子舒這才伸手捏住溫客行的手腕,硬生生地將他的手從自己身上摘了下去,對方的骨頭發出「喀喀」的聲音,十分配合他眼下咬牙切齒的表情。 溫客行全無察覺似的笑道:「阿絮,你那小徒弟不是沒事嗎?做什麼跟我板著臉?」 周子舒卻沒放開他的手腕,還拎起來湊到面前仔細打量一番,然後笑了笑,眯起眼睛冷冷地看著溫客行,問道:「不知是哪位美人指甲這樣利,給溫兄你留了這麼個好看的印子?」 溫客行眼睛「刷」一下亮了:「阿絮,你這是吃醋嗎?」 周子舒道:「我這是要吃你。」 溫客行直著眼睛愣愣地看他半晌,喜出望外似的,低笑道:「好啊!到房裡來,我給你隨便吃,吃幾回都行。」 竟有人能時時刻刻都這樣無恥,周子舒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一聲,將溫客行的手丟回他懷裡,回頭望了被一群人包圍的張成嶺一眼,露出一點深思的神色,隨後轉身回房。 張成嶺的房中不可能無緣無故地起火,這大半夜的,溫客行又是去了什麼地方?又為什麼欲蓋彌彰地利用自己在高小憐面前做戲? 這時,溫客行忽然極輕地在他身後問了一句:「阿絮,這麼長時間以來,我竟從未見過你後半夜睡過覺,你莫不是……」 周子舒瞳孔微縮,雖然面無表情,腳步卻還是忍不住一頓。 只聽他繼續接道:「莫不是獨守空閨太過寂寞,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周子舒大步往自己房裡走去,彷彿溫客行嘴裡說出來的不是話,而是個屁,將他熏得避之唯恐不及。 溫客行笑了笑,沒再說下去。他站在原地,遠遠地看向那短短數月便消瘦下來的張成嶺,少年似乎高了一點,一張臉蒼白得像是死人一樣,緊緊地閉著嘴,眼睛卻又黑又亮,顯得有些倔強、有些壓抑,整個人像是著了一把火,將那就知道哭的小兔子忽然就燒成了只小狼崽子。溫客行有些相信這小子確實是張家的孩子了。然後他輕輕地笑起來,張開嘴,無聲地朝著張成嶺的方向說道:「要小心啊,小子。」 第二日,溫善人忽然發現自從張成嶺來了以後,便不怎麼出屋的「周聖人」一早便不見蹤影,屋子裡整整齊齊的,像是從沒有人住過一樣。 周子舒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一大早便暗中跟著張成嶺那小崽子,為以防萬一,還特意找了張人皮面具,將自己那張已經加工過一次的面皮又蓋了一層。他潛藏在人群裡,像是來去無蹤的幽靈,沒人注意到這個一身淡色衣衫的陌生人,過目就忘,他從人眼皮底下走過去,絕不會比一陣風更能引起別人的注意力。 周子舒和張成嶺保持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看著這場所謂的武林盛事,每個人都在表達著自己義憤填膺的立場,而最有資格表達立場的那個孩子,卻只是在一邊默不作聲地看著這一切。 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真實地映著所有人的嘴臉。周子舒就忽然想起了一個人——那日幽暗可怖的地穴裡,他看到的桃花樹下站著的那濃眉大眼的青年,梁九霄。 恍惚便想起了小時候的事,梁九霄那小兔崽子叫他師兄,就喜歡跟前跟後地礙事絆腳,喋喋不休,從來都沒個消停的時候,人又傻乎乎的,教他什麼都慢半拍。那時候周子舒年紀也小,耐心不多,對師父把這小東西丟給自己十分不滿,不耐煩了也沒什麼好臉色。 他作為大師兄不好發作,得了機會,便拐彎抹角陰陽怪氣地刺他幾句,可那小子卻像是沒神經似的,怎麼轟都轟不走,還就認准了他。別人學一次,梁九霄就學兩、三遍,不懂就來問,問得周子舒不耐煩了,說幾句不好聽的,梁九霄就聽著,等大師兄消氣了再接著問。就像是張家的那個小傢伙,屬狗皮膏藥的,貼上就甩不掉。 可是誰知道狗皮膏藥有一天也能掉了呢?誰又知道,當年風光無限的四季莊主、天窗首領,有朝一日會毫無存在感地站在人群之中,注視著一個十來歲的半大孩子,懷想當年而黯然傷神呢?
老天並沒有因為天下英雄齊聚洞庭便給個好臉色,這天陰沉沉的,好像一場雨就壓在半空中,准備隨時落下似的,蒸起的濕氣打在人臉上,微涼,而落葉已是蕭疏。 最值此時,總有黯然傷神者,感嘆不知何處舊家鄉,這來往三十年,原是大夢一場。 高崇將慈睦大師讓到首席,自己居次,周子舒縮在人群裡,就聽旁邊一個少年忽然感嘆一聲,道:「若有朝一日,我當如他。」 西楚霸王項羽見始皇帝儀仗,也曾說過「彼可取而代也」,光武帝劉秀年幼時,也這樣痴痴傻傻地感慨過「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如陰麗華」。這世間人海茫茫,哪個少年郎不想脫穎而出,轟轟烈烈地做一世英雄呢?正是好韶光,誰不曾這樣仰望著某一道身影,咬牙握拳地說一句「若有朝一日,我當如他」? 天下我傍,生殺予奪。 可風光無兩了,又怎麼樣呢? 周子舒師尊早逝,四季莊群龍無首,那擔子就那麼壓在他這大師兄的肩膀上,可大師兄又能有多大呢?那一年滿打滿算,他也不過才過十五,當今皇上十五歲時還在百般隱忍,韜光養晦;南寧王十五歲時,還在花天酒地揣著明白當糊塗;就是那眼下被中原武林傳得神乎其神的南疆大巫,十五歲時,也不過是個異鄉為質、滿腔憤懣卻無可奈何的孩子。 於是梁九霄就彷彿成了他唯一的慰藉,相依為命。 可裂痕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許是當年梁九霄第一次上京,見了那糜爛醃臢的爭斗,見了那愈演愈烈的奪嫡,見了手足相殘,見了那許許多多……他那一心崇拜的大師兄親手犯下的罪孽,栽贓、嫁禍,甚至殘害忠良——這時高崇已經站起來,中氣十足地對各路英雄聲討鬼谷了。 周子舒微微垂下眼皮,像是睡著了,一動也不動,梁九霄質問過他的言語,一字一字,好多年了,他從未曾忘記過。 「你們又是為了什麼?權勢?皇位?榮華富貴?」 「你這樣下去,沒有好下場的,醒醒吧!」 「師兄,殺人償命……」 殺人償命?殺人又何須償命呢,這世間有得是叫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周子舒自嘲似的一笑,心想:九霄啊,其實我們都錯了。 此時,忽然不遠處傳來輕哼,一道尖銳的聲音驟然打斷高崇,也打斷了周子舒的思緒,那人聲音乍聽起來像個小孩子,音調陰陽怪氣,微有些嘶啞。高崇的話音裡乃是帶著內力的,要能打斷他的話,可見這人功力也不算淺。只聽他說道:「高大俠,僅憑只言片語,便斷定這幾起血案是鬼谷做的,恐怕牽強了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一處,周子舒也眯起眼睛望過去,只見那說話的人身長不足三尺,是個侏儒,偏偏騎在一個大漢肩膀上,那大漢彷彿小山一般,周子舒在天下男人裡便已經算是身量頎長的,尚且要仰頭才能看見那大漢面容。此人面上須發亂作一團,外面只露出一雙銅鈴似的眼睛,卻小心翼翼地頂著那侏儒,彷彿擔心他坐不穩似的,還用那蒲扇一般大的手輕輕地攥著侏儒的腳腕子。 「地公」封曉峰和他那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的高山奴? 鑑於這兩位身體特徵實在太過明顯,一出現便有不少人已經知道他們是誰。周子舒眼神閃了閃,原本對封曉峰倒是沒什麼惡感,傳言這是個亦正亦邪的主兒,做事全憑自己好惡,沒什麼原則,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身材的緣故,為人十分偏執,也是個心狠手辣、喜怒無常的人,一輩子除了跟他高山奴形影不離,誰的帳也不買。簡而言之,是個刺頭。 只聽封曉峰尖聲道:「高大俠說話好沒道理,說什麼鬼谷『作惡多端』,青竹嶺惡鬼眾自然作惡多端,若非如此,也不至於走投無路,放著好好的人不當,去當個鬼。可恕我多嘴,那青竹嶺鬼谷已經鬼鬼祟祟地存在了不知多少年,鬼谷向來���規矩,有進無出,有來無回,惡鬼們也再不曾到人間做過案子,為何非在此時出來為禍?」 高崇抿起嘴,這一臉平易近人像個彌勒佛一般的大俠不笑的時候,那雙眼竟出奇的厲,有種說不出的壓迫力,他盯住封曉峰半晌,才緩緩地問道:「原來是封兄弟,那依封兄弟的意思,又該是怎麼樣呢?」 封曉峰冷笑道:「封某不用你客客氣氣地道聲兄弟,你嘴上說兄弟,心裡肯定罵矮子,何必這麼虛偽呢?我封矮子就是聽到了一些流言蜚語,特來給各路英雄提個醒,以防各位吃飽了撐的教豬油蒙了心,做出什麼沒門沒面的事。」 周子舒聽了兩句,便知道傳言非虛:這封曉峰是說不上什麼大奸大惡,沒准還是個性情中人,可就是不招人喜歡,不但不招人喜歡,簡直是條瘋狗。聽說有人因為當面說了他一句「矮子」,便被他割去舌頭,別人不客氣地叫他,他要翻臉割舌;別人客氣一聲,他又覺得人家虛偽,實在太難伺候了。 高崇輕輕皺眉,可畢竟一代名俠自持身份,不大可能跟封曉峰這條瘋狗一般見識,仍是客客氣氣地問道:「還要請教封大俠是聽到了什麼傳言?」 封曉峰怪鳥似的「桀桀」笑了兩聲,冷聲道:「高崇,你何必裝糊塗呢?穆雲歌和於天傑怎麼樣我不知道,可你敢說張玉森和泰山掌門的案子與琉璃甲無關?」 此言一出,眾人中有知情者即刻臉色大變,議論聲四起,周子舒注意到高崇似乎轉過頭和慈睦大師對視了一眼,兩人表情都頗為凝重,反倒是傳說中古僧弟子的那年輕人無動於衷得很,臨著高崇而坐,仍舊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一副兩耳不聽塵間事的大仙模樣。 張成嶺坐在另一邊,本是靠著趙敬,聞言偷眼去看趙敬,竟見這位長輩在聽見「琉璃甲」三個字之後,臉上陡然蒙上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夾雜著憤恨與深思,竟顯得面目有些猙獰。 少年到了嘴邊的話,便卡在喉嚨裡問不出來了。 這不多的時日,他明白了很多事,從別人的議論和眼神裡,張成嶺不只一次讀到過那種帶著輕視的憐憫。是啊!他爹是名震江湖的張玉森張大俠,怎麼會有這麼個不爭氣的窩囊兒子呢?他甚至聽見過趙府上的僕從偷偷議論,那麼多人拼了性命保住這麼個小孩子,可有什麼用呢?文不成武不就,是能指望他給張大俠報仇,這是能指望他重振張家呢? 他們只是把他當成招牌,無論是誰,說起鬼谷義憤填膺一番之後,都要指著他來一聲:「這便是張家遺孤了,孩子,你放心,我們肯定為你父親和全家討回公道。」 是一個無用而可憐的招牌。 張成嶺便忍不住思念起那日破廟裡,萍水相逢的那個面黃肌瘦又寡言少語的男人,自從那個恐怖的晚上之後,他沒有一宿不做惡夢,可他誰也不能說,誰會在乎呢?連趙伯伯都對他說:「孩子,你得挺起腰板來,不能怕了那些個鬼東西,大夥都是站在你這邊的,總有一天能給張家報仇。」然而再沒人摟住他的肩膀,柔聲說一句:「不礙事,你睡你的,做了惡夢我叫你。」 場面已經亂起來了,封曉峰冷笑著要求高崇就江湖傳言的「琉璃甲」給個說法。 張成嶺低頭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忽然,一股暗風襲來,一個小紙團准確無誤地打在他手背上,張成嶺一怔,眼下也沒人注意到他,他便俯下身,將紙團撿起來。 上面只寫了一行小字:要真相,跟我來。 張成嶺抬頭望去,只見一個身著深色衣衫的男人在人群中,正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望著他,嘴角帶著一個說不出的惡意譏笑,像是篤定他不敢去一樣,輕蔑而惡毒地看著他。有那麼一瞬間,張成嶺也不知是因為沖動還是賭氣,竟攥緊了那張紙條,趁亂悄無聲息地離開趙敬身邊,跟著那男人從人群中穿梭而過。 沒人注意到他,除了周子舒。 周子舒一直分出心神盯著張成嶺,他眼力極好,看見有人往張成嶺手中彈紙條時,便警覺了起來,見這小東西竟還不知天高地厚地獨自去了,當下也懶得再聽這些大俠們狗扯皮,便皺了皺眉,暗暗跟了上去。
那人就像是故意吊著人一般,張成嶺追著追著便沒了他的蹤影,可是過不了片刻,便又總有一顆小石子從各種刁鑽的角度打在他身上,那深色衣衫的男人便又現身,好像故意嘲笑他功夫太差似的,走走停停,像是貓逗老鼠。張成嶺咬著牙,竟不覺一路追出了老遠,他資質不行,原先又未曾用過功,到了趙家莊以後,所有人都在謀劃怎麼行江湖大義,竟無人想起指導他些功夫,此番追得急了,早已上氣不接下氣,眼前一陣發黑。 這從小嬌生慣養的少年從未對自己這樣憤怒過,只聽有人冷哼一聲,道:「這就是張玉森的崽子?簡直是個廢物。」 少年心想:是啊,張成嶺你就是個廢物,怎麼李大伯當初拚死救出來的是你呢?怎麼就是你呢? 隨後那引他出來的男人停在面前,如鐵鉗一樣的手掌扳起他的下巴,惡毒的目光落在張成嶺臉上,少年一身熱血溫度開始退卻,這才驚覺自己已經到了一個杳無人煙的地方。幾道身影憑空落在那男人身後,都是一樣不起眼的深色衣衫,包圍了張成嶺。 只聽引他過來的人輕笑一聲,放開張成嶺,揚聲道:「那位藏頭露尾的仁兄,你為了這麼個小東西,至於這樣興師動眾?」 話音剛落,一個一身深紅的男人走出來,他臉上有一塊血紅的巴掌形胎記,使得五官看起來說不出的猙獰嚇人。張成嶺的腿開始哆嗦,他盡量抬起下巴,裝作無畏的樣子,和這紅衣男人對視。 紅衣男人低低地笑了一聲,聲音干澀沙啞得像是生鏽的鐵片刮在一起,聽在耳朵裡直讓人起雞皮疙瘩,一晃神便到了張成嶺面前,一把捏住他的脖子。男人的手指冰冷得像死人,那一瞬間,張成嶺甚至覺得眼前的男人就是個僵屍。 然後男人輕聲問:「我問你,那天夜裡,在張家莊,你有沒有看見過一個少了一根手指頭的男人?」 張成嶺睜大了眼睛望著他,費力地搖搖頭。 男人眯起眼睛,將聲音放得更輕柔:「沒有?好孩子,你再好好想想,是有,還是沒有?」 他聲音越是輕柔,手上的力氣就越是大,張成嶺有些窒息,用力掙動起來,臉都被掐紅了,胳膊腿奮力而毫無章法地打在紅衣男人身上,啞聲罵道:「有你爺爺!」 紅衣男人像是無所察覺似的,臉上露出一個鬼氣森森的笑容:「有,還是沒有?」 張成嶺只覺胸口要被憋得炸開了似的疼,他明白過來,這男人是想讓他說有,可關鍵時刻少爺的驢脾氣又犯了,張開嘴,一口唾沫便吐在紅衣男人臉上,那一瞬間,箍在他脖子上的手就變成了一副鉗子,張成嶺連掙動都沒力氣了。 那男人輕聲問道:「我再問你一次,有,還是沒有?」 張成嶺的意識漸漸模糊,他想,他就要死了…… 忽然,只聽那男人悶哼一聲,箍在他脖子上的手忽然松開,空氣猛地灌進張成嶺的胸口,他踉蹌著往後退了幾步,「撲通」一聲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 紅衣男人往後退了幾步,目光不善地盯著險些打折了他手腕的一粒小石子:「什麼人?」 轉角處緩步走出一個瘦骨嶙峋的男人,那張臉讓人過目就忘,也瞧不出多大年紀。他不知道已經在那裡躲了多久,竟沒有一個人察覺到。紅衣人一皺眉,不知為什麼,他在看見這個扔在人堆裡、便不會教人想看第二眼的男人的那一刻,忽然有種汗毛倒豎的顫栗感順著脊樑骨攀上來,忍不住便隨著這男人的步伐調整著自己的姿勢,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他。 紅衣人頗為戒備地又問了一遍:「你是什麼人?」 周子舒本來下意識地便想像回答顧湘那樣,輕描淡寫地來一句「無名小卒」,可低頭掃過張成嶺頸子上的瘀青,心裡忽然想道:自己在朝中裝孫子都已經裝了半輩子了,跟這麼一群藏頭露尾的東西還有什麼好周旋客氣的? 那些他骨子裡如游俠浪客一般的放肆,已經被壓抑了太長時間——周子舒的目光在一幫明顯緊張起來的男人們身上掃了一圈,輕笑一聲,道:「你算什麼東西?管得著老子是誰?」 紅衣男人眼角跳了跳,手掌慢慢地縮回袖裡,如果有人這時候能看得見他的手掌,就會發現他那皮膚上慢慢地浮起一層烏氣,而臉上血紅胎記的顏色好像也更深了些。原本站在他旁邊的幾個人竟不由自主地往旁邊微微散開,然後相互打了個眼色,將周子舒和張成嶺圍在中間。 周子舒毫不在意,旁若無人地俯身揪住張成嶺的衣領,將他硬是從地上拎了起來,說道:「小鬼,你站起來,五體投地成什麼樣子?」張成嶺微微愣了一下,愕然地打量著又戴了一層面具的周子舒,好像還有點困惑。 紅衣男人耐著性子說道:「這位兄台,我等不過是有些事,需要找這孩子問一問,你不要……」 「多管閒事」四個字還沒說出來,卻見周子舒出手如電,竟用了一個和那紅衣男人如出一轍的動作掐住了那將張成嶺誘來的人的脖子。那人吃了一驚,他武功其實已經是相當不弱,卻不想眼前這瘦骨嶙峋、活像個骨頭架子一樣的男人身形竟如鬼魅一般,沒來得及躲開,最脆弱的地方便被對方捏在手裡。 稍微練過一點功夫的人也明白,脖頸、胸口等處乃是要害,是最最嚴防死守的地方,便不是有心,也會下意識地防護,凡是敢朝著別人脖子下手的,一般不是對手太弱小,便是對自己的實力實在太自信。 然後周子舒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問道:「我是你爺爺嗎?」 那被他掐著的男人先是怔了一下,隨即怒極,竟不顧一切地打算破口大罵:「你……」 然而才只吐出一個字,周子舒手上便猛地加力,男人的污言穢語變成一聲嘶啞的尖鳴,驚慌中,他抬手便揮向周子舒胸口,兩人距離極近,只聽一聲變了調的慘呼,他竟未曾看見對方動手,兩條手臂便被卸了關節,垂了下來。 只聽周子舒又拖長了聲音,輕聲問道:「你說,我——是——你——爺——爺——嗎?」 紅衣男子怒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周子舒緩緩地轉向他,冷笑道:「我不過是有些事需要找這畜生問一問,你不要多管閒事。」 說著,他手背上筋骨猛地爆出來,那男人竟連哼都沒哼一聲,便翻了白眼,抽搐了一下,不動了,也不知是死了沒有。周子舒一鬆手,他便沒骨頭似的癱在地上,與此同時,兩個人同時沖出來,一個撲向才剛站穩的張成嶺,另一個手中揮著一把長鉤,帶著一股腥風便朝著周子舒招呼過去。周子舒閃都不閃,從一個十分匪夷所思的角度踢出一腳,正中那持鉤人的胸口,這一腳結結實實地踢中,竟將那人踢得當場一口血噴出來,飛了出去,正好撞在那偷襲張成嶺的人身上,兩人便如葫蘆瓢似的一起滾了出去。 周子舒皺皺眉,嫌棄地拎住張成嶺的後頸,像逮只小貓似的,把他扔到一邊,不耐煩地道:「小東西,就會礙事。老實點,待在那別動。」 張成嶺只覺身體一輕,竟像是毫無重量一樣地被丟到牆角站定,那一瞬,他微微張大了眼睛,張開嘴,無聲地吐出兩個字「師父」。 除了紅衣男人沒動,其他人一股腦地朝著周子舒撲過去。 張成嶺看得眼睛都不捨得眨,他記得很小的時候,他父親說過,武功一道,路數各有不同:有堅如磐石者,穩如泰山;有凌厲非常者,無堅不摧;有驚風驟雨者,疾如閃電。然而這些還都是有形的功夫,最厲害的須得是無聲無形、無法言喻的,乍看上去如春雨,潤物無聲,卻只在歸在八個字上——翩若驚鴻,舉重若輕。 而今,他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做「舉重若輕」。 那些深色衣衫的男人手上拿著如出一轍的鉤子,仔細看那玩意形如蠍尾,還幽幽地泛著藍光,有種詭秘的陰冷,張成嶺此時還不知道這些人便是惡名昭彰的「毒蠍」,是一幫亡命徒,做的是殺人越貨買賣,只要有錢,無所不為,卑鄙下流,怎麼惹人惡心怎麼來。 只是他們現在卻不怎麼像樣子了,周子舒腳步移動不大,懶洋洋的,偶爾進退也不過一步半步,赤手空拳,身子軟極了,如沒骨頭一般,東搖西晃,持鉤的人竟沒有人能近他的身,可就是這樣軟綿綿的手腳,被稍微撩到,方才知道厲害。 張成嶺看了半晌,竟驚覺眼花繚亂,有些頭暈了。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十三「毒蠍」已經全躺下了。 張成嶺就熱血沸騰起來,忍不住也攥著拳頭,用力地捏著。只見周子舒輕輕地撣了一下袍子,一言不發地與那紅衣男子相對而立,打量了對方半晌,忽然微一歪頭,眯起眼睛問道:「你臉上那塊胎記,民間叫做小鬼巴掌,難不成你就是那喪門星似的喜喪鬼孫鼎?」 紅衣男子的臉色忽地一變。 周子舒冷笑一聲,說道:「鬼谷有鬼谷的規矩,當了惡鬼,便不再是人,見不得光,除了七月半,沒有出來的道理,你膽子倒是大得很嘛,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洞庭之地動手。」 紅衣男子咬牙切齒道:「你話太多。」話音未落,人已化作一道血紅的影子,欺身上來,他身上帶著一股說不出的難聞味道,像是腥味和腐屍味混合在一起,一道勁風襲來,快得教人看不清。 周子舒身子忽然騰起,憑空往後飄出三丈。紅衣男人一掌揮出,沒打著人,可張成嶺看得清楚——周子舒原本踩的那一塊地上竟多了一塊巴掌形的凹痕,幾棵在秋風中瑟瑟發抖的小草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了下去,少年驚疑不定地抬頭望去,沒想到這形容可怖的紅衣男人,竟真是那傳說中的喜喪鬼孫鼎!殺了穆雲歌和方不知的凶手。 周子舒隨手折下一根樹枝,輕叱一聲,直直地插入喜喪鬼兩手之間,那樹枝上的枝葉飛速地枯死,周子舒神色不動,也不撒手,一提一推,那樹枝灌注了內力,竟顯得柔韌非常,可見他是用慣了鞭子、軟劍一類的兵器。 喜喪鬼一時覺得這柳條像是有生命一樣,隱隱還有一股黏附之力,大驚之下,他便要往後退卻,周子舒一掌卻已經逼至他小腹,喜喪鬼狼狽地借力翻了個觔斗,往後倒退了三、四步,臉色煞白,好容易才穩住,周子舒隨手將那死氣已經快蔓延到他手上的樹枝丟在一邊,微微攏了一下衣袖,肅然而立。 喜喪鬼十分識時務,落地後半分猶豫也沒有,借著後沖之力,幾下起落便沒了蹤影。 張成嶺急道:「他跑了!」 周子舒看了他一眼,沒理會,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去,張成嶺忙趕上去,叫道:「師父!」 周子舒腳步一頓,皺眉道:「哪個是你師父?」 張成嶺不顧一切地追上去,攀在他手臂上,仰著頭篤定地說道:「我就知道,你是周叔,是大恩人,是師父。」 除了他,誰還會有這樣假裝不耐煩的說話腔調,有那樣一雙枯瘦卻溫暖的手,有一身如鬼魅一樣的輕功?除了他,這時候還有誰會從那人山人海中孤身出來,救他一命?張成嶺認定了是他,絕對不會錯。 周子舒本來也是草草折騰了一下,沒指望能瞞得過有���人,竟不想被這小屁孩子瞧出來了,多少還是有些挫敗的,便要使巧勁將他甩開:「你……」 他話還沒說完,忽然眼神一冷,一把將張成嶺拽進懷裡,錯步往旁邊閃去,張成嶺沒反應過來,只覺剎那間一股清風擦過,摟著自己的雙臂似乎僵了一下,隨即只聽周子舒冷聲道:「找死!」 他一掌斜劈出去,那偷襲的人還沒來得及完全跳起來,脖子便歪到一邊,竟是斷了。張成嶺定睛望去,見偷襲的人就是那第一個被周子舒掐住脖子的倒楣鬼,沒想到此人精通龜息功,方才乃是裝死。下一刻,他便又被人拎著扔到了一邊,周子舒一言不發地邁開步子便要走,張成嶺哪裡能再放他離開,便要死皮賴臉地追上去。然而他只覺眼前一花,那人影閃了一下,便不在眼前了。張成嶺知道他輕功卓絕,自己就是再練個三、四十年,也不見得跟得上,心裡難過極了,訥訥地叫了一聲:「師父……」急得幾乎流下眼淚來。 然而就在此時,只聽一聲輕笑,一個灰衣人憑空冒出來,正好攔住周子舒去路,抬手便去勾他的腰,就像是掐算著時間攪局來的。周子舒在空中旋了個身,卻不知為什麼,身形一滯,竟被那灰衣人抱了個滿懷。 只聽那熟悉的、教人恨得牙根癢癢的聲音說道:「周聖人師父,你如此匆忙是為了哪般啊?」 兩人落地,周子舒忽然悶哼一聲,抱住自己的右臂,那灰衣人溫客行毫不客氣地一把撕開他的袖子,還故意橫著撕,好像自己斷袖也要拖別人下水似的,下一刻,他卻又皺起了眉——只見周子舒右臂上,釘著兩個小小的傷痕,像是毒蟲螫的一樣,泛著紫。溫客行道:「我說你怎麼跑得這樣快,敢情是被毒蠍子螫了。」 張成嶺沒料到有這麼一出,明白了什麼似的回頭望了那偷襲過他們的死人一眼,臉色白了白。周子舒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溫客行便出手如電封住他幾處大穴,吩咐道:「你閉嘴吧。」然後從懷中掏出一塊磁石,小心地將那釘入他皮肉的兩根牛毛一樣的小針吸了出來,然後俯身湊上去,竟毫不在意地用嘴為他吸毒血。 周子舒剎那間便僵硬成了一塊石頭。
【第五章】 身世之謎
溫客行干淨利落地吸乾了周子舒手臂上的毒血,又手法熟練地替他處理了一下,解開周子舒的穴道,然後從懷中摸出一隻小藥瓶,倒出兩粒丸藥,一粒塞進自己嘴裡,另一粒拿在手中,笑盈盈地送到周子舒嘴邊,淫聲浪語地拖著長音道:「來,阿絮,張嘴。」 周子舒面沉似水地看著他,溫客行定力十足,仍然笑得春暖花開,好像哪怕對方的目光化成錐子,也戳不爛他如銅牆鐵壁般的臉皮。他還意味深長地往張成嶺那裡掃了一眼,故意壓低聲音道:「看也看過了,親也親過了,你還害羞個什麼?」 周子舒抬手接過藥丸,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溫客行這才對呆若木雞的張成嶺招招手,心情很好地說道:「你師父好不容易不跑了,怎麼還不跟來?」
此時天已經要黑下來了,張成嶺被那隻毒蠍一路從洞庭英雄大會處誘來,也不知道跑出了多遠,正經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十分尷尬。周子舒去了片刻,拎回幾只大野兔子,他嘴上雖沒說什麼,卻還是連另外兩個人的口糧一起打回來了,只聽溫客行笑咪咪地對張成嶺說道:「你知道世界上第二可愛的一種人是什麼樣嗎?」 張成嶺抬頭望著他,覺得雖是師父受傷在先,可這男人竟能毫不費力地制住他,可見功夫是很高了,又加上人還有點瘋瘋癲癲,於是更敬畏他了,便順從沉默地搖搖頭。 溫客行說道:「是嘴硬心軟的人。那你知道世界上最可愛的一種人是什麼樣的嗎?」 周子舒干淨利落地將幾隻兔子開膛破肚,聞言冷颼颼地掃了溫客行一眼,吩咐道:「別在那扯淡了,去撿點柴禾來。」 溫客行樂顛顛地應了一聲,轉身便要走,瞥見張成嶺仍以一種非常奇妙且復雜的眼神看著自己,還以為是這孩子好奇心和求知慾太盛,於是好為人師地解釋道:「是腰細腿長並且嘴硬心軟的人。」 只聽周子舒淡淡地接道:「小鬼,別聽他自誇。」 張成嶺又猶疑不定地將目光對准周子舒,只聽周子舒接著道:「離他遠點,他想老牛吃嫩草。」 溫客行被枯枝敗葉絆了一個趔趄,委委屈屈地回過頭來:「阿絮,你太傷我的心了。」 周子舒指著幾只野兔的屍體道:「你若是再不去撿柴禾,我就將你和你這幾位兄弟一起開膛破肚。」 溫客行一驚,立刻摀住了肚子,真的像兔子一樣萬分警戒地跑了。 周子舒找了條小溪流洗了手,有些不自在地將被撕了大半的袖子在身上裹了裹,手臂上溫客行嘴唇的觸感好像還在似的,他方才清楚地感覺到,那人吸完毒血以後,竟然還在他的傷口上舔了一下,登時便教他頭皮一炸——這廝絕對是故意的! 周子舒於是憤憤地把臉上的人皮面具扯下來,隨手丟在水裡,心道:能把男色好得如此這般飢不擇食、如此這般光明正大、如此這般無處不發情的,他活了這麼多年,還真就認識這麼一朵狗尾巴花一樣的奇葩。 他轉過臉去,張成嶺便又看見那張熟悉的面孔了,驚喜交加地叫了一聲:「師父!」——好像他才認出來的似的,小狗似的跟在他身後轉來轉去,又好像怕惹他煩,小心翼翼地保持著一定距離。 周子舒拿眼角瞥見,心就軟了,對他招招手:「你過來。」 張成嶺顛顛地湊到他跟前,諂媚地叫道:「師父。」 周子舒想了想,道:「以你的腳程,今日恐怕回不去,得露宿一宿,明日一早,我再送你回去找趙大俠。」 張成嶺的眼神剎那間便暗淡下去了,他也沒說什麼,只是垂頭喪氣地看著自己的鞋尖,悶悶地不作聲。 周子舒自來是吃軟不吃硬的,最受不了的就是他這套,只得乾咳一聲,皺眉道:「你這又是干什麼?」 張成嶺依舊低著頭,低低地道:「是。」便又不吱聲了,只是一直偷偷地瞧著周子舒,被發現了就迅速轉開,嘴角往下撇著,眼睛眨巴眨巴的,睫毛上居然還沾著一顆淚珠。周子舒靠著一棵樹一屁股坐下,真弄不清該拿這小東西怎麼辦才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張玉森張大俠命裡沒女兒,打小把這兒子當姑娘養,養出這麼個東西來。於是假意不耐煩,皺起眉低喝一聲:「你站直了,抬起頭來!」 張成嶺一激靈就站直了,抬起頭來,這麼一抬頭不要緊,眼眶裡轉呀轉的淚珠就撲簌簌地掉下來了,將周子舒看得糟心不已,不自覺地稍微放柔了聲音,說道:「你把臉擦乾淨了,還是不是男人?什麼大不了的事,至於就哭嗎?」 張成嶺用力抹了一把臉,沒抹乾淨,反而更委屈了,眼淚越擦越多,最後他終於忍不住了,帶著哭腔斷斷續續地哽咽道:「師父……師……我也沒、沒老哭,我、我……我就是看見你,看見你才委屈……我、我……我……」 周子舒一個頭變成了兩個大,不願再和他對視,勉強維持著漠然的神色,移開了視線。 這時,溫客行抱著一堆生火的東西回來了,一看這陣仗,愣了一下。天已經完全暗下來,地平線上的光正慢慢湮滅,西方一片慘淡的灰白,昏星從樹梢上吊了上去,夜風起,涼意慢慢滲了出來。 溫客行也沒說什麼,削了幾根木頭,升起火,將周子舒處理好的兔子架了上去,耐心地烤著,嘴裡荒腔走板地哼著一首小曲,聽起來有點像十八摸,十分符合他的一貫風格。周子舒默然不語地坐在一邊,一條腿蜷起來,胳膊搭在膝蓋上,張成嶺在一邊拚命地壓抑著哽咽。 半晌,肉的香味飄出來了,張成嶺的肚子被勾得叫了一聲,少年一張小花臉紅了,溫客行這才笑著瞥了他一眼:「還得再等等,沒烤透呢。」 張成嶺乖巧地點點頭,溫客行覺得他比小兔子還乖,便轉頭對周子舒道:「哎,我說,他願意跟著你,你就讓他跟著唄,你若是不待見他,又幾次三番的救他做什麼?」 周子舒慢吞吞地站起來,湊過來,將雙手放在火堆上烤著,胸口的幾處穴位微微地疼起來,這使得他有些畏寒。 溫客行便用鞋尖踢了他一下:「問你呢。」 周子舒慢吞吞地說道:「我樂意。」 張成嶺卻突然說話了,他聲音裡還帶著點嘶啞,有點顫抖,低聲道:「師父還是別帶著我了,我是個麻煩,好多人想殺我,我……我功夫也不行,還連累師父受傷……」 溫客行安慰道:「沒事,他皮糙肉厚!你瞪我做什麼?別人都是一張皮,你成天把自己包得粽子一樣,一層不夠還又糊一層。」 見張成嶺一愣一愣的,溫客行還很耐心地解釋道:「你瞧他那胳膊,手腕以下和手腕以上是兩個顏色吧,你這師父頂藏頭露尾的,到如今也不願意跟我坦誠相見。」 周子舒懶得理會他,動手從那正烤著的兔子腿上撕下一塊肉,放進嘴裡慢慢嚼著。再要去撕,卻被溫客行撥開了,後者嫌棄地道:「你餓死鬼投胎嗎?油還沒完全烤出來呢。」 周子舒不疾不徐地把兔肉嚥下去,才看著他道:「你娘們投胎嗎?嘴那麼碎,哪來那麼多廢話?」 溫客行就閉嘴了。 片刻後,兔子烤好了,皮肉都金燦燦的,外酥裡嫩,周子舒便把張成嶺也叫過來,兩個男人一個孩子,誰也沒客氣,都餓了一天,相對無言地一通狼吞虎嚥,沒過多久,那幾只肥肥大大的野兔便成了一堆乾乾淨淨的骨頭。
吃飽喝足了,三個人在火堆旁烤了一會兒火,周子舒便自行靠在一邊閉目養神去了,溫客行這才對張成嶺說道:「你功夫怎麼不行?你爹沒教過你嗎?」 張成嶺低聲道:「教過,只是我資質愚鈍,又不願意用功,大多都不記得了。」 溫客行想了想,搖頭道:「小時候我爹教我功夫的時候,我也不願意用功,跟你差不多,不過我資質不大愚鈍……」 一旁周子舒沒睜眼,聞言卻忍不住嗤笑了一聲。溫客行沒理他,只上下打量了張成嶺一番,隨口問道:「你願不願意學功夫?」 張成嶺猛地抬起頭來,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那目光熱烈得教溫客行一怔,他好像有很久沒有看見過這樣執著、這樣坦白、這樣不顧一切的渴望目光了,忍不住道:「你這、你這小東西,怎麼一聽到這個就跟餓狼似的?」 張成嶺忽然跪了下來:「前輩!求求你指點我,讓我幹什麼都行!」 溫客行摸摸鼻子,乾咳一聲道:「瞧你這話說得,我對你這麼嫩的沒什麼興趣……咳!」 火光映紅了少年的面龐,他那還略帶稚氣的臉上蒙上了一層說不出的堅毅之色,卻又帶著孩子氣的脆弱和懇求。溫客行被他盯了片刻,竟和周子舒反應十分一致,不自在地移開了目光。 猶豫了一下,他嘆了口氣,站起來,拍打了一下身上沾的土,又撿起一根一尺長的木棍,說道:「行啊,我就教你幾招,看仔細了,沒第二回。」言罷,還真就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地慢慢演示起來。 張成嶺眼睛都不捨得眨一下,從頭看到尾,便也爬起來,自己跟著練。這確實不是個聰明孩子,溫客行雖說了就教一遍,卻到底還是忍不住一邊糾正,一邊細細地給他講,張成嶺眼睛亮晶晶地望著他,激動得話音都顫起來了,迭聲道:「多謝前輩,多謝前輩!」 溫客行顯然也沒受過別人這樣熱情的感激,竟難得地顯出幾分拘謹。 就這麼過了大半夜,張成嶺仍一點也不累似的,兀自在一邊比劃著。溫客行沉默地坐在一邊,臉上沒了笑容,好像若有所思著什麼似的。 忽聽一旁早睡著了一般的周子舒輕輕地問道:「你姓溫……當年的『聖手』溫如玉是你什麼人?」 溫客行整個人好像都震了一下,半晌,才低低地道:「家父。」 周子舒睜開眼睛,盯著他的側面看了一會,再開口語氣已然恭敬了不少:「久聞溫如玉溫前輩聖手仁心,早年持『秋明劍』與其妻谷妙妙行走江湖之時,救人無數,後來一同歸隱,再沒人知道其去向,竟是令尊,失敬。」 溫客行笑了笑,但身上又好像帶了一點說不出的悲意:「如今竟還有人認得他的劍法嗎?」 周子舒沉默了片刻,即使是天窗,也不可能全無漏洞,不然他也不能逃出來。秋明劍退隱大概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到現在也沒人知道那對夫婦後來去了哪裡,又是怎麼樣了。 他默不作聲地打量著溫客行;溫客行坐在火堆旁邊,肩背微弓,眼神悠遠而安靜地看著張成嶺笨手笨腳地練著他父親當年教過他的劍法,竟顯出幾分說不出的平和恬淡,真的就像和周子舒想像中溫如玉應該有的樣子,重合到了一起。 只聽溫客行忽然開口唱道:「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彼黍離離,彼稷之穗……」 他的聲音放得極低,微微有些嘶啞,聽起來悶悶的,還帶著囫圇吐字不清,那一字一句好像是從胸口發出來的,縈繞在他的喉嚨裡,纏纏綿綿地不肯出來。烈火燒著柴禾「劈啪」作響,張成嶺有一招想不明白,本想過來問,卻在不遠不近的地方聽見這歌聲,不知為什麼,忽然頓住了腳步。 當年平王播遷,家室飄蕩之時,傳說周大夫行役路過宗周鎬京,看見那舊時宗廟宮室都已經破敗如斯,朱顏落寞,而荒草漫漫、黍稷鬱鬱,觸景傷情而生了這一首悲歌。 傷懷於盛世已死的一場繁蕪,傷懷於那不可或留的前生昨日。 聞歌而心思活絡的張成嶺又是在想什麼呢?他還只是個孩子,可他恐怕這一輩子,都再沒勇氣回去看那江南張家一眼,那曾經承載了他太多幸福童年時光的地方,如今也不知剩得幾片破瓦片、爛紅泥,須得他用一輩子來背負。 周子舒眯起眼睛,伸手將腰間酒壺摸下來,仰頭灌了一口,辣味沖頭,幾乎嗆得他落下淚來。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溫客行似乎帶了那麼一點微妙的自嘲一般,反復哼唱著這兩句,眼角慢慢地彎了起來,就像是露出了一點笑意。 他求的又是什麼呢? 不知過了多久,誰也沒再說話,溫客行的哼唱漸漸輕下去了,張成嶺抱著那隨手折的樹枝,像是抱著一把絕世好劍那樣小心翼翼,頭已經歪在一邊睡著了,不知夢到了什麼,嘴角微微往上翹著,眉頭卻死死地糾結在一起,不肯打開。 周子舒爬起來,將外袍脫下來,輕輕地蓋在他身上,然後低低地嘆了口氣,說道:「令尊的秋明十八式據說橫行武林,你只教了他三招,我瞧著沒有一招是那十八式裡的,可細想,那秋明十八式千變萬化,卻又都全出自這三招。溫兄真是青出於藍。」 溫客行同樣壓低了聲音,坦然道:「他的劍法肯定遠不如我,不過他的醫術我也一竅不通,也就會包紮個傷口、知道傷風了要捂出一身汗來罷了。」 然後他轉過頭來看著周子舒:「他老人家的劍法你竟如此清楚,還知道些什麼?」 周子舒和他一起圍坐在火堆旁,將領子攏起來,半隻手縮進袖子裡,指尖��著火,慢慢地說道:「江湖中有醫毒不分、神秘莫測的巫醫谷,也有救死扶傷、懸壺濟世的神醫谷。聽聞神醫谷並不以武功見長,卻沒人輕易招惹他們,令慈谷女俠乃是神醫谷谷主的關門弟子,據說年輕的時候是蜀中第一美人,後來忽然傳出嫁人的消息,也不知傷了多少人的心。」 溫客行聞言輕輕地笑起來,調侃道:「你一個大老爺們,怎麼什麼雞毛蒜皮的破事都知道?一天到晚沒事幹,盡打聽這種事了吧?」 周子舒也笑道:「可不是嗎?就這點能耐了。」 兩人又沉默了片刻,溫客行才低聲說了一句:「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許是因為他們身上有某種說不清明的相似,周子舒一聽見他的歌聲和嘆息,就好像能明白些什麼似的,便忍不住帶著些安慰他的意思,輕聲說了一句:「令尊、令慈都是極少見的好人,神仙眷侶,游弋江湖,隨後又相攜隱居,若是我能有這樣的日子,真是明天就死也願意了。」 溫客行極輕地笑了一下:「好人?」 不知是不是因為夜晚太過寧靜,他的神色有些迷茫,低聲地道:「想不到過了這麼多年,還有人記得他們,還有人說他們一聲好。你說……什麼才算好人呢?人又為什麼要做好人呢?」 周子舒才要說話,忽然聽見張成嶺那邊有一點動靜,少年的呼吸一滯,隨後頻率就變了。周子舒沒回頭,也知道他又是做了惡夢,一時驚醒了。張成嶺也沒出聲,只是窩在那裡,抱著周子舒的外袍和那一根破樹枝,默默地聽著。 這麼一來,周子舒本來到了嘴邊的話便嚥了回去,他慎重地想了好一會兒,才不輕不重地說道:「這世上並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然而大多數人卻也都是願意當好人的,哪怕不是真的好人,也會盡可能地裝成好人。」 他停頓了片刻,又接著道:「至於為什麼?我想可能是因為只有你對別人好,打心眼裡不願意害人、做好事,別人才會對你好。只有做一個好人,你才會有朋友、有親人、有愛人,才會有很多人願意跟你在一起,願意對你好。你想,若是一個人一輩子只有自己,隨時隨地總防備著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跟誰也不親,跟誰也沒感情,只能自己疼自己,那豈不是也太可憐了些?當壞人……太苦了。」 溫客行聽得幾乎呆住了,半晌,他才笑了笑,搖搖頭。 周子舒沒出聲,只是往火堆裡添著柴禾。 溫客行低下頭,注視著一跳一跳的火苗,又搖了搖頭,可是動作卻越來越慢。終於他雙手交叉,放在腦後,仰面躺了下去,面對著星辰燦爛的夜空,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幾不可聞地說道:「你說得有理!阿絮,你說得很有道理。」 周子舒笑笑。 溫客行又自語一般地問道:「可恨之人是必有可憐之處嗎?」 周子舒道:「不錯。」 溫客行也不管他看得見看不見,徑自點點頭,隨後一本正經地點評道:「阿絮,我發現就算你不是個美人,也越來越對我胃口啦!」 周子舒就知道他這是正經了沒片刻光景,又要故態復萌,於是嘴角抽了一下,沒理會他。 溫客行便撐起一邊的胳膊肘,笑盈盈地抬起頭看著周子舒,說道:「我看你也不用羨慕那一對老頭子和老太婆了,以後就跟著我吧,也能游弋江湖,相攜隱居,還不用明天就死,我不介意跟你湊合湊合,你說呢?」 周子舒面無表情地道:「對不住,我介意,溫兄你實在太高看我了。」 溫客行就笑起來,然後在「美人你何苦遮著臉,哥哥我心焦意難掩」的猥瑣小調裡,欣賞著周子舒氣得折斷了手上撥弄柴禾的木棍,還發作不得,只得裝聾作啞的模樣,缺德地將自己的快樂毫無負罪感地壓在別人的憤怒之上,只覺心情暢快極了。
第二日一早,張成嶺抱著周子舒的袍子過來,遞給他,小聲說道:「謝謝師父。」 周子舒接過來披上,看了他一眼,道:「走吧,回高家莊。」 張成嶺腳步一頓,仍是默不作聲地跟過來,活像個受氣的童養媳。 溫客行冷眼旁觀,便安慰道;「你師父已經決心要和天下英雄一路混在一起,沆瀣一氣、蛇鼠一窩了,眼下就住在高家莊裡頭,你不如就跟在趙大俠身邊,隨時可以去找他。」 然後他又飛快地補充道:「當然你也可以隨時來找我。」 周子舒走在前頭,聞言回頭道:「我幾時說過要留下和這群人混在一起的?」 溫客行伸手蹭著自己的下巴,笑咪咪地問道:「你不留?」 周子舒皺眉道:「不留。」 溫客行看了張成嶺一眼,又問道:「真不留?」 「不。」 周子舒下意識地隨著他看了張成嶺一眼,只見那小少年一雙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盯著他,活像只戰戰兢兢的小兔子,一臉期冀,又不敢太明顯,一見周子舒看過來,連忙抿抿嘴,做出一臉堅毅狀,周子舒下面的話便自動沒了音,哼了一聲,轉身大步往前走去。 溫客行唯恐天下不亂地拍拍張成嶺的頭,感慨道:「阿絮,你覺得我們像一家三口嗎?」 於是周子舒走得更快了。 溫客行便真把自己當爹了似的,一臉慈祥地對張成嶺道:「左右沒事,路還長,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張成嶺乖乖地點點頭,便聽溫客行得意洋洋地鬼扯道:「話說那五行山下,有個妖童名叫紅孩兒,與一幫妖魔鬼怪住在一起,當然,他其實心裡十分看不上這群東西,只覺他們一天到晚無事生非十分討人嫌……」 他竟似對此道頗為精通,周子舒在前邊走著,聽見溫客行抑揚頓挫、娓娓道來,竟哄得張成嶺那傻小子也跟著一驚一乍的,發現這姓溫的混帳還有點說書先生一張嘴皮走四方的本事。 「那紅孩兒方知自己身世竟十分不凡,他娘親乃是一條大白蛇精,人稱白娘子,因私自下凡,與凡人私通,被一個叫做法海的老和尚發現,鎮壓在華山之下……」 周子舒陡然被石頭絆了一下,險些五體投地。 「紅孩兒欲劈山救母,那老和尚法海聯系一干神仙阻撓,被他一一擊潰,可誰知那原先洞中眾妖精也反了,要置他於死地。」 周子舒已經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張成嶺卻聽得緊張兮兮,問道:「為什麼?」 溫客行便說道:「這其實是個秘密,那白娘子原本不是白蛇,只不過是個略有道行的凡人罷了,不知怎麼的以訛傳訛被人當成了妖精,鎮壓在華山之下。你想啊,若是她被放出來,那紅孩兒父母豈不都成了凡人,那他自己不也就是個凡人?」 張成嶺傻乎乎地聽著:「哦,凡人……我還是不明白。」 溫客行便笑道:「你傻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周子舒聞言心裡一動,似乎隱隱約約地有了一個念頭,卻沒來得及抓住,又飛快閃過。 只聽張成嶺問道:「那紅孩兒死了沒?山劈開了沒?」 溫客行想了想,反問道:「我還沒編到那呢,你覺得呢?」 張成嶺斬釘截鐵地說道:「他肯定打贏了一群妖精,將他娘救出來了,最後成了一個無所不能的大英雄!」 溫客行補充道:「嗯……也可以,不過這似乎太沒意思了,十個話本九個裡都這麼講,那,不如就讓紅孩兒從此變成個凡人,再也不能騰雲駕霧吧?」 張成嶺「啊」了一聲,覺得這結局有些遺憾,又說不出哪裡遺憾,他抬頭看了溫客行一眼,覺得這位前輩人很好,也十分好說話,便生出親近之心,試探道:「前輩再給我講一個故事吧?」 溫客行終於找到了忠實聽眾,覺得這小子十分給面子,很是上道,於是打開話匣子,先後講了「貓頭鷹和一碗紅水」、「姜子牙大戰白骨精」、「崔鶯鶯怒沉百寶箱」等一連串又新奇又有趣的故事,就這麼絮絮叨叨地回到了洞庭高家莊。
三人才到高家莊,便遇上了曹蔚寧,此人見了張成嶺愣了一下,大呼小叫道:「哎喲小少爺,你跟著這兩位爺跑哪去了?趙大俠找你快找瘋了!」 周子舒道:「我們偶然間見這孩子一個人跑出去,就去追他了,不告而別,還……」 他話還沒說完,曹蔚寧便一把拉住他,道:「你可錯過大新聞了,快走,那邊人腦袋都快打成狗腦袋了!」 周子舒興趣缺缺,別說是打成狗腦袋,就是打成豬腦袋也不關他什麼事,他現在唯一想幹的事,就是找間酒樓,將他那喝空了的酒壺灌滿,然後找個窩昏天暗地的睡一覺,將滿腦子的紅孩兒如何劈山救白蛇的故事晃蕩干淨,便使了個巧勁,輕輕掙開曹蔚寧,解釋道:「咱們還是先得把這孩子送回趙大俠那裡的好。」 曹蔚寧一拍腦袋,說道:「是、是,把這碼事給忘了。」 他轉過頭看了看張成嶺,不大會掩飾情緒的臉上浮現了一點古怪的悲憫之色,竟嘆了口氣,拍拍張成嶺的肩膀,說道:「小小年紀的,倒是難為你了,以後可得多加小心啊。」 張成嶺和他不熟,懵懵懂懂,溫客行卻反應過來,插嘴問道:「怎麼?那些人還在吵關於琉璃甲的事?難不成他們懷疑張家的……」 他掃了張成嶺一眼,語音頓住。 曹蔚寧也不拿他們當外人,便口無遮攔地解釋道:「這種時候你們竟還亂跑,昨日可熱鬧極了,那封曉峰一提到『琉璃甲』三個字,當場便炸開了鍋,高大俠和慈睦大師兩個人才勉強壓住了場子。有不少人動了別的心思,華山掌門於丘烽第一個站起來,質問趙敬趙大俠是不是吞了張家那片琉璃甲,是不是因為這個才害得他兒子慘死。」 曹蔚寧想了想,語氣跟背書似的說道:「於丘烽一把鼻涕一把淚那副樣子簡直是專程來洞庭號喪的,快要失心瘋了,峨眉、崆峒、蒼山等門派,平日與華山派交情不錯的,這回都站在於丘烽那邊,硬是要趙家莊給個說法,還有封曉峰一幫人煽風點火,鬧哄哄爭吵不休,最後你一拳我一腳地打起來了,還有人要高大俠就鬼谷中人為何忽然重出江湖,以及琉璃甲究竟是個什麼東西給個說法。」 溫客行和周子舒一起感興趣地看著曹蔚寧,心道:這傻小子怎麼一天不見,嘴皮子變厲害了? 曹蔚寧乾咳一聲,道:「這是我師叔他老人家說的,具體怎麼回事,其實昨日鬧哄哄的,我也沒聽明白。」 難怪跟背書似的…… 周子舒忽然轉過頭去,問張成嶺道:「小鬼,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不然怎麼先是被燒房子,後頭又有人買通毒蠍對你下手?」 張成嶺茫然地看著他,傻愣愣的搖搖頭。周子舒朝天翻了個白眼,實在看不得他這副蠢樣子,便不再理會他,對曹蔚寧說道:「還勞煩曹兄將他送回趙大俠處,多謝。」言罷,轉身走了,分明沒興趣去湊天下英雄亂成一鍋粥的熱鬧。 張成嶺默默地看著他的背影,抿抿嘴。忽然只覺頭頂撫上一隻手,一抬頭,正看見溫客行對著他笑,便訥訥地道:「前輩。」 溫客行道:「你可知他為什麼對誰都人模狗樣的,偏對你這樣沒耐心嗎?」 張成嶺低下頭,小聲道:「大概是我太笨了吧……」 溫客行笑道:「你只是一般笨,也沒有『太』笨,他不跟你文謅謅、人五人六地扯淡,說明他願意和你親近,又不好意思說,我瞧他是害羞呢。」 張成嶺一愣:「真的?」 溫客行笑眼彎彎地望著周子舒的背影,漫不經心地道:「生他者,父母也,知他者,本人也。世上能做他知己的人,恐怕也只有我了,自然不騙你。」 ——那人身上的內傷,那人的易容,那人平日裡有意無意隱沒自己行跡的習慣,那身功夫,還有那江湖陳年舊事都如數家珍般的模樣,除了「天窗」,他想不出第二個解釋。可真是「天窗」,他又是怎麼逃過那鬼見愁的七竅三秋釘的制裁呢? 溫客行百思不得其解數日後,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重點不是那人怎樣逃過七竅三秋釘,而是他知道該如何逃過七竅三秋釘。 他想,自己恐怕還真的是跟上了一個大人物。 張成嶺還沒來得及體會這句話的深意,便聽見一邊不明真相的曹蔚寧感慨道:「我雖然一直覺得,二位同為男兒,這樣子有些古怪,可如今看來,人之一生,如有這樣一個只言片語便知深意的知己左右,豈不比神仙眷侶還要快活,是男是女又有什麼關系呢?」 言罷,還徑自搖頭晃腦地念叨:「有道是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不及什麼他說不出了,只覺得那句話就在嘴邊,死活想不起來,十分尷尬,便含渾過去,末了還點評道,「這位杜甫先生寫的詩,雖晦澀難懂了一些,但細細品之還是十分有深意的。」 張成嶺和溫客行臉色古怪地看著他。 好半晌,溫客行才說道:「清風劍派高徒果然能文能武,佩服、佩服。」 曹蔚寧臉皮薄,感覺被人這樣誇獎有些不好意思,便訕訕地笑道:「哪裡、哪裡,師父他老人家說了,咱們武林中人讀書也沒用,又不指望誰去考狀元,認得幾個字不是睜眼瞎子就行了,把功夫練好才是正理,我也不過讀過兩天文章,不求甚解罷了。」 溫客行覺得那句「不求甚解」真是太絕妙了。
兩人將張成嶺送了回去,趙敬險些急瘋了,拉著他問東問西,溫客行冷眼旁觀著,覺得趙敬這老東西雖然也狡猾得很,對這故人之子倒也不是漠不關心,便悄無聲息地轉身要走,才一轉身,便覺得有一道目光盯住了他。 溫客行腳步一頓,轉頭看去,那位和他目光對上的人瞬間便目露凶光,一副很想撲上來的瘋狗模樣,溫客行見曹蔚寧正畢恭畢敬地跟他說話,心裡猜到這便是他師叔——清風劍派出了名不是東西的老刺頭莫懷空。 莫懷空一邊聽著曹蔚寧嘴碎舌碎三紙無驢地說話,一邊順著他的指引朝著溫客行的方向看過去,先是覺得這人竟有幾分眼熟,之後那幽深的眼眸竟讓他有些心驚的感覺,卻又怎麼都想不起來。一時詫異,剛好看見溫客行挑起嘴角對他笑了笑,耳畔聽見曹蔚寧感慨他和另一個男人如何深情相交,不由便哼了一聲,心裡感覺這姓溫的從頭到腳沒有一個地方像好東西。於是轉過頭喝斥曹蔚寧道:「你還沒完了嗎?」 曹蔚寧說了一半的話立刻嚥了回去,得令閉嘴,恨不得把兩片嘴皮子縫上。
這天傍晚,周子舒才吃飽喝足,正靠在酒樓欄桿上小口小口地喝著他新打的酒,忽然只見一個人進來,對鄰桌的幾個人說了什麼,那幾個人便立刻結帳走了。周子舒抬起眼皮,發現酒樓中瞬間少了一半的人,便隨便拉住一個少年,問道:「這是怎麼了?」 「剛才傳來消息,說高家莊捉住了一個鬼谷的惡鬼,要示眾呢!」 周子舒微微皺眉,高崇捉住了一個青竹嶺的惡鬼?如今他已經不懷疑惡鬼眾們重入江湖,他本人就已經見到了兩只,可鬼谷這又是什麼意思呢?惡鬼們在人間都是難以立足、大奸大惡之人,才進入鬼谷尋求庇護,這樣跑回朗朗乾坤之下,不怕嗎? 難不成那「琉璃甲」中還真有什麼不得了的秘密,不得了到讓鬼谷傾巢出動,讓高崇高大俠三緘其口、諱莫如深,甚至在這時候用這樣一個笨拙的噱頭來轉移人們的視線?周子舒一邊想著一邊走,下樓的時候,���留神迎面撞上一個人,他嘴上說著「對不住」,一邊抬頭看去,只見來人竟是那位不食人間煙火的古僧後人,便是一愣。 心裡忽然不著邊際地冒出一個念頭:原來他竟也是要吃飯的? 古僧後人道了句「無妨」,便整整衣襟,看了看他,主動道:「我聽那清風派的小兄弟說起過,就是閣下護送張家後人去太湖的吧?你見過我,我叫做葉白衣。」 他從不像高崇那樣喜歡和人高談闊論,基本上處於一種不干己事不開口的狀態,十分沒有存在感,也不知為什麼,整個人透著一股詭異的違和感。周子舒一愣,不知為什麼這人會忽然找自己搭話,便駕輕就熟地應付了他一些場面話。 葉白衣卻沒理會,只是表情漠然地盯了他一會兒,下一句又冒出來:「我見你氣息凝滯,舉止沉重,像是已經快病入膏肓的樣子,只是為什麼一個快死的人會有你這樣的精神?實在是古怪得很。」 周子舒默然,覺得這位兄台多半是在長明山待的時間太長了,跟著他那師父修出一身仙氣,所以不怎麼會說人話。 葉白衣想了想,又問道:「你還能活多長時間,三年?兩年?」 周子舒只覺他是點頭也不對,搖頭更不對,便僵硬地笑了一下:「葉兄好眼力,不愧是……」 葉白衣耳朵上似乎長了個過濾網,直接把他懶得聽的廢話都過濾下去了,也不等周子舒說完,便徑自道:「天人將死尚有五衰,苦不堪言,你竟還能活蹦亂跳、吃喝玩樂,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什麼時候中原武林竟也有了這麼多這等人物?」他說著、說著轉身便走,也不管周子舒。 走出老遠,葉白衣才想起什麼似的,回頭對他說道:「你若有閒,不妨來請我喝酒。」 ——好像叫別人請他喝酒是給對方極大的面子一樣,周子舒默默無語。
他跟著大多數人去高家莊圍觀了一下傳說中的「惡鬼」,其實什麼也沒看出來,只是見了一個長得凶神惡煞的中年人被五花大綁架到所有人面前,有些遊街示眾的感覺,那惡鬼上身赤裸著,特意露出腰上猙獰的鬼面,以示此人乃是個如假包換的正品。 周子舒正對著這人出神,忽然肩膀上無聲無息地搭上一隻手,溫客行不知從何處冒出來,齜著一口白牙諂媚地對他笑了笑,說道:「尋你一整天了,哪去了?」 周子舒沒理會,只指著那被五花大綁的人問道:「你說這是真的還是假的?」 「唔?」溫客行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頗為不以為然地說道,「腰上刺上惡鬼的紋身,表示從此不能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沒事誰去弄個假的出來?不過也有可能是這倒楣蛋得罪了誰,被人陷害,扔在這裡示眾。」 他說得輕巧,可周子舒卻恰好知道一些事,比如那鬼面刺青所用的顏料是一種叫做「陰司草」的植物葉子磨出來的,只在鬼谷才有;比如並不是每一個進了鬼谷的人,都能變成惡鬼活下來,就好比不是每一個蹬腿翹辮子的魂魄都能再入六道輪回或者化身厲鬼一樣,說不准便魂飛魄散了。 那是個人吃人、鬼咬鬼的極惡之地,弱肉強食是唯一的法則,進去了,便須得提防所有人,強橫過所有人,才有資格活下來,得到這麼一個刺青。 周子舒若有所思地盯著那身帶刺青的人,此刻群情激奮,華山派已經有人站出來說要將此人活活燒死了。 他忽然轉過身,排開人群,大步往外走去。 溫客行對他的興趣明顯比對那吊著的惡鬼大,一轉頭見他走了,立刻追上去。誰知那明明方才還在眼前的人,好像憑空晃了一下便不見了,溫客行頓住腳步,目光從茫茫人海中掃過去。周子舒就像是一滴水滴鑽進了大海,倏地一下便不見了蹤影。溫客行有些困惑,眯起眼睛,不甘心地又在他消失的方向凝神掃了一圈,發現那人竟真的就這麼大剌剌地從自己眼前不見了。 那一瞬間他心裡忽然生出一點不足為外人道的情緒,像是有什麼東西脫離了掌控,還有一點不明來由的憤怒滋芽而生。原來這個人隨時可以消失——即使溫客行猜到了他的身份,猜到了他的心思,他仍然可以隨時消失不見——只要他想。 他是從天窗的天羅地網中落出來的,世上最狡猾的一尾魚。
周子舒甩開溫客行,卻是去了一家銀莊。 洞庭乃至江南一帶,最出名的銀莊有一個非常平實的名聲,叫做「平安銀莊」,生意做得頗為興旺,卻並不過分引人注意,從未曾想過插手別的地方的生意。好像主人家沒有太大的野心,只偏安於這草長鶯飛的一隅似的。 周子舒抬頭看了銀莊的招牌,推門進去,裡面立刻有人喊道:「客官一位,裡面請!您是兌銀票還是……」 周子舒越過那名伙計,直接找上掌櫃,低低地一笑,輕聲道:「我想求你家宋大當家幫忙辦點事,麻煩您替我聯系個管事的。」 掌櫃一怔,抬起頭打量了周子舒半晌,才謹慎地開口問道:「您是?」 周子舒將聲音壓得更低了:「我是你家七爺的故人,姓周。」 「七爺」兩個字一出口,那掌櫃臉色立刻一變,肅然起敬,連忙幾步走出來,親自引他坐下,又叫店小二上茶,自己卻站在一邊,恭恭敬敬地道:「您請、您請,小人即刻便傳信予宋大當家的,不過大當家此刻恐怕不在洞庭,您看……您能不能等幾日?」 周子舒點頭道:「不忙,您也坐。」又客客氣氣地讓了掌櫃一回,掌櫃誠惶誠恐連忙擺手道不敢,繼而又問道:「周爺,您的事是親自與大當家說,還是眼下先叫小人去辦?」 周子舒想了想,問道:「我並沒什麼要緊的事,只是不知道掌櫃有沒有聽說過『琉璃甲』這一號東西呢?」 那銀莊掌櫃愣了一下:「這……小人倒有些耳聞,周爺說的莫不是那五塊碎琉璃拼成的琉璃甲?」 周子舒點點頭:「正是。」 銀莊掌櫃思量了片刻,攤開一張紙,寫下「琉璃甲」三個字,又道:「小人知道一些,只是恐怕並不周詳,若是周爺不在乎等上幾日,小人倒也有些管道能替您查到。」 周子舒看著他,見這掌櫃不過三、四十歲,一臉精明,說話滴水不漏,語速不快,出口前必經三思,果然是那成了精的人手底下的一群老小狐狸。他不知道那位老朋友離開京城以後這麼些年裡,在這邊的勢力能有多大,現在看來恐怕也不僅僅是銀莊那麼簡單了。 他喝了一盞茶便離開了。想不到昔日的天窗首領,也要靠別人收集消息,更想不到為了保住張成嶺那兔崽子的小命,他竟也有求到那人頭上的一天,不過說回來,周子舒自己也想不明白,那張成嶺和自己不過萍水相逢,他的小命又關自己什麼事呢? 簡直是無事忙。 可人這一輩子卻是總有那麼幾回,總有那麼一些人、一些事,教人明知沒好處,仍忍不住多管閒事。周子舒想著,大概就是緣分吧?不然怎麼江南那麼大一片地方,偏偏讓他遇見那小東西呢?他溜溜達達地在大街上,無所事事地閒逛著曬太陽,飽覽了一番洞庭風光,直到日頭偏西,才心滿意足地走上一家酒樓,叫了一壺酒、幾道小菜,心想:這可真是好日子,自己一輩子都沒過過這麼好的日子!那些年月裡,不是自己疲於奔命,就是算計著讓別人疲於奔命,想來真是沒意思。 旁邊有個小姑娘拉著琴唱曲子,人也水靈,聲音也水靈,怎麼看怎麼美,一曲終了,樓上樓下所有人都連聲叫好,周子舒看著她就覺得賞心悅目,便大大方方地摸出一錠銀子放在她的盤子上,那小姑娘先是一愣,隨即低頭抿嘴對他一笑,福了一福,輕聲道謝,周子舒心情就更好了。 忽然,對面的位子上坐下一個人,來人理所當然、平鋪直敘地說道:「我來讓你請我喝酒了。」 周子舒心頭一緊——這是債主來了。 葉白衣絲毫不客氣,在他看來,吃飯喝酒這種俗務是要他賞光的,既然是他賞光,應該是對方誠惶誠恐,自己自然不用客氣,便也不管周子舒,自顧自地招呼過店小二,劈裡啪啦地報了一串菜名,淡定地對周子舒說道:「要吃什麼你自便,不用拘謹。」 周子舒眼神詭異地看著他,心道:你哪隻眼睛看出我拘謹了?他有些懷疑這位古僧後人是故意來訛自己的,就他剛剛點的那些東西,別說是兩個人,恐怕就是兩頭豬也夠喂了。 葉白衣見他沒有要加菜的意思,於是恍然大悟道:「哦,是了,你有傷,胃口定然不會太好。不過我勸你能吃的時候多吃點吧,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 周子舒眼神更詭異了,心道:這人若不是古僧後人,真是被人一天到晚當沙袋揍都不過頭。 這時,又有一個人大剌剌地走到他們身邊,也不請自來地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似笑非笑地打量葉白衣,說道:「阿絮,我說你怎麼今天招呼也不打,便失蹤了一下午呢,敢情是有別人了?」 周子舒那被小姑娘的笑容點亮的好心情立刻渣也不剩,心裡想著:自己是不是應該直接站起來,丟下一句「我走了二位自便」走人?溫客行便轉過頭來,不知為什麼,竟真有些咬牙切齒似的問道:「他是誰?」 「他是……」周子舒才要說只是一位偶遇的朋友,話到嘴邊,忽然覺得萬分不明所以,心裡不明白自己做什麼要跟他解釋這個,便面色古怪地頓住了。 葉白衣倒是大大方方地對溫客行點點頭,說道:「我叫做葉白衣。」 溫客行皮笑肉不笑地轉過頭去,才要說話,便聽葉白衣又波瀾不驚地說道:「我知道你,你是那日燒了那張家小孩屋子的人。」 周子舒端著酒杯的手陡然頓在半空中,溫客行臉上的笑容頃刻間便消失不見了。他一雙眼睛死死盯著葉白衣,就像是盯著一個死物,身上慢慢凝聚起某種說不出的深沉而森冷的殺意。 周子舒一凜,皺起眉來。 正好店小二端菜上來,被他殺意所激,嚇得手一抖,盤子便要掉下去,電光石火間,小二隻覺眼前好像有白影一閃,那險些落下去的菜便不知怎的穩穩地落在那位白衣公子手上,連一滴菜湯都沒灑出來。以周子舒的眼力,居然也沒能完全看清他的動作。 葉白衣竟是這樣的高手?若他是古僧後人,那那位傳說中的長明山古僧…… 周子舒背後滲出一點冷汗,發覺天窗有關那位神秘極了的古僧的估量原來並不准確。 溫客行的瞳孔剎那間縮了一下,臉上雖然波瀾不驚,卻不動聲色地將那股煞氣收了回去,打量著這白衣的年輕人:他有……二十五、六?不,恐怕僅僅是皮相嫩,真實年齡絕不只如此,要嘛有三十上下?也不像…… 這人給他的感覺就像他的名字一樣,一片空白,他坐在那裡,不說話不動的時候就像是個假人,教人感覺不到他的情緒波動,也很難用自己的情緒去影響到他,像是比鄰而坐,卻活在兩個不一樣的世界似的。 葉白衣好像絲毫沒有注意到因為自己一句話,其他兩個人的激烈反應,自顧自地悶頭吃東西。隨著飯菜一道道地擺上來,周子舒和溫客行兩個人的表情再次出現了一定程度上的扭曲——這位古僧後人就是個絕世飯桶! 他十分快速地往嘴裡塞東西,雖然吃相並不粗魯,可那風卷殘雲的架勢絕對像八輩子沒吃過東西一樣,下箸如飛,筷子所經之處如蝗蟲過境,不給敵人剩下一粒糧食,本來不餓的周子舒和明顯沒心情吃飯的溫客行,就在他的帶動下,情不自禁地拿起筷子,想嘗嘗這家酒樓做的是什麼山珍海味。 直到桌子上一片杯盤狼藉,戰況慘不忍睹,盤碗皆空的時候,葉白衣才撂下筷子,心滿意足地擦擦嘴,嘴角彎起一個不大明顯的弧度,算是笑了笑,對周子舒道:「多謝款待。」 說完,也沒別的表示,直接站起來就走人了。 周子舒忽然覺得,單是能養得起這麼一個吃貨,長明山古僧就是個人物! 溫客行忽然開口道:「他剛才說的話……我並不是要……」 他話音頓住了,好像微微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忽然要說這個,胸口有些悶,飛快地看了周子舒一眼,又垂下目光,自嘲似的笑了笑,搖搖頭,恢復了一貫的模樣:「這是古僧後人?我瞧他倒像白皮蝗蟲。」 周子舒端起酒壺,把壺底的一點酒給自己倒上,也並不糾纏放火那個話題。他當然知道溫客行若存心要殺張成嶺,就跟碾死只螞蟻沒什麼區別,定然不會大張旗鼓地去放火,還專門挑一個人不在的時候去,所以與其說他有惡意,倒不如說他知道些什麼,提前去放了個警告。 然後他忽然想起了點別的事…… 周子舒將手探進懷裡,表情忽然很精彩,抬起頭問道:「那個……你銀子帶夠嗎?」 溫客行同他面面相覷。
那綠樹濃蔭四季不枯,灼灼盛盛,鳥雀穿行,連綿的群山如美人的脊背,起伏綿延,無窮無盡,這裡便是南疆了。 一棵少說幾百年的古樹下,擺著一張小桌,一個十來歲的南疆少年正襟危坐地在那裡做著他的功課,他年紀不大,卻定力十足,足足有一個多時辰沒有抬過頭,好像什麼都打擾不到他一樣。小桌旁邊橫著一把躺椅,一個男人躺在上面閉目養神,卻是做中原人的打扮,廣袖長袍,腿上放著一本打開的舊書。男人腳底下有一隻小貂,沒人理會它,它便十分無趣地追著自己的尾巴玩。 這時,一個南疆武士手上拿著一封信快步走進來,見此情景不由放輕了腳步,默默地等在一邊。 躺椅上的男人聞聲睜開眼,這人約莫二十五、六歲,長了一雙總是帶著些許笑意的桃花眼,顧盼流轉間竟是個絕世好看的人物,小貂靈巧地躥到他懷裡,爬上他的肩膀,用尾巴掃著他的下巴。 那名武士恭恭敬敬地將信遞了上去,說道:「七爺,是宋大管家的信。」 七爺應了一聲,懶洋洋地接過去,有些興趣缺缺地打開,然而只看了一半,整個人便直起身來,眼神也清醒過來,說道:「是他?」 小貂只覺得那信紙在眼前晃來晃去,便不老實地伸出爪子去抓,被七爺拎住脖頸,輕巧的丟到了一邊的少年書桌上。 少年這才抬起頭來:「爹,是誰呀?」 七爺沒直接回答,站起身來,在原地走了兩步,一邊慢慢地將信紙折起來,一邊不著邊際地說道:「路塔,我上回和你說過,這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你還記得嗎?」 路塔似乎挺習慣他爹說重點之前必要東拉西扯的毛病,便配合地接道:「爹說這就好比人站得久了要坐下,坐得久了屁股上要長釘子一樣,沒什麼道理,只是人活著,就是得折騰。」 七爺臉上露出個滿意的笑容,對一旁雲裡霧裡的南疆武士說道:「阿伈萊,替我去找你家大巫,問問他是不是覺得這句話十分有道理。」 武士阿伈萊面容呆滯地看著他,問道:「啊?」 七爺才要說話,只聽一個人輕笑了一聲,慢聲道:「你又怎麼閒得慌了,要折騰些事出來?」 來人一身黑衣、手中拿著一根權杖,那權杖也是烏黑不起眼的模樣,阿伈萊見了來人卻連忙低下頭去,恭敬道:「大巫。」 大巫「嗯」了一聲,擺擺手道:「你去忙你的吧。北淵,不要老欺負厚道人。」 ���爺將折起來的信遞給他,笑道:「你猜猜是誰光臨了我家的鋪子,這可是位稀客。」 大巫並不是很感興趣,卻也接過來,只哼了一聲道:「不是大慶皇帝就行。嗯?是周莊主?」 七爺臉上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小毒物,我們去一趟中原吧?老朋友有事,自然該兩肋插刀是不是?」 大巫看著他那唯恐天下不亂的模樣,嘴上沒出聲,心裡卻默默地覺得此人分明是想過去看熱鬧,順便插朋友兩刀的。
周子舒這會兒還不知道他自己交友不慎的下場,他在煩惱一件比較現實的事情,比如葉白衣這個吃貨忽然駕臨,導致他沒帶夠飯錢。和溫客行大眼瞪小眼片刻之後,周子舒便明白了一個道理——溫客行若是靠得住,母豬都能上樹。他只覺得自己十分遇人不淑,遇見這兩個東西,一個是絕世飯桶,一個是絕世蹭飯桶,簡直是一對神物。 溫客行發覺周子舒目光不善,情不自禁地拉緊衣襟,小聲道:「我賣笑不賣身,你千萬不能把我押在這裡。」 周子舒問道:「那你說怎麼辦?」 溫客行道:「既然是你請客,我建議你可以賣身抵債。」 周子舒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老子他娘的又不是大姑娘,賣身你買嗎?」 溫客行立刻眼睛一亮:「買,我砸鍋賣鐵、傾家蕩產去當鋪當褲子也要買!」 周子舒壓低了聲音:「你現在能砸鍋賣鐵、傾家蕩產去當鋪當褲子,先把飯錢給了嗎?」 溫客行默然半晌,終於道:「阿絮,我看咱們還是跑吧?」 周子舒默默地把臉轉到一邊,他雖然一直靠劫富濟貧的勾當發家致富,可仍然尚存一點良心,實在覺得吃霸王餐這件事有損德行,再者,他看看眼前溫客行那張無恥的嘴臉,覺得有些丟不起這個臉。 這一扭臉,忽然看見酒樓大門口進來一個人,周子舒立刻來精神了,叫道:「顧姑娘,真是太巧了!」 顧湘正往裡走,聞言才看見他們兩人,立刻大驚失色,轉身便要離開,然而她卻沒有溫客行快,一轉身,溫客行已經在她面前了,溫言細語地問道:「阿湘,你跑什麼?」 顧湘臉色鐵青地憋了半晌,才吐出一句話:「主……主人,奴婢我……只是走錯門了。」 溫客行拍拍她的肩膀,將她拉進來,安慰道:「無妨,你來便來了。」 顧湘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只覺得自家主人非奸即盜,她逃脫不得,只得一步一步地跟著他走上來,戰戰兢兢的樣子活像是要上斷頭台。 溫客行將她帶到兩人飯桌處,問道:「你帶錢了嗎?」 顧湘立刻將全身的銅錢、碎銀子、元寶、金葉子、銀票全都拿出來了,溫客行這才滿意地點點頭,財大氣粗地叫道:「小二,結帳!」 顧湘心有慼慼焉,心想:怪不得那算命的說她要破財消災呢,阿彌陀佛。
大概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溫客行於是又帶上了顧湘這個跟屁蟲,沒再轟她。 周子舒走在前面,琢磨了一會兒,忽然回頭,直截了當地問道:「溫兄,你那夜燒了張家小鬼的房子,又是什麼意思呢?」 顧湘大驚失色:「主人,你竟然殺人放火!」 溫客行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夜觀天象,發現那小鬼將有血光之災,非要以火攻之,才可以度過,便日行一善了。」 他話音才落,見周子舒和顧湘都一臉鄙夷地看著他,便又補充道:「我做好事從來不留名姓,你們不必這樣崇拜。」 顧湘道:「主人,你能給我觀觀天象不?」 溫客行道:「你將有血光之災,除非閉嘴一日。」 顧湘果然不敢說話了。 他們回到白日裡處置那惡鬼的地方,人已經散得差不多了,那惡鬼也不知去向,據說是被廢去武功,刺穿了琵琶骨,鎖起來了。 正好曹蔚寧帶著張成嶺正在尋他們,便迎上來,問道:「周兄,這張小兄弟說你是他的師……」他話音突然頓住,盯著溫客行身後的顧湘,張大嘴,說不出話來了。 顧湘眨眨眼不明所以,曹蔚寧卻只是愣愣地盯著她。 周子舒只得在一邊乾咳一聲,曹蔚寧這才如夢方醒,一張臉紅透了,訥訥地說道:「姑、姑娘……對不住,在下不是故意唐突,實、實在是……」 顧湘莫名其妙,覺得這小子大概是腦子不大正常。只見曹蔚寧忽然退後一步,聲如蚊蚋道:「小生姓、姓曹,小字蔚寧,太、太行人士,清風劍派『蔚』字輩,清風劍派掌門莫懷陽就是我師、師父……」 顧湘上下打量他一番,問溫客行道:「主人,他有什麼毛病?」 曹蔚寧家譜還沒來得及結結巴巴地報完,一腔純潔無比的少年情懷便碎了一地。 周子舒看了張成嶺一眼,想到了什麼似的,說道:「小鬼,你和我來這邊。」 張成嶺見他竟沒一見面便轟自己走,於是喜出望外,顛顛地跟上,溫客行拍拍曹蔚寧的肩膀,也帶著顧湘一路回房了。 曹蔚寧只覺得顧湘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竟有一小股香風從身畔劃過,腦子裡直如化作一團漿糊,人事不知了,直到他們都已經走出了很遠,他才回過神來似的,恍恍惚惚地念道:「關關雎鳩,在水一方,北方有佳人……君子好逑……世上竟有這樣美的女孩子,竟有這樣……」 他痴痴呆呆一步三嘆地走了,全神貫注地回去害相思病了。
走出了好遠,顧湘這才低聲對溫客行說道:「主人,老孟也來了,叫我和主人知會一聲,下面的事……」 溫客行腳步不停頓,頭也不回,嘴角往上彎起,眼角卻沒有笑紋,輕輕地說道:「老孟還用得著我告訴他該怎麼做嗎?」 「……是。」
周子舒一路沉默地將張成嶺帶回自己的房裡,短促地點了一下頭,道:「你坐下吧,我有些事問你。」 張成嶺規規矩矩地坐在一邊:「師父問什麼?」 周子舒想了想,問道:「那日那臉上有一塊小鬼巴掌的男人,是不是問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少了一根手指的男人?」 張成嶺點點頭。周子舒又問道:「你見過嗎?」 張成嶺搖搖頭,問道:「師父,他說的是什麼人?」 周子舒翹起二郎腿,食指輕輕地敲打著自己的膝蓋,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少了一根手指,傳言吊死鬼薛方便是少了一根手指的男人,也因為這個,他才確定那日顧湘在破廟裡打死的黑衣人絕不是吊死鬼。 可那紅衣喜喪鬼是什麼意思? 片刻,他才放緩了語速,正色地問道:「小鬼,你好好想想,那天夜裡你有沒有見過什麼不尋常的事?」 他說的「那天夜裡」自然是張家滅門的那夜。 張成嶺的呼吸急促起來,周子舒將聲音放得更緩:「別急,仔細想想,這恐怕很重要。」 張成嶺臉色慘白,半晌,才搖搖頭,帶著哭腔道:「師父,你問我那天夜裡不尋常的地方,可那天有尋常的地方嗎?」 周子舒皺起眉來,不再逼問他,只沉默了片刻,說道:「罷了。我教你一道口訣,你回去自己體悟,自行修練,有不懂的地方可以來問我。」 張成嶺愣住。 周子舒又道:「最近最好不要離開趙大俠身邊,不要單獨行動,不要離開高家莊,聽到了沒有?」 張成嶺睜大了眼睛:「師父……多謝師父!」 周子舒不自在地輕咳一聲,斥道:「少廢話,記清楚了,我只說一遍,若你記不住便算了,我不說第二遍。」
【第六章】 截殺迭起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可那夢境卻那麼真實,北風刮過他的面罩,感覺不到涼,他已經在那個地方等了很久,很平靜,脈搏甚至比平時還要慢上一點,日頭漸漸從人間走過,夜色將至。 周子舒看著這一切,早已習慣從中抽離出來,他知道如何不把自己當成一個人——一個有良心、有感情的人,這是一種出於本能的自我保護,只做事,不思量,才能不把自己逼瘋。他只是托起大慶中興江山的那隻沾滿了血污的手。這盛世就如同一隻華美寬大的袖子,他這隻手時時刻刻隱藏在那袖子裡,不輕易示人,等到這個時代的戰亂、腐朽全都過去,所有人安居樂業,史冊翻過新的一頁。 周子舒低下頭,夢裡的人一般面孔模糊,可他竟好像看見了那小女孩的面容一樣,被她的奶娘抱著,女人像一隻柔弱無助的羊羔,依然盡忠職守地護著那小孩子,卻滿臉絕望。 女孩揚起頭,小聲說道:「我爹爹是好人,我大哥哥是好人,我也是好人,我們都是好人,不要殺我們。」 他想起來了,這是先帝在世時,為了給二皇子黨最後一擊,天窗奉命刺殺罷官出京的蔣征蔣大人一家,蔣大人的小女兒蔣雪年方四歲,異常聰明伶俐。她如果有機會長大,又會變成什麼樣呢? 周子舒感到自己的手送了出去,女人尖利的慘叫劃破了夜空,長劍刺穿她的胸口,然後穿過了小女孩的身體。他並沒有覺得惡心或者難過,因為在那個位子上,早已經習以為常。 你們是好人,是忠良,又怎麼樣呢?誰規定好人就不能橫死街頭、斷子絕孫呢? 然而空氣中傳來一聲嘆息,悠悠長長,有個人說:「殺人償命——」 周子舒的胸口尖銳地疼痛起來,猛地睜眼坐起來。 下一刻,他慢慢地彎下腰去,摀住胸口,死死地咬住牙,不讓自己發出一聲痛呼,慘白的手指握住被子一角,發絲散亂,形容狼狽,在一陣又一陣忽如其來的撕心裂肺的疼痛裡,茫然地想著:周子舒你這個混蛋王八蛋,你也就要死了。 這一宿,周子舒沒有睡好,溫客行沒有睡好,連葉白衣也沒有睡好。 溫客行沒有出房門,只是對著窗戶靜靜地坐著,顧湘站在一邊,這大字不識一籮筐,寫個墓碑都要鬧笑話的女孩臉上滿是肅穆,她望著窗外和往日沒有什麼不同的暗淡夜空,沉默得像是一盞詭譎的美人燈。 窗子沒關,涼風卷進來,掀起顧湘的衣角和長發,將小桌上的一本春宮圖翻得嘩啦作響,溫客行忽然極緩極緩地笑了,輕輕地說道:「我已經等了二十年啦。」 顧湘默不作聲地看著他,只見這男人臉上帶著某種說不出釋然,甚至有幾分瘋狂的笑容,在沒有光的地方有些不像人樣,便敬畏起來。溫客行伸出一隻手,憑空抓了一把,像是要抓住那透入窗櫺的風:「我要這世上再沒有什麼東西能攔住我,管他是人是鬼,是仙是怪!我要所有這些魑魅魍魎、這些不該在人間的東西,全都滾回他們的十八層地獄去。」 他另一隻手抓著一張紙,顧湘的目光落在那張泛黃的紙張上,那上面勾勒出一個鬼面,筆法很是稚嫩,像是個孩子的涂鴉。溫客行起身點燃燭火,將那張紙放上去,一點一點燒成灰燼,表情如祭神一般虔誠。
葉白衣睡到半夜,也不知是為什麼,忽然便從夢中驚醒,他那細眉細眼中沒有剛睡醒的人的迷茫,依舊平躺在床上,慢慢地抬起手,將脖子上掛的一隻小掛墜掏出來,把玩著。仔細看的話,那小吊墜做得十分精巧,竟是縮小版的山河令。 葉白衣合上眼睛,自語道:「長青啊,我總有不祥的預感,你說你怎麼就不在了呢……」 他想著,這世上如果沒有山河令,沒有鬼谷,沒有琉璃甲,沒有天窗,會不會就太平很多呢?
第二日一早,迎接所有人的除了晨曦,還有屍體。 九具屍體,就扔在高家莊不遠的地方,圍成一圈,中間以血在地上寫了一個「鬼」字,長寬足有兩、三丈,整整堵住了一條街,傳說就在白日裡處決那惡鬼的地方。 周子舒趕到的時候,屍體身份已經辨認得差不多了。惡鬼眾們非常公平,盡量做到各大門派雨露均霑,八大門派加上高家,總共九具屍體,和尚、道士、尼姑,男女老少一應俱全。 高崇的一個徒弟也在其中,周子舒對他印象不深,只記得這人不如鄧寬那麼優秀亮眼,反而十分沉默寡言,只是幫著招待一些到來的賓客,跟誰也不多話。高小憐已經哭得暈了過去,高崇眼下卻也顧不上他這掌上明珠了,只讓鄧寬在一邊陪著她,自己跟在慈睦大師身邊挨個檢查屍體。 有一根絲吊死的,有血煞掌打死的,有被吸乾血死的,有屍首分離的……每個人的死法竟然還都不同。 周子舒聽旁邊一個人輕嘆了口氣,說道:「青竹嶺鬼谷傾巢而出了。」 他偏過頭去,見說話的人正是葉白衣,周子舒訝然地發現,這吃貨臉上竟然隱隱籠著一層說不清的悲憫,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尊瓷做的觀音像。 周子舒下意識地問了一句:「什麼?」 葉白衣瞥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說道:「你聾嗎?」 周子舒就轉過臉去不討沒趣了,葉白衣卻拍拍他的肩膀,絲毫不見外地說道:「晚上你出來一趟,跟我去一個地方。」語氣竟和前一天晚上週子舒招呼張成嶺,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周子舒決定在這姓葉的小子沒學會說人話前,不理會他,可偏偏就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 點完頭以後他就後悔了,恨不得把自己這惹事的腦袋擰下來,心裡盤算著:若是現在將這所謂的古僧後人殺人滅口,會不會好受點? 忽然人群裡不知是誰,說了一句:「怎麼遇害的只有這些人?按理說聚在這裡的都是來聲討鬼谷的,惡鬼們昨日神不知鬼不覺地潛進來,大家都沒有防備,可是怎麼只挑了這幾個門派的人殺?有知情的給個說法,這是鬼谷要與整個江湖為敵嗎?他們不會這麼傻吧,圖什麼呢?還是諸位有什麼瞞著的事?」 高崇聞言站起來,整個人憔悴了一圈,看起來不怎麼精神,腳步微微踉蹌了一下,鄧寬忙在一邊扶了他一把,高崇推開他,擺擺手,目光緩緩地掃過八大門派悲憤的臉,又望向那些各自猶疑著、竊竊私語的人。 高崇的目光像是有重量一樣,將別人的聲音都壓了下去。 他們看著這個武林中近二十年來如傳奇一樣的男人——他頭發花白,表情肅穆,緩緩地開了口,喃喃地說道:「這是血債。」 然後高崇低下頭去,盯著那九具屍體看了許久,聲音猛地拔高:「是我高家莊的血債,所有名門正派的血債,天下……天下所有有良心的人的血債!」 他似乎氣息有些不穩,慈睦大師手中握著念珠,誦了「阿彌陀佛」一聲,閉上眼,口中唸唸有詞,大概是在超度這些枉死的人。 鄧寬憂慮地看著他這年邁的師父,似乎又想去扶他一把,又覺得不大尊重,便忍住了。 高崇垂下眼,好一會兒,再抬起來時已是老淚縱橫,他指著高家莊死了的那個年輕人說道:「我這徒弟從小沒爹沒娘,投入我門下,便隨了我的姓,姓高,叫做高輝。不愛說話,這幫孩子們欺負人家,還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老悶……」 他似乎想笑一笑,沒笑出來,高家莊的幾個女弟子哭聲止不住了。 高崇頓了頓,接著道:「我這小老悶是個好孩子,諸位中不少人這些日子都見過他,蔫頭巴腦,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可是真是個好孩子啊,任勞任怨,從來不跟人紅臉。他家裡還有個奶奶,不是親的,小時候把他撿回來帶大,現如今已經八十多歲了。老人家瞎了,也傻了,不怎麼認得人,唯獨看見高輝這孩子還能有點反應。諸位,你說讓我��麼和她交代呢?諸位英雄好漢,你們都行行好,行行好,教我幾句說辭,讓我跟老人家交代、交代吧!」 洞庭秋風蕭瑟,洪波湧起,四下靜謐得像是沒有一個活人一般,高崇那麼大的一個老爺子,站在中間,作揖著質問所有人——我該怎麼和那老太太交代? 就連混蛋如封曉峰都閉了嘴,說不出話來了。到了這份上,誰若是再多說一句風涼話,何止不是人,根本是畜生都不如了。 泰山派新任掌門華青松率先道:「這群鬼東西們一日不死,武林一日不得安生,我泰山派以後聽憑高大俠差遣,絕無二話!便是百死,也要為掌門報仇,為這些枉死的同道中人報仇!」 泰山掌門橫死,眼下群龍無首,華青松才不過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十分年少沖動,他卻不知,他這一開腔,其他人也便不好再保持沉默了,幾大門派紛紛站出來表達立場。 當天下午,在高崇的主持下,給死了的幾個人辦了一場隆重無比的喪事,整個洞庭上空都飄著一股陰沉沉的死氣,前幾日繁盛的車水馬龍,忽如其來地便被壓抑了下去,如臨大敵。 高崇是個有本事的人,原本各自為政的人們似乎忽然就一致對外起來。
當天晚上,周子舒送走又偷偷跑來的張成嶺,迎來了另外一個不速之客——葉白衣。此人大剌剌的半夜連夜行衣都不穿,藝高人膽大地在外面敲了敲窗戶,便說道:「你,跟我來。」 周子舒白日殺人滅口的想法沒來得及實現,此時後悔不已,只得跟著他出門了。溫客行的房間就在他隔壁,早聽見那邊的動靜,便皺皺眉,雙臂抱在一起,臉色十分不好看。 顧湘倒掛在房樑上,原本閉著眼,此刻被他吵醒,於是打了個哈欠,含糊地問道:「主人,你一開始說周絮這個人來歷神秘,深淺難測,怕他壞了你的事,這才跟了幾日,怎麼現在不怕他壞事了,還老盯著他?」 溫客行冷冰冰地瞥了她一眼,惡聲惡氣地說道:「什麼時候輪得到你來��我的事了?」 他的口氣竟少見地十分惡劣,顧湘微微一愣,眼睛睜大了,閃身從房樑上翻下來。她從小跟著溫客行,知道這人縱然大事上說一不二,也不是容不得人開玩笑的,平日裡顧湘與他沒大沒小地玩鬧慣了,從不見他翻臉過,也不知這是怎麼了。顧湘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他,輕聲道:「主人這是……」 溫客行閉上嘴,好一會兒,才深深地吸了口氣,可還是覺得心裡煩悶得很,便輕輕地靠在窗戶邊上,讓冷風吹著,不去看顧湘,只是無甚語氣地說道:「照你的意思,天下女人我不感興趣,男人在我眼裡便該是只有長得好、能上床的,和長相不好、可殺的?我便不能有那麼一、兩個能說說話的朋友?」 他本意並不是想威嚇顧湘,可顧湘一時不明白他心裡想的是什麼,反而更膽顫心驚了,只得訥訥地道:「是,奴婢說錯話了。」 溫客行才想說話,看了顧湘懵懂的樣子一眼,便又將話嚥回去了,只覺得跟她說話也是雞同鴨講,無趣得很。那一刻,溫客行竟覺得有幾分遲來的委屈,這些年,他們一個個見了他,不是怕,便是覺著他瘋瘋癲癲不可理喻,又幾個能在夜色裡,坐在篝火旁聽他荒腔走板地唱支曲子,說幾句只有自己明白的故事呢? 他忽然問道:「阿湘,你覺得我瘋嗎?」 顧湘一怔,遲疑地看了他一眼,見他臉上淡淡的,並無慍色,才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溫客行扭過頭去,嗤笑一聲。 顧湘想了想,卻又補充道:「你瘋,我也跟著你。」 「你跟著個瘋子做什麼?」 顧湘搜腸刮肚地想了好半晌,她自小不願意念書,也沒人逼她學這些東西,便樂得自由,如今只勉強認識幾個字,這才發現人肚子裡還是有點墨水的好,比如她好像有千言萬語要說,卻總不知該從何說起。終於只剩下一句話,便脫口道:「瘋子就瘋子吧,我就是覺得跟著你比跟著別人強。」 溫客行看著她,半晌,輕輕地笑了。 顧湘被他那微許寂寞的笑容所激,竟不經大腦地又說出一句話來,道:「主人,我覺得其實……其實你是個好人。」 溫客行便笑出聲來,點頭道:「好,你今夜放了一宿的屁,總算說出一句人話來。」言罷,他推開窗戶,便要跳出去。 顧湘連忙道:「主人去哪裡?」 溫客行擺擺手,說道:「我瞧那葉白衣是個小白臉,小白臉通常沒有好心眼,怕姓周的傻小子吃虧,跟去看看。」 顧湘還沒來得及答話,他已經不見了蹤跡。 顧湘半晌才回過味來,明白「姓周的傻小子」指的是誰,臉色立刻頗為精彩,自言自語道:「我今日才知道什麼叫做睜著眼說瞎話,傻小子……傻小子……嘿,那我一定是天字號第一傻丫頭。」 可惜沒人聽見,不然一定會有人提醒她——雖然顧湘自以為這只是自嘲,不過其實說得還是很有道理的。
葉白衣半夜三更地把周子舒叫出來,也不說去幹什麼,只飛快地在夜色中穿行,那輕功幾乎已經到了風馳電掣的地步,周子舒驚駭地發現,若不是這人故意等著他,估計他此刻已經被甩下了。 兩人不知這樣一前一後地跑出去多遠,葉白衣定住腳步,負手身後,側對著周子舒。周子舒不知他為什麼帶自己來到這麼一個沒人的路口,可此時心中忽然冒出一個猜測,便不遠不近地站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驚疑不定地打量著他。 葉白衣也不說明來意,任他打量——這人身形挺拔,按說身穿白衣的人,要嘛顯得出塵飄逸,俊美無儔,要嘛顯得輕佻浪蕩,裝腔作勢,只因白是一種看起來便輕飄飄的顏色,便是穿在誰身上,也總顯得少一分厚重,卻偏被葉白衣「壓」住了。夜色中,他就像是一尊古佛——周子舒忽然無來由地覺得,此人的兵器應該是一把重劍,便是泰山崩於眼前,他也能巍然不動。 半晌,葉白衣才問道:「你瞧出什麼來了?」 周子舒一怔,這會兒明白了他身上那股違和感從何而來,便忍不住微微低下頭去:「恕晚輩眼拙,這些日子多有不敬,請前輩見諒。」 葉白衣沉默了一會兒,忽然二話不說,出手如電,一掌拍上週子舒左肩,那掌風竟是凌厲非常,說動手便動手,絲毫不留情。 周子舒一驚,平地拔起兩丈多高,閃了開去,葉白衣隨即追至,長袖翻出,竟將他周身大穴都封得死死的。周子舒只道他武功路數應該是剛硬一類,自己內功受損一半,不好與他硬碰硬,才想仗著輕身功夫卓絕同他繞圈子,這才發現自己犯了個錯誤,對方一雙手掌鋪天蓋地,好像無處不在,他半空中無處借力,情急之下只得抬腿踢向葉白衣的手腕。 葉白衣絲毫不在乎,翻掌便去抓他的小腿,周子舒一旋身,僅僅借著他這一點掌風,整個人便似飛花落葉一般,硬生生地往旁邊滑了兩尺,落地時臉色已經變了,慢吞吞地沉聲道:「前輩這是什麼意思?」 葉白衣收回手,如沒事人一樣打量了他半晌,才問道:「那『魅音秦松』是當年一個頂不是東西的老頭子的傳人,因這娘娘腔的小子更不是東西,也不中用,故而被逐出師門,聽說他別的不行,吹曲子倒也得了幾分真傳,很像那麼回事,竟被你一個音吹破了幾十年的修行,我還道如今江湖上哪裡又出了個不得了的後生,原來是……小子,我問你,你的兵器可是一柄軟劍?」 周子舒猛地睜大了眼,往旁邊輕輕移動了半步,手已經下意識地縮進袖子裡,心裡泛起許久未有的殺意。他還是頭一次遇見這種情況,自己不知對方深淺,對方卻好像對自己瞭如指掌。 葉白衣見了,嘴角往上彎起,露出一個僵硬又諷刺的笑容,嗤道:「我若要將你怎麼樣,你眼下還能站著說話嗎?你剛剛露的那手輕功,全天下獨此一家,叫做『無際無痕』。當年四季莊的秦懷章是不是你的師父?哼,你們師徒兩個這點倒是一模一樣的,甭管遇見誰,都先以小人之心度之。」 周子舒冷冷地道:「古僧前輩固然是武林名宿,可家師早已仙逝,晚輩縱然不孝,也容不得別人這樣折辱他。」 葉白衣一怔,失聲道:「怎麼?秦懷章死了?」 周子舒還未來得及說話,葉白衣的目光便忽然暗淡了下去,臉上竟露出些許茫然,低聲道:「是了,也不知多少年了……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無論魏晉……山中無日月,原來世上已千年,連秦懷章都不在了。」 周子舒皺著眉打量了他一會兒,發現他並無惡意,只是仍不會說人話罷了,便也微微放鬆下來。他心裡認定了這人便是傳說中的長明山古僧,雖然不知他為什麼這麼多年來竟一直長生不老一般保持著青年模樣,莫不是真如世人所說,已經羽化登仙? 葉白衣伸手道:「把你的劍給我瞧瞧。」 見周子舒不動,葉白衣便不耐煩道:「當我沒見過嗎?那還是當年我給你師父的,又沒人搶你的小玩意,看看都不行嗎?秦懷章的徒弟怎麼這樣不成器!」 周子舒這才想起,自己那劍上刻著「白衣」二字,一開始還以為是什麼古怪的劍銘,誰知竟是這人的名字,登時臉色精采起來,心裡十分嘔得慌,於是不情不願地將手伸進腰間,在腰帶上鼓搗了一陣,手中便多了一柄極清極明的軟劍,遞給葉白衣。 葉白衣掃了他那青黃枯瘦的手一眼,一邊皺著眉接過去,一邊還挑刺道:「好好的人,非要再蓋一層皮,人不人鬼不鬼的,我最看不上你們師徒這藏頭露尾的模樣。」 周子舒一邊好漢不吃眼前虧地默然不語,一邊心道:這老不死的! 葉白衣將那軟劍拿在手中,劍身充盈著他的內力便挺了起來,似有共鳴一般地微微顫動著,發出嗡嗡的聲音,葉白衣細長的眉眼中驀地閃過一絲悵然的懷念之意。他看著那名叫「白衣」的劍,心想:原來故人都已經不在了,這些東西反倒長命,都到了小輩人手裡。 好一會兒,才交還給周子舒。 周子舒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不知前輩深夜叫晚輩出來,除了試晚輩身手和師門之外,還有什麼……」 他這一句話沒說完,葉白衣忽然伸手貼上了他的胸口,那動作快得竟教他來不及反應,若是那人趁機下手,他幾乎沒有躲閃的餘地,周子舒一僵,登時頓住了。 葉白衣卻沒了其他的動作,只是微微皺起眉,周子舒便覺得一股輕輕柔柔的內力順著他的手掌傳過來,像是在他身上探查著什麼一樣。七竅三秋釘登時被他內力所激,發作起來,周子舒微微冒了冷汗,卻仍是硬挺著,並沒表露出來。 誰知這時葉白衣忽然發力,那貼在周子舒胸口的內力竟恍如小溪化作江流一樣,猛地沖入他已經枯死小半的筋脈,周子舒只覺那釘在他胸口的釘子像是被對方的內力攪翻了一樣,登時眼前一黑,整個人晃了一下,便往後倒去。 周子舒身後忽然閃出一道人影,輕叱一聲:「你做什麼?」一邊接住周子舒,隨即一甩袖子便要將葉白衣的手打開,葉白衣「咦」了一聲,不躲不閃,兩人便硬撞了一下。葉白衣只覺得撞上一股詭異渾厚的內力,心裡微微一震,竟升起幾分胸悶的感覺。 溫客行卻更是大驚,他甩出去的那一下幾乎用了八成內力,竟似撞上了一道看不見的牆,生生地被擋了回來,他鉗住周子舒的腰,往後退了半步,旋身側身擋住周子舒,也借此穩住腳步。這才去打量葉白衣,雙眼去了笑意,微微眯起來,他此時看人的目光竟讓葉白衣想起了毒蛇——陰冷非常,膠著在人身上,如附骨之蛆一般。 葉白衣輕輕地皺了一下眉,他那張臉倒比周子舒還像假的,好像已經僵硬了很久,無論做出多輕微的表情,都顯得又費力又古怪,開口問道:「是你?你又是什麼人?」 溫客行冷笑,反問道:「你不先自報家門,倒問我是什麼人?古僧便是這麼教導弟子的嗎?」 周子舒借著溫客行的力,好容易站穩了,悶聲咳嗽幾聲,只覺得喉頭火辣辣的,扭過臉去,竟反嘔出一口血來。 溫客行眼角瞧見,臉色拉了下來,沉聲罵道:「周絮,你也是傻的嗎?都不知道他是誰,便站得跟個門板似的讓他隨便摸嗎?」 我還沒摸過呢!他掃了一邊站著的葉白衣一眼,又將這句話嚥下去了。 周子舒全身內息被葉白衣攪和得亂竄一通,他忙著壓制著自己的真氣,哪有空聽溫客行扯淡,便於百忙之中半死不活地翻了個白眼給他。 葉白衣又問道:「你功夫不弱,是誰的弟子?和這小子什麼關系?」 溫客行這才感覺到他語氣裡奇怪的地方,葉白衣說話慢吞吞的,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像個老頭子,可配上他那張臉和表情,便讓人窩火的同時,又覺得有些詭異。 溫客行本不是個不知深淺的人,方才也不過一時沖動,這會兒心裡倒有些疑慮起來。 還不待他回答,周子舒便抬起袖子,將嘴角的血抹淨,輕聲問道:「古僧前輩這是什麼意思?」 葉白衣坦然道:「看看你的傷還有救沒救。」他頓了頓,又道,「我幾時說過我是古僧?你不要自作聰明。」 溫客行早知道周子舒身上有內傷,於是也沒詫異,只是聽到後半句的時候愣了一下——周子舒猜他是古僧,葉白衣雖然否認了,但他提到「古僧」兩個字時並沒有絲毫的敬意,倒像是一輩的人。溫客行忍不住又在葉白衣那沒有一絲皺紋的臉上掃了一圈,心裡想道:這老東西是個什麼怪胎? 葉白衣對周子舒道:「上樑不正下樑歪,我是知道姓秦的也教不出什麼好人當徒弟,不過你若是不知道這個人的底細,我還是勸你少和他來往,他比你更不像好東西。」 溫客行覺得這吃貨是生來和自己犯沖的,看見他自己就覺得心口堵得慌,便脫口道:「不知底細?老鬼,你沒聽說過什麼叫做白首如新、傾蓋如故嗎?倚老賣老就罷了,你管天管地,還要管拉屎放屁不成?」 葉白衣可不是個脾氣好的,低斥一聲:「小子找死。」便一掌拍過來。 周子舒自覺眼下內息紊亂,不適合摻和他們這不尊老不愛幼的街頭斗毆中,於是十分識時務地往後倒退了幾步,飛身上了牆頭,盤腿坐下來,一邊調息,一邊瞧著這二人你來我往。 當所有人都為鬼谷和琉璃甲人心惶惶、夜不能寐的時候,誰也不知道在這沒有人煙的小巷子裡,上演了一場百年不遇的兩大高手斗毆事件。葉白衣否認了自己是古僧,周子舒對他究竟是何許人也也弄不清楚,只覺得這人武功之高生平罕見,便真是古僧本人也不外乎如是了。 而溫客行竟還能不露敗相,周子舒仔細看了看,發現他的武功路子和聖手溫如玉並不相同——不,應該說,縱然溫如玉也曾經是江湖名宿,但和他這兒子絕沒有可比性。那日溫客行教給小少年張成嶺的三招都是化自溫如玉的劍法,給人感覺都是平和中正,透著一股坦蕩氣。可眼下,周子舒只覺得這人一招一式都狠辣非常,他竟看不出是哪門哪派的功夫,實在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詭譎之處和顧湘有幾分像,卻比顧湘要高明太多,反正絕不是承襲自他那俠侶父母中的任何一個。周子舒眼睛微���眯起,心中開始有了個隱隱的猜測。 同時,他又有些啼笑皆非,江湖中他說不出來歷的沒有幾個,竟然全在今天晚上聚齊了。 這時,周子舒忽然感覺到有水滴從天上掉下來,風好像更涼了些,幾滴雨水落下後,雨絲忽然密集起來,一場夜雨竟然就這樣悄無聲息地來了。周子舒便將外袍裹緊了些,伸直了兩條盤起來的長腿,自牆頭吊下去,揚聲對那兩個掐成一團的人說道:「我說葉前輩、溫兄,這都下雨了,怪冷的,咱們差不多散了吧?」 那口氣完全不像在圍觀一場兩大絕頂高手的過招,倒像是在看猴戲。 葉白衣哼了一聲,身體倏地往後拔了三丈遠,落地時微微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亂的衣襟,他那飄逸出塵的袖子被溫客行撕了一角。周子舒覺著溫客行因為自己那點不足為外人道的愛好,便落下了這個特別愛撕別人袖子的毛病,恨不得全天下都是斷袖。 溫客行更狼狽些,他摀住胸口,往後退了一步,只覺著五髒似乎都被震蕩了一番,吐出一口血沫,方才被對方掌風掃到,肋下隱隱發疼,也不知肋骨還健全嗎? 葉白衣默然掃了溫客行一眼,說道:「你已是強弩之末,方才若是不停,十招之內,我定能取你性命。」 溫客行微弓著肩膀,站在那裡,冷冷地看著葉白衣。 周子舒只得嘆了口氣,道:「葉前輩,你身為前輩高人,何必對小輩趕盡殺絕呢?」——趕緊回你那深山老林種花養鳥去吧,何苦想不開大老遠地跑來洞庭,當這攪屎棍子? 誰知這句話好像提醒了溫客行一樣,此人記吃不記打繼續嘴賤道:「你這老東西已是明日黃花,若你能活到那時候,十年之內,我定能取你性命。」 葉白衣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聞言一愣,隨即竟笑起來,他那張石頭菩薩似的臉,微笑尚且驚心動魄,這一大笑,周子舒直擔心那僵硬的五官會被他這過於劇烈的表情給掰斷了。 只聽葉白衣道:「取我性命?好、好!恐怕百年來還從沒有人敢和我說過這種話,我便等著你來取我性命。」 他說完要走,卻又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頭若有所思地望向周子舒,沉默了半晌,說道:「你的傷,我沒辦法。」 周子舒神色不動,心裡有些好笑,覺著這葉白衣說話的語氣實在太把自己當成個人物了,便說道:「前輩也未必無所不能,沒人指望你有辦法。」 葉白衣搖搖頭,道:「你那經脈已經枯死了,便如同老樹打根裡爛了,便是除去你身上帶著的毒物也無濟於事,反而因為沒了阻力,內力會把已經枯萎的經脈沖斷,便真要去見閻王了。」 溫客行整個人一震,難以置信地轉過頭去看著周子舒——那人依然吊著腿坐在牆頭上,十分悠然自得,稀薄的雨水打在他身上,一頭烏黑的發絲濕漉漉的,像是泛著暗淡的幽光一樣,若不是那日地穴中見過他出手,幾乎看不出這是個帶著傷的人。 周子舒朗聲笑道:「那我豈不是必死無疑了?」 葉白衣坦誠地點點頭。 周子舒看著他,忽然覺著這葉白衣除了飯桶之外,還有點缺心眼,便嘆道:「前輩,你何苦當著和尚罵禿驢呢?我又沒得罪過你,就別再教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知道這事啦,又不是什麼好消息。」 葉白衣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一句話都沒說,轉身便走了。 周子舒本來懷疑他叫自己出來有別的事,可看這意思,多半是這老糊塗打了一架以後,已經把正事忘干淨了。他也沒去提醒,便從牆頭上跳下來。 卻見溫客行仍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目光看著他,便招呼他道:「你還傻站著幹什麼?受傷了還是……」 他剩下的話沒了音,因為溫客行忽然走過來,貼近他,用冰冷的手撫上他的臉。雨水從溫客行的臉上滑落,四下靜謐得只有淅淅瀝瀝的水聲。他面無表情,凌亂的頭發黏在蒼白的臉上,那眼珠烏黑,便教周子舒驀地想起初見時,他從酒樓上漫不經心地掃視而過的樣子。 只聽溫客行道:「小時候,我娘逼著我念書,我爹逼著我習武,我們住的那個村子裡,所有的孩子都在外面偷雞摸狗爬樹上房,只有我一個在院裡讀書練劍,非得天都黑下來,才能出去玩一會兒,每次我都是剛剛興高采烈地加入游戲,別的孩子的爹娘便喊他們回去吃飯了。」 周子舒覺得這動作別扭得很,便想偏頭躲開,可偏偏看見了溫客行那種微許茫然的神色,雨水壓在他的睫毛上,他飛快地眨了一下眼,那雨水就順著他的臉頰從下巴淌下去,給人一種他流了眼淚一般的錯覺。 「我那時候特別恨我爹娘,便和他們賭氣,我爹跟我說,『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等長大了再要用功便晚了。我想,等長大了再要偷鳥蛋、打彈珠可也晚了呀。」 溫客行話音頓住,將「晚了」兩個字含在嘴裡,又重復了一遍,像是刻意咀嚼那種苦澀一樣,然後勾過周子舒的脖子,抱住他,就像個身體發育過了頭、心卻還幼稚著的大孩子,滿是委屈地抱住他。 周子舒嘆了口氣,「晚了」兩個字的苦,他的一生中,又何嘗不是品嘗過太多次? 然後溫客行放開他,問道:「你的傷沒得救?」 周子舒自嘲地笑了笑,搖搖頭。 溫客行沉默了片刻,又問道:「還……還有幾年?」 周子舒算了算,說道:「就這兩、三年了。」 溫客行便笑了起來,周子舒覺著他笑得模樣有些不對頭,便忍不住問道:「你怎麼了?」 溫客行搖搖頭,往後退了一步,隨後又往後退了一步,說道:「我這一輩子想快快活活玩的時候,沒能快活,等長大一點,想跟著爹娘習文學武了,又沒有人教了,你說,豈不是十分不合時宜?幸好……」 他斂去笑容,轉身便走,留下一頭霧水、不明所以的周子舒。 幸好,我還沒到特別喜歡你—— 涼雨知秋,青梧老死,一宿苦寒欺薄衾,幾番世道蹉跎……也不過一聲「相見恨晚」。
顧湘手裡打著把傘,懷裡還抱著一把傘,在夜雨中穿梭。她小小的繡花鞋踩在青石板上,濺起水花打濕了她的褲腳,一陣寒風吹來,她打了個寒顫,覺得自己實在是太盡忠職守了。然後她一抬頭,便看見那在雨中獨自低著頭行走的男人。 溫客行全身都已經濕透了,衣服貼在身上,衣襟散亂,樣子有些狼狽,他卻毫不在意。 顧湘趕上去,叫道:「主人!」 溫客行並沒有回頭,不過顯然是聽見了,他頓住腳步,等了她片刻。顧湘連忙小跑著到他跟前,將傘遞過去,心裡覺得自己淒風苦雨地出來這一趟十分不值得,根據自家主人一向的操守,看他這樣子,顧湘認為他是到某些不大見得人的地方快活去了。 於是她撇撇嘴,有些不以為然地問道:「主人這又是去哪裡風流了?」 溫客行撐開傘,走了幾步,才低低地道:「跟人打了一架。」 顧湘順口問:「床上打架?」 溫客行回頭看了她一眼,顧湘立刻從善如流地在自己臉上輕輕揮了一巴掌,一本正經地道:「啊呸,看你這張鳥嘴,胡說什麼?真話是可以隨便說的嗎?太陽打東邊升起的事實是可以隨便念叨的嗎?」 「阿湘。」溫客行卻沒有接她這個玩笑,出口打斷她。 顧湘眨巴眼睛,雨下得更大了,水汽騰起一層迷茫的白霧,讓她看不清溫客行臉上的神色,只見他沉默了良久,才垂下眼,輕聲道:「他說……他就要死了。」 顧湘「啊」了一聲,沒反應過來,問道:「誰就要死了?」 「周絮。」 溫客行話音頓了一下,不知是為了轉移情緒,還是為了讓顧湘聽明白,一邊繼續往前走去,一邊將語氣壓得平平淡淡地解釋道:「他身上有內傷,我一開始見他那麼活蹦亂跳的,以為沒什麼,今天才知道那竟是治不好的,只剩下兩、三年的壽命。我一聽便知道他是什麼人了。嘿,早知如此,我跟著他做什麼?」 顧湘睜大了眼睛,她有些難以消化這個現實似的,半晌,才訥訥地問了一句:「周絮?」 「嗯。」溫客行低低地應了一聲,「我原先覺得他不會是『天窗』的人,那地方有進無出,凡是企圖逃脫的人都必須受七顆『七竅三秋釘』,然後武功全廢,會失去六感,變成個比死人更能保守秘密的傻子。我先是覺得受了七竅三秋釘的人不可能像他那樣子,今日聽另一個人的話語才明白過來,他多半是有什麼特殊的法子減輕那鬼見愁的釘子的害處,可還是活不過三年。」 顧湘聞所未聞,大氣也不敢喘地聽著,到此,才問道:「主人,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溫客行聞言古怪地笑了一下,「我若是不知道得多一點,能活到現在嗎?」 顧湘啞然片刻,又追問道:「那……那個周絮,他……」 「我見過從天窗裡逃出來的人。」溫客行頓了片刻,才繼續道,「從沒有人能逃過那活死人的刑罰,他卻逃過了,我猜他至少是大管家以上的階級,甚至有可能是前任的首領。」 顧湘奇道:「他若是首領,又怎麼會想逃?」 溫客行沒有回答,腳步極快,像是要把身後的什麼東西遠遠地甩開,顧湘人矮腿短,須小跑著才跟得上。 兩人一前一後地沉默了半晌,眼看著溫客行卻越走越快,顧湘便忽然開口問道:「主人,你傷心嗎?」 溫客行頭也不回輕飄飄地問道:「我傷心什麼?」 顧湘想了想,也是,她實在想不明白溫客行傷心什麼。只聽他輕笑一聲,雙腳幾乎騰空似的擦著地面劃過,道:「他臉上有易容,又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個美人……再說,我喜歡香噴噴、軟綿綿、細皮嫩肉的,他就算真有張美人臉,也不合我的胃口。」 顧湘便是用上輕功也有些追不上他了,脫口道:「主人不是明明說過,喜歡窄腰個高、有一對好看的蝴蝶骨……」 「你記錯了。」溫客行截口打斷她,片刻,又不知道在給誰解釋,補充道,「我只是覺得和他同病相憐罷了。阿湘,別跟著我。」 顧湘「啊」了一聲,溫客行身形一閃,轉眼已經離她好幾丈遠了,顧湘挺委屈,大聲問道:「主人,為什麼?我又招你惹你了?」 溫客行已經消失在雨簾中了,只有一句話遠遠地飄進她的耳朵裡:「你話太多。」 顧湘就一個人孤零零、可憐兮兮地被留在原地,她恨恨地跺跺腳,低罵道:「好心沒好報!」 然後她抬起頭,望向溫客行消失的方向,忽然就想起了他那被雨淋濕了的後背,肩膀寬闊而端正,晃也不晃地一個人在雨中疾步而行,不肯等她一步。他身邊空蕩蕩的,然而目不斜視地走過,像是已經踽踽獨行了不知有多遠的路,就覺得他也有些可憐起來。 只是覺得同病相憐也好,怎麼樣也好……可那人竟也只是個曇花一現的過客,三兩年可不是倏地一閃便沒了嗎?那西陵之下,冷風吹雨,房中煙花明滅至末路,竟已剪不堪剪。天下有誰能得即高歌失即休,今朝有酒今朝醉? 你能嗎? 這一宿,沒人知道溫客行去了什麼地方。
第二日清早,天才剛露出魚肚白,周子舒的房門便被拍得震天價響,他拉開門,曹蔚寧險些沖撞進來,一把拉了他便猴急地往外跑,邊跑邊道:「你在屋裡待得倒踏實,你那徒弟的小命都快沒有啦!」 「誰?」周子舒經過了極端混亂的一夜,只覺得腦子裡那團漿糊還沒化開似的,片刻才反應過來,皺皺眉,「你說張成嶺?又出什麼夭蛾子事了,怎麼老是他?」 曹蔚寧嘆道:「我覺得他今年定是遇到劫數了,一遭接著一遭,也不知道怎麼的,那麼多人不想讓他消停。昨天晚上忽然有人偷襲,要殺那孩子,幸好驚動了隔壁的趙大俠,這才將賊人拿住,結果那人竟是個死士,被拿住便服毒自盡了。你說……」 曹蔚寧的話音頓了一下,似乎有些疑慮,他想起今天一早師叔莫懷空說的話了——這麼多大人物齊聚洞庭,究竟是什麼人要和這麼個沒多大出息的小孩子過不去?這麼看來,與其說對方是要斬草除根,倒不如說像是殺人滅口。 曹蔚寧思想雖然比較簡單,然而也隱隱感覺到了不對。那是一種氣氛的不對——雖然眼下被高崇等人壓下去了,可人們之間的疑慮和各種猜測仍像瘟疫一樣無聲無形地傳著。 琉璃甲究竟是什麼東西?
周子舒他們趕到的時候,張成嶺和趙敬的屋子已經被裡三層、外三層地圍住了,趙敬赤裸著上身,肩膀上像是見了血,坐在一旁的一張長板凳上,有人正在給他包紮,老爺子臉色很難看,腰上掛著刀,刀刃上的血還沒擦乾淨。 地上有兩個死人,全都臉色青紫,看那樣子該是服毒身亡,一具屍體旁邊掉落了一把鉤子,周子舒是一眼就瞧見了的,那是毒蠍的鉤子。 毒蠍其實也分三六九等,看買家出錢多少,便宜一點的,便諸如那日幫著喜喪鬼將張成嶺引出去的那幫人,只辦事,不賣命,若是買家出了大價錢,也能買到毒蠍中的死士。一旦被這群不要命的蠍子盯上,可麻煩得很,也不知道對方有多少人,一撥失敗了一撥又來,沒完沒了,死乞白賴,並且都是不怕死的亡命徒,任務完成,就回去吃香的喝辣的;任務不成,就把命撂下,所以相應的價格絕對也不便宜。 是誰花了這麼大的本錢要殺張成嶺?他們是覺得這只會流馬尿的小兔崽子能通天徹地?還是將來能長出三頭六臂?周子舒腦子裡忽然詭異地冒出一個念頭,心說:老子混了這麼多年,想我死的人數都數不清,到現在卻都沒有遇到過這等頂級追殺的待遇。一時間投向張成嶺的目光便有些微妙。 然而那少年只是站在一個小角落裡,出乎周子舒意料,他並沒顯得十分意外,也看不出什麼恐懼害怕,只是低著頭,像在看著那兩具屍體,又像在想著別的什麼事,露出頭頂上的發旋,沉默極了,別人問他什麼,他就是點頭搖頭,不多話。 高崇稍微彎下一點腰,和顏悅色地問張成嶺道:「成嶺,你認識這幾個人嗎?」 張成嶺瞥了他一眼,又將頭低下,搖搖頭。 高崇於是將聲音放得更輕柔了些,伸手摸摸他的頭,說道:「孩子,別怕,這麼多叔叔、伯伯、爺爺都是給你做主的。你告訴我,昨天晚上這兩個惡人和你說過什麼話嗎?」 張成嶺並不和他目光相接,聽到問題也只是又搖了搖頭。 高崇似乎也有些困惑,這時旁邊有個人忽然陰陽怪氣地插嘴道:「高大俠,你這麼問有什麼用?咱們有些年紀的人都知道這兩人是毒蠍的死士,死士只是殺人的刀,凶器會說話嗎?笑話!你還不如問問這孩子是不是知道些什麼別人不知道的事。」 說話的正是封曉峰,他這回沒有坐在高山奴的肩膀上,而是站在地上,因為身高問題,只得揚著頭,擺出一個用鼻孔接雨水的姿勢,與他說話的欠揍口氣十分相得益彰,他雙手抱在胸前,教人看了幾乎忍不住想把他拍得再扁一點。那高山奴一言不發地低著頭站在他身後,一張臉生得粗獷猙獰,就像是話本上的羅剎鬼。 連高崇聞言都皺起眉,趙敬已經不干了,站起身來,指著封曉峰的鼻子怒罵道:「臭矮子,這種話你也說得��,良心被狗吃了嗎?」 封曉峰冷笑道:「趙大俠,你接手張家遺孤以後,便寸步也不離開他,當他香餑餑一樣一直帶在身邊,究竟是為了什麼?你自己心裡有數,也別把別人當傻子!」 封曉峰目光炯炯地望向那不肯抬頭的張成嶺,扯著嗓門道:「小孩,你說實話,你知不知道張家的琉璃甲在什麼地方?是不是在你身上?是不是後來又被這位趙……嘿,趙大俠私吞了?」 趙敬怒道:「封矮子,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高山奴忽然抬起頭怒視著趙敬,封曉峰一擺手,高山奴便又安安分分地站回到他身後,封曉峰接著道:「趙大俠,你惱羞成怒,豈不落了下乘?」 趙敬真的想撲過去教訓他一通。 高崇連忙攔住他,沉聲道:「封兄弟,沒根據的話咱們最好少說,傷感情。先來幾個人把這些屍體收拾下去,其餘的再從長計……」 然而此時又有人道:「高大俠,你總是這樣關起門來說事,是讓誰聽,不讓誰聽啊?趁著這時候大夥都在,找那孩子問清楚不也是為他好嗎?不也省得三天兩頭有人惦記著他的小命?」 這時,張成嶺抬起頭來,臉蒼白得很,一雙眼睛失了神采,他只感覺所有人都在看著他,所有人都在對著他指指點點,所有人都在逼他——給他們一個說法——可他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周子舒從來是慣於隱藏在人群裡的,永遠沒有多少人會留意到他,此刻就那麼混在一群人裡,看著張成嶺茫然無措的模樣,忽然心裡便湧起一股怒氣。他想推開所有人,把那少年拉出來,帶他離開這藏污納垢的地方。可那樣做了,還是周子舒嗎?謀而後動,三思後行,這都是刻在他骨子裡的東西,事無巨細,都抱著一百分的謹慎,深居幕後,絕不拋頭露面。 那些年,連皇上都說他處事愈發沉穩,絲毫破綻都不露……可葉白衣那老東西卻說他藏頭露尾。 周子舒忽然感到有一道目光射在他身上,似乎有人專門盯著他看,便扭過頭去,剛好和葉白衣的視線撞上。葉白衣也站在人群中,離他不遠不近,沒什麼表示,連個點頭招呼都沒有,就是眼睛眨都不眨地看著他,那神色平靜得和對周子舒說出「你就快死了」的時候一樣。 你就快死了,你都當了一輩子背著殼的縮頭烏龜了!周子舒在心裡默默地念道,他想:有什麼大不了的呢?都到這步田地了,還瞻前顧後給什麼鋪路,又謀劃個什麼呢?若一個人一輩子都不曾率性沖動過,他豈不是也太壓抑、太可悲了些? 他忽然發現,其實自己的願望原來只是當個沒殼不縮頭的王八而已。 正在吵鬧不休的眾人忽然聽見了一聲輕笑,他那聲笑聲按理說在嘈雜的人群中不應該被凸顯出來,可也不知那人用了什麼方法,生生地將所有人的聲音都壓下去,然後一個面黃肌瘦其貌不揚的男人走出來,慢聲細語地說道:「諸位,大庭廣眾之下為難一個孩子,這是什麼道理?」 張成嶺眼睛頓時一亮,張張嘴,無聲地叫了一聲「師父」。 曹蔚寧替高崇引見過周子舒,所以高崇頓了一下,便叫出他的身份:「周兄弟。」 高崇只覺得十分奇怪,這男人此時身上帶著一種高手特有的氣勢,按理說自己絕對應該過目不忘,可偏偏那日曹蔚寧帶他們來高家莊的時候,他竟未曾留意到這人,甚至直到這時候也只能勉強想起他姓周,卻記不起他的名字。高崇心裡微微一凜。 只見周子舒對張成嶺招招手,說道:「小鬼,你過來。」 張成嶺立刻二話不說地撲向了他的懷抱,比見著親爹還親。 封曉峰尖聲道:「你又是什麼人?」 周子舒攬住張成嶺的肩膀,偏過頭去看了封曉峰一眼,見他那樣子便覺得十分不爽,於是慢條斯理地挑釁道:「矮子,連你老子都不認得了嗎?」 封曉峰大怒,這回還不待他發話,高山奴便低吼一聲朝著周子舒撲過來,他那身形十分巨碩,每一步踩在地上,都好像連累著地面跟他震三震似的,如山呼海嘯一樣地撲過來,手中還掄著一柄足有人腦袋那麼大的流星錘,便要把周子舒錘成肉醬。 他好像把每一個膽敢欺辱封曉峰的人都當成殺父仇人一樣對待,這兩人的關系也實在古怪詭異得很。 周子舒身形一閃,已經不在原地,順便拎走了張成嶺,流星錘砸在地上,竟將青石板砸出了一個大坑。 高崇冷眼旁觀,覺得這人的輕功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拎著一個人竟還能有這樣的速度。 高山奴一擊不中,揚手又「嗡」的一聲一錘橫掃出去。周子舒看準時機,腳尖在那鎖鏈上輕輕一點,又拔起兩尺高,然後借著流星錘掃過來的方向,在錘頭上補了一腳,也不知他這一腳有多大的力氣,反正人們反應過來的時候,那流星錘已經轉了一圈,直撲向自己的主人了。 高山奴身形可不怎麼靈活,實在是避無可避,情急之下只得抱緊身體,縮起頭,勉強側過身去,大喝一聲,用肩膀硬受了這一下,整個人就被流星錘打飛,摔在地上。 封曉峰尖叫一聲,像是那流星錘是打在他自己身上一樣,此刻竟也顧不上別人,先撲上去看他的高山奴。高山奴的肩膀被打碎了一邊,然而畢竟比別人都皮糙肉厚些,還活著,意識也清醒著,蜷縮成地上巨大的一團,也不出聲,一雙眼睛就那樣痛苦的望著封曉峰。 封曉峰這才抬起頭來,惡狠狠地將目光投向周子舒。 周子舒面沉似水,說道:「他想要我的命,我卻沒有想要他的命。」然後拉起張成嶺,道,「我們走。」 「站住!」這回是華山掌門於丘烽,他一站起來,華山派身後的幾大門派全都跟著他站出來,於丘烽面色十分不善地看著周子舒,隨後草率敷衍地抱抱拳,咬牙切齒地說道,「這位俠士,你就這樣將這孩子在天下英雄們面前帶走,可也太不把大夥看在眼裡了吧?」 周子舒瞟了他一眼,淡淡地問道:「那於掌門說要怎麼樣呢?」 於丘烽道:「要走可以,你先讓他說出為什麼三番兩次有人追殺他,張家究竟是不是和琉璃甲有關系,那琉璃甲如今又在誰手上?」 周子舒皮笑肉不笑地看了這苦大仇深的華山掌門一眼,低下頭,問張成嶺道:「你知道他在說什麼嗎?」 張成嶺抿緊嘴唇,搖搖頭。 周子舒又問道:「他問你的話,你想說嗎?」 張成嶺伸出手,小心地拉住他的衣服,不出聲。 周子舒點點頭,回頭對於丘烽說:「於掌門,你問,他也可以不答,咱們還是就此別過,後會無期的好。」言罷,拉起張成嶺抬腿便走。 於丘烽身後的蒼山掌門黃道人冷笑一聲:「小子目中無人!」便率先發難。 這黃道人十分其貌不揚,一張黑蛋臉,極盡歪瓜劣棗之能,偏愛跟在那常年拿著把摺扇,老做風度翩翩狀的於丘烽身後,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的。 此刻他出手,像是一顆巨碩的土豆般彈了過來。 周子舒暗笑一聲,說他目中無人也算對,反正在場這些母雞似的、只會咋咋呼呼的貨,他是沒一個瞧得上的,眼看著黃道人一招襲來,周子舒連張成嶺的手都未曾放開,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兩人電光石火間竟也不知走了多少招,隨即黃道人悶哼一聲,往後連退三步,「噗」一聲噴出一口血來,然後一屁股坐在地上,變成了一顆蔫土豆。 場下立刻「師父!」、「掌門!」的驚呼一片。 於丘烽急了眼,指著周子舒道:「哪裡來的邪魔歪道?莫不是和那群惡鬼一夥的?不要放走他!」 打不過就給人扣一頂大帽子,周子舒扯扯嘴角,摟住張成嶺,無意與他們糾纏,轉眼間已在幾丈以外。場中一片混亂,有曹蔚寧磕磕巴巴地維護他的,有高崇、趙敬等意味不明、不動聲色的,還有被以於丘烽為首的一幫飯桶攛掇起來、不明原因地跟著鬧事的,大呼小叫,簡直像個狗市。 周子舒身如鬼魅一般從人群中穿梭而過,偶爾出手打發掉幾個撞上來的。他懷裡的張成嶺因為琉璃甲的關系,幾乎變成了一塊誰都想啃上一口的肉骨頭,於丘烽好像忽然化身瘋狗,在他身旁窮追不捨。 周子舒只覺得這華山掌門跟個老娘們似的,還沒完沒了了!心裡便也冒火了,頓住腳步,旋過身去,打算和他碰一下。 就在這時,忽然一道鞭影破空而至,剛好截住於丘烽的去路,隨後一股酒氣撲面而來,周子舒定睛一看,那衣衫凌亂、一身酒氣的人竟是昨夜招呼都沒打一聲便走人的溫客行。 只見溫客行一雙眼睛紅彤彤的,腳步有醉漢特有的凌亂,對周子舒十分騷包地笑了一下,打算擺個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姿勢,不過被一個酒嗝破壞了。他說道:「阿絮,你……你先去吧,我幫你截住他……他們。」 這話還沒說完,他便踉蹌了一下,那模樣就像個風中的不倒翁,頭晃尾巴搖的,看著便讓人膽顫心驚,然而偏就將於丘烽往他身上招呼的幾下子都躲開了。 左搖右晃中,溫客行手中鞭子毫無章法地亂甩,也不知道怎麼的,那麼「正好」便纏住了於丘烽的小腿,眾目睽睽之下,將華山掌門人絆了個狗吃屎。 溫客行還使勁揉揉眼,一邊腿軟得如面條般踩著秧歌步,一邊歪頭看著羞憤欲絕的於丘烽,手在眼前晃了晃,大著舌頭道:「喂,那個……兩、兩個腦袋的,你……你也喝多了?做什麼在地上爬?」 周子舒心裡搖搖頭,覺得這回華山派是要和溫客行不共戴天了。 他領了溫客行這分情,也不耽擱,拎起張成嶺便趁機溜走了,又不知從哪順手牽羊弄來兩匹馬,將張成嶺扔在馬背上,便帶著他絕塵而去。 張成嶺騎術不行,他幾乎什麼都不行,才走了沒多遠,便有些追不上週子舒了,在馬背上晃來晃去。周子舒心裡暗嘆一聲,知道他是塊朽木,便也不把他當棟梁要求,在跑了一陣之後棄了馬,帶著張成嶺翻進一座荒廢了好久沒人住的院子,叫這擔驚受怕了大半天的少年歇歇腳。 不一會兒工夫,這荒院的大門忽然被人從外面推開了,張成嶺立刻草木皆兵地跳起來,就看見溫客行晃晃悠悠、一步三搖地走了進來。張成嶺一開始還以為他是裝醉,此時一看才發現他已經醉得不分東西南北了。 溫客行如無頭蒼蠅似的走了幾步,撲通一聲單膝跪在周子舒面前,然後身子往前一撲,便倒了下去。 周子舒連忙扳起他的臉一看,見溫客行面色紅潤,完全沒有什麼受傷的跡象,還知道朝他傻笑了一下,兩條胳膊抱住周子舒的腿,往旁邊一滾,躺在地上,也不知是把他那兩條腿當了枕頭還是被子。 周子舒忍不住問道:「你這是掉到酒壇子裡了?」 溫客行大著舌頭說道:「我昨日、找到了一間酒、酒窖……嗯,在裡面泡了一宿,喝了十幾壇……痛、痛快!」 他是真喝多了,一笑起來便停不下來,死死地抱住周子舒的腿,將臉埋在上面,口中還含糊地念叨著「痛快」。周子舒無話可說地看著他頭歪在一邊,青天白日便呼呼大睡起來,於是斷定了此人乃是吃飽了撐著。
【第七章】 青竹嶺惡鬼
且說他們三人就這樣大剌剌地拍屁股走人了,之後高家莊卻亂成了一團,曹蔚寧還在跟旁邊的人義憤填膺地說著:「此事明顯是華山派不厚道!」莫懷空便拉扯了他一把,簡短地命令道:「你給我閉嘴。」 曹蔚寧轉頭看著他師叔,剛想說師叔你怎麼能向惡勢力低頭呢?便見莫懷空指著於丘烽道:「沒見他都要尋死覓活了嗎?你閉嘴吧,關你屁事,老實看著!」 曹蔚寧就老老實實地閉嘴了。 然而他東張西望了一會兒後,又忍不住壓低聲音,朝莫懷空問道:「師叔,你說那趙大俠和高大俠怎麼就這麼輕易地讓周兄把張家的小孩帶走呢?」 莫懷空如鷹隼一樣的目光盯著前方,聞言冷冷地掃了曹蔚寧一眼,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說道:「你腦子被狗吃了嗎?」 曹蔚寧早被他罵得皮糙肉厚,絲毫不見臉紅,仍然非常誠懇地等著師叔解惑,誰知莫懷空將臉扭過去,又不理會他了,曹蔚寧片刻後才想明白,發現自己真是腦子被狗吃了,竟連這也看不出:分明是他師叔也不知道嘛! 慈睦大師匆匆趕來,身後還跟著一個中年男子,此人身形削瘦,一身玄衣,嘴角往下撇,有兩道不淺的法令紋,劍眉入鬢,雙目極亮,一看便知是個不好惹的。慈睦大師見此鬧劇,只得用上了少林的獅吼功大喝一聲,不少武功低微的被他這麼一聲吼弄得眼前直發黑,人群這才安靜下來。 高崇和趙敬見了慈睦大師身後的男人,卻都站了起來,趙敬率先道破這男人的身份,叫道:「沈世兄!」 曹蔚寧只聽莫懷空「咦」了一聲,連忙見縫插針問道:「師叔,這是誰?」 莫懷空皺皺眉,道:「這是蜀中沈家的家主沈慎,平日裡跟個大姑娘似的,從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悶在家裡養白臉,唯恐曬黑了他,怎麼今日竟捨得一身細皮嫩肉,大老遠地跑到洞庭見日頭了?真是奇了。」 曹蔚寧沒聽說過這個人,便傻呆呆地「啊」了一聲,莫懷空最看不慣他那蠢樣子,便瞪了他一眼,到底還是解釋道:「你們這年紀的人多半不知道,想當初江湖上最負盛名五大家便是江南張家、太湖趙家、洞庭高家、蜀中沈家,還有太行陸家。不過如今除了高崇、趙敬,張家已經就剩下一個人了,沈家早就金盆洗手,不問江湖事,陸家也沒人了,五大家族早就名不符實,許多年輕人都已經不記得他們了。」 曹蔚寧便掐著手指頭算了算,問道:「不對啊!師叔,算上張家後人,這才來了四個姓,哪來的五家?」 莫懷空不耐煩地道:「那是因為陸家家主頭十年病死了,他上輩子沒積德,這輩子斷子絕孫,沒落下一兒半女,因和那變成死鬼的泰山掌門有些交情,便把自己的家產和幾個小徒弟交託給泰山派,如今華青松都在這裡,可不算是陸家了嗎?你怎麼狗屁也不懂,哪來這麼多問題?別跟別人說我是你師叔,丟人現眼!」 只見沈慎低低地和慈睦大師說了什麼,慈睦大師便嘆了口氣,誦了一聲佛號,點點頭。隨後沈慎站出來,回頭接過一隻沈家子弟手上托著的盒子,將盒子打開,那裡面有個用絲綢包著的小包裹,沈慎再將包裹打開,便聽有人倒抽了口氣,失聲叫道:「是琉璃甲!」 曹蔚寧也伸長了脖子去看,見那盒子裡的東西竟是一片極精美的琉璃碎片,不過巴掌大,在日光下閃著微弱的光。若不說,誰知道就是這片小玩意掀起了這麼大的腥風血雨? 於丘烽喉頭微動,喃喃道:「這真的是那五塊琉璃甲之一嗎?」 沈慎道:「千真萬確。」他說完這句話,卻把目光轉向了高崇。 高崇臉上的表情看不分明,沉默了半晌,才對一旁的鄧寬說道:「我書房進門左邊的架子第三格,那本《禮記》後面有一個暗格,你把它打開,將裡面的東西拿來給我。」 鄧寬不明所以,領命去了,片刻後回來,手裡也捧了一隻小盒子,高崇接過,嘆了口氣,當眾打開盒子,與沈慎的那個並排放在一起,兩塊傳說中的琉璃甲就這麼在所有人的面前亮相。 只聽���崇說道:「事到如今,老朽是必須要給諸位一個交代了。琉璃甲的確共有五塊,這些年其實就是我們五個人一人拿著一塊,幾年前陸兄早逝,便將他的那塊託付給泰山掌門華大俠,卻不想竟給他招來殺身之禍。」 慈睦大師接過話頭,道:「阿彌陀佛,這其中事端,老衲倒是也知道一些。」 所有人都把目光轉向這位慈眉善目、須發皆白的少林高僧,只聽他說道:「不知在場的諸位有誰還記得三十年前那一場武林浩劫?」 此言一出,有些年長的人登時臉色變了,連一直在一邊看熱鬧似的葉白衣也微微抬起頭。
此時,周子舒也在依著記憶,給完全被蒙在鼓裡的張成嶺說張家的舊事。溫客行在一邊睡得人事不知,被周子舒踹開,還緊緊地攥著他的袖子不撒手,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十分不像樣。周子舒早晨被曹蔚寧拉出來的時候,正准備吃些東西,沒來得及,只得先包好收著,這時候便拿出來給了張成嶺,只見這少年一通狼吞虎嚥。 「三十年前的事,我只是知道個大概,那大約還是你父親年輕的時候,江湖中出了一個武學奇才,名字叫做容炫,他一柄長劍四海之內罕逢敵手,又喜愛雲游,結交各方豪傑,據說和當年五大家族的年輕一代都來往甚密。如今五大家族已經不提了,不過你身為張家後人,總是知道的吧?」 張成嶺點點頭,嘴邊還沾著點心渣,又說道:「可我爹不曾提過他。」 「不光你爹不曾提過,這三十年來,他的名字都是一個禁語。」周子舒嘆了口氣,接著道,「後來容炫娶了親,據說他的妻子也是個出類拔萃的姑娘,十分貌美,乃是神醫谷出身……」 他話音到此忽然頓住,低頭看了一旁的溫客行一眼,心道:這人也是神醫谷出身,難不成這也是巧合? 一抬頭,張成嶺正不眨眼地巴望著他往下說,周子舒心裡有些疑問,卻沒在他面前表露出來,繼續道:「兩人伉儷情深,本是神仙眷侶,然而誰知有一天容炫的妻子竟被人害死了。」 張成嶺一怔,問了個傻問題:「那是為什麼?」 周子舒笑了,害死一個人,用得著什麼理由嗎? 他還是想了想,解釋道:「多半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吧。容炫的劍法我不曾見過,只聽說是真正當得起『空前絕後』四個字,他未到而立之年,便自成一派,創出傳說中的『封山劍』,這輩子我無緣相見當年劈山分海的封山劍法,可也是一大遺憾。他那封山劍分上下兩冊,上冊是武功心法,下冊是劍招,下冊乃是他自創,上冊傳說是他偶然得到的一本上古傳下的秘笈,心有所感而編的,後來的事端也多是他這兩本秘笈惹出來的。」 張成嶺問道:「後來怎麼樣了?」 「容炫心裡大慟,竟走火入魔,性情大變,開始濫殺無辜。不得已,當年的五大家族起了這個頭,甚至請動了山河令,要聯手追殺他。算來,從上一回山河令現世到如今已經是三十多年的光景了。後來容炫逃進了風崖山青竹嶺,在那裡和以五大家族為首的人有過一場惡戰,也不知死了多少人,據說如今仍然能聽見死人夜哭。誰能想到昔日好得要穿一條褲子的人,竟刀兵相向,不死不休呢?」 這世間所謂情意,難不成都是這樣無常嗎? 周子舒頓了片刻,又道:「風崖山青竹嶺正是鬼谷,至今沒人明白當年的惡鬼們為什麼站在了容炫那邊。那一戰打了不知多少天,最後容炫自盡,天下英雄損傷過半,五大家族也從此一蹶不振。也正是因為那一回,雙方都元氣大傷,才有了之後鬼谷有入不得出的規矩,得到三十年的太平。」 說到這裡,周子舒皺了皺眉,這故事他也不過是聽來的,並沒有加上自己的猜測,這樣說起來,其實不明不白的地方很多,比如當年究竟在風崖山發生了什麼事?容炫的妻子是怎麼死的?那樣一個本該成為一代宗師的奇才,又是怎麼會淪落到鬼谷與那些人為伍? 幸好張成嶺不是個精明的孩子,只是懵懵懂懂地聽了,並不大懂,否則這當中的事被掩埋了那麼多年,又有多少是能見得了光的呢?參與過的人要嘛死了,要嘛緘口不言,連天窗都沒能蒐集到當年的真相。周子舒懷疑琉璃甲就是當年風崖山之戰的遺留之物。
傍晚,周子舒終於掰開了溫客行死拽著他衣服的手,打了些野味回來烤來吃,他琢磨著自己是去哪裡都無所謂的,可帶著這麼個小東西便是個累贅,卻也不願意逼著他,只讓張成嶺自己去想該要何去何從。 溫客行醉得不輕,到天都黑了下來,仍爛泥一樣地癱在那不起來,周子舒又教了張成嶺幾句口訣,叫他自行去領會,便靠在一邊閉目養神,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有些迷迷糊糊要睡著了,忽然感覺到一隻手摸索到他身上,竟十分不老實地去解他上衣的扣子。 周子舒一把握住那人脈門,睜開眼。 這時的溫客行哪還有半分醉意,見被抓住了也不慌張,只是在黑暗中朝他笑了笑,還有理有據地道:「我就是想見見傳說中的七竅三秋釘長什麼模樣,沒想將你怎麼樣,也不是故意耍流氓。」 什麼叫做「解釋就是掩飾,掩飾就是錯誤的開始」,被姓溫的猥瑣男人闡述了一個具體。 他一隻手腕被周子舒抓著,另一隻手撐在地上,幾乎是半伏在周子舒身上,張成嶺這時已經睡死了,兩人呼吸和說話都放得極輕,竟有種不可名狀的曖昧。 溫客行忽然湊近了,將外袍解下來,裹在他身上,挑起他鬢角的一縷發絲,低聲問道:「阿絮,『周絮』是你的真名嗎?」 周子舒甩開他的手,將他推開,理直氣壯地道:「溫兄說得什麼笑話?好像『溫客行』便是你的真名一樣。」 溫客行聞言挑挑眉,更加柔聲細語地反問道:「那依你之見,我該叫什麼呢?」 周子舒沉默了片刻,才低聲問道:「溫兄,你真的姓溫嗎?我倒覺得你該姓容才是。」
溫客行慢慢地坐正了身體,沉默不語地看著他。他盤起兩條長腿,手指敲打著膝蓋,半晌,才輕聲說道:「我不姓容,只恨我今生今世沒見過那姓容的,不然見他一回,宰他一回。」 周子舒臉上看不出什麼訝異的神色,聞言頓了頓,放慢語速說道:「哦?看來是我猜錯了,我還以為如今的鬼主便是容家後人呢。」 黑暗中只能聽到張成嶺輕輕的鼾聲,兩人相距不遠,卻是如死一般地沉寂。 不知過了多久,溫客行才慢慢地露出笑容。這笑容和他平日裡傻乎乎見牙不見眼的表情不一樣,眼角並沒有笑紋,漆黑的眼睛依然冷冰冰的,反射著微弱的光,尖銳地看過來,長眉微挑,露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模樣:「哦?」 周子舒話音輕得似乎連嘴唇都不怎麼活動,語速卻極快:「喜喪鬼花錢雇了毒蠍,一路跟著那小鬼,其實並不是要殺他,而是非常想知道張家莊慘案的那一天,他有沒有見到過一個少了一根手指的人。據我所知,吊死鬼薛方便是少了一根手指,但從那日在破廟裡遇見那群人開始,我便知道張家滅門的案子並不是鬼谷之人做的。」 溫客行似乎很感興趣一樣地追問道:「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周子舒輕笑道:「從十萬惡鬼眾手裡毫發無傷地把那小鬼一路護送到太湖,我若是真有那麼大本事,早就稱霸武林了,還在這混什麼混?」 溫客行用一種很是熾熱的目光看著他,說道:「你也不用這樣自謙。」 周子舒繼續道:「可為什麼喜喪鬼要追著這小鬼不放呢?我想或許只有一個解釋,無論張家莊的案子是誰做的,這中間定有青竹嶺惡鬼私自出谷,參與到其中,喜喪鬼懷疑……或者說,想讓別人懷疑那人便是吊死鬼。再者,那日顧湘在破廟中殺了的黑衣人臨死時說過一個『紫』字。紫什麼呢?我想,不會是紫煞吧?」 溫客行點頭道:「不錯,我二人從江南一路跟到了太湖,又一路跟到了洞庭,來得巧合,出現得也可疑,我還殺了地穴裡的那個小鬼,也是怕他吐露我身份,對嗎?」 周子舒說道:「這並不難猜。溫兄,放眼整個江湖,教我猜不出來路的人實在太少了,南疆北漠不算,中原武林充其量一隻手也能數過來,和你相處了這麼多日子,若再不明白,豈不是太傻了嗎?」 溫客行沉默了一會兒,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噗嗤」一聲笑出來,點點頭,道:「你知道的事真是太多了,周……莊主?周大人?」 周子舒笑道:「如今不過草民一個,鬼主實在太客氣了。」在溫客行方才直接點名「七竅三秋釘」的時候,周子舒便知道自己的來路恐怕已經被他猜到了。 兩人便無話了,這一刻,溫客行不再是油嘴滑舌專好男色的大混混,周子舒也不再是荒腔野調潦倒落魄的流浪漢——風崖山詭秘的主人和天窗莫測的前首領在一間廢宅裡默然相對,更像是一場無聲的較量,唯一的見證人還居然在一邊睡得昏天暗地。 周子舒往張成嶺的方向看了一眼,將聲音壓得更低:「鬼主一直跟著這孩子,難道不是因為覺得他知道些什麼?比如那個犯忌離開鬼谷、之後又一直追殺他的人究竟是誰?」 溫客行笑咪咪地反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就是跟著他呢?」 周子舒失笑:「你不是跟著他,難道還是跟著我不成?」 溫客行只是笑,那樣子竟非常容易讓人誤會成他正深情地看著一個情人,笑得周子舒覺得有些發毛。 半晌,溫客行才輕飄飄問道:「阿絮,你不覺得我們越來越配了嗎?」 周子舒斬釘截鐵地道:「完全不覺得。」 溫客行看著他,仍只是一臉讓人寒毛倒立的溫柔,周子舒和他面面相覷半晌,忽然問道:「你這是吃錯了什麼藥?還是練功走火入魔的後遺症?」 溫客行卻忽然輕輕地抓住他的手指,摸索著握住他手心,執起來,低頭輕輕在他手背上親了一下,反問道:「你說呢?」 周子舒立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只覺得對方嘴唇的溫潤觸感和那人糾纏不去的目光混在了一處似的,愈發覺得他瘋瘋癲癲、病得不輕了,便乾笑一聲,道:「溫兄胃口實在是太好了。」 溫客行厚顏無恥地道:「好說,只是我一見你便胃口大開,你說可怎麼辦呢?」 隨即不待周子舒接口,溫客行便繼續不著邊際地扯道:「依然是好多年前,我在路邊看見一具死屍,頭發都枯死了,散亂著凝成一團,衣服也看不出原先的顏色,頂著一張血肉模糊的面孔,鼻子被削了去,連五官的輪廓都看不出了,身上被一桿槍從前胸穿到後背,自蝴蝶骨下過。我多瞧了幾眼,一見那對蝴蝶骨,便知道這位生前定是個絕世美人,後來你猜怎麼著?」 周子舒深深吸了口氣,然而溫客行卻搶在他開口前說道:「我這一輩子看人骨還從未走眼過,所以啊,阿絮,你乾脆把易容洗了,讓我也親親抱抱過過癮。世間美人稀有,可也不算特別難得,我胸懷閱盡天下美人的大志,向來絕不糾纏,說不定見了你本來面貌,天雷勾動地火,跟你睡上一宿,也就不惦記了。你這樣……我卻想跟你過一輩子了。」 周子舒本想說什麼,話都到了嘴邊,一聽到這裡,立刻忘詞了,瞠目結舌地看著他。 溫客行前仰後合地笑起來,指著周子舒道:「嚇死你。」 「你娘的。」周子舒簡短地點評道,然而卻頓了一下之後,又想到了什麼,忽然拍拍他的肩膀,說道,「算了吧,你也節哀順變。」 溫客行愣住,訥訥地問道:「什麼?」 周子舒卻不再和他說話,只是靠在一旁閉目養神。 為什麼會在好多年後,仍把一個死人的模樣特徵記得那樣清楚,連穿得是什麼,頭發什麼樣都復述得纖毫畢現呢?必然已是回憶了無數回,已經刻在心裡,一回又一回地裝作若無其事東拉西扯的樣子說出來,唯恐自己忘了他的模樣。 周子舒就是莫名地明白那種感受,也許他們偶然於茫茫人海中相逢,不知彼此的底細,可這不妨礙他們生來便是知己。
第二日,周子舒便和張成嶺離開荒院,當然,還帶著一個不請自來姓溫的跟屁蟲。周子舒打算再去一趟平安銀莊,看看上回囑托他們的事查得怎麼樣了,也好多瞭解一些事,以便在張成嶺那空空的腦殼裡塞些東西,省得他懵懵懂懂地只知道傻練功夫。 張成嶺很快便發現跟著他這便宜師父學東西真是十分痛苦,他只管自己背出一長串的又拗口又不知所雲的口訣,也不管別人聽得懂聽不懂、記得住記不住,這就算是教給你了,美其名曰:「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張成嶺只覺得周師父領的這個門檻實在太高了,比別人的半山腰還高,雲裡霧裡的,腦子裡更是一坨漿糊了,兩眼翻白背得磕磕巴巴,那傻樣子看得周子舒十分不耐煩,便一巴掌扇在張成嶺的後腦勺上,罵道:「你那是背口訣呢,還是上吊呢?」 張成嶺知道自己笨,也不敢回嘴,委委屈屈地看著他,周子舒便道:「幹什麼?」 張成嶺說道:「師父,我不明白。」 周子舒深吸一口氣,覺著自己受他一聲師父,理當有些耐性,便勉強著按捺下性子,放慢了語速,自覺很有耐心地問道:「是哪裡不明白?」 張成嶺看了他一眼,默默地低下頭去,小聲道:「哪裡都不明白……」 周子舒默然無聲地移開目光看向別處,忍了許久,終於忍不住了,道:「小鬼,你脖子上頂著的那玩意究竟是腦袋還是夜壺?」 溫客行跟著在一旁自得其樂,見狀便上前拉開他們,自動把自己想像成跟在嚴母身邊的慈父,一邊自得,一邊臭美,樂滋滋地跟周子舒道:「你差不多行了,會不會教徒弟?多聰明的也讓你罵傻了。」 周子舒道:「怎麼不會?我師弟就是我一手教出來的。」 溫客行微微睜大眼睛,奇道:「那你師弟背不出口訣、練不會招式的時候,你怎麼辦?」 這年代有些久遠,周子舒皺著眉想了一陣,才說道:「我讓他將本門入門的練氣口訣抄過三百遍,練不會慢慢練,再不會不給飯吃,還不會……也不用睡了,半夜叫人把他臥房鎖上,叫他去雪地裡自己領悟。」 張成嶺聞言偷偷打了個寒顫。 溫客行愣了半晌,才嘆道:「令師弟真是命大。」 周子舒腳步一頓,忽然道:「他命不大,已經死了。」 張成嶺和溫客行都看著他,但他那張青黃的面孔看不出絲毫端倪。 周子舒不甚溫柔地拍拍張成嶺的頭,平鋪直敘地道,「好好學吧,你想多活幾日,便得有本事。」 然後他將張成嶺丟給溫客行,留下一句:「我去見一個朋友,你替我看他一會兒。」便運起輕功,頭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張成嶺和溫客行面面相覷。 半晌,溫客行才深有所感地道:「你師父說得十分有道理,得有本事。算了,他也不在,咱們換換腦子,我接著給你講上回那個紅孩兒的故事的後半段。」 張成嶺是個沒出息的,便立刻又來了精神,兩人一邊往最近的一家酒樓走,一邊聽溫客行說道:「那些個妖魔鬼怪可怎麼辦呢?紅孩兒想了很久,試了無數個法子,終於讓他��出了一個主意,只需一件法寶——」 他們兩人一個順口胡謅,一個十分捧場,路途中十分愉快,正想走進一家酒樓,忽然,只聽身後一個女孩叫道:「主人!主人,可找著你了!」 溫客行和張成嶺回過頭去,見顧湘蹦蹦跳跳地跑過來,奇的是她身後竟然還跟著曹蔚寧。溫客行想不通這兩個貨怎麼混到一塊去了,還沒開口問,便聽顧湘如倒豆子似的劈裡啪啦說道:「昨日不見了你,我便去找,結果聽這位曹大哥說你和周絮將那張家的小子帶走了,他便自告奮勇帶我出來尋你們啦!」 曹蔚寧一臉傻笑,連聲道:「自當奉陪、自當奉陪。」 顧湘繼續道:「主人,曹大哥不但為人仗義,還十分有學問呢,我跟你說……」 溫客行非常想裝成不認識他們兩個,拉著張成嶺便往酒樓裡走。
周子舒再次走進銀莊的時候,迎出來的便不是掌櫃一個人了。 一個身材微胖、滿臉福相的男子聽聞他來,大步迎了出來,這人細眉、細眼、肉鼻頭,一張臉活像籠屜裡蒸出來的白花花大饅頭,看著便十分惹人喜愛。銀莊掌櫃微微弓著腰,在這人身後兩步的地方跟著,態度十分恭敬。 他一見了周子舒,先是愣了片刻,然後才試探似的問道:「您是周公子嗎?」 周子舒笑道:「怎麼?平安認不得了?」 原來這迎出來的男人便是「平安銀莊」的宋大當家宋平安,傳說此人原先是南寧王爺府上的管家,主人故去了,便自己出來靠著一點積蓄經商買賣,沒幾年便經營得家大業大。 全國都有他的產業,一年四處奔波,誰也不知他在哪裡。不少客商都知道這位宋大當家做起生意買賣十分精明,卻難得的不奸,厚道仁義,一來二去,口碑十分好,連帶著路子也寬,宋家也愈發興旺發達起來。 宋平安十分激動,吩咐掌櫃打烊,又遣散了小夥計,清了場,請周子舒坐下,說道:「奴才本來在揚州附近,聽見消息便立刻趕來了,底下人可曾怠慢過公子?我家主子念叨您好幾年啦!」 隨後平安壓低了聲音:「當年多謝周公子將我家主子離京的消息瞞了下來,才有這幾年太平日子。」 周子舒啜了口茶水,笑道:「舉手之勞罷了,七爺他一向可好?」心裡卻想著:你家主子早點滾蛋才叫消停,大家也就都能過上太平日子了。 平安笑道:「好得很、好得很,煩勞公子惦記,小人接到消息便傳信回去,昨日才收到主子回信,說正和大巫往這邊來呢,十天半月的估計也就能到了。」 周子舒聞言,平靜的臉上立刻抽搐了一下,心道:這中原武林已經夠亂的了,那禍害竟然還要來摻和一腳,真是流年不利,天災、人禍趕齊全了。嘴上卻還客氣道:「怎麼好勞動七爺和大巫呢?」 平安道:「那有什麼,我家主子久居南疆,也閒得沒事做,正好出來活動、活動身子骨,主子說了,當年還曾與公子約定,將來定要替公子說個腰細貌美的南疆姑娘當媳婦呢。」 周子舒大汗,連忙道:「戲言,戲言罷了……」 他說著,心裡卻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前一日那荒院裡,溫客行一本正經地說出「我卻想跟你過一輩子了」的模樣,便覺得坐在屁股底下的椅子上像是長了釘子,怎麼都不舒服,渾身不對勁。 平安與他寒暄了幾句,便說了正題,道:「公子來問過琉璃甲的事,奴才叫底下人留心了,這些日子知道點東西。公平可知,昨日一位名叫做沈慎的男子隨著少林方丈出現在洞庭,還帶來了一塊琉璃甲的事?」 周子舒一怔:「蜀中沈家的家主沈慎?」 平安點頭道:「是,此人不問世事已久,此時竟忽然出現,顯然是聽到張家遇害的消息,也待不住了。」 周子舒心下急轉,即刻反應過來,說道:「是了,當初太行陸家並未曾留下子嗣,只有幾個不成器的小徒弟,都托給了泰山掌門華房齡,再算上張家,難不成傳說中的五塊琉璃甲竟在當年的五大家族手上?」 平安道:「周公子果然聞一知十,那沈慎一現身,高崇便也承認琉璃甲在高家莊也有一塊,終於說出此物的來龍去脈,您可曾聽說過『陰陽冊』、『封山劍』和『六合神功』?」 周子舒微微皺眉,點頭道:「陰陽冊我只聽說過一點,不知真假,據說是神醫谷的聖物,可生死肉骨,號稱無病不可醫;封山劍則是三十年前墮入魔道的絕世高手容炫自創,下半部是劍招,而上半部心法便是他自『六合神功』中領悟而出的,那『六合神功』自上古傳下,缺損不少,十分晦澀難懂,極易走火入魔,然而也威力極大,天下莫能有與之爭者……高崇的意思難不成是琉璃甲裡的秘密便是容炫留下的兩部武學經典?」 平安點頭道:「正是,據高大俠說,容炫當年走火入魔,一方面是喪妻之痛,之後魔性大發,然而卻也是因為練功不當。容炫身死後,他們便找到了琉璃甲。兩大奇功和那神醫谷聖物『陰陽冊』都蘊含其中,但凡是練功夫的,沒有能不為其傾倒的。他們當時只覺這東西太過危險,便將琉璃甲摔碎,約定五大家族各保存一片,再不讓魔功現身江湖。」 周子舒聽後皺起眉,半晌,才極緩慢地點點頭,說道:「高崇是這樣說的。」 平安面有愧色地道:「奴才實在能力有限。」 周子舒笑著搖搖頭,說道:「天窗和四季莊,關於三十年前的慘案內幕尚且不能知之甚詳,何況你一個生意人呢?已經幫了大忙了!不過話說回來,五大家族各持一片琉璃甲的碎片,趙家的呢?趙敬沒給個說法?」 平安點頭道:「趙家家主宣稱趙家的琉璃甲被盜了,不知所蹤,此言一出,當時在場的眾人幾乎要鬧起事來,華山掌門像是有了確鑿的證據,說是趙敬私吞了張家的琉璃甲,昨日奴才派去的人說華山掌門差點和趙大俠動了手。」 周子舒便想起那日在地穴見著的琉璃甲,多半便是趙家遺失的,偷東西的必定是當晚死了的於天傑和穆雲歌其中一個,可惜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又被一個鬼谷的小鬼得了便宜,之後那片琉璃甲鬼使神差地落到溫客行手上,被方不知盜走。可如今方不知也死了,並且疑似死在喜喪鬼手上。 周子舒只覺得心裡像是堵了一塊大石頭一般難受,一個勁地往上反苦水,心道:這件事還能再復雜一點嗎? 他心事重重的別過了平安,一路回去找張成嶺。 高崇說的話,周子舒並不全信。他以前要處理大量的真假消息,報給皇上的必須得是去偽存真的,要查清楚一件事,往往前因後果要查證許多,全都沒有破綻了,才敢上呈,所以無論聽見什麼,都習慣將信將疑,隨時准備推翻以前所知道的。
進了酒樓,他一抬頭便瞧見了溫客行、張成嶺,和曹蔚寧、顧湘,周子舒心道:怎麼這四個人竟走到一起去了。隨後他發現張成嶺和溫客行各自佔著桌子一角,表情都十分凝重,便有些不明所以,抬腿上樓,才要打招呼,便聽見曹蔚寧在那裡大發感慨。 「其實我最擔心的還是正派中人後院著火,大家為了這琉璃甲傷了和氣,豈不聞二『李』殺三士的故事嗎?只怕一場武林浩劫因此而起,到時候便是『逝者如斯夫』的情景了……」 顧湘很傻、很天真地問道:「逝者什麼?」 曹蔚寧耐心地扯道:「『子在河邊曰,逝者如斯夫』,說的是老子他老人家有一日睡夢中神遊,竟如同到了河邊一樣,往下一看,死人同流水一起順流而下,十分悲愴,有感而發……」 顧湘瞪大了眼睛,道:「主人,曹大哥知道得真多,還會掉書袋吶!」 周子舒就知道為什麼張成嶺和溫客行表情那麼凝重了,當下面上若無其事一般,腳底下卻打了個旋,轉身便往外走去。 誰知竟被溫客行這眼尖嘴賤的瞧見了,此人是典型的死也要拖個墊背的,立刻激動地叫道:「阿絮,怎麼往外走?等你半天啦,快過來!」 周子舒心道:這遭瘟的鬼谷谷主真他奶奶的缺了八輩子大德了。 溫客行喜滋滋地拉開一把椅子,招呼周子舒坐下,又親自給他倒了酒,無比慇勤地說道:「快來,嘗嘗這店家的好酒,滋味真不錯。」 周子舒面無表情企圖用目光表達對他的聲討,溫客行和他對視了半晌,忽然扭捏地小聲道:「這還是光天化日之下吶……」 顧湘見了,一邊用手遮了張成嶺的眼,一邊苦著臉道:「狗眼都瞎了。」 曹蔚寧紅著一張臉,又變得結結巴巴地說道:「顧、顧、顧姑娘,其、其實不用羨慕周兄和溫兄情深如許,姑娘如花美眷,定也會……也會有良人暗中傾慕不已的……」 顧湘眨著一雙無知的大眼睛看向他,問道:「啊?是嗎?在哪呢?」 曹蔚寧就呆呆地望著她,半晌,才答非所問地說道:「顧姑娘,我、我、我也能叫你阿湘嗎?」 周子舒專心致志地低頭喝酒,告誡自己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如坐針氈,只覺得嘔得他舌頭都麻了,有生以來第一回沒喝出杯中之物的滋味來。 這時,門口忽然進來一個人,一見此人,喧鬧不堪的酒樓瞬間靜了下來——這是個女人,目不斜視地走進來,見端著盤子的店小二呆若木雞地看著她,便輕輕一笑,已經化身呆頭鵝的店小二手裡的盤子立刻掉在地上碎了。 她實在是太美,大多數看到她的人,那一刻都不約而同地覺得這是他們一輩子看見過的最美的女人,連顧湘都呆了片刻,拉拉曹蔚寧的袖子,小聲道:「你瞧她,可別是仙女吧?」 誰知曹蔚寧只是順著顧湘的目光瞥了一眼,便又將注意力收了回來,小聲道:「這女子目光游移飄散,相書上說叫做桃花眼,心術定然不正,不及……不及……」 他後邊的幾個字壓得十分低,以至於正盯著美人看的顧湘沒注意到。 倒是溫客行「噗嗤」一聲笑出來,心道:敢情這曹蔚寧自己不機靈,所以也瞧不慣別人目光靈動,看對眼的都是顧湘這樣直眉愣眼的。 那美人目光掃視了一圈,隨後竟徑自上了樓,往他們這邊走來,她一雙眼誰也不看,單單鎖在周子舒身上,一雙含情帶露的眸子就像是只能裝得下周子舒一個人一般,款款而來,在他旁邊站定,彎下腰,呵氣如蘭地對他說道:「讓你請我喝酒,行不行?」 這完全是天上掉下來的一朵大桃花,任誰都能被砸得暈頭轉向,然而還不待周子舒說話,只見旁邊忽然伸出一隻煞風景的手來,隔在他們中間。溫客行毫不客氣地將手探進周子舒懷中,迅雷不及掩耳地將他的錢袋子勾出來,光明正大地塞進自己懷裡,然後鎮定地說道:「姑娘,我看不行。」 周子舒抬起頭端詳著美人,臉上的表情相當柔和,輕聲細語地問道:「姑娘,在下認得你嗎?」 那美人笑道:「難不成你不認得我,就不願意請我喝酒嗎?」 周子舒笑了笑,說道:「怎麼不願意?別說一壺酒,以姑娘你這樣的人品,就是要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在下都絕不眨一下眼。小二,上壺好酒。」 然後他頓了頓,掃了面色不善的溫客行一眼,又指著他對店小二道:「算他帳上。」 顧湘還是第一回在自家主人臉上瞧見這麼姹紫嫣紅的神色,頓時覺得這頓飯值了。 那美人花枝亂顫地笑起來,聲音如銀珠落玉盤一般,魅音秦松的曲子和她比起來,根本什麼都不算。 酒很快被送上來,周子舒道:「姑娘請坐。」 美人一隻柔荑扶著他的肩膀,柔聲道:「不坐了,我喝完就走。」 周子舒「啊」了一聲,微露失望神色,溫客行卻冷哼一聲,說道:「是啊,這桌子可實在是有點擠了。」 那美人掃了溫客行一眼,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她連喝酒的樣子都比別人好看得多,舉手投足間無處不美,周子舒的目光片刻都舍不得離開她的臉一樣。只見那美人放下空空的酒杯,伸出手指在周子舒側臉上輕劃了一下,問道:「我要走了,你跟不跟來?」 周子舒二話不說站起身便跟著她走了,連頭都沒回,只聽「喀嚓」一聲,溫客行手裡的筷子斷成兩截,顧湘和張成嶺立刻低頭,裝作什麼都沒看見。 曹蔚寧卻一臉義憤,指著那對狗男女遠去的方向不平道:「枉溫兄你對他一往情深,他怎能如此見色……見色……」 見色忘義?好像也不對,曹蔚寧咬舌頭了。 溫客行轉過頭看著他,第一次覺得這姓曹的傻小子如此順眼,遂一臉泫然欲泣貌尋求安慰——於是這回換顧湘晈舌頭了。然而曹蔚寧思量了片刻,又正色對溫客行道:「這事……我總覺得沒那麼簡單,唉,溫兄,方才是我嘴快了,你千萬不要往心裡去,周兄不是那樣的人,一定是有什麼苦衷,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你可不要誤會他。」 顧湘立刻附和道:「是啊主人,你可不要誤會,你瞧周絮那腳後跟都是朝著你的,可見他走得多勉強啊。」 此刻即使是曹蔚寧也聽出顧湘這話不像話了,只能又無奈又不好意思地看著她。 張成嶺沉痛地嘆道:「顧湘姐姐,你別說話了。」 溫客行忽然一言不發地站起身來,轉身就走,追著周子舒而去,留下三個人面面相覷。 顧湘吞了口口水,小聲道:「我家主人這是急了。」 曹蔚寧搖搖頭,嗟嘆道:「真是夜來風雨聲,眼淚流多少……自古情之一字傷人最深,可有什麼辦法呢?」 張成嶺心道:我還能說什麼呢?於是默然不語,低頭吃飯。
只說那來路不明的美人,一直將周子舒帶到了一條小巷子裡,左拐右拐,進了一座小院,院子裡栽了幾棵梅,還未到開花的季節,她推開一扇房門,隨後一股幽幽的暗香撲鼻而來,美人捲起珠簾,半倚在門邊,巧笑倩兮地說道:「怎麼?你不進來嗎?」 周子舒順著她的目光往裡掃了一眼,從那打開的小門,能見到裡面影影綽綽的屏風香榻,梳妝台歪在一角,銅鏡旁掛著一件女子的長裙,胭脂盒子未曾蓋上,妝奩散亂,傳說中的溫柔鄉也不過如此。 周子舒笑著搖搖頭道:「姑娘的閨房,在下一個臭男人怎好隨便進?」 美人笑道:「你這會兒還君子起來了,我請你進來,你也不進來嗎?」 周子舒又笑了一下,低頭望著自己的鞋尖,說道:「姑娘恕罪,在下就是再多一個膽子,可也不敢往這燒著『胭脂冢』的房裡鑽,那是要站著進去,橫著出來的。」 美人嘴角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隨即又笑道:「你們男人不是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嗎?怎麼你都跟著我來了,這會兒又不中用了?」 周子舒道:「話是這麼說,不過能活著還是活著好,活得時間長點,也能多從牡丹花下過幾次,你說是不是?再說,我可沒有千萬人中教你一眼看到便非此君不嫁的魅力,這點自知之明在下還有,姑娘實在太抬舉了。咱們痛快點,直接說你所圖的是什麼,說出來,沒准也好商量。」 美人覷著他,幽幽地嘆了口氣,道:「不奔著你去,還能奔著誰去呢?你們那一群不是女人就是不懂事的小孩子,還有個傻小子,一心全都撲在那傻姑娘身上,另一個……」 她微微頓了頓:「另一個更是奇怪得很,自打我進去以後,便沒看過我��眼,眼裡只盯著你一個『臭男人』,你說怪不怪?唉,看來看去竟只有你這麼一個正常男人,我不奔著你去,還能奔著誰去呢?」 周子舒乾咳一聲,立刻後悔自己問了這問題,於是直截了當地道:「姑娘若是奔著琉璃甲來的,可以回去了,我手上沒有張家的琉璃甲,倒是聽說昨日高大俠和沈大俠各自拿出了一塊,你若有心,不如去他們那問問。」 美人微微眯起眼,將撐著珠簾的手放下,輕聲道:「琉璃甲,我總會拿全的,不管是誰手裡的,你說沒有,我又憑什麼信你的話?你們男人不是最喜歡騙人嗎?」 周子舒只是靠在梅花樹下,既不點頭也不搖頭,表情平靜地盯著美人的臉看了一會兒,忽然感慨道:「姑娘形容舉止,在我見過的諸多女子裡也算是出類拔萃的了。」 這句話本來是句好話,可不知為什麼,那美人聽見了,臉上的笑容卻立刻保持不住了,竟有些失態地尖聲問道:「你說什麼?」 周子舒搖搖頭,輕聲道:「我只是說,姑娘人已經很美了,就算五官平平也算另一種麗質難掩,何必執迷於皮相,反而落了下乘呢?我有一位朋友說過,面相天成,該是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稍有改動,便能教人看出端倪,我看姑娘也算手藝精湛,怎麼竟然不懂這道理嗎?」 美人臉色冷了下來:「那你還跟我來,難不成是為了羞辱我?」 周子舒只是搖搖頭,柔聲道:「在下並不是這個意思。」 易容之術,外行人瞧不出究竟,內行人門道就多了,周子舒慣於觀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這女人雖然風姿綽約,年紀卻肯定不小了,然而她的臉龐、頸子乃至手上的肌膚顏色都十分自然,自然到��像是真的一樣,沒有半點破綻,天下能做到這種程度的,只有當年四季莊傳下來的絕活,雖然不知道她是從什麼地方學來的。 只見這美人忽然冷笑一聲,說道:「好啊,那便讓你知道!」 她從懷中抽出一塊錦帕和一小瓶藥,將那藥水倒在帕子上,然後開始抹臉,那如畫一樣的美麗面容便隨著她的動作一點一點地剝落下來,皮膚褪了顏色,五官變了形狀,然後從左半邊臉剝下一片如蟬翼一般的人皮面具,就像是傳說中的畫皮一樣。 周子舒屏住呼吸,這女子本身長得並不醜,雖比不上她畫出來的那樣驚世駭俗,卻也絕對算是個美人,如果不是她左半邊臉那詭異可怖凹凸不平的燒傷疤痕的話。 周子舒在那一刻知道了這女人是誰,於是脫口問道:「你是綠妖柳千巧?」 綠妖柳千巧可絕對不是什麼好東西,據說她身負千張畫皮,精通魅惑之術,最愛化身美人勾引年輕男子,吸人精氣至死,手上也不知道做了多少案子,可她實在太變化多端,竟也沒人能抓得住她。 柳千巧冷笑道:「這下你可明白我為什麼一定要拿到琉璃甲了吧?」 周子舒默然片刻:「你不是為了封山劍,是為了陰陽冊。」 她變化多端,可那張臉卻是一輩子也不能亮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女子愛美天經地義,一個普通女人為了一張好皮相,尚且能做出不少教人吃驚的事,何況是她。精於易容術者如果守不住自己那顆心,而執著於皮相,千萬張面具換來換去,自己都時常弄不清楚自己姓甚名誰,是美是醜,那不是離瘋魔不遠了嗎? 周子舒搖頭道:「張家的琉璃甲真的不在我們任何人身上。」 柳千巧冷笑一聲,手中亮出一把短劍,招呼都不打,便向周子舒刺過來,周子舒一旋身側過讓開,屈指去扣她的手腕,卻不料那她腕子上忽然彈出一圈如刺蝟一樣的針,都泛著藍光,隨後一團霧氣從她袖中冒出來,周子舒急忙縮手,閉氣連退三步,柳千巧人影一閃,已經不見,只留下一句話:「你等著吧!」 周子舒嘆了口氣,陡然對前路心生憂慮,今日有綠妖,明天又是誰來呢?張成嶺就是世上最大的麻煩了,怪不得高崇、趙敬那兩個老狐狸那日由著自己將這禍害帶走。他轉身往外走去,才推開院門,忽然側面伸出一隻手,動作如電地扣住他肩膀,周子舒反射性地沉肩縮肘,撞了個空,隨即變招,側掌劈過去,那人硬受了他一下,悶哼一聲,不依不撓地撲到他身上,嘴裡叫道:「謀殺親夫……」 周子舒一腳將他踹開,雙臂抱在胸前,皺眉道:「溫谷主,你今日又忘了吃藥了嗎?」 溫客行齜牙咧嘴地捂著肋骨,一副要斷了的模樣,嘴上卻不依不撓地說道:「你竟當著我的面和女人走了!你竟跟著她到這種地方幽會,光天化日之下孤男寡女……」 周子舒脫口便是一句:「不是你整天去勾欄院鬼混的時候了嗎?」 這話一出口,周子舒悔得差點連舌頭一起吞了,心道:自己一定是被氣糊塗了,這種話居然也說得出。 溫客行先是怔了怔,隨後笑嘻嘻死皮賴臉地貼上來:「自打我決定纏上你以後,可再沒有碰過別人。」 周子舒皮笑肉不笑地道:「多謝谷主厚愛,實在對不住,我可沒決定纏上『谷主』你。」 溫客行想了想,似乎覺得也有道理,於是點頭道:「那倒是。不過你可以隨便幽會,我也可以隨時聽牆根。」 周子舒問道:「溫谷主,你知道『無恥』兩個字怎麼寫嗎?」 溫客行大言不慚地說道:「該無恥時,就得無恥。」 周子舒低下頭,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己握成拳頭的手指又扳平了,誰知那五根手指頭好像害了相思病一樣,拚命往一起湊,並且十分蠢蠢欲動地想在眼前這人臉上來那麼一下。 他於是強迫自己不去看溫客行那張臉,七竅生煙地轉身就走!居然連錢袋都忘了要回來。
角落裡有一個老叟,店小二好心,並沒有趕他走,老人的身體像是縮過水,一臉褶皺,穿著一件破舊的棉衣,稀疏的須發凌亂,雙手合十、跪在地上,不停地對過往的人作著揖,旁邊放著一隻缺了口的破碗。 張成嶺眼睛瞧著他,滿耳都是曹蔚寧的高談闊論:「有道是菊花香自苦寒來……」 「不對啊曹大哥,菊花是秋天開的,秋天有那麼冷嗎?」 「咳,吟詩之人多半無病呻吟,不事稼穡,都是一幫閒來無事在書房裡吟風弄月之輩,分不清菊花是什麼季節開的,也實屬正常嘛!」 「哦,果然是一幫要閒出屁來的書呆子,什麼都不懂,啊哈哈哈……」 曹蔚寧和顧湘兩人討論起風花雪月和詩詞歌賦,實在是能把人逼瘋,張成嶺忍耐再三,終於聽不下去了,便摸出幾個銅板,走下樓去,俯身放到那討飯的老人碗裡。 老叟絮絮叨叨地念叨道:「善人吶,謝謝善人,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保佑你……」 張成嶺抿起嘴,十分勉強地笑了一下,他想他爹才是真正的善人,老天爺保佑了他一輩子,就那個晚上神仙喝醉了酒沒瞧見,他爹便死了。 好人要靠老天爺保佑,壞人卻能凶狠地活下去,這豈不是很可笑嗎? 他坐在台階上,自然而然地默念著周子舒教他的東西,仍然百思不得其解,念著念著,像是小和尚念經一樣,便走了神,目光飄到很遠的地方,心想:師父怎麼還不回來呢?師父回來第一件事肯定又是罵人,誰讓自己那麼笨呢? 半大孩子,骨肉正在瘋狂地生長著,幾個月以前剛到趙家莊,趙敬才叫人給他做的衣服,眼下穿在身上已經顯得小了,褲子短了一截,在腳踝以上可笑地晃蕩著。張成嶺低下頭,伸出手指捏著自己的褲腳,捲起來又放下,心裡想道:我也不是故意這麼笨的,誰還不想聰明點,早點學好了本事,早點給家人報仇呢? 他還年幼的時候,教他武功的師父向他爹告狀,他爹只是摸著他的頭,陪著笑臉對那師父說道:「您多擔待吧,五根手指頭伸出來還不一樣長呢,我這孩子小時候發過一場燒,學習比別人慢了點,可也是個好孩子,將來不指望他能有多大出息,能自己照顧好自己就行啦。」 這世上有帝王將相,便也必須得有販夫走卒,否則還得了? 張成嶺心想:自己大概生來就是個「販夫走卒」的料子,可老天爺偏不讓他安生,偏要逼著他長成師父那樣,長成趙伯伯那樣,這不是要斷他的活路嗎? 小小的少年腦子裡有各種想不通的東西,想不通師父教他的心法,想不通溫前輩教他的劍術,想不通命運,也想不通自己該何去何從,他心裡忽然劃過一個念頭——若是活不下去,就死了吧。然而這求死的心思又實在太過痛苦,他眼眶一酸,竟忍不住要落下淚來,情不自禁地又想起師父那張板著的臉,想起他說「你還是不是男人,動不動就流馬尿」,便又硬生生地給憋了回去。 張成嶺正在天人交戰,沒有注意到那蒙著黑紗在酒樓裡彈唱的藝人,正撥著琴弦,慢慢地向他靠過來……
且說周子舒和溫客行,兩人一前一後氣氛詭異地要離開那條小巷子,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叫,周子舒腳步一頓。隨後兩人只見眼前白影一閃,「撲通」一聲,那綠妖柳千巧便被來人像丟一隻大麻袋一樣地丟在地上,往旁邊滾了半圈,想爬起來,大概是被封住了什麼穴道,又趴了回去。 這不知憐香惜玉、隨手丟人的,正是那老吃貨葉白衣。 葉白衣指著柳千巧問周子舒道:「這瘋狗一樣的醜八怪是做什麼的?」 這句話戳中了柳千巧的死穴,望向葉白衣的目光像是要把他千刀萬剮,周子舒立刻便知道了——這姓葉的如此怪胎,多半是因為打了一輩子光棍,像他這樣的貨色,若是有女人願意和他過,母豬都不用上樹了,非得上天不可! 溫客行趕上來,一把抓住周子舒的手腕,踏上前一步,瞪著葉白衣,也不知道為什麼這位溫谷主對葉老前輩的敵意甚重,當然,這原因也可能類似於狼狗護食的本能之類。只聽溫客行十分不快地問道:「怎麼又是你陰魂不散?」 葉白衣掃了他一眼沒理會,好像自從溫客行說出「十年之內定取你性命」的豪言壯語之後,葉白衣對他的容忍度上升了很多,只是指著柳千巧,淡淡地說道:「我是追著一個小賊過來的,就要抓到他了,這女人突然跳出來,一個字都不說便攔住我去路,竟教那小賊逃了。」 周子舒皺著眉掃了柳千巧一眼,又問葉白衣道:「賊?前輩如此不食人間煙火,竟然當起了抓賊的捕快?什麼賊這樣神通廣大,偷了什麼東西?」 葉白衣道:「你們走的第二日夜裡,高家莊便失竊,你說,還能被偷了什麼東西?」 溫客行和周子舒對視一眼,心裡都是一震!什麼人能在眼下戒備森嚴的高家莊偷東西? 葉白衣瞥了周子舒一眼,說道:「小子,你最好小心一點,沈慎死了。」 反應迅捷如周子舒也不禁怔了怔,心道:沈慎死了和我有什麼關系?做什麼要我小心? 周子舒還沒來得及說話,溫客行已經替他問了出來:「那又怎麼了?」 葉白衣沒出聲,抬頭望向他們身後,眉間現出一條十分清淺的紋路,這石佛竟然皺眉頭了。 一聲冷哼自二人身後響起,一個人說道:「自然跟你有關系,那日高大俠收到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想要張成嶺的命,便拿琉璃甲來換』,沈大俠多半是擔心故人之子,隨即追了出去,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便已經是一具屍體了,手上握著一張跟高大俠那張一樣的紙條,當晚高家莊便失竊,你說,和你有什麼關系?」 周子舒聽著雜亂無章的腳步聲,便知道是來了一大群人,他心中陡生疑慮,轉過身去,見方才說話的正是那日被他拍出去的蒼山掌門黃道人。黃道人說這話的時候得意非常,配上那獐頭鼠目的尊容,就像是一隻尾巴翹上天的大耗子。周子舒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手癢腳癢又想將他拍飛了。 於丘烽淡然地站在黃道人身後不遠處,面沉似水地問道:「這位周公子,能不能解釋一下,你當日在眾目睽睽之下帶走的張家孩子,眼下又到哪裡去了呢?」 所謂一場秋雨一場寒,洞庭那夜秋雨之後,天氣已近肅殺,華山掌門當此時日仍能手搖摺扇,咬字清晰地站在街頭質問周子舒,竟真的頗有那麼一點遺世獨立的味道——大概周圍的人實在受不了如許清風,都被他這鐵扇給扇跑了。 周子舒頓了頓,低下頭,忽然笑了一下,問道:「怎麼?諸位這是覺得我帶走了張成嶺,不只得了張家的琉璃甲,還以他為質,向高家莊要挾另外兩塊?」 黃道人道:「難道不是?」 周子舒抬頭望天,忽然輕飄飄地嘆了口氣,搖頭道:「我錯了,我怎麼會覺得豬的腦子能想得出人的主意?」 溫客行唯恐天下不亂地補充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你……」 黃道人才要上前,只見於丘烽「啪」地一合摺扇,單手攔在他面前,對周子舒道:「周公子,那麼請問你,我們和葉少俠追著一個在高家莊鬼鬼祟祟的賊人到了此地,為什麼賊人不見了,反而見到二位和……」 他目光往下一掃,正好和柳千巧的目光對上,柳千巧像是渾身被冷水過了一遍一樣,輕輕地打了個寒顫,於丘烽卻笑了,拖長了聲音道:「哦?這位夫人莫不是傳說中的綠妖柳千巧?千變萬化,神鬼莫測,我於某何德何能,今日竟能一睹這位……真容,實在是三生有幸。」 「綠妖柳千巧」幾個字一出口,於丘烽身後的一大幫人臉上都閃現出驚奇、厭惡、或鄙夷的情緒,看來這女人的名聲已經爛到了一定地步。她被葉白衣封住穴道,用盡了全力也沖不開,就那樣伏在地上,臉都憋紅了,左臉頰上的疤痕好像重新沸騰起來了一樣,更加惡心可怖。 周子舒莫名地就想起她走進酒樓的那一刻,舉手投足遊刃有餘,優雅得像個仙子,瞬間就吸引了所有人贊嘆的目光,然後那樣目不斜視地走過去,雖然知道她不值得同情,卻還是隱約覺著她可憐起來。 一張臉,真有那麼重要嗎? 柳千巧看著於丘烽,張開嘴,似乎想說什麼,但嘴唇微微顫動了兩下,卻又嚥了回去。 葉白衣忽然開口道:「不是他。」 於丘烽笑了笑,說道:「葉少俠還年輕,又加上久居長明山,還不懂世人心思險惡啊!周公子若說和此事全無關聯,敢不敢脫下上衣,讓我們看看你後腰上有沒有那個鬼面頭?」 溫客行立刻叫道:「什麼?脫也不能給你脫,你算什麼東西?」 於丘烽並不理會他,只把注意力放在周子舒一個人身上,問道:「周公子不肯,莫不是身上有見不得人的東西?」 見不得人?周子舒忽然心裡升起啼笑皆非的感覺,覺得這一切都太荒謬了!他後腰上是什麼都沒有,胸前卻有七顆釘子,然而可不和那鬼面一樣也是見不得人的東西嗎? 他便笑了,心道:我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當年先帝在時,訂下連環計策,橫掃二皇子一夥,揪出一連串朝廷蛀蟲的人是我;北方蠻族入侵中原,直搗京城時,死守程武門一步不退的人也是我。這大慶的江山如今從風雨飄搖、千瘡百孔中慢慢恢復,露出那麼一點生氣,讓你們所有人都能安居樂業,以至於吃飽了撐得沒事幹狗咬狗。整個繁華世道背後那些見不得光的事,都是我一手料理!我當年是手段狠毒,也害過��,可如今也能抱著殘軀賤命積德行善,自始至終我問心無愧,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周子舒目光掃向於丘烽,沉默了片刻,輕輕地說道:「是啊,你算什麼東西?」
【第八章】 滿城風雨
那半人不鬼的十幾年裡,他心如鐵石,不曾徬徨,也不曾失措。十五歲以稚子之身撐起四季山莊,十八歲偶遇太子赫連翊,被激起一腔少年豪氣,二十三歲一手建起「天窗」,該做的可都做了。縱然青史不能留下他的名字,可這萬裡河山會銘記他的功業。 周子舒說這話的時候,嘴角微微提起,卻更像是苦笑,然而他的目光掃過來,卻如同劃過說不出的冷光似的,那一瞬間,黃道人的腳步瑟縮了一下,心中忽然生出一種想要往後退的慾望,可他眼角餘光掃過於丘烽,又硬著頭皮定住了。 黃道人一直覺得於丘烽和他那死了的兒子都是徒有其表的小白臉,幹什麼都不行,只靠著身後那日漸衰微的門派撐著臉面,還能勉強躋身於幾大門派中間。蒼山派自來與華山關系不錯,黃道人覺著自己是看在世代交情的面子上,處處幫著這小白臉,一方面自詡自己實在講義氣,一方面又看著於丘烽可憐。 當著這麼一個可憐又窩囊的男人的面,黃道人又怎麼好退呢? 他心中估量了一下自己身後這一大幫人,心裡頓時踏實了,心道:我們這麼多人,就算是一人踩你一腳,也夠把你踩成面條了。於是中氣十足地叫道:「跟他有什麼好說的?抓回去一審便知!」 話音一落,於丘烽輕輕地一皺眉,不自覺地扇動那把山水畫的摺扇幾下,腦袋往旁邊輕輕地偏了一下,心裡煩透了和黃道人之流的貨色為伍,只覺得這人其貌不揚也便罷了,行為舉止更是像個山野村夫,菜市上殺豬切肉的屠夫也比他文雅不少,頭腦簡單,還喜歡四處蹦跶,一張嘴十裡八村都聽得見,唯恐別人不知道他的存在。 於丘烽冷笑瞧著周子舒,沒接黃道人的話茬,心道:若不是這些年華山派式微,擔心孤掌難鳴,誰要和這路玩意稱兄道弟?這二愣子若是願意沖頭陣,便讓他去好了,正好這兩人不知來路也不知深淺,那古僧後人又不知是什麼態度,拿他去試水。 於是尷尬的事情就發生了——黃道人的本意是喊完這一嗓子,讓於丘烽接上,然後身後一大幫人一擁而上,他自己也不用出什麼力,還在得意洋洋地在那等著,誰知於丘烽沒吭聲,只是等著他沖鋒陷陣,身後一幫人不明原因只是看著他,誰都沒有移動一步。 幾十個人擁堵在這小小的街巷裡,那一刻竟沒半個人說話,連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 溫客行活了這半輩子,竟還沒見過這樣的奇觀,他自來是想笑便笑、想哭便哭、想耍流氓便耍流氓的,當下一點面子也沒給這些大俠們留,便徑自前仰後合地笑起來,指著黃道人喝倒彩道:「我說幾位,你們這別是沒排練好,忘詞了吧?下去吧,場子都沒踩熟就敢來唱大戲?可沒有賞錢了。」 葉白衣在一邊瞧了半晌,嘴裡說道:「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便轉身走開,也不管柳千巧,白影一閃沒了蹤跡。 周子舒覺得這簡直是一場鬧劇,於是也不想再理會這群人,便也要離開。 黃道人怪叫一聲:「小子休走!」隨即縱身撲上來。 周子舒身形忽然拔起,頭也不回,口中喝道:「滾!」長袖一捲,竟是兩道勁力不偏不倚地一道打在黃道人肩膀上,一道打在他膝蓋上,那黃道人便真的乖得像個孝子賢孫一樣,依言滾了。 溫客行樂得扶牆直不起腰來了,第一回發現這周絮不單招人喜歡,還有那麼一股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玩笑精神,實在是太有趣了。 然而他還沒笑完便樂極生悲了,於丘烽趁著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周子舒身上,忽然發難,長劍尖鳴出鞘,招呼都不打一聲,便直戳向溫客行脖頸。 他雖然剛才句句針對周子舒,好像沒看見有溫客行這號人物似的,其實一直在暗暗留意這人——溫客行便是化成灰,風度翩翩的華山掌門也會記得,就是他讓自己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摔了個狗啃泥。此仇不報,於丘烽覺得自己枉為爺們!當然,於掌門純屬多慮了,因為他就算此仇報了,世上恐怕也沒幾個二愣子拿他當爺們。 溫客行一拍牆壁身子往後躺倒躲過,於丘烽不依不撓「刷刷刷」幾劍又到,一招比一招狠毒,溫客行心裡便納悶,他那日是真的灌了不少酒,也是真的酩酊大醉不知今夕何夕,早想不起和於掌門那點如雞毛蒜皮一樣的「小過節」了,就算他想起來,估計也不以為然,又不是嬌滴滴的大姑娘,要面子、要漂亮,摔個跟頭就摔個跟頭唄,能有什麼大不了的? 所以這會兒完全不知道自己一個「無辜」的過路人,是怎麼得罪這位於掌門了?看對方的架勢,簡直像自己搶了他媳婦一樣!溫客行十分委屈,因為這世上大多數人是不會有個男媳婦的。 他並沒有出手,連連後退,口中道:「我說,你這是又什麼意思?」 於丘烽冷笑道:「邪魔歪道,天下人得而誅之,本來便是人人喊打之流,多說無益,受死!」 溫客行側臉閃過一劍,准確地伸出兩根指頭,夾住於丘烽的劍,冷笑道:「人人喊打?對不住,我可不是耗子,也求您行行好,別苦大仇深得好像您自己是耗子藥一樣!」 他輕叱一聲,於丘烽的劍便折在他手裡了。 折人兵器,在武林中對別人莫大侮辱,估計能排在殺父奪妻之後,於丘烽眼睛都紅了,一掌拍向溫客行胸口,同時飛起一腳便踹向他下身,速度之迅捷,就像是千錘百煉出的一招一樣,幸好黃道人被「滾」出去以後,他身後的那一幫疑似看熱鬧的人終於反應過來自己是該斬妖除魔,都去糾纏周子舒了,沒人瞧見這小小的角落裡,華山掌門正當眾上演「撩陰腳」。 噫,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溫客行側過身,一抬膝蓋正好磕在於丘烽腿骨上,登時便聽見骨頭「喀嚓」響了一聲折了,同時一掌和他對上,於丘烽只覺一股洶湧如海一般的內力順著手掌襲來,大驚想要撤掌,卻已經來不及了,手掌像是被對方吸住一樣,那股內力如山呼海嘯般順著他的經脈湧上來,幾乎要把他撐爆。 那瞬間,於丘烽慌亂地抬眼看見眼前這笑嘻嘻沒個正經的男人的表情——冷漠陰森,渾不在意,就像是一個真正的魔物,殺人如麻,毫不動容。 隨即只聽一個女人尖叫一聲,一股凌厲的風掃過,幾根細如牛毛的針向溫客行撲過來,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撇開於丘烽,隔空拍出一掌,那細針被他拍散,掌力卻不散,隨後而至的女人根本來不及躲閃,便被他這一掌打中胸口飛了出去,狠狠地撞在牆上。 溫客行這才看清偷襲他的正是不知何時沖開穴道的柳千巧,他先是一怔,隨後明白過來了什麼似的,大聲叫道:「阿絮快來,我看見了姦情!」 周子舒幾乎不知該說他什麼好,轉身將一個不依不撓送上來找死的人踹出去,俯身拎起柳千巧,簡短地道:「少廢話,走!」 溫客行立刻應了一聲,顛顛地跟著他跑了。 兩人運起輕功飛馳而過,也不知跑了多遠,早將那群跳樑小丑甩下,周子舒這才停住腳步,將奄奄一息的柳千巧丟在一棵樹底下,出手封住她幾處大穴。 溫客行雙手抱胸,笑道:「你把她一起弄走了,邪魔歪道的名聲可更坐實了。」想了想,又頗為得意地感慨道,「行啊,反正我也沒什麼好名聲,你是我的人,這也算同甘共苦了。」 周子舒看都不看他,俯身查看柳千巧的傷情,從懷中摸出一小瓶藥,不管三七二十一,死馬當成活馬醫,先給她塞了一顆進去,說道:「老溫,嘴是用來說話吃飯的,不是用來放屁的。再多一分力,她當場就被你打死了。」 溫客行聽得那一聲有點不耐煩、但說不出熟絡的「老溫」,登時心花怒放,至於後面那句,他自動認為「打是親,罵是愛」了。 柳千巧咳嗽一聲,這輕輕的一動,便險些教她渾身散架,一雙眼睛怒視著周子舒,勉強道:「你……裝什麼好心?」 周子舒卻不理會她,只是半蹲下來,問道:「我問你,你易容的手段從哪裡學來的?」 柳千巧倒不曾想到他一開口便是這個問題,愣了愣,隨後「呸」了一聲,氣息奄奄還非常剽悍地說道:「關你什麼事?」 溫客行聞言,說道:「柳姑娘,難不成你改變容貌也好、奪琉璃甲也好,都是為了於丘烽?那我可勸你一句,女人醜不怕,笨也不怕,最怕的就是沒長眼睛,那路貨色虧你看得上。你道於丘烽是怎麼找到我們的?葉白衣又是怎麼追著一個黑衣人到了那小巷子裡的?誰故意誤導讓你以為那跑了的黑衣人是於丘烽,以至對葉白衣出手的?是誰在所有人面前點明你的身份?傻子,他拿你當擋箭牌呢。」 他一言戳破了這不再二八年華的女人的「少女」心事,登時比葉白衣當面的那句「醜八怪」還要命,柳千巧若是還有一點力氣能動,也要爬起來咬死他。 周子舒道:「你閉嘴。」 溫客行得令,立刻把嘴唇抿得緊緊的,恨不得自己只長了一瓣嘴唇似的。 周子舒心裡估算著柳千巧的年紀,一雙眼睛盯著她的臉,忽然問道:「你小的時候是不是遇見過一個沒有眉毛、餓得半死又受傷的怪人?你還給過他飯吃?」 他師父秦懷章年輕的時候,曾經有一次被仇家追殺身負重傷,落難到一戶農莊裡,身無分文,據說多虧了一個臉上有疤的小女孩偷偷給他端來飯吃,助他熬過了最困難的時候,秦懷章無以為報,見她容貌已毀,十分可惜,便教了她幾手易容的功夫,卻沒想到日後竟是害了她。 柳千巧嘴上沒說話,臉上卻飛快地閃過一抹訝然,周子舒便明白了,低頭想了想,從懷裡將那瓶傷藥拿出來,放在柳千巧面前,說道:「你往後好自為之吧。」便起身走了。 溫客行興沖沖地跟著周子舒,嘴裡還說道:「她暗算你,你竟還對她那麼好,可真是……」 然而他話音卻突然頓住,因為看見周子舒邊走,邊從懷中掏出另一瓶藥水,擦在臉上,一開始不明顯,多擦幾下便漸漸露出了不一樣的膚色。 溫客行眼睛都不眨了,越瞪越大—— 蠟黃發青的膚色慢慢被洗去,他下巴像是被削去一層肉一樣,拿下了一個溫客行從沒見過的物事,如刀刻一樣的輪廓便顯露出來。 溫客行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看著他十指如飛地卸著臉上的易容——不像那洛陽城裡笑靨如花的小公子,也不像那洞庭樓上黛眉香腮的清倌紅人,這是一張男人的臉,談不上顏色,好像只有黑白——蒼白而削瘦的臉頰,嘴唇薄如一線,也彷彿沒有血色一般,眉眼的輪廓很深,睫毛濃密,半遮住他那雙濃墨重彩的眼睛。 那瞬間溫客行只能想到這麼一個詞:濃墨重彩,那眼中像是沉澱了化不開的黑,只在角度變化的時候,才流過一層似有似無的、內斂的光華。 他忽然發現,其實若對方一輩子都不將易容卸下來,在自己心裡也從來就應該是這樣一副模樣,如今看到他長得竟如自己想像中的毫無二致,就像是已經認識了他很久、很久一樣。 溫客行的喉頭無意識地滾動了一下,開口道:「阿絮……」 周子舒不在意地「嗯」了一聲,將臉上殘留下來的最後一點易容抹乾淨,這麼長時間一直戴著易容,他都快以為那就是自己的臉了,突然將那些東西都抹去,竟然還有些不適應。原本打算頂著這張臉就這麼過了,誰知道麻煩這玩意如影隨形,以後的日子難道又要三天兩頭換一張人皮面具嗎? 他頓時又心情不好了。 溫客行潤潤嘴唇,低聲道:「我……有沒有說過,我其實是喜歡男人的?」 周子舒用一種「廢話,難道我不知道」的表情瞥了他一眼,想起了什麼似的,從懷裡掏出一張人皮面具,丟到溫客行懷裡,吩咐道:「不想繼續麻煩就戴上。」 那人皮面具做工十分精良,若是平時,溫客行還會大感興趣地研究一番,然而此時他卻連看都沒看那東西一眼,只是緊盯著周子舒不放,口氣極嚴肅正經地問道:「所以你這是打算色誘我嗎?」 周子舒活了這麼大年紀,自覺從頭到腳都是個純爺們,還真沒被一個男人用這麼猥瑣的目光和這麼鄭重的口氣調戲過,他一直覺著溫客行不是眼睛有毛病,就是心眼有點問題!要嘛是心上少開了兩個洞,要嘛就是開豁了,不然怎麼滿大街的漂亮姑娘、小夥子他不糾纏,專門繞著自己這個惡心人呢?於是不理會他,一邊走,一邊又摸出另一張人皮面具扣上。 溫客行眼前便上演了一場從美男子到一個猥瑣斜眼中年人的乾坤大挪移,只覺自己的五髒六腑也跟著翻了個跟頭,恨不得把眼睛按在水裡洗一洗,眼前所見慘絕人寰,便叫嚷著:「太傷眼了,你給我換一個!」說著,便伸手去要代勞,幫他揭下去。 周子舒覺得他是無理取鬧,側臉閃了開去,誰知溫客行執著極了,不依不撓地追上去。於是剛剛一致對外的兩人,在外患暫時已去的情況下,便又恢復到了內斗的狀態裡,你一招我一式地在原地難分難解地打起來。 周子舒一拳打向溫客行鎖骨,溫客行卻不躲不閃,周子舒沒打算真的將他打殘,電光石火間拳頭往上移了兩寸,擦著他的肩膀過去,溫客行卻趁此機會抓住了他的手,眉開眼笑地說道:「哎,商量件事,我瞧你也是個光棍,咱們就湊合了吧?」 他說話的時候總是帶著那麼一副笑嘻嘻的模樣,眉眼彎彎,像是故意不讓人看出他的眼神表情、故意不讓人知道他是真心還是假意似的,周子舒便不耐煩地問道:「我要你幹什麼用?」 溫客行湊近了他,將他的手舉起來到自己下巴的高度,輕輕地用自己的下巴尖蹭著,然後趁周子舒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奮力抽手的時候,忽然出手將他臉上的面具摘了,丟在一邊,壓低聲音問道:「你說幹什麼用?」 周子舒翻了個白眼,面無表情地看了溫客行片刻,忽然便笑了起來,他那臉蒼白的地方太過蒼白,濃重的地方太過深邃,總教人覺得有那麼一點薄情寡義的味道,唯有笑起來的時候,眉目舒展開,嘴角似留下一點刻痕,淺淡蒼白的嘴唇浮上幾乎看不出的顏色,竟不知為什麼顯得有些可愛起來。這可愛的男人同樣壓低了聲音,一字一頓地反問道:「養著你,留著鬧飢荒的時候宰了吃肉嗎?」 他低低沉沉如耳語的聲音響起的時候,溫客行幾乎頭皮一炸,還沒來得及細細品味他說了什麼,便重重地挨了一腳,膝蓋一軟,差點直接來個五體投地,周子舒甩開他大步離開,又摸出一張人皮面具戴上——比剛才那張還要丑得天怒人怨,大搖大擺得意洋洋地走了。
且說這兩位大爺悠哉悠哉地離開打情罵俏去也,張成嶺正一個人坐在台階上思索人生,他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便被顧湘一把拎著後領丟在一邊,隨後溫熱的血撲在他臉上,四下尖叫炸起,顧湘一張俏臉上滿是肅殺,手中的匕首正往下滴著血,腳底下是方才那拉著琴四處走的黑衣琴師的一隻手,還有斷成兩截的一條小花毒蛇。 那琴師慘白著臉跳窗戶逃走了,顧湘心知此地不宜久留,便拉起張成嶺,對曹蔚寧說道:「走,離開這裡!」 她話音才落,只見不知從何處冒出十來個黑衣人,每個人手上都拿了一把鉤子——這是第二批毒蠍死士! 酒樓裡連同店小二在內,所有人都在事情變得更加不妙之前撤退了,飯錢都來不及收。 曹蔚寧問道:「怎麼回事?這些人怎麼忽然冒出來?他們要干什麼?」 顧湘手中握著匕首,目光慢慢地在毒蠍身上掃過,感覺手心微微有些出汗,便將手中匕首輕輕地轉了一個弧度,心中暗暗叫苦。他們竟在這個時候遭遇毒蠍死士,沖殺出去容易,可萬一有她照看的時候這小鬼有個三長兩短,以她家主人的性子,還不得活活拆了她? 毒蠍們似乎對顧湘也頗為忌憚,慢慢地從四面八方靠過來,顧湘餘光掃到神色茫然的曹蔚寧和明顯沒什麼戰鬥力的張成嶺,真覺得風蕭蕭兮「二水寒」,這就是她人生中最倒楣的時刻,便簡短地對曹蔚寧道:「你忘了嗎?毒蠍的死士,要殺那小鬼。」 曹蔚寧「啊」一聲,想起來了,高家莊的那幾個死人就是這打扮,於是立刻戒備起來,抖出長劍,對張成嶺吩咐道:「別離開我身邊。」 顧湘纖秀的雙眉一擰,決定先發制人,手中扣上一把暗器,不要錢似地撒了出去,混戰開始了—— 周子舒懷疑顧湘是「鬼谷紫煞」,這小姑娘年紀不大,手段卻不少,武功也不弱,曹蔚寧雖然詩詞歌賦上的本領讓人頭疼了一點,畢竟也是清風劍派這一代人裡最拿得出手的,而且從未因為不務正業的讀書活動而耽誤練功夫,兩人聯手實力的確是不俗,即使對方是毒蠍的死士,也能放手一搏,可毀就毀在還要護著個小累贅張成嶺。 顧湘這輩子殺人放火從沒這麼束手束腳過——只見曹蔚寧被一個死士纏住,另外一個繞過他向張成嶺撲過去,曹蔚寧情急之下一把拎起張成嶺,扔給顧湘,顧湘「哎喲」一聲只得接住,可那怎麼也是個百十來斤重的人,她被沖撞得往旁邊退了三、四步,好不容易穩住,期間挑死了一個差點勾住她頭發的毒蠍,鞋尖上彈出的暗器射在另一個毒蠍的小腹上,後者沒死透還不依不撓,又被她補了一下,這才去見了閻王。 刀光劍影擦著張成嶺的頭頂、耳邊而過,他隔一會兒就疑神疑鬼自己是不是被割掉什麼地方,須得伸手摸摸,然後忍受顧湘和曹蔚寧將他像麻袋一樣丟來丟去,在空中翩翩飛舞,頭暈眼花。 等這一場混戰暫時告一段落的時候,顧湘的褲腳已經被血全染紅了,腰上還挨了一鉤子,幸好閃得快,不然小美人就變成兩半的小美人了,一張俏臉失了血色,曹蔚寧也比她好不到哪去,狼狽極了,這個地方幾乎就只剩下他們三個活物。 顧湘當機立斷道:「立刻走,不然麻煩更多,快!」 曹蔚寧和張成嶺對視一眼,都心有餘悸,才要跟著她離開,然而只聽牆角處有人呻吟一聲,張成嶺回過頭去,見那討飯的老乞丐從死人堆裡爬出來,已經嚇得快要尿褲子,裝著銅錢的破碗倒下,銅錢撒了一地,都讓血水泡了,老乞丐站都站不起來,聲音變了腔調,顫顫巍巍地道:「殺、殺人啦!」 曹蔚寧畢竟是名門正派出身,從小受著仁義禮智的教育,當下就一皺眉,心道這可不好,方才一個不留神竟然連累了這位老人家,便上前問道:「老人家,你可曾受傷?」 那老乞丐雙目無神地抬頭看著他,半晌,才張口道:「啊……」像是已經嚇得不會說話了。 張成嶺便也走上去,輕聲道:「老爺爺,你快跑吧,壞人就要來了。」 他剛才給過老乞丐一個銅板,對方這會兒還認得他,便一邊說著:「哎喲、哎喲,死人啦!」一邊去抓張成嶺的胳膊。顧湘冷眼旁觀,忽然眼神一凝,如閃電般從旁邊一步躍過來,手起刀落便砍向那老乞丐的胳膊。 曹蔚寧驚叫道:「阿湘不要!」 可已經晚了,顧湘手中的短匕首氣勢洶洶地襲向那老人,老人似乎嚇了一跳,縮手卻也縮得夠快,然而顧湘不給他這機會,忽然變招,反手將匕首往上一遞,便送入他的脖頸,戳破了大動脈,血噴出兩尺高。 曹蔚寧和張成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渾身浴血、如人間修羅一樣的女孩,都傻了。 顧湘面無表情地將匕首從那老人的屍體身上拔下來,隨手抬起袖子擦了一把臉上的血,抬頭見了他們那有些害怕、恐懼甚至說不出意味的表情,便問道:「做什麼?」 曹蔚寧指著老人的屍體,舌頭都打結了:「他……他只是……只是個要飯的老頭子,你……你殺他……」 哼,名門正派!顧湘眼神一冷,也不解釋,轉身將匕首收進鞘裡,不由分說拎起張成嶺便走。 誰知曹蔚寧卻小心翼翼地追了上來,半晌,才顛三倒四地小聲道:「我也不是那個意思……阿湘,我沒說你做得不對,不是……也不是覺得你隨便殺人,就是萬一你錯了,萬一他就是個普通的老乞丐,萬一……你將來知道了,你心裡肯定會難受的。」 顧湘腳步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她沉默了一會兒,才粗聲粗氣地說道:「狗屁,我有什麼可難過的?」 曹蔚寧便輕輕地嘆了口氣,說道:「都會難過的,就是你自己不知道罷了。唉,咱們還是快點走吧,那周兄和溫兄也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再來一幫蠍子、蛇的,恐怕就得別人為咱們難過啦!」 顧湘癟嘴,沒出聲,心想:這曹蔚寧雖然有點缺心眼,其實人還不錯。
周子舒和溫客行趕回來的時候,顧湘他們已經不在了,只剩下一地的屍體,高家莊的人在處理現場,外面圍了一大圈看熱鬧的人。 溫客行還十分不習慣臉上罩著東西的感覺,總覺著那張薄如蟬翼的面具要掉下來似的,然後便目睹著那剛剛還在被人追殺的周子舒如沒事人一樣,大模大樣地走了過去,就好像他不是他自己一樣。 溫客行頭一次知道有人心懷鬼胎竟然也可以如此理直氣壯,果然貼了一層皮就是二皮臉了,於是嘖嘖稱奇地跟上。 有幾個人在探查地上的屍體,清風劍派的莫懷空也在其中,他神色凝重,顯然是認出了曹蔚寧的劍。 溫客行打量了他一陣子,湊到周子舒耳邊道:「瞧那姓莫的老頭的表情,曹蔚寧那小子不會是跟顧湘私奔出來的吧?」 周子舒說道:「你太齷齪了。」 他隨即望向地上的屍體,眉頭鎖起來,覺得有些不妙,毒蠍死士是什麼樣的人?光是那兩個不靠譜的帶著一個半大孩子,應付得來嗎?如今是死是活?又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溫客行想了想,道:「如今琉璃甲、毒蠍什麼的鬧得滿城風雨,若是顧湘那傻丫頭,應該會往沒人的地方跑。」 周子舒掃了他一眼,迅速地從人群中退出去,口中道:「那你還等什麼?追!」 他們來得快,跑得也快,幾乎沒有人注意到,溫客行安慰道:「不礙事,顧湘那丫頭沒你想像得那麼不中用,再說還有曹蔚寧呢。」 周子舒皺著眉看了他一眼,忽然問道:「溫谷主做什麼這麼擔心那小鬼的死活?」 溫客行笑了笑,他感覺這麼一咧嘴,臉上的面具有點起皺,要掉了,便忙伸手去按,就顯得怪模怪樣起來,口中反問道:「周大人又做什麼這麼擔心那小鬼的死活?」 周子舒道:「那是我徒弟。」 溫客行便接道:「你徒弟就是我徒弟,咱們誰跟誰?」 周子舒道:「咱們你跟我——別說廢話,你是不是想從小鬼那知道點什麼?」 「親我一下就告訴你。」溫客行朝他拋了個媚眼,可惜他臉上戴著人皮面具,太不像人樣,這麼一個自以為風流倜儻的眼神掃過去,效果驚悚。 周子舒立刻默默地轉過頭,十分嘔得慌,只覺自作孽不可活,便道:「你也不怕長瘡嗎?」 溫客行沒臉沒皮地回道:「爛死我也心甘情願。」 周子舒於是又一次忽略他,想了想,便徑自說道:「以當年容炫和鬼谷的淵源來看,恐怕五大家族得到琉璃甲的地方應該就在鬼谷,現下琉璃甲的消息洩露,江湖中人無不趨之若鶩,難不成是哪個惡鬼動了凡心,私自出谷?難不成他還恰好和張家滅門一案有聯系?難不成你和那喜喪鬼一樣,覺得張成嶺那天晚上『正好』看見了那位膽大包天的惡鬼?」 溫客行頓了頓,問道:「不然你說,他如果都不知道,我還能問誰去呢?」 周子舒忽然回頭看了他一眼,問道:「難道還有別的事關重大的內幕,連深居簡出的鬼谷谷主都驚動了?」 溫客行什麼話也不說,只是笑咪咪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十分期待地看著周子舒。 周子舒假裝什麼都沒看見,思量了一會兒,又問道:「若讓你找到了這個人,該當如何呢?」 溫客行輕輕地、甚至還帶著一點笑意地說道:「���皮抽筋,千刀萬剮。」見周子舒表情復雜地看向他,溫客行就又笑開了,十分欠揍地說道:「是嚇唬你的。」 周子舒乾笑一聲:「哎喲,我可真害怕。」 溫客行心道:這滑不溜手的老狐狸。 周子舒心道:這裝模作樣的王八蛋。 兩人各自十分扭曲且口不對心地相視一笑,然後繼續急匆匆地趕路,要趕在那三個小傢伙還會出氣的時候把他們撿回來。
顧湘他們其實一開始並沒有像溫客行所料往沒人的地方跑,畢竟人跡罕至的地方殺人放火更容易,一行三人草草擦了一下身上的血跡,便往鬧市的方向跑去,可這三人湊在一起目標實在太明顯,一炷香的工夫不到,顧湘便後悔這個決定了。他們被幾個人截住,領頭的就是封曉峰和高山奴,後邊還跟著一個老叟和一個老婆子,一人左手拄拐,一人右手拄拐,老頭子一身蔥綠,老太婆一身桃紅,老頭子穿金戴銀,身上足足戴了有十來斤的金首飾,老太婆塗脂抹粉,一張臉可與猴屁股相映成輝。 曹蔚寧一下子手心就冒汗了,這對老人可比封曉峰還難纏,正是傳說中的「桃紅婆」和「綠柳公」,是一對老不正經的,雖說一把年紀了,可什麼不要臉的事都幹得出來。 只聽封曉峰尖聲笑道:「張成嶺,你好歹也是名門正派之後,天下英雄眼下都謀劃著給你張家討回公道,你倒好,竟然跟著兩個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邪魔歪道跑了,是要把你死鬼老爹氣活過來嗎?」 張成嶺臉色立刻變了,他不善與人爭辯,向來拙嘴笨舌,只是朝他喊道:「你……你胡說,我師父和溫前輩都是好人!」 顧湘腰側被毒蠍的鉤子刮了條口子,還在冒血,雖已服下瞭解毒藥,卻仍是疼得她直冒冷汗,早就沒什麼耐心了,脫口便道:「廢什麼話?封曉峰你給姑奶奶讓路,別以為你矮我就削不動你!」 封曉峰尖叫一聲:「哪來的臭丫頭?不知死活!」說著,他便拔出背後的一把大砍刀,向顧湘撲過來。 曹蔚寧忙用長劍截住他的刀刃,還試圖講道理,說道:「封前輩,阿湘是後輩,你和她一般見識,說出去豈不墮了你的威名?」 封曉峰原本注意力都在張成嶺身上,這才看見他,也愣了一下,奇道:「清風劍派家的小子怎麼竟也和他們走到一路?」 曹蔚寧陪笑道:「前輩,我看這中間怕是有什麼誤會……」 封曉峰「哼」了一聲,將大刀提在手裡,只聽他身後的桃紅婆插嘴道:「既然如此,老封,你也稍安勿躁。清風劍派的小子,你將這小鬼找回來了,這很好,算做了件好事,老婆子覺著你日後有前途。」 曹蔚寧一邊暗自戒備,一邊還得拽著顧湘不讓她搓火,額角上冷汗都快滴下來了,只得道:「是,多謝老前輩……」 桃紅婆於是輕慢地一揮手,頤指氣使地說道:「張成嶺,跟我們走。」 張成嶺聞言立刻退後兩步,睜著一雙大眼睛警戒地看著她。 曹蔚寧往旁邊移動了半步,擋住張成嶺,試探地問道:「前輩是替趙大俠還是高大俠出來找成嶺的?這話還是說清楚得好。」 桃紅婆冷笑一聲,橫眉立目地質問道:「小子,你憑什麼問我們?」 曹蔚寧拉著張成嶺往後退了兩步,仍謹慎地說道:「前輩們見諒,晚輩只是代為照顧他,不敢隨意將這小兄弟交給別人,便是要交,也須得高大俠或者趙大俠出面。」 綠柳公用枴杖使勁磕了一下地面,冷哼道:「你倒以為自己是個人物了嗎?今天這人你是放下也得放下,不放下也得放下!」 他話音才落,已經和桃紅婆同時夾擊過來,揮著那巨拐當頭砸了下來。 曹蔚寧不敢託大,錯後一步死死架住,回頭對顧湘喊道:「你先帶他走,快!」 顧湘心思轉得極快,她知道曹蔚寧乃是清風劍派的人,無論如何這幾個老怪物忌憚莫懷空和莫懷陽,也得手下留情三分,總不至於要了他的命,於是也不遲疑,說道:「你保重。」便拽起張成嶺就往另一個方向跑去。 封曉峰哪裡肯放人,便要追過來,顧湘目光一凝,雙手忽然縮進袖子,用力將張成嶺一推,躲過了封曉峰,卻是借著這一推之力撲向高山奴,高山奴的流星錘隨即砸了過來,顧湘靈巧地躲開,一抬手撒出一把白粉,高山奴躲閃不及,正中面門,他便哀叫起來,一雙眼睛又紅又腫,已經睜不開了,他用手去揉,竟還揉出血來,顧湘下手狠毒,竟是使了個陰毒的招術,將他雙眼廢去了。 封曉峰忙轉向高山奴,驚懼道:「阿山,你……你怎麼了?」 高山奴只是如野獸般哀哀叫著,用力去抓自己的眼睛,封曉峰忙撲上去抱住他的手臂,兩人滾做一團,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封住了高山奴的穴位,封曉峰一看他的眼睛,幾乎肝膽俱裂,怒吼道:「小賤人休走!」 可哪還有顧湘和張成嶺的影子? 顧湘便斷定這人多的地方是去不得了,帶著張成嶺往荒郊野嶺跑,心裡急得火燒火燎的,一會兒念叨著主人和周絮兩個不著調的起碼能有一個找來,一會兒又擔心,方才是被逼無奈出了這麼一招,封曉峰會不會惱羞成怒拿曹蔚寧撒氣?可別把那傻小子害死了吧? 然而給她擔心曹蔚寧的時間並不多,因為第三批毒蠍死士就在城郊必經的一片林子裡守株待兔呢。 顧湘心裡暗暗叫苦,她自己帶了傷,也不知還能撐多久,身邊竟連個能求助的人都沒有,只得塞了一把短劍給張成嶺,死命地把他往外一推,叫道:「快跑!」然後身如飛燕似的騰起,硬著頭皮迎上毒蠍死士。 張成嶺慌不擇路,連滾帶爬地往林子裡跑去,一邊跑,一邊眼淚就掉下來了,他想自己怎麼那麼沒用,怎麼總是連累別人?先是師父,然後又是曹大哥和顧湘姐姐…… 然而現實並不給他時間傷春悲秋,幾聲尖嘯在他耳邊響起,三、四個黑衣人從不同的方向冒出來,竟擋住了他所有的去路。張成嶺站在那裡,手裡只有一把顧湘剛剛塞給他的短劍,拿在他手裡就像個孩子的玩具。 黑衣的刺客們手中的鉤子冒著寒光,逼近過來。那瞬間,張成嶺忽然被激起了血性,他想著:為什麼你們都要讓我死?我做錯了什麼事?為什麼別人都能活,我不能? 那鉤子當胸向他掃過來,像是一隻巨大的蠍子,張成嶺左腳上前,不知怎麼的,腦子裡便回想起那天夜裡溫客行對他說的話——如猛鷹捉兔,如開弓無悔,頂而勢弱,壓而萬鈞——他忽然回身跳起來,踩在樹幹上借力高高躍起,整個人向著那道寒光撲過去,那瞬間心裡空空如也,只有兩個字:拼了! 短劍與蠍子鉤相接,金屬之聲刺耳,未窮而變,則劍勢如浮花浪蕊,飄忽不穩,窮極而變,則千般萬種,皆在其中。他的刀刃被鉤子別住,張成嶺拼著被勾掉一隻手,扭身將手探了出去,拚命將短劍送入黑衣人的胸口。 那毒蠍竟哼都沒哼一聲便死了,張成嶺尚有些難以置信,瞬間他心裡接連湧上欣喜、恐懼、茫然等諸多情緒,可還沒來得及體會,另一個毒蠍已經到了跟前,張成嶺抬手去擋,卻驚恐地發現手掌被鉤子勾破的地方開始湧上一團黑氣,隨後全身無力起來,他晃了晃,再站不住,便跪坐了下來。 張成嶺絕望地閉上了眼,心道:這是要死了嗎? 然而致命的一擊並沒有落下來,張成嶺等了好久才偷眼望去,只見那毒蠍胸口正中了一枝箭矢,瞠目欲裂,然後轟然倒下,一道男人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說道:「大白天的你們就殺人放火,我怎麼不記得洞庭的民風竟如此每況愈下了?」 張成嶺覺著暈暈乎乎的,大概是那蠍子毒開始發作了,耳邊像是打雷一樣,轟隆隆作響,周圍的聲音都隔著一層紗似的,聽得見,卻有些不像真的。 他順著箭矢射來的方向轉過頭,就看見了兩個男人。 那手上端著小弩的男人一襲藏青的長袍,長袖、衣袂翩然,巴掌寬的腰帶束在腰間,腰側別著一管白玉簫。那樣子不像江湖人,也不像讀書人,倒像是個養尊處優的士族公卿。他一雙桃花似的眼睛,乍一看像是含著微許似笑非笑的意思,然而仔細看,那望向那最後一個毒蠍的目光卻微微泛著冷光。 張成嶺迷迷糊糊地想:這個人可真是他見過最好看的人了。 那人身邊還跟著另一個男人,一身黑衣,肩上蹲坐著一隻小貂,有一張看起來冷冰冰的面孔。 那毒蠍死士像是微微猶豫了一下,隨後如離弦之箭般撲向拿著弓弩的人,張成嶺只覺得一股說不出冷厲的風自他耳邊劃過,還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那毒蠍便成了死蠍子。方才看著還離有一段距離的黑衣男人,竟眨眼間便到了他身邊,彎下腰,撿起他流著血的手看了看,伸手點住他的幾個穴道,隨後往他嘴裡塞了一粒藥丸,說道:「嚥下去,是解藥。」 張成嶺顧不上別的,只費力地拉住他的衣角,道:「顧……湘……姐……求你救……」 他費盡全力說出來的話音,到了嘴邊就都變得模糊一片,難為旁邊那穿著長袍的男人愣了一下,竟聽懂了,柔聲問道:「你是叫我們幫你去救人?在哪?」 張成嶺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來的方向,口中仍道:「顧……姐姐……你們救……她,救……救……」 黑衣人抬頭望了他的同伴一眼,只聽那長袍的男人道:「還不快去。」 黑衣人將肩膀上的小貂拎下來,丟到他懷裡,道:「你小心,我立刻回來。」 隨後轉身就不見人影了。張成嶺眼巴巴地盯著他的背影消失的方向,望眼欲穿似的,長袍男人扶著他坐正,吩咐道:「閉眼,凝神,別胡思亂想,先保住你的小命再琢磨別的。」 張成嶺知道自己再憂心也沒什麼用,便依言閉上了眼睛,那小貂從男人懷裡鑽出來,拱成一團,在他身上東聞聞西嗅嗅,空氣裡飄著淡淡的血腥味,還有一絲極細的、男人衣服上傳來的熏香味道,張成嶺就在這樣的氣味裡漸漸失去了意識。
等張成嶺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身上那股麻木的感覺已經隨著蠍子毒一起褪下去了,他這才慢吞吞地爬起來,一時有些茫然,想不起自己這是怎麼了,只聽旁邊少女叫道:「呀,你可醒了!」 張成嶺喜出望外地回過頭去,見顧湘雖然形容狼狽了一些,但好歹還是手腳俱全,身上的傷口也處理好了,正坐在火堆旁邊取暖。這時一隻布滿繭子的手伸過來,手指搭住張成嶺的脈門,把了一會兒才放開,說道:「毒解了。」 替他把脈的正是那黑衣人,見張成嶺好奇地看過來也不理會,只是點了點頭,便筆直地靠在一棵樹下,那張五官深邃的臉從側面看上去竟好像是石頭刻成的一般。張成嶺發現顧湘看向這男人的目光裡竟然滿是敬畏,好像連與生俱來的大呼小叫說話方式都克制些了。他便拙嘴笨舌地說道:「多謝……多謝兩位大俠救命之恩。」 那黑衣人聽見,只是極小幅度地點點頭,口中道:「不必。」便不再看他,轉頭往另一個方向望去。 張成嶺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見那白日裡拿著弓弩的長袍男人正抱著一堆柴禾走過來,黑衣人才要站起來,顧湘便顛顛地搶先跑過去,將柴禾接過,口中道:「七爺您坐,這些事我做就行了,您幹什麼親自勞動呢?本來我也是給人家做丫頭的。」 她口中的「七爺」聞言笑彎了一雙桃花眼,任顧湘將柴禾接了過去,自己坐到了那黑衣男人身邊,那黑衣人也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個十分小巧的暖手爐,駕輕就熟地塞進他手裡,又輕巧地將他衣袖上的一片枯葉摘下,不知是不是張成嶺的錯覺,他只覺這黑衣人好像剎那間就從一塊死氣沉沉的石頭變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連眼神都溫暖起來。 這兩人交談不多,可舉手投足間都隱約有種說不出的親暱、默契。 七爺看著張成嶺,問道:「你可好些了?」 他說話的聲音不高,卻極好聽,張成嶺不知為什麼忽然紅了臉,低下頭,默默地點點頭,又忍不住偷偷抬起眼,想再多看他一回。那日在酒樓裡見到的那個女人也是極美的,可張成嶺忽然覺得,比起這個人,那女人的臉就像是畫在紙片上的畫皮一樣,顯得又做作、又單薄。 七爺又問道:「你姓什麼?那些人是做什麼的?」 還不待張成嶺反應過來,那邊往火堆裡添柴禾的顧湘便劈裡啪啦地接道:「他是我兄弟,自然也姓顧啦,我二人本是給主人家裡做小活的,我當丫頭他做小廝,誰知道主人家裡遭了難,也不知道是什麼地方的人,非要將我們這些做下人的也一並趕盡殺絕,真是缺大德了,將來生孩子一定沒屁眼,多虧二位……」 黑衣男人抬頭掃了她一眼,顧湘便說不下去了,只睜著一雙骨碌碌的大眼睛東瞥西看。 她胡說八道,七爺也並沒和她一般見識,仍是和顏悅色地接著道:「你們身上都有傷,本該帶著你們去客棧,只是這小姑娘說城裡有人追殺,不安全,便只得在此委屈一宿,明日一早再打算,你們兩個可有別的去處?」 他那話音輕輕柔柔的,不緊不慢,像是哄著兩個小孩子似的,張成嶺聽著、聽著忽然便委屈起來,他想道:還有什麼地方能去呢?爹爹早死啦,全家也都死絕了,眼下不管是好人還是壞人都想抓他,自己就像只驚弓之鳥一樣,飛得翅膀都快折了,可世界之大,竟找不到一個落腳的地方,眼眶便紅了,黯然不語。 顧湘卻想了想,道:「我家主人和這小子的師父本來是要和我們會合的,沒料到忽然冒出一堆人追殺我們,這下慌不擇路地跑出來,也不知他們找得到找不到我們……」 張成嶺想起了曹蔚寧,就自作聰明地補充道:「還有曹大哥,被幾個怪人抓走了。」 顧湘立刻以眼刀拋之,警告張成嶺這小白痴不要亂說話,誰知張成嶺在那自顧自地又茫然又傷神,沒能接收到,便聽七爺追問道:「什麼樣的怪人?」 張成嶺老老實實地說道:「一個侏儒和一個巨人,還有一對穿得花花綠綠的老公公和老婆婆。」 顧湘翻著白眼仰望星空,恨不得將張成嶺重新揍暈過去。 七爺對武林中人卻似乎並不熟悉,只一愣,問道:「那是誰?」 只聽一邊的黑衣男人說道:「地公封曉峰和高山奴,花花綠綠的……大概是遇上桃紅婆和綠柳公了。」 他目光如電也似的射向張成嶺,冷聲道:「雖說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可也自持身份,絕不會和毒蠍混在一起,做什麼一路追殺你們?」 張成嶺被他的目光一掃,只覺得像是胸口堵了一塊冰冷的石頭一樣,當時就噎住了。 七爺卻笑了起來,道:「小毒物,別嚇唬小孩子。」那黑衣人聞言,便真的老老實實地垂下眼睛,老僧入定似的不再理會張成嶺他們。 七爺目光在惴惴不安的顧湘身上停了一下,隨後轉向張成嶺,忽然問道:「小孩,我問你,你師父是不是姓周?」 顧湘生怕張成嶺再說出點什麼來,連忙快嘴快舌地搶道:「錯啦,他師父不姓『粥』,姓『湯』,是個又猥瑣又好色的老頭子!」 誰知她那豬一樣的戰友張成嶺皺著眉望過去,義正辭嚴地對她說道:「我師父才不是又猥瑣又好色的老頭子,你胡說!」 顧湘十指蠢蠢欲動,想要掐死之而後快。 七爺卻搖著頭笑出聲來:「哪來這麼個古靈精怪的小姑娘?行啦,我們也不是什麼壞人,算起來,你那周師父還是我過去的一個好朋友。」 顧湘眼珠轉了轉,問道:「那你說,他師父叫什麼?長什麼樣子?」 七爺道:「他師父姓周,名字……」 他忽然頓了頓,桃花眼眯起來,思量了片刻,心裡想道:周子舒那人藏頭露尾慣了,定然不會用本名,那會化個什麼名呢?一抬眼,見顧湘正睜著一雙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他,心裡好笑,想不到自己還真被這麼個小姑娘問住了,然而忽然間,他腦子裡靈光一閃,脫口道:「叫做周絮,對不對?『身似浮雲,心如飛絮』的絮,還有個兄弟叫做周雲。長什麼樣子……這我可不知道他如今是個什麼樣子,他慣於易容,不過始終沒什麼長進,變來變去,也不過是個臉色青黃、形容猥瑣的漢子吧?」 他摸不清周子舒會化名為「周雲」還是「周絮」,心道:以那人的性子,總不過就這麼幾個,便半真不假地順口胡謅一番。 顧湘還真給他唬住了,半信半疑地道:「咦?周絮還有兄弟嗎?」 她認識周子舒那麼長時間,即使聽溫客行說過他可能是天窗裡的高級人物,也覺得他神神秘秘的,從何處而來、又從何處而去、出身門派什麼的一概不知,竟沒聽說過他還有個兄弟。又一轉念,眼前這兩人,藍衣的那個不好說,可黑衣的那男人實在是她平生罕見的高手,便是主人在此,也不過伯仲之間,要害她和張成嶺就像是捏死兩只蟲子那麼容易,實在沒必要騙人,心裡便真就相信了。 七爺見將這兩個小鬼唬住,便垂下眼,望著火光時起時伏的火堆無聲地笑起來。 於是第二日,顧湘便帶著張成嶺一路和這兩個男人走了,小心翼翼地避過別人耳目,七爺將他們兩人帶到一處銀莊裡,那掌櫃和他身後一個長得像面團一樣的當家人立刻迎了出來,畢恭畢敬地稱呼「主子」和「大巫」。 七爺將他們安頓下來,又拿了點心給兩人吃,便坐在一旁和那黑衣男子頗有興致地對弈起來,就這樣消磨著時間。 到了晌午,那銀莊的大當家忽然進來,對七爺說道:「已經找著周公子了,這會兒到了。」 七爺便扔了棋子,站起身來,笑咪咪地將素白的手攏回袖子裡,吩咐道:「人生四大幸事之一,便有他鄉遇故知。平安,還不快請他進來。」
周子舒以前到平安銀莊向來是抬腿就進去,誰知今日掌櫃將他讓進大堂以後,先是給他和那一臉活像鄉下人進城似的四處打量的溫客行一人倒了一杯茶,便滿面堆笑地站在一邊,口中道:「周爺稍候,今日七爺到了,大當家進去通報了。」 周子舒心裡一跳,頓時「近鄉情怯」了。 溫客行卻沒心沒肺地問道:「哎,不是說顧湘和張成嶺在這嗎?直接把那兩個小鬼領出來不就得了,還通報個什麼?跟進了王府似的。」 周子舒默然不語,心道:溫客行真乃神人也,竟然一猜一個准。 片刻,平安快步走出來,說道:「周公子,主子和大巫在裡面等著您啦。」 溫客行聽到「大巫」兩個字的時候卻是一震,心道:什麼「大巫」?難不成還真是南疆那位神秘得不得了的大巫師來了不成?這中原武林可真是越來越亂了。 來不及細想,溫客行便跟著周子舒走進內堂,推開一扇有些年頭的木門,裡面是一座小院子,種有一排桂花,一進去便嗅到一股幽香,平安將兩人帶進了一間屋子,一掀開門簾,裡面的熱氣立刻撲面而來,溫客行抬眼看去,只見這屋裡除了顧湘和張成嶺之外,還有兩個男人。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便和其中一個黑衣男人對上,然而只一瞬,下一刻兩人便不約而同地同時向對方點點頭,移開目光,以示退讓。 溫客行隨即便去打量另一個人,想著:這位大概就是那掌櫃說的「七爺」。這一眼瞧上去,他心裡就忍不住暗暗驚嘆,心道:這世間好看的人物,我看過的可也不算少了,竟沒有一個能比得上這個人!那眉眼漂亮得竟有些輕佻了,偏被一身的貴氣壓住,唯露出那麼一點說不出的風流氣,「芝蘭玉樹」四個字就是為他而設的一般。 下一刻,他聽周子舒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七爺、大巫。」 七爺笑咪咪地虛扶了他一把,又打量起他那張臉,感慨道:「多年不見,子舒,你的品味真是越來越不敢教人苟同了。」 周子舒笑了,伸手輕輕一抹,便將臉上的人皮面具抹了下去,揣在懷裡,苦笑道:「這麼多年敢頂著一張美人臉『藏頭露尾』的人,除了小姑娘,我也只知道九霄那傻小子一個。」 當年死在京城之戰裡的師弟梁九霄,是他一輩子的遺憾,周子舒一直不敢提起,好像過了那麼久,那一幕也如同一場夢一樣,可是這會兒面對故人,卻彷彿又回到那三十裡望月河畔的京城一般,那些舊人舊事此起彼伏地從他眼前閃過,竟脫口便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說出來其實倒也沒什麼,只是胸口像是什麼東西流失了,缺了一塊一樣,空蕩蕩的。 七爺笑容一凝,嘆了口氣,又打量了周子舒一番,才皺眉道:「你怎麼清減成這副模樣?」 周子舒搖搖頭,垂目一笑:「一言難盡,大概是老了吧。」 溫客行本就是好男色,一進來先贊嘆一番,只覺這位「七爺」真是絕了,此刻卻真名地不滿起來。他想著:自己軟磨硬泡那麼長時間,若不是於丘烽等人胡攪蠻纏,恐怕到現在都沒有機會一睹這人真容。這男人一來倒好,三言兩語便教他自己抹了人皮面具,還知道他的真名……溫客行憤憤不平起來。 平安請他們二人坐下,又給上了茶,只聽七爺又問道:「京裡的……一向可好?」 周子舒靠在椅子背上,這會兒好像全身都放鬆了,緩緩道:「有出將的,有入相的,靜安公主下嫁小侯爺賀允行,夫妻兩人遠走西北,算是紮根在那裡了;皇上,也挺好,今年年前剛得了個小皇子,只是我先走一步,趕不上三皇子的滿月酒。」 他們兩個一對一答都是不緊不慢,大巫並不插話,只在一邊默不作聲地聽著,香煙裊裊,像是時間流逝都慢下來了一般。 溫客行覺著這兩人之間仿似有種奇異的氣場,他從未看見過這樣安安靜靜、眉目不驚、坐在那裡喝茶說閒話的周子舒,覺著他們像是很多年不見的知己故友,乍然相逢,也不見歡喜,嘴上可有可無地說些淡如水的話,卻是心意相通,他便覺著這「七爺」看著不順眼起來,心道:這小白臉是打哪冒出來的?「七爺」、「七爺」的,連個名姓都不敢露,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溫客行於是十分不悅地將臉上那層人皮面具撕下來,對已經看呆了的顧湘和張成嶺招招手:「你們兩個小鬼,過來,」 其他三個人一時都將目光移到他身上,七爺臉上一點淡淡的懷念情緒還沒褪下去,順口問道:「這位是?」 周子舒略微遲疑了一下,才道:「一個江湖朋友……」 然而他這話還沒說完,溫客行忽然眼疾手快地抓起周子舒搭在小桌上的手,貼在胸口,斜著眼覷著周子舒道:「江湖朋友?你先前可不是和我這麼說的,怎麼?阿絮你還要始亂終棄不成?」 那瞬間七爺臉上的表情幾乎說得上「驚嘆」了,連一直默不作聲的大巫都頓了頓,烏黑的瞳子在兩人之間掃來掃去,最後目光詭異地定在了溫客行拉著的那隻手上。 周子舒騰出另一隻手,輕巧地在溫客行手肘麻筋上彈了一下,迫得他放開手,才繼續淡定地端起茶碗,若無其事一般地說道:「叫做溫客行,人瘋瘋癲癲的,常說鬼話,七爺不要見怪。」 七爺啞然了半晌,才終於看不下去了,說道:「平安,你長眼睛幹什麼用的?還不為周公子將水添上?」 周子舒如夢方醒地將空茶碗放下,只得狠狠地瞪了溫客行一眼,溫客行甘之如飴地受了,露出一個讓人恨得牙根癢癢的傻笑。 七爺繼續唯恐天下不亂地嘆道:「想當年金盃翠翹,到如今都已是物是人非,脂粉堆成的望月河及那些雕欄玉砌,也不知如今變做了什麼模樣,那年京城告急,你我曾在高樓之上約定,若來日方長,定不醉不休,只是我在南疆等得酒都涼了,故人卻一點要來的意思都沒有。」 隨即,他話鋒一轉,桃花眼中促狹之意一閃而過,故意提道:「子舒,你失約,我卻不曾,到如今還記得你說讓我替你物色一名細腰的南疆姑娘,我可留意了不少,不知……」 大巫輕咳一聲,冷冰冰的臉上竟也露出些許笑意,周子舒覺著自己幾乎待不下去了,便站起來草草一抱拳,倉皇地說道:「啊……七爺才到洞庭,舟車勞頓,我們便不打擾了……」 七爺道:「其實我們一點都不累。」 溫客行幾乎同時叫道:「什麼?阿絮你還說過這樣的話?」 隨即一室靜默,幾個人大眼瞪小眼,直到粗神經的顧湘忽然拍著完全不在狀態內的張成嶺的頭,感慨道:「這便是『相思一夜知多少,春眠睡死不覺曉』啦,小成嶺,我看還是咱們去救曹大哥吧,這群人一個個只顧著爭風吃醋,完全不靠譜。」 七爺便笑道:「小姑娘不用著急,你說你那曹大哥是清風劍派的人,那些怪人不敢把他怎麼樣的,倒是你們,若是准備不及,急急忙忙去了,才是落實了他的罪名,給他平添麻煩罷了。子舒,這才多久你就要走?再坐一會兒吧,古人常嘆錦瑟年華無人與度,如今你我好不容易再見一回,年來舊事還未來得及蓄滿一杯,怎麼便急著走呢?」 溫客行只覺得這個人說話又東拉西扯又拽文弄墨,沒譜沒調的,實在是越看他越不順眼,心想:果然是「雅積大偽,俗積厚德」,廢話多的人果然招人討厭,美人也不行,絕世美人也不行!便一把拉了周子舒,道:「是是是,不打擾二位休息了,我們還有事……」 大巫卻笑著搖搖頭,放下手中捏著把玩的棋子,站起來道:「周莊主,我瞧你氣色不好,形容有些凝滯,能不能探探你的脈?」 周子舒一頓,溫客行抓著他的手卻陡然緊了。 七爺臉上的玩笑促狹之意消失了,皺著眉問道:「怎麼?」 大巫道:「這我要看看才能說得準,不過恕我直言,周莊主,我看你的樣子像是已經現了燈枯油盡之兆,到底出了什麼事?」 溫客行聞言,慢慢地松開周子舒,不正不經的臉色凝重下來。 七爺忽然道:「怎麼?赫連翊竟連你都不肯放過嗎?」 「赫連翊」乃是當今皇上的名諱,他竟毫不在意地脫口而出,可是眼下卻沒人注意到這個細枝末節,所有知情不知情的都在看著周子舒。 周子舒只得輕笑了一下,伸出腕子放平了遞到大巫手裡,笑道:「七爺,那裡是個什麼地方,他又是什麼樣的人,你難道不比我更清楚嗎?」 大巫三根手指搭在周子舒的脈搏上,眉頭越皺越緊,好半天,才放開他,輕輕地嘆了口氣,問道:「我聽說過,天窗有一種七竅三秋釘……」 「不錯。」 「你是每三月釘進一顆,讓它長進身體裡,經脈一點一點地枯死,便不至於神智顛倒,還能保存幾分內力,是不是?」 七爺眼皮一跳,周子舒仍是笑道:「大巫好眼力。」 大巫卻不理會他,只是負著手慢慢地在屋裡踱步,溫客行忽然覺得有些恐慌,張張嘴,卻沒發出聲音,反而是七爺替他問了出來:「烏溪,你有法子嗎?」 大巫良久沒出聲,聞言又思量了好一陣子,才緩緩地搖搖頭:「若你是一次釘進七顆釘子,雖然人神志不清,但我或許還能設法將其拔出來,之後若是悉心調養,倒是也能恢復幾分。可現在你身上的釘子一旦拔出,你那一身內力定然將快要枯死的經脈全部沖斷,到時候神仙也沒辦法……」 這話葉白衣已經說過一遍,周子舒擺擺手表示不願意再聽第二遍,方才大巫開口的時候,他嘴上不說,心裡畢竟還是帶著幾分期冀的,不然也不會遞上手腕。他也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或許是身邊這幾個吵吵鬧鬧的人,或許是攪和進了那許多紛紛擾擾的事,竟有些眷戀起這塵世來。這會兒聽大巫一說,心裡反而升起幾分苦悶來,周子舒勉強笑道:「這話應該早告訴我,若我早知道大巫竟神通廣大到七竅三秋釘都能拔出來,定叫天窗換個更保險的法子,一條漏網之魚都不留。」 大巫看著他,仍是仔細想著對策,沒答話,周子舒便對七爺點點頭,說道:「我們先告辭了,改日再來拜見。」 他們才走到門口,忽然聽大巫說道:「等等,或許……」 周子舒還沒怎麼樣,溫客行已經一把拽住他,他的手如鐵打似的箍在周子舒的手腕上,將他硬生生地釘在原地,回頭難得正經客氣地問道:「大巫是想到了什麼?」 大巫遲疑了一下,才說道:「周莊主,若是……若是你將一身功力廢去,或許我能有兩分把握,保住你一……」 周子舒卻在聽見「一身功力廢去」幾個字的時候,蒼白的臉上便浮起一個說不出什麼意味的微笑,抬手止住他話音,輕輕地反問道:「廢了這身功夫,我還有什麼呢?我還是我嗎?若不是了,那我還何必活著?」 隨後他掙開溫客行,轉身走了。 大巫話到嘴邊,到底還是沒說出來,只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番外】 浪跡江湖
「有道是:『人多嘴雜,王八多亂爬』,江湖中的腥風血雨之所以能經久不衰,大凡可以此一言以蔽之。」 「過去一腳能踩出一場武林風波的大人物們,如今老得老、走得走,早已行蹤難覓,便又有新的人頂頭出來興風作浪,算來紛擾爭奪,終不過『酒色財氣』四個字,可就困死了多少英雄好漢呢?唉,只是如小老兒我這般,坐在江波亭邊,驚堂木拍案一句『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的下九流,卻是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江波亭上正是春風十裡,如今不知被誰買了下來,建了間臨湖而立的酒樓,磕牙打屁者甚眾,總是顯得很熱鬧,一個說書的老頭常年駐守此地,也不知是不是店家請來的,老東西腰都坐不直,偏偏嘴皮子很厲害,無數人來江波亭上,就是奔著聽他老人家說一段江湖事。 說書老者道:「譬如說,如今城中便有一件大事,諸位南來北往、遠道而來,恐怕難以知之甚詳,小老兒就給大夥分說,討幾枚銅板做酒錢。 「且說咱們城中有位陸員外,那是一等一的善人,荒年散財、飢年舍粥之事是萬萬少不了他的,他守著良田美眷,走馬販茶,如今更是將生意交予兒孫,自己只做個富貴閒人。諸位且說說看,這樣一個老員外,與那些個俠盜正邪之徒豈非毫無瓜葛?」 眾人紛紛應和道:「不錯。」 「可是卻有人要找這位老員外的麻煩,頭初七後晌,有一面繡著三朵金花的小旗子倒插在陸員外家的房樑上,還有一張巴掌長的字條,說若是陸老漢不肯散盡家財,將小女兒陸小姐送去城北尼姑庵清修贖罪,便要將其舊時所作所為昭告天下。你道這三朵金花是何方神聖?我且從頭道來,諸位朋友,有些個少俠年紀且輕,恐怕不知其中緣由。」 說書老者不慌不忙地端起茶碗,吹開浮沫,啜了口茶潤了喉,接著說道:「像小老兒這樣年紀的人約莫都聽說過四季莊,此乃前朝先帝爺尚在位時,由一位奇人創下,莊主姓甚名誰,吾輩便不甚知曉了,只是此地中人俱是神出鬼沒,通易容變化之術,輕功絕頂,不知莊主師從何人,雖不以真面目示人,卻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頂尖高手。 「四季莊做得乃是隱密的勾當,號稱天底下沒有他們查不出的事,不知有多少人重金與其買消息。不過後來四季莊銷聲匿跡,有傳言說,老莊主過世後,少莊主做主將四季莊賣給了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上,從此端了皇糧碗,便不怎麼在江湖上活動了,而金花旗正是那四季莊的信物。」 一時眾人皆嘩然,議論紛紛之餘,都怒罵這朝廷鷹犬咸吃蘿卜淡操心,屁股都坐到官家的凳子上了,手竟然還敢伸這麼長。 有糙漢子叫道:「可別是什麼金花莊的鳥人看上了人家閨女長得俊,想當上門女婿了吧?」 這時,角落裡傳來一串上氣不接下氣的咳嗽,只見那裡坐了兩個老漢,都是皺紋橫生,鬢發斑白,想來是附近農莊裡的老漢,忙裡偷閒來湊壺劣酒喝。 其中一個喝嗆了酒,另一個便嘆了口氣,拍著他的後背絮絮叨叨地念叨道:「你這個人哪,偏要老成這個樣子,後背彎得像顆球,連喝口酒都仰不起頭來了吧?老也就罷了,還討人嫌,嗓子眼裡有漏勺是怎麼的,怎麼沒一口嗆死你?」 旁邊人看著稀罕:心道:怎麼「老成這副樣子」也成了過錯?然而兩個農家老漢又不是什麼漂亮大姑娘,始終引不起旁人的興趣,縱然有心人多看兩眼,片刻後也丟開手去,只一門心思地等著說書人的下文。 被嗆了的老漢一根手指指著同伴,哆嗦成了個篩子,仍是說不出話來,另一個老頭子賊眉鼠眼地掃了一圈,見已沒人注意,便握住那根手指,捏在掌中把玩片刻,彎起眼睛笑了起來,竟還是個老不正經的模樣。 這插曲無人見聞。 說書老人又道:「得罪這樣一尊大佛可如何是好?如今眾說紛紜,那金花旗以三日為期,今夜便是第三日,我們且看老員外如何分說。」 說書的桌腳放了一隻小碗,讓人扔些銅板銀錢,他連看也不看,隨便人扔,被偷了也不在意,便將驚堂木一磕,澄了茶根,起身而去。 及至日暮,江波鎮上來往閒人就一並來到了陸家後門,等著看熱鬧,陸家少爺名叫天樞,是個俊眉星目、文成武就的人物,自幼拜入名師門下學習武藝,十八歲出師,方才回家接管陸家生意。 陸天樞早年游歷江湖時,待人接物進退有道,因此頗有人緣,交遊甚廣,難得見一次眉頭不展。 他匆匆而出,一個濃眉大眼的青年正在前廳等他:「陸兄。」 陸天樞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成嶺,何時來的?」 青年正是最近江湖中最負盛名的後起之秀之一,張成嶺,此人身世坎坷,本也是世家出身,少年時被捲入當年的琉璃甲一案中,慘遭滅門,獨自一人流落他鄉,而後不知所蹤,五年後重出江湖,竟不知拜入何人門下,軟綿綿的性子未改,一手功夫卻已是驚世駭俗。 兩人先是見了,分別坐了,張成嶺這才說道:「我途經此地,本不該叨擾,適才在江波亭上聽說府上有事,這才來看看,陸兄有什麼吩咐,盡管交代我去做。」 陸天樞聽了,愁眉不展地一笑,心道:成嶺此人,早在北地相遇時,便有人以那不知怕人的狍君相比,如今看來,真是哪裡有麻煩他便去哪裡聽差遣,也不知吃什麼東西能養出這樣一個憨傻的真君子。 陸天樞只是笑,卻不言語,乃是心中傲氣嶙峋,情願同享樂,自家患難,卻不願旁人多擔。 張成嶺見他笑而不語,表情十分含蓄,就知道自己有些唐突,他少年時代在兩位精如狐狸的師父身邊長大,愣是沒能學到一星半點,不知說什麼才好,便急道:「那日陸兄與我北海把酒時,曾說與我一見如故,如有機會定要結成異姓兄弟。既然是兄弟,知道陸兄有難,我怎能裝不知道呢?」 陸天樞四處游歷的時候,遇到的「異姓兄弟」沒有一萬也有八千,當中只有這麼一個奇葩,竟把這話當了真,他看著張成嶺這根獨樹一幟的棒槌,心裡頗為感慨,難得真情實意地道:「兄弟,這情我領了就是。只是……唉,我且帶你安頓下來。」 金花旗是在他眼皮底下被插在門上的,陸天樞自負有些手段,被人當場來了這麼一手,竟不知是何人所為,當下就知道,對方不是他們陸府惹得起的。可是陸員外不肯說來龍去脈,他這個做兒子的也不好逼問,只是窺見老父神色,也能知道其中必有內情。 陸員外天生一副驢脾氣,眼裡不揉沙子,遇到無理的事,別人不來惹他,他自己都要炸一炸,哪裡是被一面金花銀花的旗子就威脅的呢? 陸天樞搪塞兩句,想讓家人帶張成嶺下去休息,誰知就在這時,家人跌跌撞撞地跑來報說:「大少爺,您快出去瞧瞧吧,門口來了一大幫臉上罩麻袋的人!」 張成嶺聽聞此言十分稀罕,直眉愣眼地問道:「臉上罩著麻袋,他們不怕憋死嗎?」 家人頗為糟心地看了他一眼,來人憋死不憋死他是不知道,大少爺的臉色卻難看得彷彿要憋死了。 說話間,陸天樞已經大步往外走去,陸家莊外人山人海,到處都是瞧熱鬧的人,連牆頭樹上都站滿了唯恐天下不亂的豪傑,可見什麼「與人為善」、什麼「澤被四方」,待你遭了大難,旁人還是喜不自勝地在一旁幸災樂禍——誰叫你陸家顯赫呢? 這世上,有多少人是見不得旁人好的? 陸員外已經站在了門口,雙手攏在袖中,陸大小姐似乎想要沖出來分說,被家人和幾個老媽子按著,押回院子裡,猶在兀自叫罵道:「放開我,我要看看這幾個藏頭露尾的醜八怪都是什麼東西!敢惦記你家姑奶奶……」 有道是生女肖父,陸家小姐倒是有其父之風。 陸天樞大步走過去,正要開口,卻被陸員外一抬手擋住。 門口幾十個奇形怪狀的人,全是以繡著金花的白絹蒙臉的男人,就像一群戲��上的小旦,簇擁著正中的一個黑衣人。 那黑衣人頭戴斗笠,身高八尺有餘,是一名大漢,同樣的藏頭露尾打扮,臉上戴著面銅面具,只露出有棱有角的下巴尖。 「陸童,」黑衣人說道:「三十年不見,你可還認識我不?」 陸員外的名諱喚作「茂德」,並不是什麼陸童,那黑衣人甫一開口,周圍上了年紀的人便一片嘩然,有人輕聲問道:「鐵扇骨陸童?」 鐵扇骨陸童說不上是什麼絕頂高手,三十年前也算是個小有名氣的後起之秀,可惜沒有完全崛起,便銷聲匿跡,不知去了什麼地方。此人掌中一把鐵扇長一尺零八分,走得乃是剛猛一派,是一條好漢子。 然而竟是隱姓埋名,變成如今這大腹便便的老員外嗎? 陸員外低聲道:「李兄。」 黑衣人聲如夜梟,桀桀笑道:「難為你還記得我這孤魂野鬼,那你可知,我如今找上門來是為了什麼?」 陸員外臉色難看,一言不發。 「諸位。」黑衣人雖是廣而告之,目光卻片刻也不離開陸員外,「三十年前,我與師弟奉師父之命為泰山派黃老爺子賀壽,回程時,此賊人相識於泰山,見其隨行一婦人,那婦人面色鐵青,是中毒之兆,我師弟自幼從名師修習岐黃之術,不忍見其年紀輕輕便魂消命斷,是以妙手回春,救了她一命。」 陸員外頭也不抬地說道:「不錯,賢師弟救內子一命,陸某人銘感在心。」 「銘感在心?」黑衣人冷笑道:「我們有眼無珠,竟與你一見如故,把酒通宵,酒過三巡,我麻痺大意,無意中露出天一閣令牌……」 圍觀眾人再次嘩然。 天一閣乃是寧波范家百年積累之地,范老爺子當年雲游四方,曾網羅天下武學經典,匯於一閣中,晚年成一派宗師,留下「天一閣」自成門派,興盛幾代。 有人小聲議論道:「天一閣?三十年前……現任的宋掌門還未曾出師吧?」 「錯不了,宋掌門早年是帶藝從師,拜入天一閣前,曾是『蓑衣藥郎』的弟子,自然是通曉岐黃之術的。」 「那此人難道是……」 「不錯,我就是當年的天一閣首徒李昂,當年師父身子骨每況愈下,便將天一閣令牌傳給了我。」黑衣人說著,竟抬手取下了臉上的銅面具,只見那臉上溝壑縱橫,沒有一塊好肉,可怖極了。 李昂道:「陸童人面獸心,見了天一閣令牌,想起裡面浩如煙海的典籍,竟起了歹意,他將我兄弟二人灌醉,趁我麻痺大意,在我酒裡下毒,我功力全失,被他一掌打下懸崖,後來我僥幸沒死。那崖下竟有座冰湖,我每每毒發、痛不欲生時,就鑽到冰湖寒潭裡止疼止癢,一過就是三十年,也變成了這副模樣。」 陸員外不言語。 李昂道:「陸童,我聽說你早年以走鏢發了家,走南闖北,十分威風吧?不知可還記得那一夜被你打落懸崖的冤死鬼?」 陸員外臉色鐵青。 李昂輕聲道:「你為什麼不去死呢?」 陸員外聽了這話,突然抬起頭來,說道:「你說得不錯,我的確卑鄙,但我孩兒天樞與文玲無辜,若我自刎在此,你須得放他們一條生路。」 黑衣的李昂不答話,只是冷笑。 陸天樞道:「爹!」 陸員外看了他一眼,便挪開了視線。 黃花蒙面的領頭人低聲道:「這恐怕由不得你。」 他話音沒落,那些黃花人立刻同時往前邁了一步,瞧那架勢,竟是要硬闖一樣,這整齊的一步下去,陸員外家門口鋪的青石板立刻被他們齊刷刷地踏碎了,可見功力。 領頭人一揮手:「抓人!」 就在這時,一個人突然出聲道:「慢!」 陸天樞轉過頭去,只見張成嶺越眾而出,幾十名黃花人自然而然將他圍了起來,張成嶺凜然不懼,舉手抱拳道:「陸老爺子,我與公子素有交情,雖是外人,此時免不了要厚顏說上幾句話。」 陸天樞道:「成嶺!」 張成嶺看了他一眼,揚聲道:「我讀書不行,說不出什麼大道理,只是知道一人做事一人當,縱然陸老爺子真有罪過,難道還有連坐的道理?說句大不敬的,就算是當今皇帝,也沒有動不動就誅人九族的道理。何況若他真是這樣卑鄙無恥之徒,怎會因你一句話就自……」 陸員外輕嘆一聲,打斷他道:「賢侄,多謝你。」說完,他竟不多辯解,一言不發地從懷中取出一把模樣古樸的鐵骨扇子,抬手便要往天靈蓋砸去。 張成嶺:「不可……」 他縱身一撲,背後重劍出鞘,生生架開了鐵骨扇,那些蒙面人卻自他身後撲了上來,張成嶺猛一彎腰,手中重劍轉了幾圈,將當頭砸下來的眾多兵器一並卡在了背後,大喝一聲,將其全部彈了回去。 兵器嗡嗡響成一片,陸家莊門口頓時騰出了一大片場地。 張成嶺一邊以一敵多,一邊又要留神陸員外不要真的自戕,時間稍長,便不免有些手忙腳亂,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呼哨,彷彿是街頭巷尾的頑童招貓逗狗時打的,尾音婉轉俏皮,說不盡的調侃之意。 張成嶺先是一怔,隨後眼睛陡然亮了起來,神色微動,嘴唇幾不可辨地掀動了一下,低聲道:「師父?」 那人吹起了口哨,南腔北調的一支小曲子,輕快又頑皮,卻不知為什麼,聲音裡彷彿帶了某種魔力,所有人都忍不住停了下來,只覺得那平平無奇的口哨聲中似乎隱隱約約藏著些許鬼魅般的勾魂之意,稍有鬆懈便心神不穩,內息翻騰,隱約有走火入魔的感覺。 眾人大驚,只見遠處兩個男人並肩走來,都是長身玉立,吹口哨的那人眉眼帶笑,一身絳紅長袍,另一人身著皂袍,面上似乎有些冷淡,負著雙手走在一邊。 那紅衣男子停下口哨聲,笑咪咪地問旁邊的人:「我聽說你們那的老爺們是最喜歡八卦別人家長裡短的,給我說說,四季莊要的金花旗是哪一樁奇談好不好?」 皂袍人聽了,似乎有些不高興,冷冷地說道:「四季莊縱然不成器,卻也沒有往臉上糊尿布的愛好。」 金花蒙面的人聽了,立刻拋下張成嶺,轉向這兩個男人,一人越眾而出,似乎是領頭的,低聲問道:「閣下是什麼人?」 眾人只覺得眼前一花,那皂袍男子突然已經不在原地,身影神鬼莫測,轉眼到了近前,未見他如何動作,一伸手,竟將對方臉上的金花布摘了下來,露出一張平平無奇的中年男子面容。 那中年人從未見過這樣逆天的功夫,大驚失色之下當即要往後退。 只聽那皂袍男子冷笑一聲:「這種水準也配叫易容?也配叫四季莊?」言罷,再一抬手,動作不快,對方也急速後退,卻莫名地沒躲過。 一張薄如蟬翼的人皮面具被他一把撕下來,連著頸子,喉嚨處竟還有一小片小小的磁石,據聞可以改變一個人說話的聲音。 那人見勢不妙,當即要跑,一直在旁邊呆若木雞的黑衣人李昂卻猛地上前一步,將人攔了下來,難以置信地說道:「宋師弟?怎麼是你?」 方才吹口哨的紅衣男子也不知什麼時候都了近前,一手搭住張成嶺的肩膀,一邊閒閒地說:「哎,那個黑炭頭,你腦子裡是有坑嗎?旁人搶了你們天一閣的令牌做什麼?白給我我都不要,這種事小孩子都知道是內鬼做的。」 李昂難以置信:「我明明看見……」 紅衣男子大笑道:「你師弟就在身邊,你不是也給了他錢,讓他幫你找仇人嗎?你啊,不是被人害死的,是笨死的。」 李昂崩潰:「那、那他為什麼要承認。」 紅衣男子眼珠轉了轉,答道:「因為這個姓宋的救了他老婆嘛。」 他目光往那皂衣男子身上掃去,意味深長地說道:「要是我老婆生了重病,有人肯出手救他,我也是願意為那人赴湯蹈火的,何況不就是頂個罪,阿絮,你說呢?」 皂衣人頭也不抬,轉身就走:「荒謬!還不走?」 「哎哎,一家之主發話了,我們快跟上。」紅衣人猛一拍張成嶺的肩,兩人就像爹帶著兒子一樣飛快地追了上去。 情況瞬間反轉,看熱鬧的人聲頓時沸反盈天起來,一個不起眼的男人呆住了,良久才低聲念道:「周……周莊主?」 他猛一跺腳,發足狂奔地追了過去,卻哪還有那人的身影? 他近乎是失魂落魄地在整個江波鎮尋了一天,那兩人卻彷彿只是他的南柯一夢,了無蹤跡。 周莊主沒死嗎? 有人能從七竅三秋釘下活下來嗎? 若是他的話,也是說不定的吧…… 男人呆呆地想起那年他剛入天窗,乍一見到如斯文書生的周莊主,脫口之下叫錯了稱呼,對方糾正他時的一顰一笑。 他搖搖頭,放棄了搜尋的腳步,兀自回去復命了。 找到了又怎樣?離開天窗的人,難不成還會回來嗎? 江湖紛擾,而穹音裊裊,已不辨來龍去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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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冊 - 山河令
文案 為一探三十年前的舊事, 他周子舒重傷還拎著便宜徒弟與溫客行、來歷神祕的葉白衣勇闖傀儡莊, 想他在「天窗」熬了這麼多年, 不是不知道英雄難敵末路,人又哪能不死的道理, 但讓他最難受的,卻是這在快活大鬧的肆意裡,得數著大限時日的蕭瑟!
人間有溫情,但鬼谷裡只有惡鬼, 風崖山,青竹嶺,生魂止步的鬼谷迎回惡鬼之主溫客行, 正道與鬼谷血戰一觸即發。 究竟是琉璃甲引動江湖動盪?亦或這琉璃甲才是正道設局的引子?
唉!這世道是正邪不兩立,可他終究不是正道, 不想往後無人懂他的高山流水?那就只好以身犯險讓他知道: 「活著」──這是個多美好的詞!
【第一章】 傀儡莊
張成嶺茫然不解地跟在兩個男人身後,他覺得師父換了個樣子以後,好像整個人都變得有些不一樣,氣氛壓抑極了,連一邊的顧湘都不敢聒噪,大氣也不出一聲地跟著。 那平時只要湊在一起、必然要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掐個不停,以釋放過多能量的兩個人誰也沒出聲,只是自顧自地走自己的路,周子舒甚至連人皮面具都沒有再重新戴回去,反正眼下這邊也沒人認得他。 他覺得胸口裡好像窒息一樣的難受,大巫的話像是當胸狠狠地給了他一下——要廢去一身武功,方有兩成希望,那他寧可不要這個希望,就這樣心情平靜地慢慢死去。 古往今來,不知多少武林中人為了一卷秘笈爭得頭破血流,那身功夫是幾十年如一日般冬三九夏三伏練出來的,是幾十年如一日的蓽路藍縷、苦苦求索才悟出來的,那不僅僅是身外之物,不僅僅只是一技之長,那是一個人的精魄所在。 廢去武功是什麼意思呢?就好像一個人沒了魂,那還不如當初就變成個傻子,痴痴呆呆的好受。 大巫自然也是明白這一點的,所以也只是嘆了口氣,並沒有勸說。若是七魂去了六魄,若是沒了這一點最後的尊嚴,可不就是浮生所欠只一死了嗎?他的確是想活著,可並不想苟延殘喘地活著。 周子舒忽然忍不住放聲長歌:「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那聲音帶著些許嘶啞,一字一句隱去了悲惶憤懣,反而剩下說不出的戾氣與驕狂,這與生俱來的驕狂走到了盡頭,徜徉於三山六水的萬裡河山之間,在胸中九曲盤桓已然太久,終於破喉而出。 那天陰沉沉、沉甸甸地壓下來,茫茫四野,放眼遙望,只有那麼一條荒草枯枝布滿的小路,不周之風不知其止息,蕭蕭瑟瑟而來,穿過石縫林間,如山鬼涕泣,千年如一日,萬年亦如一日。風鼓起周子舒寬大的衣襟袍袖,像是要叫他隨風歸去似的。溫客行抬起頭來,注視著周子舒那瘦骨嶙峋的背影,鬢角的長發被風捲得如鞭子一般,抽在他的側臉上,他便閉了眼,合上了滿眼光影痴纏,全神貫注的感覺那火辣辣的疼。 冷風嗆進周子舒的喉嚨裡,他那不知跑到何方的調子陡然中止,微微躬下腰咳嗽起來,近乎透明的嘴唇上,只有兩片嘴唇中間一點、極薄極薄的一線能看得出血色,卻彷彿帶著笑意一般,殷紅殷紅。溫客行忽然抬起頭,望向那快要掉下來一般的蒼穹,然後一點零星微涼的東西落在他臉上——這是洞庭落了第一場雪。
為什麼英雄總歸末路?為什麼紅顏終有一老?
溫客行忽然覺得胸中升起一種難以言語的郁憤,彷彿是為了自己,又彷彿是為了別人,幾乎滿溢。他不服,手指顫動著,只覺得有一種似乎想要撕開這天地人間、八荒六合的慾望,他想質問蒼天,什麼是造化?憑什麼生而為人,便要受造化擺布? 顧湘膽顫心驚地看著她的主人回過頭來,笑著問她道:「阿湘,你喜歡曹蔚寧那個傻小子嗎?」 顧湘怔了一會兒,茫然地望著他:「主人……」 溫客行又問道:「你覺得他好嗎?」 顧湘只覺得他那眼眸像是要望進她心裡一樣,心裡忽然升起某種異樣的情緒,想道:曹蔚寧好嗎?她想著那人一臉認真地跟自己說著「萬一你錯了,萬一你將來知道了,你心裡肯定會難過的」,想著他艱難地架起長劍,死死地頂住那一對老妖精,倉皇間回首的那一句「你先帶他走,快!」。 顧湘想,還沒有人對她說過讓她先走這樣的話呢,不知為什麼眼眶就紅了,然後悶悶地點點頭,嘴上卻只是說道:「曹大哥挺好,會說話,也有學問……」 溫客行無聲地笑了起來:「是呢,『春眠睡死不覺曉』這樣的話,也就他能說得出來。」 顧湘聽出溫客行好像說的是反話,於是認真地反駁道:「春困秋乏夏打盹,人春天都是愛困的,可不是睡死也睡不醒嗎?我看曹大哥說得有道理,比那些個張口閉口『菊花香自苦寒』的書呆子強得不是一星半點。」 溫客行促狹地看著雙頰微紅的少女,忽然點點頭,說道:「好,那咱們就去救他。」 顧湘一愣:「咦,剛才那個七爺不是……」 溫客行忽然開口打斷她,朗聲道:「想救人便救人,想殺人便殺人,喜歡怎麼樣就怎麼樣,看天下誰敢來攔住老子去路,唧唧歪歪那麼多做什麼?他一個一身酸氣的書生小白臉懂個屁!阿絮,你來不來?」 周子舒笑道:「敢不奉陪。」 溫客行嘴角微微勾起,眉頭卻皺著,露出一股說不出的肅殺氣,使得他那貼了假面的臉看起來有些嚇人,說道:「好,阿湘,你願意救誰,只管去救,我自陪你大鬧一場。」
曹蔚寧眼下很狼狽,他全身上下滾得如泥猴一般,衣衫破破爛爛地貼在身上,一隻眼睛腫了,有些睜不開,雙手被縛在身後,長劍離了身;他被人一路推著跌跌撞撞地走,耳邊還不時傳來封曉峰尖聲咆哮和怒罵,卻不知為什麼心裡平靜得很。 他想自己可真算沒出息了,清風劍派的祖訓便是「劍在人在,劍斷人亡,匡扶大義,斬妖除魔」,如今他長劍已折,自己恐怕也被當成了和邪魔歪道一路的。那倒也無所謂,曹蔚寧向來覺得自己成不了什麼經天緯地、跺一跺腳武林便震三震的大人物,凡事對得起良心、無愧於心便罷了。他只看見周兄積德行善,看見顧湘一個瘦瘦小小的柔弱姑娘,尚且拚命保護著張家的孩子,反而是這些名宿正道們苦苦相逼。 什麼是正?什麼又是邪呢?曹蔚寧自來最大的優點,便是想得開。 清風劍派教他的是善惡之道,並沒有教給他名利之道。那麼若是別人都說他不好,都說他是誤入歧途自甘墮落,怎麼辦呢?曹蔚寧想了想,覺得心裡也挺難受,可難受歸難受,他也沒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只得渾渾噩噩地想:不說我好,那也就算了吧,反正各人過各人的日子,誰也礙不著誰,只是好像有點對不起師父和師叔。 曹蔚寧彷彿是被綠柳公打折了一根肋骨,呼吸之間都覺得胸口火辣辣的疼,神志有點不清,他們把他扔到一個黑暗的地方,他看也沒看便先閉上眼調息起來,打算先養足精神再逃出去。他還是打算逃出去的,別人怎麼樣沒關系,顧湘一個人帶著張成嶺,萬一找不到周兄和溫兄,再遇上毒蠍子,豈不是麻煩得很?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忽然傳來一陣騷動,只聽一道他極熟悉的聲音大聲咆哮道:「你放屁!我們清風劍派什麼時候出過邪魔歪道?我倒是看著桃紅綠柳你們兩個老妖怪才不像好東西!」 然後曹蔚寧眼前一亮,關著他的小屋的門被打開了,一群人走了進來,他眯起眼睛,裝模作樣仔細地望過去,發現那人群中怒氣沖天的正是他的師叔莫懷空,曹蔚寧就想道:壞了,我師叔要氣炸了。 莫懷空已經氣炸了,他看見曹蔚寧的那一刻就火冒三丈地低吼一聲,一甩袖子將綠柳公推了個趔趄,一點也不尊老。 桃紅婆怒了,尖聲道:「莫懷空你這瘋子幹什麼?」 莫懷空也不含糊,當著所有人的面吼了回去:「那是我師侄,他幹了什麼壞事自然有我掌門師兄清理門戶,用得著你們這對老妖怪狗舔門簾露尖嘴地指手畫腳嗎?」 曹蔚寧心裡忍不住叫了一聲好,心說:師叔雖然脾氣臭,到底還是向著我的。誰知莫懷空下一句又道:「打狗還得看主人呢!」 曹蔚寧心裡登時便默然無語,淚流滿面了。 封曉峰忽然尖叫起來,一把拉過眼睛已經蒙了紗布的高山奴,指著莫懷空道:「好你個清風劍派,問問你這好師侄幹得什麼好事?就是那和他在一起的小妖女把阿山的眼睛毒瞎的,抓不到那小妖女,我便要挖了這姓曹的小子的眼睛!」 莫懷空剛想說話,只聽旁邊不知是誰冷哼一聲,道:「女孩子小小年紀出手便如此狠毒,可見也是個小魔女,曹少俠為何會和這個不三不四的女人混在一起,倒要請教了。」 這人的話把莫懷空的話都堵了回去,莫懷空目光陰鷙地望向曹蔚寧,後者張張嘴,委委屈屈地叫了一聲:「師叔。」 莫懷空怒道:「誰是你師叔?」他上前一步拉住曹蔚寧的衣領,冷聲道,「他們說的那和你在一起的人到底是誰?說!」 曹蔚寧張張嘴,小聲道:「那是……阿……湘,阿湘不是壞人,師叔,阿湘……阿湘……」 桃紅婆冷笑一聲:「阿湘?叫得可真親熱。」 從另一個方向趕回來的於丘烽也道貌岸然地插嘴道:「年輕人為美色所惑也無可厚非,只要你改過自新,諸位也不是不通情理、心胸狹隘之人……」 還沒說完,封曉峰便怒道:「我要挖了她的眼睛!」 也不知封曉峰是有意還是無意,成功地砸了於掌門的場子。於丘烽咬牙切齒,簡直恨不得把這矮子踩死在地上。 眼下高崇、趙敬和慈睦大師等人都在忙著操持沈慎的喪事,都不在此地,這幫烏合之眾群龍無首,愈加肆無忌憚地你一言我一語,莫懷空只覺得眼皮一跳一跳的,將曹蔚寧從地上給拎了起來,咬牙切齒地道:「孽障,你老實說,那小妖女劫了張家的小孩去了什麼地方?」 曹蔚寧費力地張口道:「阿湘沒有……」 莫懷空氣得一巴掌扇在曹蔚寧已經像是豬頭一樣的臉上,這時,只聽一道清脆的聲音說道:「小妖女在這呢,看你們這幫老不要臉的,有本事就來抓我呀!」 曹蔚寧腦子裡猛地一炸——阿湘! 顧湘就那麼大剌剌地出現在門口,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然後她看見了曹蔚寧的慘狀,心裡立刻升起一股無名火,冷笑道:「我還道你們所謂名門正派都是打不過別人才群起而攻之呢,敢情是有這個傳統!張成嶺,你給我出來,你告訴他們,我是把你劫持到哪去了?」 眾人這才瞧見她身後跟著一個畏畏縮縮的少年,似乎讓他在人多的地方說句話,還鬧得他有些不好意思,再加上之前封曉峰等人凶神惡煞的模樣,讓他不由自主地有些瑟縮。 張成嶺跟個小媳婦似的一步一步蹭到顧湘身邊,輕聲細語地說道:「顧湘姐姐不曾劫持我,是我跟著他們走的。」 綠柳公怒道:「胡說八道!張家小子,你才多大年紀,也學人家耽於美色,被這些個妖人矇蔽不成?」 封曉峰一見顧湘眼睛都紅了,抽出大刀便對著她砍過來:「死丫頭,你把眼睛留下!」 顧湘側身連退三步,躲過他一下快過一下的刀刃,飛身上了房梁,居高臨下道:「封矮子,那傻大個跟著你也算倒了八輩子血楣,姑娘心慈手軟,不過讓他瞎一對招子,若是碰上別人,要了他的命都有呢,且不說是你自己沒事找事連累你那高山奴,哼!」 她最後一哼有些氣息不足,身體翩若驚鴻似的在房樑上翻騰,一邊躲避一幫人大呼小叫的圍攻,一邊暗暗心焦,往曹蔚寧那邊靠近過去。 黃道人也飛身上樑截住顧湘,招呼都不打一聲,便向她攻過來;顧湘可是好漢不吃眼前虧,矮身跳到另一根大樑上,如猴子似的伸手搭住橫木,身子在空中打了個漂亮的旋,手中像是甩出了什麼東西,口中叱道:「著!」 黃道人被她嚇了一跳,誰知道這來歷不明的小妖女手裡有什麼歹毒的暗器,當下便低吼一聲往後退了一大步,然而卻什麼都沒有,再看,顧湘已經將他甩下了,頭也不回地嬌笑道:「醜八怪,嚇死你!」 莫懷空早將一邊心驚膽顫的曹蔚寧放下,冷眼旁觀,心道:自己這笨蛋師侄遭了禍事,這小姑娘明明已經脫身,卻又回來救他,可見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就是稍微難纏了點。 他瞥了曹蔚寧那左搖右晃、恨不得過去拉顧湘一把的蠢模樣一眼,撇撇嘴,心道:難纏就難纏吧,反正有人樂意,將來就是娶個河東獅,也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這時,桃紅綠柳一左一右躥上來,將顧湘夾在中間,顧湘也不含糊,抬起一腳,小尖刀彈出來,對准了綠柳公的腦門。綠柳公也還是有些本事的,不躲不閃,橫起枴杖一撩,顧湘只覺一股勁風襲來,自知不敵,飛快地縮腿,縮得不夠快,鞋尖上的尖刀被撞斷了。顧湘立刻掉頭,又想故技重施,誰知桃紅婆已經從她背後摸了上來。 顧湘急道:「我都要死啦,你們還看熱鬧!」 只聽一聲輕笑,隨後桃紅婆便覺得一股勁風襲來,當當正正地砸向她的後心,她再要躲已經來不及了,只能盡力往前撲倒,整個人便像只大壁虎一樣巴在房樑上,顧湘便趁此機會從樑上跳了下去,眾人這才發覺,差點把桃紅婆嚇出個好歹來的東西,其實是一塊核桃殼,還是一半的。 隨後門口傳來「喀嚓」一聲碾核桃的聲音,只見一個其貌不揚的男人手裡拿著一小包核桃,兩根手指頭一碾,那核桃殼便爆開,然後把核桃仁扔進嘴裡,津津有味地吃起來,他身邊還跟著一個長相更抱歉的人,這兩人簡直像是一個娘親生的,臉色青黃,腫眉腫眼。拿核桃的人還在客客氣氣地讓,對旁邊那人說道:「你不吃?」 旁邊那人彷彿躲著洪水猛獸一樣地往後一仰,一臉厭惡地道:「你把這東西拿遠點。」 拿核桃的人笑道:「呀,堂堂……竟然會怕吃核桃?傻子,這是好東西,多吃點聰明,補腦。」 旁邊那人上前兩步,伸手攬住張成嶺的肩膀,口中道:「豬腦再補也一樣。」 於丘烽眉頭一皺,喝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只見那攬住張成嶺的人把少年往前推了一把,在他耳邊小聲道:「我看他不順眼,你給我揍他。」 張成嶺張大了嘴,傻乎乎地看著他:「師……我……」 「你什麼你?他們欺負你顧湘姐姐,你就在旁邊看著?是不是男人?」 張成嶺伸出一根指頭指著於丘烽,又茫然無措地指指自己:「這個……那個……」 那怪人看不慣他婆婆媽媽的模樣,伸出一腳踹到他屁股上,張成嶺便踉蹌兩步險些撲進於丘烽懷裡。 於丘烽大喜,連忙放柔了聲音對張成嶺道:「張家的孩子,你到我這來。」 張成嶺仍然睜著一雙茫然失措的眼睛,就像是找不著家的小兔子一樣,那拿核桃的人低笑道:「你也太狠心了。」 那人不動聲色地說道:「小鷹長大的時候會被老鷹從窩裡踹出去,我也是為了他好。」 被當成小鷹的張成嶺怯生生地往後退了一步,像是把於丘烽當成了專門抓小孩的老色狼。 封曉峰卻沒華山掌門那麼客氣,尋思道:看來這姓張的小東西是跟他們一夥的,抓住他也好,不怕留不住這幾個人,管他是誰呢,不把他抓死就行了。便躥出去,伸手要去抓張成嶺。 張成嶺沒出息地轉身就跑,嘴裡還叫道:「娘呀,師父他要抓我!」 拿核桃的人「噗嗤」一聲笑出來,用腳尖碰了旁邊那人一下:「我說,你的小鷹炸毛了。」 「爛泥糊不上牆。」那人低罵一聲,忽然隔空打出一掌,張成嶺便覺得空中湧來一股大力,就像是有人用力推了他一把,阻住了他的腳步,隨後他只覺自己如同一具牽線木偶,胳膊掄了起來,直朝撲過來的封曉峰而去,張成嶺嚇得閉眼,下意識地握了拳,拳頭正中封曉峰鼻樑,將那矮子打得一聲慘叫動地驚天。 張成嶺睜開眼,暈頭暈腦地看著自己的拳頭,幾乎不敢相信。只聽一人傳音入密,師父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罵道:「蠢材,發什麼愣?踢他羶中穴!」 張成嶺下意識地照做了,只覺那股力量仍然沒有散去,竟像是灌在他的四肢上推著他上前,一腳將封曉峰踹飛了出去。 於丘烽高聲道:「你是何人?」 那怪人並不說話,又在張成嶺身後拍出一掌,張成嶺便大叫一聲撲向了於丘烽,於丘烽目光一凝,竟拔出一把不知從哪裡找來的長劍向他迎上來,眼看著張成嶺便要撞在他劍尖上,只把那少年嚇得屁滾尿流,一邊不由自主地往前跑,一邊嘰喳亂叫道:「師父救命!」 耳邊那聲音又道:「他劍尖微抖,定有後招,撤步踏九宮,取他肘側。」 張成嶺聞言覺得深有道理,便不由自主地往斜前方踏出一步,旋身讓開於丘烽的劍尖,於丘烽立刻長劍一抖,如影隨形地纏上來,張成嶺去勢不變,右腿又往前跨出一步,姿勢別扭,古怪笨拙極了,卻不知怎地再次躲過了於丘烽這一劍,隨後他謹遵師父指令,要「取他肘側」,便兩眼一閉,咬牙切齒地一頭撞了上去。 啃核桃的正是溫客行,一見此景簡直樂不可支,原來周子舒教給張成嶺的正是輕功絕學之一的流雲九宮步,講究的是動如流雲飛絮,使出來真如飛仙也似的瀟灑好看得很,溫客行還是頭一次知道竟有人能把這流雲九宮步走得活像狗熊跳舞。 一旁的周子舒卻是眉頭一鬆,他發現這孩子雖然動作笨拙,腳下卻未曾踏錯一步,便知道張成嶺是認真的學了口訣,回去以後同樣的步子竟是走了成千上萬遍,以至於緊張成這樣,腳下卻臨陣不亂。 於丘烽本來在那日和溫客行對掌的時候就大傷元氣,此刻又硬受張成嶺一腦殼,手中才換上的兵器當即脫手,怒不可遏,大聲道:「別讓他們跑了!」 眾人聞言立刻圍攏上來,這便不是張成嶺能應付得了。 溫客行把剩下一半的一包核桃塞給周子舒道:「給我拿著,爺爺我去教訓、教訓這群孫子!」便大笑著沖入人群中。 周子舒一直覺得核桃十分惡心,味道也惡心,長得還活像人的腦子,便厭惡地用兩根手指捏著,伸長了手臂拎在離自己老遠的地方,一邊繼續以「傳音入密」指導張成嶺,一邊看熱鬧。 顧湘趁機溜到曹蔚寧身邊,踢飛一個試圖阻攔她的人,然後狠狠地瞪向莫懷空,心道:我管你是誰,敢攔我的路,照樣要你好看! 誰知她還沒到近前,忽見莫懷空嘴裡「哎喲」一聲彎下腰去,臉上好像還十分痛苦,指著莫名其妙的顧湘上氣不接下氣地喘道:「這……這小妖女好……好生厲害,我是不敵她了!」隨後竟「撲通」一聲坐在地上,雙目緊閉,不動了。 顧湘和曹蔚寧面面相覷,兩人誰也沒反應過來。 閉了眼的莫懷空忽然睜開一隻眼,往他們這邊掃來,低聲罵道:「還不快跑,傻了嗎?」 顧湘立刻拔出匕首,三下五除二地割開曹蔚寧身上的繩子,曹蔚寧跳起來,也壓低了聲音道:「多謝師叔。」 顧湘連忙跟著道:「老爺子,大恩大德咱們沒齒難忘,回去我一定給你立個牌坊!」 「你娘的,你才立牌坊呢,你全家都立牌坊!」莫懷空一邊裝做不支緊閉著眼睛,一邊在心裡痛罵不止,發現顧湘這小姑娘長得人模狗樣,說起話來實在是不招人待見。 周子舒眼見著顧湘和曹蔚寧已經跑了,便忽然晃過去,一把拎起張成嶺的後領,將他整個人當根棒槌一樣甩了起來,張成嶺的腿便離地打旋砸在黃道人的胸口上,把黃道人砸得後退了十來步,周子舒順手將那袋核桃塞到張成嶺懷裡,對溫客行道:「你樂不思蜀啦,還不走?」 溫客行哈哈一笑,飛身而出,口中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各位少陪啦!」隨後便和拎著張成嶺的周子舒並肩而出。 兩人的輕功卓絕,全力而出哪是別人跟得上的,轉眼便不見了蹤影。
三人跑出好遠才停了下來,周子舒將張成嶺放下,扯下人皮面具,整整衣襟,一低頭,卻見張成嶺一雙眼睛亮晶晶的望著他,好像小動物討賞似的,手裡便頓了一下。他以前的傳統是,師弟有不對的地方要罰,省得他記吃不記打,師弟有好的地方,不能誇,省得他驕傲自滿,可眼見這小孩期待的樣子,心裡也不由地軟了一下,想了想,只道:「輕功尚可。」 張成嶺就樂開了花,誰知周子舒立刻翻臉,喝斥道:「得意什麼?瞧你那一點膽子,遇到點事就知道哭爹喊娘,丟人!」 張成嶺便又垂頭喪氣起來,後腦忽然覆上一隻溫暖的手,只見溫客行笑呵呵地對他說道:「別聽他的,他那小臉皮薄得跟紙一樣,脫了面具便更容易害羞……」 他話沒說完,便見周子舒似笑非笑地回過頭來,低低地道:「老溫,你說什麼?」 溫客行從善如流地改口道:「我說你簡直是處變不驚,雷打不動,臉皮一點也不薄,沒羞沒臊,錐子都扎不透。」 周子舒忽然伸出一隻手捧起他臉頰,溫客行愣住,周子舒也不出聲,只是靠得極近,雙眼深深地盯著他,一眨也不眨。張成嶺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完全不知道他們兩個在幹什麼。 足有一炷香的工夫,周子舒才帶著點笑意放開溫客行,指尖在他耳垂上彈了一下,笑道:「可算紅了。」 溫客行��然地邁出一步——同手同腳了。 周子舒大笑。 忽然,他笑聲止住,張成嶺和溫客行也順著他的目光抬頭望去,只見一個白衣人正面無表情地往這邊看著,站在不遠的地方。 一看是葉白衣,溫客行的臉色就難看了起來,見葉白衣雙眼一眨也不眨地盯在周子舒臉上,溫客行的臉色就變得更難看起來。 周子舒倒是有些吃驚,遙遙地一施禮,說道:「葉前輩。」 葉白衣又看了他半晌,才說道:「是你?你這不是挺有人樣嗎?做什麼總把自己弄成那副鬼德行?古人尚且有『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一說,何況是天生父母養的模樣,你難道不知道什麼叫做『光明磊落』嗎?」 周子舒抬頭仰望天空,好像這樣就能壓下他心裡那股想把葉白衣拍扁的慾望一樣,半晌,才低下頭露出一臉謙遜的笑意,溫文爾雅地說道:「前輩教訓得是。」 葉白衣漠然地點點頭,對他們說道:「跟我走。」 溫客行覺得這老頭子簡直不可理喻至極,於是冷哼道:「你是什麼人?我認識你嗎?」 葉白衣回過頭,臉上看不出什麼愉快或者不愉快的表情,只是沉默了片刻,問道:「三十年前,容炫和他的老婆岳鳳兒,以及琉璃甲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到底是什麼情況,你們不想知道嗎?」 已經轉身要走的溫客行腳步猛地停頓住,臉朝著地面,教人看不出悲喜。 幾個人就這麼僵持了半晌,溫客行才轉過頭來,以一種十分奇異的口吻問道:「我們為什麼會想知道容炫和他老婆的事?」 葉白衣忽然嘆了口氣,說道:「等你也活到我這把年紀就會明白,有時候看出一個人想要什麼,不像你們想像得那麼難。」 溫客行立刻又看他這倚老賣老的作派不順眼起來。 周子舒與他對視一眼,便問道:「前輩是知道了什麼不成?」 葉白衣笑了一下。他那僵硬的臉總教人瞧不出他是真心想笑,還是陰陽怪氣的假笑,隨後只聽他說道:「我知道什麼?我不過是長明山中不見天日地活了許多年的一個老傻子,能知道什麼?」 他轉身背對著他們,往前走去:「不過我知道,有一個人或許清楚當年的事。」 周子舒吩咐張成嶺道:「跟上。」便追了上去。 溫客行也有些奇怪,便順口問道:「是什麼人這樣神通廣大?」 葉白衣頭也不回,嘴裡就飄出幾個字:「傀儡莊龍雀。」 周子舒眉頭一皺,忍不住道:「傳說蜀中之地的確是有這麼個傀儡莊,可它隱於深山之中,傀儡莊莊主龍雀精通各種機關以及奇門遁甲之術,那莊子竟似乎會移動,我曾幾次三番叫人繪制地圖,可每次修正地圖的人都信誓旦旦地表示沒有問題,再去尋訪,那神出鬼沒的莊子卻都不知所蹤。」 葉白衣道:「你廢物。」 狗嘴吐不出象牙來! 周子舒閉上眼,深吸了口氣,將拳頭打開又握緊,默不作聲地打量起葉白衣的腦袋,越看越覺得那腦袋的形狀十分適合被人捶。 張成嶺拉拉周子舒的衣角,張口想問什麼,周子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耐煩地將自己的衣擺拽回來,罵道:「十來歲的大小伙子,有話你就好好說,做什麼畏首畏尾地跟個小媳婦似的?」 他這分明是遷怒,張成嶺縮縮脖子,不敢出聲了。 周子舒又掃了他一眼,道:「你想說什麼?快說!」 「師、師父,咱們這是要一路往蜀中去嗎?」 周子舒一怔,心道:是呢,挺長的一段路。 於是張成嶺自作孽不可活,因多嘴問了這麼一句,此後一路便被周子舒這惡師父百般折磨,時而叫他倒行真氣,倒立過來走路,時而被他伸出一隻手壓住肩膀,讓那少年彷彿背負著一座大山似地費勁全力往前趕路,簡直生不如死。 溫客行在一旁沒出聲,依舊嘎崩嘎崩地捏著核桃吃,一邊惡心著周子舒,一邊若有所思地琢磨著什麼事,見周子舒不再理會葉白衣這頭老活驢,便難得地向葉白衣搭起話來,問道:「你和容炫是什麼關系?為什麼要知道三十年前的事?」 葉白衣看了他一眼,沉吟半晌,就在溫客行以為他要說出什麼來的時候,只聽他一張鳥嘴說道:「你怎麼跟個愛嚼舌根的老娘們似的,什麼都打聽?關你什麼事?」 溫客行手指一用力,那核桃殼直接被他捏得四分五裂,迸出一丈多遠,還夾帶著一股勁風,活像暗器似的,張成嶺立刻躲得遠遠的,以免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溫客行才想著張���再賤他幾句,誰知眼前亮光一閃,他定睛看去,竟在葉白衣的長發中發現了一根銀絲,便奇道:「咦,姓葉的,你有白頭發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那一瞬間,葉白衣那雙木然的眼睛似乎飛快地劃過一抹光芒,快得讓人分辨不出。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想去摸頭發一把,可手抬起一半,卻又放回來,口中只是淡淡地說道:「你連白頭發都沒見過嗎?少見多怪。」 溫客行想了想,也是,這老怪物一把年紀了,要是換個人屍骨都該寒了,長根白毛算什麼?然後他便再找不出話來了。 葉白衣就是有本事教人不去招惹他,從洞庭到蜀中,一路上像個會走路的假人一般,只有吃飯的時候那山呼海嘯、橫掃千軍如卷席的架勢,能讓別人知道他是個活物。 周子舒和溫客行百無聊賴,於是只能沒事鬥嘴互掐,聒噪個不停,一開始葉白衣還面無表情淡定地聽著,聽到後來,實在覺得他們兩個不像話,便道:「你們有本事滾到床上掐去,耍什麼嘴皮子,跟兩只大蛐蛐似的,是下邊站不起來還是大姑娘女扮男裝,裝什麼矜持?肉麻當有趣,都閉嘴!」 張成嶺正在一邊按著周子舒教的方法倒立著走,逆行真氣本就難過得很,一聽這話先是愣了一下,隨後半大的孩子朦朦朧朧間明白了什麼,臉上一紅,內息便是一亂,一下橫著摔了下來,捂著脖子紅著臉「哎呦、哎喲」地叫。 若不是葉白衣自稱能找到「傀儡莊」,周子舒和溫客行直想聯手教訓這死老頭子一頓,兩人十分有默契地對視一眼,可溫客行不知怎麼的,瞥見那人俊秀且勉強壓抑著怒氣的臉,目光便不受控制地往下走去,透過他的衣襟彷彿能看見裡面的骨肉一般,自行想像了一下,喉頭便上下移動了一下,忽然覺得葉白衣說得也有點道理。 兩人最後的娛樂項目沒了,於是默契地合起伙來折騰張成嶺。 周子舒叫他「真氣斂聚,行於四肢百骸,如將流入海,疏導經脈,順來逆轉,皆是自由」,溫客行便偷偷告訴他「你內息不穩,功力太淺,內息宜散不宜聚,應該循序漸進,感受你身上的真氣,順其自然」。 兩個人說的聽起來都很有道理,可憐張成嶺也不知該聽誰的,一個頭變成兩個大,真氣在身體上一會兒聚一會兒散,一會兒正行一會兒逆行,時不時還要接受周子舒那特殊的訓練方式——也不見他如何用力,那隻壓在他肩膀上的手便如同重逾萬鈞似的。 張成嶺心中忍不住泛起一點擔心,心道:自己長期���師父這樣壓著,長不高可怎麼辦?他腦子裡浮現出封曉峰那張牙舞爪的模樣,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周子舒不知他心中憂慮,就是覺得這孩子用功是用功,可就是不開竅,當初教梁九霄的時候就總是嫌他太笨,很多時候都是勉強耐著性子來的,誰知跟張成嶺比起來,梁九霄簡直是絕世聰明。 若不是這些年在朝中早把他的性子磨了出來,周子舒覺得他一掌拍死這倒楣孩子的心都有。 張成嶺其實也委屈,溫客行和周子舒的功夫本就不是一個路數,如果是一個人教的話,還能有些進境,偏這兩個誰也不會教徒弟,你一言我一語,也不管別人聽得懂聽不懂,有時候說著、說著自己還會吵起來,吵到不可開交了就出去打一架,鬧得氣勢洶洶,最後卻總歸是兩兩面紅耳赤,還有個葉白衣在一邊如旁白似的解釋,說他們「這便是以切磋為名,行不軌之事」,只把張成嶺說得一邊浮想聯翩、尷尬不已,一邊仍然什麼都不明白。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覺得自己的功力反而有不進反退的感覺,師父壓在自己肩上的那隻手是一天重似一天,幾乎要壓得他喘不過起來了。 其實張成嶺這學功夫的方式十分凶險,若是換個人,沒有周子舒一直壓在他肩膀上的那隻手無形中替他調節內息,讓這兩人這樣折騰,早就走火入魔了。
他們腳程極快,不多日便已經遠離了洞庭那是非之地,到了蜀中。 這日張成嶺是真的走不動了,他咬著牙勉強自己走出了十來裡地,只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動著,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胸口的心髒要跳出來了一般,每提起一步都要用出全身的力氣。 周子舒的聲音在耳畔冷冷的響起來:「怎麼,這就不行了?繼續!」 溫客行偏頭瞧了他一眼,挑挑眉,似乎也覺得張成嶺可憐,便忍不住插嘴道:「阿絮啊……」 「你閉嘴。」周子舒眉眼動也不動,簡直一點人性都沒有,命令道,「小鬼,我讓你接著走。」 張成嶺眼前已經開始昏花發暗了,他想說話,可是說不出,一張嘴內息便要洩出來,到時候周子舒那隻看起來骨瘦如柴的手能把他像栽蘿卜一樣給按進地裡。 蜀中山多,四處連綿起伏,像是無絕無盡一般,張成嶺心中陡然升起一股這條路永遠也走不完似的絕望之意,他雙腿顫抖得愈發劇烈了,勉強抬頭去看師父的臉,那張俊秀的側臉依然冷冰冰的,看也不看他,像是一尊無情無欲的石像。 「吞吐綿延,走任督,如百川入海,無蹤無跡——」 「內息有形,靈如游蛇,不絕不斷,來往自由——」 那一瞬間,面對著蜀中群山,張成嶺如被逼入絕境一般,腦子裡電光石火間忽然有一句話飛快地劃過——有形無際,散而不絕! 他只覺胸口忽然充盈起來,視線愈發模糊,卻愈加能感受身體裡的變化,那些散在四肢百骸裡的內息其實一直都在,只是他調動不得法,這一想通,忽然便覺得一股大力湧出,竟將周子舒壓在他肩上的手掌生生震開。 他最後看見的是周子舒愕然的表情,然後眼前一黑,一頭栽倒。 周子舒皺著眉看著自己被震開的手掌,只見葉白衣回過頭來,涼涼地說道:「不錯,你可總算是把他給逼死了,滿意了吧?」 只有溫客行還算有點良心,彎下腰把張成嶺給「撿」了起來,手掌抵住他的後心,一縷細細的真氣打進他身體裡,半晌,才輕輕地「咦」了一聲,說道:「這小子……經脈竟然天生就比一般人寬許多,難不成倒是個奇才?」 周子舒道:「不錯,那回他被魅音震傷,我幫他調息的時候便發現了。」 他從溫客行手中將張成嶺接了過來,少年臉色蒼白,眉心還緊緊地皺著,褲腳吊在他腳踝以上有些侷促了,像是短短一月半月的工夫,他就又長高了一些。張成嶺生在張家,乃是張大俠獨子,這麼多年本不該這樣不濟,周子舒那日幫他療傷的時候就發現,這孩子內功的根基竟然打得十分牢固,只是他自己用不出,就好比是個拿了利器卻手無縛雞之力的幼童。 葉白衣見狀也頗感興趣,伸出一隻手在張成嶺身上上下捏了捏,奇道:「世界上竟有這樣的人,腦子奇笨,筋骨卻生得極好,老天爺這是要讓他好呢,還是讓他不好呢?」 隨後他看了周子舒一眼,說道:「他經脈寬順,本是極好的材料,悟性卻太差,反而比旁人更難以摸到門路……嗯,你可以再逼他一點,反正一時半刻死不了。」 萬幸張成嶺是暈過去了。
因為張成嶺昏倒,其他三人當天便決定找地方住下,等這小鬼一宿再進山。周子舒半夜裡照例准時被他身上的釘子折騰醒,他蜷成一團,手指壓在胸口上,並沒有調內力去壓制,只是睜著眼躺在床上,目光望向窗口射進來的月華,看著像是發呆——用心感受著身上那些釘子。 和以前相比,現在七竅三秋釘發作起來已經不單單是疼了,原來那種如同有人拿著小刀子在他胸口攪動的感覺好像減輕了些,也或許是他已經對此麻木了,而漸漸的生出一種彷彿有東西壓在他胸口上一樣的感覺,吐息間氣息變得不再順暢,而這幾日以來,那種感覺彷彿越來越明顯了。 周子舒知道這是一種徵兆——三年的時間,已經走了一小半了。 很久以前,他一直以為這多出來的三年是一種恩典,可現在才知道,原來這是另一種酷刑。 死並不可怕,這二十多年來,他能活到現在並不容易,他逼著張成嶺學功夫的所有手段都是他小時候經受過的,甚至更嚴酷,甚至他還沒有那孩子那樣的天分,能夠毫發無損地承受那些嚴酷。他經歷過足夠多的事,多到讓他能夠不懼怕這世上的任何人、任何事,他活著尚且不怕,死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然而讓他難受的,卻是這三年需要數著天等死的日子。 他熬過了那麼多,心志堅定,從未有過死志,卻要在這最自由、最了無牽掛,最快活肆意的日子裡等死,不是很諷刺嗎?周子舒發現,這大概是他幹得又一件蠢事。 這時他的門從外面被輕輕敲響了,周子舒愣了一下,溫客行和葉白衣那兩個人都是從不敲門的。他便從床上爬起來,胸口一陣鈍痛,險些又讓他躺回去,周子舒一隻手無意識地握緊了床單,深深地吸了兩口氣,勉強調動真氣將那窒息一樣的感覺壓了回去,這才陰沉著臉去開門。 張成嶺站在外面,還猶猶豫豫地舉著一隻手,好像還要再敲,門開了,他一見周子舒臉色不好,立刻像是自己做了什麼天大的錯事一樣,又內疚又痛苦地低下頭,嘴裡蚊蚋似的囁嚅道:「師父。」 周子舒皺眉,問道:「你做什麼?」 張成嶺嘴角往下撇了撇,露出一個要哭不哭的表情,說道:「師父,我剛醒過來,就睡不著了。」 周子舒雙手抱在胸前,靠在門框上,冷笑道:「於是……你的意思是讓我唱搖籃曲哄你睡覺?」 張成嶺頭埋得更低了,周子舒擔心他的脖子要斷了。此時已是深冬,就算是蜀中,半夜也是相當涼的,周子舒身上內傷發作,有些不耐寒,只覺得微風吹在身上還有些冷,便拿起酒壺灌了一大口,同時不耐煩地看著張成嶺,問道:「你能不能痛快點,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張成嶺小聲道:「師父,我又夢見我爹他們啦,都這麼長時間了,你說我怎麼還沒忘了呢?我是不是特別沒出息?」 周子舒一怔,半晌,張成嶺以為他不想理自己了,偷偷抬起頭去看他,心裡十分後悔自己就這麼貿然跑過來,卻發現周子舒側身往旁邊讓了一步,對他輕輕地點了一下頭,示意他進屋。 張成嶺便如蒙大赦似的,顛顛地跟了進去。 周子舒點了燈,屋裡也沒水,他便拿起只杯子,解下酒壺倒了半杯酒,遞給張成嶺。張成嶺不知他的酒烈,一口喝下去,只覺得一股小火從喉嚨一路燒進了肚子裡,當時臉就紅了,嗆得說不出話來。 周子舒看著他那傻樣,板著的臉便就忍不住稍稍鬆動,偏過頭輕笑起來。 張成嶺這還是第一回看見他這位「嚴師」用他自己的臉對著自己笑,幾乎連大氣都不敢出了,傻愣愣地看著他。 當年江南相遇,他無依無��,身邊只有這個對別人說話口若懸河、一對著自己就寡言少語的男人,於是他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知道師父好,忍不住想親近,可又怕自己惹人煩,雖然師父也確實是看起來一直很厭煩他,慢慢地,這小心翼翼便成了敬畏,每次跟他說話都要戰戰兢兢一番。 可是即使這樣,他每次心裡難過的時候,又還是忍不住來找他。在張成嶺心裡,師父和爹看起來真是從頭到腳都不一樣,可不知為什麼,他就是覺得他們是一樣的人,那樣高大、強悍,還有對他好。 張成嶺說道:「師父,咱們跟著葉前輩來找那個傀儡莊,問琉璃甲的事,問清楚好多年以前的事,是不是就知道他們為什麼要殺我爹了呢?」 周子舒挑挑眉,避重就輕地說道:「誰知道。」 張成嶺便皺著眉頭,苦思冥想了一會兒,說道:「師父,你說會有人無緣無故地殺人嗎?我想了好多,他們要殺我爹,是不是因為我爹做過什麼壞事呢?」 周子舒想了想,這問題太大,把他問住了,一時不知該怎麼說,低頭看那小鬼仍是一副愁腸百結、雙眉不展的模樣,便一把拎起他的領子,將他拽出屋外,說道:「既然你白天睡多了,現在閒得蛋疼合不上眼,不如笨鳥先飛好好練功吧,我看我是逼得你還不夠,竟能讓你有精力繼續胡思亂想。」 他說著,從地上抓起一把小石子,猝不及防地屈指朝張成嶺彈了出去,張成嶺躲閃不及,正中腦門,「哎喲」一聲,小石子又到,他不得已只能連滾帶爬地閃開,只聽他那惡魔師父嗤道:「我教你的功夫裡可沒有『狗吃屎』這一招。」 張成嶺這會兒什麼都來不及想了,只能全力應付那如天羅地網一般籠罩下來的小石子,直到周子舒一把石頭都打完了,他才松了口氣,還沒來得及完全把那口氣吐出來,便聽周子舒道:「你那是流雲九宮步?蜘蛛都比你爬得好看!前幾式走得還像點樣子,後幾式那是什麼東西?你就在這給我從頭到尾走一遍,再錯打斷你的狗腿!」 張成嶺誠惶誠恐,簡直像是嬰兒學步一般,每抬腿之前都要深思熟慮一番,比瘸腿老太太走得還小心翼翼,唯恐踩死地上一隻螞蟻似的。還得時不時偷眼去看周子舒一眼,總擔心他忽然發難真的打斷自己的腿。 周子舒坐了下來,心道:果然這小東西是個沒出息的!他胸口依然是悶,一時忍不住偏過頭咳嗽了起來,蒼白的側臉浮起一絲不祥的血色,在月下竟顯得有些觸目驚心。 這時,他只覺身後一暖,一回頭,看見溫客行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將一件大氅裹在他身上,悄悄地坐在他旁邊。過了一會兒,溫客行沒頭沒腦地問道:「疼不疼?」 周子舒哂道:「不然你也試試?」 溫客行忽然探出手輕輕撩起他的衣襟,不知為什麼周子舒並沒有躲開,只是坐在那裡,手裡晃蕩著還剩下半壺酒的酒壺。溫客行便看見了他那同手指一樣骨瘦如柴的胸口,和那釘在胸口最上面的一顆釘子,眼神閃了閃,忽然深吸一口氣,重新將他的衣襟攏上。 兩人並肩而坐,此刻卻相對無話。 半晌,溫客行才問道:「我說,這麼多年了,我好不容易才找著這麼一個投緣看對眼的,你就不能不死?」 周子舒反問道:「那是我說了算的嗎?」 溫客行不言語了,忽然嘆了口氣,移開視線,彷彿不想再看見周子舒一樣,眼睛只盯著院子裡嬰兒學步一樣左搖右晃的張成嶺,也順手從地上撿了一堆石子,彈出一顆,正中張成嶺的屁股,隨後說道:「小鬼,所謂輕身功夫,歸根結柢在一個『快』字,你在那磨磨蹭蹭繡花似的,是練輕功嗎?步法什麼的都是虛的,跳大神的沒准還有步法呢,你便是一步不錯,這樣慢慢騰騰的有用嗎?」 張成嶺委屈地看著他們,發現這兩人不但在練氣的說法上有分歧,連練輕功的說法上也有分歧,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 溫客行一直在旁邊念叨著「要快啊」,一邊拿著小石子追在他身後打,周子舒雖然沒出聲,可眼光一步不離張成嶺腳下,虎視眈眈地等著看他出錯,好有藉口打斷他的腿。 這一宿可驚心動魄極了。 張成嶺心中默默嘆息,忽然想起來,他一直以來的願望可不是當什麼絕世高手,若不是張家突如其來的慘案,他其實只想將來開間點心鋪子,養家餬口、孝敬父輩,每天一團和氣地迎來送往啊! 這願望他從來不敢說,現在竟連想想都膽怯了。
第二日清早,葉白衣在連吃了八籠包子、喝了兩大海碗的粥之後,終於在周子舒他們三人准備換桌子的時候宣佈今日要帶他們進山——他已經想出要如何破那傀儡莊外圍的陣法了。 幾個人一直跟著葉白衣在那群山之中繞,繞著、繞著便繞到了一座林子裡,周子舒一進入那林子,不知為什麼,全身便不由自主地繃緊了。他說不清這林子有什麼玄機,卻有種出自本能的危機感。 再看一路上都聒噪得很的溫客行這會兒也閉了嘴,就連葉白衣的神色也凝重起來,走走停停,極是謹慎。只有張成嶺還不明所以,在那裡暗自慶幸他今天好像能放假了,師父一隻手一直拉著他的胳膊,那手指瘦長有力,掌心的溫度好像透過厚厚的棉衣也能感覺到一樣,特別有安全感,張成嶺乖乖地被他拉著走,暗中心花怒放。 葉白衣口中一直唸唸有詞,偶爾還要停下來拿著小樹枝在地上寫寫算算,溫客行一開始還很有興趣,站在他旁邊看了一會兒,不一會兒就覺得一腦子漿糊,暈頭轉向起來,於是沉默地退到一邊跟周子舒並肩站著,小聲道:「你不去瞧瞧他在做什麼嗎?」 周子舒十分有自知之明地說道:「瞧他做什麼?我又不明白。」 然而隨即他又輕輕地皺皺眉,也壓低了聲音對溫客行道:「按理說,我派來的人也有機關高手和精通奇門遁甲之人,怎麼一個也沒能找到那傀儡莊?」 溫客行隨口問道:「你不是說有人畫了地圖?」 周子舒道:「是啊,他拿著他自己畫過的地圖再一次帶人去找的時候,就一個都沒回來。」 溫客行肅穆地看了葉白衣蹲在地上的背影一眼,將聲音壓得更低:「若是連……都折在了這裡,你說這老吃貨靠譜嗎?」 周子舒剛想開口說話,就見葉白衣站起身來,回過頭冷冷地對他們說道:「剩下的路凶險,不想死就踩著我的腳印走。」 周子舒蹭蹭鼻子,只見葉白衣看了他一眼,冷笑道:「精通奇門遁甲?他們的頭頭都這樣不頂用,底下人能不是飯桶嗎?」言罷,轉身便走。 周子舒等三人臉色都很古怪——任誰在親眼看見葉老前輩的食量,又親耳聽見他說別人是飯桶,臉色都會古怪的。 不過古怪歸古怪,除了張成嶺,這兩個成年人誰也不是不知輕重的,立刻跟了上去,張成嶺瞥見路邊各種動物的屍骨越來越多,便覺得這裡陰森森的,又走了一陣,他竟然還看見了幾具人骨,都是屍首分離,十分可怖,便哆哆嗦嗦地朝周子舒問道:「師父,我們要找的那人,做什麼要住在這種地方呢?」 周子舒偏頭看了他一眼,說道:「我哪知道?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唄。」 張成嶺小心翼翼地跨過一截人的大腿骨,又忍不住問道:「他住在這麼偏僻的地方,還弄了這許多機關,步步驚心的,萬一自己出來一趟也迷路了怎麼辦呢?這不是和往自己床下放老鼠夾一樣嗎?」 周子舒奇道:「往自己床下放老鼠夾?」 張成嶺道:「我小時候有一次房裡進了老鼠,怎麼也抓不到,便往床下放了兩個老鼠夾睡了,結果第二日早晨忘了,一腳踩下去,讓老鼠夾把腳夾折了。」 溫客行聽見,「噗嗤」一聲笑出來,周子舒嘆了口氣,眼看著他顧著說話險些一腳踏錯,便將他拎了起來,喝道:「閉嘴,看著你腳底下,想死嗎?」 張成嶺吐吐舌頭,周子舒又涼颼颼地道:「不要以己度人,世上有幾個跟你一樣笨的?」 溫客行便把話題接過去,和風細雨地對張成嶺道:「世人之所以躲起來,其實也不過那麼幾個原因。要嘛是這人心裡覺得有仇家要殺他,非得縮在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才行……」 周子舒截口道:「像鬼谷嗎?」 溫客行看了他一眼,說道:「你若要這麼說也對。」 周子舒便趁機問道:「那谷主當年又是干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非要躲進鬼谷呢?」 溫客行並不在意他見縫插針的試探,只大言不慚地道:「我嗎?我自然是比較特別的,什麼也沒干過,就糊裡糊塗地進去了,到現在自己都想不明白,我這樣的一個好人,是怎麼跟一群惡鬼一起活了那麼多年的。真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周子舒笑而不語,完全當他放屁。 溫客行便嘆了口氣,說道:「阿絮,你可真是太傷我的心了!小鬼,你覺得我是好人嗎?」 張成嶺對這脾氣好、武功好,還會講故事的前輩幾乎崇拜得五體投地,見問,立刻二話不說點頭如搗蒜。 溫客行感動極了,摸著他的頭感慨道:「還是孩子好啊,有良心,知道好歹,別人對他好,他便記著,不像某些人……唉!」 周子舒沒出聲——同樣是做統領,像高崇那樣子,統領一幫自以為是正道的人,或者像他自己,統領一群殺手和探子,與鬼谷谷主是不一樣的。高崇只要用「天下大義」幾個字,便能教那些人自己畫地為牢,而天窗的人,基本上進來就是賣命給他、給皇上的,那個組織背後是森嚴厚重的皇權,形成到如今除了他自己,還沒人敢挑戰過它。 可鬼谷不一樣,因為鬼谷裡是一群亡命徒,他們就像是一群窮凶極惡的毒蟲,被關進一個逼仄狹小的缶裡,自相殘殺是唯一一條活下去的路。十萬陰幽地,不是你死,便是我活,沒有道德、沒有公理,只有強者為尊,最後也只有足夠強悍狠毒到吞噬一切的、那隻成為蠱王的蟲子,才能重見天日。 溫客行偽裝得太好,很多時候連周子舒都會錯以為這只是個饒舌的普通男人。 只聽溫客行繼續給張成嶺說道:「除了怕別人追殺的,還有一種原因教一個人躲著別人,便是傷心。他心裡知道最想見的那個人是再也見不到了,便乾脆將自己埋在這裡,時間長了就能安慰自己,他不找來,只不過是因為他也找不到了。」 然後他輕輕地嘆了口氣,繼續道:「你師父將來若是不在了,說不定我也要找一個這樣的地方躲起來,不然跑出去,看見滿大街跑的美人,偏偏見不到最合自己心意的那個,豈不是很難過?」 周子舒便調笑道:「我還以為你要說打算和我同生共死呢。」 溫客行也笑道:「我說了你又不信。」 張成嶺便在旁邊插嘴道:「就像……就像俞伯牙摔琴嗎?」 兩個男人臉上的表情同時空白了一下,張成嶺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半晌,才聽見溫客行輕聲道:「天下再無人懂高山流水,也對……可也不對。」 他看了周子舒一眼,周子舒卻別過了視線,溫客行不再言語,只是緊緊地跟上了葉白衣。 忽然,葉白衣腳步一頓,停了下來,凝神靜聽,豎起手掌止住他們的步子,低喝道:「收聲。」 周子舒抓著張成嶺的手忽然一緊,然後幾個人同時低頭,只覺得腳底下的大地似乎在震動似的,一陣不知是什麼的「嗡嗡」聲傳來,溫客行立刻給了周子舒一個「我說這吃貨不靠譜你不信」的悲催表情,周子舒卻無暇理會他,因為下一刻,自地下而來的一股大力猛地沖起,竟似要開裂,地動山搖起來,幾個人同時飛身而起。 周子舒抓著張成嶺在一棵大樹枝杈上輕點一下,可那枝杈竟如同假的一般,被他輕點一下登時便折了,徑直落了下去,周子舒心裡一驚,在空中一旋身,腳尖勾住樹干,誰知眨眼工夫那大樹竟也這麼轟然倒下。 張成嶺把臉埋在他懷裡,驀然就想起他小時候教書先生教的一句話——靠山山倒,靠樹樹搖。 竟然是真的……果然不聽老人言,吃虧不花錢。 整個大地都下陷了進去,地上像是裂開了一張不祥的大嘴,要將所有人都吞進去,周子舒最後借那倒下的大樹的力,直掠出四、五丈遠,方才站定,一口氣沒來得及籲出去,他便皺緊了眉——轉眼間,溫客行和葉白衣都不見了! 而後,他腳下倏地一空,整個人便掉了下去,周子舒立刻就明白他們為什麼都不見了的原因了,電光石火間,他只來得及將張成嶺護在懷裡,四下漆黑一片,他踩空的那塊地方像是活的一樣,又悄然合了起來。 這洞不知有多深,周子舒心說:這豈不是要摔死嗎?便猛一提氣,一掌拍在斜下方的石頭牆壁上,也不知是有多大的力道,那石頭牆壁竟被他打得凹進了一塊,石塊土屑四下翻飛,兩人墜落的速度減緩了不少,周子舒趁機伸腿輕踢牆壁,施展他那無際無痕似的輕功絕學。 只見他身形一頓,便似黏在牆上一樣,然而他到底託大了些,忘了自己如今的功力早已今非昔比,又是拎著張成嶺,只這麼一下,內息便有些凝滯吃緊,周子舒才在心裡暗道不好,卻見那被他打凹的牆壁再次震顫起來,還不待他反應,縫隙中便橫出一把利劍來,差點把他們穿成糖葫蘆。 兩人俱是嚇了一跳,周子舒不得已,只得鬆了腳上的力道,兩人繼續往下掉去。 幸好很快就到了底,周子舒兩腳著地,放開張成嶺,當初和溫客行一起落在地穴裡那回照明用的那顆小夜明珠還在身上,雖只有一點微光,也夠他能視物了,周子舒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和地溝那麼有緣,想著難不成這是命犯鑽地鼠? 這時,張成嶺忽然小聲道:「師父……」 周子舒「噓」了他一聲,壓低聲音道:「別出聲。」 張成嶺卻嚇得聲音都變了調子:「不……師父,你看……」 這回不用他指了,周子舒自己也瞧見了,在這逼仄狹窄的石室裡,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有兩只會發亮的眼睛正幽幽地看著他們。 周子舒舉起夜明珠,便看清了那東西的全貌,那是一條大蟒蛇,足有人腰那麼粗,正吐著信子,虎視眈眈地望著他們。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周子舒舔舔嘴唇,此時深刻體會到了什麼叫做喝涼水也塞牙。 張成嶺不知怎麼的,害怕到極點話反而多起來,喋喋不休地在他耳邊說道:「師、師父,我、我聽說這大蟒蛇移動的速度特別快,凡人根本躲不過去,它……它大概是牙口不好,吃人之前總要把人先捏扁,一、一旦被它纏上,人就會被生生勒死,全身的骨頭都會被壓碎,內髒擠成一團,就變成一個只有皮囊的面口袋,然後它覺得好消化了,再一口把人吞下……」 周子舒伸手按住腰上的「白衣」軟劍,咬牙切齒地說道:「閉、嘴!」 然後那大蟒蛇就在張成嶺哭爹喊娘的嚎聲裡,抬起頭來,飛快地向他們撲了過來。
【第二章】 武庫之謎
大蟒蛇躥起來比周子舒還高,張開嘴便直沖著他的喉嚨咬過來,周子舒把張成嶺丟到角落裡,一矮身躲了過去,反手抽出白衣劍,揮劍砍在這畜生後頸上。 白衣的刃和那大���的皮撞在一起,竟好像擦出了火花似的,大蟒蛇脖子上連塊皮都沒蹭破,長尾一甩,擦著周子舒的肩膀甩過去,若不是他閃得快,這一下能把他脖子給打折了。「砰」一聲蛇尾落地,砸起一片飛沙走石。 周子舒連退三步,心下一凜,知道若是手上拿的不是白衣,換把普通的劍,怕早已被這一下給崩斷了。 他立刻覺得有什麼不對了,腦子裡忽然劃過一個念頭,那大蟒蛇張著嘴沖著他撲過來的時候,他並沒有聞到腥氣!這畜生常年茹毛飲血,怎麼可能嘴裡沒有腥氣? 張成嶺縮著身子伸著腦袋,仔細看了半晌,忽然道:「師父,這個好像是假蛇啊!」 他沒出聲不要緊,一出聲那大蛇立刻一激靈,揚起脖子,嘴裡「嘶嘶」作響,轉向他。張成嶺卻好像不那麼害怕了,傻乎乎地從地上蹦起,還不忘伸手拍拍褲子,指著那虎視眈眈地准備給他一口的大蟒蛇說:「師父你看啊,這蛇做得跟真的一樣!」 他一句話沒說完,大蟒蛇已經沖著他撲過去了。 張成嶺剛才還嚇得屁滾尿流,這會兒一看是假的,又沒心沒肺起來,好像覺得假蛇不用吃人就沒有危險了似的,周子舒幾乎不知道要說他什麼好——被這蛇裹成一隻面口袋,還是被裹成一隻面口袋以後再被吞下去,有區別嗎? 可眼看著他都要把自己的小命給弄沒了,也不能不管,周子舒平地躍起,一招大鵬展翅便從側面撲向蛇頭,一腳將蛇頭生生踹彎了方向,那假蛇也不知是什麼材料做的,竟是堅硬無比。 周子舒落地,只覺得小腿隱隱作痛起來。張成嶺這會兒不敢說話了。 周子舒落地的一瞬間,瞥見大蛇身後有一個黑洞洞的通道,心裡便先有了主意,低聲對張成嶺道:「一會兒我引開它,你往那山洞裡跑,但是不要進去,在門口等著我,聽見沒有?」 張成嶺乖乖地點點頭。 大蛇晃了晃腦袋,好像又回過神來了,周子舒猛一推張成嶺:「去!」 張成嶺便閉著眼如沒頭蒼蠅一樣地往前沖去,差點跟大蟒蛇撞個正著,簡直像在表演什麼叫做「抱頭鼠竄」,周子舒心驚膽顫,連忙一劍捅過去,正中大蟒蛇的眼睛,將那不知是什麼材料做的眼睛生生給剜下一隻,大蟒蛇頓時顧不上張成嶺了,撲上來要和周子舒決一死戰——當然,它本來也不是活的,也很難再死一遍。 周子舒順著石壁往上攀去,猛吸一口氣,往上躥了兩、三丈,大蟒蛇隨即追至,緊咬不放,周子舒餘光瞥見張成嶺已經跑到洞口,正一臉焦急地望著這邊,便放下心來,猛地一蹬石壁,整個人在空中翻了過去,像是折成了兩半,從那狹小的空間中倒著落了下去。 那假蟒蛇做得再精細也是個傀儡,就也跟著他折了過去,可那空間實在太狹小了,它那能把劍都崩斷的腰卻沒有周子舒的那麼軟。 只聽空中「喀嚓」一聲響,隨即周子舒落地,就地滾開。不過他多慮了,那假蛇只被拗斷了半截,還有一半連著,直接卡在狹小的洞口裡,巨大的尾巴在空中晃蕩著,居然生出一點喜感來。 張成嶺立刻撲上來:「師父你沒受傷吧?」 周子舒看著他不言語,張成嶺緊張極了,眨巴著眼睛,若不是師父平時積威太重,張成嶺幾乎就要撲上來上下摸上一遍來確定他有沒有缺胳膊斷腿了。 周子舒嘆了口氣,在他後腦上打了一下,說道:「內傷——那也是被你氣出來的,跟緊我。」 張成嶺晃晃腦袋,接著他小心翼翼地走進了大蛇守著的洞口。 這是一截狹小的通道,很窄,前面有一道門。周子舒在門口站定,伸手止住張成嶺的腳步,低聲吩咐道:「貼著牆站,閃邊。」 空間這麼狹小,萬一一推開門便有機關彈出來,那才是避無可避。 周子舒猶豫了一下,謹慎起見,又對張成嶺道:「閉氣。」 隨後他十二分警戒地推開那扇小門,門軸發出「吱呀」的聲音,塵土落下來,周子舒全身都繃緊了,然而卻什麼都沒發生。 他舉起手中的夜明珠望去,只見那是一間小石室,灰塵遍佈,角落裡站著兩個人,卻一動也不動;周子舒一手抓著張成嶺的前襟,小心地靠近那兩個人,走近了才發現,那原來不是人,是兩尊人偶。 真人大小,一男一女的模樣,竟做得纖毫畢現,像是活的一般,眼珠都是望向門口的,如同正盯著這兩個闖入者。 周子舒一皺眉,心道:怪不得要叫傀儡山莊,這莊子裡好像沒有人氣一般,四處都是怪模怪樣的傀儡。 有了前面那條假蛇的教訓,周子舒也不敢託大,他觀察人偶的關節,像是比那大蛇靈活了不少,再故技重施恐怕是不行,便低聲對張成嶺說道:「你走在前面,慢點。」 張成嶺依言小心謹慎地走著,周子舒背靠著他倒著走,目光片刻也沒有離開過那兩尊人偶。 到了石室的盡頭,張成嶺小聲道:「師父,前面又有道門。」 周子舒聞言橫劍於胸,叫張成嶺讓開,側過身來,推開那經年日久的小門,眼前又是一條深不見底的通道,周子舒低聲道:「走。」 兩人便一前一後進了通道中,臨走時周子舒猶豫了一下。那兩尊人偶和世上任何其他的人偶一樣,都沒有生命、都不會動,可不知為什麼他就是感覺背後發毛,便下意識地重新將背後的小門合上,插上門閂。所以他沒看見,當他合上門的那一刻,那石室中的兩尊人偶的眼睛同時轉了一週,像是追著他的背影一樣。 這小小的通道裡好像有回音,回蕩著兩人的腳步聲,顯得特別寂寞蕭索,也特別陰森,張成嶺忽然莫名其妙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小聲道:「師父,我……我有點害怕。」 他話一出口便後悔了,以為周子舒要罵他,誰知周子舒卻輕輕地抬起手,將手掌放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手那麼瘦,卻那麼溫暖,張成嶺偏過頭,借著微弱的夜明珠光芒,看見周子舒的側臉,就覺得像是吃了一粒定心丸一樣。 石廊不知有多長,走到周子舒都快沒了耐心,這才到了盡頭,周子舒心裡想著:也不知道葉白衣和溫客行剛才到了哪裡? 他倒也不是特別擔心,若是有人天塌地陷都能活下去,也就是那兩個人了,反而是他自己,還帶著張成嶺這麼個關鍵時刻只會搗亂的小兔崽子,比較麻煩。 石廊盡頭是另一道門,這回是道大門,視線像是豁然開朗了,周子舒將張成嶺拉到身後,推開門。這裡像座大廳,空無一物的大廳,周子舒的目光自上而下看去,發現地面竟是黑灰色的。 張成嶺從周子舒身邊探出頭,疑惑地看著師父,不知道他為什麼止步於此。 周子舒謹慎慣了,便從懷中摸出一塊碎銀子,伸手彈了出去,落到那黑灰色的地面上,碎銀子滾了兩圈,什麼都沒發生,他便微微鬆了口氣,然而就在這時,屋頂落下一滴水,在兩人四隻眼睛的注視下,正好滴落在他拋出的銀子上,隨後那碎銀子竟就這樣化在了地上!然後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一滴又一滴的毒水落到不同的地方,越來越密集,到最後幾乎像是下起了雨。 周子舒頓時明白為什麼地面是那種不祥的灰黑色了,被這樣要命的雨水洗上一洗,人恐怕連骨頭都要化成灰。 他心裡一涼,世上有踏雪無痕,卻絕沒有從雨中飄過而滴水不沾的輕功。 周子舒往後退了一步,說道:「此路不通,回去。」 兩人才掉頭,便聽見另一陣腳步聲從那長長的石廊裡傳來。 「噠——噠——噠——」 張成嶺整個人都快纏到了周子舒身上,結結巴巴地說:「師、師、師、師……師父,這……這是鬧鬼了嗎?」 周子舒豎起一根手指,示意他閉嘴,轉頭對張成嶺道:「把那扇門關上,省得一會兒誤入,快!然後你就躲在門那裡,別出聲。」 張成嶺立刻照辦,那腳步聲越來越快,越來越密集,最後從走路變成了狂奔一樣,忽然,什麼聲音都沒有了,夜明珠的光只能照到眼前一小片的地方,周子舒只得凝神細聽,可這逼仄的石廊裡,除了張成嶺,他聽不見第二個人的呼吸聲。 然後黑暗中驀地亮光一閃,周子舒下意識地抬起白衣劍一架,對方的重劍當頭壓下來,竟震得他虎口有些發麻,電光石火間,周子舒瞧清楚了對方是誰,登時冷汗便下來了——那手執重劍下劈的,正是方才那小石室裡的男人偶。 周子舒心思急轉,立刻便意識到這地方設計者心思之歹毒,若是方才在小石室裡就觸動機關,恐怕他會帶著張成嶺立刻往回退去,人偶必然不會輕功,那裡地方空曠,雖然困難,可對能對付得了假蟒蛇的高手來說,也算不得絕境。 設計者料準了似的,偏偏要把他們引到這個前進不了一步的絕境裡,在這窄小的石廊,任你神功蓋世也難以施展開來,是要堵住人所有的去路。 周子舒心裡暗暗叫苦,撤力反手劃上去,白衣劍刃撞上那人偶的胳膊,砍不動。不管是不是和那大蛇同一種材料做成,肯定是一樣硬的,不待他反應,人偶便機械地揮劍又砍過來。 周子舒摸準了時機,輕叱一聲,使了個巧勁,輕巧地翻了個劍花,劍刃抵住劍刃,隨後他猛地發力,神鐵之兵加上流轉不息的內力,那人偶手中重劍竟被他生生劈成兩半。這等招式張成嶺見所未見,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地盯著看。 可那人偶卻毫不在意,手指機械地張開,將重劍扔下,隨後將手臂掄過來,它不怕疼、不怕死,全身皆可為兵器。周子舒一個頭變成了兩個大,一把抓住揮過來的胳膊,若是普通人,恐怕要被他這一下將胳膊也拗下來,可這人偶堅硬極了,竟一路推著他後退,直到周子舒的後背貼上了身後那石室的大門。 周子舒撤手一縮,「轟」的一聲,大門被人偶打出了一個大窟窿,他無比慶幸自己剛才未雨綢繆,叫張成嶺關上了這門,然而下一刻他無法慶幸了,因為他在這男人偶身後又看見了一具女人偶,這東西像是不會拐彎,只能往前走。 它往前走著,徑直滑向方才為了躲開周子舒和男偶人而縮到另一邊的張成嶺。 周子舒頭皮一炸,矮身躲過男人偶橫臂一擊,撲向張成嶺,女人偶的動作好像更快,他只來得及護住張成嶺,女人偶手中的一柄長簫便如同一把長棍一樣掃了過來,地方實在太小,周子舒避無可避,只得以後背硬受這一下,登時便嗆出一口血來。 他雙臂撐在牆上,口中鮮血滴落到張成嶺肩膀上,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撲,險些壓著少年。張成嶺這會兒也顧不得害怕,連忙伸手撐住他,周子舒勉力按著他旁邊一躲,那女人偶第二擊便擦著他的頭皮過去了。他手中的劍險些脫手,胸口七顆七竅三秋釘劇震,眼前一黑。 張成嶺怒道:「你敢傷我師父,我和你拼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要撲向那人偶。 這崽子總是該膽大的時候膽小,該膽小的時候反倒膽大了,周子舒慢了一步沒拉住他,便看著張成嶺張牙舞爪地撲向那尊冷冰冰的女人偶,他手無寸鐵,就像是要用牙咬她。 「小鬼……」 周子舒想說話,一張口卻被自己的血嗆住,咳嗽不止。 這時,忽然女人偶旁邊的石廊牆壁轟然倒塌,女人偶躲閃不及被壓在下面,手中鐵簫仍在揮著。一個狼狽不堪的人闖進來,一邊咳嗽拍打著自己身上的灰塵,一邊說道:「這是什麼鬼地……阿絮!」 周子舒鬆了一口氣,險些沒接上來,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麼高興碰見溫客行。 那女人偶還在地上伸腿屈腳,溫客行一開始沒留神,險些一腳踩上去,被貼著地的簫一掃才跳開;男人偶已經把胳膊從門洞裡抽出來正往這邊轉,溫客行拎起張成嶺,甩手扔進牆洞裡,然後俯身抱起周子舒,也緊隨著跳了進去。 男人偶隨即追過來,溫客行轉身戒備地盯著男人偶,誰知男人偶好像只能往兩個方向轉,前進或者後退,沒有左右的功能,它找不到人,便一直在那裡來來回回地轉,女人偶手上的長簫一下揮到它腿上,這真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一聲巨響,兩具人偶都趴下了,男人偶遭到攻擊,便用胳膊去掄女人偶的腦袋,然後它們自相殘殺內訌起來。 溫客行這才松了口氣,低聲對周子舒道:「別說話。」隨後出手封住他幾處穴道,將人放下來,看著他胸前的血跡皺緊了眉,對張成嶺道:「小鬼,你去那邊洞口上看看,如果有一種……」 他頓了頓,不知該怎麼形容,便伸手比劃了一下,說道:「一尺來高、圓滾滾的東西向你滾過來,就跑,回來告訴我。」 張成嶺「哦」了一聲,又問道:「前輩,我師父他……」 溫客行似乎難得地有些不耐煩,截口打斷他道:「沒事,死不了。」 張成嶺又問道:「前輩,你說的東西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溫客行嘆了口氣,指著那被炸開了一塊的牆壁說道:「這就是那東西炸開的結果。」 張成嶺順著他的手指望過去,頓時心有慼慼焉,心道:原來這位看起來很厲害的前輩也是被追來的。立刻二話不敢說,跑到了另一端緊張兮兮地守著。 溫客行伸手要去解開周子舒的衣服,被後者一把壓住手腕,周子舒啞聲笑道:「做什麼?佔我便宜?」 溫客行打開他的手,輕輕地在他胸口上戳了一下,語氣淡淡地道:「少說兩句吧,你都快吹燈拔蠟了,還貧嘴。」 周子舒就覺得自己的人生圓滿了,剛被一個老吃貨罵過飯桶,又被一個大話癆說是貧嘴。 溫客行小心地將他的衣服解開,目光在觸及到周子舒胸口的幾顆釘子時,不自覺地閃了閃,周子舒倒是滿不在乎,他呼吸之間覺得胸口後背都像是著了火似的,就知道這傷不輕,恐怕是骨頭斷了又傷了肺,便強忍著不咳嗽,連氣息都壓得低低的,以免加重傷勢。 溫客行將他翻過去,一眼見了他後背上的傷勢,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冷冷地道:「再偏一點,那東西能打斷你的脊樑骨,你信不信?」 周子舒氣若游絲地低聲道:「別廢話,我若是能被一個假人打斷脊樑骨,也沒臉活著了。」 溫客行哼了一聲,伸手覆在他後背上,仔細查看他的傷,半晌,才嘆了口氣道:「你傻的嗎?不知道疼?」 他手指不知按在了哪裡,周子舒立刻悶哼一聲,疼得一時沒說出話來,半晌才咬牙切齒地道:「你……不如讓我打一棍子,自己也試試……」 溫客行少見地沉默了,將周子舒扶正,伸手抵在他的後心上,度了真氣過去。他不敢用力過猛,唯恐像上回葉白衣那樣觸動他胸口的釘子。 溫客行這輩子練功從來都是為了殺人、傷人,還是第一回這樣小心翼翼地試圖救人,好像屠夫拿起了繡花針,簡直是戰戰兢兢,不多時額角便冒了汗。 過了小半個時辰,他才收功放開周子舒,讓他肩膀側過來靠在牆上,周子舒知道自己現在體力有限,不多浪費,只是閉目養神,他嘴角一點血跡還沒擦乾淨,襯得那有些灰敗的臉色愈發觸目驚心的蒼白。 溫客行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忍不住俯下身去,輕輕地含住他的嘴角,竟將他那滴落的一點血跡舔了去,他嘆了口氣,伸手插進周子舒的鬢發裡,兩人鼻息靠得極近。周子舒不知何時睜開了眼,卻沒有浪費體力躲開他,只是低聲���:「好一副趁人之危的小人做派。」 溫客行眼皮也不抬,一樣低聲地回敬道:「說得好像你是君子似的。」 他輕笑吐氣,仿似呢喃細語一般,周子舒的淡定終於裝不下去了,有些難受地側開臉,卻被溫客行捏住下巴,問道:「你有沒有良心?我為你療傷,就連這點好處都沒有嗎?」 周子舒沉默了半晌,終於說道:「我暫時沒有賣身的打算。」 溫客行笑道:「你知道勢不如人的時候會發生什麼嗎?」 周子舒挑起眉,用一種「人還可以這樣不要臉」的目光嘆為觀止地看著他。只聽溫客行附在他耳邊低聲道:「強、買、強、賣。」 周子舒苦笑:「你興致太好了。」 溫客行目光意味不明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便放開了他,雙手交叉枕在腦後,伸開長腿踩在另一面牆上,躺了下來,得意洋洋地道:「不過你可以先欠著。」 周子舒精力不濟,便不再跟他扯淡,合上眼迷迷糊糊地半昏迷睡過去。 溫客行知道自己那點能耐,他們幾個人,除了葉白衣沒人懂這不知所雲、玄玄乎乎的奇門遁甲之術,如沒頭蒼蠅似的亂走指不定會碰見什麼,眼下張成嶺是個毛都沒長全的小鬼,周子舒又傷重,不如以不變應萬變,在原地休整一番,緩過一點來再想辦法。 周子舒的呼吸壓得低低的,卻很均勻,像是睡著了,溫客行便側過臉去看著他,忽然想起南疆大巫說的話來——「若是你將一身功力廢去,或許我能有兩分把握,保住你一命」,他便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運力於掌心,慢慢地抬起來,也許…… 他的手掌猶猶豫豫地還沒按下去,忽然一隻手憑空伸出來,冰冷的手指搭住了他的手腕,周子舒不知何時睜開眼,兩人的目光便在這狹小的空間相遇。 周子舒的目光很平靜,語氣裡聽不出一點波瀾,他問道:「你要干什麼?」 溫客行沒有出聲。 周子舒忽然嘆了口氣,移開了視線,沒頭沒腦似的說了那麼一句:「別人不明白,難道你也不明白嗎?」 溫客行緩緩地垂下目光,半晌,輕輕地將手掌落在一邊。 「是,我明白。」他說著,手臂陡然往下一送,地面竟被他這一掌結結實實地按出一道半寸深的印子來,他像是努力說服自己一樣,又重復了一遍,「我明白……」
張成嶺不知何時睡著了,也不知睡了多長時間,忽然被不遠處傳來的一聲巨響驚醒了。他一骨碌跳起來,警戒地扭著脖子四處看,然後肩膀被一隻手按住,張成嶺一激靈猛然回頭,卻發現是他那前一天還連站都站不起來的師父。 周子舒低低地咳嗽了兩聲,按住張成嶺,吩咐道:「別亂動,跟著。」 張成嶺一轉頭,見到溫客行也跟著他出來了,少年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問道:「師父,你的傷好了嗎?」 周子舒頭也不回地道:「我不是人?」 張成嶺想想也是,那麼重的傷,也沒理會周子舒語氣不好,巴巴地又湊上去問道:「那師父你……你自己能走嗎?」 周子舒深深吸了口氣,不單是身上疼了,甚至覺得連腦仁都疼了起來,反問道:「不然你以為我在幹什麼?」 溫客行便扭過頭笑起來,張成嶺抓抓頭,道:「師父,我是說……你傷得那麼重……」 周子舒面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你覺得我應該在這鬼地方嬌弱一下嗎?難道你要背我?」 張成嶺才要表孝心,溫客行立刻出聲道:「我背你,我抱著你也行。」 周子舒偏過頭咳嗽一聲,弓著肩膀按了按胸口的傷,簡短地道:「別扯淡了。」 他們三個人順著地道,小心謹慎地靠近了發出巨響的地方,周子舒謹慎起見,將夜明珠攏進手心,四下立刻黑下來。溫客行上前一步拉住周子舒,將他拽到身邊,伸手過去把周子舒的白衣劍接了過來,手指在劍刃上劃過,臉上露出幾分贊賞之色,然後手腕一抖,劍尖輕顫,長劍便刺了出去。 拐角處的那人猝不及防輕叱一聲,竟伸出指頭將他的劍尖彈偏,溫客行隨即變招,那軟劍在周子舒手裡極清明極磊落,到了溫客行手裡,卻如附骨之蛆一般詭異極了。黑暗之中兩人於電光石火間便過了十來招,卻是周子舒皺眉聽音片刻後,忽然出聲道:「葉前輩?」 對面那人輕哼一聲,周子舒將夜明珠重新舉起,照見葉白衣那非同一般臭的臉色,溫客行這才撤劍,笑嘻嘻地抱抱拳道:「誤會、誤會,純屬誤會。」 他這明顯是說鬼話了。周子舒聽音尚且能猜到對方來路,更不用說他親自上陣交手的了,溫客行分明是假借黑暗之名欲行揍人之實,可見他對這位來歷成謎的老前輩成見還是有些深的。 葉白衣掃了周子舒一眼,皺眉道:「你怎麼弄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周子舒能省一點力氣就盡量省一點力氣,側身靠在石牆上,聞言不等他評論,便從善如流地說道:「晚輩太不中用了,簡直是個飯桶。」 葉白衣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點點頭,道:「算你有自知之明。」他四下觀察了一下,對三個人招手道:「這邊來。」 周子舒和溫客行知道這老東西不是吃素的,樂得讓他打頭陣,兩人殿後,將張成嶺夾在中間,走著、走著,溫客行忽然貼上來伸手攬住周子舒的腰,默不作聲地拉過他一條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 周子舒看了他一眼,皺眉道:「我瘸了?」 溫客行嘆道:「那老怪物都來了,你還逞什麼強?走吧。」 說來也奇怪,這兩人各自頻頻遇險,只覺得這地方四通八達如同鬼洞一般,跟著葉白衣卻出奇順暢,四人不知轉了多少圈,平平安安地走到了一處像是大廳一樣的地方,進去的時候還是風平浪靜的,誰知片刻以後,忽然四面八方湧出無數顆一尺多高、圓滾滾的球。 溫客行下意識地將張成嶺踹到身後,隨即抱起周子舒飛身掠出三、四丈,這東西可教他吃盡了苦頭,也不知是什麼做的,沾上東西就炸,溫客行被這玩意追著在地道裡亂竄了大半天,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只大耗子。 葉白衣卻不慌不亂,眼看著那些球如潮水一般湧過來,他忽然大喝一聲,凌空一掌向前推去,不知用的什麼招式,張成嶺眼尖,只見他腳下石板頃刻間全碎了,第一顆滾過來的球首當其沖地炸開了,隨即後邊幾乎產生了連鎖反應,一連串的爆炸,葉白衣雙手抵在那裡,卻好像豎起一道看不見的牆一般,將山呼海嘯都擋在外面。 溫客行也正色下來,若有所思地看著葉白衣的背影。 隨後,只聽葉白衣叱道:「還不滾出來!」 他伸手一抓,那大廳的牆上便落下一塊大石板,一道人影從裡面閃現出來。 周子舒等人順著葉白衣的視線望過去,一時竟都愣住了。 那人看面孔不過三十來歲,竟是個癱子,四肢萎縮成孩童大小,露在外面的手臂皮縮肉皺,只有腦袋大大的,脖子歪在一邊,像是直不起來一樣,看起來完全不像人,可怖極了。他坐在一張木製的輪椅上,輪椅慢慢地從那洞口滑了出來。 葉白衣慢慢地皺起眉,盯著那人,忽然道:「你不是龍雀。」 龍雀和他的傀儡莊已經是江湖中數十年的傳說了,真正的龍雀絕不可能這麼年輕。 那輪椅上的人發出一聲尖銳的笑聲,說道:「我自然不是。」 他眼睛極大,溫客行便偷偷咬著周子舒的耳朵道:「你瞧他那眼珠像不像要掉出來了?」 周子舒只覺得他無聊透頂,好像無論什麼場合都要見縫插針地無聊一回才能撈回本似的,便不理會他。 只聽那輪椅上的人尖聲道:「你們是什麼人?竟敢擅闖傀儡莊?」 葉白衣打量著這人,覺得他怪裡怪氣,挺不像好人,便勉強壓著性子,以說人話的口氣說道:「我有事要見龍雀。」 這話對葉白衣而言算是好言好語了,可聽在別人耳朵裡,仍舊是一副盛氣凌人、話語生硬的臭德行,於是那坐輪椅的人轉過頭,巨碩的眼睛上下打量著他,半晌,才冷哼道:「龍雀那老不死的骨頭渣子都化啦,你找他做什麼?」 葉白衣眉宇之間的溝壑越來越深,盯著那人道:「龍雀死了?怎麼死的?」 那輪椅上的人得意洋洋地說道:「自然是我幹掉的。」 這太令人匪夷所思了,當世三大高手擅闖傀儡莊,也十分狼狽不堪,險些折在裡面,憑他一個連走都走不了的人,便能毫發無傷地進入,殺了傀儡莊的主人? 葉白衣顯然不知含蓄為何物,打量著這人,說道:「別放屁了,若是憑你也能殺龍雀,蚍蜉都能撼動大樹了,除非你是龍雀他兒子,叫他躺著不動讓你隨便砍。」 溫客行一聽這話便知道要糟糕,立刻對張成嶺道:「出去,快跑!」 果然,他話音還沒落,便聽見那輪椅上的怪人怒吼一聲:「找死!」 隨後他抬手一拍,只見這整個大廳四下的牆壁上密密麻麻地凸出人形,隨後數十具光頭光面、凶神惡煞的人偶從四面八方湧了出來,張成嶺正往外跑,躲閃不及,和一具人偶撞了個滿懷,那人偶相當不客氣,掄起胳膊便要給他開瓢。 周子舒立刻屈指彈出,正打中張成嶺的膝彎,教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這才勉強躲過,張成嶺連滾帶爬地撲騰過來,張著嘴環視一週,感嘆道:「師父,咱們這不是到了陰曹地府吧?」 周子舒嘆了口氣,就知道自己和「嬌貴」這個詞天生有緣無分,便拍開溫客行的胳膊,將張成嶺夾在兩人中間,與溫客行背靠而立,低聲道:「這假人一個是硬,一個是打不死,不過也有好處。」 溫客行奇道:「還有好處?」 周子舒道:「一個是不會跳,一個是笨。」 他說話間,已經有兩具人偶從兩側分別襲來,溫客行拎著張成嶺,和周子舒好像心有靈犀一般,同時向兩個方向躍起,那兩具人偶立刻沒了目標,硬碰硬地撞在一起,倒地纏綿去了。 溫客行掃了一眼,便猥瑣地笑著摀住了張成嶺的眼,嘆道:「這上下其手的,看著好像春宮圖動起來了似的。」 周子舒一落地,立刻有一具人偶揮著大棒子當頭朝他砸下來,他翻身閃開,只覺胸口到喉嚨一線著了火似的疼,恐怕一聲輕輕的咳嗽都能帶出一口血來,便死死地咬住牙忍住不咳。那人偶一棒沒打著,不甘心地繼續追至,當胸橫掃過來,周子舒後仰彎腰躲開,溫客行瞧見了,忍不住感慨道:「這腰可真軟。」 溫客行隨後在那人偶第三棒揮到之前,一抬手將張成嶺凌空扔了過去,眼看著張成嶺六神無主地揮舞著胳膊腿,活像大蛤蟆抽筋似的,便出口提點道:「我教你的劍招讓你下飯吃了嗎?」 張成嶺「啊」了一聲,四仰八叉地撲到了那緊逼著周子舒的人偶身上,居高臨下愣是把那人偶撲得失去了平衡,一人一偶同時倒下,他慌慌張張地揉著摔疼了的屁股蹦起來,驚慌失措地問道:「前輩,我……我該用哪招?」 借機緩過一口氣來的周子舒一把抓住他的領子,又把他重新向溫客行那裡扔了回去,口中道:「你別添亂啦。」 他們三人純屬是被牽連的,情況還算好,葉白衣這個直接出言不遜得罪了此間主人的就比較慘了,密密麻麻的人偶把他圍得水洩不通,這老東西偏偏年紀大了也愈發固執,非要跟那些人偶硬碰硬,只聽那邊劈裡啪啦作響,熱鬧得跟過年似的。 周子舒伸出拳頭抵住自己的胸口,將一口腥甜的血強壓回去,對靠過來的溫客行道:「這樣不行,恐怕撐不了多長時間,誰知道這鬼地方有多少傀儡?」 溫客行道:「這地方就叫傀儡莊,我瞧活物好像只有那一個,剩下的都是這玩意。」 周子舒眯起眼睛:「有理,能打死的看來也只有那一個。」 兩人對視一眼,都不是什麼好棗,便十分有默契。溫客行又一次把張成嶺當成高山奴那柄流星錘給甩了出去,看著他鬼哭狼嚎地又壓倒一具人偶,周子舒隨即飛身掠出,在那倒地的人偶甩胳膊把小鬼抽死之前,將他拎到一邊,隨即腳尖輕點地面,身如飛燕似的撲向那坐在輪椅上的怪人。 那人冷聲道:「又一個來找死的。」便往後一靠,只見那木質的輪椅下面忽然飛出十來條鐵鎖鏈,每條鏈子前面都拴了一把長槍,從各個方向直射向周子舒。 周子舒沉了一口氣,一個千斤墜從空中落下來,腳下一晃,晃到一具傀儡身後,那隨即追過來的長槍便和那人偶碰在一起,槍尖彎了回去,鐵索卻將人偶包成了粽子。 周子舒長袖甩出,口中道:「你道我不會用暗器嗎?」 那怪人一驚,用力一拍輪椅把手,身前陡然撐起一把鐵傘,然而等了半晌,卻什麼都沒發生——這嚇唬人的賤招還是周子舒跟顧湘學的,眼下也不管什麼高手低手風度不風度了,便對著他使了出來。 那怪人發現上當,怒不可遏,將鐵傘揮下,可眼前哪還有周子舒的人影,他也顧不上葉白衣了,四下去尋,忽聽房頂有人笑道:「我說傻子,你怎麼給個棒槌就當真?」 怪人仰頭望去,只見溫客行從空而降,手中拿著一把不知從哪具人偶那裡拿來的大棒子,當頭砸了下來,誰知輪椅上忽然不知從哪裡冒出一顆圓滾滾會炸的球,溫客行這可見著了剋星,低罵一聲用力將棒子揮出,把那球打飛了,他也沒注意那東西被他打到了哪裡,反正之後就聽見葉白衣怒吼道:「姓溫的小子你找死嗎?」 溫客行凌空翻了個身落地,回頭望去,一見葉白衣灰頭土臉的模樣,頓時樂了,回頭對那輪椅怪人嚷嚷道:「快,再給我一顆球。」把輪椅人氣得七竅生煙,然而他還不待有什麼反應,只聽耳邊一聲清嘯響起,他一偏頭,便看見一道清亮的劍光殺氣騰騰地直指他咽喉而來,他知道厲害,不敢託大,再次打開鐵傘橫在自己身前,便打算從這大廳裡逃開。 下一刻,這坐在輪椅上的人不動了,他那本來就比一般人大上兩圈的眼睛睜得更大了,難以置信地往下望去,他沒想到對方手裡的竟是一柄軟劍,一柄能隨意控制的軟劍。這是他腦子裡的最後一個念頭了——周子舒手中白衣穿透了他的咽喉。 周子舒一擊得手,也不停留,聽見背後人偶又追至,頭也不回地騰空而起,自那輪椅上躍過,人偶碰見障礙物,立刻揮起棒子便打,「喀嚓」一聲,便把那無比神奇的木椅打碎了,機關零件掉得滿地都是,然後大廳中的所有人偶都如同被下了定身法一樣,停住了。 周子舒落地一踉蹌,一邊久候的溫客行立刻伸手接住他,側頭便在他臉上親了一口,贊道:「好劍!」 周子舒抹了一把臉,好像被狗舔過後擦口水似的,推開他,面無表情地道:「好賤。」 葉白衣陰沉著臉,將被一具倒了的人偶絆在地上的張成嶺撿起來,大步走過來,二話不說一掌拍向溫客行,被溫客行嘻皮笑臉地躲開,他邊躲邊道:「哎喲老前輩,你怎麼還和後輩計較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周子舒嘆了口氣,低低地咳嗽兩聲,有氣無力地坐在一具倒了的人偶身上,說道:「你們倆都消停會兒吧,我說不飯桶的葉老前輩,你神通廣大,趕緊瞧瞧這些機關,想法子把我們弄出去吧。」 葉白衣瞥了四分五裂的木頭輪椅一眼,道:「機關都被你砸爛了,弄個屁?」轉身大步走向那輪椅怪人出來的牆洞裡,張成嶺連忙跑過來,小聲問道:「師父你沒事吧?」 這孩子剛才被兩個人當石頭似的掄了好幾遍,卻不記仇,一心還是想著他師父的傷,周子舒被他那雙純良又掛滿了關心的眼睛一看,頓時覺得自己有點不是東西了,於是難得和風細雨地說道:「無妨。」 張成嶺便背對著他半蹲下來:「師父我背你走。」 周子舒啼笑皆非,拍拍他的肩膀,自己站起來,說道:「行啦,我不指望你。」 才走了兩步,溫客行便不由分說地攔腰摟過他,周子舒心說:這傢伙佔便宜還沒完了!再要拿胳膊肘去撞他,溫客行連忙道:「你省省力氣,一會兒那老吃貨萬一搞不定這些機關,還得指望你打架呢。」 周子舒想想也是,便借著他的力靠了過去,他這一鬆懈下來,才覺得身上已經快散架一樣,一口氣險些提不上來。 這時,只聽葉白衣說道:「你們都過來。」 三人便跟進了牆洞,只見那裡面竟別有洞天,整整一面牆線條紛繁復雜,竟是整個傀儡莊的地圖。 溫客行呆若木雞地抬頭看了一圈,半晌才道:「這個……就算給我,我也看不懂。」 周子舒低笑道:「太好了,我也是。」 葉白衣看了他們一眼,終於無言以對了一回,便指揮著張成嶺道:「你跟我來。」張成嶺忙不迭地跟上去,只見葉白衣在牆上東摸摸西摸摸,也不知道搗鼓了些什麼,那牆竟然一下打開了,露出裡面各種機關,簡直讓人嘆為觀止。 周子舒仰頭望去,嘆道:「這建傀儡莊的人也真是奇人了。」張成嶺給葉白衣打下手,一老一小折騰了足足大半天,只聽一聲轟鳴,那房頂連帶著旁邊的一堵牆便打開了,顯露出一排台階。 四個人便小心地走了上去,往上也不知去了多遠,幾人竟然重新回到了地面,有風、有陽光、有植物,是個不錯的小院子。 葉白衣道:「這才是真正的傀儡莊。」 他目光四下打量著,忽然大步往一間門口上了大鐵柵欄的小屋子走去,那屋子在一棵大樹下,陰森森的,窗子和門都被封得死死的,竟像是囚牢。 葉白衣運力於掌,一下便將鐵門掀了下來,隨後藝高人膽大地推門進去,三人緊隨其後,然後和葉白衣一同站住了,只見這小監牢裡有一張床,床上用大粗鐵鏈拴著一個人。 一個老人,須發皆白,兩眼無神,竟是因為長期身處黑暗中已經瞎了,他像是聽見聲音,向他們轉過頭去,瘦骨嶙峋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 半晌,葉白衣才問道:「你……是龍雀?」 老人把耳朵側向他們,神經質地抽動了一下,身上的鎖鏈隨著他的動作稀裡嘩啦響了一通,張成嶺偷偷地拉了拉周子舒,小聲問道:「師父,那條鏈子是穿透了他的琵琶骨嗎?」 周子舒「噓」了他一聲,皺著眉望過去,發現這老人身上的鏈子並不是纏在他身上的,而是穿過去的,自琵琶骨至膝蓋骨,傷口處爛得只剩下骨頭,周子舒覺得,這樣還能活著已經怪不容易了。 屋裡臭氣熏天,到處是便溺物,老人身上的衣服早已經瞧不出原來的顏色,連遮體都不能,幾乎不成人樣。 老人張開嘴,好像已經很久沒說過話了,吐字又慢又含糊,嗓音沙啞地問道:「你們……是誰?龍……孝呢?」 葉白衣問道:「龍孝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癱子嗎?他死了,他是你什麼人?」 老人聞言怔了半晌,忽然張大了嘴,臉上像是露出一個大笑的表情,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然後他的眼角慢慢滲出了幾滴渾濁的淚珠,頃刻滑落便不見了。葉白衣也不理會他,只是蹲下來,研究他身上那堆鐵鎖鏈,由著他狀似瘋狂地一會兒笑,一會兒哭。 好半晌,葉白衣才對周子舒伸出手道:「把你的劍拿來我用用。」 周子舒知道他是想用白衣劍劈開這鐵鏈,便解下來遞了上去,葉白衣接過白衣劍,劈手便朝著一條鐵鏈砍了下去,然而一聲尖鳴,那鐵索竟然紋絲不動,連一道缺口都沒有,反而是他手中的白衣劍震顫不已。 將周子舒看得十分肉疼。 那老人忽然說道:「你不用費力氣了,沒用的。」 葉白衣便問道:「你是干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教那癱子把你恨成這樣?」 老人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幹得唯一一件對不起他的事,便是養活了他這麼個兒子。」 幾人面面相覷,這會兒知道為什麼葉白衣說出那句「除非你是龍雀他兒子」之後,龍孝當場便惱羞成怒了。這老吃貨簡直神了,這麼匪夷所思的事都能讓他說中。 半晌,溫客行才忽然問道:「你說他叫龍……不會是孝順的孝吧?」 周子舒覺得他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便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溫客行不敢躲,生生受了,可憐巴巴地揉著肋骨看著他。 老人啞聲笑道:「我前世殺人放火,罪大惡極,這輩子遭報應啦!」 老人靠在床柱上,伸出橘皮一樣的手,一下、一下磨蹭著那床柱,說了一會兒話,他舌頭像是伶俐些了,道:「這便是當年我和羽追的臥房,那小畜生便是在這裡出生的。想來我夫妻二人竟都是死在他手裡。嘿,不是命嗎?」 周子舒溫聲問道:「羽追是尊夫人?」 老人那張臉實在是慘不忍睹,美醜悲喜都已經看不出端倪了,可提到「羽追」兩個字,那溝壑叢生的面皮上好像鬆弛了不少,一滴眼淚還卡在他嘴角深刻的皺紋裡,閃閃爍爍的,就是不落下來,他嘆道:「因為生孩子沒的,羽追沒了以後,我便建了傀儡莊,遣散了僕從……」 張成嶺詫異地看了溫客行一眼,心裡愈發覺得溫前輩神奇,竟然連這話也說准了,只聽老人接著道:「我答應了羽追,要好好撫養那小畜生長大,可他竟然是個天生站不起來的,我便將平生所學傾囊而授,想著哪怕他不得別的本事,也有安身立命的能耐,唉!」 葉白衣問道:「既然如此,他又做什麼要囚禁你?」 老人整個身子都顫抖了起來,沉默半晌,才低聲道:「是為了陰陽冊。」 除了張成嶺之外,其他三人目光都是一肅,一眨也不眨地望向這半死的老人,周子舒忍不住輕聲問道:「是容夫人的陰陽冊?」 老人點點頭,緩緩地道:「生死肉骨,逆轉陰陽——」 傳說中的神醫谷聖物,世間疑難雜症無所不包,綠妖都期望著它能治好自己的臉,還有誰會比一個胸懷大志、卻天生癱瘓的人更渴望它呢? 周子舒心思轉得極快,問道:「陰陽冊不是和封山劍、六合心法,當初一起被封進了琉璃甲嗎?難不成他認為琉璃甲在你這裡?」 「琉璃甲?」老人嗤笑一聲,搖搖頭,說道,「你們啊,都錯了,那琉璃甲是我當年做的,可它只是一把鎖,若想得到裡面封住的東西,五片琉璃甲是不管用的,便是六片、七片、八片也不管用,它還缺『鑰匙』。」 葉白衣一挑眉:「鑰匙在你手裡?」 老人木然道:「我沒有。」 葉白衣追問道:「不在你手裡,還能在誰手裡?」 老人自嘲似的一笑:「是呢,你不信,他也不信。」 周子舒端詳了他半晌,忽然問道:「龍前輩,你是不是知道鑰匙在誰手裡?」 老人轉過頭來面對著周子舒,好像能看見他似的,點頭道:「不錯,我知道。我當年發過誓,鑰匙的下落,誰也不能說,誰也不能告訴,龍孝……龍孝他瘋了。」 葉白衣眯起眼睛,咄咄逼人地問道:「這麼說,三十年前容炫等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是知情人了?」 老人沉默地點點頭,然而還不待葉白衣問話,他便又說道:「我不能說,容炫夫婦於我有救命之恩,我答應過容夫人,不能說。」 葉白衣冷聲道:「這可由不得你。」 老人笑了,吃力地搬過自己一條腿,摸索著那膝蓋骨上穿透的鐵鏈,舉起來給他看,仍舊輕描淡寫地說道:「你還能把我怎麼樣呢?龍孝那小畜生已經將我鎖了三年了,你又能把我怎麼樣呢?」 周子舒看著這有進氣沒出氣的老人靠在床腳上,帶著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滿不在乎的樣子,忽然心裡便想起昔日樊噲大將軍那句「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忍不住猜測:這龍雀究竟是個什麼人呢? 驚采絕豔,又為了一個人遠避人煙,一手建起神鬼莫測的傀儡山莊,為了一個承諾、保守一個秘密,過了三年如人間煉獄一樣的日子,卻哪怕是自己的親生兒子都未能讓他鬆口。周子舒忽然覺得這整個江湖,因為有了眼前這個苟延殘喘的老人,再無人當得起一聲英雄好漢。 溫客行抱著他的手臂忽然緊了起來,像是要將他整個人勒進身體裡,周子舒微一皺眉,回過頭去看他,卻見溫客行呆呆地盯著龍雀,一張臉上嘻笑之意全無,有那麼一刻,周子舒甚至覺得他那黑極了的眼珠裡彷彿有水光閃過,然而只一瞬便不見了。 只聽他對葉白衣說道:「喂,老怪物,人家不肯說,你也別討人嫌了。」 葉白衣不理會他,一把抓住龍雀的胳膊,冷聲道:「我不想知道什麼琉璃甲、什麼鑰匙,我只想問當年容炫和他老婆到底是怎麼死的?」 他抓得太緊,手背上青筋都爆了出來,龍雀臉上露出痛苦之色,卻依然說道:「我不……」 溫客行一皺眉,將周子舒放下來,交給張成嶺扶著,不明來由地怒道:「老怪物,你有完沒完?」隨後竟招呼也沒打一聲,便忽然發難,襲向葉白衣後心。 張成嶺一邊扶住周子舒,一邊傻呆呆地張大了嘴,看著溫客行和葉白衣眼花繚亂地動起手來,他完全不明白,為什麼剛剛還一路同盟的人忽然翻臉了? 這兩人動起手來動靜可不算小,困住龍雀的囚室幾乎地動山搖起來,兩人拆房子似的互掐,溫客行招招狠辣,再不留情面,葉白衣怒罵道:「小子,你發什麼瘋?」 溫客行冷哼道:「看你不順眼,我想揍你,不行嗎?」 張成嶺不懂就問,遂問周子舒道:「師父……」 周子舒沒理會他,他的眉頭皺得死死的,心裡好像忽然浮起了一個大概的輪廓,豁然開朗起來,便推開張成嶺,走到龍雀身邊,坐了下來。 龍雀側耳聽了聽,問道:「你受傷了?」 周子舒道:「你兒子害的。」 龍雀便笑起來,啞聲道:「行啦……看看我,你已經不錯了。」 周子舒沒出聲,仔細研究起他身上的鐵鏈,說起機關,他是十竅通了九竅——一竅不通,可若論起刑具,卻沒有誰比前任天窗首領再熟悉的了,然而周子舒翻來覆去地看了一番,卻沒能分辨出那鐵鏈是什麼做的,便放棄了,對龍雀道:「我是無能為力了,現在你兒子死了,你怎麼辦?」 龍雀想了想,平靜地說道:「那我也該死了。我早該死了,他不讓,現在總算沒人管我了。這輩子我最後悔的一件事,便是沒教養好羽追的兒子,我知道他也是我兒子,卻總覺得是他要了羽追的命,若是這些年,我這爹當得但凡有一點好的地方,也不至於害了他。」 周子舒覺得這話有道理,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末了,便坦率地承認道:「不錯。」 這時,葉白衣和溫客行已經真的將房頂掀起來了,那兩人跳出去接著打,這黑暗的囚室裡卻大亮起來,龍雀彷彿感覺到了陽光,顫顫巍巍地伸手去接,萬分滿足地嘆了口氣。 周子舒才要再說話,只聽葉白衣忍無可忍地怒道:「你這小子湊什麼熱鬧?姓龍的,我非要知道容炫當年怎麼了不可,那是我徒弟!」 這一嗓子吼出來,連龍雀都頓住了,溫客行橫掃過去的一條腿僵在空中,保持著一個可笑的姿勢,古怪地打量著葉白衣,心道:容炫和龍雀是一輩人,葉白衣是容炫的師父,這姓葉的難不成是只千年王八萬年龜? 葉白衣冷冷地瞪了溫客行一眼,轉身回屋,居高臨下地站在龍雀面前,生硬地說道:「當年容炫從我這裡盜走半本六合心法下山,便再也沒回來,如今又因為他留下來的東西,中原武林召集了山河令,難道我不該知道當年發生過什麼事?」 龍雀問道:「你是葉……葉……」 「我就是葉白衣。」 龍雀深深吸了口氣,搖頭嘆道:「想不到前輩竟然還在人世……」 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叫一個年輕人面皮的人為前輩,眼前這場景十分詭異。 周子舒想了想,插嘴道:「我誤闖過傀儡莊的機關,遭遇了一男一女兩具人偶,這莊子裡有很多人偶,可都是光頭光面、刻刻板板,沒有一個像那一對般纖毫畢現,好似真人。龍前輩,你那一對人偶刻的是你和尊夫人,還是容炫夫婦呢?」 龍雀合上眼,半晌,才道:「是容炫夫婦。」 周子舒輕聲道:「後來它們互相把各自的腦袋打爛了。」 龍雀的手幾不可見的一抖,葉白衣隨即問道:「容炫是走火入魔了?」 龍雀默無聲息地點點頭,說道:「不錯,容夫人死前他便走火入魔了,容夫人是死在他手上的。那時容炫和我還有其他幾個人都正年輕,自以為不錯,也很臭味相投,因此有些交情,常在一起切磋喝酒。容炫是我們裡面功夫最高、悟性最好的,一日酒後,他忽然大發感慨,說男兒生於世間,若不成就一番功業,便默默無聞地了此一生,豈不遺憾?」 龍雀的話音仍然是極緩慢的,說上一會兒就要停一會兒,不知是體力不支,還是那些事情都已經太久遠,需要細細回憶才行。葉白衣的臉上看不出端倪,溫客行卻停了下來,少見地極專注地聽著。 「容炫說,武學之道博大精深,江湖中各大門派武功絕學皆各有短長,每過幾十幾百年,武林中都有奇才橫空出世,成一代宗師,自為一家,華山、崑山、蒼山等都是如此,可後繼往往無力,不過刻板模仿前人所傳,一代不如一代,因而必有一衰,必有一亡。偏偏各大門派都敝帚自珍,將那一點功夫如壓箱底似的不讓人瞧見,長此以往,也不知多少神功絕學就這麼失傳了。容炫覺得門派這東西很蠢……」 聽到這裡,葉白衣忍不住冷哼道:「這話原本是我說的,那小子不過照本宣科罷了。所有自稱哪門哪派還覺得自己挺不錯的人,不用看便知道必然是個飯桶,別人教什麼才學什麼,學什麼才能會什麼,那和雜耍藝人訓練的猴子有什麼區別?至於絕學,絕學不也是人寫出來的嗎?搶破了頭去爭一本別人寫的秘笈,拾人牙慧還奉如圭臬,是覺得人家長了兩顆腦袋,還是你沒長腦袋?」 周子舒聞言忍不住輕輕笑了一下,誰知葉白衣立刻瞪了他一眼,說道:「笑什麼?你就是被秦懷章那不成器的東西教壞了的。」 龍雀聞言,沉默了半晌,道:「前輩果然是個世外奇人。」 隨後他接著說道:「容炫便想出了個主意,我們便私下約定,各自盜來自家武功,放在一起,建立一個武庫,融會貫通,要創出一門集眾家所長的絕學。那武庫的機關是我做的,就是傳說中完整的琉璃甲,機關破開後,還需要有一把鑰匙才得以打開武庫,琉璃甲由我們分別保管,鑰匙則由容夫人保管……」 葉白衣再次打斷他道:「集合眾家之長?這世間長短相生,沒有一種東西能只長不短。他那是放屁,金剛掌和娥眉刺是能合在一起的嗎?五大三粗的漢子是能塞進小女子的裙子裡嗎?這是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若是你真能理解武學真諦,飛花落葉,潮起潮落,也能有所悟;若是不能,偷遍了天下典籍,也不過是個抄書的。」 龍雀沒出聲,只是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們幾人中,別人對此或許沒概念,周子舒卻是明白的,無論是偷取別家秘笈還是對外人洩露本門功夫,都是江湖中的大忌,他一聽就明白當年趙敬趙大俠被逐出家門的原因了,便忍不住問道:「你說的那幾個人,可是當年五大家族中的後起之秀,譬如趙敬、高崇、沈慎之輩?」 難怪高大俠對琉璃甲的事三緘其口,到最後也含糊其辭。 龍雀點點頭,慘淡地笑道:「不錯,可笑我們那時還自以為是開了先河,打破所有門派界限,而容炫拿出來的便是半本六合心法。」 其他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集中在葉白衣身上,周子舒忍不住問道:「前輩,六合心法到底是什麼東西?」 葉白衣皺皺眉,難得地沒有大放厥詞,好一會兒才說道:「六合心法,傳說乃是上古之物,真正的六合心法其實早已失傳,我一個朋友偶然得到它的殘卷,用了二十年的時間自己補全了一份,並分為上、下兩卷,下卷被容炫盜走,上卷當年留在長明山上,被他……被我們毀去了。」 周子舒立刻從他的話裡得到了兩個信息,一個是長明山上有一個和葉白衣同輩論交的人,一個是這人敢補全上古之物,絕對也是個高人,再聯想到葉白衣那句「我幾時說過我是古僧」,便眉峰輕挑了一下,心道:難不成那個人才是真正的長明山古僧? 那麼葉白衣打著古僧的名號獨自下山,是因為真正的古僧無法行動,還是已經不在人世? 這些念頭在周子舒心頭只一瞬便劃過,只聽龍雀繼續道:「我們都看過那半卷古書,裡面的內容實在太過高玄深奧,沒有人能參透。那段日子裡,每個人都是廢寢忘食,如飢似渴地在浩如煙海的典籍裡翻找,希望能找到一點蛛絲馬跡,來注釋那本心法。它的吸引力實在太大了,容炫說,能參透那本書,便是能參透八荒六合,真正天人合一。」 那是一種亙古傳說的境界,所有人都在追求著那個境界,會當凌絕頂,沒有人能抵擋住那種誘惑。 然而這世間從不曾有所謂捷徑,比如天材地寶永遠都長在最危險的地方,越是能讓人變得強大的東西,對人心智的考驗便也越是嚴酷,越是高深的武功,也就越是容易走火入魔。 這回葉白衣也沉默了。 「容炫是我們當中走得最遠的,也是執念最深的。他幾乎沉迷在那本心法裡,可我們誰也沒發覺,因為我們當時都在沉迷。直到有一天他說他終於參透了,所謂六合心法的本意,便是破而後立,不破不立。」 葉白衣一震,喃喃道:「什麼?」 龍雀的手在發抖,他全身都在發抖:「六合心法裡說:『行至絕處,方窺天門』,何謂行至絕處呢?可以是自廢武功,可以是自斷經脈,甚至可以是自絕性命……」 葉白衣臉上現出一個古怪至極的神色,問道:「你們是這麼想的?」 龍雀方才點頭,便見葉白衣忽然失聲大笑起來,他大笑起來的時候臉也僵硬,眼角生搬硬套也擠不出一個笑紋,反而是不自然地抽動著,竟隱隱生出一股悲意:「自廢武功、自斷經脈、自絕性命……哈哈,虧你們想得出來。」 龍雀木然道:「那時我們都已經瘋了。每個人都變得越來越容易心浮氣躁,尤以容炫為甚。他說,想成第一等事,便要有第一等的膽量,要敢走別人不敢想的路。當時羽追已經身懷六甲,我雖然受了那妖書的影響,卻也沒到拋妻棄子的地步,於是第一個退出,此事凶險,他們便讓我護法。」 他深吸了一口氣:「他們選了時辰,便坐成一圈,不成功便成仁,但想不到真到那時候,除了容炫,其他人卻不約而同地懸崖勒馬了。」 葉白衣冷冷地道:「旁人練武,歸根究柢不過為了身份地位、野心事業,不值得冒這麼大的風險,卻只有容炫那小子才是真正的武痴,這有什麼想不到的?」 龍雀點點頭,道:「他自斷了心脈,臉上還帶著笑,卻已氣絕。我們大氣也不敢出地等了不知多久,才明白原來他錯了,一場大夢至此方醒,我們所有人或坐或站,都傻了。容夫人雖不會武功,可神醫谷出身,活人無數,自然不甘心丈夫就這麼死了,她冷靜下來,拿出十八根銀針度入容炫胸口中,整整三個時辰,硬是保住了他胸口一點熱氣,竟還有了微弱的呼吸,我們都以為他活了,可他卻醒不過來,分明只是個活死人。 「容夫人以淚洗面了三天,最後決定回神醫谷盜取陰陽冊。她不會武功,此行兇險,於是我隨著她同行而去,算來還是我親手將那東西帶進塵世間。」 溫客行忽然望向周子舒,抿抿嘴唇,第一次打斷龍雀的話,插嘴問道:「那……陰陽冊當真能把斷絕了心脈的人救回來嗎?」 周子舒聞言呆了片刻,一抬頭卻正好對上他的目光,忽然覺得胸口一熱——連南疆大巫都搖頭、已成死局的傷,竟還有人替他心心唸唸地記著,這又是何必呢?他茫然地想著,世人如萍水相逢,不過同為他鄉之客一場,難不成這人竟是真心的嗎? 他便再一次不由自主地別過目光,只覺溫客行落在他身上的視線彷彿有重量、有溫度似的。 龍雀冷笑道:「一本醫書若真的是聖物,那神醫谷是什麼地方?掛著懸壺濟世的牌,還能藏著、掖著不成嗎?所謂陰陽冊,說到底所習不過轉移之術,要修補一個人的心脈,便要拿一個活生生的、剛從別人身上掏出來的心來換,這算哪門子的聖物?」 周子舒問道:「容夫人真的……」 龍雀沉默了半晌,才嘆道:「親疏遠近,人之常情,她不是聖人,不過是個為了丈夫叛出師門的女人,這當中是非不是我們這些外人能說出來的。」 「那容炫是活了。」葉白衣道。 「是。」龍雀說道,「他不但活了,不知是機緣巧合,還是那心法確實如此妖異,他醒過來以後,體內真氣暴漲,竟真的參透了那六合心法,連讓容夫人靠在他肩頭哭一場失而復得的機會都沒給,便直接去閉關,要將那剩下半本補全出來。」 葉白衣評價道:「小畜生。」 龍雀接著道:「之後發生了什麼我知道得也並不詳盡,內子臨盆,我只顧著陪著她,她生產時凶險極了,大夫勉強把母子倆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可那之後她身子便被掏空了,我陪了她整整半年,最後連大夫都無力回天,終於……」 他說著,眼角落下淚來,緩緩地搖搖頭,說道:「我心灰意懶,一位朋友陪我回去找他們,是想就此別過了。回到武庫之處,誰知好巧不巧,正好撞見了容夫人重傷瀕死,她胸口插著容炫的劍,容炫兩隻手全是血,也不知是傻了還是從瘋魔裡回過神來,只是在一邊呆呆地看著她。我那位朋友一時沖動,提劍向他砍去,我想攔住已經來不及,幸而容炫心意動搖,無心戀戰,跑了。當時琉璃甲已經不見蹤影,容夫人臨死便將那武庫的鑰匙交付我那位朋友,我們發了毒誓,這輩子絕不洩露出一個字,教武庫再無人能打開。」 他話音落下,幾人都是半晌無言,好久,周子舒才問道:「便有了後來容炫狂性大發,被人追殺遁入鬼谷,之後被圍攻致死的事嗎?」 龍雀嘆了口氣,道:「那時我已經回到傀儡莊了,再不問世事,約莫就是那樣吧。」 「死得好。」葉白衣合上眼,雙手緊緊地握住白衣劍劍柄,手背上的青筋都爆了出來,那劍柄竟被他生生捏成了齏粉,劍刃劃傷了他的手掌,嗆啷落地,葉白衣像是無所知覺一般,只是一字一頓地又重復了一回,「死得好。」 說完,他招呼都不打一聲,轉身便走,晃了幾晃便沒了蹤影。 張成嶺從頭到尾聽得半懂不懂,看看他們都沉默著,忍不住大著膽子開口問道:「老伯伯,你要怎麼辦呢?」 龍雀思量了半晌,摸索著碰到周子舒的衣角,低聲道:「年輕人,做點好事,拿你的劍給我個痛快吧,龍孝那孽障不讓我死,如今他也去見了閻王,我也能下去和他好好算帳啦!」 周子舒還沒來得及說話,溫客行卻走上來,彎下腰,小心地扶住龍雀的身體,伸出手掌抵在他胸口,竟難得正色恭謹地說道:「我瞬間便能震碎你經脈,會很痛快,前輩,你想好了。」 龍雀大笑起來:「好啊,好,你這是積德行善,動手!」 他「手」字話音才落,溫客行軟軟地搭在那裡的手指突然發力,龍雀大笑未止,全身便抽動了一下,那笑容就永遠地留在了他臉上。 張成嶺簡直不敢相信,怔怔地道:「老伯伯……」 溫客行伸手將龍雀的眼睛合上,又讓他平躺好,摸了摸張成嶺的頭,說道:「別再折辱他了,他是個英雄,也該死得像個英雄。」 他頓了頓,對周子舒道:「我想留一陣子,算給他送行。」 周子舒扶著床柱站起身來,應道:「好。」 說完,周子舒便要往外走去,溫客行叫住他:「阿絮,你和我一起留下來吧,養養你的傷。」 周子舒笑道:「養得好這個,養得好那個嗎?既然養不好,我還是抓緊時間吃喝玩樂比較劃算。」 溫客行低頭一哂,輕聲道:「那你就當在這陪我待幾天吧?」 周子舒腳步頓住,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道:「好。」
溫客行到最後也未能將龍雀的屍體從那豎著大鐵柱子的床上放下來,只得將床一起燒了,殺了人又放火,把這惡貫滿盈的善行進行到底。 張成嶺站在不遠的地方,望著那燒起來的煙塵,忽然之間鼻子一酸,莫名其妙地悲從中來。 這時,一隻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張成嶺視線矇矓的抬頭望去,只見周子舒雙目映著火光,不知是悲是喜,也不知是對他說、還是自語道:「哭什麼?人又哪能不死呢?」 這就是江湖,有人大笑、狂飲,萬裡山河橫行無忌,往來無蹤;有人默無聲息地在這樣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走到盡頭,只有幾個各懷心事的陌生人,無言地送他上那森冷蕭疏的黃泉路。每一日都有少年為了離自己的夢想更近一步而欣喜若狂,每一日也都有人死去。 周子舒三人便在傀儡山莊住了下來,溫客行找來一塊大石頭,豎立在那牆壁都被燻黑了的小囚室前面,先往上刻了個「丙辰年,臘月初八」的日期字樣,說是要慢慢寫,寫到明年開春。 周子舒嗤笑一聲不予置評,張成嶺聽了卻隱隱地歡喜起來,他前一日還覺得這裡機關重重,無處不詭異,現在卻覺得這地方好像是個世外桃源一樣,不用跟誰拚命,也不用被誰追著逃命,每天就是練功、發呆、挨師父罵。罵就罵吧,反正師父不能真把他腦袋砍下來當夜壺,債多了不愁,訓多了皮厚,乃是古今第一真理也。 囚室旁邊還有幾間房,有些是客房,有些像是給下人住的,不過經年日久沒有人煙,已經破敗得不成樣子了,張成嶺為了表達孝心,忙前忙後地收拾了一番,雖然仍然不堪入目,不過幾人都是慣於幕天席地的,也就就此湊合了。
當天晚上,周子舒才躺下,迷迷糊糊要睡去的時候,便聽見房門「吱呀」一聲開了,一絲冷風灌進來,門又被那人飛快地關上,周子舒那一刻登時便清醒了,睡意全無,可偏偏不知為什麼卻沒睜眼,好像渾不在意一樣。 溫客行抱著被子,笑得又賤又淫蕩,站在他床邊說道:「我那房裡實在沒法住人,牆角還有具人偶掛著一腦袋蜘蛛網,活像個小鬼,躺在床上一睜眼就和它大眼瞪小眼……」 周子舒閉著眼打斷他道:「你可以把它轉過去。」 溫客行把手裡的被子放下,說道:「我對傀儡的屁股沒興趣,你往裡一點,給我騰個地方。」 周子舒不出聲了,裝死。 溫客行教育道:「阿絮,做人要有同情心,你口口聲聲說要積德行善,咱們同生共死、你儂我儂那麼長時間了,連半個床鋪都不肯分,合理嗎?」 周子舒睜眼瞥了他一眼,說道:「剛才覺得不合理,現在覺得很合理……」 他話音陡然止住,因為溫客行決定行動快於心動,自己動手了。溫客行硬是將手從他腿彎肩膀下穿進去,將他整個人抬了起來,往裡挪了三尺,這才樂呵呵地一屁股坐下,鳩佔鵲巢地躺倒,末了還發出一聲心滿意足的嘆息。 這床本來不小,可他一擠上來,立刻便讓人覺得連翻身都困難起來,周子舒全身不易察覺地一僵,勉強做若無其事狀翻過身去,背對著他,把自己往被子裡面塞了塞,好像等不及要睡似的,卻在轉過身的瞬間便睜開了眼,只覺得怎麼都合不上了。 溫客行似乎覺得他的床格外舒服,一會兒翻個身,一會兒動一動,活像只抓耳撓腮的大猴子,偏偏這地方就這麼一點大,對方放個屁都恨不得教那床板小地震一回,他每一個動作周子舒都感覺得到,覺得心裡忽然生出一股焦躁,恨不得一腳把他踹下去。 過了一會兒,溫客行終於消停了,周子舒強逼著自己閉上眼睛,企圖忽略身後的人,卻聽溫客行忽然道:「阿絮……」 周子舒不理他,隨後他聽見頭發和枕頭相蹭的聲音,約莫是那人轉過頭來,看著他的背影,一想到這個,周子舒忽然便覺得背上不自在起來,好像有只小蟲子爬過似的;溫客行頓了頓,發現周子舒沒有要搭腔的意思,便伸出一隻祿山之爪,輕輕地搭在周子舒的側腰上,又小聲叫道:「阿絮……」 周子舒登時汗毛都立起來了,怒而轉身,罵道:「你睡不睡?不睡滾回你自己房裡跟那假人絮叨去!」 溫客行枕著一條彎起來的手臂,側著臉看著他,理直氣壯地道:「我在這,你居然二話不說就要睡覺,你不知道我對你心懷不軌嗎?」 周子舒心說這人厚顏無恥簡直已經到了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地步,實在想不出要和他說什麼,溫客行那隻放在他腰上的狗爪子看似老老實實的一動也不動,指尖卻有一下沒一下地在原地蹭著,周子舒下意識地便想把他的手拍開,可一看溫客行那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便又改了主意,仍是翻身躺下去,大有就此睡死的意思,撂下一句:「你自便。」便無比有定力地挺屍去了。 溫客行又搗鼓了一會兒,見他果然不愧是世間少有的高手,定力十足,便也在他身後無聲地笑了笑,輕輕合上了眼。 直到半夜,溫客行忽然覺得身邊的人幅度極輕地抽動了一下,立刻便醒了,知道這是子夜到了。或許是天冷被子不保暖,睡著、睡著兩人便滾到了一處去,周子舒後背微彎,看上去就像是抵在他懷裡一樣;周子舒每日後半夜必不成眠早就習慣,只是睜眼聽見旁邊人的呼吸,才想起身邊還有這麼個人,自己也有些尷尬,便想不著痕跡地躲開,身上的內傷卻教他提不起力氣來,只得死死地咬牙忍著。 溫客行眉頭一皺,手臂收緊了,微微抬起上身,騰出一隻手掌抵在他後心上,卻不敢輕舉妄動,只輕聲問道:「怎麼?疼?」 周子舒並不說話,不自覺地將背彎得更厲害,手指抓緊被縟,每日就這子夜交替的一會兒最厲害,熬過了便能自己調息,��受些。他閉上眼,寒冬臘月裡,額角卻冒出細汗來,盡量將呼吸放得又平又緩,可縱然如此,溫客行還是聽出他吐息之間有些不穩的顫抖。 他便默默無聲地將周子舒整個肩背都攬過來,另一隻手環住他的腰,讓他的頭靠在自己胸前,像是抱著一個做惡夢的孩子一樣,輕輕地安撫著他的後背。 周子舒難得的順從。 那一刻他們都醒著,卻兩兩寂靜無聲,未央長夜自窗邊劃過,時間和疼痛都好像無比漫長,漫長到非要讓人刻骨銘心一樣。 周子舒腦子裡有些木然,想著白日裡互相拆台使壞,夜裡卻這樣,好像相依為命一樣,這可不是無常嗎?
【第三章】 夜訪毒蠍
溫客行說到做到,擺著那塊大石頭,美其名曰要慢慢地給龍老爺子寫墓誌銘,真就是「慢慢」了,跟繡花一樣,一天刻上十來個字,還要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非得押韻端正、字體風流才好,寫完了還要退後幾步自行欣賞一番,雙手負在身後,搖頭晃腦,把自己當成了李杜再世似的。 再看那內容,簡直是下筆千言,離題萬裡,三紙看不見一根驢毛,天馬行空隨意發揮,連張成嶺看了也覺得,溫前輩大約是寫這墓誌銘的時候實在太過專注,以至於把龍老前輩都給忘了。 周子舒年紀不大的時候就在江湖闖蕩,向來是皮糙肉厚、扛打耐揍,病殃殃了兩天以後就又活蹦亂跳起來,折騰得張成嶺在這山莊的小院子裡飛簷走壁,苦不堪言,少年卻不敢有半句怨言,唯恐他師父說一句傷好了想走。 可大概是這個冬天太冷了,連蜀中都被凍住,人和動物都有些懶怠,周子舒還真就把要走的這碼事給忘了。 過了臘八,過了小年,雖然這偌大的莊子只有三個人,可依然是每天熱熱鬧鬧,雞飛狗跳。 那日周子舒在溫客行懷裡縮了半宿,以至於溫客行第二日都有些誠惶誠恐——他知道身上有傷肯定要受罪,卻不知道要受這麼大的罪,這一心疼起來,便將周子舒當成瓷人似的,再也不敢動手動腳地跟他瞎鬧了。 可誰知溫客行誠惶誠恐地觀察了兩天,發現這周瓷人簡直沒心沒肺到了一定的境界,是個記吃不記打的,每天破曉疼勁過去了,他就好像撂爪就忘一般,該打趣打趣,該罵娘罵娘,洗把臉便能洗去一臉憔悴,早飯的時候依然下箸如飛,神采奕奕,絲毫不客氣,發揮完全正常;溫客行心裡就明白有些人天生不是嬌貴的命,憐惜他還不如去憐惜頭豬,真是浪費感情。 龍孝在的時候,每個月有山下村民送物資上來,他戒心十分重,只操控著傀儡拿東西給錢,並不見人。 話說就要過年了,周子舒和溫客行研究了大半天,期間兩人唇槍舌戰無數回合,各自擁有了四、五個以「廢物」為主題、形貌不一的外號之後,終於發現傀儡也不是什麼人的話都聽的,於是溫谷主只得紆尊降貴地抱著地圖,自己摸索著去接年貨。 一幫淳樸的村民每每來都只看見假人,這回忽然見著個有血有肉的人,如天神降臨一般來到眼前,還以為是神仙下凡了,對著他那輕功卓絕、轉眼便不見蹤影的背影拜了又拜。 周子舒三人便歡歡喜喜地收拾了東西,等著過年。
什麼是過年呢?老百姓辛辛苦苦勞作了一整年,捨不得吃、捨不得穿,盼著老天爺給留口飯,盼著年景世道平平安安,盼著一家老小到頭來都能回來團聚——活著不易,盼著、盼著心裡也不是不委屈的,只是幾千年都這麼過來,這點委屈便沉澱到了骨子裡,不再顯山露水。 唯有過年這一天的時候驟然放開,劈裡啪啦地放上幾串鞭炮,弄一回大動靜,把平時不捨得吃的東西都拿出來,要好好犒賞自己,哪怕是開春接著勒緊褲腰帶。 一年到頭就盼著這麼一回放縱,縱然是窮得叮當響,只要還有一家人,這年夜也是要照過的。 溫谷主沒想到自己竟然有要親手操持年夜飯的一天,張成嶺以前是小少爺,雖然極力想表達自己的孝心,可奈何笨手笨腳實在是力不從心,至於周子舒,以前就是個大爺,現在依舊大爺著。 溫客行覺得這件事很有紀念意義,於是頗費心思忙得團團轉,先是指示張成嶺道:「小鬼,把雞宰了。」 張成嶺一愣,看了看一旁嘰咕亂叫的雞,又指了指自己,說道:「前輩,我宰它?」 溫客行好笑道:「難不成還它宰你?快去,雞要早早燉上,時間長了才能入味。」 張成嶺戰戰兢兢地拿起刀,躡手躡腳地走過去,鼓足了勇氣,雙手上舉,一咬牙一閉眼便要往下劈,那雞扇著翅膀往旁邊一跳躲了過去,梗著脖子嘶叫一聲,頗有和他戰鬥到底的意思。 張成嶺小心地往前邁了一步,大著膽子伸手去抓,那雞看出了他外強中干,十分凶悍地跳起來,朝著他的手便啄了下去,張成嶺嚇得趕緊縮手後退,那雞得寸進尺步步緊逼,一人一禽也不知道是誰要宰誰,便在小院子裡嘰嘰咕咕、哭爹喊娘地撲騰起來。 周子舒叼著一根枯草蹲在廚房門口,觀賞得十分歡樂,溫客行見他在一邊游手好閒,便伸出腳尖點了他一下,指使道:「牛刀,你去把雞宰了吧。」 周子舒挑挑眉,看了他一眼,只聽張成嶺大呼小叫道:「師父救命啊!」 於是周大爺終於還是沒說什麼,乖乖地去殺雞了,他殺人利落,宰動物也利落,雄雞鬥士在他手裡終於萎了,連遺言都沒來得及留便一命嗚呼。周子舒開膛破肚的功夫堪稱一絕,不一會兒便將雞處理干淨,洗了手轉了一圈回來,又無所事事了。 溫客行看了看他的成品,心裡感慨此人甚是賢慧,便一邊切菜,一邊又指揮道:「給我把灶台裡的火升起來。」 灶台旁邊站著具傀儡,低著頭不動不搖,可見平日裡這地方這些事都不是人做的,周子舒便拎起傀儡將它放在一邊,只聽溫客行百忙之中還不忘抽出時間調笑道:「那姓龍的不孝子實在是太不懂得享受了,吃東西一定要吃人親手做出來的才行,有靈氣有味道,說不定還有情意……」 他朝周子舒拋了個媚眼,道:「等你晚上嘗嘗,便能吃出來了。」 周子舒沒理會,蹲在地上如臨大敵一般地研究著那灶台,笨手笨腳地撿起火鉗子,伸手握住,怎麼都覺得別扭,便又換了個姿勢握,翻來覆去將它研究了好幾遍。 溫客行等了老半天沒動靜,歪頭一看,忍不住道:「行啦,你和它含情脈脈地對視個什麼勁?趕緊生火。」 周子舒何曾干過這種事,想當然地便抱了一大捆柴禾進來,往裡一塞,歪頭看了看,見沒填滿,心說:一會再添柴還麻煩,便自作聰明想著要一勞永逸,又抱來一捆,一股腦地塞進去,點著了。 這可不得了,火沒見著幾個星,黑煙先出來了,他倒是躲得快,舉著火鉗往後退了一大步,迷惑不解地盯著灶台,溫客行連忙趕過來搶救,將一多半的柴禾扒了出來,扭過頭去咳嗽兩聲,說道:「祖宗,你要燒房子?」 周子舒啞然片刻,還振振有詞不懂裝懂地判斷道:「這柴不好,煙這麼大,大概是太濕了。」 隨後周子舒也被溫客行淚流滿面地請出去了,和張成嶺大眼瞪小眼,坐地等吃。 到了天都黑下來的時候,溫客行才將一大桌豐盛的年夜飯准備妥當,外面愈發冷了,西北風吹得窗櫺「撲簌」響個不停,屋裡生著幾個小火爐,熱氣騰騰,酒溫著,香氣漸漸冒了出來,張成嶺歡天喜地地跟著將一道道菜端上桌,坐下來,感覺被那熱氣迷了眼似的。 他本以為這輩子再沒有家了,這輩子注定顛沛流離,誰知竟然還能過一個這麼像樣的年,便覺得心裡的委屈都散了大半,眼巴巴地看看周子舒,又看看溫客行,心想:這會兒是老天開眼了吧? 周子舒平生好酒,聞著那味道頓時被勾起饞蟲,先給自己斟了一杯,垂下眼,放在鼻尖聞了半晌,這才抿了一口,只覺得農傢俬釀的酒雖不是什麼名品,卻含著一股說不出的醇香,化在舌尖上,連五髒六腑都跟著暖和舒服起來。 他想起往年這個時候京城最是熱鬧,有夜市,有望月河上月娘獻唱,金吾不禁,繁華極盡,可那杯中幾十年上等的好酒卻彷彿也被染上了脂粉氣一樣,喝在嘴裡,心裡又總想著別的事,沒滋沒味,沒有這樣的香。 碗裡忽然伸進一雙筷子,夾了些菜給他,周子舒愕然抬頭,見溫客行這向來不搶不歡的人帶著一臉柔和的笑意看著他,說道:「吃東西,酒鬼。」 他便覺得心裡好像有根弦被人輕輕撥了一下似的。 只見溫客行忽然嘆了口氣,感慨道:「這可真是我這輩子過得最像樣的一年了。」 張成嶺並不知道他的來歷,只是一頭霧水地聽著,溫客行接著道:「往年今日也不過就是應付一堆或者討好、或者心懷不軌的人,然後和顧湘兩人喝上幾杯酒,和她也沒什麼話好說,便渾渾噩噩地又過一年。」 他搖搖頭:「沒有家,過什麼年呢?自討沒趣罷了。」 張成嶺眼裡,這溫前輩立刻變成了一個身世慘淡的可憐人,心裡同情起來。周子舒卻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你那些紅……藍顏知己呢?」 溫客行道:「一個出錢買醉,一個陪笑賣身,像什麼話?阿絮,大過年好好的,你不要亂吃醋。」 周子舒十分想用酒潑他,猶豫再三,到底不捨得,還是潑進了自己嘴裡。 熱騰騰地吃了一頓年夜飯,張成嶺不知從哪裡找出了一串鞭炮,便在院子裡放了起來,紅紅火火,爆竹除歲,他便像個了無心事的少年般大笑起來。 周子舒坐在台階上,杯不停盞,溫客行便也坐下來,出其不意地伸手奪下他的酒杯,斜著眼對他笑了一下,故意找到他剛才嘴唇碰過的地方,將剩下半杯酒喝了下去,末了還意猶未盡地在杯口舔了舔。 周子舒掉過頭去不看他,竟覺得耳根有些發燙,溫客行便笑咪咪地握住他的手,拉過來揣進自己懷裡暖著,心裡覺得這年過得真是這輩子最快活的一回了。
入夜了。 冬天已經過去,正是乍暖還寒的時候,草木的清香裡微微透著一絲寒意,那寒意在近水的地方顯得尤為突兀明顯。才化開的河水靜靜地流淌而過,河邊站著一個紅衣男人,臉頰上有一塊巴掌大的血紅色胎記,正是喜喪鬼孫鼎。他側著頭,仔細地留意周圍的動靜,一隻手伸開,手指微微彎曲,垂在身側,月光下看得清上面閃著不像皮膚的光澤。 忽然,身邊幾道黑影朝他疾奔而來,孫鼎飛身而起,迅速與這群穿著夜行衣的人纏鬥在一起。 鬼谷最是窮凶極惡的十大惡鬼中,又以「喜喪鬼」、「吊死鬼」、「無常鬼」為首,倒不是說其他的惡徒不厲害,只是這幾人早已經紮根鬼谷,又是會拉攏打壓人的,已經自成勢力。 喜喪鬼孫鼎一雙羅剎掌不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至少眼下中原武林中是獨此一家的,中者三步內即刻斃命,屍體上會留下一道血紅的掌印,從前心一直穿到後背,霸道至極。 深夜他忽然遭人圍攻,也不慌張,好像絲毫不害怕似的,一雙毒掌鋪天蓋地地四下翻飛,不多時,這群在他看來自不量力的小蟲子便不堪一擊潰逃了。孫鼎卻也不追,只是俯下身撩起一具屍體的衣服,看見那屍身腰上紋著的鬼面,便冷笑了一聲。 又過了約莫小半個時辰,一個人從他身後現身出來,走過來,皺皺眉,俯身望著那屍體腰上的鬼面,問道:「怎麼回事?」 孫鼎將雙手攏回袖子,淡淡地掃了他一眼,道:「老孟,你來晚了。」 老孟正是那日周子舒和溫客行深陷敵穴時,顧湘找來挖地的幫手,他依舊是一身普通的粗布麻衣,走得快了能看出此人左腳有些跛,不過不明顯,要很仔細看才看得出。他五官平平,若不是表情嚴肅,看起來竟有些慈眉善目,身前還罩著件殺豬屠夫們常見的披在身上的大圍裙——真像溫客行說的,換了身屠夫打扮。 老孟將那屍體臉上的面罩揭下來,蹲在地上思量了一會兒,又嘆了口氣站起來,搖頭道:「是薛方的人。」 他一抬頭,只見孫鼎正饒有興趣地盯著他的大圍裙看,便解釋道:「遵谷主之命換上的,孫兄有什麼意見嗎?」 孫鼎冷笑一聲,說道:「谷主?那麼一個乳臭未乾、斷子絕孫的東西,就值得你跟只哈巴狗似的忙前忙後巴結他?」 老孟臉色不變,聽完只是說道:「你可以當著他的面也這樣說。」 孫鼎像是想起了什麼,眼角抽搐了一下,冷冷地哼了一聲,不再糾纏這個話題,指著地上的屍體說道:「既然如此,老孟你不如稟報谷主一聲,好教他知道薛方是怎麼膽大包天,私自出谷犯了規矩不說,眼下竟惱羞成怒到連我也想殺。」 老孟皺了皺眉,說道:「我最近聯絡不到谷主……」 孫鼎不耐煩道:「紫煞那丫頭呢?」 老孟又搖搖頭,只問道:「依你看,薛方這回也是為了琉璃甲嗎?」 他提到「琉璃甲」三個字的時候,孫鼎的目光飛快地閃動一下,隨即便看向了別處,口中只是說道:「薛方心大得很,我勸你還有你那谷主,還是都小心為妙,不然……哼!」 老孟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道:「沈慎是不是你殺的?」 孫鼎聞言頓了頓,挑挑眉,拖長了聲音問道:「怎麼?你這是在試探我?」 老孟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伸出一根手指頭戳了戳他的胸口,壓低了聲音,道:「孫兄啊,咱們明人不說暗話,誰不想要琉璃甲呢?別說是吊死鬼,便是底下的小鬼們也都蠢蠢欲動,連長舌鬼都敢設陷阱地穴,拼了性命算計谷主。誰得到琉璃甲,誰就是下一任風崖山主人,你若不想要,做什麼一直盯著那姓張的小東西?」 孫鼎頓住,半晌才說道:「我那是想讓姓張的小子指認薛方!」 老孟看著他只是笑,並不做評判,孫鼎一直討厭老孟的笑容,只覺得這人笑起來的樣子特別諱莫如深,跟他那瘋瘋癲癲的主子溫客行一樣,教人怎麼也看不透他在想什麼,便不耐煩地道:「無常鬼,你是什麼意思?」 老孟搖搖頭,笑道:「這個孫兄就不必擔心了,那姓張的孩子現在和谷主在一起,只要他記得,隨時可以指認嘛。沈慎死了,高家莊的兩塊琉璃甲不翼而飛,我看我們還是先抓到薛方再做定奪的好,你說呢?」 孫鼎眯細了眼,凶神惡煞地在他那一團和氣的臉上打量了一陣,冷哼一聲,轉身走了。
此時,蜀中幾千座大山包圍的傀儡山莊裡,他們嘴裡那位溫谷主正在和周子舒搶一條被子。 已經開春了,蜀中更是飛快地暖和了起來,「布衾多年冷似鐵」的理由明顯扯淡了,周子舒還特意指使張成嶺去給姓溫的狗皮膏藥收拾出一間房來,卻仍然擋不住他到時間就鑽進來的勢頭。並且此人蹬鼻子上臉,由一開始的自帶行李,變成了愈發厚顏無恥地兩手空空就跑過來蹭床蹭被,十分理所當然。 一條破破爛爛的棉被被兩人你扯過來我扯過去,擒拿手、沾衣跌等十八般武藝凡是近身的都試練了個全,打到最後兩人幾乎都要出一身汗,暖和得不用蓋被子了。 周子舒到底不是全盛時期了,百十來回合過後輸了他一招,溫客行就得意洋洋地一隻手抱著大半條被子,另一隻手把周子舒的腕子壓在枕頭上,端肩縮脖地朝他露出一口白牙直樂,還對他招手道:「阿絮你來呀,我抱著你睡,保證不冷。」 周子舒非常想將他一腳踹下去,於是上下打量他一番,冷笑道:「你一不香二不軟,胸口一排都他娘的是肋板,抱著你還不如抱塊床板。」 溫客行立刻瞪眼,一把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道:「胡說!我才不是一排肋板,不信你摸!」 周子舒抬腳踹在他腿彎上,將手收回來,好像碰到什麼髒東西似的,在空中甩了甩。溫客行抱著被子,瞧著他嘖嘖稱奇道:「怪事年年有,被佔便宜的都不在乎,你一個佔了便宜的居然這樣瞎矜持,一般這種情況是……」 周子舒不准備聽他繼續扯淡,披上衣服,決定惹不起也要躲得起,換間房間睡,了不起跟張成嶺擠一擠,叫那小鬼去打地鋪。 誰知溫客行一隻抱著被子的手忽然折出一個詭異的弧度,探上他的肩膀,周子舒立刻沉肩曲肘,要卸下他這一下,隨即他忽然覺得半身一麻,整個人還沒來得及站起來,便撲倒了下去,正好摔在溫客行張開等在那裡的懷裡,被子面上落下一顆瓜子殼,他便是著了這東西的道。 溫客行笑嘻嘻地在他耳邊接著道:「一般這種情況都是欲求不滿,才作賊心虛,你看,投懷送抱了不是?」 周子舒無語,他實在想不通,為什麼有人晚上睡覺還在身上放瓜子殼,隨時當暗器偷襲別人。 溫客行就賊賊地笑了,好像看出他所想似的,補充道:「我這其實還有核桃,你吃不吃?」 提起「核桃」兩個字,周子舒便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外強中干地勉強笑道:「怎麼?你抱著我不放,莫非是還想侍寢?」 溫客行一邊將他整個人卷進被子裡,一邊眼珠一轉,按著他肩膀的兩隻手便順著他裡衣的邊緣摸索下去,嘴裡忙不迭地樂道:「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溫客行出手不重,周子舒的穴道片刻便被沖開,正好是溫客行那隻手越來越不像話的時候。自打離京入江湖,一來身上有傷,二來事端一件接一件,也沒那個心情,周子舒確實是沒怎麼和人親近過,溫客行輕輕撩撥便像是在他身上點起了火一樣,眼看著事態要失控,周子舒一把握住他手腕,咬牙切齒地道:「谷主盛情,我還是……敬、謝、不、敏了。」 溫客行笑道:「客氣什麼?你這不對,卻之乃為不恭。」 周子舒生硬地擠出一個笑容:「我實在受之有愧。」 兩人正在僵持中,忽然聽見隔壁張成嶺房裡傳來一聲驚叫,周子舒眉頭一皺推開溫客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披起外袍起身便跑了,溫客行搖頭嘆了口氣,將五指湊近鼻尖,閉上眼陶醉地深吸口氣,這才慢騰騰地也跟著出去。 張成嶺只是被夢魘住了,周子舒推門進去的時候,發現他正死死地閉著眼,嘴裡不知道在嘀咕些什麼,拳打腳踢、手舞足蹈的一頭大汗,周子舒推了他一把,竟發現沒能將他推醒,便握住他的手腕,將一股細細的真氣推了進去,張成嶺這才渾身一顫,大喊一聲:「別殺他!」然後猛地坐起來,眼中驚懼慢慢飄散,露出迷惑不解的樣子,看著周子舒,愣愣地叫道:「師父……」 周子舒拍拍他的頭,一言不發地將他按下,幫他拉好被子,說道:「你睡吧。」便坐在床邊,靠在床柱上,雙手抱在胸前閉目養神,像是要陪著他一樣。 張成嶺沉默了半晌,忽然輕輕地拉拉周子舒的衣服,小聲道:「師父,我剛才夢見一個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人,拿著一把刀架在我小娘的脖子上,逼問我爹『東西在哪』,是不是就是……」 周子舒睜開眼,這時門從外面推開,溫客行也走了進來,聞言臉色一正,若有所思地問道:「那人長什麼樣子?有什麼特徵?」 張成嶺想了半晌,愧疚地搖搖頭,道:「夢裡我看不清楚……」 周子舒想起那日喜喪鬼逼問這少年的那句話,心裡一動,便問道:「你有沒有瞧見那人的手是五根手指,還是四根?」 張成嶺又搖搖頭,睜著大眼睛看著他,周子舒嘆了口氣,拍拍他的頭,輕聲道:「你睡吧。」 兩人一坐一站,俱是默無聲息,直到張成嶺呼吸已經均勻,顯然是睡著了,周子舒才將他的被子拉好,站起來,與溫客行一起出去。 溫客行忽然嘆了口氣,從背後伸手摟住他,將臉抵在他的肩膀上,半晌,才低聲道:「這些日子好像一場好夢似的……可怎麼醒得這樣快呢?」
走馬道,洛陽川,蘭苑未空,行人漸老。傳有無限燕趙女,金梯上,吹笙相和,風起自洛陽東,香過洛陽西。 子規聲歇,有人攜酒長醉。
東都過處,繁華已老,官道上有幾匹瘦馬正悠然行路。 兩個男子俱是長身玉立,只是其中一人臉上隱隱帶了些病容,手上拿著一隻酒壺,也不急著喝,只是拿在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晃悠著,含一口品一會兒,方才慢慢嚥下去,不知在想些什麼;一個虎頭虎腦的少年跟在他們身後。正是方自蜀中出來的周子舒一行。 溫客行在一邊看著,發現這人一口接著一口,那麼一大壺,才沒一會兒工夫便見了底,就忍不住在他又往嘴裡送的時候,伸手格住他的小臂,說道:「酒鬼,差不多了吧?」 周子舒瞥了他一眼,將酒壺換了一隻手,說道:「管那麼寬,你是我媳婦嗎?」 溫客行伸手去搶他的酒壺,還正色道:「連肌膚之親都有了,難不成你要對我始亂終棄?」 周子舒一邊見招拆招,一邊笑道:「我是怕你守寡。」 溫客行也不管張成嶺還在場,便繼續恬不知恥地說道:「沒事,反正現在給看給摸不給用,我也是夜夜睜著眼睛守活寡。」 周子舒手一滑,酒壺便被溫客行順走了。 張成嶺低著頭跟在他們身後,簡直想一頭鑽進地縫裡。 溫客行接過他的酒壺,大大地喝了一口,斜著眼對著周子舒一笑,說道:「酒不算好酒,可味道實在是不錯,不錯。」 周子舒木然地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催馬湊近,貼到他耳邊道:「夫人這是孤枕難眠欲求不滿嗎?為夫實在是虧待你了,晚上洗干淨了等著我,一定讓你……」 溫客行正聽得想入非非,手上一空,酒壺被搶回去了。 周子舒學著他的樣子斜了他一眼,眼角狹長,目光飄過來的時候卻不見一點媚色,反而有些說不出的促狹靈動意味,他得意洋洋地舉起酒壺朝著溫客行揮了幾下,然後心滿意足地喝了一大口,然而卻忽然覺得嘴裡滑進一塊小東西,硬邦邦的,周子舒一怔,將那塊東西吐了出來,當時就差點從馬背上直接跳起來,那居然是一小塊核桃仁! 周子舒那叫一個倒胃口,好像從他嘴裡吐出來的不是一塊小核桃仁,是一塊人腦似的,怒視著溫客行道:「你混帳!」 溫客行忙拱手自謙道:「哪裡、哪裡,承讓、承讓!」 周子舒白著一張臉,指著他道:「你……」就覺得胃裡翻滾,怎麼想怎麼惡心,還偏偏抑制不住,非要怎麼惡心怎麼想。 溫客行慢條斯理地過來,牽起他一隻手,竟伸出舌頭,在他手心上一卷,將那顆小核桃仁捲走了,津津有味地嚼了幾下,笑道:「相公,你都這麼大的人了,挑食怎麼行呢?實在是太不像話了。」 周子舒默默地轉過臉去,不看他,半晌,才幽幽說道:「我要休妻……」 溫客行大笑起來。 張成嶺一張臉上怡紅翠綠地看著這兩個老不正經的,良久才鼓足了勇氣,慢慢地蹭上去,結結巴巴地道:「師、師父,咱、咱們為什麼要去洛、洛陽?」 周子舒的惡心感還沒被壓下去,一張臉白裡帶青地瞥了張成嶺一眼,不耐煩地說道:「去看看是誰要你的小命。」 張成嶺懵懵懂懂地看看他,張張嘴,道:「啊?」 溫客行一隻手鬆松地握在馬韁上,一隻手抬起來蹭了蹭自己的下巴,問道:「當時有兩批人分別雇了兩波蠍子,想要這小鬼的命……」 周子舒打斷他道:「紅衣服的喜喪鬼應該沒想要殺他,要動手早動手了,不會和他廢那麼長時間的話。」 溫客行回過頭來,若有所思地望著他,說道:「所以你是想找出那批毒蠍死士後邊的人?難不成你是來找那群蠍子的?難不成毒蠍的老窩便在洛陽?」 張成嶺崇拜地望著溫客行,只覺得這位前輩實在是聞一知十、觸類旁通、舉一反三,實在是太聰明了。周子舒冷哼道:「你廢話那麼多,是為了顯示你比那小鬼強一點?」 溫客行皮糙肉厚,完全不理會,只接著問道:「難不成你竟然知道毒蠍的老窩在什麼地方?」 周子舒下意識地想再喝一口酒,想起酒壺裡被姓溫的混蛋放了核桃,送到了嘴邊,便不得已又放下,他平生最恨別人糟蹋美酒,於是狠狠地瞪了溫客行一眼,冷聲道:「你不知道,不代表我也不知道。」 溫客行連忙哄道:「那是、那是,周大人實在是英明神武,手眼通天,豈是我等這樣的平頭百姓能望其項背的?」 周子舒只覺得他油嘴滑舌,廢話上車拉,十分想揍他,想了想又覺得恐怕打不過,便好漢不吃眼前虧地扭過頭去,不理他了。 三人一直走到了洛陽城裡,在一家酒樓裡吃飽喝足,休息夠了,周子舒便將張成嶺叫到房裡來。 張成嶺先是不明所以,樂顛顛地就跑過去了,誰知周子舒二話不說一掌拍向他肩膀,張成嶺登時知道這又是師父隨時隨地的考試了,來不及反應,便矮身躲開,姿態猥瑣地從他胳膊底下鑽了過去。 周子舒皺皺眉,發現這小鬼有種天分,無論多瀟灑好看的招式到了他手裡,都會變得驢打滾似的狼狽不堪,可若說他錯了嘛,他的招式使得又並沒有錯。他坐著不動,隨即手掌一翻,便將張成嶺罩在裡面。張成嶺「哎呀」一聲,竟然「撲通」一聲平躺了下去,脊樑骨蹭著地面,如泥鰍似的在地上蠕動了幾下,連滾帶爬地又跳起來,用力地踩上了小桌,躲過周子舒的第三掌,如大蛤蟆四仰八叉地跳起來,四腳同時著地,翻身沒站穩,又一屁股坐在地上,劃動著兩條腿往後錯了幾步,躲過周子舒連環掃出的一腳,竟也說得上是行雲流水、動作流暢了。 直把周子舒鼻子也快氣歪了,指著他說道:「店家給你多少好處,讓你這麼盡心盡力地給人家擦地板?」 張成嶺訕訕地站起來,拿袖子蹭蹭鼻子,縮頭縮腦地看著周子舒,小聲道:「溫、溫前輩說……凡是能救命的招式都是好的,動手的時候不能按著招式來,忘了就情急之下自己變通……」 周子舒怒道:「溫客行,你給我滾進來!你自己歪瓜劣棗還要誤人子弟,教得別人跟你一樣歪瓜劣棗嗎?」 溫客行此時就靠在門框上,站著看熱鬧,手裡又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包核桃,核桃仁塞得滿嘴都是,說話還含含糊糊的,聞言便抬起衣袖半遮著臉,一臉幽怨地看著周子舒,顫顫巍巍地道:「相公,你……你是嫌棄為妻嗎?」 張成嶺便同情地望著這位溫前輩,覺得他雖然上不大了廳堂,但是好歹下得了廚房,人雖然有點不著調,但是能打能掐皮糙肉厚,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居然還被師父嫌棄,真是可憐。 周子舒不想跟他們再扯淡,便對張成嶺道:「你自己先在酒樓裡待幾天,在這等著我,我去探一探毒蠍的地盤。」 張成嶺張口道:「師父,我跟你一起去!」 周子舒道:「去拖後腿?」 張成嶺癟癟嘴,一臉潸然,語氣戀戀不捨,小聲道:「師父……」 周子舒在他大腿上踹了一腳,道:「你還要讓人喂奶嗎?滾,等我回來,若是你的功夫還練成這副熊樣,打斷你的狗腿。」 張成嶺悲痛欲絕地被趕走了,掐指算算,幾乎算不出自己一天要被打斷多少回狗腿,恨不能變成一隻蜈蚣。 溫客行見他往外走,立刻要撲上去,嘴裡道:「我和你一起!」 周子舒立刻往後躲了一下,伸出手指抵在他的胸口上,目光厭惡地看著他手上那包核桃,將溫客行和核桃一同視作五毒四害。 溫客行討好地笑笑,三兩下將裝著核桃的小紙包團一團塞進懷裡,使勁搓了搓自己的手,顛顛地跟著他走了。
溫客行跟著周子舒一路跑到了洛陽城郊,拐進一條小巷子,路過一叢鬱鬱蔥蔥的植物串到一條街上,溫客行抬頭一看,只覺得這地方無比熟悉——燈火曖昧,花酒飄香,分明是個煙花之地,他臉色便古怪起來,指著小樓上抱琴彈唱的歌女問道:「毒蠍的老窩在、在這種地方?」 周子舒看了他一眼,調笑道:「行了,你就別假正經了,好像溫谷主是一朵出塵不染的水蓮花似的。」 他抬腳要走,溫客行忙拉住他,小聲道:「那不是……都是有家室的人了嘛,周相公?」 周子舒捏起他的下巴,溫客行便含情脈脈地看著他,周子舒打了個寒顫,評價道:「溫娘子,你真是太惡心人了。」然後松開他,在尋歡客之間穿梭而去。 溫客行嘴裡念叨著:「好啊!當著我的面也敢偷吃,當我是死的呢,讓你知道、知道什麼是河東獅吼。」 他深吸一口氣,醞釀好感情,才要大叫一聲,末了自己卻又洩氣了,搖搖頭,只得抬腳跟上,還自我安慰道,「三從四德、三從四德,唉!」 周子舒藝高人膽大,竟眾目睽睽之下便騰身而起,他眼前醉眼迷離的胖子只覺得一陣小風吹過去了似的,清醒了一點,抬頭望去,竟連個人影也沒掃到,溫客行緊隨而至,兩人腳下輕輕點著那些歌樓之上的瓦片,一步不停地飛掠而過。 隨後,周子舒旋身在空中劃過一道漂亮的弧度,落進一座小小的後院裡。溫客行四下打量,耳朵裡還能聽見那些紅男綠女們推杯換盞的聲音,頗有興味地想道:「若毒蠍子的老窩便在這種地方,他們一定時常欲求不滿。」 周子舒順著牆根溜過去,凝神在每間屋子下面都聽了一會兒,仔細分辨,溫客行嘆為觀止,只覺得聽牆根都能這樣一臉正直,這人也實在是很了不起。然後周子舒在一間屋子後面停了下來,對溫客行比了個「就是這裡」的手勢,便頓在那裡,不動了。 溫客行凝神聽了一下,頓時明白這裡的玄機——他知道周子舒聽的不是人聲,是裡面床板「嘎吱」的動靜,便湊過來故意貼得他緊緊的,一同收聽裡面那姑娘驚天動地的叫床聲。
張成嶺回了房,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窗邊新發了嫩芽的樹影打在窗上,風起時「沙沙」的動靜不止,往日裡覺得是「月上柳梢、樹影婆娑」,這一宿便成了「張牙舞爪,妖魔鬼怪」。他起先還勉勉強強地坐在那搖頭晃腦地背口訣。這習慣被那兩個人鄙視了不知多少回,溫前輩說,你非要磕磕巴巴一字不差地背這東西,如何能融會貫通?他師父則更直接,只是很簡單地表示,懂了練了自然就會了,他這輩子都沒見過誰能把一個破口訣背得比四書五經還費勁,可見張成嶺之笨,簡直笨出了創意。 然後張成嶺忽然想起,師父和溫前輩都出去了,這偌大的酒樓彷彿只有自己一個人,於是就提心吊膽起來,總覺得要���點什麼事,便心神不寧地將床幔拉下來,把被子拉過頭頂,好像這麼著就安全了一樣。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他左等右等,豎著耳朵仔細聽旁邊師父房裡的動靜。當然,他完全忽略了就算周子舒回來,以他的能耐也聽不見這個事實。如同一隻惴惴不安的兔子一樣,一直等了大半宿,也沒聽見一點動靜,終於還是抵不住上下眼皮的相思病,昏昏沉沉地睡去。 直到第二日早晨,張成嶺被其他房客起身的動靜弄醒,才一骨碌爬起來,跑到師父的房間裡,但失望地發現衾枕都是冷的,這兩人是真的一宿沒回來。 酒樓小二上來跟他打招呼,張成嶺這才自行下樓用早飯。他蔫蔫地提不起精神來,覺得自己有點廢物,十五、六歲的一個大小伙子,褲子每天都在變短,可偏偏本事卻總好像是原地踏步。李大伯救下了他的小命,然後遇到師父,然後師父把他送到太湖,跟著趙伯伯去洞庭,再找到師父…… 他好像無論去什麼地方、做什麼事情,都不是自由自主的,只是懵懵懂懂地跟著別人。 張成嶺心不在焉地啃著包子,第一回琢磨起自己該何去何從這個問題。 這時,門口忽然傳來一陣小小的騷亂,張成嶺便叼著包子回頭看去,然後和店裡其他人一起愣住了。 只見酒樓門口進來了十幾個女人,這些女人個個都是一身烏黑,活像一群烏鴉,齊齊地飛了進來。也看不出年紀長相,因為每個人臉上都戴著一張面具,像是過節的時候街上賣給小孩子的那種粗製濫造的笑臉娃娃面具,只是這些面色慘白的娃娃嘴角掛著的除了笑容之外,還有血跡,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起來像是小鬼一樣。 為首一人瞥了呆呆的小二一眼,冷聲吩咐道:「按人頭一人上一碗素麵,再多看一眼,便挖了你的眼睛!」 她聲音粗糲沙啞,帶著說不出的惡意,聽起來像是個老太太,目光一掃,偷偷打量的人立刻都低下頭去——這群娘們看著不像善類,久在江湖行走,誰也不想惹麻煩。為首的黑衣老太這才霸氣地坐下,招手道:「把那小賤人看好了,吃完了立刻啟程。」 她手下的黑衣女人們也不廢話,訓練有素地跟著坐下,張成嶺這才看清後面還有一個披頭散發狼狽至極的年輕女子,被她們押著推搡過來。他定睛一看,只嚇了一跳,心想:這不是高大俠的千金高小姐嗎?她怎麼被這群黑不溜丟的女人給抓起來了? 那狼狽女子正是高小憐,她並沒有看見張成嶺,嘴角破了,火辣辣的疼,便用力掙動了一下。隨即她腰上一疼,只覺半身都麻了,按著她肩膀的一個女人將剛剛刺入她腰間的長針收回來,冷冷地在她耳邊道:「你覺得我是一針下去教你變成個連站都站不起來的廢人好呢?還是在你那光光滑滑的小臉上劃上幾道好呢?」 高小憐不敢亂動了,她眼眶紅紅的,又恐懼又憤怒。那女人狠狠地在她的膝窩裡踩了一腳,差點讓她五體投地,喝斥道:「那你還不老實點!」 張成嶺連忙低下頭,裝作什麼都沒看見的樣子,避過那黑衣女人的目光,見她坐下了,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仔細打量著高小憐。他對高小憐的印象一直不錯,覺得這是個說話柔聲細語、又溫和又漂亮的姐姐,見她臉上竟然還帶著瘀青,明顯是被人打過,心裡便認定了這群穿黑衣服的女人不是好東西。 於是他又往門口望瞭望,焦急地想:師父他們怎麼還沒回來? 這幫黑衣人明顯是要趕路的,跟張成嶺那細嚼慢嚥的不一樣,簡單地填飽了肚子,立刻便放下飯錢要走人,可周子舒和溫客行還沒有要回來的意思。 張成嶺便坐不住了。 說來也奇怪,張成嶺只要是在周子舒面前就顯得特別廢物,一來是「廢物」這詞時常被他那天下第一沒耐性的師父掛在嘴邊,再者,他有師父倚仗著,也好像有娘的小孩似的,雞毛蒜皮一點大的事哀號一聲「師父救命」,都有他那強大的師父罵罵咧咧地來救他。 這會兒周子舒不在,他反而又冷靜又膽大了,偷偷叫過小二,如此這般叮囑一番,便小心翼翼地追了上去。
另一邊,一夜未歸的周子舒他們兩人也有奇遇。 溫客行聽著裡面那床聲和人聲越來越肆無忌憚,便忍不住有些疑惑,心道:一般煙花之地,這些好事都是在接客姑娘的閨房裡的,那姑娘是聾是瞎還是傻,以至於床板底下是空的,住了一大窩蠍子她都不知道? 溫客行便拉過周子舒的手,在他手心上寫道:「誰的房?」 周子舒頓了頓,也劃道:「大蠍子。」 溫客行更茫然不解了,心道:難不成毒蠍的頭頭竟然讓窯姐兒在他的臥房裡接客?他驚訝地想道:難不成這位蠍子頭頭窮到這種地步,殺人放火的勾當養活不了他,還要兼做皮肉生意不成?便又在周子舒手心上劃道:「母蠍子?」 周子舒搖搖頭,溫客行更不解了,他凝神細聽了一會兒,這才發現屋子裡其實是有三個人的,只是這一男一女實在是戰況激烈,幾乎將另一個人的聲音遮掩過去了,那多出來的一個人吐息雖然極輕,卻仍能聽得出有些急促,溫客行便愈發驚訝了,心道:這蠍子頭的嗜好還真是詭異。於是寫劃道:「他是不是不行?」 周子舒停頓的時間長了些,半晌,才慎重地點點頭。 他側臉映著剛剛升起的月光,一臉公事公辦,好像周大人是在處理國家大事,不是在聽牆根一樣,溫客行看了看他,覺得天下道貌岸然者,此人屬第二,沒人能屬第一。 過了好半晌,裡面的聲音才慢慢平息下來,周子舒覺得這是差不多了,便耐心地等著他們離開,誰知過了片刻,那床板又開始「嘎吱、嘎吱」地響起來,這回彷彿鬧得更歡實了。周子舒眉頭便皺了起來,心說:這兩人還沒完了,那得是多皮糙肉厚、沒心沒肺,才能在旁邊有個人觀賞的情況下這麼投入賣力啊? 溫客行差點被他糾結的表情逗樂了,耳朵裡聽著屋裡的聲音,還有前院斷斷續續的歌聲,看著眼前的人,目光特別在周子舒的腰上、腿上流連一圈——裡面那二位興致頗好,左右沒別的事,便一心一意地盯著非禮勿視的地方心猿意馬起來。 他心猿意馬了一會兒,便抬起一隻手放在周子舒的側腰上,周子舒眉頭皺得更緊了,偏頭掃了他一眼,溫客行笑咪咪地豎起一根食指在嘴邊,樣子十分無辜。周子舒覺得自己是被他折騰得有些敏感過頭了,想著反正自己一個大老爺們,摸一下就摸一下吧,還指不定誰佔誰便宜呢,便大度地沒去理會他。 溫客行得了便宜繼續賣乖,慢慢地將那手掌往下移動,心裡愈發滿意,覺得這線條長得可真是順,就是稍微瘦了點,不過瘦也有瘦的好處,要是脫了衣服,這小腰一把能掐住,可就更有感覺了。 周子舒不甘示弱地回手在他尊臀上掐了一把,配合著屋裡女人的一聲尖叫,還捻了捻自己的兩根手指,輕輕地吹了口氣,斜眼掃了溫客行一眼,輕笑。 溫客行眼色立刻沉了下去,一把將他勒進懷裡,在周子舒那笑容消失之前就親了上去,兩人誰也不敢弄出動靜,只能發揮餘地非常有限地較量起來。 第一回是周子舒沒反應過來,第二回是他受傷正難過,這回算是頭一回棋逢對手。這兩位,一位流連花叢、結交花魁無數、以嫖遍天下為己任,一個從三十裡望月河畔的京城脫身出來,慣於推杯換盞、逢場作戲,都是老於風月的,便是唇齒交纏也非得弄得好像不是東風壓倒西風、便是西風壓倒東風似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口氣幾乎要悶死在胸口裡,連屋裡那二位興致奇佳的聲音都小了,溫客行才將同樣有些氣息不穩、還努力壓制的周子舒放開,握著他的手,靠得極近。他忽然不笑了,只是靜靜地看著周子舒,那一瞬間似乎有萬語千言想說,卻都終究歸於沉默,屋裡的人偃旗息鼓,前院傳來的歌聲便清晰起來,嬌滴滴的女聲輕輕地唱道:「憶梅下西州,折梅寄江北……」 溫客行便在周子舒掌心一筆一劃地寫道:「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周子舒默然看了他良久,手掌輕輕合起,又輕輕地將溫客行的手指握入掌心,然而只是一碰,旋即又分開,他垂下眼,再一次避開溫客行的目光,似有似無地嘆了口氣。 此時,屋裡一道男聲滿足地低聲道:「行了,你們去吧。」隨後一聲門響,周子舒便趁機縱身如燕雀,杳然無聲地落在屋頂上,輕輕將瓦片揭出一條縫隙,往裡望去。 溫客行看著自己的手指,彷彿方才那人掌心的溫度還在上面一樣,可是夜風太冷,輕飄飄地一吹,便不見了蹤跡。那一刻他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只能自嘲似的苦笑了一下。
【第四章】 幕後之手
周子舒自以為動作已經很輕了,可誰知那屋裡的人好像早已經察覺了似的,竟就那麼大剌剌地抬起頭來,正好和他目光對上。 周子舒愣了一下,只見那人對他一笑,便也不好意思太小家子氣,翻身從房頂下來,輕輕地敲了敲窗戶,朗聲道:「不速之客不請自來,主人見諒。」 窗戶便從裡面推開了,一個素衣男人站在裡面,手裡端著一盞茶,目光在周子舒臉上流連一番,又掃了溫客行一眼,笑了笑,輕聲問道:「二位若是想一起看,大可以敲門進來,何必如此偷偷摸摸的?」 他說話的聲音好像是虛的一樣,特別輕柔,唯恐聲氣大了驚動什麼東西似的,人長得斯斯文文的,單眼皮,吊膽鼻,倒也十分人模狗樣,單瞧面相實在看不出他竟是那缺了八輩子大德的蠍子頭頭。 周子舒臉皮自然是厚的了,聞言一點也不覺得侷促,落落大方地說道:「多謝盛情,那倒不必了,實不相瞞,我們來是有事相求。」 大蠍子掃了他一眼,沉吟道:「來找我的多半就只有兩件事,要嘛是讓我的孩子們去殺人放火的,要嘛麼是來問究竟是誰讓我的孩子們去殺人放火的,以二位的身手能耐,恐怕是第二種吧?」 周子舒坦然道:「不錯。」 蠍子將茶碗放在一邊,雙手抱在胸前,玩味地打量著他:「那你能給我什麼?」 周子舒大言不慚地道:「你盡管提。」 蠍子見他豪爽得很,一臉財大氣粗、有恃無恐的模樣,便微微一哂。一般來說,像這樣的人要嘛是太過自大,自以為上天入地、金山銀山,沒有自己辦不成的事、拿不來的東西,要嘛就是打定主意決定賴帳了,任你漫天要價,我絕不坐地還錢,不給錢就是了。 蠍子慢悠悠地道:「難不成叫你陪我睡一宿,你也答應?」 周子舒挑剔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臉,目光又在他的腰腿、屁股上巡視一圈,這才勉為其難地答應道:「行啊。」 一邊津津有味地聽著的溫客行立刻抗議道:「不行!咱們同床共枕了那麼久了,也沒見你答應得那麼痛快!」 周子舒拿眼皮掀了他一下,反問道:「我要問什麼,你知道答案?」 溫客行噎住。 蠍子卻笑起來,舔舔嘴唇,目光惡狠狠地在兩人之間轉了轉,隨後從懷中拿出一隻小罐子,搖了兩下,從中倒出兩枚骰子,握在手心裡,輕聲道:「不如這樣,你們和我賭一把,贏我一局,我便告訴你們一件事,輸我一局……」 溫客行小聲對周子舒道:「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他急著忙著賺錢了,有這個嗜好,多大的家業也不夠他敗的,你沒聽說過『一心贏錢,兩眼熬紅,三餐無味,四肢無力,五業荒廢,六親不認,七竅生煙,八方借債……』。」 周子舒踩了他一腳。 蠍子輕笑道:「你這麼說也有道理,可人這一輩子不也是一場大豪賭嗎?好多人要殺我,我死了,他們就贏了,我不死呢,他們就隨時惴惴不安,不知哪天催命的便來了。你說,若一輩子平平順順,豈不是也太沒有趣味了?」 周子舒便截口打斷這兩名青年之間關於人生的深刻討論,問道:「輸你一局又怎麼樣?」 蠍子斜著眼瞄著他,慢條斯理地道:「不用擔心,我不要你的錢,也不要你的命,輸一局,你們便做一場給我看看,看得我神清氣爽了算。只是二位掂量著來,輸得太多了,可也不好收場。」 周子舒二話不說,斬釘截鐵地道:「後會有期。」 與此同時,溫客行卻求之不得地叫道:「我看這賭注挺好!」 周子舒裝作不認識他,漠然往外走去,蠍子在他身後說道:「這就怕了,剛才還叫我隨便開價呢。」 周子舒腳下不停,嘴裡只是輕描淡寫地道:「我都一把年紀的人了,激將法就算了。」 溫客行在一邊陪笑道:「那個……蠍子兄見諒,我家這位別的什麼都好,就是臉嫩,臉皮太薄……」 他這句話還沒說完,便見周子舒又面無表情地轉回來,對蠍子說道:「你說,賭什麼?」 有的時候,激將法管不管用,那要看是誰使出來的。 蠍子方才抬起手中的骰子小盅,周子舒就冷笑一聲道:「雕蟲小技而已,恐怕我們便是弄上一宿,也分不出什麼勝負。」 蠍子眉頭一皺,想了想,轉身往屋裡走去,溫客行和周子舒便從窗戶跳了進去。只見那蠍子翻出了一包細如牛毛的小針,周子舒的眉頭皺了皺,他著過這東西的道。 蠍子捻起一根小針,用舌尖輕輕舔了舔,說道:「這個是還沒來得及淬毒的,不如我們賭賭看誰吃得比較多,好不好?」 周子舒和溫客行對視一眼,那一瞬間兩人心有靈犀了,同時想著:為什麼葉白衣不在這裡? 蠍子眯起眼睛,張嘴去咬,那根針竟好像面條一樣,被他咬成一段一段的,然後他竟就這麼把針吞下去了,周子舒和溫客行面面相覷,沒想到這大蠍子竟還是個鐵齒銅牙的。 蠍子笑問道:「二位是賭,還是寬衣?」 溫客行看起來非常想選後者,周子舒忽然從桌子上拿起一隻酒杯,打開自己的酒壺,斟了滿滿一杯,伸手捏起兩根針,在指尖一撮,那兩根小針就變成了一堆粉末,轉眼便融進了酒裡,他抬頭看了蠍子一眼,蠍子倒是頗有風度,舉手示意讓他先請,周子舒皺著眉將杯中酒飲盡,亮了亮杯底,溫客行冷眼旁觀他的臉色,覺得那酒水的味道多半不會比放了核桃的更好喝。 蠍子笑道:「這位兄台,別怪我沒提醒你,你這樣就著酒吃,可比我幹吃佔肚子裡的地方,難不成你們二位想一起對付我一個?」 溫客行忙擺手道:「不不不,在下沒這個雅興和牙口,你們自便,自便。」 周子舒忽然一笑,道:「我吃了兩根,你吃了一根,我看足夠贏你了。」 他話音沒落,便出了賤招,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那些牛毛細針四下翻飛而起,寒光四溢,蠍子只覺一股勁力襲來,下意識地低喝一聲,彎腰閃過,再回頭,只見桌上所有的牛毛針全都擦著他的身體釘在了牆裡,竟是深入數寸,再想拿是拿不出了。 溫客行忍不住叫了聲好,心說:阿絮這招真是無恥至極,大像自己作風,不愧是那啥唱那啥隨。 蠍子一皺眉,隨即又慢慢展開,仍是不慍不火地問道:「兄台貴姓?」 周子舒道:「姓周。」 蠍子點點頭;「周兄好功夫,好心思,只是……」 他伸開手掌,一根���針平躺於掌心上,蠍子一邊往嘴邊遞去,一邊笑道:「這回恐怕是平手。」 周子舒卻不慌不忙地也伸開手掌,只見他手心不知何時也私藏了一根針,他並沒有要吃,只是將那根針送到蠍子面前,比了一比;蠍子的臉色登時變了,這才發現自己手上這根竟然是短上一截的,竟不知何時被這人以掌力削去一半。 周子舒將手中細針碾成齏粉,笑道:「兩根對一根半,怎麼說?」 蠍子狠狠地盯著他,溫客行和周子舒都以為他要發難,誰知這大蠍子人品不怎麼樣,賭品竟然還不錯,片刻,漠然轉開目光,說道:「好,願賭服輸,你們要問什麼?」 周子舒道:「除了孫鼎,是誰出錢要買張成嶺的命?」 蠍子頓了頓,又看了看他們兩人,似乎明白了什麼,道:「張成嶺?哦,我知道二位是誰了,只是我的人在洞庭便失去了你們的蹤跡,想不到竟已經找到了這裡,真是神通廣大。跟我來!」 他說話間掀開床板,一頭鑽了進去,周子舒和溫客行便緊隨其後。 兩人隨著大蠍子一路進了一條密道,這地方外面是胭脂粉黛,裡面卻陰森異常,十分詭異,蠍子帶著他們兩個彎彎繞繞一路,也不知下了多少層台階才到底,周子舒兩人看去,只見此處是一間地牢,一聲聲壓抑的、似人又不像人的咆哮四下響起,二人不禁戒備起來。 蠍子取下牆上的火把,在一個囚籠面前站定,似笑非笑地說道:「二位可以來看看這東西,該是老相識了。」 他說話間,可能是被光刺激,一道慘白的身影猛地朝著蠍子撲過來,又被牢門擋住,便一臉猙獰地朝著他們張牙舞爪。周子舒和溫客行看清楚了,那裡面竟然關了一頭怪物,和當年他們在那神秘地穴裡遭遇的似人非人的怪物如出一轍! 只見蠍子目光溫柔地望著那怪物,好像它是個絕世大美人一樣,輕聲細語地說道:「這些是我們的藥人,周歲以前是人,不過滿周歲開始,便一直用藥物灌養,養到如今,生得一身銅皮鐵骨,殺氣騰騰,實在是很好的孩子……只是不大聽話,可能是用的藥傷了腦子,以後還要完善。」 溫客行臉上的嘻笑之色沒了,沉聲問道:「那地穴是你佈置的,買主是長舌鬼?」 蠍子道:「不錯。」 溫客行截斷他道:「放屁,長舌鬼已經被我宰了,之後在洞庭追殺張成嶺的人又是誰?」 蠍子臉上露出一個狡猾的笑容,說道:「我只說買家是長舌鬼,並沒有說他背後便沒有人指使。」 周子舒道:「啊,這又是另一個問題,你的意思是,想知道這個答案,還要再賭一次是嗎?」 蠍子微微欠身,道:「周兄海涵。」 周子舒不耐煩地甩甩袖子:「你說,賭什麼?」 蠍子笑道:「賭那些小玩意,我功夫不及周兄,心思也不及周兄靈巧,恐怕是又要輸了的,不如我們聽天由命,從這裡上去,出門到街口,你們二位當中的一個人蒙上眼,從此人手碰到街口那隻石獅子開始數,看第二十個經過眼前的是男還是女,如何?」 溫客行忍不住道:「這賭可無意義得很,我瞧不出對你有什麼好處。」 蠍子平聲靜氣地道:「賭什麼無所謂,對我來說,重要的就是一個賭字,好比旁人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不讓我賭,我便活不下去。你們說呢?」 溫客行嘆了口氣,只覺得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便伸手指指周子舒道:「蒙他的眼睛,省得他覺得我意圖不軌。」 周子舒看了蠍子一眼,沒有反對,溫客行便從懷中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塊汗巾,蒙在了周子舒的眼睛上,抓住他的手臂,對蠍子道:「你先請。」 三人就這麼又搗騰到了地面上,一路以這種躲貓貓的造型到了花街巷口,蠍子道:「周兄,你抬手便能碰見那獅子了,客人先請,請下注。」 周子舒和溫客行異口同聲道:「男的。」 這裡穿梭的雖然有流鶯,可尋歡客流動更大,既然這大蠍子頭頭大方,他們就卻之不恭了,蠍子臉上閃現出一種說不清的興奮之意,一雙眼睛亮了起來,迫不及待似的舔舔嘴唇:「好。」 周子舒抬手的剎那,蠍子便開始數人——十八、十九…… 連溫客行都讓他鬧得有些緊張,周子舒早已將眼睛上蒙的東西摘了下來,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第二十個人經過了,是個身穿長袍,長發入冠的男人! 周子舒臉上慢慢露出一個笑容,才要開口說話,然而隨著這人走近,他的笑容便僵在了臉上;蠍子志得意滿地掃了他們二人一眼,忽然上前一步攔住這路人,將路人嚇了一跳,只聽他柔聲細語地說道:「此乃煙花之地,小姐進去多有不便,姑娘家清譽要緊,請回吧。」 那「男人」那細膩白皙的臉上便姹紫嫣紅起來,蠍子道聲「得罪」,忽然出手如電地扯下了「他」頸子上圍的絲巾,路人短促地驚叫一聲——「他」喉嚨處竟十分平滑,瞧不出一點凸起。 蠍子笑盈盈地轉過身來,雙手攏進袖子,慢條斯理地對周子舒道:「周兄,這又怎麼說?」 周子舒心裡嘔得慌,覺得這世道是變了,人心不古了,大半夜的一個大姑娘家的居然跑到花柳之地來找樂子,便舉頭仰望夜空道:「這個……」 蠍子冷哼一聲,說道:「讀書人講究『言必行,行必果』,江湖兒女說得是『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便是那路邊的小痞子也知道一個唾沫一個釘,周兄難不成是要食言而肥?」 溫客行唯恐天下不亂地在周子舒腰上戳了一下,說道:「就是,偷奸耍滑是可以的,說話不算數可是太無恥了,連我都快不忍心與你為伍了。」 周子舒把他的咸豬手拍下去,心裡想道:你大發慈悲,還是不要與我為伍了吧! 他看了蠍子一眼,一言不發,轉頭往回走去。 蠍子的表情便鬆動了,隨即露出一個笑容,他長得其實不錯,笑起來卻並不大好看,嘴彷彿有點歪似的,看著特別不懷好意,再加上眼神輕浮一臉浪蕩,簡直有些猥瑣了。溫客行忽然有點危機感,看了看周子舒的背影,又看了看身邊這位,覺得當著那誰那啥這事……有點需要調節心理狀態。 不過他很快就發現,自己其實是多慮了的。 蠍子抱著雙臂站在熏著暖香的屋子門口,床鋪像是已經有人進來收拾過了,床幔鬆鬆垮垮地掛起一半,蠍子問道:「二位用不用沐浴更衣?用不用什麼東西助興?」 周子舒捲起袖子,十分無賴地說道:「不必那麼麻煩,筆墨伺候。」 蠍子一怔,片刻後雙手輕拍,一個僕從打扮的人小步跑著過來,彎腰低頭地在他面前站定,蠍子低聲吩咐了什麼,周子舒忙補充道:「要一刀宣紙。」 僕從下去了,蠍子看著他,疑惑道:「周兄可不是又要耍什麼花樣吧?」 周子舒翹著二郎腿,大剌剌地坐在床邊,笑道:「你整日裡看著幾坨肉滾來滾去,膩不膩?稍等片刻,我讓你看點新鮮的。」 溫客行在旁邊一言不發,十分隨波逐流,心裡琢磨著阿絮要是有能耐賴掉,那也好,省得便宜了這大蠍子,要是誠心想……唉,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他自然也少不得勉為其難地捨命陪君子一回。 片刻,筆墨紙硯一應俱全,周子舒站起身來,對蠍子伸手做請,道:「還請稍候。」 蠍子自然不著急,回手將房門關上,抱起茶壺,自斟自飲起來。只見周子舒下筆絲毫不遲疑,瞧那架勢頗有幾分丹青大家的意思,運筆如飛,寥寥幾下揮毫而就,便成了一張,放在一邊晾著,又向下一張紙伸出魔爪。 溫客行起先不知他要干什麼,好奇地站在一邊伸著脖子看著,越看臉色越古怪,越看眉毛挑得越高,最後眉毛簡直要從臉上飛出去一般,他好像第一天認識周子舒這個人,感覺自己實在是嘆而觀止,不知如何表述,只得一臉凝重地束手站在周子舒身邊。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工夫,周子舒已經用了十多張紙,大功告成,便將筆丟在一邊,拿起最後一張輕輕地吹乾,然後將第一張拈起來,就著掌力往牆上一拍,那細軟的宣紙便陷在牆裡,他手中動作不停,片刻間將十幾張宣紙按著順序一字排開,全部拍到了牆上。 蠍子的臉色已經青了,只見那十來張宣紙上,線條十分簡單,畫的乃是春宮圖。 十分簡易的春宮圖,只有兩個小人,一個圓圈代表頭,伸出去寥寥幾筆勾出身體和四肢……咳,五肢,雖然畫得簡單,但人物動作倒還栩栩如生,從如何解衣到最後,一點不差地畫出了整個過程,教人一張一張地看下去,竟還真有種畫上的人是動起來的錯覺。 溫客行憋了半天,盡量中肯地評價道:「阿絮,看不出你還有這樣的本事。」 周子舒連忙客氣道:「雕蟲小技,慚愧、慚愧。」 溫客行發現他的臉皮越來越厚了,便也不知說什麼好了。蠍子用力將手中茶碗扣在桌上,「騰」的一聲站起來,怒極反笑道:「周兄這是戲弄我嗎?」 周子舒雙手攏在袖子裡,不慌不忙地說道:「這話又是怎麼說的呢?我問是誰要殺張成嶺,閣下只告訴我們買家是誰,並沒有說出他身後是誰在指使,這不也是鑽空子嗎?既然如此,你只說我們做一場給你看看……」 他伸手敲敲牆上的畫,說道:「我們就做一場給你看了,有畫的不像的地方,還請閣下多多指教。」 溫客行好像唯恐蠍子看不懂,熱情地解說道:「實在太對不住了,我家這位手藝不大好,來來,你要是看不懂,我可以給你說,上面那個小人呢,就是我……」 周子舒斜著眼掃了他一眼,涼涼地打斷他道:「解釋就是掩飾,你何必呢?」 蠍子的拳頭握緊了,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欺人太甚!」 話音未落,也不見他如何動作,四面竟憑空冒出了七、八名黑衣毒蠍子,溫客行和周子舒卻並不顯得多驚詫,溫客行還笑道:「在下這點風流韻事,竟然還會被諸位圍觀,實在是慚愧啊。」 毒蠍子們不准備多廢話,招呼都不打一聲,便訓練有素地集體向兩人撲上來,周子舒抬手一拍,便將眼前的小桌拍翻,借機飛快地向後退去,此時已是將近子夜了,他胸口開始隱隱生出一點悶痛,於是並不逞強,好漢不吃眼前虧地對溫客行道:「交給你了。」然後虛晃一招躲過一名毒蠍,飛身跳窗跑了。 溫客行苦笑連連,有生以來第一次做替人收拾爛攤子的事,見周子舒已經跑得沒影了,登時手下不再留情面,一掌拍出去,他眼前的一名蠍子竟然像是被他這一掌吸乾精血了,電光石火間,臉上露出來的皮膚竟然飛快地萎縮灰敗下去,眼珠瞪出了眼眶,像是變成一具干屍一樣死了。 溫客行看著自己的手掌,輕輕地嘆了口氣,道:「開個小玩笑而已,蠍子兄何必動怒呢?」 蠍子冷靜下來,抬起手止住他的毒蠍們,戒備地打量著溫客行,問道:「你是什麼人?」 溫客行挑起眼看著他道:「到現在閣下若還不知我是什麼人,毒蠍豈非也太不中用了?」 蠍子像是想到了什麼,眼角突突地跳了起來,溫客行將聲音放得更低,好像不准備讓人聽見似的,笑道:「同為邪魔歪道,何苦互相為難呢?」說完,轉身要走。 這男人雖然滿臉嘻笑,一張臉上看不出任何惡意,可不知為什麼,那一瞬間身上散發出強烈的、教人難以忽視的血腥意味,在場眾多毒蠍竟被他氣息所迫,沒有一個人敢上前攔住。 蠍子忽然叫住他,道:「你難道就不想知道是誰買了死士?」 溫客行回頭看了他一眼,說道:「多謝啦,我大致想明白了。」 他飛身也從窗戶跳了出去,追著周子舒而去,轉眼便不見了人影,只有嘴裡嘀咕出的一句話還彷彿留在原地似的:「我若是笨到老也想不明白,豈不是要讓那群虎視眈眈的小鬼給扒皮抽筋了?」 風崖山,青竹嶺,有惡鬼眾。
周子舒走得並不快,他一路思量著在蠍子的地下室裡看見的那些藥人,想著那傳說中的長舌鬼,長舌鬼明顯是認出了溫客行,卻還是要殺他,果然這其中故事不少,那長舌鬼看來本事並不大,他身後的又是什麼人? 是那紅衣的孫鼎在故佈疑陣,還是他口中說的那四根指頭的吊死鬼薛方搞的鬼? 這時,他忽然聽見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往這邊來,此時夜已經很深了,街上早已打更,周子舒下意識地閃進旁邊一條小路,勉強運功壓住七竅三秋釘不讓它發作太過劇烈,仔細聽著。 那人似乎越來越近,腳步雖然凌亂,但是能聽出是有輕功的人,只是不知為何喘息卻極為粗重,似乎是身上有傷? 周子舒還沒來得及去看是誰,便聽見身後有一個人靠近,他脊背一僵,猛一回頭屈指做爪抓向那人咽喉,卻被中途攔下來;溫客行拍拍胸口,委委屈屈地看著他,做了個「謀殺親夫」的口型,周子舒這才將手收回來,繼續放眼向那聲音傳來的方向望過去。 跑過來的竟還是個熟人,就是那曾經因為琉璃甲而找上過他的綠妖柳千巧,她這回沒有易容,露出她那可怖的本相,形容狼狽,頭發散開,嘴角還帶著血跡,周子舒輕輕地皺起眉。 冷不防身後忽然伸過一條手臂攔腰攬住他,一隻手貼住他的胸口,只聽溫客行他耳邊小聲道:「你別壓著,省得明日發作起來更疼,我們在這裡等上一會兒便是。」 周子舒皺眉道:「那……」 溫客行「噓」了他一聲,輕輕地抱著他,一絲極細的內力順著他的掌心湧過來,梳理著他的經脈,卻又不敢稍微用力,唯恐動作大了震動了他的釘子,周子舒頓了頓,並沒有拒絕,只是凝神閉目,無論是誰跑過去,都先熬過這一宿再說。
且說他們這是一夜未歸,張成嶺自作主張地追著那群黑乎乎的女人去了,他不敢離得太近,唯恐被人發現,又害怕有人認出他來,便在路邊撿了一團泥巴,把一張臉抹得花花的,又把頭發扒亂,裝作一個小叫花子的模樣。 追了整整一天,這群女人好像苦行僧一樣,腳程極快,也不休息,只在天已經再次黑下來的時候,才停在一家小客棧裡,張成嶺冷眼旁觀著,只覺得這高小憐實在苦不堪言,被這些女人生拖硬拽了一路,若是再走上幾天,她恐怕都要剩下半條命了。 他擅自出來是大著膽子做的決定,膽子大上一回,便忍不住大第二回,於是心裡計劃著夜裡怎麼把這位高小姐救出來。 他眼看著黑衣女人們進了客棧,便在手上又抹了一把泥,裝成乞討的模樣跟了進去,晃了一圈,討來三、五枚銅板,記住高小憐被推到哪間房裡,隨後一直蹲在客棧外面,像個真正的小乞丐一樣,低著頭,抱著膝蓋坐在台階上,也沒人理會他,雖是盛世,可這樣的小乞丐還是到處都有,一直等到深更半夜,他才坐起來,活動了一下已經麻了的手腳,准備偷偷潛入。 他口中默念著流雲九宮步的口訣,好像念了就能變得厲害點似的,悄無聲息地在客房中間穿梭而過。 忽然,一道黑影從天而降,竟是那些黑衣女人中的一個,她也不出聲,上來便動起手來。 張成嶺雖然沒多大自信,可畢竟經過溫客行和周子舒兩大高手調教了半年,再加上勤奮,早已今非昔比,如游魚一樣地錯身滑了出去,並不與對方硬碰硬,隨後一招一式地對打起來。 然而片刻後,那女人似乎意識到什麼,輕「咦」了一聲,隨即她虛晃一招,竟從張成嶺眼前消失了,張成嶺功夫雖然長進,可畢竟經驗不足,嚇了一跳,四下找尋,那黑衣女人猛地從他身後躥出,張成嶺只覺得肩頸大穴一麻,隨即嘴被一隻手摀住,便生生地被這女人挾持走了。 張成嶺心裡只有一句話:完了! 以往跟著周子舒,是是非非、長短圓扁,都有那位天生勞心費力的師父給想到了,張成嶺一個笨孩子自然不可能跟得上那兩人的思路,於是也就樂得偷懶,一天到晚腦子空空什麼都不想,這會兒無所倚仗,腦子卻出奇的靈活了起來。他想:為什麼那群女人那樣憎恨高小憐,還要帶著她走,不惜被她拖累行程,又要管她吃喝?顯然她是對她們有用的,若不然她早就死了,江湖中最不缺的就是瞪眼殺人的凶悍人士,那自己這回被她們抓起來,難不成要三堂會審? 張成嶺打定主意,就算審他,也不能供出自己的真實身份,不然麻煩一定很大,他身上是非更多。可萬一高小憐認出他呢? 他腦子裡轟隆隆一陣胡思亂想,被那黑衣女人麻袋一樣地拖出了客棧,到了馬棚旁邊的一個小角落,那女人卻忽然把他放下了,張成嶺驚疑不定地打量著她,女人卻揮手解開了他的穴道,一把拉下臉上的面具,開口問道:「你是張成嶺那個小沒用的?」 張成嶺先是瞪大了眼睛,隨即簡直要喜極而泣,差點便要撲上去,勉強壓住顫抖的聲音,叫道:「顧湘姐姐!」 他張開手臂好像想抱她一下,卻被顧湘用一隻手抵住,推到一邊,顧湘一本正經地說道:「男女『胖瘦』不親,我是有家室的人了,你別動手動腳的。」 張成嶺眨巴著眼睛懵懵懂懂地看了她半天,忽然恍然大悟道:「咦?你嫁給曹大哥了嗎?我明白了,你是和他……一被子了嗎?」 顧湘的臉一下紅了,橫眉立目地瞪著張成嶺道:「你胡說些什麼?哪個混帳教你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少女和婆娘的區別,就在於少女再剽悍,也只是說別人的事的時候剽悍,一到自己頭上總是臉嫩的。 張成嶺其實腦子裡很無邪,無論是在張家還是在流亡的路上,都沒人真正地給他講過那些事是怎麼回事,只能在他那兩個老不正經的師父你一言我一語的互相調戲裡,聽出一些蛛絲馬跡來,然後結合自己的想像,得出了「一張被子睡過的就是夫妻」的這個結論,於是在少年純潔的心裡,被子成了一個神奇的、好像交杯酒一樣的儀式。 他不覺得有什麼不純潔的,便順口問了出來,顧湘便炸了,抬手便要教訓這出言不遜的小流氓一番,張成嶺忙一邊念著口訣一邊躲了開去——這幾乎成了他的標志了,不念口訣便使不出輕功來。 顧湘又「咦」了一聲,剛剛動手的時候,她便覺得這小鬼有些功夫,若不是有幾招看起來比較熟悉,黑燈瞎火地差點認不出來,便上下打量著張成嶺,說道:「有些日子不見,你倒是出息了些嘛,我家主子和你師父呢?」 張成嶺便將自己是怎麼被那對狗男男無情拋下的前因後果說了一遍,顧湘聽完「呸」了一聲,伸手在他後腦勺上扇了一巴掌,喝斥道:「你翅膀硬啦?知道那些人是誰嗎?連我和……和曹大哥都不敢輕舉妄動,你充什麼英雄好漢?」 正說著,牆頭上又跳下一個人來,也是黑衣面具打扮,身上穿著女人的長裙,道:「阿湘,你怎麼這麼久,我還以為……」 一開口竟是個男人,他瞧見張成嶺,話音陡然頓住,摘下面罩,原來此人正是曹蔚寧。 曹蔚寧瞪著眼睛看了半晌,才指著張成嶺道:「啊……你是張成嶺那個小傢伙嘛,怎麼把自己弄成一個小花臉?你師父他們呢?」 張成嶺老老實實地又要把經過說一遍,顧湘忙開口打斷道:「先別廢話敘舊,趕緊把姓高的姑娘弄出來再說。」 顧湘從懷裡摸出一張紙來,上面歪歪扭扭地畫著線條和幾個誰也看不明白的缺橫少豎的鬼畫符,道:「我把這客棧有幾間房都畫出來了,這個有圓圈的地方就是高小憐被關著的地方。見鬼了,本來我以為她們是輪流看著她,誰知道這些女人好像戒心很重,連自己人也不肯相信,只有那婆娘的幾個心腹才碰得到高小憐。」 曹蔚寧湊過來,敲著下巴問道:「咱們怎麼辦?」 張成嶺躍躍欲試,好像他冒險冒上了癮一樣,於是出餿主意道:「不如我們去折騰出點動靜,我去引開她們,你們去救人,然後我們會合。」 曹蔚寧道:「好主意!」 顧湘涼颼颼地道:「咱們有一個有你師父或者我家主人那樣的能耐,可以不用想什麼法子,直接沖進去打架抓人就行了。小子,你學了幾天輕功,就想把別人『引出來』了?」 曹蔚寧立刻倒戈改口道:「是,阿湘說得有理。」 張成嶺默默地看了他一眼,覺得顧湘哪怕說的是「曹蔚寧是個混蛋王八蛋」,他也會這麼點頭哈腰毫無節操地接一句「阿湘說得有理」。 顧湘運籌帷幄地分析道:「那些婆娘不是一般人,為首的那個人稱『黑蠱婆婆』,傳說中來自南疆,會巫蠱弄瘴之類的……」 張成嶺一聽「南疆」二字,便忍不住插嘴道:「怎麼會?大巫是好人……」 顧湘白了他一眼:「大巫怎麼樣?他管著南疆十萬大山,難不成連裡面住著的蟲蟲草草也要都照顧到?再說,我都說了只是傳說。」 曹蔚寧立刻道:「就是、就是,咱們中原人對南邊的事一直諱莫如深,其實也不是很清楚。」 張成嶺只得無言地看了曹蔚寧一眼。 顧湘繼續道:「這婆娘有多厲害,我也說不准,反正我是打不過的,曹大哥嘛,若是普通交手,說不定有幾分把握,但是跟了這一路,我冷眼旁觀,覺得黑蠱婆婆肯定有別的手段,這便難辦了,再說她們人還多。」 曹蔚寧建議道:「不然,咱們吹迷香?」 顧湘道:「你覺得黑蠱婆婆是會著你的道,還是會著我的道?這種東西中原人本來就比不上南疆人,你……」 她好像想罵人,看了曹蔚寧一眼,又嚥了回去,到底是自家男人,不忍心。 曹蔚寧忙從善如流地說道:「有道理,就是這麼回事,我真是太傻了,還是都聽你的吧。」 三個臭皮匠於是決定唯顧湘馬首是瞻,她便有模有樣地指揮起來。
周子舒熬過了子夜過後的三刻工夫,感覺七竅三秋釘已經疼得不那麼劇烈了,這才發現兩人的姿勢實在不對頭,便乾咳一聲,從溫客行懷裡掙出來,只見溫客行好整以暇地望著他,似笑非笑地問道:「阿絮你春宮圖畫得如此栩栩如生,如此一揮而就,其實是厚積薄發吧?」 周子舒同樣似笑非笑地回敬道:「過獎、過獎,信手涂鴉罷了。」 溫客行道:「哦?信手涂鴉也能這麼傳神?」 周子舒轉過頭去,從小巷子裡穿出來,彎腰仔細查看���地上的血跡,顧左右而言他道:「看來她是往那邊跑了,不過柳千巧怎麼會在這裡?」 溫客行如影隨形地跟在他身後,聞言嘆道:「阿絮啊,你跟我何必這樣客氣呢?有這個想法,大家可以開誠布公地說出來聊一聊,也能商量一下位置問題嘛。」 周子舒淡定地道:「這事沒必要商量。」 溫客行猥瑣地笑了笑:「那更好了。」 周子舒打斷他的美夢,道:「你別做夢了。」 他說完便順著血跡追了上去,溫客行跟在他身後,明顯不在狀態,眼下他正忙著精蟲上腦,可不關心柳千巧是死是活。 兩人一路循著蹤跡追了出去,路上,周子舒忽然問道:「長舌鬼要殺你,他身後的人也要殺你,是為什麼?」 剛還在聒噪喋喋不休的溫客行忽然沉默了,就在周子舒以為他不准備回答的時候,才聽溫客行道:「你以為,為什麼我是鬼谷谷主呢?」 周子舒掃了他一眼,順口道:「你神通廣大。」 溫客行便微微笑了一下,他這笑容有些牽強,竟隱隱地含著些許瘋狂的東西,他說道:「我是谷主,是因為他們都拿我沒辦法,誰進了鬼谷,外面的罪責便一筆勾銷,若它是個世外桃源,還不被擠爆了?」 這道理周子舒用腳趾頭想也明白,可那一刻他卻仍是沉默,好像只是想聽這個人親口說出來一樣。 溫客行便接著道:「風崖山下沒有道義,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誰都奈何不了我,我想弄死誰就能弄死誰,所以我是鬼谷谷主,他們一時半刻弄不死我,只能都聽我的。不過這不代表他們不想弄死我,有機會的話還是會折騰、折騰的。比如有些人覺得得到了當年容炫的秘笈,就能手刃我這個大魔頭。」 周子舒看著他道:「為了幹掉你,惡鬼不惜冒著被太陽『曬化』了的危險,違規出谷興風作浪?」 溫客行無聲地笑起來:「那是因為惡鬼們耐心都不大好,歷任谷主沒有能活著在那個位置上待上三年的,這已經是我的第八個年頭了,還不識趣地賴在那不肯翹辮子,你說他們豈不是很著急?」 周子舒沉默半晌,說道:「若是我能活得長一點,倒是可以想法子能讓你不用再回去,把你當小白臉養著。」 溫客行一頓,轉過臉來看著他,好像在確認他是不是開玩笑一樣,半晌,才道:「你說要養著我?」 周子舒一笑,說道:「在什麼位子上沒關系,若是被困在一個位子上便不舒服了,這感覺……」 他便停了下來,剩下的話泯於一個淺淺的微笑裡——這感覺沒有比他再明白的了。 天將破曉,不久柳千巧的蹤跡斷了,兩人原地找了片刻,一無所獲,正准備回去的時候,忽然傳來一道女人的慘叫聲,周子舒眉頭一皺,便展開身法往那方向去了。 兩人隱藏了自己的吐息,放輕了腳步,躲在一邊看著,只見柳千巧肩膀上中了一枝箭矢,仍然奮力地在和一個人打鬥,那人竟然也是個臉熟的,是蒼山派的黃道人。 周子舒想不通這兩個人怎麼跑到這裡來,還湊在一起掐上了,溫客行倒是好整以暇地在一邊看熱鬧。 柳千巧身上本來就有傷,黃道人又步步緊逼,眼看著她左支右絀,被逼著一直後退,黃道人飛騰起來,橫刀下劈,口中大喝,那張老臉竟閃現幾分猙獰意味,凶狠凌厲,一點也沒有被周子舒一腳踹飛時候的英姿颯爽,果然是個遇強則弱、遇弱則強的識時務者! 柳千巧慌忙在頭上架起短劍,按理說她的劍比顧湘那把匕首還要長上數寸,可畢竟一寸短一寸險,她身上又沒有顧湘那麼多的花樣,這冒險一架令黃道人的刀刃擦過她的手指頭,感覺到森冷的殺意,隨後短劍自劍柄處折斷,柳千巧狼狽倒地,就地滾開。 這兩人一個窮追不捨,一個沒命狂奔,簡直是一出虐戀情深,眼看著黃道人就這樣禽獸地追著人家姑娘跑遠了,溫客行才戳了周子舒一下,意有所指地說:「那妞兒遇險,你不去救?」 周子舒感慨此人真是無聊至極,於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地回敬道:「為夫怕你吃醋。」 溫客行沉默了大半天,正色道:「阿絮,你正經一點,不要老是佔我便宜。」 周子舒忍不住偏頭掃了他一眼,詫異地想:這姓溫的竟然知道「正經」兩個字? 只見溫客行眉心微皺,態度端正極了,一本正經地道:「我這個人容易記仇,你老調戲我,將來我都記得,行周公之禮的時候萬一把持不住,吃苦的是你。」 周子舒啞然半晌:「你多慮了。」 然後他頭也不回地循著綠妖柳千巧的蹤跡追過去,心裡想道:這半年他們三個躲在蜀中的時候,江湖中定然還出了什麼事,在洞庭的時候,便已經隱隱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意思,偏生那時候他們離開洞庭去了傀儡莊。 周子舒餘光掃了悠哉地跟在他身後的溫客行一眼,心裡想道:他身為鬼谷谷主,不可能看不出當時的情況,便這樣由著手下胡鬧,跟著葉白衣走了?就不怕真的有人拿到了琉璃甲和鑰匙,得到容炫的武功,會對他不利? 據周子舒的觀察,柳千巧和華山派那酷愛搖扇的中年美男子於丘烽有點說不出的故事,黃道人不是於丘烽的跟班嗎?為什麼放任他追殺柳千巧?柳千巧死了對他有什麼好處?或者是,於丘烽和黃道人他們內訌了? 周子舒目光一閃,想到高家莊失竊的兩塊琉璃甲。那回沈慎死了,眾多高手包圍的洞庭之地,鬼谷的人不容易混進去,很有可能是有內鬼借鬼谷的名頭出手盜走了琉璃甲,再聯想起死在趙家莊外面的於丘烽的獨生子於天傑,殺了於天傑的長舌鬼身上可是有一塊琉璃甲。 周子舒心裡琢磨道:做賊這事,難不成也要父子相承嗎? 他心裡越琢磨越遠,忽然一聲慘叫將他的思緒拉回來,周子舒一抬頭,只見柳千巧的一條胳膊被黃道人生生地削了,鮮血噴出老遠,她整個人往後連退了四、五步,終於撐不住,「撲通」一聲坐倒在地。 黃道人樂呵呵地抬起刀刃一步一步地向她逼近過來,口中道:「怎麼?還不肯把東西交出來?」 東西?什麼東西?周子舒眉頭一皺,心道:難不成是柳千巧和於丘烽的那點私下關系被人知道了?難不成黃道人覺得被姦夫偷走的琉璃甲在淫婦手上? 他躲在暗處瞧著黃道人,心說:這人的腦袋長得像顆土豆,敢情功能也和土豆差不多——就算於丘烽真的什麼都瞞不住了,東窗事發,那麼重要的東西,他怎麼會交給這個女人? 若是前面的推論都成立,分明是於丘烽那個滑頭的一看大事不好,便將這傻妞兒推出來頂缸,偏偏這柳千巧還一往情深,死咬著不出聲。 這時候溫客行又戳了他一下,周子舒的思路再次被打斷,不耐煩地白了他一眼,幾不可聞地道:「你又幹什麼?」 溫客行笑呵呵地指指不遠的地方上演的血腥暴力事件,小聲道:「你那麼想知道,不如把她救下來好好問問?」 周子舒覺得他不懷好意,便本能地回道:「你怎麼不救?」 溫客行說道:「我不能救,我這樣一個玉樹臨風、瀟灑風流的人,絕對不能出手救女人,不然將來她看上我,我又不喜歡女人,豈不是要辜負了她?這種事損陰德的,萬萬做不……」 周子舒覺得這人簡直是不分場合地瘋瘋癲癲,看著他那騷包樣子就不順眼,於是順手將他領口上一顆扣子扯了下來,扣在手中,才要打出去,誰知還沒等動作,周子舒忽然目光一肅,一把拉住溫客行往旁邊閃去,有人來了! 兩人才閃開,便聽見林子裡一聲冷哼,周子舒耳朵不自覺地一動,溫客行瞧著有趣,忍不住用手去撥動,被一把握住手腕,順便收到了一個警告的眼神。 隨後兩個即使在黑燈瞎火的情況下也閃亮的人影閃了出來——正是桃紅綠柳那兩個老貨。哼出聲來的是桃紅婆,她一臉刻薄地瞪著黃道人,怒道:「姓黃的,你打算獨吞不成?」 不知是不是跟溫客行混的時間長了,這句話忽然教周子舒產生了一點不大好的聯想,便下意識地瞥了溫客行一眼,只見他正面色古怪地盯著這四個人,頗為感嘆地微微掀動嘴唇,傳音入密道:「如此月黑風高、品味獨特、人數眾多的風流韻事,真教人自愧見識淺薄……」 周子舒在他手腕上掐了一下,溫客行只得訕訕閉嘴。 兩人留心聽著那邊的話,只見黃道人皮笑肉不笑地朝這老倆口咧咧嘴,聲音倏地提高了不少,說道:「如何敢勞動二位?這樣的賊婦人,小弟一個人便能手到擒來。」 綠柳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口中道:「你不要耍花樣。」 黃道人沒出聲,避嫌似的往旁邊退了半步,手中的刀卻沒有還入鞘中,反而戒備森嚴地垂著,好像是為了詮釋何謂貌合神離一般。 桃紅婆戒備地看了他一眼,如毒蛇似的端詳著柳千巧,說道:「小丫頭,婆婆問你什麼,你最好就說什麼,省得婆婆費事,也省得你遭皮肉之苦。」 春寒依然料峭,可柳千巧卻像是水裡撈起來的一樣,一身的冷汗,她受傷的斷臂沒能及時止血,臉色蒼白極了,渾身疼得抖得像是大風裡的葉子,依然倔強地看著這三人,咬著牙盡量止住顫音道:「要、要殺就殺,廢什麼話?」 像柳千巧這樣的人,若說出了這話,多半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對她來說,身外之物哪會比人命更重要呢? 偏偏這三人不明白,只見桃紅婆冷笑一聲:「敬酒不吃吃罰酒!」她忽然伸手一挑,電光石火間,柳千巧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桃紅婆竟將她的另一條胳膊也削去了。柳千巧再無支撐,只得全身抽搐著倒在地上,不停地挺起身來,像一條垂死的魚一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在地上蠕動著,企圖翻身坐起來似的。 柳千巧雙目渙散,口中卻依然低低地道:「要殺……就殺……」 黃道人笑了笑,慢悠悠地道:「桃紅大姐,她若是就這樣死了就壞事了,她已經中了我一掌,本就是強弩之末,您下刀還是稍微留點手吧……再說,叫一個女人開口,這法子豈不是有很多嗎?」 他原來就長得猥瑣,一笑起來簡直更猥瑣了,溫客行忽然滄桑地嘆道:「長江後浪推前浪啊,我覺得他比我更像江湖大魔頭。」 周子舒終於將手中的扣子打了出去,他並沒有留力氣,這一下猝不及防地彈在黃道人拿著刀的手腕上,竟將他的手腕生生穿了個孔,黃道人如殺豬一般地叫喊起來。 周子舒本來並不願意多管閒事,柳千巧也不算什麼好東西,他上次放過她一回,已經是看在她那易容手段可能和四季莊前輩有什麼牽連的份上了。可這會兒,他忽然覺得這樣一個一生到死都傻乎乎地等著一個混帳的女人,死就干干淨淨地死了吧,沒必要受黃道人這等貨色的折辱。 黃道人等三人並沒有見過周子舒的真面目,他乍一現身,三個人都愣了一下,綠柳公盯著他,問道:「你是什麼人?」 周子舒挑起嘴角笑了笑,並不答話,忽然運起輕功,如疾風驟雨一般地掠過去,拾起柳千巧的短劍,黃道人只覺得眼前人影一花,那人便如鬼魅一般地閃到了他面前,他下意識地往後一躲,卻發覺喉頭一涼,黃道人難以置信地低頭望去——他脖子上竟就這樣被劃了個十字! 我的脖子裂口子了!這是黃道人的最後一個念頭,隨即頸子上的血噴出了好幾尺,他渾身抽動一下,轟然倒下,變成了個死道人。 周子舒腳尖輕輕點地,半旋過身來,手中短劍還在往下滴著血,他長發僅用一條布帶子草草束住,此刻幾縷長發落下來,垂在他的臉頰附近,那張顯得極蒼白又極英俊的臉像是還帶著些許笑意一樣,看著桃紅綠柳。 桃紅婆和綠柳公都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 周子舒腳下好像不著力一樣地慢慢地向他們走過去,血跡順著短劍的尖端流淌到他的手上,又順著他的手指縫一滴一滴落了一路。這一刻,這年輕男人身上傳來的壓力竟幾乎將桃紅綠柳生生地壓得透不過氣來,桃紅婆怒吼一聲,操起枴杖當頭向周子舒砸下去,周子舒卻好像一眨眼便不在原地了,桃紅婆忽然感到危機,勉強提氣往前滾去,同時背後一涼,一股大力襲來,桃紅婆眼前一黑,噴出一大口血,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都要震碎了。 綠柳公眼睛睜大了,看看飛出去不知死活的桃紅婆,又看了看那轉向他的年輕男人,再不猶豫,丟下他的老婆子一個人跑了。 周子舒並不去追他,只是垂下眼,將短劍放下,跪坐在柳千巧旁邊,伸手想封住她血流不止的傷口附近的穴道,柳千巧卻抬頭看著他,幅度極輕地搖搖頭——她要死了,她心裡知道。 溫客行也從躲藏的地方走出來,默默地站在周子舒身後。 周子舒輕聲問道:「琉璃甲其實在於丘烽那裡,他跑了,叫你引開他們,是不是?」 柳千巧只是掃了他一眼,並不出聲。 周子舒嘆道:「我對琉璃甲沒什麼興趣,你都要死了,點個頭有什麼難的呢?」 溫客行嗤笑一聲,在他身後說道:「柳姑娘,我可早跟你說過於丘烽不是什麼好東西。」 柳千巧張開嘴,她的聲音極微弱,周子舒只得微微側耳,只聽她口中念道:「平……平江……柳色青,花月遙相……守。歲歲復年年,逢、逢此……」 然後她目中一點光芒倏忽散盡,頭一歪,沒了生氣,嘴角兀自含笑,使得她那半張猙獰的臉龐竟柔和起來,她因為這張有缺陷的臉,將本來面容隱藏了一輩子,卻注定這樣赤條條來,又赤條條地去,只是最終沒能唸完半闕《生查子》。 周子舒嘆了口氣,伸手將她的雙目輕輕合上。 兩人只聽身後爆發出一陣蒼老嘶啞的笑聲,那桃紅婆逃得快,被周子舒掌風掃成重傷竟還沒死,一邊往外咯血,一邊指著柳千巧大笑道:「夫妻本……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何況她、她和那姓於的連名分都沒有,哈哈……自古女子痴情,男人薄倖,她……連這都想不明白,可見死得不冤,不冤!」 周子舒回頭看了她一眼,並不去管她,只是起身大步往回走去。 溫客行與他一前一後走了不知有多遠,才忽然開口道:「你現在的功夫比我一開始見你時似乎高了不少……這是怎麼回事?」 周子舒腳步一頓,回過頭去,溫客行臉上竟是少見的鄭重。 周子舒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道:「我初見你時,它封住了我一半的內力。」 「現在呢?」 「現在恢復到我全盛時的八成。」 溫客行聞言卻並不顯得很高興,只是沉默地盯著他,周子舒轉頭繼續往前走去,口中不在意地說道:「等到我死的時候,全盛時候的功力便全回來啦。」
曹蔚寧和張成嶺手裡各自拎了一個糞桶,臭氣熏天,曹蔚寧苦中作樂地想著,阿湘可真是足智多謀,女中諸葛。 張成嶺沒他那個境界,只覺得顧湘是缺了八輩子大德了。 兩人做著苦力,將那些糞桶用蓋子蓋好,上面放了不少遮掩物,在顧湘的指揮下,房頂上、地上都安放好,擺了有史以來最惡心人的糞桶陣。顧軍師自己倒是捂著鼻子跑得遠遠的,擺好以後才將兩人叫過去,捂著鼻子低聲對張成嶺道:「我說的路線你記住了嗎?」 張成嶺點頭道:「放心吧顧湘姐姐,流雲九宮步我不錯一步,不然師父打斷我狗腿。」 顧湘用指尖在他腦袋上戳了一下,說道:「走錯一步,你可就變成張臭蟲了。」 她又看了曹蔚寧一眼,大手一揮,下令道:「行動!」 三人的身影在夜色中分開,顧湘像蝙蝠一樣趴在屋簷上,整個人一動也不動,眼睛在黑暗裡出奇的亮,像是一隻靜靜地等待捕食的小獸,隨後她目光一閃,餘光掃過後院著起來的火光,知道曹蔚寧已經在那裡了,只需要等待火勢稍起。 然後只聽曹蔚寧在後院扯著嗓子乾嚎道:「大事不好,房子要倒!」 顧湘一口真氣險些走岔,曹蔚寧那邊一心想著顧湘在房上,便順口叫出了這麼一句,話一出口,也反應過來自己說錯了話,趕忙改口道:「不、不,我是說,走水啦!走水啦!快跑呀!房子都燒著啦!」 片刻,客棧內便跟著騷動起來,沖出好幾個黑衣女人,衣衫不整地查看外面的動靜,客棧中的其他客人也喧鬧起來,靜謐的夜色裡四下都是鬧哄哄的,顧湘翻身下去,拉上面具,若無其事地趁亂混入其中,然後悄悄地從寬大的袍袖中丟出幾顆信號彈,那信號彈迅速竄了出去,在吵吵鬧鬧的人群裡炸開,小火苗竄起來,尖叫四起,也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火著到屋裡來啦」,然後所有人都在往不同的方向亂跑,竟將那些個黑衣女人也沖散了。 顧湘暗地裡皺皺眉,心道:這亂得有點超出預想,下面的事需要小心謹慎才行。 誰知老天好像也在幫著她,正在她看似傻乎乎地站在走廊裡的時候,一個被擠散了的黑衣女人忽然推了她一把,大聲道:「去看看姓高的那個丫頭,恐怕是有人故意的!」 顧湘心裡恨不得大笑三聲,連忙順從地被她拉住,一同往囚禁著高小憐的屋裡走去。她的心跳越來越快,簡直興奮極了,誰知樂極生悲,那拉著她的女人警覺性極高,才要推門進去的時候,忽然詫異地回頭看了顧湘一眼,問道:「你抖什麼?」 顧湘心裡一沉,連忙裝作戰戰兢兢的模樣,細聲細氣地道:「我……我……害怕……」 也不知這女人是把她當成了誰,估計是這年紀的小姑娘身形都差不多,她輕蔑地掃了顧湘一眼,一邊推開門要進去,一邊從鼻子裡哼出一聲,說道:「瞧你那扶不起的窩囊樣子,給我守在門口,敢放人……」 她話沒說完,忽然腰間一涼,難以置信地抬頭望向顧湘,只覺渾身一麻,一股難以言喻的涼意順著她的腰間蔓延下來,隨即便動不了了,直挺挺地向前倒下,顧湘忙伸手扶住她,細聲細氣地道:「小心門檻。」 然後她一氣呵成地將門從裡面合上,只見高小憐被綁在桌子上,屋裡還有另一個黑衣女人,聽見動靜,正好點上燈,往這邊看過來,便瞧見顧湘扶住那位倒楣鬼,手足無措的模樣。 那另一個黑衣女人過來,蹲下來,急道:「她這是怎麼了?」 顧湘低低地道:「我……我不知道,她忽然就這麼倒下來了,可別是羊角風吧?」 黑衣女人剛剛還在檢查同伴的情況,忽然聽見顧湘這麼一句臨場發揮,立刻警戒地抬起頭來:「你……」 然而顧湘卻是早等著她呢,抬起袖子,一股白煙便向黑衣女人劈頭蓋臉地撲過去,那黑衣女人哪能不知道厲害,登時閉氣不敢出,卻誰知脖頸忽然一涼,顧湘手中彈出一把匕首,趁著她慌亂閉氣,被白煙所迷的時候,一刀將她的頸子劃開了一道大口子。 顧湘下手向來狠,女人的聲帶瞬間破了,一聲不吭地便倒地死了。高小憐已經看呆了。 顧湘一把揭下臉上的面罩,丟在一邊,嘴裡說道:「笨婆娘,麵粉也怕。」她嘴上說話,手上卻絲毫沒停下來,幾下割斷了高小憐身上的繩索,高小憐又驚又喜便要站起來,感激的話還沒來得及出口,忽然門從外面被人踹開,曹蔚寧連滾帶爬地跑進來,說道:「阿湘,快!我攔不住了!」 此時窗外張成嶺爬上來,用力對著他們招手,顧湘推了高小憐一把,對張成嶺道:「你背她!」 三人早商量好了,只見曹蔚寧極快地將面罩重新戴上,草草套上一件黑色長裙,張成嶺不管三七二十一背起高小憐,飛快地往外跑去,顧湘和曹蔚寧假裝追在後面,顧湘還作勢喊道:「小賊哪裡跑!」 他們兩人一邊裝模作樣地追,一邊裝嬌弱,顧湘假裝一瘸一拐,曹蔚寧捂著胸口好像隨時搖搖欲墜,半路上,忽然一道勁風打身後襲來,那黑蠱婆婆蒼老沙啞的聲音響起來:「都給我讓開!」便如旋風一樣越過了他們。 一幫黑衣女人緊隨著黑蠱婆婆的腳步,超過了這兩個「被暗算身受重傷」仍不忘追敵的好姐妹。 顧湘和曹蔚寧對視一眼,瘸的不瘸了,捧心的不捧了,順著商量好的路線跑了。 再說張成嶺和高小憐,可驚險多了,高小憐不知他為什麼非要背著自己,口中還一直唸唸有詞,便覺得是自己連累了他,她方才已經認出了曹蔚寧和張成嶺,此刻心裡感動,說道:「小兄弟,你放我下來吧,我功力還在,可以和你一起跑。」 張成嶺背誦口訣間歇,百忙之中回道:「不行,還須再走一段路。」想到前方那「糞桶陣」,心有慼慼便不再敢分心,全神貫注地背著口訣。 高小憐也知道好歹,見他說得鄭重,便明白他們恐怕是有什麼安排,於是閉口不言,不再打擾他,又見他身形竟如鬼魅一般,不知是什麼功法,便暗地頗為心驚起來,心道:這才不過一年不到的光景,這少年是有什麼奇遇不成,竟然這樣厲害起來? 聞到一絲沁人心脾的臭味,張成嶺便知道到了,他心裡的弦繃得緊緊的,耳聽八方,知道那黑蠱婆婆已經快要追到了,若是平時,他肯定要嚇得不知道怎麼辦才是,可這會兒他想起自己還背著一個人呢,這個人還指望自己救命,他倒是沒什麼,這高小姐若是被那群壞女人捉回去,肯定沒好下場,於是便覺得自己高大起來,全身充滿了力量一般,大喝一聲,竟又再次加快了速度。 張成嶺在這一夜其實在不知不覺中戰勝了那唯唯諾諾的自己,心境上已經不知提升了多少,再出去,恐怕便是功力也要上一個台階,排除了一切雜念,腦子裡只有顧湘說的「一步也不能走錯」。他口中的口訣背誦得越來越快,整個人如殘影一般按著路線穿過了那他們事先擺下的糞桶陣。 黑蠱婆婆眼見著馬上就要追到他們,誰知那小賊又不知怎麼的忽然加速,哪裡肯依,登時也全力狂奔追至。 忽然她覺得空氣中有一絲線絆住了她的袖子,一股牽引力傳過來,黑蠱婆婆腦子裡第一個反應便是有機關,她來不及細想,飛身躲開,隨即掩藏在暗處的一個糞桶忽然潑在她原來站著的地方,裡面的東西四濺開來。 黑蠱婆婆再怎樣也是個女子,又有些潔癖,如何受得了這個,生怕一點東西濺到她身上,連忙連退三、四步,她只覺腳下又碰到了什麼東西,心裡「咯登」一聲,聽音辨位又躲過一劫,人還未落地,第三個糞桶被第二個連帶著滾下來,不偏不倚正澆了黑蠱婆婆一頭一臉。 這老婆子幾乎氣瘋了,簡直恨不得狂吼一聲:「小賊,我定要將你碎屍萬段!」可不能張嘴,怕一張嘴就會發生悲劇,那背著高小憐的少年早沒了蹤影,她想碎屍都沒有目標。 她的弟子們運氣也不比她好,一個個在糞桶陣裡人仰馬翻,這群牛皮哄哄、神擋殺神,佛擋殺佛般的黑衣女人們就這樣栽得「不可說」了。
張成嶺到了會合的地方,才將高小憐放下來,幾乎上氣不接下氣,顧湘和曹蔚寧早已經等在那裡,一見了兩人,立刻來接應,張成嶺道:「她、她們……不會還追、追來吧?」 顧湘拍著胸脯道:「不可能,但凡她還是個女的,就沒有淋了一頭一臉糞汁還敢夜奔的!」 曹蔚寧興奮地道:「阿湘這陣擺得太厲害了!」 顧湘被他誇得好像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擺擺手道:「現學現賣,這還是那個七爺教我的。哦,對了,七爺還說,若是見到周絮他們,要給他來信呢!」 高小憐千恩萬謝、顧湘又忙著給七爺和大巫發信不提。四個人折騰了一宿,換下了身上這身行頭,便在張成嶺的帶領下回原來周子舒他們住的客棧,要去和那兩個男人會合。 一路上高小憐沉默得很,曹蔚寧他們心中雖有疑問,不過張成嶺不會問,曹蔚寧察言觀色,覺得她情緒不好,不好意思問,顧湘是完全不關心,歡天喜地地奔向周子舒他們的客棧,然後在張成嶺的指點下到溫客行的房門口大叫道:「主人!你想我不……」 她一句話還沒說完,便見旁邊一間房門開了,溫客行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壓低聲音道:「你?阿絮才睡下。」 顧湘便保持著一個張大了嘴的姿勢定在那裡,指著溫客行道:「主人,你、你、你……」 周子舒便是個死人也被她這一嗓子吵醒了,於是無奈地起身,披著衣服走出來,先對顧湘和曹蔚寧點點頭,又狠狠地瞪了張成嶺一眼,隨後竟意外地看見了高小憐,頗有些詫異,便直接越過幾個人站在她面前,問道:「高小姐,你怎麼會在這裡?」 高小憐見過溫客行,又聽他叫阿絮,立刻反應過來眼前這陌生男人可能是誰,便問道:「是……周……」 「不錯正是在下。」周子舒點點頭,見她形容狼狽,連忙叫小二給她准備房間和吃食。 顧湘在一邊仍然瞪著大眼睛,道:「主人,你終於把他給禽獸啦?」 溫客行掃了她一眼,又掃了一臉討好的傻笑、活像見岳丈一樣的曹蔚寧一眼,評價道:「別以為你有婆家就能放肆了。」然後無視這對小倆口,走過來將周子舒的外袍細心地攏好。
【第五章】 重塑經脈
周子舒幾人都收拾整齊,才坐下來。 周子舒先前聽顧湘嘰嘰喳喳地說了回救人過程,見了高小憐,才溫聲問道:「高小姐,你怎會獨身一人在這裡,又被黑蠱婆婆抓到?高大俠呢?」 高小憐沉默半晌,忽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抽抽噎噎地說道:「我爹……我爹他死啦!」 她此言一出,幾個人登時都愣了一下,周子舒微微坐正了些,卻不追問,等著高小憐情緒釋放出來,自己則思量著什麼似的,皺起了眉。 溫客行瞄了他一眼,十分自然地往他面前的碗裡夾了顆小籠包,顧湘眼角瞥見,忙裝作非禮勿視的樣子低下了頭,半晌,又鬼鬼祟祟地抬起頭來,目光在這兩人中間轉了一圈,想了想,覺得不平衡,於是也給曹蔚寧夾了一顆,曹蔚寧立刻受寵若驚了。 倒是只有張成嶺,覺得和高小憐同病相憐,看著她哭很不忍心,他拙嘴笨舌,又不知道該怎麼說,只得小心翼翼地在一邊陪著她難過,半晌才憋出一句話來,說道:「高……高小姐,你別難過了,我爹也死了……」 張成嶺咬咬嘴唇,心裡罵了自己一句,覺得自己這句話說出來真是一點說服力都沒有,你自己爹死了,別人的爹就都應該死嗎?他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高小憐卻並不以為意,知道他是好心,便勉強對他擠出個笑容來,算是感激。 曹蔚寧在一邊說道:「我聽說前一段時間,高大俠親自護送沈大俠的屍骨回蜀中,之後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高小憐伸手將眼淚抹乾,垂下眼,臉上鎮定下來。他們第一次見到這個女孩的時候,她雖然懂事,可畢竟是個養尊處優的大小姐,即使出門也有師兄護著,帶著一點未經世事的稚嫩。然而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她卻已經經歷過太多,好像一下子變成了另一個人似的,她的聲音還有些抖,可情緒卻已經控制住了。 高小憐輕聲道:「那時候爹爹說要和諸位英雄送沈叔叔一程,本來說好了要帶我和鄧師兄去的,可臨走前一天,他忽然改變主意,將我留下了。我當時還為了他出爾反爾,和他吵了一架,可爹爹就是鐵了心不帶我去,還說了好多不好聽的話,像什麼眼下局勢緊張,半路上可能會遇到很多情況,鬼谷的人還在外面晃,我會拖累他們行程之類……」一滴淚水順著她的腮邊滾落。 周子舒溫聲道:「想來是令尊想到了什麼事,不方便說出來,這才顧著你的安全,將你留下。」 高小憐點點頭:「可我……」 周子舒道:「你平安無事,便是留下他的血脈在世上,便也不辜負你父親一番苦心了。」 高小憐咬咬嘴唇,半晌,才接著說道:「我心裡不忿,想著等他們走了,再偷偷地跟上去,誰知道爹爹他竟然派人將我看了起來,便帶著師兄走了。我賭氣賭了半個多月,看著我的師兄弟才將我放出來,說也是爹爹安排的,要送我去一個地方,當時我便覺得有些不對勁。」 幾個人都顧不上吃東西了,在一邊聽著,唯有溫客行表情還算平淡,並不插話,只是罕見的斯文、慢吞吞的吃著東西,偶爾給周子舒夾一筷子。 高小憐道:「我便趁著他們不注意,偷偷地跑了,想去蜀中找爹爹,誰知道……誰知道半路遇上了鄧師兄,他身受重傷,還有人追殺他。」 曹蔚寧問道:「是鬼谷的……」 周子舒忽然打斷他的話,問道:「追殺他的人,你是不是認識?是不是在洞庭英雄會的人?」 曹蔚寧目瞪口呆地看了看他,嚥了口口水,訥訥地道:「周、周兄,這話還是不要亂說的好吧?」 周子舒往椅子背上一靠,輕聲說道:「聽高小姐的意思,高大俠是帶著各大門派的人去的,若真是鬼谷的人,怎麼會在他們人多勢眾的時候追殺鄧寬?那是和誰的命過不去?」 高小憐渾身顫抖起來:「不錯……你說得對,是正派中人,他們說我爹爹是殺了沈叔叔的凶手,說他是害了張家和泰山掌門的罪魁禍首,和惡鬼勾結,要得到琉璃甲,還說當年容炫等人折騰出來的事,盜竊各門派武功秘笈的事有我爹爹參與,他為了自己的名聲,將這一段隱去不說,還要殺人滅口,獨吞……」 張成嶺眼睛瞪大了,猛地站起來:「什麼?他……」 周子舒抬頭看了他一眼,冷聲道:「小鬼,你給我坐下。」 張成嶺看向他:「師父,她說……她說……」 高小憐聲音陡然升高了,尖聲道:「不是真的,他們胡說,他們冤枉我爹,我爹不是那種人!」 周子舒只是淡淡地說道:「不錯,高大俠確實不是那種人,高小姐,你繼續說。」 他的聲音低低沉沉的,好像有種特別的安撫力,高小憐看了他一眼,也覺得自己反應過度了,有些赧然,微微垂下眼,接著說道:「鄧師兄叫我快跑,我嚇壞了,只能慌不擇路,又怕別人追上我,一路上避著人群,師兄當時身受重傷,我不知道他……他是不是還……」 周子舒和溫客行對視一眼,心道:這麼看來,鄧寬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曹蔚寧道:「後來你慌不擇路,不小心遇到了黑蠱婆婆她們,沒留神暴露身份,才被她們起了歹心抓住了是不是?」 高小憐點點頭:「不是我不小心暴露的,是有人追上我,期間黑蠱婆婆她們橫插一腳,將我帶走……她們一心覺得琉璃甲在我爹爹手上,如今他死了,那些鬼東西便肯定在我手裡了……」 簡直是另一個張成嶺。 顧湘插嘴道:「嗯,對、對,上回我們在洞庭分開以後,我和曹大哥碰上了七爺他們,七爺說要去想法子救周絮,便跟著我們找了你們一陣子,只是不知道你們跑到哪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成親去了……」 曹蔚寧聽她越說越沒譜,趕緊乾咳一聲打斷她。 溫客行卻頓了頓,沒理會顧湘胡說八道,問道:「七爺說有法子?」 顧湘道:「大巫說他想到了一些,讓我們找到周絮以後聯系他們呢!那群黑衣婆娘據說是當年南疆黑巫的餘孽,早年被大巫殺了個七零八落,後來不知道又從哪騙了一幫傻丫頭跟著她們當了信徒,苟延殘喘了好些年,這回是攪渾水來的,大巫說正好把她們一網打盡。我和曹大哥左右沒事便去盯梢了,全當積德行善,誰知道碰見了高姑娘,這回積德積大發啦!」 溫客行有些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眉頭微皺,卻沒說什麼,反而回頭朝周子舒問道:「你瞧呢?」 周子舒沉默半晌,嘆了口氣,說道:「知情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就剩下那麼一個,輸贏已見,這種問題你又何必問我?」
與此同時,正在被討論的七爺和大巫兩人也在一家客棧裡,七爺正拿著一根筷子玩得不亦樂乎,頗有些孩子氣地想努力將一根筷子倒著豎在桌子上,可惜那筷子頭並不是平的,有些弧度,他努力了半天仍然沒有成功,卻還在不屈不撓地擺弄,全神貫注,連飯都顧不上吃。 大巫看了他半晌,終於嘆了口氣,像哄孩子似的柔聲道:「北淵,別玩了,你好好吃飯。」 七爺應了一聲,目光卻仍然沒有離開那根筷子。大巫只得一口一口地喂他吃。這南疆大巫看起來冷冰冰的,話不多,可對七爺卻有用不完的耐心似的。 七爺習慣了,喂一口吃一口,大巫忍不住問道:「你幹什麼呢?」 七爺道:「我要把這根筷子豎起來。」 大巫皺眉,不明白他這是什麼意思,便將那根筷子從他手裡抽出來,輕輕往桌上一戳,桌面便像是豆腐做的似的,硬是被他戳了個洞,筷子便穩穩當當地立在桌上了。 七爺瞪了他一眼,道:「你這是蠻力,不能這樣。」 大巫縱容地笑了笑,並沒有說什麼,只是默不作聲地看著他擺弄,一邊喂他吃東西。 七爺自言自語道:「一根立不住,需要再找一根才是。」 他說著,又將另一根筷子拿起來,好半天,兩根筷子真的險險地被他倒著立在桌子上,相互支撐著,七爺小心地將自己的兩隻手抽開,極輕地開口,好像生怕氣息大了,把那好不容易立起來的筷子給吹倒了似的。 只聽他說道:「平衡可太不容易啦!」 大巫略微有些不解,問道:「你說什麼?」 七爺笑咪咪地道:「一個局若想有個長久穩定的結果,必然需要平衡,合是一個平衡,分又是一個平衡,平衡之道乃是……」 大巫捏了捏鼻樑,打斷他道:「北淵,別東拉西扯。」 七爺卻不生氣,好像也被打斷習慣了似的,繼續道:「想要平衡,條件很多,極難達到,首先便須得雙方都勢均力敵,不能有強有弱,否則強的一方必定要吞噬弱的一方;勢均力敵還不行,勢均力敵也有可能拼個你死我活,還須有一些天然的或者人為的屏障,不可踰越,雙方都投鼠忌器,雙方都有顧慮,不肯開這個頭。一般來說,要出現這麼一個完美又漂亮的平衡結果,是種種機緣巧合構成的,也就是老天布的;若是人為,則需要步步為營,小心佈局,一步算錯,則全盤皆輸,可是破壞掉這個局卻特別容易。」 他說著,伸手抽出其中一根筷子,另一根應聲而倒,正好砸在一盤酥皮小點心上,在點心上砸出一些細小的裂痕。 七爺笑道:「只需要像這樣,抽走其中一塊板子,平衡局便立刻破了,只是為什麼要抽走這塊板子呢?」 大巫奇道:「你又看出什麼來了?」 七爺端起茶碗,低頭啜了一口,搖頭笑道:「不可說、不可說。」
一道驚雷劈開了春末夏初的夜,星月杳無形跡,冰涼的雨水落下來,洗盡了人間芳菲四月天。 客棧舊屋子的屋頂在漏水,房中只有一點如豆的燈火,一個紅衣男人正面色凝重地用手指撥動著燈花,一臉肅殺,正是孫鼎。 忽然窗外吹進一縷微風,燈火微微顫動了一下,孫鼎眼神一肅,抬起頭看著自窗外進來的黑衣毒蠍,默不作聲地等著他帶來的消息。 這黑衣的毒蠍從懷中掏出一張紙條遞過去,孫鼎接過去瀏覽一番,回手放在燈上點著了,臉上露出一個嗜血的笑容,使得他那半張鬼臉更加豔紅可怖。他抬起手來,將袖子挽上去,手掌已經變成了紫色,凌空一抓,像是抓住了什麼又碾成碎片一樣,然後細細地捻撚手指。 毒蠍像是收到了指令,轉身從窗子跳出去了。 兩人就像是演出了一場無聲的木偶戲。 孫鼎微微仰起頭,臉上露出饜足的表情,自語道:「薛方,你可總算是露面了啊。」 他裹緊大氅,像只蝙蝠,臉上帶著瘋狂的笑容出門。他和薛方鬥了八年了,人生在世,還能有幾個八年?風崖山的主人該換了,除掉薛方,拿到琉璃甲,孫鼎相信這世上就再也沒有能擋住他的人了。 沒有人再限制他從那魑魅魍魎的地方出來,虛偽的道義和門派終將會被他掃淨——這世上談何正邪呢?不過成王敗寇罷了。 薛方已露出形跡,便要等著被他一網打盡了。
與此同時,洛陽花街柳巷深處不起眼的地方,蠍子頭領一身漆黑,手裡把玩著一把黑白棋子,一會分開,一會混合,臉上慢慢地露出一個別有深意的笑容來。
周子舒一行人在客棧中住了下來,等著七爺和大巫,當他們在蜀中傀儡莊樂不思蜀,不知今夕何夕,是夢是醒的時候,中原武林的局勢終於從緊張的一觸即發,到了無法控制瞬息萬變的地步。五大家族如今早已經分崩離析,曾經的輝煌都沒落在三尺黃土之下,只剩下高崇和趙敬。 高崇在勾結鬼谷吊死鬼薛方除掉最後一個障礙物趙敬的時候,終於陰謀敗露,一時整個武林嘩然。 忽然之間,所有的一切就都能解釋清楚了——精確地知道每一塊琉璃甲的位置、知道每個人的弱點、能輕易地從趙家莊盜取琉璃甲,能將天下英雄玩弄於股掌之中,騙出沈慎的琉璃甲又監守自盜,除了山河令主高大俠,還有哪個能做到? 被耍得團團轉的人們終於恍然大悟,一時各種滋味在心頭湧起,簡直不知是該要如何唏噓才好。高崇大笑身死狀似瘋狂、吊死鬼薛方受傷失蹤、趙敬身受重傷,琉璃甲不知所蹤。 接著有傳言說,華山掌門於丘烽在去沈家之前,曾經和高崇深夜密謀;於丘烽的兒子於天傑在趙家莊琉璃甲丟失的那一日從趙家莊深夜逃出,一開始眾人皆以為他是被吊死鬼殺了,可找到的那具屍體並沒有頭,回想起來,當時又有誰是能真正確定死者就是於天傑呢? 這當中彎彎繞繞,還用得著說嗎? 鄧寬已死,高小憐不知所蹤,高家莊好像早有預謀一般,所有人鳥獸散,於丘烽下落不明。眼下最壞的情況便是五塊琉璃甲均已經落入了惡鬼們手中。三十年前的武庫即將打開,那令人瘋魔的六合心法馬上要重見天日。 中原武林最黑暗的時候來了。
等在客棧的第七夜,午夜過了一會兒,周子舒這一宿緩過一口氣來,左右睡不著,便抱著酒壇子、拿著只破碗,坐在房頂上一口一口地喝著。 顧湘正坐在小院裡,有些迷茫地抬頭看著天,背對著周子舒,憑她的功力,也沒能察覺到身後的房頂上有人。 她難得不聒噪,靜靜地托腮坐在那裡,細長的腿伸開,手裡握著一根草,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那樣子倒還真有些「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的味道。 溫客行推開門,看著顧湘的背影,忽然嘆了口氣,好像生出了某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惆悵,他慢慢地從屋裡出來,抬頭看了周子舒一眼,就安安靜靜地坐在顧湘身邊。 顧湘看了他一眼,沒精打采地道:「主人。」 溫客行笑了笑,他這回笑起來沒有了那股歪歪斜斜的痞氣,很��,幾乎有些溫柔了,問道:「怎麼?你和曹大才子拌嘴吵架了?他氣你了?」 顧湘繼續沒精打采地道:「他敢?老娘閹了他!」 溫客行就反省起自己來,好好的一個大姑娘,長得也人模狗樣,有鼻子有眼的,怎麼就讓自己養成這副德行了呢? 他打了個哈欠,沒輕沒重地拍拍顧湘的腦袋,問道:「那又怎麼了?你大半夜不睡覺,這是在院子裡傷什麼春、悲什麼秋?」 顧湘懨懨地看了他一眼,雙手托著下巴,不出聲。 溫客行輕輕地嘆了口氣,拍著顧湘的頭,說道:「我說你怎麼也開始跟著曹蔚寧那個傻子四處救人了?還積德行善……怎麼?是怕清風劍派的老爺子們不讓曹蔚寧娶你?」 顧湘垂下眼,像她還是個很小的姑娘那樣,鼓著腮咬著嘴唇不說話,用食指摳著地上的磚。 比本事,她不怕,比模樣,她也不怕,可她怕提到出身。就算她是武功天下無敵,就算她是長得傾國傾城,也敵不過她沒有出身這一條,你說你是個好姑娘,誰相信呢? 風崖山下連人都沒有,會有好姑娘嗎?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就被那瘋瘋癲癲的鬼谷谷主撿到,養在身邊,沒爹沒娘,睜眼所見不是殺人,便是被人殺,會變成個好姑娘嗎? 連顧湘自己也迷茫,她從來要什麼有什麼,偶爾不擇手段,偶爾嬌蠻任性,雖然有時候脾氣會不怎麼好,可她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她是個見不得光的女人。 丑媳婦還能見公婆,可她是紫煞,她不敢。 顧湘想了半天,終於擠出笑容,對溫客行說道:「還是你們家那口子好,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家裡也沒有七大姑、八大姨……哎喲!」 她話還沒說完,腦袋上便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一抬頭,只見周子舒從房頂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手裡的酒碗不見了,正似笑非笑地瞅著顧湘。 顧湘被砸得挺疼,捂著腦袋,對溫客行道:「你也不管管他!」 周子舒飛身從房頂上下來,在溫客行肩膀上拍了拍,吩咐道:「去,給爺暖床去。」 溫客行十分慇勤地答應一聲,二話不說就去了,顧湘瞪大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氣,覺得不是這世道顛倒了,就是她做惡夢了。 周子舒席地而坐,嘆了口氣,說道:「你沒事瞎憂心什麼?我還沒憂心呢!我本來以為自己還能有個一年半載好活,現在看來其實沒那麼長時間,按大巫說的,我的經脈撐不住我的內力,這身功夫反而成了累贅,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見吹燈拔蠟踹鍋台,見閻王去了。」 顧湘瞪大了眼睛看著他,不知該說什麼好,半晌,才小聲道:「你可真是夠倒楣的。」 周子舒本也沒指望她那張臭嘴能說出什麼好聽的話,聞言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搖頭道:「你娘的,顧湘你要不是個小丫頭,我非得一天揍你八回不可。」 顧湘小心翼翼地把屁股往旁邊挪了挪,戒備地看著周子舒,後來又見此人只是喝酒,沒有真要對她動手的意思,才松了口氣,想了想,大發慈悲地安慰道:「七爺說大巫或許想出法子來,沒準能救你一命呢!」 周子舒將一口酒含在口中,仔細品了半天,好像都不捨得嚥下去似的,良久才道:「難。」 顧湘眨巴眨巴眼睛,皺起眉,有些不理解,半晌,才輕輕地用腳尖踹了周子舒一下,問道:「你是不是不想活?」 周子舒掃了她一眼,說道:「你才不想活。」 「那你當時為什麼……」 周子舒便笑起來。 看著這男人慢慢地、無聲地笑起來的樣子,不知為什麼,顧湘覺得心好像跳得有點快,忙移開目光,心道:都說紅顏是禍害,原來好看的男人也是禍害。 只聽周子舒說道:「對我來說,這輩子只有兩條路,要嘛好好地活著,要嘛就好好地死,為了這個我可以忍一時,可誰也別想能攔住我。」 他精於算計,也有時心軟,可不該心軟的時候也可以心如磐石。他能對別人狠,也能對自己狠,他從來肆意,想要的東西從不隱忍,哪怕付出旁人看來不值得的代價,也絕不回頭,絕不後悔。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篙人? 周子舒看著顧湘輕聲道:「丫頭啊,你怎麼樣,你自己說了算,別人說了不算。看著也挺機靈的,怎麼這道理就想不明白呢?」 顧湘幾乎聽得痴了,周子舒將手中酒壇子喝空,甩手扔到一邊,轉身回房了。 他才推開門,黑暗中忽然伸出一隻手死死地箍住他,將門甩上。周子舒並沒有反抗,由著他將自己摔到床上,目光緩緩抬起,和溫客行對上。 靜默半晌,溫客行忽然低下頭,像是撕咬一樣吻上他的嘴唇,他氣息有些狂亂,帶著說不出的危險氣息。半晌,周子舒才忽然將他推開,抬肘撞在溫客行的肋下,翻身將他壓在下面,雙手撐在他兩側,散亂的頭發順著他的鬢角垂下來,落在溫客行的胸口上,黑暗中唯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 周子舒問道:「我若死了,你不虧?」 溫客行沒出聲,忽然偏過頭,死死地咬住周子舒的手腕,簡直像是要喝了他的血、吃了他的肉一樣,周子舒疼得眉頭皺起來,卻並沒有躲開,只是一聲不吭地由著他咬,血慢慢地流出來,順著溫客行的嘴角淌到被縟上,瞬間浸濕了一大片。 不知過了多久,周子舒撐在那裡的手臂開始微微顫抖,溫客行才慢慢地閉上眼睛,松開牙,在他咬出的傷口上舔了一下,隨後坐起來,將他拉到自己懷裡,封穴止血,說道:「虧,我一輩子沒有這樣虧過。」 周子舒便無聲地笑了起來,說道:「瘋子。」 瘋子從自己的裡衣上撕下一條布條,把他的手腕包紮起來,然後掀開被子,將兩人裹進去,就這樣泡在血腥味裡相擁而眠。
三日後,七爺和大巫終於趕到。 他們兩人像是將整個中原都跑了一圈似的,身上都帶了一點風塵僕僕。見了面廢話不多說,大巫便立刻檢查周子舒的身體,周子舒先是下意識地將左腕遞上去,抬起一半,才想起這隻手腕眼下有些見不得人,又默默地收回來,換了另一隻。 大巫瞥了一眼,隨口問道:「你的手腕傷了?」 周子舒淡定地道:「哦,沒事,狗咬的。」 脈門乃是習武之人嚴防的要害之一,大巫是個實心眼的,聞言愣了愣,一邊伸手搭住周子舒的手腕,一邊奇道:「什麼品種的狗這樣厲害,能將你咬了?」 周子舒默默無言,在一邊默默聽著的溫客行忽然將自己的手伸到周子舒嘴邊,嘆道:「就知道你這小心眼的記仇,為這點事三天沒讓我進你房裡了,給你,咬回來吧。」 剛坐下來開始喝茶的七爺就被他嗆住了,顧湘摀住臉背過身去,表示自己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 周子舒眼角輕輕抽動了一下,伸手掰開溫客行的手,面不改色地道:「大庭廣眾的,你多少也要點臉。」 溫客行笑起來,可這個笑容卻有些敷衍,他這會兒好像已經分不出精力再調戲周子舒,將注意力完全轉移到了大巫身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好像大巫臉上忽然長出花來似的。 半晌,大巫才松開周子舒的手腕,溫客行立刻問道:「怎麼樣?」 大巫猶豫了一下,實話實說道:「比我想像得還要嚴重一些。周莊主,你這些天是不是又受過傷?」 周子舒收回手腕,輕輕整整衣袖,垂下眼,若無其事地笑道:「人在江湖飄,還哪能不挨刀呢?」 大巫畢竟是南疆人,五官和中原人都有些細微的差別,眼窩極深,就顯得眼珠也像是比別人黑上不少似的,他定定地看了周子舒一會兒,便似乎瞭然了什麼似的,道:「周莊主,我若是一點把握也沒有,就不會來找你,給你添堵的,你大可以放心一點。」 周子舒抬眼看著他,勉強笑道:「若是廢我武功之類的……」 那一瞬這男人臉上竟然有一點撐不住似的脆弱劃過,盡管旋即便沒了蹤影,好像只是別人眼花,大巫卻看得分明,點頭道:「那些話我不會再提了,我有個法子能保住你的武功和你的性命。」 溫客行直起腰來,才要說什麼,周子舒卻忽然截口打斷他,問道:「能保住命,還能保住武功,那我需要付出什麼?」 他臉上已經看不出半點端倪,竟絲毫不見喜色,眼神沉下來,慎重極了,好像他不是在和一個醫者、一個朋友討論自己的傷情,而是在和什麼人談判似的,謹慎周全,面面俱到,戒心滿滿。 世上哪有這樣輕松的好事呢?魚與熊掌從來不可兼得,周子舒覺得自己活的時間雖然不算有多長,可也足夠他明白沒有天上掉餡餅的道理,即使眼前這兩個人勉強稱得上是朋友,即使大巫的手段他心裡也清楚,可仍然不敢輕易相信。 因為希望這種東西,是會傷人的。 七爺將手中的茶碗輕輕地撂在一邊,開口道:「這大半年裡我們尋了不少地方,巫醫谷的勢力你也知道,當年還是你一手幫著建起來的,只要是這世間能弄得到的藥材,都可以說不在話下,不過這幾味藥比較稀有,到底還是被我們找全了。」 他說著,大巫便配合地從懷裡掏出一隻小瓶子,周子舒接過來,一打開蓋子,裡面是滿滿一瓶的小藥丸,一股有些苦味的藥香飄出來。 大巫道:「這些藥你拿著,子夜時分服下,可以壓制你的七竅三秋釘發作,也可以慢慢化去釘子上的毒。」 七爺繼續道:「毒雖然麻煩,不過還是小事,關鍵是你的經脈被釘住,若貿然拔出來,經脈承受不了你的內力,你不願意散功,治起來肯定要費一番功夫的,恐怕難挨。不過……」 他笑了一下,看著周子舒道:「別人或者挨不過去,我覺得你倒是可以一試。」 大巫接著他的話,說道:「我們需要一個功力深厚的人,能一瞬間震斷你周身經脈,這個你自己也能做到。」 顧湘、曹蔚寧和張成嶺在一邊聽得呆住了,顧湘訥訥地開口問道:「震斷周身經脈,不就死了嗎?」 大巫抬頭看了她一眼,並不否認,說道:「是有這個可能,不過周莊主這樣功力深厚,倒是不至於立刻氣絕,在這段時間裡有人保住他心脈便是了。」 溫客行問道:「你的意思是重塑經脈?」 大巫點點頭。 溫客行眼睛頓時一亮,問道:「你做得到嗎?」 大巫頓了頓,他說話很謹慎,從不把話說滿,道:「單是我動手的話,有三成的把握,但是這中間還要看……莊主能不能挺過去了。」 「三成……」溫客行眉頭皺起來,「就只有三成嗎?」 大巫點點頭:「恕我才疏學淺。」 周子舒卻朗聲笑了起來,臉上最後一點陰霾也掃淨了:「好,別說三成,一成我也願意賭了,反正也沒什麼損失。」 他將小藥瓶收起來,鄭重地對大巫和七爺一抱拳,說道:「多謝。」 大巫沒什麼表示,只是輕描淡寫地點點頭,好像他不是給別人送了一瓶救命的藥,而是兩顆饅頭似的。 七爺卻笑道:「謝什麼?烏溪這傻小子,若不讓他還了當年我們欠你的人情,怕是這一輩子都要過不踏實了。」 大巫看了他一眼,並沒有反駁,只是說道:「重塑經脈並不那麼容易,我需要一個極寒的地方,這樣你將來很可能會落下一些畏寒的毛病,不過你功力恢復後慢慢調理,倒是也不成問題。」 溫客行想了想,問道:「依你看,長明山頂如何?」 傳說長明山頂如仙境,上有古僧和仙人,半山腰上雲霧繚繞,山頂冰雪常年不化,大巫想了想,點頭道:「未嘗不可。」 溫客行道:「可巧了,那老吃貨欠了我不知道多少飯錢,咱們就去他的老窩,讓他管飯。阿湘!」 顧湘立刻應了一聲。 溫客行對她道:「你去給我跑個腿,把葉白衣給我找來,回頭我給你准備兩條街的嫁妝,怎麼樣?」 顧湘討價還價道:「三條。」 溫客行在她腦袋上拍了一下:「兩條半,行了吧?別得了便宜賣乖,滾吧。」 顧湘揉揉腦袋,拉起曹蔚寧便要去收拾行李,溫客行卻攔住曹蔚寧,說道:「別聽她的,收拾東西這種事哪用得著你一個大老爺們做,別慣得她不像話,你跟我來。小鬼,你也別不學無術了,這幾日練功都鬆懈了,等著你師父罵你嗎?還不快走!阿絮,你們先聊。」 言罷,溫客行不由分說地將曹蔚寧拽了出去,張成嶺是個識相的,瞥了他師父一眼,覺得他看向自己的目光開始不善,於是立刻夾著尾巴溜出去了,一時間屋裡清淨下來,就剩下周子舒、七爺和大巫。 七爺望著溫客行的背影,忽然開口道:「你這位江湖朋友來路不簡單嘛,你一路都跟著他嗎?」 周子舒一怔,沒有否認,只是抬頭看向他,不知道七爺忽然說這個是什麼意思,只見七爺又笑了笑,道:「但是對你真是挺不錯的,除了……我就沒見過你對誰這樣上過心了,也挺好的。」
張成嶺在小院子裡念叨著口訣,好像是一板一眼一樣地練起功夫來,其實此刻來了這麼多人、又發生了這麼多事,這少年的心不由得就有點浮動,他也想跟著顧湘和曹蔚寧去找葉白衣。 張成嶺反應是比別的孩子稍微慢一點,可他不是傻。黑蠱婆婆那件事,之後聽明白了具體原因,周子舒除了罰他每日多練一個時辰功夫,就沒說別的了。這事張成嶺做得是沖動,可也讓周子舒看到了這孩子的潛力,經過了這麼多、這麼殘酷的事情以後,他心裡依然保持著最純粹的東西,從不遮掩自己的怯懦,卻在該勇敢的時候從來不會讓人失望。 周子舒一向覺得,一個男孩子身上沒有幾道傷疤,便是順順當當的長大了,也是個養在別人羽翼底下永遠不會飛的廢物。 張成嶺自己也反思——自己不能老依靠師父,師父像是填鴨一樣地教給了他很多東西,他都死記硬背下來了,可很多地方並不明白,即使有師父掰開了揉碎了給講,仍然不明白,他需要歷練。 眼下師父身上的傷正是到了要緊的時候,張成嶺覺得自己不應該只是渾渾噩噩地跟在他身邊,應該出去為他辦一點事情。 他胡思亂想著,手上練著的招式便亂了。 溫客行遠遠地瞧見,也沒說什麼,他自己心裡也很亂。只有三成把握,他一輩子有無數次生死一線,每次能有三成把握活下來已經很不錯了,可那是阿絮。 直到曹蔚寧喚了他一聲,溫客行才回過神來,曹蔚寧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等著他發話。顧湘說她是被這個男人養大的,曹蔚寧便忽然對他升起了一種對待「老泰山」一樣又敬又怕的感覺來,陪笑道:「溫兄叫我出來是?」 溫客行看了他一眼,忽然像是有些不知從何說起似的,想了半晌,才道:「我十來歲,自己也是個半大孩子的時候撿到阿湘。她爹娘我也認識,死了,她當時實在太小,還在襁褓裡,被她娘藏了起來,仇家沒注意到,才讓她撿了一條命。」 曹蔚寧大氣也不敢喘一聲,表情幾近虔誠地聽著。 溫客行接著道:「她其實不是我的丫頭,我們雖然一直以主僕相稱,不過我沒拿那丫頭當過外人,就像我自己的小妹妹似的。」 他笑了一下,頓了頓,補充道:「若是裝長輩呢,我看著她長大,也有點像我女兒。我們小時候住的那個地方不是人待的,我自己也是個孩子,帶著她磕磕絆絆的,第一回給��喂糊就把她的嘴燙傷了,如今阿湘能活到這麼大,我不容易,其實她也怪不容易的。」 曹蔚寧隱約知道他想說的是什麼了,便正色道:「溫兄放心,我這一輩子,從現在到死一天一刻都算上,絕不會有片刻做出辜負阿湘的事。」 溫客行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話可不要說得這樣滿。」 曹蔚寧舉起一隻手,指天發誓道:「皇天後土實所共鑑。」 曹大才子唯恐溫客行不肯相信似的,情急之下說了他這一輩子唯一一句盡管又錯了,卻又聽著不令人發笑的話,他說:「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情綿綿無絕期。」 溫客行眼神奇異地看了他一眼,問道:「縱然她可能不像你想像得那樣?縱然你會發現你其實並不認識她?」 曹蔚寧道:「你放心,我自然知道她。」 溫客行便笑了起來,拾起一顆小石子,向著張成嶺丟過去,大聲道:「小鬼,做什麼白日夢呢?別走神!」 你放心,我自然知道她——阿湘,你可多慮了啊!
兩個人在香衾暖被上糾纏著,室內滿是淫靡之氣,蠍子坐在一邊,一點動靜也沒有地冷眼旁觀,像是道鬼影。 床上的兩個人好像越來越投入,叫聲越來越大,仔細看的話,這回他選中的竟然是兩名少年,好一會兒,兩名少年才從情慾的余韻裡平復下來,兩人對視一眼,草草地披件衣服,半遮半露地一起來到蠍子面前,單膝跪下。 蠍子挑剔地放下酒杯,目光在少年紅暈未褪的臉上和身體上掃了一圈。這時,房門從外面被推開了,一陣風吹進來,跪在地上的少年們瑟縮了一下,一個高大的蒙面男子站在門口。 蠍子並不抬頭去看,好像完全不知道有人來了似的,伸手捏起一名少年的下巴,迫得他抬起頭來,仔細打量著——這少年生得粉雕玉琢,一雙眼睛眨巴眨巴,竟有水光泛起來,尖尖的下巴,水嫩的小臉,是個男生女相的。 蠍子搖搖頭,失望地嘆道:「不好,女氣了,一捏一手的脂粉味。」 蒙面男子大步走進來,好像完全不忌諱,聞言瞥了那瑟瑟發抖的一對少年一眼,說道:「兩隻兔子而已,不都是這樣娘們氣嗎?有什麼稀奇的?」 蠍子揮揮手,兩個少年如蒙大赦一般行了個禮,連滾帶爬地離開了他的房間。 蠍子又慢吞吞地自斟一杯,說道:「不稀奇才沒意思,這男人若是都和女人一樣,我又何必去玩男人呢?只可惜上回讓那兩人跑了。」 蒙面男人自顧自地坐下來,隨口問道:「哦,你養的這些小東西還能自己跑了?」 蠍子笑著看了他一眼,繼續慢條斯理地說道:「可不是我的人,是兩個不懷好意的客人。說來其中一個你大概還認識,我瞧他那樣子,像是你們那裡的一位大人物。」 蒙面男人渾身一僵,頓了頓,問道:「是他?」 蠍子道:「誰知道呢?」 蒙面男人沉默半晌,坐不住了似的站起身來,負著手在房中走了幾步,喃喃道:「他前一陣子忽然失蹤,這會兒竟到了這裡。他說要來抓薛方、追回鑰匙,盡量不要引起那些大門派的注意,可自己又神出鬼沒,這男人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蠍子事不關己地又重復了一句:「誰知道呢?」 蒙面男人腳步陡然頓住,抬起手打斷蠍子的話,問道:「不說這個,你解決掉孫鼎了嗎?」 蠍子應了一聲,伸腳從桌子底下踢出一隻盒子,擦著地面蹭到蒙面男人面前,男人用腳尖將盒子挑開,裡面竟放著一顆人頭,已經有些腐爛了,臉頰上那片血紅的胎記卻還能看出來。 蒙面男人鬆了口氣,笑道:「解決了一個,這就好,其他的也好辦。哈哈,喜喪鬼……趙敬放出了假薛方的消息,別人還沒什麼,這個傻子卻上了鉤,正好讓我一網打盡。」 蠍子聽到「其他的也好辦」幾個字的時候,雙目中不易察覺地閃過一絲精光,別有深意地笑道:「是呢,其他的也不用急,總會一一解決的。」 他忽然將酒杯放在桌子上,目光一肅,說道:「別的不多說,真薛方和你所謂的『鑰匙』到底在什麼地方?如今有線索了嗎?」 蒙面男人搖搖頭,反問道:「你也沒有?」 蠍子皺起眉:「奇了、怪了,這人竟像是從人間蒸發了似的,他能去哪裡呢?」 蒙面男人沉吟片刻,說道:「不忙著找他,先把琉璃甲都弄到手再說,趙敬的心是越來越大,他好像認准了是我把『鑰匙』藏起來的。我料定他下一步準是將琉璃甲的去向栽贓到鬼谷頭上,然後來個暗度陳倉,再順便鞏固他的勢力。眼下中原武林亂哄哄的,眾人都不知道怎麼回事跟著瞎折騰,聽他一鼓動,很難不跟著他走,他這是要拿鬼谷開刀下手了。」 蒙面男人冷哼一聲,說道:「跟趙敬合作,我便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也沒什麼,只是……」 蠍子挑起眼看著他,問道:「怎麼?你打起你家谷主的主意了?」 蒙面人笑道:「不過一個瘋子,充其量有些皮糙肉厚、能打能殺的本事,總算有用到他的時候了,就讓他跟那趙敬拚上一拚吧。既然他已經到了洛陽,還和你打了照面,可要多辛苦你,『請』他老人家出來勞動、勞動了。」 蠍子點頭道:「好辦。」
此時,被算計的那群人還一派安閒。 張成嶺當天便將自己想跟著顧湘他們一起出去的意思跟周子舒說了,周子舒白了他一眼,給了兩個字的回復:「放屁。」 張成嶺張張嘴,決定向溫前輩學習,死纏爛打,如跟屁蟲似的追著周子舒喋喋不休了一整天,一直追到晚上他回房,周子舒要將門關上,他便伸出一隻腳卡在那裡,撐著門框,抬起頭倔強地看著他師父,央求道:「師父,你就讓我去吧,我不能什麼都不做,我……」 周子舒眼色一沉,他本來就沒多少耐性,眼下是心情不錯,才任這小鬼糾纏了一路,這會兒也煩了,抬腳便踹向他胸口,張成嶺還以為他這是試探自己功夫,美滋滋地往後一翻,躲過了這一下,剛打算開口說話,周子舒便「砰」的一聲將門合上了。 溫客行不知何時出現在張成嶺身後,望月嘆息道:「好吧,這回門是走不通了。」 張成嶺垂著腦袋,如霜打的茄子似的站在一邊,聽著溫客行的口氣,好像是自己連累得他進不去一樣。 溫客行又嘆了口氣,幽幽說道:「男人總是獨守空房,容易欲求不滿,欲求不滿,容易做出一些失去理智的事,失去理智,就……」 張成嶺雖然反應有些遲鈍,但是畢竟不傻,頓時有種一股殺氣蒸包子似的從溫客行頭頂白茫茫的冒出來的錯覺,立刻受驚,跳了起來,屁滾尿流地消失在他的視線裡。 溫客行看著他的背影,好像有些困惑,頗為不明白似的,抬手敲敲門,一邊手撐在窗戶上,隨時准備破窗而入,過一回採花大盜的癮。 誰知門卻從裡面打開了,准備干壞事的溫客行倒是錯愕了,一直到周子舒側身讓他進去,他仍維持一副呆傻傻的樣子,說道:「你這是讓我進去?」 周子舒瞥了他一眼,挑眉道:「不進來?不進來就算了。」抬手便要將門關上,溫客行忙推開他的手,鑽了進去,眉開眼笑。 周子舒點著燈,一點要歇下的意思也沒有,彎下腰倒了兩杯茶,在桌子旁邊坐下,他低垂著眉眼,並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像是有什麼正經事要說似的。 溫客行嘻皮笑臉地看了他一陣,慢慢的臉上的表情也收斂了,端起一隻茶杯,卻只是拿在手裡捧著,並不喝。他靠在椅子背上,伸長了兩條腿,疊在一起,側過頭看著周子舒,問道:「怎麼?你有話跟我說?是決定以後要以身相許,還是……」 周子舒嗤笑一聲打斷他,抬頭看著他道:「不是你有話要跟我說,溫谷主?」 溫客行話音便卡在了嗓子裡,他張張嘴,半晌,才搖頭笑道:「南疆大巫是個厲害人物,你跟著他去,我很放心。」 周子舒指尖蘸著茶水在桌子上亂畫,問道:「沒了?」 溫客行抬起頭來看著他,目光劃過眼前這人在燈下柔和了棱角的俊秀容顏,想起很多。他覺得自己和這人好像認識了很久一樣,一眼瞧見他背後的蝴蝶骨便怦然心動,再後來是喜歡他這人的身份,想著天窗的首領原來是這麼一個人,他忽然覺得對方就像是這世上的另一個自己,都是被獸夾夾住的孤狼,拼著命掙脫不開,便寧可狠心咬斷自己的腿。 他便情不自禁地一路跟著他、看著他,然後恍然,心裡第一次知道,原來他這樣活著,那自己是不是也可以這樣過呢?想著、想著便陷進去了,陷進去就出不來了。 溫客行不知不覺中伸手撫上週子舒的臉,指尖微彎,只是輕輕地蹭著,男人並不嬌嫩的皮膚和他布滿繭子與傷痕手掌接觸,微有些涼意。他忽然說道:「你可不要死,你要是死了,我一個人活著豈不是很孤單?」 周子舒握住他的手腕,卻並沒有甩開他,笑道:「但凡有一線可能能活著,我就不可能會死。命是我的,武功是我的,老天爺給了我這條路,再想拿走我的東西,可也不那麼容易。」 溫客行的手指能感覺到他的鼻息,他眯起眼睛,有些痴痴地說道:「那一年,一隻貓頭鷹撲翻了一個村民手中紅色的水……」 周子舒看著他,面不改色地輕聲重新問起那個問過的問題:「村民手裡為什麼要端著一碗紅色的水?」 溫客行慢慢地笑起來,說道:「水沒有顏色,可若是人血落進去,可不就變成紅的了嗎?」 周子舒看著他,不再說話,溫客行好像回過神來似的,游離的目光清明過來,彎起笑眼看著他道:「阿絮,不如你跟我睡一回吧,這麼一來,你我心裡就都有牽掛了,你就不容易死了,我也不容易死了,你看好不好?」 他好像開玩笑似的一句話,周子舒卻並沒有接招,只是以一種奇異的目光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問道:「你是真心的?」 溫客行笑了起來,整個人向他傾斜過去,幾乎擦著他的嘴唇說道:「我是不是真心的,你難道瞧不出來嗎?」 周子舒微微怔了怔,低聲道:「我真瞧不出來,平生沒見過幾回真心,分辨不出。你是不是呢?」 溫客行的手指順著他的肩膀攀上去,拉下了他的發髻,一頭烏絲散下來,瞬間讓眼前強硬的男人看起來多了幾分脆弱,他的嬉笑收斂了回去,聲音很輕,卻落地有聲地說道:「是。」 隨後閉上眼,貼上週子舒的嘴唇,將動蕩不已的心沉到底,再不顧忌。 周子舒慢慢地抬起手,良久才落在了他的肩膀上,手指抓住了他肩上的衣料。 忽然一聲驚叫在夜色中響起,周子舒有些恍惚的目光立刻清明了,溫客行的動作頓住,兩人失神間竟同時就著這樣曖昧的姿勢一起跌在地上。 溫客行面無表情地垂下眼,將自己和周子舒身上散開的衣襟拉好,輕聲道:「你說,我是把來人清蒸呢?還是紅燒呢?」
蠍子站在月光照不到的暗處,全身都罩在一件連帽的大袍子裡,像是角落裡暗生的鬼影。 他手裡牽著一名美貌少年,正是方才從他床上下來的兩人中的一個,少年身穿緊身夜行衣,脖子上掛著一條鏈子,鏈子的另一端牽在蠍子手裡,像是一條唇紅齒白、眉清目秀的狗。 蠍子伸出手指,輕柔地梳理著少年的頭發,嘆道:「我們若是不來提醒一下溫谷主,那位厲害的大人物恐怕就此生終老溫柔,白雲不羨仙鄉了吶。那可不好,英雄若都這樣胸無大志,誰去揭穿那位大俠的真面目呢?」 美貌少年好像很享受一樣地眯起眼睛,不自覺地蹭著蠍子的手指,想要得到更多的愛撫。 幾道黑影沖入小小的客棧中,被不幸牽連的人們從睡夢中驚醒,尖叫聲四下響起,忽然一間屋門打開,一個衣冠不整、連滾帶爬的半大小子從裡面跑出來,身後一隻毒蠍緊追不放。 蠍子冷眼旁觀,只見這少年形容雖然既狼狽又可笑,腳下步伐卻絲毫不亂,使出來的竟是絕妙的輕功,他似乎還沒睡醒一股,並沒有抵抗的意識,只是上躥下跳地躲藏,嘴裡哇哇叫道:「娘啊!怎麼又是這群黑不隆冬的人?睡著了有,醒了還有,我沒有挖過你們祖墳啊!」 最後的「啊」字破了音,變成了一聲尖叫,追著他的毒蠍手中放出一把細如牛毛的小針,張成嶺以一個類似狗啃泥一樣的姿勢撲通一聲趴在地上,如大肉蟲似的撅著屁股蠕動了幾下,然後靈巧地往旁邊一滾,飛身躥起來,借著一邊的木頭柱子往上攀了幾步,身子一扭便轉了回來,手中捏著什麼東西,對身後的毒蠍用力一甩,口中道:「看我的針!」 那毒蠍幾乎下意識地往後一彎腰。張成嶺打從出生開始就一直被人騙,終於在耳濡目染顧湘和他師父等一連串不擇手段、不要臉面的賤招下,也成功地詐了別人一次,簡直心花怒放,抱著木頭柱子如狗熊似的便往上爬,還得意洋洋地解說道:「哈哈,你太傻了,這是我師父教我騙人的。」 只聽一道聲音微帶慍怒地說道:「扯淡,我幾時教過你這麼下三濫的招數?」 可憐那毒蠍子才反應過來,要追上去,身後忽然一陣風襲來,他來不及轉頭,頭便從脖子上滾到了地上,張成嶺的笑聲卡在喉嚨裡,愣愣地看著不知從何處出現的溫客行。 以他的眼力,竟然只看清楚空中劃過的一道殘影,隨後那毒蠍便身首分離了,溫客行漠然站在一邊,低著頭,衣服一滴血跡也沒有沾到,唯有左手的四根手指往下滴著血。 他手中並沒有刀劍等利器,卻不知他用了什麼方法,竟赤手空拳地將那毒蠍的頭「切」了下來,難不成他竟是以指風便能凝成劍氣嗎?溫客行整個人像是地府爬上來的惡鬼一樣,臉上並不帶什麼特別凝重森嚴的表情,就是讓人忍不住想要退避三尺。 張成嶺張張嘴,抱著柱子,說不出話來了。 這時候顧湘、曹蔚寧和高小憐等人也出來了,各自加入戰圈中,周子舒不疾不徐地出現在門口,打開大巫給的小藥瓶,也不就水,便干吞了一粒藥丸,雙手抱在胸前,腰帶還鬆鬆地系著,並沒有拿出白衣劍,目光越過溫客行等人,直接落在站在陰影裡的蠍子身上。 大巫房裡的窗戶早已推開,他並沒有摻和進來,只是倚著窗戶在一邊看,目光落在溫客行身上的時候,眉頭皺了起來。 七爺披著外衣,站在他身後問道:「你瞧這人功夫怎麼樣?」 大巫沉吟了片刻,說道:「若論真功夫,周莊主全盛的時候未嘗不可與他一拼,只是真動起手來,定然贏不了此人。」 七爺微怔了一下,問道:「那你呢?」 大巫搖搖頭,道:「若不是萬不得已,我絕不會和這個人交手。」 他目光黑沉沉的望向站在院落中間的溫客行,溫客行輕輕笑了一下,抬起手在那滴著人血的四根手指上輕輕舔了一下,嘴唇上留下一抹殷紅的血跡。 大巫也好,周子舒也好,他們或許也是江湖中少見的高手,可功夫都是有師父教,然後按著別人教的再自己再慢慢摸索,苦練出來的。 雖說修行在個人,可畢竟有師父領進門,他們學功夫的動機無外乎是長本事,是實現自己的夢想,帶著一股盡管別人看不出,但卻實實在在存在的、揮之不去的匠氣���可這個人不一樣,這個人的武功是在數十年裡腥風血雨、生死之間磨練出來的,他沒有口訣,沒有路數,只有一次又一次要嘛活、要嘛死的選擇,這恐怕是天下最可怕的武功。 蠍子微微張張嘴,聲音竟有些顫抖,不知是恐懼還是興奮,他手指一縮,抓疼了手中的美貌少年,少年五官微皺,露出痛苦的表情,還不敢掙動,只聽蠍子喃喃說道:「這會兒若說他不是鬼谷谷主,便是打死我也不相信了。」 他忽然松開手中牽著的少年,拍拍他的後腦,說道:「你去會會那運氣好得不得了的孩子,跟他玩一玩,我們大人聊聊天。」 少年應聲飛身出去,武功竟然不弱。 與此同時,蠍子嘬指為哨,一聲令下,所有還活著的毒蠍都跳出戰圈,整齊地列隊在他身邊。 蠍子從暗處走了出去,站在了溫客行面前,抱拳道:「二位,又見面了。」 溫客行一鬆手,一具毒蠍的屍體便掉在地上,他掃了蠍子一眼,殺氣騰騰且格外不耐煩地問道:「你是找死來的?」 蠍子帶來的美少年已經飛身奔著張成嶺去了,蠍子漠不關心地不再看他一眼,倒是一直沒動的周子舒抬頭看了看已經纏鬥在一起的兩個少年,似乎微微動了動,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沒插手。那美貌少年下手凌厲狠辣,一出手直把張成嶺逼得手忙腳亂,抱頭鼠竄。 不過周子舒看得出這兩個人的功夫也差不到哪裡去,他已經知道張成嶺是那種被逼到絕境上,反而會有進境的人,反正這麼多人在旁邊,倒也不怕那小鬼有什麼差池,便由得他們去了。 蠍子笑道:「不敢、不敢,在下還是很惜命的,既然我們的目標已經被谷主您保下來了,我們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可也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溫客行不耐煩地看著他,好像他再說廢話,就要直接將他腦袋擰下來一樣。 蠍子繼續道:「我前來此處不過是受人之託,給這位張少爺傳一句話罷了。」 溫客行抬頭瞥了那兩個已經打得上房揭瓦的少年一眼,懶得再理會他,臉色很臭地走回周子舒身邊,微微垂下眼,將一臉戾氣收斂了一下,才低聲問道:「你用藥了嗎?」 周子舒隨口應了一聲,問蠍子道:「什麼話?」 蠍子負手而立,仰頭望著那剛剛還在東躲西藏,這會兒雖然依舊狼狽,卻已經能還上幾招的張成嶺,忍不住「咦」了一聲,只見這少年手上不知何時摸出了一把破銅爛鐵一樣的劍,一看就是隨手弄來練習用的,看似毫無章法的招式中竟好似隱藏了兩種極高明的劍法,一種平和中正、頗有無雙國士的君子之氣,另一種輕靈瀟灑,若是完全使出來,該是如行雲流水一般的好看。 兩種劍法被這少年以一種笨拙而橫沖直撞的方式,驢唇不對馬嘴地結合在了一起,怎麼看怎麼怪異,卻又有種詭異的和諧。 蠍子也瞧出來了,不出十招,自己養的孩子那看似凌厲的攻勢必然被化解,便感嘆道:「名師出高徒。」 他忽然提高聲音,朗聲道:「張少爺,你想不想知道真正害了你家的人是誰?」 張成嶺聞言心裡一震,一分神,對方脖子上的鏈子甩過來,正好纏上他手中的劍,那本來也不是什麼厲害的兵器,被這麼一絞登時斷成兩截,美貌少年立刻乘勝追擊,抬起手中暗色長刀攔腰揮過來。 張成嶺情急之下往旁邊一滾,別無辦法,抬腳便踢向那少年胯下,少年又驚又怒,卻只得側身閃開。 在場所有人都忍不住面露古怪之色。 周子舒和溫客行對視一眼,以事不關己的口氣異口同聲地說道:「你教得這是個什麼徒弟?」 溫客行瞪眼道:「明明是你的徒弟。」 周子舒理直氣壯地道:「放屁,這種除了無恥下流什麼都不會的徒弟,我怎麼教得出?明明是跟你一個品種的。」 張成嶺跳起來,腳下全速踩著流雲九宮步,任身後那美貌少年追著他飛簷走壁。只聽蠍子驚愕過後,笑著接著說道:「倒是個不拘一格的孩子——老實告訴你吧,殺了你父親的人、害死泰山掌門的人、暗中做掉沈家家主的人、栽贓嫁禍給高大俠的人,其實都是同一位。」 張成嶺大聲問道:「是誰?」 蠍子反問道:「你說是誰?現在還有誰能一邊暗度陳倉地拿著琉璃甲,一邊理直氣壯地調集天下英雄圍攻鬼谷,要將所有知情人斬盡殺絕,再將鬼谷的『鑰匙』和琉璃甲湊到一處呢?」 周子舒「啊」了一聲,意味深長地看著溫客行道:「鬼谷的鑰匙!怪不得……龍雀說的話我們都聞所未聞,唯有谷主那樣心平氣和,一點都不吃驚。」 溫客行道:「你並不意外。」 周子舒笑道:「我沒什麼好意外的,鬼谷沉寂了那麼多年,為什麼忽然出現一個叛徒,並且目標直指琉璃甲?他冒著這麼大的風險,若是出來空手套白狼,可就太不正常了。」 溫客行遲疑了半晌,對他低聲解釋道:「不錯,谷中十大惡鬼向來內鬥不止,以孫鼎和薛方為首。在這之前,不知喜喪鬼用了什麼法子,讓其他惡鬼們大部分倒向他,這是以多壓少,在谷中,勢不如人的一方必死,薛方便鋌而走險,或許他早在策劃這麼一天,盜走了『鑰匙』。」 周子舒點點頭,拖長了聲音道:「哦,不知用什麼法子……」 當年五大家族只剩下一人,張成嶺就是再笨,也聽出了蠍子話裡暗指的人是誰,那一瞬間,他心跳停下了,怒吼道:「你胡說!不可能!」 周子舒仰頭沉聲道:「小鬼,想成大道,非心志堅定不可,你想明白的事,不必自欺欺人,覺得他放屁,自然也可以左耳進右耳出。」 他說著,也不見怎麼動作,人影一晃便到了曹蔚寧身邊,順手取下他的劍,伸手扔了上去,說道:「接著,你不是要和顧湘他們走嗎?若你能殺了那個白臉的假丫頭,我便答應放你去。」 張成嶺飛身接過曹蔚寧的劍,「嗆啷」一聲長劍出鞘,大喝一聲,再不遲疑,一劍向那美貌少年砍去。 他簡直是在把曹蔚寧的劍當金絲大環刀使,那一瞬間竟有種大開大合,力壓千鈞的架勢——沒有人教過他這個。 那美貌少年一驚,慌了神,胡亂一格,往後一錯,他一隻腳竟是微微跛著,平時看不出,這時退得急了才顯現出來。蠍子臉上忽然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張成嶺自然也瞧見了他的腳,目光忽然一凝,臉上竟冒出一股猙獰的恨意來,直直劈下,竟將那少年從臉到胸口一字劃開,血濺了他一頭一臉。 張成嶺轉過頭去,直直地看著蠍子,問道:「你說,是趙伯伯。」 趙敬一路帶著他到洞庭,那些毒蠍子的殺手才慢慢冒出來,趙敬當時為什麼輕易地就讓來路不明的周子舒帶走他?因為離了他身邊,才好真正下殺手。當年的知情人全已經死光了,如今只剩下一個趙敬,為武林正道受傷,眼下德高望重,風光無二—— 這便是真相了。
【第六章】 討伐鬼谷
那美貌少年並沒有死,張成嶺畢竟從未傷過人,下手雖狠,到底有片刻猶豫,只是在對方身上留了一道很長很深的口子,汩汩地往外冒著血。 蠍子看著張成嶺,奇異地笑了一下,喃喃地說道:「世上就是有人有那麼好的運氣,好孩子,你前途不可估量。」 他說完,彎下腰,俯身瞅著倒在地上的美貌少年,那少年身體抽動著,看著蠍子,臉上露出掙扎的渴望,蠍子輕輕地捏起他的下巴,搖頭道:「可惜,臉毀了。」 說完,手上忽然發力,那少年脖子一歪,呈���了一個不自然地弧度,被他掐死了。 蠍子看也沒看他的屍體一眼,對幾個人點點頭,帶著他的毒蠍們轉身走了。 張成嶺手中握著帶血的劍,孤零零地站在院子裡,好像渾身都在發抖。 曹蔚寧試探著走過去,將劍從他手裡接過來,把血弄乾淨,心有餘悸地看了地上少年的屍體一眼,然後拍拍張成嶺的肩膀,說道:「這個……其實我們都挺意外的,我瞧他也不像好人,說的話不一定是真的。」 他好像為了找後援似的抬頭望去,卻見高小憐呆若木雞、顧湘若有所思,另外兩個人分明是一副心裡早有數的模樣。 曹蔚寧就想起那日高小憐訴說遭遇的時候,周子舒回溫客行問話的時候說過的那一句:「知情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就剩下那麼一個,輸贏已見。」 輸贏已見?他不禁暗自打了個寒噤,原來他們那個時候就已經想到了,原來…… 張成嶺突然抬起頭,對周子舒說道:「師父,我想起那日那個全身裹著黑衣、逼問我爹的人是什麼模樣了,我剛剛……剛剛……」 他轉過頭,目光落到少年的屍體上,喉頭一動,卻是抖得更厲害了,抬起手來,微微踮起腳,說道:「他有……這麼高,肩膀很寬,一隻腳……一隻腳也是輕易看不大出來,可追我的時候走得急了,是有些跛的,像他一樣,就是那個人重傷了李伯伯,他……他……」 顧湘「啊」地一聲小聲驚叫出來,一隻手摀住嘴,一雙本來就大的眼睛更是快要瞪出來了,簡直像是聽見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一樣。 溫客行看了她一眼,不動聲色地抬起一隻沒有染上人血的手,摸摸張成嶺的頭,點點頭,淡淡地道:「我知道了。」 他抬起頭,目光彷彿透過夜色,看向了很遠的地方,臉上竟奇異地帶上了一絲笑意,像是疲憊的旅人走過千山萬水之後,終於得以窺視到宿命的真面目一樣,有一點不甚明顯的譏諷,更多的卻是說不出的釋然和平靜。 顧湘慢慢地放下手,輕聲道:「主人……」 溫客行抬起手止住她,說道:「你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這件事從今以後和你再沒關繫了,明日你該去找葉白衣,我自然不會欠著你的嫁妝,便不要回那裡了。」 張成嶺想盡量堅強一點,他才剛剛決定要像個真正的男人一樣挺起胸膛來,保護該保護的人,鏟除該鏟除的東西,無論碰見什麼都絕不退縮,絕不畏懼,可眼淚就像是止不住一樣一串一串地落下來,他覺得自己窩囊,又覺得自己好像又變回了那個什麼都不能做的弱小孩子。 壞人殺了他的家人,他想要好好學功夫,強大起來,可以保護以後的親人朋友不再被傷害,甚至他可以殺了壞人,為死去的人報仇雪恨。 可那是趙伯伯…… 自己的父親闔眼前,拉著李伯伯的手,要他保證將自己託付出去的人;是那寒冷的夜晚,荒野破廟裡,李伯伯又死拽著師父,叫他把自己交託的人;是在那段最黑暗的日子裡,無時無刻不陪在自己身邊的人;是那個在天下英雄面前紅了眼眶,口口聲聲說要替自己討回公道的人,他是…… 世道太艱難,人心太深,連最親近、最可靠的人都不可信任,還有什麼是能讓人全心託付的呢? 溫客行嘆了口氣,不再看眾人,轉身回房了,倒是周子舒頓了頓,對張成嶺招招手道:「小鬼,你跟我過來。」 張成嶺用力抹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可很快視線就又模糊了。他知道周子舒最不耐煩他哭,便抽抽噎噎地說:「師、師父,我、我其實沒想哭,我就是……我就是……我一會兒就好……」 周子舒嘆了口氣,少見地沒說什麼,伸手將他攬進自己的懷裡,他身上只在裡衣外面披了一件外袍,穿得極單薄,體溫便輕易地透過衣服傳出來,張成嶺將整張臉埋在他懷裡,那一刻就像是靠在一座永遠也不會崩塌的山上。 世代相交,不過爾虞我詐;萍水相逢,卻能相依為命。 曹蔚寧拉著顧湘默不作聲地走了,高小憐也深吸一口氣,心事重重的回房了,院子裡只剩下這對師徒,大巫透過窗戶望著他們,忍不住低聲問道:「那是周莊主?他何時這樣……」 七爺輕輕地笑了笑,也不知是回答他,還是自語道:「他從來不都是這樣嗎?當年對梁九霄也是,雖然面上從來都一副如父如兄、不假辭色的模樣,其實暗地裡什麼都為他打算得好好的,可惜對方並不領他的情。」 大巫回過頭來看著他,屋裡沒有點燈,七爺人大半處在暗處,只有月華落在他的半張臉上,好看得不似凡人一般。 七爺說道:「你若說他是什麼仁義禮智的大好人,只怕他自己都不敢承認,若說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做過的那些個天打雷劈的事,可也沒有一件是出於私慾、是為了他自己。」 他忽然轉過身去,抓起一樣東西,推開門往外走去,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七爺大步走到院子中,將手上的東西拋到張成嶺懷裡,竟是一把玄鐵劍,張成嶺手忙腳亂地接過來,愣了愣,隨後在周子舒點頭後,才慢慢地抽出。 那劍竟極寬,比曹蔚寧的那把要寬出一倍來,並不見什麼光芒,反而有種古拙之氣,光暈暗淡,劍刃處凝著深沉的殺意,入手十分有份量,比一般的劍要重上兩、三倍,劍銘處刻著兩個字——「大荒」。 七爺說道:「這是手下送來給我拿著玩的,氣派是不錯,不過我學藝不精,拿著沒用,也不順手,太沉,給了你吧。」 張成嶺「啊」了一聲,還紅著一雙眼眶,有些不知所措。 七爺道:「寶劍該給英雄,哪怕是未來的英雄呢!我是沒什麼出息了,這輩子頂多一個富貴閒人,你拿著,將來別辜負它就是了。」 周子舒正色道:「多謝七爺。」 七爺輕輕笑了一下,斜睨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說道:「我也算是跟你有些年的交情了,一起掐過架、玩過命,可你跟別人都那樣嬉鬧玩笑,怎麼偏一對上我,便這樣正經八百、無趣得很?」 周子舒一怔。 七爺擺擺手,轉身往回走去,口中說道:「子舒啊,我不是什麼南寧王,你也不是周大人了,以你的聰明,竟還沒想明白嗎?」 周子舒沉默了片刻,忽然臉上露出一抹釋然的表情,對七爺朗聲笑道:「可不是不敢亂開玩笑,七爺這樣花容月貌,我可怕我家那口醋壇子翻了。」 七爺腳步一頓,卻並沒有生氣,只是哭笑不得地回頭看了他一眼,無奈地搖搖頭,進屋去了。
周子舒一宿沒睡,在院子裡教了張成嶺一套劍法,少年腫著眼睛在一邊認真看著,他仍然是反應慢,同樣一招,別人或許看一遍就會,他卻要看上好幾遍,顛來倒去地問得明明白白,才算過去。 末了他又翻出紙筆,將周子舒教的每一招都畫在紙上,旁邊標上口訣和一堆亂七八糟的筆記,恨不得將周子舒說的每一句話都寫在上面。 周子舒問道:「你畫這個做什麼?回去練不就是了?」 張成嶺紅著臉,訥訥地說道:「師父,您上回教的我還沒練熟,我……我知道自己笨,便給自己定了個規矩,每一招都練上一萬遍,再開始練下一招,然後時時復習,每日清早起來背……背……」 他想起周子舒不喜歡他顛來倒去地背口訣,便卡在那裡不言語了,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周子舒一眼,吐吐舌頭。 周子舒目光復雜地看著他——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不急不躁,腳踏實地——蠍子說張成嶺幸運,他忽然覺得自己才比較幸運,得天下英才而教之。 便拍拍他的肩膀,說道:「明日你就去吧,量力而行,別對不起七爺給你的劍。」
第二日,顧湘、曹蔚寧、高小憐和張成嶺四人啟程,一方面去找葉白衣,另一方面曹蔚寧不放心清風劍派,高小憐和張成嶺也想去看個是非真相,便決定暗中去探尋趙敬等人的蹤跡。想來高崇是山河令主之一,他出了事,葉白衣也不會袖手旁觀,說不定會遇上。 送走了這四個最能聒噪的,周子舒打算回房歇一歇,一推開門便見溫客行在房中等著他,溫客行坐在窗戶上,一條腿蕩在外面,一條腿蜷起來,雙手交叉搭在膝蓋上,見他進來便抬頭笑了。 然後他說道:「阿絮,我也要走了。」 周子舒頓了頓,問道:「回風崖山?」 溫客行點點頭:「我出來晃蕩的時間夠長了,差不多把一輩子沒見過的人和風景都看了個遍,該回去把正事了結一下了。阿絮……」 他好像想說什麼,卻又不知從何開始似的,只得抓了抓頭發,末了冒出一句:「你……好好療傷,可不許紅杏出牆。回頭我去長明山找你,若是……」 周子舒掏出酒壺,拿在手裡晃著,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不再看他,只是開口打斷他道:「知道了,你滾吧,可別死了。」 溫客行無聲地笑了笑,撂下一句「保重」,下一刻人影已經不在原地了,只剩下空蕩蕩的窗櫺,被微風吹著,像是那裡從來沒有坐過一個人似的。 周子舒將杯中酒一口飲盡。
曹蔚寧走了一段路以後,發現顧湘很沉默,自昨天晚上鬧了那一場以後,她就一直沉默。 高小憐跟他們不算熟,又是個文靜的姑娘,沒事一般不主動出聲,只是遠遠地在後邊跟著,一邊小心地幫張成嶺牽著韁繩。那小傢伙懷裡抱著他新得的大荒劍,正伏在馬背上打瞌睡,口水流到馬脖子上,把馬毛都打濕了,弄得那匹小馬一直在甩頭。 曹蔚寧朝顧湘湊過去,俯下身歪著頭仔細打量著她的臉色,問道:「怎麼啦?你也沒睡好?」 顧湘蔫蔫地看了他一眼,又把頭低下了,一副小媳婦模樣,可把曹蔚寧嚇壞了,還以為她吃壞了東西,忙伸手去探她的額頭,心說:這上躥下跳的人就這麼老實了,可別是生病了吧? 顧湘往後一仰,甩開了他的手,回頭看了離他們有一段距離的張成嶺兩人一眼,悶悶地道:「一個你一直覺得憨厚得有點傻,平時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別人說什麼就是什麼,好像沒長腦袋似的那麼個人,到底是怎麼變成一個背著所有人把大家都算計進去的大魔頭呢?」 曹蔚寧將她這句話咀嚼了好幾遍,才臉色古怪地說道:「阿湘,你是誤會了小張什麼嗎?」 顧湘啞然片刻,陰惻惻地說道:「姓曹的你去死吧。」抬手便要打他。 曹蔚寧連忙一邊躲開一邊嘻皮笑臉地說道:「別啊,我死了,你不就成寡婦了?年紀輕輕的就守寡,多可憐啊!」 顧湘想了想覺得也是,還沒拿到主人承諾的兩條半街的嫁妝呢,虧了!就瞪了曹蔚寧一眼,抬起來的手又收了回去,決定文鬥不武鬥了。她知道自己沒什麼大能耐,很多時候主人說的話她不是都能明白,只是懵懵懂懂地跟在他身邊,除了服侍他生活起居,便是偶爾貧嘴給他解悶了。她和他……和他們,都不是一路人,當不成解語花,也當不成紅顏知己。 她像個小孩子似的,只有趨利避害的一點小聰明、小狡猾,在風崖山下雖然見過的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可是有主人在,他們誰也不敢打她的主意,便極其稀有地還保存著一分天真——她不大會揣測人們的用心,盡管知道什麼是險惡,卻不知道真正的險惡長什麼樣子。 老孟——無常鬼老孟,當年在太湖,他穿著一身老農民似的衣服,被自己臨時抓住,挖出地穴把那兩個狼狽的男人拉出來;又因為主人一句話,專門去找了身屠夫的衣服穿上,對誰都笑呵呵的,她甚至在背後聽見別人議論說他就是主人養的一條狗,連狗都有三分狗脾氣,他連狗脾氣都沒有。 是他偷走了鑰匙?是他背叛了鬼谷?那吊死鬼薛方在哪裡? 當初張家滅門的時候出了個假薛方,是老孟假托的名頭?從那個時候,老孟便和姓趙的勾結上了嗎? 曹蔚寧見她還皺著眉,便試著給她排憂解難道:「其實,昨天我聽周兄他們說話,多少也明白了一點。」 顧湘眨巴著一雙杏核似的大眼睛,抬頭望著他。曹蔚寧被她這麼一看,幾乎生出一種自己無所不能般的豪氣,頓時覺得自己真是個純爺們。 純爺們,就是要在老婆不高興的時候哄著她,要在她生氣的時候挨她的打,要在她不明白的時候站出來給她條分縷析。 曹蔚寧說道:「我聽見他們說『琉璃甲』,還有『鑰匙』,可見他們要得到琉璃甲裡的東西,光找到五片那東西是不行的,還須得有鑰匙,這鑰匙呢,便在小張說的那個跛腳的壞人手上。一開始這個壞人和趙敬是一夥的,便一同出來做壞事,搶奪另外幾塊琉璃甲,趙敬害死沈大俠,還嫁禍給高大俠,得到了全部的琉璃甲。他們現在一個有琉璃甲,一個有鑰匙,於是便分贓不均了,就干起來了唄。」 顧湘想了想,點點頭,說道:「好像是這麼回事,那是誰要殺張成嶺呢?」 曹蔚寧道:「你想啊,小張瞧見了那個一直隱藏著的壞人,雖然他一時忘了,可壞人怕他想起來,透露自己的身份,便僱人追殺他唄。對了,趙敬肯定知道這件事,不然他也不能在那麼亂哄哄的時候,任由周兄他們把小張帶走。等他們把小張帶走了,他就方便下手殺人了不是?不過為什麼那個鬼谷的壞人怕透露自己的身份呢?我想了半宿才明白,恐怕是鬼谷內部也在查這個叛徒,查出來要殺了他的。」 顧湘崇拜地看著他,心說:居然被他瞎貓碰見死耗子似地猜中了。 曹蔚寧一見顧湘的表情就更飄飄然了,擺擺手,假裝謙虛道:「胡猜而已、胡猜而已。咳,咱們也別庸人自擾啦,去揭穿了趙敬的陰謀,找到葉大俠,就回去好好過日子,就你跟我。」 顧湘故意道:「你師父嫌棄我沒爹沒娘,是個野丫頭,不讓怎麼辦?」 曹蔚寧大手一揮,說道:「那你就劫持我,咱們私奔。」 顧湘怒道:「呸,我有那麼飢渴嗎?」 曹蔚寧想了想,又道:「那我就假裝改行當採花大盜,劫持你,咱倆私奔。」 顧湘想了想,覺得雖然這也是個餿主意,不過也就湊合了,於是滿意地點點頭,伸出小手,勾住曹蔚寧的手,兩人並騎而行,簡直甜得膩人。 曹蔚寧滿足地想道:這就是媳婦了,有媳婦可多好啊!香香軟軟的,靠在自己身上的時候,連心都跟著她化了;對自己一笑,立刻就暈頭轉向了。有人給知冷知熱,有人給鋪床疊被,將來建個小房子,搭個小院子,再生幾個胖乎乎、軟綿綿的小孩,天天晚上聽她脆生生地叫自己回家吃飯。 他越想越美,到最後詩興大發起來,便朗聲吟道:「金風玉露一相逢,天上人間不算數。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成連理樹……」 那些人一天到晚算計這個、算計那個,爭來搶去,你死我活的,有什麼意思呢?練了絕世神功,天下第一,千秋萬代,有什麼意思呢?還不是娶不著媳婦,打一輩子老光棍。 曹蔚寧心裡隱隱地覺得他們都有些可憐了。
七爺和大巫抱著一堆藥材回來的時候,便看見周子舒坐在院子裡削一根笛子。他手藝不怎麼樣,又是就地取材,一連削廢了好幾根,吹出來的音都是啞的,弄得一地木屑。七爺走近的時候,發現他最後一根已經成形了。 大巫對周子舒點點頭,和他也沒有什麼話說,便轉身回房了。 七爺卻在一邊坐了下來,問道:「你這是干什麼?」 周子舒懶洋洋地說道:「修身養性。」 他將削好的笛子湊在嘴邊,一吹,終於有了音。旁人吹笛子,那是仙音入雲,他吹笛子,便是魔音穿耳,時而尖銳,時而沙啞,反正是沒有一個音在調上,嘔啞嘲哳,他這不是自己修身養性,明明是修養聽者的耐性。 七爺按了按耳朵,將他手裡的小刀和木頭接過來,他手指極為靈巧,兩三下一根笛子便成了形,外觀上看來和周子舒的作品並沒有什麼區別,周子舒接過來湊在嘴邊試了個音,這才聽出差距來,便乾脆吹了一首民間的山野小調,竟還算有滋有味。 末了,周子舒放下笛子,笑道:「七爺不愧是詩詞歌賦、吃喝嫖賭,樣樣拿得起、放得下的京城第一紈褲,這都能玩出花樣來。」 七爺一笑,問道:「他走了?」 周子舒點點頭。 七爺奇道:「你不跟去?」 周子舒道:「自然要去的,不過他們那邊太亂,一隻螳螂捕蟬,一百隻黃雀在後,我稍候再去觀望、觀望,到時候好下手撈他。」 七爺看了他一眼,說道:「只是下手撈,不做別的?若他是九霄,你可沒有這樣放心。」 周子舒笑了笑,搖頭道:「怎麼能和九霄比?九霄只是個孩子,他卻是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的,他的事我也不便插手,非得他自己了結了才行。」 他說著,站起來放鬆了一下筋骨,將七爺削的短笛和酒壺一起別在腰間,轉身道:「多謝你的笛子啦!若我沒猜錯,蠍子便是第一隻黃雀,我便去打上一壺花彫,准備跟著他飛了。」 七爺抬頭看著他,周子舒逆著光,臉上的神色看不分明,臉頰處卻像是鑲了金邊一樣,便也笑了,說道:「你快去快回,別誤了療傷的時機。」 周子舒揮揮手,大步往外走去。 七爺低下頭,又削了一枝短笛,把木屑吹乾淨,也湊在嘴邊,好像為他送行似的。 那清亮圓潤的聲音響起,像是勾著風聲,尾音輕輕捲起,縱然只是一根草草製成的粗陋短笛,也能讓他吹出一股盛世華音一般的雍容風雅。 只可惜一曲未完,笛音便啞了,周子舒的人影早已不見。 七爺垂下眼,輕笑了一下,將短笛丟在一邊,站起身來攏了攏袖子,轉身回房中。很久以前,當他和周子舒還在京城中,當他還是一呼百應的南寧王,當周子舒還是暗處縱橫的天窗首領,他以為他們兩個是同一種人。 可時至今日,他才發現他們並不一樣,他始終沒有他那樣拿得起、放得下的江湖氣。 他從來不曾坦蕩過,看著周子舒活得這樣磊落,竟生出了隱隱的羨慕。
周子舒在花街的一處房頂上住了兩日,喝完了十來壺酒,終於等到了蠍子帶著他的毒蠍們傾巢而出。 果然是婊子無情,估計是那要殺張成嶺的跛腳惡鬼叫他去勾搭溫客行,回去收拾趙敬,他便特意叫上那個跛腳少年去挑釁張成嶺,好像唯恐張成嶺想不起來,唯恐溫客行不知道那長舌鬼背後的人是誰一樣。 兩邊收錢,兩邊出賣,然後還打算趁他們龍爭虎鬥、兩敗俱傷以後,將這些人一鍋燴了,實在是精明。 周子舒也不著急,從懷中摸出一張人皮面具,伸手一抹,英俊的臉便不見了蹤影,混在人群中,不遠不近地跟上他們。 在跟了三、四天以後,周子舒發現他們不是徑直往風崖山去的,中間好像特意繞了個路,像是專門為了處理什麼麻煩事一樣。很快周子舒就明白了,這個「麻煩事」正是於丘烽。 於丘烽利用綠妖逃過了一劫,可是這回卻沒有那麼好的運氣了,先行的一隊毒蠍像是貓捉老鼠一樣追著他,他只能沒命地逃竄,眼下比張成嶺還要狼狽。沒有人護著他,或許曾經一個女人願意,可是她已經死了。 於丘烽一身襤褸,簡直比周子舒剛入江湖的時候還像個要飯花子,哪還有當年那執扇翩然的瀟灑模樣? 華山派已經重新立了掌門,不再承認他,他就像一條喪家之犬。 終於,於丘烽的逃亡之路走到了盡頭,他被生擒到蠍子面前。 蠍子用腳尖抬起他的下巴,笑了起來,說道:「喲,是於掌門啊!」 於丘烽渾身哆嗦著、雙目渙散,好像有些神志不清,努力地抬著頭,望向蠍子,口中斷斷續續地說道:「我……我不是……不在我這……不在我……」 蠍子搖搖頭,湊近了,在他耳邊耳語道:「那一夜在太湖趙家莊外,其實總共死了三個人,一個是斷劍山莊莊主穆雲歌,一個是你那寶貝兒子於天傑,還有一個……你們都不知道他死在一座地穴裡,是鬼谷的長舌鬼,於掌門想聽聽這是怎麼回事嗎?」 他提到「於天傑」三個字的時候,於丘烽好像脫了水快死的魚一樣,渾身抽動了一下,將眼白都快要給瞪出來,死死地盯著蠍子。 只聽蠍子說道:「你們都是早在去洞庭之前便知道琉璃甲的存在,於是你叫你的寶貝兒子在太湖等著,盯緊張家的小鬼,趁機窺伺琉璃甲,沒想到穆雲歌那個死催的竟然機緣巧合下發現趙家也有一塊琉璃甲,他趁夜盜取,於天傑自以為是只有自己盯上了他,其實那天晚上盯著穆雲歌的還有兩個人。」 於丘烽好像想明白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想不明白,他覺得一切都荒謬起來,好像冥冥中有那麼一隻手,暗中執子,他們每一個人都只是那巨大的棋盤上,掙扎不已的棋子。 「一個是喜喪鬼孫鼎,他之所以沒來得及拿走琉璃甲,是因為他感覺到了另一個人的存在,一個他當時惹不起的人——代表鬼谷谷主的無常鬼孟暉,不巧,那也是我的另一位客人。你那自以為聰明的兒子拿走了穆雲歌身上的琉璃甲,正興奮地想離開,便被老孟叫人殺了,那個人便是曾經是薛方手下,後來在鬼谷內斗中倒戈的一員大將——長舌鬼。」 蠍子頓了頓,於丘烽臉上涕淚齊下,各種不明的液體順著他那布滿風霜塵埃的臉龐流下來,顯得又惡心、又可憐。 蠍子道:「當時更不巧的是,那位神通廣大的鬼主,正在月上柳梢頭的時候和他的小情人見面,所以老孟並不敢露面,倒戈的長舌鬼用了他舊主子的絕技殺了於天傑嫁禍,想要故意誤導鬼主,誰知那位大人腳程實在太快,快到讓長舌鬼躲閃不及,於是他便膽大包天的動了殺意,結果嘛……」 蠍子輕輕地冷笑一聲,推開於丘烽,歪歪斜斜地靠在一邊一把毒蠍不知從哪裡給他弄來的籐椅背上,頗有些感慨地嘆道:「什麼樣的人最可悲呢?就是不知自己有幾斤幾兩、妄蓄大志者。於掌門,你知道同樣一顆心,長在你胸口裡,和長在我胸口裡,有什麼區別嗎?」 他輕輕地點點自己的胸口,高高在上憐憫地望著於丘烽,搖頭嘆道:「長在我胸口裡,那就是野心,長在你胸口裡,那就是痴、心、妄、想。」 於丘烽神色清明了一些,忽然聲如蚊蚋地開口問道:「我、黃道人、封曉峰……我們所有人之前得到的模糊不清的消息,其實都是你……都是你……」 毒蠍臉上露出一個矜持的笑容,說道:「不錯,難得老孟是我的客人,想利用我不動聲色地殺人;趙敬是我的客人,想利用我牽制他的合夥人老孟;孫鼎也是我的客人,想利用我造出種種假象,把他做的事都嫁禍給至今不知所蹤的薛方,借鬼谷的規矩和鬼主的手除去他的宿敵。我呀,本來就是個靠殺人和賣東西起家的生意人,不渾水摸魚撈一筆,怎麼對得起毒蠍這名號。於掌門,你說是嗎?」 他搖搖頭,站起身來,一個毒蠍立刻上前,將一件大氅披在他身上,蠍子不再看於丘烽,說道:「四季莊銷聲匿跡十幾年,聽說是做了朝廷的走狗。嘿!他們算什麼?眼下這武林可是在我掌中的。於掌門,你真是運氣好,到了這步田地還能遇上我,可惜我也不能發慈悲,老孟和趙敬都讓我除掉你,我真是不忍心吶……可有什麼辦法呢?只有盡可能地讓你做個明白鬼了,不用感激啦。」 他話音才落,人已經走到了很遠的地方,身後的毒蠍立刻跟上,於丘烽渾身猛地一震,低下頭去——蠍子勾自他後背穿過,捅透了他的身體,自前胸穿過來,刺破了他的破衣爛衫,露出一點微藍的尖。 劇烈的疼痛籠罩過他,於丘烽嘶聲慘叫起來,押著他的毒蠍面無表情地將那鉤子抽走,帶出一大片血肉,然後看也不看他,轉身跟上了自己的同伴。 於丘烽渾身抽搐著,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這一生從來沒有這樣絕望過,劇痛的感覺慢慢變得遲鈍了,開始是麻木,然後渾身發冷,他掙扎著將雙目瞪得大大的,可視線還是那樣暗淡下去,好像有一種無法抗拒的力量在將他往下拉似的。 於丘烽的手無意識地抓著地上長出來的草,將那草連根拔起,痙攣似的握住。忽然他看見一雙鞋在他眼前停下來,於丘烽努力抬起頭,卻看不清是誰,口中冒出幾個破碎的音:「救……救……救……」 那人似乎在他身邊蹲了下來,開口說道:「平江柳色青,花月遙相守。歲歲復年年,逢此……逢此什麼?」 那幾句輕描淡寫的詞句好像一道驚雷,瞬間在他耳邊炸開,於丘烽茫然地抬起頭,仍是看不清那人的長相,好像產生了幻覺似的,連說話的人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了,只依稀記得有一個愛穿綠衣的姑娘「咯咯」地笑著。 柳千巧,多難看的一個女人啊,還痴心妄想和自己怎樣,她是個傻子,一把扇子、一首詞便能哄得她死心塌地。 「逢此……冰消後。」那些他早已淡忘的、隨口吟出的句子,忽然便在這生死相交的剎那蘇醒在記憶裡,「幾回滄海平,山雪……別雲岫。一眼……一眼萬年輕,唯此心……唯此心……如……舊……」 一眼萬年輕,唯此心如舊。 他隨口一說,她銘記到死。他一輩子算計別人,被別人算計,只有那麼一個女人真心對過他,錯過了就沒了。 於丘烽輕輕掀合的嘴唇終於不動了,他手指掐著沾滿污泥的青草,雙目無神地望向一邊,瞳孔已散,帶著他不知真情假意的山盟海誓,映著十萬幽冥森嚴陰冷的路。 塵歸塵,土歸土。 周子舒在他身邊蹲了一會兒,垂著眼好像思量著什麼似的,然後嘆了口氣,伸手將他的眼睛合上,無甚誠意地說道:「多謝你告訴我。」隨即便起身循著毒蠍的蹤跡走了。
趙敬集結中原各路英雄,打著「匡扶正道,報仇雪恨」的名號,要再戰風崖山。三十年前「不得進,不得出」的誓約已經打破,在這個妖孽盡出的世道裡,要開始一回徹徹底底的清洗。 與此同時,一個很久沒有出現在眾人視線裡的人物,到達了風崖山。
風崖山高千刃,四面環繞,中有青竹嶺。 正值初夏,草木才開始鬱鬱蔥蔥,鳥雀橫行,一條小路曲徑通幽一般地直入谷中,若不是路口那巨大的「生魂止步」四個字,簡直像是個風景優美的世外桃源。 這便是鬼谷了。 一道長身玉立的人影出現在那大石頭牌子附近,仰頭望了一會兒,臉上微微浮起一絲笑意。 正是溫客行,他不知走得什麼路,竟比所有人都先一步到達了鬼谷,手中牽著一匹通身漆黑的馬,那匹馬像是有靈性一般,在接近石牌的地方焦躁地踱步,好像不願意走進去一樣。 溫客行笑了笑,伸手蹭蹭馬臉,將轡頭鞍韉一並解了下去,在它身上拍了一下,說道:「走吧。」 那匹馬如通人性似的,眨著大眼睛看了他一會兒,小跑了幾步,好像又有些戀戀不捨地回過頭來看了男人一眼,見他朝著自己揮揮手,這才大步跑了出去。 溫客行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冷笑道:「生魂止步……」 他一抬手,袖中好像裹著一股勁風,凌厲地擦著石板過去,「轟」的一聲,四個字被他擦掉了三個,碎屑紛紛掉落下來,那一聲巨響好像攜著風聲闖入了鬼谷一樣,回蕩不止。 片刻後,一道灰影憑空冒出,口中叫聲極尖銳,像是鐵片互相劃過一樣,聽在耳朵裡讓人起雞皮疙瘩,那人尖聲道:「什麼人膽敢擅闖……」 他下面的話音被卡在了喉嚨裡,那灰影停在溫客行三丈遠的地方,看清了來的人是誰,瞬間臉上竟然冒出一種說不出的、極恐懼的神色,喉嚨裡「咯咯」作響,幾乎聲不成調地說道:「谷、谷、谷……谷主。」 他隨即反應過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頭埋得低低的,好像快要埋進地裡一樣,顫聲道:「恭迎谷主。」 溫客行看也沒看他一眼,口中淡淡地道:「老孟和孫鼎回來了嗎?叫他們來見我。」 他並沒有等這小鬼回答,徑自從他面前經過,可那灰衣的小鬼卻像是經歷了一場生死浩劫似的,直到他走出了老遠,才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來,整個後背已經全被冷汗浸透了。 他臉上慢慢露出了一個怨毒的表情,站起身來,悄無聲息地潛進了林子——鬼谷谷主,那才是個真瘋子、真惡魔,他喜怒無常,前一刻還笑盈盈地跟人說話,下一刻對方的腦袋可能就被他生生揪了去。除了他自小養大的紫煞,很多年沒有人在他面前敢出一聲大氣,因為他是個瘋子,他什麼都不愛,好像沒有慾望,整個人就像是一台只會殺戮的機器。 沒有人能收買他,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沒有人知道他想要什麼,沒有人知道他何時發難,沒有人知道如何躲過他一擊。 外人對此一無所知,可這是惡鬼之地,沒有道義,沒有人性,只有弱肉強食。他強,所以他可以為所欲為,哪怕是他只是站著看看風景,話話家常,也會讓人如臨大敵,因為狼是不會有耐性和兔子話家常的。 可縱然這瘋子看起來不像人,他畢竟也是個人,灰衣小鬼的眼神閃了閃——眼下這瘋子已經自己走到了死路,只是他還不自知罷了。
過了不到三刻的工夫,老孟趕到了閻羅殿,大殿裡並沒有其他閒雜人等,只有溫客行一個人,旁邊站著一個陌生的侍女,溫客行已經換下了一身風塵僕僕的衣服,披著暗色長袍,懶散地坐在寬大的椅子上。 他頭發散著,像是才洗過,一邊的侍女正小心翼翼地梳著。 溫客行半張臉隱藏在烏黑的發絲下,嘴角兀自含笑,嘴唇殷紅,長袍被一條暗紅色的腰帶草草地束起,整個人竟有了幾分妖氣。 老孟心裡算計他,知道自己勝券在握,可看見他的樣子,不知為什麼竟從骨子裡滲出幾許寒意,勉強鎮定下心神,畢恭畢敬地跪下來,垂下眼避開溫客行的目光,朗聲道:「恭迎谷主。」 溫客行的目光落下來,他微微歪著頭,好像個好奇的孩子那樣打量著老孟,彷彿自己第一次見到他一般,老孟硬著頭皮跪在那裡,不一會兒的工夫,他已經開始懷疑自己會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 不,還不是時候,單打獨斗,自己絕沒有可能能贏過這個男人,需要借助…… 溫客行忽然開口問道:「嗯,孫鼎呢?」 老孟知道他一開始肯定要問這個問題,於是並不慌張,將他准備好的答案說了一番,從高崇、趙敬的窩裡反,說到薛方的出現,說到孫鼎的急躁冒進以及至今的生死不明。 溫客行「啊」了一聲,不輕不重地說道:「照你這麼說,孫鼎很可能是折在裡面了?」 老孟低頭認錯道:「是屬下辦事不力。」 溫客行沉默下來,四下安靜極了,老孟忍不住想抬頭看他的反應,又死死地壓抑住自己。八年的時間,這個男人早已經是個讓人顫栗的存在,他沉默的時候才愈發讓人心驚肉跳。可誰知他等了半天,卻聽見溫客行嘴裡輕飄飄地落下一句:「既然客人們要來了,你下去准備吧,都是江湖名宿,不要怠慢了。」 老孟終於無法抑制地抬頭看了他一眼,他抱著脫層皮的想法,卻沒想到對方這麼輕易便放過了他。溫客行面無表情地問道:「你還有什麼事?」 老孟連忙以頭點地道:「是,屬下告退。」 他躬身低頭,面對著溫客行,後退到門口,這才再次恭恭敬敬地行禮,要轉身離開,溫客行卻忽然想起什麼來似的,叫道:「等會兒,你先慢著。」 老孟臉頰處微微抽動了一下,沒敢抬頭,依言頓住了腳步。 只聽溫客行帶著笑意說道:「阿湘新找了婆家,我答應給她兩條半街的嫁妝,你去給我准備來,可別太寒酸了。」 老孟一躬身,說道:「是。」 老孟退出去,到了日頭底下,這才輕輕地將臉上的冷汗抹去,木著臉走了。他心裡忽然籠上一層不祥的預感,總覺得那個男人像是看透了什麼似的。眼下他有七、八分的把握,可還是有些變數的,比如那位至今不知所蹤的吊死鬼薛方。 老孟的計劃很簡單,他知道薛方是絕不會找上名門正派中人的,以前機緣巧合下和趙敬有過接觸,這回乾脆近水樓台,錯讓趙敬以為鑰匙在自己手上,也就有了一開始的結盟,此時外敵已經死得差不多,琉璃甲全了,結盟自然分崩離析,要他和趙敬來拚一拚,到底最後誰是打開武庫的人,要嘛活,要嘛死。 他在這個時候將溫客行推出去,便是讓他們不死不休地鬥一場,拿著鑰匙、藏頭露尾的薛方難道真的可以一直躲躲藏藏到現在嗎?他拿著鑰匙就是為了打開武庫,眼下琉璃甲盡出,老孟不相信薛方還能忍住。 不錯,這一戰的另一個目的便是要將薛方引出來,到時候他坐收漁人之利,還有毒蠍的人手可用。 老孟退出去了以後,溫客行像逗著小動物似的,伸手玩著一邊一株養在盆裡的植物,侍女小心翼翼地梳著他的頭發,忽然她一個不小心扯下一根頭發,溫客行微微一皺眉,侍女立刻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整個人抖得像片大風裡單薄的葉子,聲如游絲地道:「谷主……我……」 溫客行輕輕伸手挑起她的下巴,只見這少女嚇得臉色青白一片,於是嘆道:「怎麼?得罪人了,被別人當替死鬼推來服侍我?」 少女臉上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勉強道:「伺候谷主是、是奴婢的福分,是……」 溫客行眼神冷了下來,鬆手放開她,淡淡地道:「不樂意就說不樂意,我若是你,肯定也不願意來一個大魔頭面前送死的。不過其實你……」 他看了那快要嚇死、抖得如篩糠一般的少女一眼,話音便忽然停下了,失去了與她說話的興趣。溫客行站起身來,彎腰撿起掉落在地上的梳子,擺手道:「你走吧。」 少女先是一怔,隨後狂喜,就像是逃過一劫似的抬起頭看著他,又馬上壓抑住自己的表情,不敢表現得太明顯,小聲說了一句:「是。」便飛快地跑了,唯恐他改變主意。 偌大的閻王殿只剩下了溫客行一個人和一盆花,真的就像陰間一樣,一點人氣也沒有。 溫客行覺得自己的心情好像都被這些人敗壞了,他曾經無比熟悉、無比習慣這種環境,周圍沒人,他才會覺得安全,覺得放心,可出去一圈再回來,他便覺得這住了整整八年的地方教人窒息起來。 「其實你們不用擔心的,」溫客行默默地想道:「等我找到了真正回到人間的路,就變回人了,變得像我在『外面』的時候一樣,隨性又好脾氣,不再喜怒無常、不再瘋瘋癲癲、不再隨手殺人地活著,也會有一個人陪著我。他不怕我,我也對他好,可以一起一輩子的人……」 他垂下眼,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臉上露出一個不陰森也不冷漠的笑容,輕柔地將那打著卷的植物放開。
活著——這是個多美好的詞。
周子舒眼下的樣子是有些狼狽,任誰追蹤著這一群毒蠍子半個多月也不會太好看,可這對他來說並不算太吃力。 大巫的藥是好藥,幾乎是藥到病除,說壓制七竅三秋釘的毒便能壓制,每天子夜時分必要發作掉他半條命的疼痛忽然沒有了,還讓他有些不習慣。再者,他也並不是嬌氣的人,天窗裡需要他親自出馬的任務,一般都是比這要艱難得多的。 半個多月以後,毒蠍等人在風崖山旁三十裡的小鎮上停了下來,蠍子一聲令下,所有的毒蠍都訓練有素地換下了黑壓壓的衣服,一個個打扮成三教九流的販夫走卒,像是在人群裡滴了一滴水,很快便「消失」在小鎮裡。 周子舒如法炮製,這不起眼的小鎮一下子便在平靜的表象下,暗潮洶湧起來。 蠍子像是等著什麼人一樣,停在這裡不肯走了。 沒過幾天,風聲來了——趙敬率領天下英雄,廣發英雄帖,討伐惡鬼眾。耐人尋味的是,他只是廣發「英雄帖」,並沒能請動「山河令」。 慈睦大師果然是個千年王八萬年龜一樣的狡猾老和尚,高崇一死,他就嗅出了風聲不對,立刻「病危」了,好像佛祖終於想起了他這位忠實信徒,立刻便要將他招去極樂世界似的。 山河令的另一個持有者,古僧「後人」葉白衣也不知所蹤。
當顧湘等四人身負不同的使命,經過一番簡單的喬裝打扮以後,便追上了這群殺氣騰騰、奔著風崖山去的人們。 曹蔚寧發現清風劍派這回不單單只有他師叔莫懷空了,竟連他那掌門師父莫懷陽都親自出馬了。他有些拿不準情況,當時派他和師叔下山,是因為師父正在閉關,難不成這會兒便出關了?清風劍派兩大主要人物都跟著趙敬混到了這裡,到底師父知不知道那姓趙的偽君子的真面目? 莫懷空一直是個刺頭,他莫懷陽看上去卻有幾分仙風道骨,與人說話相處頗有些能耐,對誰都和顏悅色,不驕不躁,很能籠絡人心,無怪當年他和莫懷空兩個人不分伯仲的時候,這清風劍派掌門的位子還是落在了他身上。 顧湘他們雇了一輛馬車,只裝作普通農家子弟,臉上糊了一些顧湘弄出來的所謂「易容」物,其實就是把臉塗得青黃一些,教人不易看出來罷了,和周子舒那種大變活人完全不是同一個水準。 知道曹蔚寧的師父也在,顧湘心裡多了幾分緊張。畢竟眼下情況未明,那邊是趙敬獨攬大局的,曹蔚寧舉棋不定,張成嶺和高小憐乍一見了殺父仇人,幾乎眼睛都紅了,也只是勉強被勸住。四個人中只有顧湘還能冷靜地想事情,於是其他三人再沒有意見,這回仍然是女諸葛阿湘說了算。 顧湘道:「此事萬萬急不得,曹大哥,你想啊,你若是貿然上去和你師父說,他是相信你呢,還是相信那趙『大俠』?」 曹蔚寧想了想,並沒有多做反駁,覺得她說得有道理,便婦唱夫隨地點頭道:「行,我聽你的。」 顧湘見他如此好說話,也鬆了口氣,其實她心裡還想到另外一種情況,莫懷空好說,可是那突然下山的莫懷陽這樣跟著趙敬走,是真的被趙敬矇蔽了,還是另有打算?她好幾次冒著被發現的危險觀察下來,覺得這老頭子好像不是那樣簡單的人物。 高小憐問道:「顧姑娘,那我們怎麼辦?」 顧湘斬釘截鐵地說道:「等。咱們現在沒有找到葉白衣,憑我們幾個翻了天也鬧不出什麼大花樣,別說那麼多人,便是一個趙敬就讓咱們無法招架。他們既然是奔著鬼谷去的,鬼谷也不是軟柿子,到時候必定有一場大戰……」 她的話音頓了頓,眉頭皺起來,忽然想道:主人為什麼這個時候叫自己去找葉白衣呢?那七爺和大巫不是閒得什麼一樣,他們路子更廣,叫他們去豈不是事半功倍? 顧湘想起溫客行的那句話,說她是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從此和鬼谷再沒有關系,難道他是覺得此戰鬼谷並沒有勝算? 主人他到底是怎麼打算的? 「阿湘?」 曹蔚寧拍了拍她的肩膀,顧湘這才回過神來,繼續道:「眼下我們都無能為力,只能跟著他們,靜觀其變,再留意葉白衣的動向。」 顧湘表面上大剌剌的,其實心很細,便是有溫客行護著,這麼多年在鬼谷活下來,也足夠讓她比一般的女孩子有更多的活命技巧。此刻她成了四個人中的靈魂人物,一言既出,便沒人反駁。 沒過了幾天後,又出了一件意外——葉白衣出現了。
在趙敬等人已經站在風崖山下的這個節骨眼上,顧湘他們如做賊般從另一條路摸上了風崖山,躲在一塊大石頭後邊。顧湘從小在風崖山長大,對此地路線自然無比熟悉,選了一個絕好的地方,既不容易被發現,又能輕易地看見眾人的位置。 張成嶺他們從沒有到過這種地方,並不知道自己在顧湘的帶領下繞過了那塊「生魂止步」的牌子,其實已經踏上鬼谷的地盤,一隻腳踩在極惡的陰幽之地了。 所幸顧湘躲得好,其他的大人、小鬼們也沒空注意他們。 葉白衣就是在這個時候來的,他一人一馬獨行,仍是那一身看起來奇異厚重的白衣,懷中抱著一隻小壇子,背後背著一把劍。 張成嶺「呀」了一聲,就被顧湘捂上嘴,無怪他驚訝,才半年不見,葉白衣一頭青絲竟已經白了一半,遠遠地看去仍是那石頭刻成的一般不見歲月痕跡的面龐,卻頂著一頭灰發,隱隱透出些許死氣。 就好像是停滯在他身上的光陰忽然走動起來,面上看不出,只從頭發上露出些許端倪,好讓人在他這尊石像風化吹散的時候有一些准備似的。 曹蔚寧伸長了脖子望去,目光卻落在葉白衣身後那把劍上,不知他從何處找來那劍,若不仔細看,幾乎教人以為他身後背著的是一把大馬刀,極寬極長,從他寬闊的肩背上斜斜露出首尾,劍柄、劍鞘上極生動的雕著一條龍,弓著脊背,好似隨時要騰雲駕霧而去一般,只是看著便能感覺到那蠢蠢欲動、仿似從天盡頭綿亙而來的煞氣。 曹蔚寧喃喃地說道:「那是……那是古刃龍背……那……」 顧湘眯起眼睛,張望過去,不恥下問道:「什麼玩意?」 曹蔚寧竟有些發抖,他輕輕地拽著顧湘的袖子,勉強將聲音壓低,卻壓不住激動地道:「傳說三大名劍,『靈劍無名』,雖無劍銘,卻乃是劍中名士,清明至極,舉世無雙;『重劍大荒』,乃是劍中將軍,至剛至純,勇猛無敵;可還都比不上『古刃龍背』,這是大煞之兵,傳說神鐵所鑄,神佛莫當。如今三大名器都已經不知所蹤,想不到今日讓我見著了一回劍中之王。」 張成嶺聞言訥訥地將掛在腰上的「大荒」解下來,他知道七爺給的東西肯定錯不了,想起老人說:「財不露白」,便自作聰明地在那劍鞘外面纏了一層破破爛爛不倫不類的布,對曹蔚寧道:「大、大荒……在我這。」 曹蔚寧眼珠差點從眼眶裡瞪出去,雙手顫顫巍巍地接過來,誠惶誠恐地用手指尖撥開張成嶺的傑作——破布,露出裡面明珠蒙塵的寶劍,簡直要熱淚盈眶,哆哆嗦嗦地指著張成嶺,口不擇言道:「這是大荒,是將軍大荒啊!你暴殄天物,你牛嚼牡丹,你焚琴煮鶴,你、你、你……簡直焚書坑儒,罪大惡極!」 顧湘忙「噓」了他一聲。 只見那邊人群好像被葉白衣氣勢所迫,自動地給他讓開一條路,一路讓他到趙敬面前,葉白衣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顯得極其倨傲,並不下馬,一路高高在上地穿過了人群。 趙敬先是驚異於他這一頭灰發,隨即臉面也有些掛不住。說起來,他為人處世的涵養功夫其實遠不如高崇,只不過一個是要保護秘密,一個是存了心要害人殺人,這才高下立見。 趙敬勉強抱拳,笑道:「是葉少俠。葉少俠來得可真正是時候,正好與我們同去討伐……」 葉白衣仍沒有下馬,目光淡淡地看著他,生硬地開口打斷趙敬道:「琉璃甲在不在你手上?」 眾人嘩然,趙敬臉色一僵。 張成嶺等人在後邊心驚膽顫地聽著,顧湘皺著眉問左右道:「怎麼回事?他不是跟他們一夥的嗎?」 高小憐小聲回答她道:「顧姑娘,不是的,葉大俠是『山河令』的令主之一,三塊『山河令』湊齊可以召集天下英雄,只是三塊中的一塊在古僧前輩手上,他老人家久不問世事。這回洞庭之事,爹爹親自去長明山腳下請人,古僧老前輩才派了他的一個弟子下山。葉大俠只是護衛山河令,平時並不與別人為伍,一直獨來獨往。」 她想了想,又補充道:「其實能請出葉大俠,爹爹也覺得意外,畢竟……畢竟有傳言說其實古僧已經圓寂了。」 江湖中人只知道有古僧這麼個人,他姓甚名誰、多大年紀、什麼門派出身一概不知道,可從山河令的歷史算起,那可久了,足有百年,這麼長的時間,「古僧」早已圓寂的傳言也就不足為奇了。 趙敬沉下臉色來,他需要仰頭才能看見葉白衣,於是心裡便更不痛快了,冷笑道:「葉少俠這是什麼意思?」 葉白衣並不多浪費表情,也不理會他,只是目光在四下一掃,微微提高了音量,說道:「你們打也好,鬧也好,想討伐誰都行,只是有一條,只要我活著,誰也別想打開武庫。」 他依然是那一種渾不吝、好像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裡的腔調,便是周子舒那樣的涵養功夫,也幾次三番磨牙想揍他,更不用提這些不知他底細的人了,當下有人冷哼一聲,道:「喲,古僧後人果然是名門之後,好大的口氣,好大的排場!」 葉白衣的目光掃過去,險些沒看見是誰在說話——原來那封曉峰自高山奴眼睛瞎了以後,便再沒有坐在他肩頭上過,反而將自己當成他的眼睛,時時照顧他。封曉峰依舊是那樣一個一點就炸的刺頭模樣,誰的臉面也不給,尖酸刻薄若排名,他能在江湖稱一霸,偏偏對他那高山奴還是有些真感情的。 葉白衣說道:「我並不是開玩笑。」 顧湘壓低聲音問曹蔚寧道:「他就是來攪局的吧?」 張成嶺是跟隨葉白衣他們去過蜀中傀儡莊的,前因後果還知道一些,便小聲對他們解釋道:「那個……葉……前輩,不是什麼少俠,他年紀很大了,據說是三十年前就死了的容炫的師父。」然後低聲將他所知道的前因後果解釋了一番。 另外三人大眼瞪小眼了半晌,顧湘才感嘆道:「我的奶奶,這得活了多少年?是個活王八啊!」 曹蔚寧見她又不說人話了,連忙打斷道:「所以說,其實武庫裡最關鍵的東西,其實是葉……葉老前輩的?葉老前輩這回下山,也是聽說了琉璃甲的事,來調查當年的真相?」 顧湘拉了他一把,指著底下的人道:「嘿,快看,打起來了。」 四個人動作一致地從大石頭後邊伸出了腦袋,小心地望過去。 這群武林正道們本來就各懷鬼胎,當然,其中也包括了一部分特別傻的,是真的被趙敬蒙騙、決定為蒼生斬惡鬼的,葉白衣這句話砸下來,簡直是一石激起千層浪。 有人小聲質疑,更多的人是在有心人的挑撥、葉白衣的找揍下,起鬨煽動怒罵道:「我看此人十分有問題,他就是高崇請來的,在洞庭的時候就一直跟在高崇左右,一定是走狗!」 葉白衣向來君子動手不動口,聞言一馬鞭抽過去,那人明明眼看著鞭子迎面打來,就是躲不開,被生生地抽飛出去,臉上留下一道血紅的印子。 趙敬一使眼色,好幾個人同時向葉白衣撲過去,而眾人幾乎看不清他是如何動作的,眨眼間,那幾個人便個個缺胳膊斷腿滾了回來,而馬上的葉白衣竟好像未曾動過一樣,仍是一隻手穩穩當當地抱著那小壇子,一隻手拿著馬鞭。 這人功夫實在高得可怖,趙敬眼皮一跳,只聽一道聲音道:「諸位都先冷靜,古僧德高望重已久,他的後人固然錯不了,不管高崇怎麼樣,山河令總歸是沒錯的。」 曹蔚寧聞聲睜大了眼睛——說話的人正是他師父莫懷陽,便忍不住緊張起來,一隻手握成了拳頭,汗涔涔的。 只聽莫懷陽和顏悅色地對葉白衣說道:「葉少俠,說話要有根據,你不能信口開河,我們樂意相信你,也請你劃出道來,好讓大夥知道琉璃甲到底是不是在某個人手裡,我們到底是不是被利用。」 顧湘冷眼旁觀,見此刻人群竟已經開始隱隱分成兩派,莫懷陽一路上不言不語,十分低調,竟不知何時有了和趙敬分庭抗禮之力。 這群英雄們湊在一起便成了一幫烏合之眾,還沒上風崖山,自己先內訌起來。 她偷偷看了曹蔚寧一眼,心裡更加確定了——只怕這傻小子的師父此行志向不小。 趙敬沒想到莫懷陽這時候發難,心裡簡直恨不得將此人扒皮抽筋,可又不能不讓葉白衣說話,否則豈不是心虛嗎? 葉白衣並不買莫懷陽的帳,只冷冷地說道:「開啟武庫要琉璃甲和鑰匙兩種東西,我查了很久,大概猜到鑰匙在鬼谷中人手上,若他們還有琉璃甲,難道此刻會按兵不動地等你們打嗎?若他們妄圖開啟武庫……嘿,我便少不得當一回驅鬼的了。」 趙敬辯解道:「琉璃甲原先在高崇手上,他死前想要聯合吊死鬼薛方一同殺我,沒能得逞,人死了,薛方不知所蹤,想來琉璃甲定是在他……」 葉白衣冷笑道:「我倒是聽說鬼谷一直在派人追殺薛方,可追捕者之一的喜喪鬼前些日子卻死了。薛方如此神通廣大,為什麼不開啟武庫,此時還藏頭露尾?」 趙敬道:「喜喪鬼做的也是殺人越貨勾當,這些惡鬼們的事,我怎會知道?保不齊是分贓不均、兩敗俱傷。再者,高崇人很狡猾,黨羽甚多,他將琉璃甲交給了誰,我怎麼會知道?」 葉白衣反問道:「哦,那五大家族共同守護的琉璃甲丟失,趙大俠卻如沒事人一樣放著不去追查,反而帶人攻打風崖山,這又是什麼道理?」 他說話愈發咄咄逼人,趙敬啞然片刻,反咬一口道:「照葉少俠的意思,那些人人得而誅之的邪魔歪道是殺不得的了?」 莫懷陽皺皺眉,漫步到葉白衣身後,隨即,人群裡幾乎一半的人跟著他從趙敬身邊走出來。 趙敬質問道:「莫掌門,這是什麼意思?」 莫懷陽道:「趙大俠,不說別的,咱們還是就事論事,解釋清楚吧。」 趙敬早知道莫懷陽有異心,心裡起火地想道:這趁火打劫的老鬼,我若不在此處做掉他立威,日後也是隱患。 他想著,手指做了一個小動作,場中人亂哄哄的,並沒有人發現,顧湘他們卻居高臨下瞧見了異動,只見趙敬身後一個很不起眼的人,見到他這手勢以後,從人群裡潛了出去,顧湘他們一直盯著,只見這人退到人群外圍,對一個方向打了個手勢,密林間一道黑影閃過,手中端著一把極小的弓弩。 毒蠍! 曹蔚寧登時想都來不及想,便從大石頭後邊跳了出來,身法運到極致,大聲道:「師父,快躲開!」 顧湘沒拉住他,心裡一涼。
【第七章】 終局
曹蔚寧飛身而起,撥開毒蠍射向莫懷陽的暗器,見他出面,張成嶺下意識地便做了一個起身的動作,被顧湘一把按下。 顧湘深吸了口氣,她覺得這口氣好像吸到胸口就沉不下去了,卡在那裡,帶著林子中植物的氣味。顧湘的手指微微顫抖,指尖不自覺地擠壓著張成嶺肩膀上的衣服,低聲道:「別動,你們都別動。」 曹蔚寧突然出現,所有人都隨著他愣了一下,趙敬卻立刻反應過來,喝道:「哪來的鼠輩,藏頭露尾,暗中偷襲?」 他旁邊的一個人立刻會意,如臨大敵地將兵器亮出,叫道:「大家小心,提防惡鬼暗中下黑手!」 方才劍拔弩張議論紛紛的人群裡氛圍又是一變,隱藏在暗中的毒蠍一擊之後立刻撤離,並不管得手沒有,以至於這群烏合之眾竟連個刺客都沒抓到。 顧湘瞧得分明,她腦子裡亂哄哄的。曹蔚寧這個時候出去是大錯特錯,眼下亂成這樣,有趙敬這種最會借題發揮的,有莫懷陽這種心機深沉的,還有葉白衣這樣上趕著找抽、渾不吝的…… 方才借葉白衣出現,想著要奪權的莫懷空立刻發現眼下並不是個好時機,他們還站在鬼谷的邊界上,出了什麼事都麻煩,此時見了曹蔚寧,倒也沒多想,只是皺了皺眉。 莫懷空知道曹蔚寧和顧湘他們那群人的事,連忙搶先開口道:「你小子怎麼才趕上來,一路拿腳繡花嗎?還不滾過來!」 好像他只是被自己的師叔派出去做什麼事一樣。 曹蔚寧雖然算不得絕頂聰明,也不傻,便應了一聲,默默地往莫懷空身後走。 然而若是有那麼容易,顧湘也不至於剎那間便沒了主意。就算別人不在意,還是有封曉峰這一路人物存在,封曉峰記恨著顧湘毒瞎了高山奴的眼睛,將曹蔚寧視為一丘之貉,見了他像見了殺父仇人,尖聲道:「曹蔚寧,你還有臉出現在大夥面前!姓莫的,你教的可真是好徒弟,結交妖人,耽於美色,助紂為虐!」 曹蔚寧腳步一頓,心想:壞了。 莫懷陽聞言目光落在曹蔚寧身上,臉色微沉,開口問道:「怎麼回事?你去了什麼地方?」 曹蔚寧恭恭敬敬地說道:「師父,我遇到了幾個南疆來的朋友,幫著他們去料理了一些南疆黑巫餘孽,不小心和師叔斷了聯絡。原本並不知道諸位到了這裡,這回是為了找這位葉……葉……葉大俠,沒想到能有幸碰上師父。」 這一番話說得倒也不假,雖然也沒完全說實話,他態度不慌不忙,思路清晰有理有據,隨後又向葉白衣抱拳道:「葉大俠,在下受人之託,有一事相求。」 葉白衣倒是頗為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誰?什麼事?」 曹蔚寧道:「有一位朋友身受重傷,需要到極寒之地療傷,不知能不能借長明山寶地……」 葉白衣先是沒反應過來,愣了片刻,才不置可否地說道:「叫你那位朋友自便,長明山下有個長明村,走過了就有山路,一直到半山腰。不過我住的地方在接近山頂的地方,能不能走到就看你們的本事。」 曹蔚寧知道顧湘聽得見,這便算是完成一個任務了,於是道:「多謝。」 葉白衣點點頭,好像忽然覺得沒意思起來,一聲不吭地撥轉了馬頭,要離開這是非之地。 莫懷陽瞥見趙敬等人仍是一臉此事沒完的模樣,心思轉念,便攔住葉白衣,說道:「葉少俠,你這話說得不明不白的,不能就這麼走了吧?」 葉白衣掃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說道:「你還要怎麼樣?我已經說清楚了,姓趙的不是什麼好東西,至於你……」 他僵硬的嘴角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活似僵屍地冷道:「我看你壓根就不是個東西。」 莫懷陽眼角微微抽動了一下。 趙敬方才差點被逼到絕境,因為曹蔚寧的攪局,這才得以松一口氣,見此情景,便說道:「我趙某人是個粗人,做事不像你們這些讀過書的那麼仔細有條理,從來是想起什麼便幹什麼。高崇以前是我的兄弟,他娘的,過命的交情,我不知道他是圖什麼,走到這一步,我恨他,可我更恨風崖山的這群狗娘養的惡鬼!」 他一雙虎目睜得大大的,那一刻竟是怒發沖冠、目眥欲裂的模樣,大聲道:「琉璃甲一事,三十年前起因在鬼谷,三十年後這場浩劫還是因鬼谷而起!當年我們能力不夠,沒能鏟除這些妖魔鬼怪,導致如今反被他們所害。眼下中原武林如此多災多難,還不夠嗎?」 喧鬧的人群再次沉寂下來。 趙敬好像冷靜了一點似的,望向葉白衣,誠懇地說道:「葉少俠,你常年在長明山隱居,並不知道這世上有些事不是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樣。我不知道你是被何人矇蔽,以至於對我有所誤會……」 他話音微妙地頓在這裡,掃了莫懷陽一眼,暗示不言而喻——為什麼葉白衣會單槍匹馬地忽然出現,而莫懷陽在這時候帶人出頭?這不是策劃好的嗎?隨後他的目光落在曹蔚寧身上,說道:「曹少俠,我一直覺得你是個青年才俊,前途無量,人也老實,懂得什麼禮義廉恥、明白什麼是忠和孝……」 封曉峰上前一步,趙敬伸手攔住他,一字一頓地問道:「我聽封兄提起,說你因為一個小姑娘和他們有過沖突,甚至大打出手,當中有很多不明不白的人摻和到其中,還劫持了張成嶺。」 曹蔚寧脊背一僵。 「張成嶺」這個名字永遠是和琉璃甲掛鉤的,在此時十分敏感,此言一出,連莫懷陽神色也不對了,咬牙切齒地道:「小畜生,怎麼回事?」 莫懷空是知情的,這老頭一見事情要壞了,連忙說道:「咳,那是個不知哪來的一個小野丫頭,人話也不會說,沒規矩得很。」 封曉峰冷笑一聲,拉著高山奴走到眾人面前,尖聲道:「小野丫頭?不是吧?莫大俠這意思是我們主僕兩個實在不中用,竟連一個不知何處而來的野丫頭也能在我們頭上撒野,還弄瞎了阿山的眼睛?況且那日莫大俠不也是著了小妖女的道,才放走他們的嗎?難不成是莫大俠瞧見人家姑娘長得俊俏,故意放人的不成?」 莫懷空臉脹得跟茄子一樣,憋了半晌,才道:「放你娘的狗臭屁!」 封曉峰就發起瘋來,扯著高山奴大聲嚎叫道:「老賊,你不用想包庇小賊,你們都是一丘之貉!今日若不給阿山一個說法,就拿你的眼睛來賠!」 於是,好不容易消停一會兒的諸位英雄好漢們又鬧了起來。 莫懷陽咬著牙,一字一頓地問道:「小畜生,你說,那女子是什麼人?」 曹蔚寧低著頭往後退了一步,與此同時,不遠處的張成嶺忍不住「嘶」了一聲——顧湘的指甲掐到了他肉裡。 趙敬冷笑道:「我是聽說和那女子在一起的兩個男人,長相古怪,武功奇高,還帶走了張成嶺,趙某人孤陋寡聞,竟不知這『長相古怪、武功奇高』的兩位是何方神聖?」 中原武林中不為人知的高手,這不是直指鬼谷嗎? 莫懷陽抬手一掌正中曹蔚寧胸口,將他打得連退了十來步,沒站住直接坐在了地上,一口血吐了出來。曹蔚寧臉色慘白地摀住胸口,卻死死地咬住牙,一言不發。 莫懷陽上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繼續逼問道:「你說還是不說?」 他抬起手掌來,壓在曹蔚寧的頭頂上,像是便要將他打死一樣,莫懷空張張嘴,訥訥地道:「師兄……」 莫懷陽冷聲道:「你閉嘴!曹蔚寧,你說還是不說?」 曹蔚寧閉上眼。 顧湘嘆了口氣,壓低聲音對張成嶺和高小憐說道:「無論怎麼樣,你們兩個千萬不能出來,記著,你們要是出來,咱們四個就都死在這裡了,聽見沒有?」 張成嶺道:「顧湘姐姐……」 高小憐忽然拉住他,一臉堅毅地對顧湘道:「你放心。」 顧湘看了她一眼,點點頭,隨後身子忽然騰起,現身於眾人面前,大聲道:「呸!就是姑奶奶了,你們要把我怎麼樣?」
風崖山下風雲突變,青竹嶺中卻也不平靜,一個灰衣探路的小鬼走到老孟身後,低低地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老孟一怔,臉上露出一個頗有些古怪的表情,問道:「你說什麼?他們在山下……打起來了?」 小鬼點點頭。 老孟皺著眉怔了好久,忽然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到最後簡直是樂不可支地前仰後合:「你說……你說趙敬他們竟然在山下便打起來了……哈哈哈哈,趙敬啊趙敬,我當他是頭狼,如臨大敵,誰知竟是隻羊,被一群『名門正派』給反了,太可笑了!」 他忽然大笑,隨後又忽然收住,剎那間臉上便沒了笑意,這一刻老孟再不是那溫和惇厚老奴才,臉頰上的肌肉還在微微抖動著,慢慢浮現出猙獰之色,一字一頓地說道:「好啊,既然如此,便不用擔心他們了,咱們還是從裡頭開始算帳吧。小柯,你去將佈防中咱們的人都調到說好的地方。」 那小鬼一怔,忽然明白了他這是要干什麼,聲音不自覺地有些顫抖,應道:「是!」 老孟整理好衣服,用力閉了閉眼,將厲色隱去,仍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樣,大步走向了閻王殿。
溫客行十分有閒情逸致,他正在畫一張畫。老孟派人通報的時候,他只是輕描淡寫地應了一聲,並沒有抬起頭,彎著腰,像是整個人都紮在紙上一樣。 老孟走進來,見他嘴角帶著一點笑意,心情不錯,便想著這可真是天助我也,於是恭恭敬敬地說道:「谷主,前些日子吩咐屬下准備給顧湘姑娘的嫁妝,已經備齊了,請問谷主要不要看看?」 溫客行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沒抬頭,用筆尖在紙上又勾了兩下,好半晌才說道:「嗯,你先等會兒。」 老孟便依言低頭垂目地等在一邊,桌案上的香燭一寸一寸地短下去,也不知過了多久,溫客行才直起腰來,心滿意足地將他完成的畫舉起來,搖頭晃腦地欣賞。老孟這才略微瞥了一下,只見那紙上佈景極簡單,一棵老樹,幾塊大石頭,一個男人站在那裡,沒有正臉,只有個背影。 男人有些瘦,背後的骨頭透過寬松的袍子能看出痕跡,老孟心裡奇道:這瘋子出去一圈,難不成還真以為自己是個人了,學會害起相思病來了? 然後溫客行將畫放下,用鎮紙小心地壓好,放在一邊晾著,這才轉向老孟,一見老孟,他臉上溫柔和煦的笑容立刻就變得森冷起來,簡短地下令道:「帶路。」 老孟低下頭,應了一聲,轉過身去,掩過嘴角一閃而過的、壓抑不住的笑意。
封曉峰一見顧湘就瘋了,尖叫著便要撲上去,口中道:「臭丫頭,我宰了你!」 顧湘「哎喲」一聲,要笑不笑地拍拍胸口,說道:「可嚇死我啦,姓封的,今日沒人跟你聯手了,欺負我一個小姑娘,你可千萬不要手軟吶!」 趙敬忙喝住封曉峰道:「封兄弟,你冷靜些,咱們這麼多人都看著,若她真不是什麼好人,還能讓她跑了嗎?」 曹蔚寧聽得真切,知道他們這是要拿顧湘做文章,他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竟踉踉蹌蹌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伸出手臂擋在顧湘面前,不顧胸口鈍痛,咳嗽一聲,低聲道:「諸位,阿湘向來天真爛漫,心裡藏不住話,可到底是個小輩,縱然有什麼說錯話的地方,也還請諸位前輩高人們看在她年紀尚輕不懂事,不要和她一般見識。」 他又轉向封曉峰,一字一頓地說道:「至於封大俠,曹某有一言,那日沈大俠遭遇不幸,琉璃甲失竊,洞庭人心惶惶,張成嶺確實和我們在一起,可帶走他的人是周兄,是當著趙大俠的面帶走的,趙大俠並沒有攔著的,我們代為照料。這姓封的不分青紅皂白,聯合一群人跟著毒蠍子一起追殺我們,難不成我們自保也有錯嗎?」 顧湘立刻機靈地從他身後探出頭來,指著封曉峰道:「就是,你們瞧他德行,活像別人都欠了他八百吊錢似的,什麼都不說就要打要殺,誰知道他是不是和那幫黑衣服的壞人一夥的?」 封曉峰怒極,可論嘴皮子,他可耍不過顧湘,嘴裡剛蹦出一個「你」字,顧湘便好像蹦豆子似地蹦出了一堆話,雙手叉腰,一臉刁蠻地指著封曉峰道:「我什麼我?我家主人將那小鬼交給我照顧,姑奶奶帶著他還嫌麻煩咧,以為別人都和你們一樣,不要臉得天下皆知,你還有那個不知是姓『魚』還是姓『龜』的,誰知道你們都是什麼人?好人壞人臉上也沒貼條,我瞧你就不像什麼好東西,你急扯白臉地找張成嶺有什麼企圖?跟姓於的是一路貨色,哼!」 她兩眼一翻,活似小孩子耍脾氣,三言兩語將於丘烽也牽扯進來——眼下於丘烽可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別管是真是假、是栽贓還是陷害,反正推到他頭上是准沒錯。 封曉峰一怔,他氣昏了頭,竟沒想到這層。 果然,顧湘此言一出,不少人瞧著他的目光不善起來。 葉白衣冷哼一聲,道:「像你這樣先天就不是練功的料子,真拿到六合心法也沒什麼用,爭個什麼?」 葉白衣開口,哪還有好聽的話?當場有人笑了出來。 高山奴大喝一聲,踩碎一塊石頭,可他現在只是個瞎子,有幾分蠻力又能怎麼樣? 曹蔚寧看著他們這對主僕,忽然覺得他們可憐起來。也許是因為受傷,他覺得特別疲憊,看著眼前一個個好像都不是人,是一棵棵牆頭草,聽風就是雨,捧高踩低,反正什麼都不管,踩不到自己頭上,樂得瞧個熱鬧。 他伸手拉了拉顧湘,說道:「阿湘,咱們走吧,話我帶到了。」 顧湘這回不多話了,老老實實地被他拉著走。 曹蔚寧又回頭對莫懷陽說道:「師父,徒弟不孝,不能孝順您啦,我這輩子也沒什麼大出息,折騰不出名堂,乾脆趁年輕換條路走,說不定當個老農民,憑幾把力氣還能比別人多種出點東西來呢,到時候每年必定讓您先嘗鮮。」 莫懷陽臉上神色稍霽,看了看顧湘,卻還是皺皺眉,覺得這女孩子雖然看著不錯,可身上總有種說不出的邪氣,不像正經人家的女孩,才要說話,莫懷空卻大著嗓門嚷嚷了起來:「哈哈哈,我就知道你這小子是個沒出息的,以後跟你的小媳婦生個胖兒子,我就當師叔祖啦!得請我喝滿月酒!」 曹蔚寧乾笑兩聲,心說:師叔你想得可真是太遠了。 顧湘雖然臉上發燙,卻還是鬆了一口氣,知道自己這一關算是過去了。 他們才要離開,就在這時候,人群中忽然有人開了口,正是那一直站在趙敬身邊、在毒蠍襲擊的時候亮了兵器的男人,他臉上有一道斜斜拉下來的刀疤,一直險險地拉到頸子上。 這刀疤男人開口道:「這位姑娘請留步,在下有個疑問。」 顧湘回過頭去,只聽這男人慢悠悠地問道:「諸位難道沒有留意到,這位姑娘方才出來的方向其實已經是風崖山鬼谷的地方了嗎?她擅闖了鬼谷,為何到了現在惡鬼們還沒有動靜?」 顧湘臉上的血色瞬間退下去了,只聽這男人說道:「我想著呢,有兩個可能,一來是這位姑娘的身份很有些意思,二來是這位姑娘進去的時候,沒有人發現她,可風崖山這樣的地方,她一個小姑娘進去而不被發現,又是為什麼呢?」 他的話說得再明白不過,連曹蔚寧也聽明白了,他愕然地回過頭去,怔怔地看著顧湘,竟無法言語。 顧湘放開他的手,往後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趙敬眯了一下眼睛,故意拍著那刀疤男人的肩膀,大聲說道:「哎,這話是怎麼說的呢,她才多大的年紀,還能是個什麼人物不成?」 刀疤男人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趙敬拍拍腦袋,想了想,說道:「哎呀,這不是很方便嗎?鬼谷中人後腰上都有個明顯的標記,若是咱們都是大老爺們就沒辦法了,可不是還有峨眉的眾女俠在場嗎?你們女人家不用避嫌,去那邊沒人的地方鑑別一下,峨眉女俠說話,我們還是信得過的。」 一邊的峨眉掌門聞言點點頭,並沒有反對。 曹蔚寧充耳不聞,只是望著顧湘,他一看見顧湘的表情就什麼都明白了。在他印象裡,顧湘一直是沒心沒肺、快快樂樂、了無心機的姑娘,臉上從未出現過這樣蒼白、慘淡、陰郁的模樣。 她沒了笑容,靈動的大眼睛裡好像失了神采,只有一種漠然的狠毒,並不看他,只是望著那臉上有刀疤的男人,竟真的像個女鬼了。 曹蔚寧想起溫客行那天夜裡對他說過的話——縱然她可能不像你想像的那樣,縱然你會發現自己其實並不認識她。 自己又是怎麼回答的呢?那一刻曹蔚寧微微有些恍惚,他當時信誓旦旦地對溫客行說:「你放心,我自然知道她。」 就在這時,顧湘動了,她身形極快,人影只一閃,便越過曹蔚寧到了眾人面前,那臉上有刀疤的男人首當其沖,誰也沒想到她竟然有這麼大的膽子,敢當著所有人的面當場發難。 男人見來者不善,下意識地往後退去,顧湘冷笑一聲,忽然一抬手,袖子中竟有兩條鐵鏈直直地射向他面門,男人往後一彎腰躲了過去,誰知那鏈子像是有魂一樣徑直纏上了他的脖子,只聽顧湘陰森森地低聲道:「地獄無門你闖進來,要怪就怪……」 隨後,她便用力將那鏈子往後扯去,竟是當場要將那臉上有刀疤的男人的腦袋給絞下來。 趙敬怒喝一聲,拔劍向顧湘刺去,顧湘竟不躲不閃,一副要拚命的架勢,門戶大開地等著他捅,一把暗器甩了出去。 曹蔚寧叫道:「阿湘!」 他便再也不管不顧,飛身上前,「當啷」一聲擋開趙敬的劍,一把抓住顧湘拉著鏈子的手,喝道:「放手,咱們回家!阿湘,你快放開他!」 顧湘一怔,竟不由自主地撒了手,鐵鏈落在地上,她整個人無意識似地被曹蔚寧拉著撤了好幾步,才訥訥地問道:「回家?」 曹蔚寧深吸一口氣:「回家。」 趙敬冷笑道:「好哇,既然是鬼谷的小妖女,就不用狡辯了,咱們也不是讓你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他話音未落,身後一道勁風襲來,趙敬慌忙躲開,回頭一看,竟是葉白衣——葉白衣手中抱著龍背,並沒有出鞘,可只是這樣一掃,竟就逼開了趙敬。 葉白衣看也不看他,只是對曹蔚寧說道:「你方才說過的朋友是姓周的小子吧?你帶我去找他,我就送你們離開。」 眾人被他出手震撼了,竟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他馬也不下,便要將顧湘和曹蔚寧帶走。 莫懷陽終於開口了,他只說道:「曹蔚寧,你敢走?」 曹蔚寧脊背一僵站住了,轉過身去,張張嘴,說道:「師父……」 莫懷陽冷冷地說道:「你跟他們走了,從今往後,我清風劍派沒你這個人,你墮入邪道,以後我派自當同所有武林同道一路,與你勢、不、兩、立!」 曹蔚寧身體好像晃了晃,顧湘忙伸手扶住他。 莫懷陽說道:「你想好了,莫要一失足成千古恨。」 曹蔚寧呆呆地在那裡站了很久,顧湘��得他握住自己的手剎那間鬆了下來,隨後卻握得更緊,只聽他說道:「師父,我對一個朋友發過誓,說我這一輩子從那時候到死,一時一刻都算上,絕不會有片刻做出辜負阿湘的事。您從小教我言必行、行必果,我不能對一個姑娘家食言而肥。」 莫懷陽臉色鐵青,咬牙半晌,才冷冷地笑出聲來,連說了三個「好」,猛地轉過身去,好像不想再看到他了似的。 曹蔚寧跪下來,顧湘皺著眉,遲疑了一下,也跟著他跪了下來。曹蔚寧對著莫懷陽的方向連磕了三個響頭,每一下都落地有聲,額頭上立刻見了血,他眼眶通紅,失聲道:「徒弟不孝!」 隨後,他又轉向莫懷空,也是三個落地有聲的響頭,咬著牙,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了。 莫懷空眼巴巴地看著他,想說點什麼,卻覺得自己說什麼都是錯,只能憤憤地罵道:「他娘的,這是什麼事?」 顧湘這才將曹蔚寧扶起來,葉白衣在旁邊等著他們。 莫懷陽忽然回過頭來,眼神閃了閃,聲音放軟了,竟顯得有幾分脆弱,叫道:「蔚寧。」 曹蔚寧心跳一頓:「師父……」 莫懷陽深吸一口氣,遲疑半晌,才招手道:「你過來,我有幾句話和你說。」 葉白衣一皺眉,嫌這師徒麻煩,可看著曹蔚寧已經走過去了,便將頭轉到一邊去,反正這生離死別的也不關他的事。 曹蔚寧走了兩步,就跪了下來,用膝蓋蹭到了他面前,莫懷陽百感交集地看著他,半晌,閉了閉眼,將手放在他頭上,就像他還是個很小的孩子似的,嘆道:「你們這一輩人,我是最疼你的。」 曹蔚寧哽咽道:「師父,我……」 他沒能再說下去,這溫情脈脈的一幕陡然變了調子,誰也沒想到,莫懷陽說完那句話以後,那撫著曹蔚寧頭頂的手竟突然發力,猝不及防間,將萬鈞的掌力壓在曹蔚寧的天靈蓋上。 曹蔚寧的七竅登時噴出血來,顧湘嘶聲尖叫起來,血濺到了莫懷空身上,莫懷空竟有些反應不過來,睜大了眼睛看著那依然跪著的人。然後莫懷陽松開手,曹蔚寧一聲不吭地往一邊倒去。 莫懷陽垂下眼,低聲道:「我清風劍派自祖師爺創派以降,從來以匡扶正義為己任,忠孝仁義以持身,未曾出過一個叛徒,莫某慚愧,教導無方,竟出了如此離經叛道的不孝之徒,只得清理門戶,以謝天下,讓諸位……」 莫懷空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怒吼道:「我操你大爺!」 莫懷陽頓了片刻,隨後面不改色地將剩下的話說完:「見笑了。」 顧湘猛地向他撲過去,狀似瘋狂,那一瞬間她腦子裡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個念頭:殺!殺了他們! 她尖聲道:「我殺了你們,我殺光你們所有人!」 葉白衣眼疾手快地飛身而至,伸手在她後頸上輕輕捏了一下,顧湘便軟軟地倒下了,葉白衣接住她,冷冷地抬眼掃向眼前的人,最後定在莫懷陽身上,說道:「她說的話,你們聽見了。」 沒有人回答他。 葉白衣徑自點點頭,抱著顧湘上了馬,撂下一句:「在下長了見識。」便絕塵而去。 顧湘神志不清,眼角卻落下一滴淚。 原來這世道上,正邪不兩立不是說著玩的,他是正道,她是邪道,便注定不能在一起,這就是規矩。規矩是世上大多數人定下,並且遵從的,想要違抗,便非得有能耐,豁出去和這世上的絕大多數人捨生忘死地較量一番不可。 勝了,便跳出去了,負了,便……
老孟還不知道他准備的東西用不到了,他居然真的准備了溫客行說的「嫁妝」,滿滿地放了一個院子,有點「十裡紅妝」的意思,子孫寶桶、子孫對碗、紅木箱櫃,乃至各種妝奩寶盒、金銀器具,一應俱全,連鳳冠霞帔都准備了好幾套。 溫客行長到這個歲數,從未見過什麼喜事,也沒喝過一滴喜酒,頭一回知道原來新娘子嫁人也是有不少講究的,竟還頗有興致地一樣一樣翻看起來,還特意將「嫁妝畫」捧起來,站在那仔細研讀了一會兒,得出結論說道:「畫工倒是不錯,不過比不得我一位朋友畫的別具一格。」 老孟卑躬屈膝地跟在他身後,聞言連忙問道:「谷主的意思是換一套嗎?」 溫客行偏過頭去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將那「嫁妝圖」放了回去,隨意地在旁邊的一口紅木箱子上坐了下來,看著老孟說道:「你知道我想起了一句什麼話嗎?」 老孟心裡一跳,直覺不是好話。 只聽溫客行道:「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老孟抬起頭,目光與溫客行對上,片刻後又重新低下頭,說道:「屬下不明白谷主這是什麼意思?」 溫客行不聲不響地看著他,目光像錐子,好像要捅到他的心窩裡,老孟心裡忽然有些慌張,腦子裡不由地將自己所有的計劃從頭到尾過了一遍。 造反——這件事並不是他才剛開始策劃的,很久以前,早在孫鼎和薛方兩派人開始明爭暗鬥的時候,老孟就已經開始籌劃准備,吊死鬼薛方盜走鑰匙叛谷而出,簡直是老天給他的機會。 他至今仍記得,八年前眼前這個男人是如何得到谷主之位的。原本只是個名不見經��的年輕人,老孟不曾注意過他,只覺得這眉清目秀的年輕人竟能在這種地方帶著他的小姑娘活下來,其實也是件頗為了不起的事。那時候的老谷主和現在這個不一樣,很講究排場,閻王殿也並不像現在這樣冷寂,常常是歌舞昇平。 老谷主似乎頗為賞識他,怎麼個賞識法呢?老孟也說不清,這些年來沒人敢說,反正調了他做閻王殿的近侍,心情好了,偶爾還會指點他功夫。溫客行便時時只是出現在老谷主身後,站在固定的位子上,從不多嘴,也從不踰矩,像個不言不動的木頭人。 就是這個木頭人,讓那一宿閻王殿裡火光沖天,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彷彿繞梁三日都不散去。 隱忍三年,老谷主的近侍竟有一半跟著他,凡是反對的,當天都被開膛破肚,扔進大火裡生生烤熟。這樣一來,殺了幾個人,旁人便是再傻,也沒有異議了。 薛方每個月要吃一顆少女的心,孫鼎喜歡將人血和著酒喝,可他們都覺得那一夜是一場噩夢,閻王殿裡的血好像將整個大殿都塗抹了一遍,老谷主哀號了足足有兩個多時辰,有人說是溫客行將老谷主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一邊割還一邊止血,然後逼著他吃下去,也有人說他是在活剝人皮,剝下來一整張,人還是活的。 溫客行從閻王殿裡面出來的時候,身上穿著一件鮮紅的袍子,那瞬間竟讓人分辨不出是本來顏色,還是被鮮血染就,他那張從來不動聲色木訥的臉,第一回在所有人面前露出笑容。 他出來後只說了兩句話:「他死了,我做掉的。有不服氣的可以來殺我,否則就老實點,以後聽我的。」 然後是大亂、混戰、屠殺,最終塵埃落定。 沒有什麼陰謀陽謀,反正這就是鬼谷的生存方式——強者為尊,簡單得很。溫客行除了從小養在身邊的那個小丫頭,誰也不相信,他當上谷主之後的第二天,便立刻下了一個命令:將閻王殿中所有閒雜人等清空,這谷中除了顧湘之外的任何活物,沒有特許,不得靠近他三尺之內。 他喜怒無常,陰晴不定,行蹤成謎,八年來愈加諱莫如深。有時候老孟甚至有種錯覺,覺得這男人從頭發絲到手指甲,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透著駭人的血腥味,這就是個為殺戮而生的、徹頭徹尾的瘋子,所以薛方他們寧可先內斗,也不願意在羽翼未豐滿、還不能一擊必殺的時候去觸怒這個瘋子。 直到今日……老孟心想:自己已經准備好了。 萬事俱備,���欠東風。 谷中這一動蕩,鬼主在外游蕩不歸,老孟並沒有閒著,眼下他有把握調動谷中七成的人,哪怕這男人真的有三頭六臂,哪怕他真的是神功無敵。 趙敬不足為慮,再逮到薛方,將鑰匙收入手中,便大功告成了!於是老孟定了定神,抬頭對上溫客行的目光,不慌不忙地說道:「還請谷主明示。」
趙敬等人風崖山下內訌的消息不單傳到了青竹嶺中,很快,另有人將這個消息送入了小鎮裡蠍子的耳朵裡,蠍子正在茶樓上聽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唱曲子,聞言皺皺眉,覺得這事情有點出乎意料的棘手。 螳螂捕蟬,他才能黃雀在後,可螳螂臨陣退縮,要撂爪不干,這也很麻煩。 蠍子思量片刻,在來人耳邊耳語了一陣,來人領命退下。他抓起一把瓜子,心情頗好地一邊吃,一邊用腳尖踢了踢旁邊的一名毒蠍,吩咐道:「唱得好,打賞!唔,旁邊那個拉胡琴的老頭也不錯,一起賞。」 小姑娘謝了賞錢,扶起她那顫顫巍巍地抱著破胡琴的爺爺慢慢地走了。 一路走到門外頭,老人才將方才得的大半賞錢都拿了出來,塞給了小姑娘,他一開口,便是沙啞蒼老極了的聲音,慢吞吞地說道:「好孩子,拿著買點零嘴去吧,好好養著嗓子。」 小姑娘推拒道:「這可不能,爺爺,這些日子您得的錢一直給我,您自己怎麼辦呀?」 原來這兩人並不是真的祖孫,只聽那老頭子擺手道:「咳,拿著吧、拿著吧,我一個有今天沒明日的老頭子,要錢幹什麼?餬口就得啦,你還有個有病的爹吶,趕緊治好了,才能跟你一起出門唱曲不是?再說了,若沒有你唱得好,誰看我一個糟老頭子拉琴呢。」 小姑娘臉一紅,手頭確實拮據,便手足無措地站在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老頭子卻不給她推拒的機會,抱著胡琴慢慢地轉身走了。一到了沒人的地方,這好像馬上就要駕鶴西遊的老頭子突然有精神了,渾濁渙散的目光凝聚起來,一雙眼竟亮得出奇,腰背也直了起來,哪還有半點蹣跚的模樣?他正是追蹤著毒蠍子的周子舒,方才蠍子壓低了聲音說話,旁人聽不見,以周子舒的耳力卻聽得真切。 他有些意外,沒想到趙敬他們還未上風崖山便內訌起來,這情況更復雜了,說明便是在那一個陣營裡,人心也不齊,說不定有多少人各懷鬼胎准備鬧點夭蛾子出來。 蠍子為了逼迫他們先一致對外,派手下毒蠍裝作鬼谷中人在一旁暗中偷襲,周子舒微微皺眉,想到此時溫客行在青竹嶺中的情況,這些日子鬼谷中似乎異乎尋常的沉寂,姓溫的不會出什麼事吧? 他忽然想將蠍子扔在這裡,直接上風崖山去,可畢竟是周子舒,這念頭在他腦子裡只是閃了閃,便被壓抑了下來。眼下局勢很亂,除了蠍子,各方人士都已經在局中,貿然攪和進去,反而容易看不清形勢,倒不如先跟著蠍子。 那個人既然當了那麼多年的鬼谷谷主,還全胳膊全腿的健在,總應該還是有些能耐的。 周子舒手指無意識地劃過胡琴的弦,發出一聲輕微的響動,人便消失在小巷子裡。
蠍子是有備而來,准備了三十幾名毒蠍去偷襲趙敬等人,可見他是早做了渾水摸魚的打算,不懷好意。因為這三十幾個人身上都紋了鬼面紋身,紋身的顏料是他從老孟和孫鼎手裡分別弄到的,可謂是未雨綢繆。 趙敬他們方經過了那麼多事,莫懷空差點和莫懷陽打起來,才好不容易被拉住,正人心惶惶,忽然來了這麼一群不速之客,真正是措手不及,這群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黑衣人十分狡猾,且戰且退,並不一味糾纏,打不過就跑,沒多久又會趁人不注意時冒出來。 那刀疤男人挑開一具黑衣人屍體上的衣服,蠍子處心積慮弄出來的鬼面便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了。 趙敬皺眉望向莫懷陽,說道:「莫掌門,都到這時候了,我們之間的問題還是稍候再議吧。你痛失愛徒,我們都難過得很,可這是中原武林生死存亡之際,還望莫掌門以大局為重!」 莫懷陽想了想,覺得自己暫時不能跟「中原武林生死存亡」唱對台戲,便默認了和趙敬合作。 這群不知在風崖山下耽擱了多久的英雄們,終於想起自己是來幹什麼的,在趙敬一聲令下,殺上風崖山。 正好老孟為了對付溫客行,將大半人手調到閻王殿附近,簡直讓這些大俠們如入無人之境,大戰在蠍子的一觸下終於爆發了。 閻王殿後邊,溫客行被裡三層外三層的圍著。他笑了笑,覺得老孟這般如臨大敵,實在是對自己評價不低,原本懾於谷主威嚴、還在他身邊的人,見了這陣仗便倒戈了,當年溫客行就是這麼殺了老谷主的。 在鬼谷,若不是勢均力敵,只要場面上看來一方稍有些弱,立刻會有大批的人倒戈到另一方,因為「忠誠」從不曾存在,只有弱者對強者不得不的依附,一旦有了更強的人出現,以前這個就沒有意義了。 溫客行眼角掃過離他最近的人手中的弓箭,挑眉望著老孟道:「薛方還沒找到,趙敬還在山下,如此內憂外患,你便迫不及待地要拿我開刀了嗎?」 他竟然還是一副一點也不吃驚、一點也不慌張的模樣,老孟心裡愈發沒底,忽然覺得山下的趙敬也好,至今失蹤的薛方也好,其實和眼前這個男人比起來,都不算什麼。 這時,一個灰衣小鬼急匆匆地沖上來,大聲道:「姓趙的帶人打進來了!」 老孟沒想到趙敬這麼快就能擺平危局,直覺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可卻來不及細想,反而是溫客行拖長了聲音,頗幸災樂禍地感慨道:「哎喲,可不得了,這不是火燒眉毛了嗎?」 老孟眉頭狠狠地一皺,深吸一口氣,揮揮手,包圍圈最裡面一層的弓箭手彼此對視一眼,緩緩地放低了對准溫客行的箭尖。 老孟對他拱拱手,仍用恭敬的口吻說道:「谷主,眼下谷中到了這步田地,我看我們還是彼此先退一步,將來人解決了,再細談我們的事吧?」 先對付了外人,再回來繼續掐。老孟不愧是個壞胚,一旦撕破臉,便不再虛偽,反而坦蕩起來。 溫客行雙手抱在胸前,一臉春風和煦地說道:「我一個階下囚、敗兵之將,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老孟眼角抽動了一下,伸手讓出一條路,說道:「谷主請。」
葉白衣並沒有跟著他們瞎摻和,他也不感興趣,只是將顧湘放在馬背上,自己牽著馬,背著龍背,抱著小壇子,慢慢地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不一會兒顧湘便醒了,她爬了起來,愣了片刻,又仰面躺在馬背上,望著天空,馬步顛簸,好像天也跟著顛簸起來。 看著、看著,她眼睛裡的眼淚便浸濕了鬢發,她卻好像無知無覺一樣。 葉白衣回頭看了她一眼,難得地沒說什麼,只是勒住馬道:「擦擦眼淚吧。」 顧湘咬著嘴唇,半晌,才低聲說道:「我沒哭。」 這樣說著,眼淚卻好像故意跟她作對一樣,一串一串地往下掉,她抬手擦了一把,擦了又流出來,怎麼都擦不干淨,便只有無意識似的一遍一遍地抹著眼睛。 葉白衣本來對著這個小姑娘沒什麼話說,見她這樣,便更不知道怎麼是好,想了半天,才生硬地說道:「要不然我們這就回去,給你情人收屍?」 他本意是安慰一下顧湘,誰知卻讓她的眼淚掉得更凶了。 見不管用,葉白衣皺皺眉,只得道:「別哭啦,人哪有不死的,要不,你說怎麼樣吧?」 顧湘猛地坐起來,從馬背上跳了下來,抬起袖子,將臉埋在上面,像是要將��己憋死一樣,良久,才抬起頭來,對葉白衣說道:「周絮他們在洛陽城郊的一間客棧裡,你去找他吧。」說完,轉身便走。 葉白衣叫住她,問道:「你要去哪?你打不過那個人,我勸你還是……」 顧湘頭也不回,倔強地挺直了腰背,往風崖山的方向而去,幾下起落便不見了蹤影。 葉白衣下意識地抬起手,放到胸前那小小的山河令掛墜上,發了一會兒呆,一邊的馬有些不耐煩,蹭了一下他花白的頭發,他才像是回過神來一樣,嘆了口氣,低頭看著手中的小壇子,翻身上馬,自語道:「長青啊,你這不孝子,我給你找回來了。你別著急,我這就讓人替我給你送他回家。」
趙敬一馬當先,帶人殺上了風崖山,大聲道:「大家不用擔心,惡鬼眾也不過如……」 他的話音忽然頓住,神色一凜,抬頭往閻王殿的方向望去,只見一群身著灰衣的小鬼魚貫而出,走路的時候悄無聲息,腳下彷彿隔著風,並未落地一樣,肅然立於兩側,鬼面大旗悄然升起,在獵獵的風中飄搖,蒼茫落日,將其染就血一般的顏色。 一個長身玉立的男子身披暗紅色的長衣,側立在那裡,雙手攏在寬大的袍袖中,低著頭,有一些漫不經心,像是不知道在看著什麼發呆似的。 趙敬一抬手,所有人和他一起定住腳步,戒備森嚴地望著那個人,放眼望去,老孟站在裡頭一點,幾乎要被人忽略,那紅衣男子一人便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他慢慢地轉過身來,讓所有人瞧得真切。 趙敬失聲道:「是你?」 溫客行挑挑眉,輕聲道:「啊,趙大俠,久違了。」 趙敬以前見過溫客行不只一面,這會兒卻覺得這人像是殼子裡面換了個魂似的,怎麼看怎麼詭異,心下有些駭然。 溫客行慢悠悠地順著石階走下來,彷彿每往前走一步,都帶著一股迫人的壓力。 趙敬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又勉強著自己忍住,問道:「你……你是那……」 溫客行「嗯」了一聲,非常善解人意地解釋道:「區區不才在下,便是各位口中那惡貫滿盈的惡鬼頭頭了,以往有失敬的地方,還望各位多多見諒才是。」 趙敬見過他出手幾次,知道他功夫很好,卻也沒怎麼把這樣一個年輕人放在心上,只是覺得這事情有些不對勁。可還不待他仔細思量,他身後便有一人騰空而起,大喝道:「好一個裝神弄鬼的小賊!」 趙敬來不及阻止,只見那人正是清風劍派懷字輩的一個老人,叫做莫懷鋒。 趙敬心思轉念,知道是鬧出了曹蔚寧的事,莫懷空又臨陣撤退,這是莫懷陽在找面子,伸出去一半的手便又默默縮了回來,打算作壁上觀。 莫懷鋒才不管自己是不是以大欺小,一點也不跟別人客氣,長劍出了鞘,疾風暴雨一般地襲向溫客行。只見眾人眼中那紅衣男子依然不疾不徐地順著石階往下走,並未躲閃,好像連每一步的寬度都並未變過似的,莫懷鋒卻忽然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呼,往一邊跌落。 溫客行的雙手依然垂在身側,臉上帶著紋絲不動的笑意,趙敬竟沒有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 莫懷鋒倒在地上不斷地抽搐著,附近站著的幾個灰衣小鬼移動腳步圍上了他,臉上露出躍躍欲試的興奮,卻不敢動,只是眼巴巴地瞅著溫客行。 溫客行偏頭看了他們一眼,仍是輕聲細語地道:「都這個時候了,還客氣個什麼?」 趙敬等人先是不明白他的意思,隨著他這一聲令下,那些圍著莫懷鋒的小鬼忽然發出不似人一般的尖叫,向無從反抗的莫懷鋒撲了過去,像是一群聚在一起玩蟲子的幼童,不過眨眼間,莫懷鋒便被開膛破肚,整個人分崩離析,死得不能再死了! 血噴起了一丈高,趙敬瞳孔皺縮——這是真的惡鬼! 此時,溫客行已經站在了距離他三級石階以外,趙敬終於不硬著頭皮死撐了,往後退了一大步,將兵器橫在胸口:「你……你竟敢……」 溫客行和風細雨地解釋道:「趙大俠,我看你還不明白,出了青竹嶺,那是人間,到了人間,就得好好做人,比方有小孩受別人欺負了,要救;有美人不高興了,要哄;有人給飯吃,要給飯錢;見人落難,要拉他一把,這是什麼?這是人。可到了咱們這裡便沒有人啦,做人的那一套……」 他話音一頓,回頭看了那剛剛沾過血,卻仍在蠢蠢欲動的小鬼們一眼,笑了起來,伸出一根手指,在趙敬眼前搖了兩下,繼續道:「拿到咱們這裡,你就死定了,因為咱們這裡沒有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咱們這呀,就只有厲鬼,會索命的。」 溫客行不慌不忙地抬起手,將袖子微微捲起,居高臨下地望著這群人,說道:「喲,您看看,谷中多年不曾有外客,我這一激動,話就多了。趙大俠是何方神聖,那是在哪都不做人的,還用得著我提點這個道理嗎?您說是不是?」 莫懷陽走上前來,臉色難看地與趙敬並肩而立,低聲在他耳邊道:「單打獨鬥不是這妖人的對手,一起上。」 趙敬騎虎難下,他目光越過溫客行,看見了站在閻王殿大門後面一點、他昔日的盟友老孟,以及老孟臉上那晦澀不明的神色,心中就大概明白了對方的意圖,這是一箭雙雕啊!可此時此刻他已經再無退路,只得硬著頭皮怒吼一聲,撲了上去。 這像是一個訊號,相持而立的兩方同時接到,混戰開始了。
此時,蠍子已經繞到了風崖山的另一端,他仰頭望著層巒疊翠的風崖山,喃喃地說道:「美,真是美!風崖山乃是人間勝景之一,可惜是個有刺的美人,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你瞧好不好看?」 他問的是身邊的一個蒙面毒蠍,毒蠍漠然地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隨後像是領了什麼任務一般,乾脆地道:「是!」 蠍子臉上的笑容便消褪了一半,失望地說道:「真是沒趣。」 那黑衣蒙面的毒蠍又道:「是!」 好像他那張嘴只會說這麼一個字,蠍子觀景的興致沒了,冷下臉來吩咐道:「他們應該已經動手了,我們現在上去正好可以撿便宜。我那花了重金的客人老孟,可還等著要和我裡應外合呢。」 一邊的毒蠍仍是道:「是!」 蠍子不理會他,徑自往前走去,訓練有素的毒蠍們立刻跟上,簡直不知道這是一群真人,還是一大群傀儡。 走了一段路,前方有一道灰影閃過,黑衣毒蠍亮出鉤子,卻被蠍子拉住,只見那小鬼目光賊兮兮地在這群黑壓壓的人面前掃過一圈,大概是沒掃出什麼結論,這才轉向蠍子,說道:「無常大人叫我在這邊接蠍主,您這邊請。」 蠍子微笑著欠身,說道:「有勞。」 ——好教各位知道,何為引狼入室。
天漸漸黑下來,閻王殿前真如十萬幽冥似的,屍骸相疊,嘶喊和慘叫此起彼伏,不管是人是鬼,都沒有人能獨善其身。混戰一開始,便再也沒有人能控制住局面,連躲在閻王殿後面的老孟也很快被捲了進來。 溫客行那身暗紅的袍子眼下變得鮮豔極了,稱得上是俊美的臉上濺滿了血跡,不知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他卻像是不知疲憊、不知疼痛,半點不見吃緊,還伸出手指,在眉骨上輕輕抹了一下,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像身處什麼盛典一般,隱隱含著瘋狂又釋然的笑意。 也不知這場混戰打了多久,趙敬只覺得心跳如雷,眼前一陣陣發黑,還在死死地咬牙忍著,然後他看見了溫客行的笑容,心裡一寒。他覺得這人好像並不想立刻殺自己,像猛獸逮著小獵物一樣,非要玩痛快了,才肯下那要命的一口。 趙敬嘶吼一聲,再次撲上去,一刀劈向溫客行胸口,招式大開大合,如江流入海,那是他成名絕技之一,手上經脈被真氣鼓得彷彿要撐爆了一樣,這是保命的招數,也是玩命的招數。 那是厲如閃電、以劈開山巒大海的萬鈞之勢的傾盡全力一擊,溫客行「咦」了一聲,似乎有些意外,以他的功力竟來不及完全躲開,他微微一皺眉,側身卻只能避開要害,便狠下心,以肩膀的血肉之軀硬抗了這一刀,那刀刃橫切入了他的肩膀,趙敬一口血吐出來,極痛,也狂喜。 然而卻再不能深入一步,溫客行一雙手掌握住了刀刃,一股大力竟將趙敬震得脫了兵刃,他踉蹌一步,死命地往後退去,卻實在是不支,翻倒在地。 趙敬眼前一黑,山巒顛倒,耳畔轟鳴不止,然後一隻手扼住他的喉嚨,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他拚命地睜大眼睛,對上了溫客行的目光。 只聽溫客行說道:「你仔細瞧瞧,別人都說我長得像我爹,是這些年過去,我自己長歪了?還是你作賊心虛,竟不敢認了呢?」 趙敬茫然地看著他,良久,忽然劇烈地掙動起來。 溫客行慢慢地吸了口氣,嘆道:「你這麼久沒認出我來,我還以為是自己想錯了呢!哈哈!趙大俠,三十年前,龍雀和一個人看見容炫殺妻後負罪而逃,容夫人將鑰匙交給了那個人,在場的只有他們三個,容夫人死了,龍雀直到死也沒有說出那個人是誰,可鑰匙的下落卻洩漏了,以至於那對夫婦退出江湖,隱姓埋名在一個小山村裡,擔驚受怕了將近十年,躲過了世人,卻沒能躲過惡鬼,這是怎麼回事呢?」 趙敬只覺得內髒一陣陣劇痛,喉嚨被扼著,一口氣怎麼也提不上來,只得徒勞地用手去掰溫客行那如鐵打一般的手指,兩眼開始上翻。 溫客行兀自說道:「容炫死而復生之後性情大變,這個容易推測,但有可能變到敵我不分、狠手殺妻的地步嗎?殺了他的妻子,對他有什麼好處嗎?便是瘋狗也還認得主人呢!那又是誰干的呢?是誰逼問容夫人武庫鑰匙不得而殺人?是誰在因為有人來了而倉皇逃走?又是誰躲在暗處,知道了前因後果?是誰自己沒有能耐,便將溫如玉夫婦的下落出賣給……」 趙敬已經不動了,溫客行雙眼一片茫然,好像不知今夕何夕似的放開手,任他的身體轟然倒地,然後竟呆立在那裡。 此時,莫懷陽當機立斷,抓住機會從身後偷襲而至。聽到風聲,溫客行這才一怔,勉強提氣,趙敬的刀卻還卡在他肩膀上,這一口氣竟沒提起來! 此時,只聽一聲輕叱,凌空飛過一把小刀,打偏了莫懷陽的劍,面無人色的顧湘冷冷地站在莫懷陽面前,一字一頓地說道:「我說過,我要殺了你。」 溫客行一愣,半晌,才道:「阿湘?」 顧湘冷硬的面容因為他這一句話便撐不下去了,落下了淚,她慢慢地轉向溫客行,擠出一個笑容,低聲道:「主人,嫁妝你可省下啦,曹大哥……曹大哥他……」 然後她聲音哽住,撇過頭去不看溫客行,好像不看見他,自己就不會脆弱、不會委屈一樣。 這時,空中響起一聲尖鳴,老孟閉上眼,露出一個放鬆的笑容——這是蠍子來了,他知道自己贏定了! 再睜開眼,老孟雙目中忽然寒光暴漲,因為此時溫客行正背對著他。 他輕輕地抬起手,袖中一抹寒光閃過。 顧湘只覺得淚痕未乾的眼睛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她忽然向前撲去,一把摟住溫客行,兩人同時摔在地上。 溫客行睜大了眼睛,或許只是一瞬,他卻覺得好像過了有千年百年那麼長。 他抬起那隻摔到的時候下意識地放在顧湘後背的手,那上面鮮血淋漓——少女的整個後背像是被什麼東西炸開了,他覺得剛剛自己幾乎摸到了她的骨頭和內髒。 「阿……湘?」 顧湘在他胸前努力地抬起頭來,對他露出了一個笑容,氣若游絲地說:「主人,我說要殺了他,是吹牛的,我沒……那個本事……你給我殺了他,我就求你這一回,你給我……殺了他。」 溫客行木然地點點頭,顧湘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她覺得疼,覺得全身發冷,好像所有的溫度都從背後湧了出去一樣,只得像個小姑娘一樣緊緊地握著溫客行的衣襟,低聲說:「我死了也沒事,沒事……曹大哥肯定想讓我好好活著……可是我呀,我還是活……不下去……主人……」 溫客行用那隻滿是血水的手覆上她的頭,柔聲道:「不叫主人,叫哥。」 顧湘試圖擠出一個笑容,可她失敗了,她的手腳已經不聽使喚,開始痙攣起來,目光漸漸渙散,口中兀自說著:「哥,你給我……殺了……他……呀……」 老孟畢竟忌憚溫客行,一擊不中,立刻閃身退避。 溫客行慢慢地起身,將顧湘的身體放平,伸手把趙敬的刀生生地從肩膀裡拉出來,他半個身體都麻木地提不起力氣,身上的煞氣卻更重了。 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行,我幫你殺了他。」 莫懷陽見事情不妙,比泥鰍還狡猾,已經跑了。 溫客行的目光在人群中掃了一圈,用他那還能活動的手抓過一個灰衣小鬼,一字一頓地問道:「你看見剛才站在姓趙的身邊、那個拿劍的人了嗎?」 小鬼喉嚨裡達出「咯咯」的聲音,顫顫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個方向,溫客行笑道:「多謝。」然後手指用力,那小鬼的頭頃刻間碎成了一堆爛肉。
酒樓中。 七爺手上正端著一杯茶,撥弄著桌子上的一堆小棍,一臉正色,好像他卜卦靠譜似的。 大巫臉上帶著一點笑意,靜靜地坐在他對面,看著他自娛自樂,就覺得心裡平靜快活極了。 只聽七爺「咦」了一聲,口中道:「這卦看來有點意思。」 大巫問道:「怎麼?」 七爺白了他一眼,說道:「你不是嫌我算得不准嗎?」 大巫笑道:「我幾時說過?」 七爺掐著指頭算了算,道:「十年前在京城,我給你看過手相,結果你小子說我盡是胡扯,邊都不沾。」 大巫的眼睛彎起來,露出一點懷念的表情,柔聲道:「是,我記得,你說我主姻緣的天紋長而深,是個至情至性的痴心人,情路上必然大吉大利,百無禁忌,還說我那心儀之人也是個忠貞不渝的女子。我當時不信,可後來看著,除了『女子』有所偏誤之外,倒還真是八九不離十。」 七爺一怔,眉尖一顫,好像有些赧然似的借低頭喝茶的動作避開他的目光,嘴裡嘟囔道:「你這小子記得倒清楚。」 大巫笑起來,問道:「你算的是周莊主他們嗎?怎麼說?」 七爺頓了頓,垂目在那些小棍上又掃了一圈,說道:「置之死地而後生,卦象說……」 他似乎想滔滔不絕一番,可說到這裡,話音卻陡然頓住,臉上的笑容一凝,偏頭往樓下看去,大巫隨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只見門口進來一個男人。 大巫也皺了皺眉,這男人身上好像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東西,他一頭白發,身上背著一柄重劍,手上還抱著一隻小壇子,進門的剎那,酒樓中稀稀落落的人好像都停頓了一下,目光全被他吸引。 男人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抬頭目光和大巫對上。 大巫眼神一凝,「咦」了一聲,自語道:「是『古刃龍背』,這個人……」 來人正是葉白衣,他腳步一頓,忽然徑直向大巫二人走來,開口便問道:「這裡住著一個叫做周絮的人嗎?」 七爺打量著這個人,心思急轉,問道:「你難道是葉白衣?」 葉白衣點點頭,絲毫不客氣地往旁邊一坐,口中道:「我找周絮。」 七爺道:「周絮追著毒蠍去風崖山��,葉兄可以在這裡等,或者有什麼話,我可以帶到。」 葉白衣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想了想,問道:「你是姓曹的小子說的,能治好周絮那小鬼的人?」 七爺指了指大巫,道:「是他。」 葉白衣帶有些許審視的目光便落到了大巫身上,大巫只是看著他的白發道:「你這才是真正的『六合心法』吧?」 他轉頭,見七爺頗有興味的模樣,便耐心地解釋道:「練了『六合心法』的人只有兩條路,要嘛走火入魔,要嘛便走到終極,便是所謂天人合一,不破不立之功。」 葉白衣冷笑道:「世上沒有天人合一之功,人若能和天不分彼此,活著也沒勁了。」 大巫看了他一眼,道:「六合心法到了頂層,可以說是有了舉世無雙的神功,乃至不老不死,卻也有個缺陷,便是從此不得飲食溫物,須得終日飲雪水、食冷物以度日。」 他說著,七爺的目光落到葉白衣身上,後者正非常自在地涮了只杯子,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慢悠悠地往嘴裡送。 大巫看著他說道:「以你的功力,不應該滿頭白發,身現死氣,便是因為離開極寒之地的長明山,飲食常人之物的緣故吧?」 葉白衣僵硬地扯起嘴角,笑道:「小子,等你也活到我這般年紀就明白了,便是做一年的活人然後死了,也比在那地方當個活死人幾百年強。」 大巫搖頭道:「我活得好好的,不去練那活死人的功夫。」 葉白衣並不在意他無禮,只是望著杯中水,像看穿了很遠的地方,目光有些閃爍,良久,才說道:「很多年以前,我一個朋友練功出了岔子,我要救他,又沒有你這樣的本事,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事後他過意不去,便帶著他老婆陪著我在長明山隱居,那裡有座破廟,山下人不知道,還以為裡面住了個得道高僧。」 他將這些話藏得太久,即使遇見兩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忍不住拿出來倒一倒,心裡想著,若是再不說,這輩子恐怕就沒有機會說了。 「我那朋友是個死心眼的,其實沒意思,那一家三口整日裡在我眼前晃,我還嫌礙眼。我教他家的小子功夫,可不知何時起,那小子卻對六合心法起了心思。他娘本不是個糊塗女人,可到底也是個當娘的。」 說到這裡,他黯然搖頭道:「也不想想,若是好東西,我還能不給他嗎?我當他是我自己的……」便說不下去了,只嘆了口氣。 大巫接道:「三十年前,山河令出現過一次,你是容炫的師父?」 「是我。」葉白衣點點頭,「我自己在山下待不久,便找上當年的四季莊老莊主秦懷章,去追尋那小子的蹤跡。可當年四季莊羽翼未豐,能力也有限,只找到容炫的屍體,隱隱觸及到了五大家族後人和琉璃甲的事。後來查訪到此中斷,是因為我那位朋友長青,他覺得對不起我,又突遭喪子之痛,心病難醫,人就不行了,我也便沒心思追究這些事了。」 大巫點點頭,說道:「原來是那位容長青容前輩。」隨後,轉頭對七爺解釋道:「容前輩當年人稱『鬼手』,是一代名匠,你給了小孩的『大荒』和周莊主的軟劍都是出自那位前輩之手。」 葉白衣臉上依舊僵硬,嘴角卻提起笑意,手指不自覺地撫摸著茶杯邊緣,笑道:「是他,姓周的小子那把軟劍其實就是『無名』劍,劍本無名,經了我的手才改做『白衣』,只是那小子不識貨,恐怕自己還一直不知道呢。」 七爺忽然問道:「容老前輩去世後的這些年,難不成你都是和容老夫人朝夕相對嗎?」 葉白衣的笑意忽然變得有些苦,說道:「可不是?長青已死,我不知道她為何還要陪著我這老不死的在那活棺材之地,我和她也沒什麼話說,平日裡我練我的功,她過她自己的日子,一開始還能點點頭,沒話找話地寒暄幾句,後來……後來便真的相對無言了,算來,我和她有十幾年沒說過一句話了。」 七爺拿著卜卦的小棍輕輕地在茶杯上敲打著,也嘆了口氣,彷彿明白了什麼似的,不言語了。 葉白衣一口將熱茶飲盡,站起身來,將手上的小壇子放在桌子上,說道:「我是不回去了,你們既然要和姓周的小子上長明山,便幫我將容炫和他老婆帶回去,讓他們一家四口自己過去吧。」 他說完,轉身便走,七爺忽然叫住他,問道:「葉兄,這些年了,你放下那個人了嗎?」 葉白衣轉過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道:「從不曾拿起,何論放下?」言罷,背著重劍大步離開。 長青,我終於把你的兒子還給你了,你們一家團聚去吧,讓龍背陪著我,來生……江湖不再見啦。
且說風崖山上,就在眾人均已力盡之時,一行人忽然出現,彷彿從天而降一般,為首的是一個身著綾羅綢緞的年輕人,身後跟著一群黑壓壓的毒蠍。 這時,趙敬身邊那臉上有刀疤、點破顧湘身份的男子忽然走出去,單膝跪下,對蠍子道:「主上。」 可惜趙敬此時已經死了,不然見到此情此景,不知該作何感想。 蠍子點點頭,目光在場中一掃,心滿意足地發現他的三位主顧,趙敬、孫鼎、老孟,眼下死了兩個半,只剩下老孟半身是血,帶著一臉釋然、歡欣鼓舞地看著自己。 蠍子便冷冷地笑起來,陰陽怪氣地說道:「各位英雄好漢,別來無恙呀?」 這時,老孟臉上的笑容陡然僵住,眼睜睜地望著蠍子一揮手,身後的黑衣毒蠍們魚貫而出,竟將整個場子包圍住了,怒道:「蠍主這是什麼意思?」 蠍子笑道:「收利息。」 隨後他朗聲大笑起來,只覺得天地間,再沒有人比自己再高明的人了,管他正邪兩派,你死我活,還不都被自己玩弄於股掌之中。 他太過得意,沒想到他帶來的毒蠍子中還有一個不聽調配的。 周子舒在毒蠍們動身的前一天,便抓住一個機會,殺了蠍子身邊的一名毒蠍,來了個李代桃僵。他也算冒了風險,好在這蠍子控制慾太強,他的人平日裡只會說「是」便可以。本是打算離著蠍子近,到時候可以便宜從事,可誰知到了場中,他打眼一掃,卻沒見到溫客行的人影! 周子舒悄無聲息地如隱形人般,不動聲色地混在毒蠍裡,目光四處搜尋,忽然他眼睛倏地睜大了,在一塊巨石後,他眼角掃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是顧湘? 周子舒心跳驀地快了起來,瞬間腦子裡劃過各種可能,顧湘怎麼會在這裡?她受傷了?溫客行又到哪裡去了? 他深吸口氣,強行按捺住自己,小心地從人群中退出來,潛到那巨石後,慢慢地俯下身,僵立了一會兒,這才彎下腰,手指輕輕地探到少女的鼻息下。他知道自己這麼做沒有意義,顧湘的身體都涼了,那能說會笑的臉上再沒了生氣。 半晌,周子舒才直起腰,將胸口憋得緊了的這口氣吐出來,狠狠地撕下臉上的蒙面和易容,心道:真是見鬼了!溫客行去了什麼地方? 與此同時,蠍子得意完了,不由得一愣,他發現這裡並沒有那鬼谷谷主。 吊死鬼薛方到如今這步田地竟還能不出現,而鬼主又不見了人影,這好像一朵陰雲籠罩在了蠍子頭上。 他越想越不放心,愈發覺得場中剩下的人都不足為慮,於是叫過一名毒蠍,如此這般囑咐一番,要親自帶人去搜風崖山。 他忌憚的人,如若不看著他們死在自己面前,心裡絕對難安。
莫懷陽還以為自己逃脫了,他在風崖山上奔出了半個多時辰,才要鬆口氣,忽然耳畔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莫懷陽猛一抬頭,登時嚇得往後倒退了一大步。 溫客行整個人好似活閻王一樣,慢慢地從林子的另一端踱步出來,手中捏著一把不知從哪個死人手裡撿來的劍,只用一隻手提著,劍尖拖在地上,一步一步地走過來。他口中道:「莫掌門,在下受人之託來送你一程,請了。」 他每走一步,破爛的袍袖便拖在地上,留下一絲細細的血痕,走路的姿勢有些奇怪,似乎是硬拖著半邊行動不便的身體似的,說話間,臉上的一道細小的傷口崩開,又流了血,溫客行輕輕地將那落下來的血舔乾淨,一步一步地走過來。 莫懷陽咬了咬牙,他知道溫客行這是強弩之末,鬼谷谷主難不成還是神嗎?他一個人被幾大高手圍攻了幾個時辰,又中了趙敬臨死前砍出的一刀,旁人早該蹬腿閉眼了,不信他還有什麼能耐。 可即使這樣想著,莫懷陽的小腿卻仍是有些發顫。 溫客行歪過頭,輕笑起來。 莫懷陽忽然狂吼一聲,歷代掌門手中的清風劍出鞘,使出畢生絕學,將劍招耍得密不透風。 溫客行出招了,他一隻手並不利落,這一招十分凝滯,手中破劍竟被清風劍絞成了幾段,莫懷陽心裡一喜,回手削向他握劍的手,然而眼前的人卻只剩下一道殘影,忽然不見了。 莫懷陽心中大叫不好,下一刻脖頸卻忽然一涼,整個人僵住了。 溫客行手上的一截斷劍卡在了他的喉嚨上,冰涼的手指似乎觸碰到他的皮膚,然而他卻嘆了口氣,小聲道:「我沒力氣了。」 隨後將手往前一送,莫懷陽脖子上的血噴出老遠,他渾身抽搐著倒在地上,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音,很快血便放干淨了,人也不動了。 溫客行似乎再也站不住,踉蹌了一下,頹然坐倒在地上,心裡茫然地想著:對不起阿湘,教這個人死得這樣容易。 阿湘,那麼煩人的一個小丫頭,暗無天日的十幾年來,他身邊唯一的活物,沒了。 不遠處有腳步聲傳來,只聽一道熟悉的聲音說道:「怪不得沒見到谷主呢,原來在這裡乘涼。」 溫客行覺得應該站起來將這個人殺了,然後活下來,可是他忽然提不起一點力氣,只是覺得累,木然地轉過頭去,望向笑得不懷好意的蠍子。 二十年忍辱負重,想做的事如今都做成了,便要死在這裡了嗎? 盡管溫客行狼狽得一副有進氣、沒出氣的模樣,蠍子卻還是在距離他兩丈的地方站住,滿面堆笑地站在那裡,嘖嘖稱奇道:「想不到啊想不到。」 溫客行竟也能擠出一個笑容,輕聲問道:「想不到什麼?」 蠍子搖搖頭,說道:「鬼主,何等的風光?何等的能耐?竟有落到這等地步的時候,這世間的事誰說得準呢?」 溫客行吸進去一口氣好像只能到達胸口,所以聲氣極弱地答道:「蠍子兄這句話說得太不對了,我做鬼主八年,從未睡過一天安穩覺,風光什麼呢?」 蠍子想了想,點頭道:「正是。不錯,咱們這樣的人反而沒有凡夫俗子那樣快活無憂的日子。」 溫客行看著這位超凡脫俗的人,輕笑道:「我不敢和蠍子兄這樣經天緯地之人相提並論,我睡不好覺,只不過是因為怕別人殺我罷了,現在終於不用再怕了。」 蠍子點頭道:「不錯,你就要死了,自然不用再怕死。」 溫客行忽然問道:「老孟呢?你殺了他?」 蠍子嗤笑一聲道:「我不殺他,難不成等著他來殺我?鬼主,你那忠心耿耿的老奴才可是一心要置你於死地,你何苦掛心著他呢?」 溫客行聞言點點頭,又問道:「谷中還剩多少活口?」 蠍子覺得他擔心得實在多餘,卻還是說道:「還用得著說嗎?姓趙的幹掉一半,剩下一半傷兵自然是落到我的手裡了。想不到鬼主這樣宅心仁厚,都自顧不暇了,還念著谷中之人的死活。歷代鬼主中,你可真是最有情有義的一個了。」 溫客行無聲地笑了起來,表情有點奇怪,卻還冷靜地說道:「蠍子兄,惡鬼便是瀕死,那也是惡鬼,恐怕不好對付。」 蠍子毫不在意地說道:「我手下有得是死士,死上幾十、幾百不算什麼,我不在乎。」 溫客行合上眼,口中道:「好,蠍子兄好魄力,好大的手筆,不愧是一代梟雄。老孟啊,人最可悲的地方,不是別的,就是明明身在局中,卻總以為自己是執子之人,豈不是很可笑嗎?」 他這句話話音越來越低,乃至於最後幾個字只看得到嘴唇歙張,幾乎難以聽清,蠍子見狀,好像放了心一樣,往前走了一點,同意道:「不錯,鬼主是看得開的人。把你的鉤子給我。」 他一伸手,立刻有人遞上兵器,蠍子收斂了笑容,看著靠在樹上,彷彿喘氣都已經困難的溫客行,說道:「鬼主這樣的人是應該我親自動手的,假手旁人,未免不敬。」 他說著,便將鉤子橫於胸前,慢慢地走上前去,低聲道:「黃泉路上,請鬼主先行一步了。」言罷,便將鉤子高高舉起。 溫客行睜開眼,平靜地望著他,一雙漆黑的眼睛裡好像是一潭死水,好像要死的人不是他一樣。 這時,蠍子只覺一股勁風自一邊襲來,那殺意太過明顯,他被殺氣所激,汗毛都豎了起來,大喝一聲將鉤子高高揚起,格了一下,來者是個黑衣人,毒蠍打扮,卻並未蒙面,手中一柄軟劍竟避過鉤子,如附骨之蛆般纏上蠍子的手臂,蠍子慘呼一聲,手臂被軟劍捲了起來,生生地從他身上落了下去。 蠍子身後的幾個毒蠍見狀,立刻訓練有素地圍了上來,只聽一陣「叮叮當當」的動靜,教人眼花繚亂,一眨眼的工夫便塵埃落定了,一個人站著,幾個人躺著,無論死活,每個躺著的人都被削去一隻拿兵器的手臂。 溫客行看清來人,卻忽然嘆了口氣,低聲道:「傻子,你來幹什麼?」 周子舒用眼角掃了他一下,冷笑道:「來給你這瘋子收屍唄。」 周子舒身上的七竅三秋釘被大巫的藥壓制,此刻功力已經恢復到他全盛時期的九成,便是正面單打獨斗,蠍子也不可能是他的對手,何況他剛剛出手那一下可謂是暗中偷襲。 他轉向蠍子,白衣劍尖微垂,略微生硬地道:「我的人你也敢動?」 溫客行呆呆地看著他擋在自己面前的背影,垂在地上的手指竟微微顫抖起來。 蠍子疼得面色慘白,卻還是擠出一個笑容,勉強道:「是周兄,竟不知周兄大駕光臨,我的錯。」 他陰惻惻地看了兩人一眼,揮手道:「高手在此,我等便不自討沒趣了,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撤!」 幾個還活著的毒蠍,連滾帶爬地起身,飛快地跟著蠍子撤走了,周子舒卻沒有追,只是轉過身來,看著溫客行。 溫客行目光閃了閃,卻只是笑道:「你還是小心為……」 他話音未落,周子舒目光一凝,身子一旋,手中白衣劍挽了個漂亮的劍花,「叮」的一聲和什麼東西碰了一下,隨後身後的林子中一聲悶哼,周子舒搖搖頭,嘆道:「同樣的招數,對同一個人用兩回,所謂的毒蠍們其實就會這麼三招嗎?就憑這個,也配和四季莊相提並論?」 溫客行痴痴地看了他一會兒,笑了起來,忽然伸出一隻手凌空抓了一把。 周子舒皺眉問道:「你幹什麼?」 溫客行低聲道:「你身上有光,我抓來看看。」 周子舒微微挑挑眉,雙手抱在胸前,靠在一棵大樹的樹幹上,忽然問道:「其實沒有什麼吊死鬼薛方吧?」 溫客行就笑了起來,他仍是痴迷地看著自己的手指,微微鬆開一點,好像有什麼會從他空空如也的手掌中漏出去一樣。他聲音依舊極低,氣如游絲,好像隨時可能中斷,道:「你看出來啦?」 「那真正的鑰匙呢?」 「折了,被我從山頂扔了下去。」溫客行眯起眼睛,緩緩地說道。 周子舒點點頭,忽然覺得啼笑皆非。沒有鑰匙,有琉璃甲也是枉然,風崖山上爭得你死我活,最後把自己都爭成了屍體的人到死也不明白,他們爭奪的東西其實是一堆廢品。 溫客行輕輕地說道:「我用了三年的時間暗中扶植起孫鼎,不然那麼一個爛泥糊不上牆的莽夫,憑什麼能和無常鬼、吊死鬼分庭抗禮呢?」 「然後你在他們爭鬥到白熱化的時候,引誘吊死鬼去偷鑰匙。」 溫客行笑起來,小聲辯解道:「我沒有,是他們都想要而已。三十年前,鬼谷中大大小小的惡鬼們便開始垂涎武庫,琉璃甲分屬五大家族,惡鬼們羽翼未豐,不敢輕舉妄動,只能從鑰匙下手。」 他偏過頭去,咳嗽了兩聲,帶出些血絲來,溫客行輕輕地伸手抹去臉上的血絲,接著道:「當年容夫人把鑰匙交給了我爹,他們都以為在場的只有他們三個,容夫人死了,龍雀保守這個秘密直到死,若是如此,天下太平了,可不好嗎?」 「還有第四個人?」周子舒皺皺眉,迅速反應過來,問道,「是趙敬?他當年沒有實力,又不能對正派中人開這個口,便暗中聯合了鬼谷?」 「大概吧,反正他們都死了。」溫客行冷笑了一聲,沉默良久,才深吸一口氣,說道,「可笑的是,容夫人他們為了保密,到最後也沒有告知我爹交給他的鑰匙是什麼,我爹只當做是一件十分重要又不能丟的東西,便帶著我娘躲進了一個小村子,躲了整整十年。可是我九歲那年,村子裡發生了一件很不吉利的事,一隻貓頭鷹……」 「行啦。」周子舒開口打斷他,沉默了一會兒,又放柔了聲音,說道,「行了,都那麼多年了,你不要……」 溫客行自顧自地說道:「我爹娘覺得是他們連累了村子裡的人,要同他們死戰到底,只是連夜要將我送走,我不放心,自不量力,偷偷跑了回去。我看見……」 他嘆了口氣,慢慢地抬起頭來,望著渺茫黯淡的天光,說道:「我看見我爹的身體斷成兩截,我娘倒在一邊,頭發散亂,衣服也瞧不出原先的顏色,頂著一張血肉模糊的面孔,鼻子被削了去,五官的輪廓都看不出了,身上被一桿槍從前胸穿到後背,自蝴蝶骨下而過,你知道我是怎麼認出她的嗎?」 周子舒默默地看著他不說話。 溫客行便說道:「我小時候就喜歡美人,覺得我娘是天下第一等的大美人,喜歡黏著她,叫她背著我,看慣了她背後的蝴蝶骨,就死也不會忘了。」 周子舒道:「鑰匙這麼落到鬼谷手中,你又是怎麼……」 「我?」溫客行挑挑眉,忽然笑了起來,他越笑聲音越大,最後喉嚨裡竟發出嗚咽一般的聲音,已經不知道他這究竟是在哭還是在笑了,「我嗎?我在路上跌了好幾跤,早就如髒兮兮的泥猴一般,那些惡鬼們看過來的瞬間,我以為自己就要死了,傻愣愣地站在那裡,一個人過來抓我,我下意識地便咬了他,他叫了一聲,說『這是個小瘋子』。周圍的人都笑了起來,有一個女人說要扒了我的皮,回去做一件人皮襖,我怕極了,便想了個法子。」 周子舒喉嚨微微動了一下,眉尖微蹙,卻到底什麼都沒說。 天已經黑下來了,四下靜謐極了,溫客行又咳嗽兩聲,低聲道:「我呀,就在他們眾目睽睽之下走了上去,趴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咬著我爹的屍體,很不好咬,要撕扯半天才行,然後將他的血肉吞進了肚子裡……也算給我自己留一點念想,我本來不就是他的骨血嗎?他們看著我,慢慢地就不笑了,最後被我咬了的那個男人做主,說我天生就是個小鬼,不應該留在人間,便將我帶回鬼谷。」 周子舒俯下身來,一隻手放在他的側臉上,或許是失血,溫客行的眼神有些渙散,皮膚極冰冷,感覺到溫暖,不自覺地歪頭在他手心上蹭了一下,幾無聲息地說道:「我在這裡整整二十年,頭十二年是拚命地活下去,拚命地往上爬,拚命地……後來八年終於爬了上來,便准備我的大事。」 周子舒道:「你暗中幫著孫鼎將吊死鬼逼到絕境,誘導他去盜走鑰匙,尾隨而至,殺了他,然後將他的屍體和鑰匙一並處理掉,造成了薛方出逃的假象,讓鬼谷傾巢而出追殺薛方,看著孫鼎和老孟各懷心思,看著他們……」 溫客行打斷他道:「這世上,能毀了鬼蜮的東西只有一樣。」 「是人心。」 溫客行猛地側過臉,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來,內息一陣翻滾,窒息的感覺隨之漫上來,忽然,一隻手貼在他後心上,一股柔和的內力瞬間散在他的七經八脈中,他神志微微清明了一些。 周子舒見他緩過一口氣,即刻收功,輕聲道:「你這是脫力了,不過外傷比較嚴重,要包紮止血,不然我不敢幫你運行內力。」 他看著溫客行的眼睛道:「我問你,你想不想活?」 溫客行沉默地看著他,良久,問道:「你會走嗎?」 周子舒微笑起來,搖搖頭。 溫客行死命一咬牙,握住他的手,竟硬生生地將自己撐了起來:「活——」他說道,「我為什麼不想活?我為什麼不能活?這世間厚顏無恥之人、大奸大惡之人都活著,我為什麼不能活著?我偏要……」 這一口氣再也難以續上,他身子一晃,喘息不止,周子舒嘆了口氣,封住他的穴道,將他整個人抱起來往山下走去。 他將一身是血的溫客行帶到了小鎮上,處理了傷口,足足耽擱了兩天,溫客行才清醒過來,勉強能進些飲食。又過了幾日,周子舒便雇了一輛馬車,帶著他往洛陽方向走,才要出發,正好碰上了高小憐和張成嶺。 張成嶺還呆呆的,一見到周子舒,立刻撲上來痛哭了一通,抽抽噎噎地道:「師父……曹大哥他……」 高小憐也紅了眼眶,周子舒嘆了口氣,輕聲道:「我知道。」 手掌按在他頭頂上,安撫著他。接著,張成嶺又爆出一句:「師父……我、我還殺了人……我殺了人……」 周子舒手一僵,靠在馬車裡的溫客行也將目光移過來,有些驚異地看著這小鬼。 高小憐握著拳頭道:「也有我的份,你別哭了,那個人是壞人,該殺!我們在風崖山上迷了路,碰見了一個穿得花花綠綠的男人,跟了一陣,才知道他竟是毒蠍的頭頭,不過不知道為什麼,那人斷了一條手臂,好像還中了毒針……」 周子舒的臉色就十分好看了,溫客行忍不住低低地笑起來。 張成嶺補充道:「然後那個人好像壓不住手下的毒蠍們,他們就內、內訌了……」 溫客行低低地問道:「你們趁亂做掉了蠍子?」 張成嶺支吾一聲,覺得雖然對方是壞人,自己這種趁人之危的行為也十分無恥。 溫客行大笑起來,這就是舉頭三尺有神明。
後來高小憐擦乾了眼淚,和他們告別,回高家莊去了。這女孩子經歷過種種,已經在一夜之間長大成人。 張成嶺隨著周子舒二人一同到了洛陽,與七爺和大巫會合後,帶著容炫和容夫人的骨灰上了長明山。 調養了一個月,大巫才開始為周子舒取釘、重接經脈。 那一天長明山忽然天降大雪,溫客行站在屋外,好像哪怕聽見裡面的人叫一聲,心裡也安穩似的。 七爺忽然在身後拍拍他的肩膀,說道:「你放心吧,對別人是三成把握,對子舒是不會有閃失的。」 溫客行回過頭來看著他。 七爺笑道:「他既然下得了手、忍得過當年自己給自己釘進去,難不成還會怕拔出來嗎?他呀……」 他後面的話音隱了去,臉上卻露出一點懷念著什麼一樣的笑容來。 七爺似乎有種奇異的魅力,讓人站在他身邊便隨著他安靜下來,不過溫客行心裡只安靜了片刻,便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心想:這個小白臉長得真像狐狸精,要好好提防才行! 這個舉動弄得七爺十分莫名其妙。
周子舒在整整昏迷了三個月以後,終於醒過來了。 他只覺得全身像是卸下了一套沉重的枷鎖一樣,整個人都輕了起來,除了右手。右手被人緊緊地握著,那人似乎疲憊至極,正靠在一邊打盹。 周子舒一時恍惚,思及前因後果,恍如隔世。 然而,他最終卻只是盯著兩人相握的手看了一會兒,輕輕一笑——原來昨日已死,經年路過,也不過在等這樣一個、可以朝夕以對、執子之手的人。
【番外】 上下之爭
長明山上終年積雪,放眼望去,所有的東西都是白茫茫的,雲霧在腳下,周圍是幾座小茅屋,一座小院,如世外仙人住的地方一般。 七爺在煮酒,一股醇厚的香味透過窗幽幽的飄出老遠,正是「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這人好像就算是淪落到深山老林裡,也能把日子過得風雅舒服。 大巫手執一本書卷,坐在他身邊,偶有疑惑便抬頭問上兩句,七爺垂著眼,盯著那小小的火爐,每每被問及,竟是連想都不用想,信手拈來——他當年若不是生在王府,就憑這滿腹詩書也足夠考個功名了。 大巫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一邊去握他的手,低聲問道:「冷不冷?」 七爺手攏著火爐,聞言搖搖頭,望向窗外,忽然笑道:「你瞧這地方,稱得上一聲『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住上些日子,我便都不知今夕何夕了。」 大巫心中一動,問道:「你喜歡這裡嗎?」 七爺斜了他一眼,笑道:「我若說喜歡,你難不成還要陪我住下來不成?」 大巫思量了一會兒,正色道:「眼下路塔還年幼,但是你若是真的喜歡這裡,我便回去好好教導他,再過個兩、三年就把南疆交給他,再陪你回來住,你說好不好?」 七爺愣了一下,忽然「噗嗤」一聲笑出聲來,輕輕地在他腦門上拍了一巴掌,嘀咕道:「你真是給個棒槌就當真哪,誰要住這鬼地方,天寒地凍的,還是南疆熱鬧。」 他一低頭,笑道:「可以喝了。」便伸手將酒杯拿出來,細心地斟上了兩杯,遞給大巫一杯,自己端起一杯,湊到鼻下,深吸一口氣,眯起眼睛,說道:「所謂一冷遮百丑,唯有煮後依然醇香者,方為上品,有道是『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人世間百般愁腸,唯有此物可解,乃是……」 他的話音陡然被一陣劈裡啪啦的動靜打斷,七爺嘆了口氣,以詩下酒的雅興頓時被一掃而空,悶悶地飲了一口,小聲罵道:「這對跳蚤,一天到晚沒個消停,我瞧周子舒也沒事了,過兩日咱們還是告辭吧。耳根都不得清淨。」 張成嶺練功通常是鬧不成這麼大動靜的,一般這種大有要拆房子的折騰,都是他那兩個師父在過招。 大巫說只要能醒過來,便是最凶險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周子舒不愧是久經摔打的,醒過來時是嬌弱了幾日,還沒有十天半月便已經能爬起來了;又過了幾日,他精神好了一些,能跑會跳了,便開始不消停了。兩人也不知道整天是誰招惹誰,反正用七爺的話說:一個巴掌拍不響,從早鬧騰到晚,便是老老實實地坐下吃頓飯,也能從一開始的拌嘴耍貧上升到兩雙筷子互掐?七爺一開始瞧著有趣,後來煩了,再不肯和這兩只馬猴一桌吃飯,以免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七爺頗納悶地感慨道:「子舒以前那麼穩重的一個人,怎麼就……唉!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大巫露出一點笑意,說道:「其實也好,經脈重塑經過劇烈疼痛後,再要梳理開也困難得很,這裡又是極寒之地,一般人能恢復到自由行動已經不易,周莊主也不單是在活動,他這是強行把經脈拉開,雖說這時候痛苦一點,將來是有好處的。」
此刻,院中溫客行一掌折過周子舒肩膀,像是想將他整個人困在懷裡,周子舒借力整個人從他的一條胳膊上翻了過去,人還未落地,一腳已經撩上溫客行的下巴,迫得他後退一步,隨後彈指如風,出手暗算,溫客行不小心中招,膝蓋軟了一下,險些單膝跪下來,卻在跌倒的瞬間往旁邊一滾,一把撈過周子舒的小腿,兩人便滾成一團。 反正地上除了冰就是雪,七爺大巫和張成嶺都躲他們遠遠的,也干淨,不嫌髒,滾了幾圈,溫客行便一臉賊兮兮的笑容將周子舒壓在下面,雙手撐在他頭兩側,問道:「這回你服不服?」 周子舒重傷初癒,到底不如他體力好,有些氣喘,說道:「你這招太賤了。」 溫客行貼近他,壓低了聲音笑道:「明明是你先暗算我的。」 周子舒忽然道:「哎,老溫。」 溫客行「嗯」了一聲,在他脖子上舔了一下,問道:「什麼?」 「我說……」 周子舒好似漫不經心地說了幾個字,溫客行沒聽清楚,有些疑惑,問道:「嗯?」 他這一閃神,胸口上便挨了一肘子,溫客行悶哼一聲,瞬間被掀下去,天旋地轉了一圈,雙手被周子舒按到身後,壓制到地上,周子舒學著他剛才的流氓樣子往他耳朵裡吹了口氣,輕笑道:「怎麼樣?這回你服不服?」 溫客行費力地回頭看了他一眼,問道:「阿絮,你難不成是要綁著我嗎?」 周子舒挑挑眉,笑道:「好主意。」 便伸手要去敲他的穴道,見他暫時被定住,這才微微放鬆,坐在一邊,在他臉上摸了一把,感慨道:「小娘子,為了制住你,為夫可是出了一頭汗啊。」 一隻手卻忽然伸出來,貼到他額頭上,只見那本該一動也不能動的溫客行慢吞吞地爬了起來,口中道:「咦?我瞧瞧,真出汗了?可別著涼。」 「你竟然會移穴!」 周子舒一驚之下人已經滑出去一丈遠,戒備地看著他。溫客行朝他拋了個媚眼,說道:「我會的多著吶。」然後再次撲上去,兩個人繼續驚天動地的開掐。 其實大巫到底還是誤會了一點,他們之所以一天到晚打,經脈是一方面,另一個原因是因為一件急待解決的問題——勝負未分,上下不定,各自心裡都有火,只能一邊較量,一邊發洩。 張成嶺一開始還顛顛地跑去圍觀,想著能學點什麼,後來發現戰斗太慘烈了,能學到的除了「黑虎掏心」、「猴子偷桃」,就是「乾坤大翻滾」之類的招式,實在沒有什麼參考價值,便感慨著果然是高手,都返璞歸真了,於是老老實實一招一式地去練他自己的功夫了。 少年心裡還納悶:師父老嫌自己招式難看,自己不也跟著溫前輩時常在地上滾來滾去、十分不雅嗎? 兩大高手徹底淪為兩大流氓,在無意中不小心將誤人子弟進行到底了。
他們兩人只有每日周子舒傍晚服藥以後才會休戰。大巫因人施藥,對那身嬌體弱承受不住的,下藥便也輕緩,對周子舒這樣怎麼折騰都沒事的,下的就都是虎狼藥,每日他服藥以後,都有那麼一會兒身上難過得很,咬牙挺上一會兒,過了藥勁,身上總都是大汗淋漓。隨後清洗一遍,也就歇下了,養足了精神,好第二日繼續上躥下跳。 周子舒最後一次用藥之後,第二日大巫便和七爺告辭離去了,雖說南疆向來民風淳樸,又有巫童路塔坐鎮,這一次到底也是出來得太久了。 送走了兩人,周子舒第一天不用忍受那喝下去像被凌遲一樣的藥,這天晚上便出奇的平靜。 溫客行拎了一壺酒進屋,拿到周子舒面前��了晃,周子舒毫不客氣地接過去,他便蹭過去黏在周子舒身邊,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盯著周子舒的側臉看。 周子舒被他盯得毛毛的,嚥下一口酒,問道:「你看什麼看?」 溫客行笑道:「你不怕我下藥?」 「什麼藥?」 「你說什麼藥?」 周子舒瞥了他一眼,嗤笑道:「你才不敢,給我下春藥,就不怕我狂性大發把你辦了?」 溫客行裝作為難地皺了皺眉,說道:「是呢,還真有點麻煩。」他托著下巴上下打量了一下周子舒,搖頭嘆道,「你乾脆讓我一招得了,不然我看再這麼下去,咱們都得當和尚去。」 周子舒瞥了他一眼,說道:「怎麼不是你讓我一招?」 溫客行一隻咸豬手慢慢地伸到他的側腰上,曖昧地上下滑動,低聲道:「我讓你幾招都行,不過……」 手腕被周子舒扣住,兩人控制著力道以免把房頂拆了,便在房中又掐了起來。 張成嶺練功回來經過,見怪不怪,知道他們又在打架,心裡想道:在一起不就是要好好過日子嗎?天天掐來掐去的像兩個小孩似的,這麼看著可真不著調。於是滄桑地嘆了口氣,默默地轉身回房了。 三百回合過後,兩人都力有不逮,於是暫時停手。 溫客行搶過酒壺,大口地灌了幾口,呼出口氣,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擺擺手道:「不來了,今天沒力氣了。」 周子舒鬆了口氣,可算等著這大爺這句話了,便坐在床沿上,把他往裡推了一下,說道:「給我騰個地方。」 溫客行往裡挪了挪,仰望著床幔,好像忽然出起了神,發呆了半晌,才道:「阿絮,你過一陣子完全養好了,陪我下山一趟吧?」 周子舒閉目養神,聞言「嗯」了一聲,道:「我現在就差不多好了,能下山。你幹什麼去?」 溫客行沉默,周子舒等了半晌,微微納悶,睜開眼,偏頭一看,他還是那樣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目光直直的,便道:「怎麼?」 溫客行眼皮顫動了一下,勉強笑了笑,低聲道:「沒什麼,當年我爹娘曝屍荒野,連座衣冠冢也沒有,我不孝,二十多年了,沒回去看看,總該……」 周子舒嘆了口氣,慢慢地伸手環住他的腰,溫客行乖順地側過身來,一手攏過他的後背,手指搭在周子舒的蝴蝶骨上,無意識地描摹著那骨骼的輪廓,將臉埋在他的肩窩裡,悶悶地說道:「還有阿湘……」 周子舒道:「你在鎮上養傷的時候,我回去過一趟,找到了她和小曹,一並入土為安了。」 「多謝。」溫客行含糊地道,他摟著周子舒的手似乎緊了緊,幾不可聞地說:「我這半生都是孤家寡人一個,本以為有阿湘。可阿湘也沒了,那時候你一直不醒,我沒有大巫那麼篤定,我想,萬一你……我……」 周子舒忽然驚覺肩頭似乎有濕意,他忍不住低下頭去,可溫客行卻一揮手,將燈熄了,帶著些許哽咽的音,低低地道:「別看我。」 周子舒從來不怎麼會安慰人,只能任他將自己摟得緊緊的。 慢慢的,溫客行的手開始在他身上遊走起來,周子舒有些不適,可是那人沒有一點玩笑的意思,只是一直叫著他的名字,好像極不確定、帶著微許惶恐與急迫一樣,周子舒心裡嘆了口氣,想著:算了,怪可憐的,讓他一次就讓他一次吧。 他用了極大的意志力放鬆了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毫無防備地把自己交給另一個人,發絲糾纏,耳鬢廝磨時只有那人有一點哀求似的低語:「阿絮,以後不要走……」 縱使極寒之地也有絲絲暖意,自放下的床帳下悄然傳出,彷彿可以開出一朵花來。
第二日清早,周子舒難得睡遲了,溫客行睜眼看著懷中的人,臉上露出一點心滿意足的笑容。 他一動,周子舒便醒了,只覺得身上沒一個地方對勁,自己還被某人死死地抱著。 他張嘴便想罵人,溫客行早防著這手,在他睜眼的一瞬間,便把志得意滿地笑容憋了回去,神色復雜又顯得百感交集地深深地望進周子舒的眼睛。 周子舒這未出口的罵娘便在瞧見對方紅彤彤的眼眶時,硬生生地嚥了回去,不知說什麼好,只得生硬地轉過身去,背對著他嘀咕道:「你要起來自己起來,別吵我。」 溫客行立刻從身後環住他,重新躺了回去,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收斂了裝可憐的表情,心裡美滋滋地想道:心腸軟,比腰軟還招人喜歡吶。 可不過片刻,他就又發起愁來,偷偷睜眼瞥了周子舒一眼,心想:不過,難不成以後每次想……都要裝模作樣地哭上一場?這好像有點悲哀啊!
【番外】 再續前緣
有的人死了,回想過自己的一生,覺得了無牽掛,三魂七魄便散了去大半,跟著勾魂使渾渾噩噩地上了黃泉路,走一遭,一路走一路忘,不知今夕何夕了,便到了奈何橋;再端起那碗忘情水,前世便徹底過去。 為善的,論功德;作惡的,下陰曹;該投胎投胎,該轉世轉世,再入輪回,一了百了,仍是心智潔白如雪,從頭再來,所以人在闔眼前有什麼心願未了,活著的人都會盡量滿足,省得他走在黃泉路上多受罪。 還有人死前執念未了,魂魄跟著走了,也是不情不願,為那陽世三間功名利祿的,便讓他到那黃泉裡洗上一遭,想通了,再讓擺渡人拉上來,送去投胎。 活人的事,死人不操心。 黃泉路有多長——多長能忘得了,就有多長。 唯有忘不了情的,走上四千四百四十四丈長仍在回頭,便在奈何橋底下一字排開,等他要等的人,有時候等一、兩天,有時候一、二十年,有時候是凡人一輩子。 有等了人來的,那人卻渾渾噩噩,已經不再記得自己,偶有記得的,卻是一個青春年少,一個垂垂老矣,縱使相逢應不識,落得個執手相看淚眼,一旁的鬼差就催促道:「二位,時辰到了,上路嘍!」 塵世情愛,總是愛說些山盟海誓,可不過幾十年的光景,不過死生一輪回的光景,便你是你、我是我了,想來豈不可笑嗎? 這話是曹蔚寧蹲在奈何橋邊,聽著鬼差說與孟婆的。 鬼差自稱生前姓胡名笳,是個愛感慨的,曹蔚寧就聽著他纏著孟婆喋喋不休,孟婆也不理會,自顧自地盛著湯,奈何橋幻化不止,傳說喝下去的忘情水有多少,奈何橋就有多寬,一杯忘世,塵歸塵土歸土。 鬼差胡笳嘮叨了半日,不見孟婆抬個頭,便湊上來與曹蔚寧搭話:「小子,做什麼不喝湯呀?也等人?」 凡人福薄愛淺,皆是庸庸碌碌,難得有這麼一個清醒的,便是幽冥鬼仙也願意與他多說幾句。 「啊……」曹蔚寧還是頭一回和鬼差說話,多少有些受寵若驚,「哈哈,是呀,您這是……」 胡笳完全沒有和他交流的想法,大概只是閒得發悶,想找個人倒倒話,直接打斷他說道:「以前也有個人在這等人,一等就等了三百年吶。」 曹蔚寧一愣,顫顫巍巍地問道:「三、三百年……誰活那麼多年啊?他等的人別是姓葉吧?」 「唉,你管他姓什麼呢,姓什麼叫什麼都一樣,這輩子姓皇姓帝,往那輪回泉裡一跳,下輩子說不定就姓豬姓狗了呢,誰知道。」胡笳擺擺手,指著三生石道:「他呀,就坐在那裡等了三百年,回到一開始和那人相識的地方,可是呀,怎麼樣呢?」 曹蔚寧捧場地問道:「怎麼樣了呢?」 「另擇良配。」胡笳唏噓道。 這時,孟婆終於抬頭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說道:「胡鬼差,慎言。」 胡笳「噫」了一聲,說道:「也罷,此人乃是帝王將相之流,自有緣法,說不得。小夥子,你又等什麼人呀?」 曹蔚寧道:「我等我媳婦。」 胡笳並不覺得稀奇,只問道:「你死的時候,你媳婦多大年紀啦?」 曹蔚寧老老實實地道:「十七。」 「十七……當年我死的時候,家裡也有個十七歲的小媳婦,可惜啊……」胡笳搖搖頭,年代太久遠,他已經記不清他那小媳婦的模樣,對曹蔚寧說道:「我勸你還是別等啦,她這一輩子還長著呢,等她下來,都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了,早不記得十六、七歲時的那個男人了。我見過好多人,等來等去,也不過期待一場,傷心一場,你啊,趁早想開點,灌它一缸孟婆湯,什麼媳婦、小妾的全忘光了。」 孟婆再次抬起頭來,面無表情地說道:「胡鬼差,慎言。」 胡笳灰頭土臉地閉嘴了,卻見曹蔚寧笑了起來,說道:「那正好,我就盼著呢,最好她一點也想不起我長什麼模樣了,了無牽掛,樂呵呵地從我眼前一過,我看見她過去了,也就沒牽掛了。」 胡笳奇道:「你不覺得不甘心嗎?」 曹蔚寧奇哉怪哉地看了他一眼,反問道:「那有什麼可不甘心的?那是我媳婦,又不是我仇人,看著她好,我不高興嗎?」 胡笳啞然片刻,笑道:「你想得開。」 曹蔚寧抓抓頭發,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可不是嗎?我這輩子沒別的好處,就是凡事想得開。唉!只是有一樣,我是被我師父給打死的,我怕我媳婦想不開,跟他沒完沒了。」 胡笳奇道:「你幹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你師父要打死你?」 曹蔚寧說道:「咳!還能為什麼?正邪勢不兩立那點事唄,說我媳婦是鬼谷的惡人,我又非要跟著她走,師父一怒之下,臉面下不來台,就把我打死了。」 他那口氣竟頗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輕松勁,一點也聽不出是在念叨自己是怎麼死的,胡笳來了興致,蹲在他旁邊,問道:「你不記恨?」 曹蔚寧指著一邊帶著鬼魂往這邊飄的一個勾魂使,說道:「我一路聽著那位大人嘴裡念著『塵歸塵,土歸土』過來,心裡就覺得,有多大的冤仇,也沒啥好恨的了,都入土為安了,恨個什麼勁,不是和自己過不去嗎?」 胡笳抬眼望過去,只見黑無常悠悠地從眼前飄過,便小聲地感嘆道:「哎呀,你不要聽他們的,我們陰間的勾魂使呀,從來都只會說這麼一句,說了也不知道多少年了,就沒換過……」 孟婆的目光再次直勾勾地瞪過來,第三次面無表情地道:「胡鬼差,慎言。」 胡笳嘆了口氣,指著孟婆悄聲對曹蔚寧道:「看見沒?咱們這孟婆也是,我在奈何橋上來來回回幾百年了,她來來回回就對我說過這麼一句話『胡鬼差,慎言』,這陰幽之地可真是寂寞。」 曹蔚寧笑了笑,一邊聽著這位寂寞的鬼差大人念叨,一邊往來路望過去,想著阿湘若是變成個老太太從那邊過來,會是什麼樣呢?肯定也是個精神十足的老太太,又利落又潑辣,她…… 忽然曹蔚寧站直了,眼睛睜得圓圓的,他看見不遠的地方,那熟悉的少女正一蹦一跳地跟著勾魂使往這邊來,她一邊走,一邊還沒完沒了地圍著勾魂使問話,那勾魂使定力十足,悶頭走路,並不理會她,逼得急了,也就一句「塵歸塵,土歸土」。 曹蔚寧張張嘴,叫道:「阿湘……」 顧湘腳步一頓,偏過頭看過來,一時間怔住了,先是像想要哭,末了卻全憋了回去,只化成一張大大的笑臉,如小鳥似的向他撲過來,叫道:「曹大哥,我就知道你等著我吶!」 曹蔚寧像是已經一輩子沒見過她了一樣,緊緊地摟住她,可又想阿湘這個樣子來了,沒變成老太太,那不就是夭折了嗎?便又著急難過起來,百感交集,眼淚便落下來了,落到黃泉水裡,蕩開一圈一圈的漣漪,連那擺渡人都驚動了。 胡笳閉了嘴,帶著一點悠遠的笑意,看著相擁的兩人。 唯此奈何橋頭相遇,像是綿亙到地老天荒一般。 橋上另有鬼差叫道:「二位,時辰到了,上路嘍——」 就像個盡忠職守的鐘擺,年去年來,嘴裡只有這麼一句話。 顧湘從曹蔚寧懷裡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瞪向那橋上的鬼差,罵道:「催什麼催?你他娘的叫魂啊?」 橋上那位愣住了,心說:這可不是在叫魂嗎? 胡笳卻笑起來,點評道:「好個潑辣的小娘子,小夥子,家有悍妻呀。」 曹蔚寧帶著淚水,嘴裡卻還樂呵呵地客氣道:「慚愧、慚愧。」 胡笳站起身來,指著奈何橋道:「行啦,上路吧,別誤了投胎的時辰,誤了一時片刻,大富大貴便成了路邊乞丐也說不准,你們二位若是緣分不盡,來生也是可以再續的。」說完,便將他二人引上奈何橋,在孟婆的孟婆湯前站定。 顧湘遲疑了一下,說道:「這喝下去可就都忘了,婆婆,能不喝嗎?」 孟婆一張木頭似的美人臉看著她,默默地搖搖頭。 鬼差胡笳道:「小姑娘,你不喝孟婆湯,下輩子是要當牛做馬的,喝了吧。」 顧湘眼眶倏地又紅了,低著頭,任人怎麼勸也不願意動一動。 胡笳有些不忍,便向孟婆道:「您看,給行些方便吧,這也不容易,咱們這地方,幾千年幾百年不見得看見一對有情人能終成眷屬的,實在是……」 孟婆道:「胡鬼差……」 胡笳忙接過來:「是、是,我慎言、我慎言。」 孟婆遲疑片刻,忽然從懷中取出兩條紅線,攤在手裡,遞到顧湘面前。 顧湘一愣,胡笳連忙在一邊道:「小娘子,快接過來呀,孟婆她老人家這是發慈悲啦。這是幾世也不見得能修得到的機緣吶。接過來,系在手腕上,下輩子省得相見不相識。」 顧湘忙接過孟婆手上的紅繩,笨手笨腳地系在曹蔚寧和自己的手腕上,兩人這才雙手相攜,一同飲下那忘情水,再入輪回。 身後聽著那勾魂使悠遠的聲音:「塵歸塵,土歸土——」 還有胡笳的感慨:「問世間情是何物——連孟婆都開眼了。」 孟婆只得繼續道:「胡鬼差,慎言。」
十五年後,洛陽城裡,李員外家的小姐行及笄禮,李員外早年的結拜兄弟宋大俠帶著獨子前來,一為賀壽,二為提親。 這對小兒女襁褓裡的時候養在一起過,大人們哄孩子時,就發現這兩個小傢伙,一個左手上有一道紅痕,一個右手上有一道紅痕,這豈不是胎裡就帶來的緣分嗎?於是訂了娃娃親。 正是青梅時節,有那郎騎竹馬來——
【番外】 前塵往事
傳說天人壽數將盡,會有五衰,於極樂之境待得習慣了,會戀戀不捨,會起嗔心。《六合心法》中說,一旦「天人」飲食人間煙火,便現衰相,須發盡白,而氣漸弱,而體漸衰,繁華不再,行將就木。 葉白衣眼下便感覺到了這種情況,他頭發一天比一天白,好像是有人拿著刷子在看不見的地方一下一下地刷著,隨手一攏,便大片大片地掉下來,有時候人會犯糊塗,會忘了自己剛剛在什麼地方,又要往什麼地方去。精神也差了,有時候晚上睡不著,有時候睡著了,第二日直到日上三竿也難睜開眼。 可他覺得自己很快樂,自由自在,沒有半點嗔心,所以《六合心法》裡說了什麼,完全是扯淡的。 究其原因,大概是他從未把自己當成天人,他只覺得自己是個活死人。下了長明山,對他而言便是活死人睜眼活過來了,哪怕只是短短幾年,哪怕他會重新步上凡人生老病死的路。 他每日吃很多東西,有時候趕很遠的路,只為了嘗一口某地方傳說中一絕的小吃。古人說:食色性也。葉白衣已經老得沒心情色了,便一門心思地撲在食上。他不挑剔,什麼都吃,什麼都享受,便是路邊小酒館裡,老闆娘隨便抄的一碗豆腐,也能讓他仔細品味良久。 對於一個已經吃了百年冷食雪水的人來說,這世上的酸甜苦辣全都那麼彌足珍貴。 葉白衣訪遍了三十年前知道舊事的人,走遍了所有可能的路,總算找到容炫和岳鳳兒兩人不起眼的墳冢,拿回了蒙塵的古刃龍背,又將兩人的屍骨並在一起,火化入壇,託人送回長明山。 他本來想阻止那些爭來搶去的人打開武庫,可後來目睹一場鬧劇,又覺得疲倦了。他們這些人的死活和自己又有什麼關系呢?他想自己只是個老得快死的老頭子,這輩子沒什麼事好掛懷了,便終日無所事事,以走遍大江南北、吃遍天下為己任,也許直到有一天他走不動了,那就死在哪裡算哪裡。 對了,還偶爾懷念一下容長青。 容長青是葉白衣這世上唯一一個朋友,已經死了三十年了,可葉白衣還是能分毫不差地回憶起他當年的模樣,他青春得意的模樣,他少年輕狂的模樣,甚至他呀呀學步的模樣。 葉白衣驕狂了一輩子,不願意記得無關緊要的人,有生以來唯一鮮明的記憶,便是關於那個人的。 容長青自小和他一起長大,和一出口就找打的葉白衣不一樣,他是個很討人喜歡、相處起來教人如沐清風的男人,喜歡美酒、名劍、美人,甚至詩書。給他一杯酒,天下人便都可以是他的朋友,可惜他真正的朋友只有一個——除了練功,就只會損人的葉白衣。 「鬼手」容長青的成名之作便是大荒劍,那時容長青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並不在意,隨手把這柄後來被人稱為「劍中將軍」的名劍送給一個流浪的老乞丐,老乞丐給了他一壺猴兒酒、一本秘笈。 猴兒酒被他拿回去和葉白衣分了,秘笈便是後世傳說中《六合心法》的殘卷。 後來葉白衣聽說機緣巧合下,那柄流落江湖的大荒到了張家遺孤的手上,忽然覺得有些荒謬,好像他們這些人、這些事隱約連成了一個圈子,死的死,老的老,成一部說不完的辛酸,卻誰也沒落下什麼好的故事。 容長青到底是個年輕人,天下幾個習武之人能抵擋那天人合一的魔力呢?可他資質不夠。 葉白衣有時候回想起來,覺得那東西其實就是一部妖書,裡面有各式各樣的陷阱,誘得人一步一步走下去,直到萬劫不復,或者萬萬人中有那麼一個被它選中,成了新的繼任者,就變成了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容長青天縱奇才,憑一己之力妄圖補全六合心法,最後走火入魔。 那時葉白衣外出遊歷,正看上了長明山這個地方,覺得人跡罕至,十分適合他偶爾閉關,山下村民以訛傳訛的「古僧」之名才剛被叫出來。 容夫人當時還是個未出閣的女孩子,不惜名節,一步一步地背著容長青上了山,求葉白衣救他。 兩人想盡了辦法,毫無起色,最後葉白衣無奈之下,決定以命換命,要將容長青一身功力傳到自己身上,誰知到了他這裡,機緣巧合下竟真的讓他參透了那神乎其神的六合心法。 那麼多人前僕後繼求而不得,這天大的「餡餅」帶著一股狗屎味,竟然就這樣落到一個抱著必死之念的人頭上。
容長青是個至情至性的,他決定報答他的兩個恩人——娶了容夫人,以及在長明山上陪著葉白衣一輩子。 他是個傻子,不知道容夫人並不想在那種冷冰冰的鬼地方陪另一個冷冰冰的男人一輩子,也不知道葉白衣並不想他娶容夫人。 他是個傻子,用名劍換妖書是一件傻事,沉迷那妖書是第二件傻事,可其實前兩件加在一起,也沒有第三件那樣傻。 世上還有比這再荒謬的事嗎? 有,比這更荒謬的事,就是容長青的兒子容炫,是個和他老子一樣傻的孩子,又是個和他師父葉白衣一樣堅定的武痴。他結合了所有人的缺點,所以這輩子注定是個悲劇。 他不明白那習武之人終生所求的東西就在他師父和爹爹手上,為什麼那兩個人都諱莫如深,聽他們說那是極危險的東西,可年輕人對危險的看法並不同於父輩。 每個人年輕的時候都認為自己和別人是不一樣的,別人做不到,自己能做到,別人會死,自己不會死。 容炫背著葉白衣親手傳給他的古刃龍背出走,容長青和容夫人大吵一架,昔日裡那才情與美貌並存、心志堅定忠貞不渝的女子,在幾十年冰雪的寂寞裡,變成了一個蒼老而絕望的婦人,她和他們不同,她是一朵花,需要熱鬧,需要陽光和人氣。 三十年的腥風血雨,如宿命般地走出了第一步,或許從容炫開始,或許從容長青開始,或許更早,從那流浪的老乞丐開始,從那柄低調出世的「將軍大荒」開始,或許它只是個圈子,在人心裡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復,世代相承。 三十年後,被溫客行抓住了一點端倪,一出手便鬧得天翻地覆。 可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某日午後,在一家小酒館裡喝掉最後一口面湯的葉白衣心裡忽然漠然地想:活著的人,和死了的人,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那些身在局中各自悲哀的人,比如他,比如容夫人,比如溫客行,比如周子舒,比如趙敬,甚至顧湘、曹蔚寧,他們都企圖「跳出去」。 葉白衣想要跳出那天人合一的詛咒;容夫人想要跳出那冰天雪地的長明山;溫客行想要跳出鬼蜮,重回人間;周子舒想要跳出天窗,自由自在;趙敬想要跳出整個江湖的規則,居高臨下,手握乾坤;顧湘和曹蔚寧想要跳出世間根深蒂固的偏見,遺世獨立地在一起。 他們傾軋、爭奪、機關算盡、捨生忘死。就像是一道深淵,有的人跳過去,便出去了,有的人沒過去,便摔死了。 而那道深淵有一個名字,叫做——江湖。
【番外】 摯愛•知己
江湖眾人都鬧得厲害,其實又有誰見過那琉璃甲的鑰匙呢? 溫客行見過。 他記得那把掀起無數腥風血雨的「鑰匙」,其實只有一寸長,薄如蟬翼,拿在手中輕如無物,像大姑娘鬢角別的一枝外形怪異的珠花。 要命的珠花。 風崖山上,烈風吹起溫客行的長袍,他的掌心發青,吊死鬼方才就死在他這一掌之下,已經落入山崖下屍骨無存,而今往後,又將會有更多的人葬身與此。 凡人不可妄入的鬼蜮之地? 好啊!那麼我一介凡人就把這鬼蜮之地給你捅個底朝天看看。 他張手一掌推出,輕細的鑰匙在他掌中變成點點灰塵,落入萬丈山崖之下。 「阿湘,我們走。」 溫客行將自己置於一個冷眼旁觀的角度,帶著他的小姑娘在江湖中飄搖了三個多月,等待著各路人馬的粉墨登場。三個多月中,他從茂林修竹之地,穿過大漠黃沙之海,喝過一口陽春雪,就著勾欄美人的柔荑,灌了滿腹帶著脂粉香氣的梨花白。 然後在江南,他遇見了一個靠在牆角曬太陽的叫花子。 叫花子沒什麼稀奇,稀奇的是他望見那人掛在眼中、凝在睫上的微光,就覺得心口被什麼東西紮了一下,好像從中看到了昇平與破敗,原本沉甸甸地壓在他胸中的累世愛憎與萬古恩仇都忍不住輕了一兩。 溫客行忽然念叨出聲:「平生落魄歸樽裡……」 阿湘:「什麼?」 她是狗屁不懂的傻丫頭,連句人話也說不清,更遑論什麼傷懷以往而悲今世的九曲愁腸了,溫客行只好一笑略過。 沒想到阿湘趴在窗口,往下一張望,下一刻脆生生地開口道:「公子,你瞧那人,若說他是個要飯的,身邊卻連只破碗都沒有,若說不是呢,又巴巴地在那坐了一上午了,什麼都不干,只嘿嘿傻笑,莫不是個傻子吧?」 那一���溫客行心中是微惱的,好像心中所想被人窺探了一角,又好像好好的鏡湖秋水被那蠢丫頭一顆石子打了個漣漪四散。 然而他定了定神,仍不動聲色地道:「他是在曬太陽。」 他瞥見那叫花子聞聽這話,竟抬頭與自己對望了一眼,這樓台寬街,人聲鼎沸,有這樣的耳力…… 溫客行摩挲了一下筷子尖,方才心中的懶散蕩然無存。武功不弱,現下江南暗潮洶湧,已是多事之秋,各大門派來來往往,叫得出名頭來的人可有不少,他又是哪一路的?
當夜,溫客行便帶著阿湘想方設法跟上了那叫花子,沒想到在四面漏風的破廟裡倒是看了一場好戲。 當今武林中,這樣的見識、這樣的身手、這樣的人物,一隻手能數得過來,他是哪一個? 其實溫客行自己也說不出他當時是為了謹慎起見跟了上去,還是只是單純的好奇心切。 有些人孤高自詡時間長了,乍一碰上一個能入眼的人,就總忍不住追上去端詳個究竟。 只是沒想到這一追,就是萬縷千絲盤根錯節的大半生。 於荒野破廟中,一同送那隻會啼哭的小兒一路去太湖,太湖的秋山劍客趙敬是他這輩子第一大仇人。 途中嘻笑怒罵,與那用二錢銀子賣了自己的人朝夕相對,有時溫客行會想:若不是自己攪亂這一池禍水,是不是張成嶺那小子就能籍籍無名、靠著父輩的庇佑活一輩子呢? 雖然江湖人提起虎父犬子不免唏噓,然而他虎父猶在,父母雙全,家境殷實,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又有什麼關系呢? 他胸中有鬼又有愧,還有一顆無邊冰冷的心,因此只好萬般滋味,不動聲色,要死要活地纏著那叫花子阿絮。 對於那人的來歷,溫客行已有猜測,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一個位高權重到那樣地步的人,是怎麼讓自己進退得宜的呢?所經歷的腥風血雨漫長如浮生一場大夢,他又是怎麼依然懷抱一顆洗練過的赤子之心呢? 那一次他們兩人共赴黃泉,溫客行忍不住以小鬼身上的琉璃甲碎片試探,沒想到碰了一個軟釘子。 為文者抱玉,為武者桓桓,與那旁門左道的外物有什麼勾結? 溫客行覺得這個滿臉青黃、其貌不揚的癆病鬼,在那瞬間狠狠地印在了他心口的軟肉上。 之後連毒蠍都攪和了進來,各路英雄狗熊來了個你方唱罷我登場,是把不大的戲檯子佔了個滿滿當當。他與阿絮護送張成嶺回到那些個滿嘴仁義道德的名門正派處,途中瞧那人指點蠢小子武功,一時忍不住技癢,上手比劃了一二。 沒想到阿絮竟然能從這已經改得面目全非的劍招中,一口道破「秋明劍」的來歷。 天地昭昭,江湖偌大,誰還能記得那些如流星般一縱即逝的江湖客呢? 只有他記得。 有那麼一時片刻,天地為廬,溫客行找到了三尺寬的方寸之地,竟能和另一個人這樣平平和和地坐下來,一起懷念一對對於這世上絕大多數人而言,無足輕重的老夫妻。 他聽見那人在蟬鳴與風聲中,不輕不重地說道:「若一個人一輩子只有自己,隨時隨地總防備著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跟誰也不親,跟誰也沒感情,只能自己疼自己,那豈不是也太可憐了?當壞人,太苦了。」 溫客行當時有種沖動,想將自己這一世的苦痛全都傾吐而出,把滿腔的委屈倒給那未言明的知己看一看,卻始終無法做到,只能借一個荒腔走板、不知所雲的雜燴故事透露出只言片語。 太苦了!他想道:當壞人,太苦了。 阿絮,為何我與你不能早相識十年?為什麼我與你相識的時候,我已經是這麼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而你竟已經重傷瀕死?為什麼這世間,家和美滿的總要家破人亡,好友知己的總要相見恨晚? 英雄末路,紅顏終老,人若是想按自己的心意活著,該是有多麼艱難? 許是從那時開始,溫客行心中突然生出如心魔般的執念,他想:為什麼我不能隨心所欲一回?為什麼我不能留住他? 傀儡山莊中,趁那人重傷,溫客行一時鬼迷心竅,竟想要把手壓入他的氣海,想著:只要一下,縱然有些痛苦,但只要一下,就能把阿絮長長久久地留在自己的掌心裡。 這一路積攢的狠心,卻始終敗在那一句有些淒然的「別人不明白,難道你也不明白嗎?」中。 我怎能不明白? 生平所見,芸芸眾生,僅有阿絮一人沉甸甸地壓在心尖,他對這死叫花子一讓再讓,讓得剜心蝕骨,不忍忤逆他分毫。 這就是做人的滋味吧。 這就是……
天下無數卑鄙小人如過江之鯽,也有卓爾不群如龍雀者,在傀儡山莊中過的那個年,幾乎是他三十年來最平安喜樂的一個年。 他、阿絮,還有張成嶺那個小鬼,他們殺雞燉肉、烹羊宰牛,分了一碗鄉間濁酒。 他把阿絮重傷後容易冷的手揣在懷裡暖著,就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化了,溫客行覺得自己竟然有些醉了。 阿絮嘴上刻薄,心卻軟得不行。 阿絮這樣大的一個人,竟然不敢吃核桃。 阿絮是個好酒劣酒一並往嘴裡倒的牛飲之人。 阿絮是…… 此生萍水相逢的知己、摯友……心上人。 可是美夢終有一醒,江湖還有諸多事端,他親手掀起的腥風血雨還未曾停歇,而青竹嶺的驚濤駭浪,多方已至,還有一顆定盤之星尚未歸位。
鬼主。
他既是油嘴滑舌的化外之人老溫,也是紅衣染血的鬼主,這本該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人,竟然被一段血海深仇強行釘在了同一個身體裡,豈不奇哉? 他終於在最終之戰中挨個手刃敵人,卻也丟了他那紫衣的小丫頭。 阿湘啊…… 阿湘,哥給你報仇了,如有來生,可要投個好人家,有父母護持、兄弟愛重,到時候十裡紅妝,再與你的傻小子曹蔚寧續上前緣吧,門當戶對,可別再有什麼正正邪邪的夭蛾子啦。 獨自一人面對毒蠍的時候,溫客行滿身的血污,望向空茫天空,念及自己大仇得報,心裡竟有說不出的倦怠。 他心道:深仇已矣,死得其所,要嘛我就……算了吧? 可那人偏偏不讓他一了百了。 阿絮帶著他如峨冠博帶君子般的白衣劍逆光而來時,溫客行當時心裡的感受是無法與外人分說明白的。 什麼十年恩仇、什麼忍辱負重、什麼琉璃甲大局,瞬間全被他拋到腦後,他眼前除了他的叫花子,再也看不見其他的東西。 有那麼一刻,溫客行痴痴地想:只要他肯給我丁點的垂憐,從今往後,他活一天,我就隨他活一天;他若離世,我就抱一堆茅草、火油將自己與他一起燒了,化作炭灰,也歸到一處。 只要你肯,只要你還要我。 我可不可以奢求一回,與你白頭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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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子:天宿篇 by 易修羅
璧空篇|御天篇|天宿篇
文案
凌霄失憶了。 他的記憶回到剛與嬴風結契之時, 還以為自己仍處在那讓人痛不欲生的紊亂期。 可所有人都告訴他,他與嬴風不僅相愛, 而且還一起進入他心中的第一志願御天軍校, 他甚至還擁有一輛超級跑車驪飛鯊!? 為了重新建立與凌霄的感情,彌補他們從未有過的蜜月, 也為了兩人的感情能重新回到七顆星順利畢業, 嬴風帶著凌霄去了海邊度假, 就算失去了過去的記憶,他們也能重新擁有更多美妙回憶。
可就在他們開心度過和平歲月的時候, 來自四千年前古天宿人復仇的陰影卻籠罩下來。 天宿人奇異的基因構成,悲劇的成人儀式,全都其來有自! 為了阻止月影、星樓、逐玥等人的陰謀, 凌霄被強迫墜入時空亂流之中,回到了千年以前, 天宿人被「創造」時的最初! 他看盡每一世的自己與嬴風相愛相殺, 看盡所有歷史上的偶然其實都是屬於未來的必然, 他是否能跨越時空,重新回到嬴風的身邊?
本書另附未公開番外〈日常〉。
第二十一章
「看到你要找的人了。」在很遠的某個地方,星樓和太殷透過螢幕監視著這裡發生的一切,軍部把殤煬完全隔離了起來,要找到他可真不容易。 「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星樓問,「不過軍部把你的那個學生當做嫌疑犯扣押了下來,你真的無所謂嗎?他可是你最後一個學生了。」 「那種叛徒不要也罷,」太殷負手而立,「我只是低估了軍部的愚蠢,居然會相信那一切都是他做的。」 他緊盯著殤煬的一舉一動:「不過這也算幫了我一個大忙了,我應該感謝他們才對,接下來,我們只需要耐心等待。」
在醫療站的附近,有一間小小的教堂,殤煬跟著主教,也早已加入了教會,成為一名信徒,路過教堂的時候,他提出要進去禱告。 「要禱告回我們的教堂也可以,為何一定要在這裡?」 「這裡離凌霄最近,我想請神也庇佑他,希望他能早日恢復記憶。」 主教想到凌霄,眼神黯然:「好吧。」 他們一同走入教堂,殤煬跪在神像前,虔誠地為凌霄祈禱。 「主教大人,你說神會聽到我的禱告嗎?」 「當然,無論你在哪裡祈禱,都會被神所聽到。」 殤煬站了起來:「既然都來了,我想順便告解一下,給我幾分鐘就好。」 「嗯。」主教點頭應允。 他在神像前等候,元帥派來的軍人筆直地站成兩排。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殤煬還是沒有出來的意思。 主教走到懺悔室外。「殤煬,你好了嗎?」 沒有人回覆。 他感覺有些不妙,用力推開木門。 裡面空無一人。 殤煬已經不在了。
凌霄從剛才起就一言不發地坐在電視前,螢幕上反覆播放著此次煌宿獨立軍偷襲事件,天宿人的特殊基因一直是敵人覬覦的對象,對於有這種企圖的人,軍方從未手軟,更何況這是第一次有人膽敢在天宿的土地上動手,這無疑是一種赤裸裸的挑釁。 主張放棄煌宿星的黨派閉口不言,遠征派已經在積極地作戰前準備,鏡頭中,焚影號的身影多次出現,它的擁有者伏堯少將奉命率兵出征煌宿,為鎮壓獨立軍,鞏固統治權,同時也為在此次事件中犧牲的人質討回公道。 在靈魂之樹下,氣勢不輸於任何人的矮個將領率領一眾將士進行出兵前最後的宣誓,煌宿星之戰是他們在有限行動範圍內最艱難的戰爭,每一個人臉上都帶著視死如歸的表情,身體能否返還天宿對於他們來說已經無關緊要,只希望燈塔能夠照亮靈魂回歸的路。 鏡頭轉到一旁,一場臨時的追悼儀式也在這裡舉行,不少民眾從天宿各地趕來獻花禮悼,儘管他們與犧牲者素昧相識。 凌霄從床上站了起來,想往外走卻被攔下,這時他看到了門外的校長。 「校長,你可不可以帶我去基地?」他在門內問道。 校長瞥見電視上的內容,心下瞭然,轉頭詢問兩個守衛的軍人:「我能跟你們的長官談一談嗎?」
一個人低著頭站在隱蔽的小路邊,似乎不願被人看清他的真面目。一架小型無人駕駛機飛來,悄無聲息地停在他的面前,門打開了。 這個人主動走了進去,艙門很快關上,只短暫停留了片刻的飛行器很快駛離這裡,連帶著那個古怪的人一起。道路恢復原狀,剛剛發生的事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飛行器載著他來到一處隱密的所在,當門再次被打開時,已經有人在外面等候著他。 「我就知道你會來。」太殷眼神溫柔地望著來者,那表情是其他人所見不到的。 殤煬面無表情地走出飛行器,無論眼前這個男人的表象如何溫柔,都無法改變他強迫自己的事實。 太殷對他冷淡的態度並不在意,他只要這個人回到自己身邊而已,至於感情,是可以在結契之後慢慢培養的。這裡只有他一個人,星樓早在殤煬到來之前就已經離開,軍部剛剛調查過他前世的財產狀況,他可不想這個時候身份曝光。 房間內有一排一排的監視器,殤煬很快認出了監視畫面中的人。玨音在一個螢幕中走著,然後消失在畫面末端,緊接著在下一個畫面中出現,她的一舉一動都在監視之下,如果太殷想對她下手,根本易如反掌。殤煬有那麼一瞬間握緊了拳頭,但又很快松開,這個短暫的小動作逃過了太殷的視線。 「是你的朋友嗎?」太殷明知故問,「沒想到你離開舺鷹號這麼短的時間裡,就已經交到了朋友。」 殤煬依然面無表情,無論他是真的不在乎玨音,還是只是故作掩飾,太殷都為此感到滿意。 「你到底要牽連多少人?」殤煬問,「嬴風、凌霄、昱泉,現在是玨音,是不是只要跟我有關係的人,你都不會放過?」 「如果你一直待在我身邊,就沒有人會出事,」太殷放柔聲音,「現在你回來了,我保證以後也不會有了。」 殤煬微微別開臉:「如果我無聲無息地消失,她一定不會甘休,我不想她再糾纏我。」 太殷貼心地為他遞過來一個通訊器,還主動撥了玨音的號碼,監視畫面中的女孩子,很快低頭看向自己的終端,那裡有一個陌生號碼在閃爍。 「哪位?」她的聲音從通信器那端傳過來,婉轉動聽。 「是我。」殤煬隔空望著她,聲音平靜。 「殤煬?這是你自己的號碼嗎?你的終端申請下來了?」 「不,是別人的。」他說。 玨音不再追問:「我已經向教官打聽過,像你這種特殊情況,等我們舉行了成人儀式,你就可以直接升入御天就讀,只是必須從一年級開始念起,到時候你就是我的學弟了。」 她咯咯地笑了出來:「你最近有努力練習嗎?如果成人儀式上你打不過我,可就要成為我的契子了哦。」 殤煬聽到這番話後神色如常,太殷的嘴角卻微微揚起,眼底的溫度愈發冷如寒冰,露出一個令人不寒而慄的笑容,讓人不得不懷疑,如果玨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太殷很有可能會收回此前的承諾。 「已經不用準備了,」殤煬語調無起伏,「我改變主意,不想同你舉行成人儀式了。」 玨音的表情明顯愣了一下:「你在說什麼?你出了什麼事嗎?」 「沒有,我的實力顯然不如你,但是我又不想做契子,所以我改變主意了。」 玨音站住了,聲音略帶怒氣:「你之前可不是這麼說的。」 「對不起,好在我們認識的時間還不長,感情也不深,你大可以找一個更適合你的。」 「殤煬,你今天怎麼這麼奇怪!」玨音提高音量道,「你明明說過雖然你實力不如我,但也會全力以赴的。」 「是的,那是在我不知道成人儀式的真相之前。我今天探望了一個剛剛度過成人儀式的契子,發現以我的意志力是無法對抗紊亂期的,是我臨場退縮了。」 玨音顯然沒有預料到他會這麼說,深呼吸了數下:「殤煬,你真令我失望。」 「對不起,就這樣吧,你不要再找我了,再見。」 殤煬結束了對話,把通訊器還給了太殷,太殷順手將其銷毀。 「現在你想怎麼樣?」殤煬問他。 「我已經掌握瞭解除血契的方法。」太殷語氣中暗藏不住的自豪,顯然已是勝券在握。 殤煬臉色微變:「然後呢?」 「但是現在時機還沒有成熟,只要你再等我九個月,我就可以重新以自由的身份與你結合。」 他在說這番話時,眼中儘是期待,他已經很久沒有如此期待過什麼了,自從前世的殤煬離開後,他生命中的光就像被關閉了一半,如今,他終有再次點亮它們的機會。 「九個月,」殤煬微微垂下眼,「你以為軍部會束手旁觀嗎?你的船已經毀了,你要我去哪裡躲過這九個月。」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太殷上前一步,雙手搭上殤煬的肩膀,這個舉動讓殤煬身體一僵,但還是強行克制住了,「我會送你去基地,讓你在能量艙裡暫時沉睡九個月。九個月後,你就會重新甦醒,並且擁有新的身份,只要我輕微改變你的容貌,沒有人會懷疑。」 「基地?你在基地的線人不是已經落網了嗎?」 「你真的覺得昱泉是我的線人?」太殷反問,「你不過才跟軍部那些廢物待在一起幾天,就已經被他們的智商傳染了。」 他拋棄了那個話題:「殤煬,我會讓你像凌霄一樣,忘記從前不愉快的回憶,等你醒來後,我會重新讓你認識我,接受我,我有信心會讓你愛上我,就像曾經那樣。」 「真是完美的計畫,」殤煬閉上眼,「既然你已經安排得這麼妥當了,我還有什麼異議呢。」 ��別過頭:「我們走吧。」
基地意外的安靜,所有人都在外面參加嬴風的告別儀式,在太殷的變裝掩護下,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就潛入了基地的內部。 「快一點。」一個戴著口罩的人低聲催促著,顯然不想讓殤煬見到他的真面目。 「你不用擔心,等一下我就會遮罩他甦醒以來的全部記憶,屆時他只會以為自己是剛剛甦醒的雛態,更加不會對你有印象,我只需要你為他安排一個合法的身份。」 「你這麼做太冒險了,」那人依然壓低聲音道,「如果有一點差池,我就會被發現,昱泉才剛剛頂了罪,現在的我是完全清白的。這是我最後一次幫你,今天以後,你不要再連繫我了。」 太殷冷笑:「你當然不必再連繫我,親手殺死了自己的上級,理所當然地頂替他的位置,你的目的不是已經達到了嗎?基地的現任首席研究員先生。」 一個人從角落裡拐了出來,在場的兩個人都大吃一驚。 「昱泉?怎麼會是你?」葉海瞪圓了眼睛,「你不是已經被軍方逮捕了嗎?」 「如果軍方不逮捕我,老師怎麼可能這麼肆無忌憚地來找你呢?為了一己私慾,你與老師勾結,對前首席痛下殺手,還將他們偽裝成同歸於盡的模樣,你以為這樣可以瞞過所有人嗎?軍方早就知道基地有內奸,只是苦於找不到證據,因為我的被捕,讓你放鬆警惕了吧。可惜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前首席今天終於可以瞑目了。」 昱泉平靜地說完,有更多的人從潛伏的地方現了身,有的是原本應該去參加告別儀式的基地工作人員,還有全副武裝的軍人,太殷和葉海已經被層層包圍了起來。 太殷眼神一沉:「你居然設計陷害我?」 昱泉的撲克臉上難得出現一絲難過的表情:「老師,不要再執迷不悟了,學長學姐已經因你而喪命,無辜的人為此犧牲、失去自己心愛的人和記憶,你還要繼續錯下去嗎?」 葉海見陰謀敗露,不動聲色地向後退了一步,以電光石火的速度向太殷出手,如果這個時候殺了他,興許還會因為戴罪立功而輕判。 可他的動作剛進行到一半,身體就僵住了,他盯著太殷的手,難以置信對方能快到這種程度。他的七竅開始流血,身體也逐漸變得透明。 「你……」 「這是報答你為我的學生所做的一切,」太殷頭也不回道,「就算事情沒有敗露我也會這麼做。我是讓你為我做過事,但是我從來沒有授意過讓你殺死我的學生。」 葉海已經不能再說話了,他的身體很快消失在空氣裡,湛藍色的光球飛出殿堂,直奔淨化池而去。 太殷不費吹灰之力就殺死了一個人,周圍所有人都提高了警惕,這個人可是曾經單槍匹馬突破過軍部包圍圈的科學天才,手上不知道有多少威力驚人的魂晶,可以致人死於無形。 做掉了葉海,太殷挾制著殤煬一路後退,眾人顧忌他手中的雛態,不敢貿然攻擊,也只能跟著他一點點離開大殿。 正在基地外面的人自然也見到了這一幕,凌霄跟校長剛剛抵達這裡,還沒來得及看「嬴風」一眼,立刻飛奔而來。 「殤煬?」凌霄吃驚地望著自己剛剛才見過的雛態,被另一個成人挾持,腦子一轉,立刻猜到了他的身份,「你是太殷?」 太殷冷哼一聲,不屑作答。 「放棄抵抗吧太殷,」伏堯從人群後走了上來,「上次被你僥倖逃脫,這次我們不會讓你得逞的。」 太殷警覺地觀察著敵我的形勢,上次他逃走,一是有燃燼的功效,二是有瑤台的幫忙,這次瑤台已經不在了,圍剿的人數多了一倍,顯然這次軍部有備而來,如此的話,也只能再次使用那一招了…… 他的手藉著殤煬身體的掩護不動聲色地探入懷中,在那裡有他隨身攜帶的燃燼二代。 「太殷。」 太殷手一頓,不知道殤煬為什麼在這個時候突然叫他的名字。 「一直以來,我都以為,只要脫離你的控制,我就可以得到自由,」殤煬在對太殷說話,視線卻落在不遠處凌霄的身上,「現在想想,我真是太天真了。」 「如果這次你還能逃掉,那麼歷史還會重演,會有更多無辜的人受到牽連,我已經不想見到有人再為我犧牲了。」 他眼中是濃濃的絕望,想到嬴風,想到凌霄,還有玨音,他已經疲憊於與這個人周旋。從甦醒,到現在,被禁錮,被逃亡,唯一自由的快樂時光,也如彈指般轉瞬即逝。 「凌霄,謝謝你,遇到你以後的這段時間,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可惜你把快樂帶給我,我卻害你永失摯愛,如果時間可以重來,我寧可你沒有在茫茫宇宙中遇到過我。」 凌霄焦灼地打斷他:「雖然你說的這一切我都不記得,但你是雛態,我救你是天經地義,無論付出任何代價。你要相信,這次我們也絕不會讓你再被他帶走。」 殤煬搖搖頭:「糾纏了這麼久,我已經很累了。」 「我的靈魂已經不堪重負,就讓這一切結束吧。」 他的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匕首,在沒有人看清他的動作之前,毅然決然地刺入了自己的胸口。當太殷伸手去攔的時候,體外只留下短短的一截手柄。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被驚呆,再想去救已經太遲,這一切來得太快,還未起飛便已隕落。 「殤煬!」凌霄想沖上去,卻被校長攔下。 「殤煬……」 太殷的手在發抖,嘴唇也在發抖,這個高傲的立於山巔的人,跌落得比任何人都慘痛。 「明明是你親口說,來世還想跟我在一起……因為你的一句話,我放棄名譽,放棄地位,為你失去所有人,甚至背叛了這個國家,可你卻把它忘得一乾二淨……」 「我說過那樣的話嗎?也許吧。可說出那句話的我,並不是這一世的我,我為什麼要為不是自己說過的話負責?」 殤煬閉上眼,從他誕生的第一世,到現在,所有的記憶,都在腦海中逐一呈現。 「原來這就是真正的死亡,」他如觀影般回顧著自己的過去,「啊,我想起來了,我們曾經那麼相愛過。」 他睜開眼:「但那又如何呢?我愛上過很多人,在每一世的生命裡,全心全意。原本我們擁有一個完美的句號,可這一世裡,你帶給我的只有痛苦……」 他抬起手,看著自己的身體慢慢變得透明,漂亮的藍色光斑圍繞著他飛舞,那是他支離破碎的靈魂。 「我就要魂飛魄散了,你沒有什麼要跟我說的嗎?」 太殷淚流滿面。 「……你這一世的名字,叫做玉石。」 「呵,」他心滿意足地合上眼,「我喜歡這個名字。」 他身體後仰,融入虛無,那些紛飛的靈魂碎片,在空中無力地翻騰著,旋轉著,始終無法聚集在一起。太殷徒勞地去抓那些碎片,企圖將它們收集起來,可那終歸只是痴心妄想。 終於,碎片嘩的一下散落得到處都是,如同一場漫天晶瑩的雨,在空氣中斑駁著下墜,卻又在落地之前,消失得無影無蹤。
太殷從地上哆哆嗦嗦地拾起了殤煬的匕首,幾番險些拿不穩。這把主教送給殤煬用來防身的匕首,誰又能想到最後會成為他結束生命的工具。軍隊最精銳的部隊將太殷層層包圍,他獨自一人站在包圍圈中,就如同他孑然一身的現狀。他已經不是什麼受人崇敬的天才科學家,也不是令軍方束手無策的一級通緝犯,他只是一個永失所愛的失敗者。凌霄沒有他如何針對自己的記憶,他只是覺得這一刻這個陌生人看上去有些可憐。 伏堯緩慢地舉起了手:「擊殺。」 在他的命令下,陣形立刻發生了改變,動作快的人已經突到了最前面,在這樣的圍攻下,太殷絕無生還可能。 一架飛行器從天而降,噴吐著巨大的氣流,阻礙了攻擊者的到來。 艙門彈開,一個雛態模樣卻有著黑色眼睛的成人出現在太殷身後,在轟鳴的引擎聲中向他伸出手。 「走啊!」 伏堯在看清此人面目後一驚,眼見己方人員已將來人鎖定射擊目標,忙下令:「停手!」 軍人們接到命令,雖不明伏堯的意思,但都停止了開火。 飛景?!伏堯吃驚,已經失蹤了一百多年的人,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裡?凌霄的吃驚也同樣不亞於他,為什麼嬴風會出現在這裡?還要救太殷? 可容不得他多想,有人從旁邊將他一把推開,校長衝到了人群的最前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來人。飛景若有靈犀般察覺到了,也往這個方向望過來,二人四目相對,時間靜止。 千軍萬馬都淪為背景,每個人的五官都虛化成了一團霧,只有對方面目清晰。跨越了百年的重逢,他們都還維持著昔日的模樣,唯獨眼睛的顏色是曾經相遇的證明。 指針在漫長的等待中終於跳動了一步,靜止的世界又恢復運行,飛景將他的視線強行從踏雲身上移走,對著一動不動的太殷又厲聲催促了一遍:「快走啊!」 太殷停留在原地一動不動,對飛景的話置若罔聞,在場的人中只有伏堯注意到了他的手。與上次同樣的不祥感在他腦內閃過,太殷出手時,從來不需要任何動作。 「小心!」 以太殷為圓心產生了巨大的爆炸,衝在最前面的軍人因為伏堯的提醒迅速後退,但距離太殷最近的飛景已經無路可走。凌霄眼前一晃,校長消失得不見蹤影,爆炸的中心卻見一個熟悉的背影一閃即逝。 「校長!」 凌霄想要沖上去,卻被跟著來的兩名軍人死死地按在身下,又一波巨大的爆炸,他不得不把頭轉過去躲避餘波。爆炸一聲連著一聲,熱浪一波波襲來,現場已是一片火海,軍人保護著民眾,以伏堯為首的精英部隊,利用魂晶在現場豎起了巨大的防護罩,將爆炸產生的衝擊力隔斷在內。 飛景在爆炸前夕同樣眼前一閃,那個許久不見的人瞬移到他面前,他被重重地撲倒在地,緊接著便是巨響、熱浪、火光,飛行器內被烤成了高溫。 感受到身上的人一動不動,飛景將護住他的踏雲小心翼翼地翻過來,難以置信地盯著他,在接連不斷的爆炸聲中,他緩緩睜開了眼。 「你終於回來了,等了這麼久,就是為了親口跟你說一句……」 飛景扣住他胳膊的手漸漸收緊,懷裡的人氣若游絲,但那三個字還是清晰地傳達到他耳裡。 「對不起。」 踏雲心結已了,如釋重負地閉上雙眼,靈魂重新回到契主身邊,從內心深處湧上前所未有的平和。身體越來越輕,濃濃的倦意襲來,自己已經多久沒有享受過沒有藥物作用的睡眠了。他能感到飛景圈住他的手臂在收緊,能有這樣一個懷抱,也不枉他百年的等待。 「終於可以好好地睡一覺了……」 飛景緊緊抱著懷裡的人不知所措,艙外閃過最後的一道白光,強大的爆破力終於將此間徹底吞噬,太殷以這樣悲壯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一生,可惜有的人已經再也沒有來世能陪伴在他身邊。 「校長!」 「踏雲!」 異口同聲的兩聲呼喊來自於凌霄和伏堯,在爆炸聲終於停止後,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衝出來,火勢擋住了他們的去路,伏堯不假思索地雙手一握,掌心散發出寒氣。這是身為體術系的他能啟動的最高等級的元素系魂晶,除了高能量的精神消耗,還會對身體造成傷害。凌霄吃驚地看著眼前的火焰被凝結成冰棱,火苗還維持著它們最後燃燒時的模樣,當伏堯收手後,現場的火海已經變成了一片冰山。 凌霄冒著嚴寒跟在伏堯身後,那艘來救太殷的飛行器同樣被冰雪凍住,長短不一的冰棱一排排掛在艙外,伏堯不停地使用瞬移突進,很快把凌霄甩得老遠。 「踏雲!飛景!」他用力擊碎了凍住艙口的冰層,一個箭步躍入艙內,然後動作便停滯了。 凌霄不久後也跟了進來,但也同樣很快同樣靜止,飛行器內的設施破壞嚴重,放眼望去儘是殘骸,哪裡還有半個人的身影。他感到渾身無力,自從在醫療站醒來,被人告知自己的記憶被洗去,熟悉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從他的生命中消失,現在連最後的校長也離開了。 伏堯轉過身,看到凌霄茫然的表情,自己在他眼中彷彿不存在一樣。他把手按上了對方的肩膀,看到他依舊茫然地轉向自己,才想起來在他的記憶裡,自己也是不存在的。 「那不是嬴風,只是長得跟他比較像。沒有遺物,不見靈魂,也許他們只是離開了。」 伏堯低聲道,為了安慰凌霄,也是為了安慰自己。凌霄垂下眼,新聞裡也是用這八個字描述嬴風的,又有誰認為他只是離開了呢? 負責看管凌霄的兩名軍人仍然盡職盡責地守在艙外,伏堯認出了他們是龍寅的人,經過他們時,伏堯輕聲開口:「把他帶回去吧,他不適合留在這裡。」 軍人向他敬了個禮,把石化狀態下的凌霄帶了出來,凌霄任其擺佈,別人要他去哪裡,他就去哪裡,沒有任何異議。 聶雲走向了伏堯:「焚影號已經準備完畢,要將這裡整頓結束後再走嗎?」 伏堯搖搖頭,會有人接手善後工作,等待他的是更重要的使命。 「出發。」
凌霄被人帶走了,卻沒有送往醫療站,不知龍寅的想法如何發生了改變,他被送回到御天自己的宿舍。 門是護送他的人為他打開的,凌霄看著自己的卡刷開了從來沒見過的門,一個全然陌生的空間出現在眼前,事到如今他仍不願相信,他已在這裡與嬴風生活了若幹個月之久。 踏進宿舍的房門,凌霄困惑地打量著這裡,客廳裡隨處可見自己喜好的遊戲終端和星艦模型,角落裡還有一個精心佈置的狗窩。 醫療站的人也來了,手裡拎著一個籠子,凌霄打開籠子,把小灰接出來,又望瞭望角落的狗窩,越來越多的線索結成網,每一個節點都是他的過去,真實得已經容不得人起疑。 紅毛和雨集他們得到消息,都趕過來,小心翼翼地圍在凌霄周圍。 「你是御天聯合作戰系一年級的學生,在這裡的都是你的同學,你跟我是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就算你忘記我的名字也沒關係,因為之前你也一直記不住,從來都只叫我紅毛。」 「紅毛?」凌霄看了看他的頭髮,如果重新認識,他估計還是會這麼叫他,聽上去真的不像是在騙人。 「對,這是我的契主冰璨,那邊是雨集和霜鋒,我們都是好朋友。」 以為自己已經孑然一身的凌霄突然之間收穫了這麼多「好朋友」,一時間有些接受不能。 他藉著打量宿舍的舉動避開他們的視線,抱著小灰從客廳來到臥室,雙人床讓他想起了自己窩在角落徹夜難眠的經歷,對他而言,那場由自己主動挑起的放縱還停留在昨天。 凌霄突然想起了什麼,把小灰往旁邊的人懷裡一塞,焦急地在房內尋找著,紅毛等人看懵了:「你在找什麼?用不用我們幫忙?」 凌霄對他的問題置若罔聞,當把房間徹底翻了一遍後,他終於在床下找出來一個黑色的盒子,打開盒子,裡面的東西原封未動。 「是什麼?」紅毛好奇地想上去看,卻被凌霄一下子轉過去緊張地扣住。 紅毛這才意識到自己好像侵犯到了凌霄的私人領域,尷尬地笑笑:「對不起。」 雨集抱著小灰,由於自己長期跟各種動物相處產生了親和力,小灰並不排斥他的懷抱。他從剛剛起就一直在研究這個冷不防冒出來的小動物��竟是何物種,在檢查時,意外在它的毛髮中發現了一樣異物。他用兩根手指陷住那個看上去很像跳蚤的東西,把它舉到燈光下。 「這是什麼?」
嬴風在爆炸來襲時本能地將人護在懷裡,死死地不松開,直到耳邊的巨響結束,他才看清懷中人的面目。 「恭喜你已經做出了選擇。」 他轉過頭,看到凌星在不遠的位置微笑著望著他,自己的左手已空,右手還緊緊抓著凌霄不放。 「在危險關頭,忍著劇痛也不願放手的人,不就是你這一世的選擇嗎?看,這個選擇做起來並不難,不是嗎?」 凌星抬起手,有另一個人接過了他的手,嬴風往旁邊一望,出現在他身邊的人是荊雨。 「我自然有陪在我身邊的人,你不用為我擔心。但是有人正在為你擔心,你也快點醒來吧。」 他說完這句話,就與荊雨二人攜手離開,嬴風目送著他們的背影,直到他們消失在光點中。白色的光點逐漸擴大,將他的視野佔領,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不停地呼喚著他的名字,嬴風緩慢地睜開了雙眼。 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凌霄,凌霄雙手泛著白色的光團,顯然是正在用治癒魂晶為他治療。 嬴風的神智尚未完全清晰,他的視線從對方身上從未見過的衣服轉移到他的手,半晌才遲鈍地意識到,能產生這麼大光暈的魂晶,起碼有七級,這已是非精神系專精的凌霄能夠啟動的最高等級。 可問題是,凌霄幾時擁有了這麼強大的精神力? 嬴風的身體在迅速恢復,很快他便有力氣重新坐了起來,但對面的凌霄顯然因為精神力耗盡顯得有些疲憊。儘管如此,在看到嬴風無恙後,他高興地咧開了嘴,張開手臂給了嬴風一個大大的擁抱。嬴風被他抱在懷裡,這種久違的重逢之感是怎麼回事? 凌霄的擁抱終於結束,他坐了回去,嬴風這時才留意到他笑得彎成月牙的雙眼。 他震驚了:「你的眼睛……」 可是他剛剛問完這四個字,又發現了更令人吃驚的事情。 「你的身體?」 凌霄因為他的話也發現了自己身體上的變化,他驚訝地望著自己的雙手,那裡正在漸漸變得透明,嬴風已經可以透過他,看到他身後飛船的殘骸以及不明人物的屍體。如果不是周圍沒有光斑的出現,嬴風幾乎要以為這是死亡的訊號。 凌霄的視線重新回到他身上,這才像突然想起什麼似地飛快開口:「嬴風,桃核是……」 聲音戛然終止,嬴風眼前已經空無一人,剛剛發生的一切,彷彿只是他一廂情願的幻覺,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凌霄來過。自己昏迷時的夢境已經不甚清晰,似乎有什麼人一定要他做出選擇,不過究竟是什麼選擇,以及他究竟做出了什麼選擇,都永久地停留在了那個夢裡。 凌霄的曇花一現卻是清晰無比,包括他留下的那句話。 ——什麼是桃核?桃核是什麼? 一抹熟悉的黃色自天邊而來,在上空盤旋了一圈,降落到了地面,從驪飛鯊裡跳出來兩個人,緊張地朝著嬴風跑了過來。 「嬴風!」雨集看到他還活著,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新聞出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不會有事。」 「你們怎麼找到這裡的?」嬴風剛剛就已觀察過周圍,一片荒涼,自己的終端也不翼而飛,無法與外界取得連繫。雨集他們既然能駕駛著驪飛鯊前來,就證明他們已經見到了凌霄,能拿到車鑰匙,不過為什麼他沒有自己來,莫非是…… 「凌霄出事了?」 「沒有,」雨集慌忙否認,「他留在宿舍,我們是跟著它找到你的。」 雨集伸出一根手指,一隻飛舞的小蟲落在了他指尖。 「我在凌霄那隻動物的身上找到了這個,是你放的吧?」 嬴風伸手從自己的肩膀上抓下來一隻一模一樣的蟲子,這是一種由魂晶召喚出的機械蟲,雌雄成對,專門用於追蹤。嬴風在離開之前,暗中將雌蟲放進了小灰的毛裡,寄希望於有人能借由這種方式找到自己。 他將雄蟲一彈,兩隻蟲子飛舞到空中,相互接觸後,啪的一聲消失。 「果然,」雨集撥通求救號碼,「要盡快通知軍方你還活著,外面已經天翻地覆了。」 「起得來嗎?」霜鋒走過去伸出一隻手,嬴風借助他的力量站了起來,「凌霄」傾盡全力將他從死亡線上拉回來,儘管未能痊癒,但已行動無虞。 軍方來得很快,為首的無意外是龍寅,在看到一個活著的嬴風之後,他意味深長地挑了挑眉。 「真慶幸你能活著,你得到的鮮花已經可以鋪滿整個御天了。」 他認真打量了他一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誰救了你?」 嬴風難得地遲疑了:「救我的人……是凌霄。」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面露驚訝,顯然在質疑他話語的真實性。 龍寅偏過頭去召喚他們的醫療兵:「去給他檢查一下。」 醫療兵快速用魂晶將他從頭到腳做了一番檢查:「確實有人用治癒魂晶為他做過緊急處理,時間就在一個小時之內。從他現有的傷勢判斷,他曾經傷得很嚴重,如果不是治療及時,他恐怕已經喪命了。」 龍寅唔了一聲:「還有呢?」 對方掃瞄了嬴風的腦部,「他在此前被人使用了致幻劑,這種致幻劑可以長時間致人昏迷,產生幻覺,所以有任何怪異的想法都是有可能的。」 雨集和霜鋒在聽到致幻劑三個字後,都臉色一變,他們只不過喝了含有致幻成分的酒,就導致了那麼嚴重的後果,被直接注射致幻成分的嬴風,一定經歷了更真實的幻覺。 「不可能,」嬴風卻矢口否認,「那不可能是幻覺。」 凌霄是真正地出現過,那個擁抱,他的體溫,都明確地表示那不是一場夢。 龍寅搖搖頭,顯然已經不準備將他的口供納入考慮。 他巡視了周圍,擁有三把火焰徽記的飛船殘骸,殘缺不全的煌宿人屍體,這裡無疑發生過一起爆炸,不過究竟是為什麼呢? 「駕駛員說過伏擊他的船有四艘,伏堯追擊到的也是四艘,多出來的這一艘又是怎麼回事?」 「興許是他們故意製造了有四艘船的假象,實際上一共來了五艘,其餘四艘只是為了吸引我們的注意力,這一艘才是真正押送嬴風的船,想不到煌宿獨立軍竟然這樣狡猾。」 龍寅打量著說話的人,面露欣賞。 「你叫什麼名字?」 霜鋒用眼神詢問了下,確認他問的是自己:「霜鋒,我是嬴風班上的同學。」 龍寅滿意地點頭:「那你說,為什麼第五艘船停在這裡沒有走?」 「我們發現人被劫持,一定會去追,這個時候離開,很大可能會被追擊到。我猜測煌宿人的想法,是想趁我們以為人質已經犧牲,注意力轉移後,才設法將嬴風運走。麻醉劑的時效性有限,所以才追加了致幻劑,只是他們沒有想到精心的計畫會被人破壞。可究竟是什麼人救了嬴風,又為什麼在救了他之後就離開呢?」這是霜鋒唯一想不明白的問題。 「你們能找到這裡,又分析得合情合理,御天沒有白白栽培你們,」龍寅一一掃過三名學生,「不管有沒有人在這起事件中犧牲,煌宿的挑釁都是事實,我們不會就此甘休。」 他輕蔑地瞥著地上的屍體:「真要感謝你們愚蠢的行動,給予了我們再合適不過的出征理由。沒有損失一兵一卒,就得到了全體民眾的支持,還能讓放棄派那幫傢伙閉嘴,沒有什麼比這更完美了。」 他一招手:「把人送去醫療站。」 「我要回御天。」嬴風表示拒絕。 「你就這樣回御天?」龍寅意指他身上破破爛爛的制服,「你的手不想要了嗎?」 醫療兵也適時開口:「你身上多處因爆炸受傷,尤其右臂傷得極為嚴重,急救是不管用的,必須使用醫療艙才行。」 嬴風迫於無奈,只好在雨集等人的陪同下前往了醫療站。 紅毛這邊當然也收到了消息:「嬴風找到了?他還活著?太好了!」 他激動地衝凌霄喊:「嬴風還活著,你不用擔心了!」 凌霄的表情只微微變了變,如果不是真心無視嬴風的死活,那就是掩飾得太好了。 紅毛有些困惑,眼前這個凌霄跟他所熟知的凌霄相差甚遠,根本就像是兩個人。他認識的凌霄,活力四射、光芒萬丈,遠遠不是眼前這個陰鬱的凌霄能夠比擬的,在不認識凌霄之前,他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對於急性子的紅毛來說,等待嬴風歸來的時間有些漫長,在這期間他竭盡所能回憶了所有往事,說得連他自己都被打動了,可凌霄就像在聽別人的故事一樣,始終不為所動。 「……當時我們駕駛著驪飛鯊,在御天的操場上空畫了個心心相映,嬴風看到後感動得都要哭了。」紅毛手舞足蹈地比劃著,恨不得將當時的情景再現。 「畫心心相映?我?為什麼?」 「為了跟嬴風告白啊,你說過,你們上過床,接過吻,只差告白這一步就可以戀愛了。」紅毛雙臂扭動,滑稽地模仿著順流與逆流的動作,「看,我們都是這麼來,唯獨你們這麼來。」 「我?跟嬴風告白?」凌霄難得笑了,卻是冷笑,顯然紅毛說的話他一個字都不信。 「是真的!」紅毛急得跳腳,「要不是你親口告訴我我怎麼可能知道呢?這個主意還是我給你出的……啊!對了!嬴風喜歡草莓所以喜歡粉紅色,對吧?這也是你說的,你怎麼就是想不起來呢?」 「你放過他吧,」冰璨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如果你不記得我,或者記憶裡只留下我不好的片段,就算別人再怎麼說你喜歡我,你都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接受吧?」 紅毛強烈反駁:「我怎麼可能忘記你呢?況且我的記憶里根本沒有你不好的片段,就算把你忘了,再次見到你後也會重新喜歡上你!」 他昂起頭,一副就是這麼自信的神態。 「你們感情真好。」一直旁觀的凌霄默默開了口。 「當然,」紅毛得意洋洋,「我們入學考試感情分可是九顆星!」 「那我和嬴風呢?」 「你們……」紅毛支吾著,聲音先低後高,「三顆……不過沒關係剛才你見到的那一對才兩顆星,你還是有資格嘲笑別人的。」 三顆星嗎?這個答案已經遠遠超過了凌霄的預料。 「啊,」紅毛收到雨集的訊息,「他們回來了!」 嬴風還沒等走到宿舍門口,就遠遠看到守在門外的兩名軍人,估計是龍寅派來保護凌霄的。同學聽聞他回來了,都紛紛出來問候,就連畏於他的冷淡,平日裡接觸甚少的同學,這會兒都表示出了由衷的關心。幾乎把系裡所有同學都見過一遍,唯獨沒有見到凌霄的身影,想到凌霄之前才抽過血又受了傷,嬴風不覺得這有什麼奇怪。 終於回到了宿舍,思念中的人就站在那裡,身上的衣服,眼睛的顏色,全都沒有發生改變,還是他記憶裡的那個凌霄。難道之前的一切真的就只是幻覺嗎?不過那些都不重要了,再次見到凌霄,那種按捺不住的衝動,讓嬴風忍不住大步上前,將不明所以的人緊緊抱住,就像幻覺中凌霄對他做的那樣。 凌霄沒有任何準備,就被人擁在懷裡,再意識到此人就是嬴風,沒有彼此恩愛記憶的他渾身都僵住了。 紅毛藉機在背後拚命地向雨集擠眉弄眼,用口形問他:他知道了嗎? 雨集搖頭:不知道。 紅毛無助地用手摀住了眼睛,這下可熱鬧了。 凌霄僵化了好久才從意外中回過神來,嬴風沒有收到料想中的回擁,反而被懷中人用盡力氣推開。被推開的嬴風這才注意到凌霄的眼神,那是有些敵意、有些戒備,甚至有些痛恨的表情,活脫脫是在看一個仇人。 「你怎麼了?」他不明白,明明險些生死別離,重逢之後沒有喜悅只有恨意,莫非凌霄是怪自己把他丟下? 「咳,」紅毛忙把嬴風拉去一旁,背著凌霄這樣那樣嘀咕了一番,「……事情就是這個樣子的。」 嬴風瞪大眼睛,如聽天方夜譚:「你說他失憶了?」 「是的,而且,」紅毛謹慎地回頭望了凌霄一眼,「我都不知道你們之前的關係那麼糟哦?」 嬴風不信,伸手去拉凌霄,卻被對方嫌棄地避開。他索性集中精神力催動了契子召喚,可凌霄毫無反應。 一抓落空,嬴風不放棄,又用了一次,仍然兩手空空。 其他人看到他望著自己的雙手發愣,大概猜到剛才發生了什麼。 嬴風閉上眼,試圖通過心靈溝通與他對話,可發出去的聲音卻傳達至漫無邊際的維度,連一個回聲都吝於給與,泛泛觸不到邊際。 「怎麼樣?」冰璨望著發愣的嬴風,小心問起。 嬴風冷靜下來,總結了現況:「我已經無法對他使用心靈溝通了。」 眾人面面相覷:「那豈不是連一顆星的感情值都沒有了?」 「好像是這樣的。」嬴風平靜得有些異常。 大家都沉默了,嚴重懷疑起二人結契的初衷。 「我有一個主意!」紅毛靈機一動。 「什麼?」 紅毛把大夥召集過去,壓低聲音神秘道:「你們是不是因為之前發生過什麼才關係不合?既然記憶只能抹去不能恢復,那我們找科學家把這部分記憶也抹去不就好了嗎?」 冰璨第一個打了他的頭:「什麼餿主意。」 紅毛委屈地捂著腦袋:「這不是為了他們著想嗎?雖然不能幫他們相愛,但至少不用相殺啊。」 嬴風也否定了他的提議:「我們之間是有過不愉快的往事,但無論是好的回憶,壞的回憶,都是我們之間的過往。他已經失去很多共同的記憶了,我不想讓他失去更多。」 他轉過頭,緩緩道來:「如果他真的無法想起,那就重新開始,我們不是沒有過從零顆星開始的經驗,大不了從頭再來。」 凌霄冷冷地望著這邊,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紅毛以頭打賭:「教官限定你們在期末前感情值達到七顆星,現在只差幾個月就到期末了,你們連一顆都沒有,要是這種狀態也能通過考試,我就染髮給你們看!」 發誓歸發誓,見凌霄一副不願與嬴風獨處的模樣,紅毛硬是拉著他去「熟悉」校園,意圖幫他憶起往事。 醫療站派人把嬴風的隨身物品送了回來,嬴風從破破爛爛的制服口袋裡,翻出了被他遺忘在醫療站的桃核。把它放在口袋裡只是一種習慣,沒有任何目的,就像呼吸一樣自然,但嬴風沒有想到曾經如生命般重視的信物,如今也因粗心而險些丟棄。 他對著手心的桃核仔細端量,冷不防想起了那個真實的幻覺中,凌霄在離開前留下的話。 難道凌霄指的桃核就是它?他又想說什麼呢? 凌霄被紅毛的三寸不爛之舌說得有些鬆動,難道真的如他所說,他跟嬴風的關係已經改善了嗎?想起嬴風的那個擁抱,能感受到絕對出自於真心,失憶後第一次,凌霄對自己的行為產生了懷疑。 回到宿舍,臥室的門是緊閉的,凌霄的手停留在把手上,遲遲沒有行動。要不要試著去接受現實,試著跟嬴風重新開始呢? 猶豫許久,他終於下定決心,不能活在過去,他要找回失去的記憶。 凌霄推門而入,只見嬴風站在窗邊,手裡握著前世戀人留給他的信物,一臉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它。逆光柔和了臉部的線條,此時此刻,他的表情怎麼看怎麼像含情脈脈。 凌霄臉色一變,剛剛燃起的決心被一盆冰水澆得粉碎。 嬴風自然也發現了凌霄,一看表情就知道他誤會了。 「喂!」他往前邁了一步,想攔住他。 回應他的,是砰的一聲巨響,門被狠狠地摔上了,屋裡又只剩下嬴風一個人。嬴風當即拋出一顆瞬移,就算不能傳送到契子身邊,不代表他不能用魂晶。凌霄一轉身,發現本來在屋裡的人竟然出現在他背後,嚇了一跳。 「你、你怎麼做到的?」 「用魂晶,就像這樣。」凌霄只見嬴風拇指一彈,兩枚水晶模樣的東西先後拋向了空中,然後整個人就像受到巨大磁力一樣,朝著嬴風的方向被吸了過去,狠狠地黏在了他的身上。 「……怎麼回事?你對我用了什麼?」凌霄氣憤地用手推開嬴風,可一鬆手又被吸了回去。 「這是磁極魂晶,我們做情侶遊戲通關得到的獎品。」 「情侶遊戲?我跟你?」 「為了不讓你胡思亂想,只能勉強你跟我這麼待一會兒了。」嬴風將凌霄扛在肩頭,二話不說地往外走。 「我有胡思亂想嗎?明明就是你還惦記著你的那個桃核,」凌霄在嬴風肩頭拳打腳踢,「你放我下來!」 「用了磁極魂晶之後,半個小時之內無法解除,如果你再亂動,我只能抱著你走了。」 一想到會被嬴風攔腰抱,比扛在肩上更丟人,凌霄只能被迫妥協,老老實實地不動了,但嘴上仍然不甘。 「你不是可以強行命令我走嗎?何必這麼麻煩。」 「自從那次以後,我就沒有控制過你,有一次你飆車差點撞上警車除外。我們之間有過協議,不過如果你忘了,就當它不存在吧,我還是挺想要回一些權力的。」 比如說催情這個能力現在想想還是不錯的,還有不能隨時隨地使用心靈視界很麻煩。 「不行!既然是協議就不能違反,再說我壓根還不知道協定的內容,你這叫詐欺!」 「其中有一條是如果我要上你你不能反抗。」 「……我怎麼可能跟你達成那種協定啊?!取消!統統取消!」 對門寢室的門沒關,紅毛看到一個古怪的人影伴隨著嘰嘰哇哇的嘈雜聲經過,好奇地冒頭一探究竟。 「嬴風把凌霄扛出去了。」 冰璨低頭打字連頭都沒抬:「哦。」 「你都不好奇他會對他做什麼嗎?」 「你以為會跟你一樣,拉到操場上表白嗎?」 冰璨停下手:「雖然想像不出來嬴風主動起來會是個什麼樣子,不過肯定不會是你想的那樣。他的性格是很冷漠,但一旦認定比任何人都執著,」他轉過來,「你還是早點考慮染什麼顏色的頭髮吧。」 嬴風扛著凌霄來到御天停機坪,早在雨集借車鑰匙的時候凌霄就已經感到疑惑了,當親眼看到驪飛鯊後,他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是誰的車?」 「法律角度上是我的,不過實際上是你的。」 「我的?」 嬴風抓過他的手腕,在他的個人終端上點了下,驪飛鯊果然閃了兩閃,證實了嬴風的話。 「我怎麼可能有錢買這麼貴的車?」 嬴風打開了驪飛鯊的門:「有問題進去慢慢說。」 他在自動導航上設定了目的地,啟動了無人駕駛程式,接著把副駕駛拉開足夠寬敞的一塊距離,坐下來把凌霄摟在懷裡。 「現在你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問了,我可以一樁一樁地告訴你。」 被嬴風這麼親暱地摟著讓凌霄整個人都坐立不安,想起當天在基地,嬴風為了不被發現把他拖到角落,那種程度的接觸足以令他面紅耳赤,更何況是大半個身子都在對方懷裡。他只能用思考分散注意力,想問的問題太多了,不知道該先問哪一件才好,思前想後,凌霄問了與他們之間最無關緊要的一個。 「你剛才用的那個水晶是什麼東西?」 記憶缺失果然改變不了性格,這缺心眼的問題確實是凌霄的風格沒錯。 「魂晶,」嬴風手一攤,露出掌心一枚小小的水晶,「你也能,試試看。」 凌霄半信半疑地接過來,但拿到魂晶之後,就非常自然地握在手裡,不費吹灰之力地啟動了它,手裡的魂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根香蕉。 嬴風並不意外:「雖然你的記憶被遮罩,但是你的身體沒有忘,反覆的練習形成了反射性,啟動它就像呼吸一樣自然。時間倘若倒流幾個月,就算我對你使用了磁極魂晶,你也不可能老老實實地任由我擺佈,你不是被迫坐在這裡,只是你的身體早已習慣了這種接觸。」 凌霄懷著複雜的心情默默剝開香蕉吃掉,嬴風說的好像是真的,他無法反駁。 「你現在是要帶我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 驪飛鯊開得很快,直到抵達目的地,凌霄也未能從那種尷尬的連接中分開。教堂裡的花依然怒放,牧師見到他們,會心一笑:「你們的感情越來越好了。」 凌霄一面彆扭地調整著姿勢,一面乾笑:「這真的是個誤會。」 牧師走過來,寬慰地望著嬴風:「我在新聞看到了你的事,你能安然無恙真是太好了。」 他又轉向凌霄:「可能你已經不記得我了,我是這裡的牧師,我們曾有過一面之緣。」 凌霄確實沒印象,只能撓頭。 「我想借用一下這裡的後院。」 「當然,」牧師讓開身,「可惜時間太短,你種下的相思蔻還未能發芽。」 凌霄被嬴風帶到了後院,花圃裡的土前不久才被人鬆動過,想必就是牧師口中的相思蔻。 「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 嬴風低頭看了一眼緊緊跟他貼在一起的凌霄:「魂晶的作用三分鐘前已經結束了。」 凌霄:……默默退開一步。 「你就不能早說?」 嬴風掏出桃核:「你丟過它一次。」 凌霄愣住了,半晌才道:「怎麼可能。」 「確實不是真的,是在一個將慾望放大的幻境中。不過也是借由那一次,才讓我知道原來你一直都對它心存芥蒂。」 嬴風將它舉在眼前:「我始終保留著它,因為它是我很重要的一樣東西,但如果為此讓我重要的人不開心,在東西和人中,我當然選擇後者。」 聽到「重要的人」四個字時,凌霄心頭一酸,硬是強行地克制住了。 他竟然也會成為嬴風口中重要的人,就好像根本沒有買過彩票卻中了頭獎。 「其實失憶的人是你吧?我認識的嬴風,怎麼可能是說出這種話的人。」 嬴風微微俯下身,將手撫上了他後頸,與他近距離平行四目相對:「因為我認識的凌霄,也不是現在這樣,沒有笑容,因為自己腦補的誤會而糾結,眼睛裡看不到希望。」 凌霄被這樣的嬴風催眠了,視線定定地落在他眼中移不開。 「既然你的誤會無法解除,那就讓誤會的根源消失,徹底杜絕你的胡思亂想。」 嬴風取來鏟子,在後院的樹下挖了一個坑,最後一次拿起桃核。 ——雖然不知道你是誰,但是感謝你前世的陪伴。 他飽含深情地望向凌霄。 ——今生我已經有了陪伴在我身邊的人,也希望你能一切安好。 他將桃核妥善安放在坑底,將挖出來的土細細填了回去,凌霄站在旁邊觀看了全程,一聲未吭。做完這一切,嬴風放下鏟子:「現在,你還有什麼心結未了,我們一點點把它解決。」 凌霄眼神閃爍:「你要我怎麼接受,在前一天我還失去了最好的朋友,成為契子,被……的人羞辱,放棄了生的希望。醒來後瑤醫生不在了,博士不在了,就連校長也離開了,我的人生就像跌到地心,已經低得不能再低了。」 「可是緊接著,就有人跳出來說是我新的朋友,我念的是最好的軍校,擁有夢想中的車子,就連你也……這一切都太不真實了,就像雲端的山頂,離我太遙遠了,我根本就看不清,也爬不上去。」 嬴風長臂一攬,再一次將凌霄擁到懷裡,這回對方只是僵了一下卻沒有反抗。 「但是只要你願意上來,不管耗時多久,哪怕走走停停,我都在山頂等你。」 良久,懷裡的人才悶悶地冒出一句。 「回來挖的人是小狗。」 熟悉的凌霄又回來了,嬴風莫名覺得有些好笑。 「好。」 他們回到御天的時候天色終於暗了下去,隨著炙陽的落山,凌霄心中的不安感也在不斷加重。 「別擔心,你的危險期早就過了,現在只是你的心理因素在作怪。」嬴風安慰他。 凌霄抱緊胳膊坐在床頭,雖然他知道嬴風說的都是真的,但就是這種心理錯覺難以克服。 「說起來當然容易,不信你試試。」 嬴風坐到他面前,伸出一隻手把他圍在胸前。 「沒關係,我已經不再是之前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契主了,對付危險期我有經驗。」 眼見嬴風的臉越靠越近,凌霄開始懷疑他所謂的經驗到底是什麼。 「等等!」凌霄攔住了他,就算他已經準備接納對方,不代表一上來就要這麼親密接觸,他還沒有準備好呢。 「你不是說你會耐心在山頂等我嗎?」 「但我也要保證你擁有足夠的健康能夠爬上來才行。」 凌霄發現他還是低估了現在這個嬴風,他在武力上對抗不了他,能力上徹底被他壓制,現在就連說都說不過他了。 「你現在怎麼變得這麼伶牙俐齒?」 「大概是近朱者赤。」 「你還是像之前那樣少言寡語吧。」 嬴風早已湊過來,就著尾音將他的嘴唇含在口裡狎暱了一番才松開。 「嗯,少說多做,我喜歡。」 凌霄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已經被按倒了:「喂喂!你來真的啊?」 嬴風伸手解他的扣子:「有協議,你不能反抗。」 「協議取消了!」 「哦,那你反抗吧。」 凌霄:…… 嬴風這麼說,他反而不知道該怎麼做了,趁他愣神的時候,嬴風已經熟練地褪去了他身上無用的阻礙。 「還記得我說的話嗎?」凌霄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嬴風湊到他耳邊,「你的記憶雖然被遮罩了,但是身體不會忘記,就像這樣……」 他張開嘴,輕輕地咬住凌霄的耳朵,身下的人身子一震,就像被施了定身咒。這種感覺太奇妙了,只是這種程度的接觸,就讓他腰間無力,渾身發軟,別說反抗,連動的力氣都沒有。 「看,就是這樣,」嬴風的氣息吐進來,「你這裡特別敏感,只要像這樣含著,就會渾身無力。」 他用齒尖在凌霄耳骨上細細磨著,可惜感情值已經不夠他使出釋放,不然可以直接送他上天。凌霄閉上眼,感受著來自耳邊的挑逗,片刻後嬴風的溫度離開那裡,一路輕啄著來到唇邊,經過的地方就像用指尖在平靜的水面輕輕點開漣漪,一瞬間的接觸就可以擴散到很遠。 「就算所有的人都可以撒謊,你的身體不會騙你,就像我吻你的時候,你每次都回應得比我還要熱情。」 凌霄感到他的舌頭探了進來,原本還躲了兩下,但很快覺得這樣像是自己吃了虧,又不甘示弱地發起了反攻。兩個人相互舔舐,彼此汲取,從舌尖到舌根靈活地挑逗著,也不知誰是主動,誰是被動。凌霄的頭微微離開了枕頭,從這一面轉向了另一面,嬴風也配合他變換著位置,這種默契,絕非一朝一夕可以培養出來的。 吻到正濃時,嬴風強行拉開了彼此的距離,因為戀戀不捨嘴角連起了一道長長的銀線,凌霄大口地喘息著,氧氣回到顱內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做了什麼。 嬴風撫摸著正在粗喘中的凌霄的面頰:「但是每次我都要強行終止,因為你從來不知道換氣,真怕就這麼一直吻下去,你會把自己憋死。」 凌霄嘴硬著不肯承認:「我……才不……會……你就是欺負我……失憶了胡說……」 「是嗎,那我再幫你回憶一下,」嬴風的手掌順著他的脖頸摸了下去,所到之處皮膚有如觸電一般,契主帶給契子的無限快感,並不只限於結合時,哪怕只是一個輕微的觸碰,都足以引發顫慄。 他的手來到對方胸前:「當我碰到你這裡時,你就會咬住嘴唇。」 強大的快感襲來,呻吟幾乎要脫口而出,凌霄想也不想立刻咬緊嘴唇,意圖阻止自己的丟臉行為。 嬴風的手指從腹間劃過:「當我來到這裡時,你會挺起腰肢。」 若有若無的觸碰,引起了欲求上的不滿,凌霄下意識揚起腰,迎合著嬴風的動作。 嬴風抬起對方的右腿,側過頭輕吻著他的膝窩:「就連這裡都是你的敏感處,你渾身上下哪裡敏感,會起什麼樣的反應,我比你還要清楚。」 凌霄的腳尖不由自主地繃緊,腳踝被嬴風握在手心,私密之處露在外面一覽無遺,他只能鴕鳥心態地舉起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睛。 可嬴風仍然沒有停下來:「但是如果我碰到這裡,你就會說,嬴風,你這個……」 「……大淫魔!嗯啊……」 嬴風俯下身,手上的動作沒有停,同時在他胭紅的唇畔鄭重地印下一吻。 「一個人上山太累,讓我送你一程。」
凌霄一覺沉沉地睡到了大天亮,「危險期」對他根本沒有造成任何影響,在睡夢中,他聽到嬴風的聲音在腦海中呼喚他。 ——凌霄,凌霄。 凌霄不滿地揮了下手:「讓我再睡一會兒。」 說完轉過身抱住枕頭再次投入了夢鄉。 支在他上方的嬴風嘴角勾起了輕微的弧度,默默收回了心靈溝通。 感情值一顆星,達成。
凌霄夢到小灰壓在他身上,還對著他的臉呼哧呼哧地吐氣,弄得他癢癢的,下意識伸手擋住它的長嘴。 「小灰,別鬧,好癢。」 他的手腕被人扣住了,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你叫誰小灰?」 凌霄這才反應過來不對勁,小灰幾時變得這麼重,他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小灰狼變成了大灰狼,一張臉湊得離自己好近。 凌霄的大腦首先當機了數秒,才在尚未完全清醒的狀態下梳理清了現狀,畢竟被別人告知的回憶不如親身經歷的那般鞏固,早上醒來見到嬴風的臉,他承認第一反應還是想揮拳揍過去。 嬴風不肯甘休地追問:「你怎麼知道它叫小灰?」 凌霄茫然:「我給它起的啊……」 「什麼時候起的?」 「昨天。」 本來抱有一絲僥倖,以為凌霄已經恢復記憶的嬴風失望了一下,以他的起名水準,兩次給寵物起一樣的名字好像也不足為奇。 「怎麼?難道它本來的名字也是小灰?」 「嗯,」嬴風往後讓了讓,「也是你給起的。」 「等等,別動!」凌霄饒有興趣地觀察起嬴風,他怎麼之前都沒有留意到,眼前這個嬴風跟自己記憶中的嬴風有著很大的不同,明明在基地見到的那個人才更符合他的記憶,可當見到成長的嬴風後,他非常自然地接受了,好像嬴風本就應該長成這副模樣。 凌霄好奇地伸出食指,順著嬴風的鼻樑劃下去,他的鼻子比少年時變得更加筆直挺拔,原本還有一絲清秀的眉眼,稚氣已經從中盡數褪去,曾經略尖的下巴也被刀削出了棱角,他所熟悉的那個嬴風,一夜之間脫胎換骨,從青澀的少年,成長為成熟的男人。 凌霄的食指經過他的薄唇來到下顎,代表男性象徵的喉結格外突出,嬴風被他近乎於挑逗的舉動攪得有些心猿意馬,開口問他:「你做什麼?」 聲帶的震動透過喉結傳達到凌霄指尖,磁性的男低音顫動著他的鼓膜。凌霄突然有些遺憾,他失去了這個人成長的記憶,他也一定一天天看著他在變化,沒準還會恨恨地看著他的身高一點點超過自己,他的肌肉線條日益飽滿,��材發育得完美無缺。想到這裡,他發洩性質地在嬴風彈性十足的胸肌和手臂上戳啊戳,如果不是成為契子,這些本來應該是屬於他的,可現在連他自己都屬於別人了,真是讓人���憤不過。 嬴風被他戳得煩了,低頭一口叼住他的食指,含在嘴裡細細地吮吸,柔軟的舌頭繞著指尖一圈一圈地打轉,身體上產生的某種跡象讓凌霄暗呼不妙,緊忙抽出手指慌慌張張地坐了起來。 「我突然想到,我現在是御天的學生吧?難道不用上課嗎?」明明看天色已經日上三竿了,今天也不是休息日,為什麼連嬴風都留在宿舍。 「我已經為我們請假了。」他說的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我們。 「請假?什麼假?」 「蜜月假。」 凌霄:…… 「之前錯過的蜜月,我們把它補回來。」 凌霄心裡大叫,這樣也可以嗎?軍校管理也太鬆散了吧! 「呃,」凌霄還是掙紮著要起,「身上好黏,我去洗個澡。」 嬴風這回倒沒阻止他,大大方方地讓開:「你是該起來了,一會兒有人要來。」 「有人來?誰?」 「星際快遞的人。」嬴風見凌霄還沒有動作,主動問道,「要我抱你去?」 「不用!」凌霄忙被子一掀跳了下來,一頭鑽進了浴室。 很快浴室傳來了水聲,陸陸續續的還有哼歌聲,嬴風動手整理床鋪,就聽凌霄在裡面喊。 「我有一個問題!」 他直接用心靈溝通回了過去。 ——什麼? 「為什麼你發育了我沒有!」 嬴風的動作停了一下,疑惑不解。 ——你怎麼沒有發育,兩個人本來就是一起發育的。 「真的?!」 嬴風心中起了不祥的預感,他好像猜到凌霄指的是什麼了。 他鎮定地放下被子走向門口。 ——我去看看快遞的人來了沒有。 浴室的門被人一腳踢開。 「嬴風!你回來給我解釋清楚!」 從客廳傳來喀噠一聲門響,屋子裡哪還有嬴風的影子。 嬴風回來的時候凌霄已經洗完了,氣呼呼地坐在沙發裡,一副隨時準備跳起來興師問罪的模樣。幸得他身後還跟著兩個陌生人,凌霄這才不得已把那口氣暫且嚥了下去。 陌生人手裡抬著很大一塊板,上面用布蒙著,不曉得是什麼東西。 凌霄的好奇心臨時佔到了上風:「這是什麼?」 「照片。」嬴風指揮著兩個人把相框掛到了臥室,半面牆立刻就被佔滿了。 「是什麼照片啊?」凌霄忍不住去揭簾子一睹真面目。 「我們在狼宿星拍的合影,我跟他們要電子版,誰料他們堅持用星際快遞把實物運過來。」 蒙布被掀開,嬴風和凌霄在部落拍攝的狼王與狼後的合照放大版一覽無遺,連相框都充滿了狼宿部落的野性特色。凌霄第一眼注意到的當然是臉上不尋常的圖案。 「我臉上畫的是什麼?」 「這是狼宿人的傳統,已婚人士都會在臉上紋上刺青。」 原來如此。 「你臉上也有欸,誰給你畫的?這麼難看。」凌霄嘲笑道。 「你。」 凌霄:……其實仔細看看畫得還不錯! 所以這算他們兩個的結婚照嗎? 凌霄看著照片上的自己,幸福快要從他的表情中溢出來了,這是最真實的證據,勝於從任何人口中說出來。無論是嬴風、是紅毛,還是其他人如何證明他們的感情深厚,都不如這一張照片來得直觀。嬴風之所以大費周章把它運過來,大抵也是為了讓他親眼確認這一事實。 凌霄抬頭望著照片,大概能體會到當時的那種心情,應該也是像現在這樣,充滿著欣喜與感動。 不過就算是這樣,還是有一個問題。 「為什麼我沒有……」 「我們有很長的假,要去海邊嗎?」嬴風問。 海邊?凌霄高興地點頭:「去去去!」 嬴風溫柔地順了順他的毛,凌霄感覺自己好像忘了什麼事?算了,管他呢! 驪飛鯊買來這麼久,還是第一次有機會在水域大展拳腳,凌霄開遊艇開得不亦樂乎,小灰興奮地扒在船頭,迎面而來的浪花打濕了它的皮毛。 「小灰的體質不比我們,你留神別讓它感冒了。」嬴風按了一個鍵,遊艇變身為潛艇,潛入了水下。 凌霄第一次見到海底美景,千奇百怪的海洋生物在珊瑚和海草叢中穿梭,有頭頂燈泡變幻色彩的燈魚,有泛著金光的海洋星和身體薄薄好似一片雪花的海絨花,從來只在書上見過這些的凌霄,看得目不暇接。 「要出去嗎?」嬴風問。 「可以嗎?」凌霄欣喜。 嬴風啟動了兩枚魂晶,兩個人各自被巨大的氣泡包圍其中,晶瑩柔軟的氣泡壁將海水隔絕在外,卻把一切色彩貪婪地吸收進來,將透明的弧面映照得五光十色。波動的水紋投射在他們身上,光影搖曳,如夢如幻。 小灰趴在潛水艇的圓形玻璃前,眼巴巴地望著他們,凌霄惡作劇地把魚群或是水母趕到它面前,引得它用爪子來撥,卻隔著厚厚的一層玻璃夠不到,急得兩隻小爪上下撓動。 這時一隻手掌大小的美人魚悠哉地從凌霄面前游過,身形雖小,五官卻精緻有如微雕,被銀藍色鱗片包裹的魚尾宛如一件稀世的藝術品。 「看,美人魚欸!」凌霄也不管嬴風聽不聽得到,激動地朝他喊道。 嬴風向他靠攏,兩個氣泡疊到一起,相互擠壓,變形,直到某一界限,緊接著一彈,氣泡合二為一,變成一個更大的氣泡,將嬴風和凌霄安穩地包裹在裡面,形成了一個密閉的私人空間。 美人魚大抵是覺得這種從未見過的海洋生物很奇怪,游過來一探究竟,凌霄與她相互打量,彼此都把對方當成了風景。凌霄伸出手指,美人魚也如法炮製,隔著氣泡與他指尖一點,滑膩的觸感令她不解地歪了歪腦袋。 「太有趣了,要是能夠帶回去就好了。」凌霄感慨。 「這種生物離開海洋很難存活,喜歡的話可以再來看。」嬴風從身後接近,擁他入懷,美人魚因為他的體型突然變大受到了驚嚇,尾巴一甩遊走了,只留下一串細小如珍珠的氣泡,在海水裡盤旋著上升。 「我們也上去吧。」嬴風說完這句話,氣泡開始上浮,不知他用了什麼,在他們的周圍也湧現出無數氣泡,彼此環繞著爭搶著向水面進發,在壓力的作用下不斷變幻著速度,直到衝出海面,揚起金光閃閃的水花。 巨大的氣泡飛到空中,驚擾到幾隻路過的海鳥,又翻滾著落下,在海面上彈了幾下,終於靜靜地漂浮在水面上。 驪飛鯊跟上來,重新變成遊艇把他們帶到岸邊,嬴風選了一塊不大不小的凹陷之地,海水退潮後,在這裡形成了一汪天然的水池。 「你要做什麼?」凌霄迫不及待想知道嬴風還能弄出什麼花樣來。 嬴風選出幾枚元素系的魂晶握在手裡,然後將雙手浸入海水中,片刻的工夫,水面冒出了熱氣。 「溫泉!」凌霄驚訝得合不攏嘴,迫不及待地脫掉衣服跳了進去,一股暖意從腳底上升到頭頂,他不由自主長長地呼了一口氣。 「好舒服,你也來。」 「等一等。」嬴風拎著小灰的後頸把它丟了進去,自己回到了驪飛鯊裡面,片刻後從裡面取出來一個箱子。 凌霄趴在石頭邊,看著嬴風把帶來的牛奶倒到杯子裡,又把兩枚魂晶塞給自己,他一啟動,又是香蕉。 「為什麼這個你不自己做?」 嬴風把剝好的香蕉扔進杯子,一邊道:「這種魂晶叫做無中生有,我每次都會變出不同的東西來,只有你次次變出來的都是香蕉。」 凌霄:……怪我囉? 嬴風把杯子握在手中,暗中凝起精神力,片刻後,裡面的固液體混合物開始旋轉,速度越來越快,直到香蕉被打成糊,跟牛奶充分混合在一起,最上面浮起一層誘人的白色氣泡。 凌霄看到這裡忍不住問:「你用軍校學的知識做這些,教官知道嗎?」 「學以致用,又不是只有戰鬥才能用到這些。」 嬴風把做好的香蕉奶昔遞給凌霄,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偷偷降了溫,居然還是冰鎮的,泡在溫泉裡喝冰鎮飲料,這感覺不能更棒。 凌霄心滿意足地喝了一大口,伸出舌頭舔掉上唇的浮沫,愜意地眯上了眼。他幾乎舒服得快要睡著了,耳邊始終傳來沙沙的聲音,像是鉛筆與紙面的摩擦聲。 「你怎麼不來?」凌霄伸手想去拉他,卻發現嬴風手裡多了一個速寫本,而他正在上面飛快地塗抹著。 「你在畫什麼?」 嬴風把本子翻過來給他看,一個形神俱佳的自己躍然紙面。 「你居然還會畫畫?」 「畫人還是第一次。」 凌霄把本子要過來,一頁頁地往前翻,前面是各種各樣的植物,哪怕只是寥寥數筆,也完整勾勒出了植物的特點。 「為什麼畫的都是花草?」整本冊子中只有他這一頁是人物。 「只是想畫就畫了。」所以在牧師邀請他將植物圖典完善下去時,才會那麼欣然地接受了。 「真棒。」凌霄越看越掩不住心中的羨慕,他居然可以連畫都畫得那麼好,最後翻到畫他的那一張,自戀地欣賞了半天。 「這張送給我吧。」 「你要來做什麼?」 「收藏。」 「隨你。」 炙陽漸漸藏到了海平面後,嬴風收起本子,拾了幾塊石頭壘在一起,在火焰魂晶和助燃劑的作用下,篝火熊熊而起。 兩個人躺在火堆旁,雙手相握,在璀璨星辰下享受著遲來的蜜月,潮汐發出規律的呼吸聲,沙灘藍光一片。 「啊,流星,」凌霄指著天邊,那裡果然有幾道流星飛過,「據說看到流星要許願呢。」 「你想許什麼願?」嬴風問。 凌霄想了想:「願望應該是想要得到,但我已經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在經歷了屏宗、校長、瑤醫生和殤煬的事後,我已經不想得到更多。如果非要許一個願的話,比起得到,我更希望的是……」 「不失去。」
「準備好了嗎?」 「上吧!」 兩個人影從一左一右交叉突進,對面的機甲發射出十數枚小型導彈,衝著他們直直飛來。兩個人熟練地從並排切換到一前一後的陣形,後面的人手一揮,導彈從左到右一個接著一個地引爆,火光接連成線。前面的人借此時機,在炸彈群中靈活地穿梭著,接二連三的爆炸愣是沒有傷到他半分。 成功突破到敵人後防,後場指揮者雙手一握,前線突擊者身上武裝起層層護甲,他雙掌交疊,瞄準機甲頭頂,口中一喝,巨大的衝擊波自掌心發出,瞬間將一架碩大的機甲轟得粉碎。 機甲的駕駛者彈射出艙,在半空中翻了個觔斗,竟然從人形變化成身形龐大的猛獸,適才攻擊他的人靈敏地躲過它三次攻擊,另一人適時傳送過來,一腳將它踢翻了個個兒。 「開始了!」他甩出一枚魂晶拋在空中,雙掌一擊,兩個人的攻擊頻率突然一變,自猛獸兩側向它發起攻擊。他們的動作速度、擊打姿勢竟全然一致,看上去就像是一個人操控,同步率達到了百分之百。 在彼此的聯手之下,他們對猛獸發出了最後一擊,猛獸一聲哀嚎,失去了行動力,在下墜的過程中砰的一聲消失,而攻擊它的兩個人,隨後輕盈地落到地面,毫髮無傷。 「打得好!」 「漂亮!」 表揚之聲此起彼伏,落地的凌霄驕傲地向嬴風伸出了拳頭,嬴風也交出了自己的,雙拳在空中利落地相擊,嬴風順勢變拳為掌,反手扣住凌霄的手腕把他拽過來狠狠擁抱了一下。 「喂,人很多欸。」凌霄不好意思地掙脫了他的懷抱,周圍的叫好聲變成了起鬨聲,數紅毛叫的聲音最大。 教官滿意地在期末考核表上給他們打了個勾:「恭喜你們,已經可以使用感情值七顆星才能啟動的魂晶,通過了期末考試,沒有辜負我對你們的期待。」 凌霄激動地向他敬了個軍禮:「多謝教官!」 教官點點頭,收起考核表:「雨集和霜鋒也通過了考試,本學期聯合作戰系的同學全部過關,無一人掛科。」 人群中響起歡呼聲,紅毛比自己考滿分還得意:「要不是凌霄中途失憶,搞不好他們現在已經十顆星了!」 「說起來當初好像有人打過賭,要是他們期末能達到七顆星,自己就染髮,」霜鋒提醒他,「現在也該兌現承諾了吧?」 「當然!」紅毛也不抵賴,「因為篤定他們能過,我已經有先見之明地染好啦!」 大家左瞅瞅,右望望,實在看不出來這一頭紅毛哪裡發生了改變。 「你染在哪兒啦?」 紅毛揪過頭頂一撮毛,證實自己所言不虛:「看,我挑染了橘紅色!」 「去!」眾人嚴重地鄙視之。 凌霄樂得追著紅毛直敲,經過幾個月來的相處,他已經重新跟大家成為了好朋友,就算缺少最初的那段記憶,也絲毫不影響他們友情的深厚。紅毛格擋著來自凌霄的攻擊,直到鬧夠了才問:「不過話說回來,失去了那幾個月的記憶,你不遺憾嗎?」 凌霄停下來,認真地思索著這個問題:「遺憾?完全沒有是不可能的吧……畢竟那也是我過去的一部分,就算已經從你們口中聽了無數遍,也比不上親身經歷過的深刻。但是,對於現狀我很滿足,如果記憶真的無法恢復,我也會把它當作是一種缺憾美來接受。」 他偷偷望向嬴風,畢竟,這幾個月來,他已經擁有了更美好的回憶,又何必執著於已失去的呢? 紅毛摟上他的脖子:「走吧,我們去星際港。」 歷時數月的煌宿討伐戰爭終於告捷,今天是伏堯少將凱旋歸來的日子,不少民眾都自發前往星際港迎接英雄的歸來。 「你們去吧,雖然我也很想去,但是今天約了人。」由於這段時間期末考試,基因中心那邊的實驗不得不暫停了一段時間,考試一結束,恆河博士就迫不及待地招他過去。 「那好吧,」紅毛揮別了他,「假期愉快!」 告別了紅毛,凌霄與嬴風一道,駕駛著驪飛鯊前往基因中心。經過上次的意外,龍寅終於鬆口告訴了他們基因中心的真實位置,每次回程還派艦隊護送,防禦得滴水不漏。 第一次得知基因中心就位於基地地下的時候,他們亦驚訝無比,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也習以為常。恆河博士比起凌霄上一次見到他顯得更頹廢了,頭髮亂得像一團草,可他一見到凌霄,就激動地握住他的手,連抽血都顧不上了。 「我終於成功了!我研究出解除記憶遮罩的方法了!」 出於對凌霄深深的愧疚,恆河這幾個月來廢寢忘食,就是為了找出恢復記憶的方法,皇天不負苦心人,他終於成功了。 「真的?」凌霄眼睛一亮,他才剛剛說過記憶不能恢復有些遺憾,就得到了這個好消息,頓時也是很振奮。 「但是……」恆河又猶豫了,「這裡面有個問題。」 「什麼問題?」 「由於缺乏臨床驗證,我無法保證治療完成後,你失憶後的這段記憶是會保留還是抹去,有可能你會同時擁有兩段記憶,但也有可能只記得失憶之前的部分……如果是這樣的話,你還願意嘗試嗎?」 這個問題著著實實問住了凌霄,如果他選擇之前的記憶,就會冒著失去現有記憶的風險,那麼這幾個月來,嬴風對自己所做的一切,他都有可能會忘記,這樣值得嗎? 嬴風見他面露疑惑地望著自己,開口道:「無論你的選擇如何,我都會尊重你的意見。就算你忘記了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我還記得,我們可以一件一件地補回來。」 嬴風的話為凌霄打了定心劑,經過慎重思考後,凌霄下了決定。 「我想過了,我失去的那段記憶,一定不如現在如意,如果我選擇了過去,一定會比現在難過。現在的我,就像是被人從山底拉到了山頂,不費吹灰之力,就擁有了一切。」 他��頓了片刻:「但是,曾經的坎坷也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如果可能的話,我還是渴望擁有,我們並肩攀爬的那一段經歷。」 凌霄目光堅定:「我願意承擔這份風險。」 恆河激動地點點頭:「那我們現在就可以開始治療,抽血的事可以暫且緩一緩。」 「不,」凌霄拒絕了他,「在那之前,我要先準備一樣東西。」 嬴風被請了出去,房間裡只剩下凌霄和恆河,恆河有些不理解凌霄的做法。 「你為什麼還要避開他做這件事?」 「因為他在這裡,我會不好意思說下去,」凌霄撥了撥頭髮,「你看我現在形象可以嗎?」 「比我好多了,」恆河架設好3D攝影機,四面八方的鏡頭將凌霄環繞,他就坐在正中央的椅子上。 「準備好了,」恆河按下錄製鍵,「你可以說了。」 凌霄將自己想說的話在心裡過了一遍,這才對著鏡頭緩緩開口。 「我就要接受一項治療,在這次治療後,我可能會失去這三個月以來的所有記憶。對於我來說,這些記憶都是極為寶貴的,所以我選擇把它錄下來,就算日後我真的忘記了,也不會將它們失去。」 恆河站在周邊,安靜地聆聽著凌霄一樁樁回憶起這三個月來的往事,每一樁都與嬴風息息相關。 「……他帶我去了海邊,那是我們的蜜月之旅。我們在氣泡裡潛水,把海水加熱成溫泉,對著流星許願……他為我畫了一張像,我把它收在我的秘密倉庫裡,跟其餘他送過我的東西一起……」 凌霄完完整整地回憶完了過去幾個月來發生的每一件事,時不時因想起有趣的事而停下,嘴角洋溢出幸福的笑意。 「……這就是我這段時間的經歷,可能我很快就會不記得它們了,會有另一段記憶取而代之。這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三個月,如果可能的話,我真的不想放棄它……」 「但是如果真的忘記了,而恢復的記憶遠不如現在的美好,我也不會後悔今天做下的決定。因為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我們曾經的努力,太不公平了,這種歷盡千辛萬苦終於得到的心情,無論如何,我也想與他分擔。」 攝影機已經工作了整整兩個小時,凌霄終於結束了自己的回憶,從座位上下來,走到發呆的恆河面前。 「你怎麼了?」他分明在恆河眼底看到閃爍的淚光。 「沒有,」恆河忙抹了兩把眼睛,「只是覺得你們之間的感情太動人了,你講完了嗎?我去關攝影機。」 「嗯,」凌霄點頭,「如果真的像你說的那樣,我忘記了現在的事,你就悄悄把錄影拿給我,千萬不要讓嬴風看到,他會笑話我的。」 「他怎麼可能笑話你呢,」恆河將影片生成,轉頭看到凌霄的表情,忙道:「放心吧,我不會讓他知道的。」 「那就好。」凌霄咧開了嘴。 「你準備好了嗎?」恆河推來儀器。 凌霄躺到了床上:「嗯,開始吧。」 嬴風在門外等了幾個小時,直到恆河終於出來通知他可以進去了。 「他怎麼樣?」他率先問道。 「剛醒,具體的情況我也不大清楚,你自己問他好了。」 嬴風來到凌霄床前,床上的人睜著大大的眼睛,在看到嬴風的到來後巴巴地眨了眨。 嬴風不知道他這是忘記了哪一段,又記起了哪一段,試探性地叫他:「凌霄?」 凌霄一臉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全然無知地問道:「你是誰?」 嬴風先是一愣,隨後額角青筋突起,轉頭怒向恆河:「這是怎麼回事!」 從身後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詭計得逞的凌霄樂不可支:「哈哈哈,逗你玩。」 發現自己上當的嬴風臉一黑:「你到底記不記得?」 「當然,」凌霄無比精神地坐了起來,「不管是先前的還是之後的,都記得一清二楚。」 他高興地誇讚恆河:「博士你真行!」 恆河慚愧地抓了抓本來就很亂的頭髮:「能成功真是太好了,你失憶我有責任,要是幫不到你,我真是一輩子都沒臉見你。」 「說完了嗎?」嬴風板著臉,不由分說把凌霄從床上拎了下來,「說完了回去算帳。」 「喂!我真的只是開玩笑啊!放開我啦!」 凌霄倒著被嬴風拖了出去,在對方看不到的背後,還不忘給恆河比了個噓聲的手勢。 恆河也回了他一個放心,雖然錄影沒有派上用場,不過他一定會保守住他們兩個之間的小秘密。 凌霄坐在驪飛鯊裡,高興得都快哼出來了,他終於如願以償地同時擁有了兩段記憶,不管是磕磕絆絆的,還是一帆風順的,簡直就像一段遊戲打了兩次,熟能生巧。 「哎你說我們之前起碼有六顆星了吧,現在有七顆星,加起來豈不是有十三顆?」 「上限就是十顆,多出來的三顆哪來的?」 凌霄大呼浪費:「早知道就不培養那麼多!」 嬴風在心裡罵了他一句白痴。 凌霄捏住下巴,細細思索:「讓我想想這段時間你有沒有騙我的地方……」 不想不要緊,這一對比,竟然真的發現了問題。 「等等……你怎麼知道我扔過那個桃核?」 嬴風就知道會被拆穿,索性裝聾。 「明明我記得當時是在玩遊戲,播放CG,NPC說過那個你是假的,你沒可能知道當時我扔了桃核,還有……」 凌霄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了。 「難道NPC是在騙我?」 嬴風的默認,令凌霄覺得自己好像真相了。 「她、她居然……你居然……」 原來嬴風一早就知道自己偷吻過他,而他還傻乎乎地以為隱瞞得很好,臉都丟到地球星了有沒有! 「這遊戲太坑人了,連NPC都會說謊!我要給她差評!」 「我已經給過了。」嬴風這時才開口。 「還有你!你也是幫凶!你們兩個居然嗚嗚嗚……」 嬴風手一揚,把凌霄拉到身邊,順勢扣住後腦勺,後面的話也就自然而然地被堵了回去。 好不容易掙脫,凌霄不肯放棄繼續嚷嚷:「居然聯合起來耍……」 「去定軍山玩嗎?」 「去去去!」 空中黃色弧線一甩,驪飛鯊改變了航道,瞄準定軍山所在的方向,歡快地駛去。 過去的記憶拼圖已經完整,從這一刻起,他們又將製造嶄新的,只屬於他們的,美好的回憶。
第二十二章
半年後。 煌宿獨立軍被強勢鎮壓,其他伺機而動的反動勢力見狀也偃旗息鼓,天宿度過了一段無憂無慮的平和時光。如果說這段時間有什麼震動全球的大新聞的話,那莫過於靈魂之樹上已結了近百年的新生靈魂即將成熟。如果用其他物種的語言來描述,天宿星星球上所有的人口,耗費百年的時間,就生出這麼一個孩子,可見它受矚目和重視的程度,新聞媒體每天都在播報關於它的最新進展,簡直恨不得現在就摘下來送去能量艙培養。 比這條新聞稍遜一級的,是國家歷史博物館發生了建館數百年來第一起失竊事件,有人在深夜潛入館內,不費吹灰之力地遮罩了一切監視和保全設備,以匪夷所思的手法,竊取了一枚古代皇族的徽章。 這件事同樣引起了人們的廣泛關注,不僅僅是軍方在反覆地調查後,只得出「此人電腦水準極高,可以輕易地入侵和篡改電腦資料」這樣約等於零的結論,更多的在於行竊者在原本安放徽章的地方留下了一個留言鈕,按動該鈕後,上方會浮現一句話: ——我將竊取你們的靈魂。 這句話引發了劇烈的討論,討論結果最終達成了驚人的統一——這名神偷口中所謂的靈魂,很有可能就是靈魂之樹上的新生靈魂。在得出這點結論以後,軍方派重兵二十四小時把守靈魂之樹,以確保靈魂安全降生。 在天元網的核心建築虛元中,一名雛態正在把玩一枚六芒星形狀的遠古徽章。由於年代久遠,它的表面已經斑駁破損,上面的圖案和文字早已模糊一團,但這並不妨礙星樓的辨認。這麼多年來,他只要一閉上眼,就能想像出它的模樣,每個細節都栩栩如新,就像當初那人把它交到自己手裡時一樣。 「四千多年的古董,你也不怕把它玩壞了。」 伴隨著月影聲音的響起,熟悉的觸鬚也自牆上蔓延出來,勾住了星樓的小指。 「這只是網路上一個虛擬的映射而已,」星樓不以為然,「真品早已被我妥善安置在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軍方那些人不可能找得到。」 月影的光纖繼續蔓延,直到繞上徽章,就像人在用手指溫柔地觸摸其表面。 「你為什麼要冒險把它偷出來?」 「這本來就是我的,我只是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而已,」星樓表情柔和地注視著手心的徽章,又或是纏繞在徽章表面的月影,「這也是為了迎接你即將到來的甦醒,為你精心準備的禮物。」 說完,他把徽章送到嘴邊,落下輕輕一吻。 「是呢,」月影輕笑了聲,「我也有些迫不及待呢。」
凌霄和嬴風從基地下到基因中心,原本凌霄打算去靈魂之樹觀望一下新生靈魂的長勢,奈何那裡處於戒嚴狀態,不允許任何人靠近左右,只得作罷。 乘坐電梯下降,凌霄不甘心地表達了自己的失望。 「為什麼連看一眼都不行?我只不過想看看新生靈魂長什麼樣子。」 「之前的博物館失竊事件,犯人還沒有落網,估計軍方也是很緊張,」嬴風道,「丟失一個靈魂,可比丟失一件古文物嚴重多了。」 「好吧,」凌霄只能接受,「不知道為什麼那人潛入博物館只為偷一枚徽章,也不是博物館最值錢的東西。」 安全門在他們面前一扇扇地打開,熟悉的人影終於出現,實驗已經進入到結尾關鍵期,恆河和研究團隊幾乎沒日沒夜地守在這裡,生怕出一丁點問題。 「你們來了,」恆河見到他們就高興地招呼道,「快來看我們的最新進展。」 二人走過去,就見月影仍然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原本蒼白的面孔上,浮現一抹不易察覺的血色。 他身上的保護罩早已被撤去,一根細細的管子透過針頭接在他的手背上,管子裡流動的是凌霄的血。被反覆篩選、過濾過數次,確保萬無一失的血液精華,以極慢無比的速度向月影的體內輸送著,一旁儀器上複雜的資料隨時隨地發生著變化,他們唯一能夠看懂的,就是一條直線,以平穩的間隔,有規律地跳動著。 「他有心跳了?」凌霄驚訝道。 「是的!」恆河就是為此才激動,儘管心跳緩慢而又微弱,但這就是復甦的徵兆。 凌霄摸著自己的胸口,看著直線上的波動,彷彿自己也能感受到一樣。 「按照計畫,今天是最後一次抽血,今天過後,我們就可以收集到足夠的血液,如無意外,就能讓實驗體醒來。」 「啊,真是太好了,」凌霄也是一陣放鬆,經過漫長的一年獻血時光,他終於可以解放了。 「那後續就沒有我們的事了吧?」嬴風問道。 「目前看來是這樣的,感謝你們一年來的幫助,尤其是凌霄,真是辛苦你了。」恆河的感激之情躍然於眼底。 嬴風對於他的感謝並不怎麼領情,從一開始他們就是被脅迫的,他能想像到這個實驗一旦成功,軍方會在短時間內將戰場擴大幾倍。凌霄跟他想的完全不是同一件事,月影到底是誰?跟他究竟是什麼關係?這些問題只有月影醒來才能得到解答。 「那就快點開始吧,」凌霄躺到了床上,「我也希望他能早日甦醒。」 興許是因為最後一次,抽取的血量比平時多了些,於是凌霄久違地昏迷了,想到這次過後就再也不用受這種罪,嬴風也難得地沒有發難。等凌霄再次醒來,自己已經回到了宿舍,躺在臥室的床上,嬴風站在窗邊,正在與什麼人通訊。 見到凌霄睜開了眼睛,嬴風草草幾句結束了通話,走到床邊,俯身查看凌霄的狀態。 「感覺怎麼樣?」他問。 「你在跟誰講電話?」凌霄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從臝風剛才的語氣,他就聽出他在跟人討論正事。 「狼宿那邊的部落出了點問題,他們解決不了,想要我去處理一下。」 凌霄很清楚黑狼他們的能力,他們處理不了的事,一定是比較嚴重的大事,他也好久沒去狼宿星,也很想念部落裡的人。 「我也想去。」他癟了癟嘴。 嬴風半支在床上,捋了捋他的毛:「你現在的身體狀況坐不了飛船,最慢明天我就回來,你好好休息。」 凌霄如今虛弱狀態下的撒嬌技能已經點滿了,平日裡覺得很恥的話這會也能藉著弱不禁風的外表信口說來。 「你居然把你有精神損傷的契子一個人留在家裡,」凌霄誇張地閉上眼,「啊,我好難受,我要暈了。」 嬴風教訓性地彈了下他的腦殼:「別演了,以後你不用抽血了,想去幾次都可以。」 凌霄不甘心地還想再爭取一下:「我……」 「聽話。」嬴風不由分說地堵住了他的嘴,這次用上了催眠。 凌霄本來就因為失血過多而迷迷糊糊,這一吻下去就只剩下睡意了。 「又用這招……」他嘟囔著抱怨了句,轉眼就酣然入夢。 安頓完凌霄,嬴風一起身,差點踩到腳下的小灰。半年過去,小灰從巴掌大小的狼仔長成了小臂長短的小狼,但就是變不成人形。凌霄早就懷疑它只是一匹普通的狼了,之前還考慮過帶它去驗DNA,後來決定順其自然,是狼是人都隨它發展。 小灰的灰眼睛對上嬴風的黑眼睛之後,有些畏懼地向後退了兩步。嬴風知道在這個家庭中,等級觀念分明的小灰很自然把比較嚴厲的自己當作狼王來對待,望著他的眼神總是帶著點敬畏,而喜歡跟凌霄一起玩耍。不過就算是狼,小灰也是一匹很聰明的狼,一些簡單的命令,它都能聽得懂。 「看好家。」嬴風對它命令道。 小灰嗷嗚了兩聲算是回應。 嬴風看時間不早了,他要早點趕過去,盡快解決問題,才能在明晚之前趕回來。離開前他掃到了牆上的巨幅照片,結婚照有了,蜜月也過了,但似乎還是少了點什麼,這段婚姻才顯得圓滿。 嬴風的部落跟附近幾個部落產生了摩擦,嚴重到要用武力才能解決的地步,可是當傳說中的天宿狼王出現在談判桌上後,沒有人敢不長眼地動用武力威脅。 解決了這次衝突,西邊一個小小的沒有得到聯邦承認的部落併入了進來,他們的地盤就此翻了一倍,人口也增加了數百名。 本來想留嬴風下來慶祝,卻被他草草拒絕了,嬴風沒有多待片刻,就風塵僕仆地搭上了返回天宿星的飛船。 可是匆匆趕回到天宿的嬴風在下了飛船後,卻沒有第一時間回到御天,而是來到了配偶關係登記處附近的一家珠寶行,那裡的銷售人員熱情地接待了他。 「是嬴風先生嗎?昨天您下的訂單我們已經收到了,今天加急做了鐳射鵰刻,您看是否滿意?」 嬴風接過她遞過來的盒子,手指在金屬外圈一劃,盒蓋緩緩打開,露出了裡面的對戒。 他拿起其中一枚,仔細觀察著內壁,那上面刻著他跟凌霄的名字,以及他們結契的日期。 「符合您的要求嗎?」銷售人員問。 嬴風點頭,又把戒指塞了回去。 刷了卡,銷售人員為他把戒指包裝起來,隨口聊道。 「今天是你們的結契一週年紀念日呢。」 「是的。」嬴風應道。 「恭喜你們,不過挺令人意外,因為很多人都是結契之後來購買婚戒,您為何時隔一年才想起買戒指呢?」 嬴風想到一年前的今天,他和凌霄還在暗無���日的礦洞裡,面對奎的威脅險些魂飛魄散,誰能想到一年後的今天,自己會在寬敞明亮的珠寶店,為他們兩個挑選對戒呢?銷售人員見他沉思不語也沒有追問,將包裝好的戒指微笑著遞給他。 「相信您的契子收到這份禮物,一定會很開心的,祝你們幸福。」 嬴風接過袋子:「謝謝。」 他看了眼終端上的時間,距離他離開已經過了整整一天,他現在要盡快趕回去,在週年紀念日沒有過去之前,親手為凌霄戴上戒指,他已經能夠想像到對方臉上的吃驚和接下來的傻笑了。 離開了珠寶店,嬴風快步返回了驪飛鯊,傍晚已過,晚霞褪去,夜晚即將來臨,離人歸心似箭。 凌霄在家裡跟小灰玩,時不時看一眼表,他記得一個半小時之前就收到了嬴風的登船訊息,為何到現在人還沒有回來。 「小灰啊小灰,你想不想回你的故鄉看看啊?」凌霄蹂躪著它毛茸茸的頭,「以後我再也不用抽血了,等有了假期,我就帶你回狼宿星玩兒,我也很想黑狼白狼還有洛洛他們啊。」 小灰附和著嗚——嗚——地叫著,一人一狼毫無代溝地在對話。 「嬴風怎麼還不回來,他該不會遇到星雲漩渦了吧?」凌霄看了看天色,沒道理船會飛得這麼慢。 剛說完他就呸呸了兩聲:「烏鴉嘴。」 他抱起小灰:「我跟你說哦,我以前有個朋友是出了名的烏鴉嘴,只要是他說的不好的事情,最後都會靈驗,你說神不神奇?」 記憶深處的某個人浮出了水面,也不知道他現在好不好。凌霄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已經下意識走到窗邊,跟小灰一上一下扒在窗戶上,一副翹首以盼的模樣。 「我們這副樣子要是被嬴風發現了,他一定又嘲笑我們無聊了。」 凌霄想走發現腳又離不開,一天沒見到嬴風,像分別了三年,想第一時間見到他,哪怕只是遠遠的一個影子。 「算了,就等一下好了,仔細點不要被他發現就行。」 一人一狼扒在窗檯上悄悄地冒了個腦袋,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炙陽都落山了,還是不見嬴風的影子。 「奇怪,」凌霄這回是真的沉不住氣了,「給他打個電話好了……」 他剛掏出終端,門就響了。 「回來了!」 凌霄高興地奔到門口,他到底是從哪個方向回來的,自己這麼守著也沒見到人。 「你回來——」他把大門拉開,口中的話只說了一半就停住了。 預想中的高個子沒有出現在眼前,凌霄低下頭,一個矮個子站在門口,因為同樣低著頭,凌霄看不清他的面目。 「你……找哪位?」他遲疑著問道。 對面的人這時才抬起頭,露出一張久違的臉。 「嗨,」永遠保持著雛態面貌的嵐晟沖凌霄微微一笑,「好久不見。」 凌霄使勁揉了揉眼睛,才確認眼前的人不是他的幻覺。 「嵐晟?真的是你?你怎麼……?」 「看到我很驚訝嗎?」嵐晟反問。 確實,因為校長在疾控中心足足待了六年,就已經被院長譽為奇蹟了,那只在裡面待了一年的嵐晟,豈不是神蹟?但儘管如此,看到剛剛才想唸過的人出現在眼前,激動的心情總是能超過驚訝。看著凌霄的表情一直在變,嵐晟再度笑了笑,主動上前,給了凌霄一個擁抱。 「我很想你。」 凌霄緊緊地回抱住:「我也是。」 離別後的千言萬語,都濃縮在這親密無間的一個擁抱中,直到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二人才不依不捨地鬆開彼此。 「你都長得這麼高了。」嵐晟抬頭望著他,眼中情緒複雜。 凌霄這才想起,自己如今擁有跟他顏色一模一樣的眼睛,他現在已經不再避諱自己契子的身份了,認識新朋友也會大大方方地把契主介紹給他們。可是嵐晟不一樣,他是他在初等學院的故友,因為他的不幸,凌霄曾經立誓不做契子,但今日重逢,兩個不願成為契子的人,都已成為他人的契子。可嵐晟沒有問出會讓凌霄尷尬的問題來,面對對方的灰眼睛,他表現得十分坦然。 「不請我進去嗎?」他問。 「哦。」凌霄這才意識到兩個人還杵在這裡,忙側身將嵐晟請了進來。 嵐晟從進屋後就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周圍,凌霄憋了一肚子的問題,恨不得一股腦倒出來。 「你什麼時候從疾控中心出來的?怎麼都不通知我去接你?你怎麼進的御天,門衛沒有攔你嗎?」 嵐晟對他的問題一個都沒有回答,反而感慨道:「原來御天的宿舍是這個樣子,曾經我也嚮往來這裡唸書,可惜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 凌霄聽到這句話,心中一陣陣地難過,不知道該說什麼。 反倒是嵐晟看到他這副樣子,安慰了他:「不過看你考上御天,就跟我自己來念一樣的開心,你不用為我感到難過。」 沒想到他看得比自己還開,凌霄難過的心情又隱隱有些安慰。 就在這時,從臥室裡竄出一個黑影,瞄準屋子裡多出來的人撲了過來,凌霄眼疾手快,連忙挺身攔住。 「小灰!」 小灰見凌霄擋在前面,連忙收爪,結果因為身體失衡重重地滾到了地上,翻了兩個骨碌後順勢站起來,衝著凌霄後面的嵐晟從喉嚨深處發出嗚嗚的警告聲。 「小灰!他是我的朋友,不要沒禮貌!」凌霄喝止了它。 雖然不服,但凌霄這樣講,小灰也只能一步步慢慢退開,充滿敵意的眼神始終鎖定嵐晟不放。 「這是你養的狗啊?」嵐晟在他身後好奇地問。 「小灰它不是狗,是狼,不好意思啊,小灰它平時不是這個樣子的。」 就算是它不喜歡的人,也只是高冷地用屁股對著對方,如此充滿攻擊性還是頭一次。 嵐晟搖了搖頭表示沒事,繼續參觀凌霄的宿舍,他從客廳來到了臥室,這裡最顯眼的就是牆上那張凌霄和嬴風的合影,嵐晟自然而然也就看見了它。 「呃……」看到嵐晟細細打量牆上的照片,凌霄再度有些難為情,嵐晟是認識嬴風的,也聽過他年輕不懂事時說過的那些大話,如今一切都反了過來,簡直就像嵐晟和屏宗的翻版。 打量了良久嵐晟才開口:「你終於還是跟嬴風走到了一起,當年我就覺得你對他跟對別人不一般,你一直把他的名字掛在嘴邊,口口聲聲說是競爭對手,其實還是抱有不一樣的感情吧。」 凌霄無法反駁,年幼無知時認不清自己的感情,還要儀器來告訴他真相。 「你們現在的感情好嗎?」 「呃……嗯。」凌霄尷尬地應道。 嵐晟看到他這麼緊張,又笑了笑:「我對嬴風沒什麼意見,只記得他很強,人也很冷,能跟他相處下來,你一定很不容易。」 「沒有啦,」凌霄忙否定,「其實他還……蠻好相處的。」 凌霄這句話說得自己都沒多大底氣,對於不熟的人,嬴風確實是一個極難相處的對象。但也就是因為這樣,被嬴風另眼看待的他,才每一天都有自己是對方眼中的唯一這種感覺,可惜旁人是無法體會。 「是嗎?」嵐晟很自然地就接受了,「看到你現在這樣,在優秀的學府就讀,跟喜歡的人在一起,我真的為你感到高興。」 還沒等凌霄想好怎麼接,對方的語氣像是驟降了幾個溫度:「這一切,如果你是契主的話,就太完美了。」 凌霄有些吃驚,他不明白嵐晟為何這麼說,也不懂他的用意。 「做什麼這麼驚訝地望著我,」嵐晟轉過頭,「難道你不這麼認為嗎?」 凌霄嘴巴動了動:「還……好吧……」 「當年你可是立志要做嬴風契主的人,如今卻成了他的契子,雖然對象沒有變,但身份卻��然不同,這樣你也能接受嗎?」 凌霄嚴肅了下來:「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問,雖然嬴風現在是我的契主,但是自從我們接受了彼此之後,他就沒有用契主的身份對我做過過分的事情。」 「就是在此之前他還是做過。」 「是這樣的沒錯但是……」 「所以你已經心甘情願地接受自己的契子身份了麼?還是在沒有權力、不能反抗,一次次被壓制中不得不面對現實,還反過來催眠自己這樣也不錯,不是嗎?」 凌霄被問得啞口無言。 嵐晟失望地搖了搖頭:「凌霄,你真的變了好多。」 凌霄想說不應該是這樣的,嵐晟明明是對契主與契子身份看得最透徹的人,就是因為他的一意孤行,才使得屏宗轉世,他早就應該在這個問題上覺悟了才對。 可是面對這樣的嵐晟,凌霄卻說不出一句話來,現在的嵐晟變得好陌生,疾控中心一年的光陰,已經將他徹底打造成另一個人,他雖時常在笑,可笑容卻永遠到達不到眼底,身上散發的冷意甚至超過了嬴風。 不,嬴風的冷來自於性格中的天然,是一種很純粹的冷情,對人並沒有惡意。而瀰漫在嵐晟周圍的,卻是一層冒著黑煙的寒氣,嬴風只會讓人不敢接近,嵐晟卻讓人想要逃離。 剛剛還對凌霄落下重話的嵐晟,態度卻緩和了下來:「不過我有什麼資格指責你呢?時間過了這麼久,外面的一切都改變了,就連我自己也變了。」 凌霄立刻就想到他去疾控中心時的所見所聞,能在那種地方待上一年,人的心理不可能不發生改變。如果真的只是因為這樣的話,那麼嵐晟現在已經出來了,他需要的只是一點時間。 於是凌霄問:「你現在是徹底離開疾控中心了嗎?接下來你要去哪裡?」 嵐晟也很自然地跟隨他轉換了話題:「我還沒想好,不過已經不打算繼續唸書,有人提供了我一份工作,我打算去試試看。」 「工作?」凌霄聽到他不打算繼續深造有些遺憾,不過知道他準備去工作時,又有些放心。 「是哪裡的工作,離這裡遠嗎?就算遠也沒關係,把地址留給我,我會經常去看你。」 緊接著他又想到:「是天宿的工作吧?我之前認識了一個朋友,唔,」凌霄斟酌著字句,「他的情況跟你差不多,他說以他的體質,在天宿以外的地方生存是很辛苦的。」 「我明白,靈魂牽引嘛,」嵐晟大大方方地說出來,「發育越不健全的人,影響越嚴重,像我這樣完全沒有發育的人,就算去了狼宿星都不會好過。你不用為我感到擔心,我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脆弱,反倒是你,」嵐晟抬高手,摸上了凌霄的臉頰,「從很久以前,就令我放心不下,直到現在仍然如此。」 他的話,一下子就把凌霄帶回到那一夜,嵐晟來找他告別時的景象,當初他說過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深深地烙印在他心底。他們約定好要再次相見,如今這個願望終於實現,只是當時何曾想過,再見面時,已是物是人非。 「好了,」嵐晟把手放下來,「我要走了,不過在我臨走之前,想問你要回我拜託你幫我保管的東西。」 「啊,」凌霄這才想起來,「你等一下。」 他從床下隱密的地方翻出嵐晟交給他的盒子,猶豫了一下:「這個盒子……你還有用嗎?」 嵐晟猜到那盒子裡肯定不止自己留給他的東西:「沒有了,你把匕首還給我就好,盒子你留著吧。」 凌霄鬆了口氣,忙打開盒蓋,把屏宗的匕首小心翼翼地取了出來。 「給你。」 嵐晟接過來,睹物思人,好一段時間都陷入沉思。凌霄沒有打擾他,直到嵐晟自己恢復過來,不經意瞥見了盒子裡的東西。 「你收集這麼多破爛做什麼?」 「沒有,」凌霄慌忙把蓋子蓋上,「就攢著好玩。」 嵐晟沒有再理會,凌霄又把盒子塞回了原位。 「謝謝你的保管。」嵐晟向他示意了一下手中的匕首。 「沒有,」凌霄對他的客氣有些不適應,「嬴風就快回來了,你不見見他嗎?」 嵐晟又露出了一直以來的那種笑:「不用了,我跟他本來也不熟。」 「那好吧,」凌霄放棄,「我送你……」 他剛說完這三個字,一直如臨大敵的小灰衝著他大聲叫了出來,凌霄還從沒見過小灰這般激動。 「小灰你別鬧,我馬上就回來。」 小灰見自己攔不住他,不顧一切地跳起來,直奔嵐晟撲去,這回連凌霄都沒有攔住它,眼見小灰的尖牙狠狠地咬上了嵐晟的手臂。 「小灰!」凌霄焦急地叫道。 嵐晟眉頭一皺,甩了兩下都沒甩開,手中的匕首一轉,伴隨著一聲哀嚎,小灰吃痛地鬆開口摔到了地上,喉嚨深處發出嗚嗚的可憐叫聲。 「小灰!」凌霄再一次叫出了它的名字,可這一次卻充滿擔憂。 他忙蹲下來查看小灰的傷勢,好在嵐晟出手不重,只割傷了它前爪的表皮,算是給它一個警告。 「對不住,它咬我,我一個反射性就……」 凌霄心裡有些發堵,雖然小灰無禮在先,但畢竟它是不懂事的動物,可當他抬起頭看到嵐晟胳膊上同樣留下了兩顆深深的牙印,快出口的話又被迫嚥了下去。 他只能恨鐵不成鋼地揉了揉小灰的肚子:「小灰,你今天怎麼這樣,等我拿紗布來給你包一下。」 小灰不是天宿人,不能用魂晶治療,受了傷只能處理完傷口後緩慢等待恢復,實在很麻煩。 「我這就要走了,你不送我一程嗎?」他剛起身想去拿醫療箱,卻被嵐晟叫住了。 凌霄不放心地看了眼地上受傷的小灰,「它叫得好可憐,我給它處理一下就好,真的很快的。」 嵐晟抬手看了眼時間:「我的時間不夠了,這次我離開後呼我們又要有好久不能再見面。」 嵐晟畢竟是他曾經最好的朋友,離開之前不送一下說不過去,小灰的傷勢看上去也沒有那麼嚴重,只是它叫得很誇張,就好像有人把它的爪子砍掉了一樣。 凌霄把小灰抱上了床,叮囑道:「我很快就會回來,你稍微忍耐一下。」 不管小灰怎麼哀嚎,都沒能留住凌霄,望著他離開的背影,小灰一個骨碌翻起來跳下床,飛快地追上去,那靈活的動作,怎麼都看不出來它受了傷。可是大門卻在它面前徹底關上,小灰拚命地扒拉著房門,口中嗷嗚嗷嗚著發出焦急的叫聲,期待凌霄能夠回頭。 「它平時都不這樣的,我也不知道它今天怎麼了,」凌霄看到嵐晟手腕上的傷有些愧疚,「我給你治一下吧。」 「不用了,」嵐晟謝絕,「我知道你趕時間,我的車就在停機坪,一來一去用不了很久。」 二人很快來到停機坪,嵐晟竟然真的有車,還是比較新款的飛行器。 「這是哪裡來的?」凌霄問。 「我工作的地方借給我的。」嵐晟輕描淡寫地答道。 「哦。」凌霄沒怎麼懷疑就相信了。 嵐晟站在艙門前:「好了,謝謝你能送我。」 凌霄很想跟他好好話別,可他還惦記著宿舍裡的小灰。 「記得聯繫我。」 「一定。」 嵐晟再度抱了過來,凌霄沒有想多,同樣摟上去拍了拍他的背,這時就聽嵐晟的聲音從胸前小聲傳來。 「但是我捨不得你怎麼辦。」 「什麼?」凌霄沒聽清。 「那就跟我一起走吧。」 凌霄背後被人用針紮了一下,冰涼的液體被注射進自己的身體,凌霄渾身使不上勁來,眼前漸漸一片模糊。 直到昏迷之前,他都不敢相信嵐晟會對自己做這種事,他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對他連一絲懷疑都不曾有過。 「你為什麼……」他掙紮著說出這句話。 「因為我不想看到你現在這副樣子,」嵐晟溫柔地托住了他的身體,「我會幫你結束這段痛苦。」 但是我真的一點都不痛苦,你怎麼就不明白? 凌霄閉上眼,想到受了傷獨自在家的小灰,難怪它會有那麼過激的反應,野獸的直覺通常都準得可怕,為什麼自己沒有接收到它對危險的預警呢? 他在倒下去的一剎那,彷彿見到嬴風風塵僕僕歸來的身影,天都黑了,你到底去了哪?
嬴風步伐匆匆地行走在校園裡,轉過一道彎,宿舍樓出現在視野內,他下意識就往自己的寢室窗戶望去。當看到那裡空無一人時,嬴風覺得自己的動作有些多餘,凌霄怎麼可能無所事事地趴在窗前等他呢?今天是他的亢奮期,一定不是在上網,就是在跟紅毛打遊戲。 不過很快就可以見到人了,想到這裡,他又加快了步伐。 「嬴風。」 一個陌生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嬴風停下腳步,想看看是誰在叫他。 從樹後繞出來一人,身姿挺拔,神采俊逸,一雙桃花眼顧盼飛揚,這面容有些熟悉,但又很陌生,嬴風好像在哪裡見過。 「想不起來了嗎?」那人薄薄的雙唇一抿,笑得有些高深莫測。 若不是那頭罕見的淡黃色頭髮,嬴風還真的想不起來這人是誰,不過他這麼一問,讓嬴風有了印象,只是不敢確定。 「……逐玥?」 逐玥笑容加深:「真榮幸你還記得我。」 嬴風不大相信地從頭到腳迅速地打量了他一遍,昔日那個畏畏縮縮、唯唯諾諾的逐玥已經脫胎換骨,長成了高挑俊朗的青年,但改變更多的不是容貌,而是氣質,眼前這個自信滿滿的人,很難讓人跟過去膽小懦弱的他連繫在一起。更令人意外的是他那雙黑色的眼睛,眼珠裡充滿了對天宿成人儀式的嘲諷。 「你怎麼在這裡?」嬴風看著他身上明顯不屬於御天的制服,不明白他是怎麼進來的。 「我們學院跟御天是合作院校,只要想來隨時都可以來。」 嬴風沒興趣知道他是什麼學校的,昔日校友意外重逢打個招呼也屬平常,不過他現在還有別的事,沒有時間也無意與他寒暄敘舊。 「那你隨意。」嬴風轉身就要走,卻聽逐玥在他身後道。 「你還是這麼冷漠啊,我這次是特地來找你的。」 嬴風微微扭頭:「找我做什麼?」 「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想要告訴你,關於你的。」 嬴風一口回絕:「我趕時間,再說吧。」 他抬腳就走,逐明也沒攔著,只是在他身後低聲說了句:「你會後悔的。」 嬴風腳步頓了頓,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到,但仍一刻不停地快步離開,轉眼間就把逐玥甩開了好遠。逐玥倒也沒惱,這麼久沒見嬴風,他一點也沒有變,跟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在他的意料之中。目送對方的背影消失,逐玥這才轉過身,一個跟他穿著同樣制服的人從方才的樹後邁出了一步,露出了半個身子。 儘管逐玥的身高增幅超過了枕鶴,但畢竟二人先前的基礎有差,完全發育的逐玥比起他來仍要矮小半個頭。枕鶴同樣出落得儀表堂堂,已經不是先前那個慵懶散漫的二十二年雛態了。 逐玥含著笑意走過去,親暱地勾上了他的脖子:「怎麼,吃醋了?」 枕鶴頭也沒低,從眼底睨視著他,同樣似笑非笑。 「別擔心,我對他已經沒有感覺了。」逐玥用鼻尖與他蹭了蹭,「誰讓所謂的天宿人生來就是以忠誠為行動第一準繩,就算這麼多年來你們苦費心機地改了又改,也不過是把忠誠的對象做了轉移,根本無法取消這一屬性。」 發表了外人根本聽不懂的言論後,逐玥才又轉回原題:「現在我的心裡只有你,但是他們兩個帶給我的屈辱,我一天都不會忘記。」 他低下頭,眼底的精光使人發涼:「這一點,我一定會從他們身上討回來。」 枕鶴手上的環指閃了閃,他抬起手看了一眼:「人已經到手了,我們走吧。」 二人一前一後消失在濃濃夜色裡,短暫的插曲過後,校園裡再度恢復了平靜——就像它表面看上去的那樣。 嬴風在走廊裡老遠就聽到小灰在叫,叫的聲音有些不妙。他皺了皺眉,最後一段路沒有用走的,而是直接一個瞬移魂晶到了門口,掏出卡來刷開了房門。門方打開一條縫,一個小小的灰影就從裡面鑽了出來,瘋狂地往走廊的盡頭奔去。 「小灰!」嬴風叫了一聲,小灰跑得更遠了,而房內悄無聲息,嬴風心中起了不祥的預感。放棄進屋查看,他迅速追了上去,前方的小狼順著樓梯一路向下,直奔宿舍樓大門而出,它的前爪受了傷,很快在沿途地面印上斑斑點點的血跡。 嬴風看著那些血跡怵目驚心,但小灰跑得飛快,連疼痛都不管不顧。嬴風跟著它來到了停機坪,只見它繞著地上一樣黑色的東西焦急地轉圈,鼻子在附近拚命地嗅著,同時嘴裡嗚嗚地哼個不停,像是線索被斷掉一樣著急。 嬴風拾起地上的東西,那是凌霄的個人終端,空有終端在此處,但人已不知所蹤。小灰急得抬頭對嬴風直叫,嬴風閉上眼,意識飛快地向四面八方發散,仔細搜索著每一寸角落,終於在光源的盡頭捕捉到了凌霄的蹤跡。 從內部環境判斷這是一艘民用飛行器,但是做了全封閉處理,駕駛艙和載人艙相互隔斷,凌霄正昏迷不醒地躺在後艙,在他身邊還坐著一個人。因為不像逐玥那樣由於發育而產生了顯著的變化,嬴風一下子就將這個人認了出來,那是凌霄在璧空時期的好友嵐晟,當初在天台一躍而下時,是自己拉住了他,也親眼看著他割斷袖角,從高空落下。不過後來聽說他被送去了疾控中心,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又為什麼會帶走凌霄? 凌霄的位置顯然已經超過了傳送和召喚的範圍,心靈視界最大的侷限,就是不能突破契子所在的空間,是以嬴風也看不到飛行器外界的環境,判斷不出凌霄的所在位置。 他只能試著用心靈溝通呼喚他。 ——凌霄,凌霄! 發出去的聲音有如石沉大海。 而這時一邊的嵐晟卻突然動了動,嬴風看著他打開一面電子螢幕,在虛擬鍵盤上緩慢地敲打著,螢幕上一個字一個字地彈跳出來,最後組成一長串完整的訊息。 ——聽說你能看到這裡,我可以把我的目的說給你聽。 ——我聽說過你對他所做的一切,包括他身上的精神損傷都是因你而患。 ——做契子的痛苦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凌霄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讓他步我的後塵,更不能任由他繼續這樣喪失人格。 ——凌霄不應該成為你的,乃至於任何人的契子,他理應有更好的人生,成為契主,或者享受自由。 ——他對你的感情不是愛情,只是天宿人慣有的忠誠與服從,等到血契解除,他會重新找回自己的內心,不再受你桎梏。 ——我不會讓你找到他的,你趁早放棄吧。如果可能,真希望讓他經歷過的苦難,都在你身上重演一遍,那時你才會知道,自己犯下了多麼不可饒恕的錯誤,可惜,已經太遲了。 畫面就此中斷,飛行器已經脫離了心靈視界可以追蹤到的範圍,連凌霄最後的線索也就此失去。嬴風二話不說連繫了伏堯,三言兩語介紹了這邊的情況,伏堯也毫不含糊,第一時間率艦隊趕到現場,把嬴風接到了自己的艦船上。 「你還有什麼線索?」伏堯一見到他就問。 「沒有了,心靈視界之前就已斷掉,心靈溝通也在剛剛失效,」嬴風出示了一枚魂晶,「我們的信賴值已經達到了百分之百,但是現在這個也用不了。」 「那是因為五感共用魂晶只能在對方清醒的時候使用,昏迷的人沒有五感,自然發揮不了作用,你試試這個。」 伏堯拋過來一枚魂晶,嬴風接住,啟動,手心泛起白光。 伏堯指著雷達,示意他把手掌按上去,嬴風照做後,雷達上出現一圈不斷波動的光圈。 「瞄準這個方向前進,通知其他艦隊也前往附近查找,封鎖這片區域,不要讓任何一艘船離開。」 多名屬下齊聲應道:「是!長官!」 待眾人各就其職後,伏堯不放心地瞄了眼嬴風,他的精神力強大他是知道的,但是這種追蹤魂晶對力量的消耗也是極大的,若是趕在精神力消耗殆盡之前沒有找到人,而對方又去了外太空的話,那搜索起來可就麻煩了。 轉頭至前方,伏堯皺緊了眉,為什麼凌霄總是遭遇這種事,他到底惹到了誰?
天宿基因研究中心的研究人員們也在經歷著又緊張又關鍵的時刻,時值一年的實驗終於迎來了結果揭曉的最終時刻,當最後一滴血液輸送到月影體內後,這個人的脈搏、血壓、呼吸頻率統統達到了標準值,按照硏究報告所說,這就是他的甦醒之時。 恆河屏住呼吸瞪著床上的人,如果視線能當射線用,月影的臉都快被他貫穿了。在這樣一瞬不瞬的注視下,沉睡了千年的人的睫毛動了動,緩慢地睜開了眼睛。 「醒了!真的醒了!」恆河喜出望外,其他實驗人員也是一片嘩然,對於科學家們來說,這個實驗能達到怎樣的目的並不重要,只要能使一個冰凍了四千餘年的古天宿人甦醒,對於他們來說就已經是莫大的成就。 站著的人們喜於言表,躺著的人卻與他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無論外界發生任何事,都面無表情。恆河漸漸發現不對勁了,檢查了他的瞳孔,又重新檢測了他的腦電波。 「為、為什麼會這樣……」 大家都停下來,看他要怎麼說。 「他醒是醒了,但是,就只是醒了而已,他的腦波沒有任何反射,無法感受到外界一切刺激,用其他種族的話描述,就是像植物一樣沒有知覺的人類,簡稱植物人。」 科學家們面面相覷,不是沒有想過實驗失敗的可能性,但植物人這種情況從來都沒有考慮過。龍寅也聞訊趕來,見到這種情況大發雷霆:「耗費了那麼久的時間,投入了那麼多人力和資金,你就給我一個植物人?一個植物人能做什麼,能開啟中樞系統的修改許可權嗎?」 「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恆河忙道,「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想出辦法。」 龍寅摔門而去,在場的科學家們為了這個實驗不眠不休,臨了受了打擊,精神萎靡不振。在找不出解決辦法的前提下,讓他們留在基地也無濟於事,恆河只能做主,遣他們回去休息。 實驗室裡就剩下恆河和月影兩個,他絞盡腦汁,人已經醒了,卻沒有意識,要怎麼才能讓他恢復意識呢?他將床搖起來一些,床上的人安靜地任其擺佈,如果不是因為他的眼睛在眨,幾乎跟沉睡時別無兩樣。 恆河盯著他湛藍色的眼睛,看慣了天宿人一水的黑色系,這樣的瞳色令人眼前一新。 「月影啊月影,怎麼才能讓你真正醒過來呢?」 旁邊的電腦螢幕突然閃了幾閃,光線的改變引起了恆河的注意,他立即扭過頭,緊接著吃驚地發現所有電子儀器上的資料都開始瘋狂地跳動,就像失了控,又或是中了某種電腦病毒,畫面閃爍的頻率越來越快,最後徹底變成了刺眼的白光。 「這、這是怎麼回事?」 電流順著電線茲茲地傳導著,從電腦湧到床榻,月影的身體周圍也閃現了藍色的電光。 「糟糕!」 恆河連忙撲過去想要拔斷電源,卻在觸摸到電線的一剎那,被巨大的衝擊力反彈得摔出去好遠。 「月影!」他一邊呼叫一邊手忙腳亂地爬回去,再一次摸到電線,身體卻毫無反應,電流已經消失了。 他愣愣地抬起了頭,發現床上的人姿勢已經有了變化,那雙湛藍色的眸子也在他的臉上一眨不眨地注視著。 「是你在叫我嗎?」月影的聲音,就像冬日的清泉一般潺潺動聽。 「你醒了?」恆河傻傻地仰望著他,甚至忘記要站起來。 月影環視了一圈周圍。 「我不喜歡這裡,」他繼續低頭注視著恆河的眼睛,「送我出去。」 恆河的眼睛越來越失神,最後順從地垂下眼:「是。」 恆河表情麻木地推著輪椅往外走,基地其餘工作人員見到他跟月影的出現都很詫異,紛紛上前阻攔,卻在跟月影四目相對後溫順地低頭垂手,集體恭送他離開也不過如此。 他們就這樣一路暢通無阻地走出了基因中心的大門,月影抬手隨便指了一架飛行器,恆河將他送了進去,自己坐上了駕駛席。 「到地面上去。」月影命令道。 「是。」恆河啟動了引擎,飛船滑翔過長長的隧道,來到了基地上空。 月影坐在窗邊,他已經幾千年沒有見過真正的外界了,星樓為他創建了天元網,讓他的意識可以在網路中穿梭自由,卻無法跨越這個次元一步。如今他終於可以親眼見一見這個世界,卻沒有天宿人的特殊視力,在夜色中只能捕捉到來自地面的點點燈火。 「請問接下來去哪裡?」恆河問,他已經完全為月影所控制。 「在這裡等就可以了,會有人來接我。」 月影的話剛說完沒過多久,就有一架中型艦船解除了隱身狀態,他們乘坐的小型飛行器,很輕鬆就被牽引了進去。 來接月影的人不是星樓而是枕鶴,他的視線只在恆河身上繞了一眼便回到月影身上,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月影的實體,無論是那頭金發還是湛藍色的眼珠,都是天宿古代皇族血統的象徵。 「這個人還有用嗎?」枕鶴意指恆河。 「沒有了,讓他走吧。」月影輕而易舉地打發了他,「星樓在哪裡?」 「他會在舺鷹號跟我們會合。」 「好吧,」月影下了指示,「去靈魂之樹。」 飛船駛到了靈魂之樹上空,新生靈魂隨時都有可能成熟,再也沒有哪裡比這裡把守更森嚴了,有不明飛行物盤旋在上空,哪怕處於隱身狀態,都會被紅外線掃瞄裝置探測出。 但月影對此不屑一顧,飛船的艙門打開,他對著靈魂之樹伸出了手。 「過來吧,我的戰士,我需要你。」 樹上的靈魂抖了幾抖,掙脫了母樹,直直奔著月影飛去,湛藍色的光球在他面前旋轉著,跳躍著,將月影的臉映成藍色。 下面守衛的軍人怎麼可能容許這種事情發生,眨眼間他們便攻了上來,枕鶴不動聲色地退開一步,他也想知道這個弱不禁風的月影究竟有多大的能力,能以一己之力與天宿最精銳的部隊抗衡。 豈料月影沒有做任何事,只是注視著他們的眼睛,嚴厲地喝了一聲:「退下!」 這些訓練有素的軍人,竟像收到了最高指示,不約而同地停下來懸在半空,在月影面前恭順地低下了頭。 枕鶴表面上掩飾得很好,心中暗自吃驚,難怪之前星樓說月影一個人就可以搞定,當時他還在心底質疑了下,可是真正看到月影的能力以後,他對這個連行動都不便的人起了敬而遠之之心,如果沒有必要,一定不能招惹這個人。 月影朝他伸出手:「拿來。」 枕鶴遞給他一個體積不大不小的圓柱形玻璃容器,月影接過來打開蓋子,待面前跳動的靈魂順從地飛進去後,他又重新把蓋子蓋上。 「好了,推我回去。」 枕鶴推著他的輪椅離開門口,艙門在他們背後緩緩合上,飛船載著靈魂揚長而去,上百人的精英部隊,竟無一人攔截。 「接下來該去哪裡了?」 「去接嵐晟,他一個人走不掉。」 月影沒有意見,他把瓶子遞給枕鶴,自己閉上眼,只是這麼一點行動就消耗了他太多的體力,他感到有些疲倦。 「我要休息一下,等見到他們再叫我。」 枕鶴端詳著裝有靈魂的瓶子,不敢相信他手裡的就是全天宿當前最珍貴的東西,而他們得來不費吹灰之力。他抱著瓶子來到隔壁,坐在指揮席上的人,正是跟月影有著某種特殊連繫的逐玥,在沒有獲得他的能力之前,逐玥也不過比月影好一點罷了,充其量能自由行動,但也弱得出奇。 「得手了?」聽到腳步聲,逐玥頭也沒回地問。 枕鶴知道他是明知故問,於是不答反問:「你怎麼不去見你的同胞?」 逐玥沒忍住笑了:「因為我現在也是你們中的一員,我不可想自己在一無所知的狀態下被人控制了心智。」 「要怎麼才能不被控制?」 「很簡單啊,」逐玥目視前方,狀似隨意地答道,「不看他的眼睛,最好把耳朵也捂上,他連站都站不起來,輕輕碰一下就能要了他的命,你還怕他什麼呢?」 枕鶴把他的話默默記在心中。逐玥鎖定了某個目標,飛船開始下降。 「找到了,」他嘴角微微一勾,「我們的戰利品,少了他,之前的努力可就都浪費了。」
伏堯的艦隊正全速向這裡趕來,嬴風一口氣消耗的精神力有點多,被迫停下來休息,但儘管這樣,他仍不放棄地一次次嘗試使用心靈視界和五感共用,只想盡快得知凌霄的下落。 奉命去調查嵐晟的人也回來覆命:「帶走凌霄的人叫嵐晟,已確認是疾控中心的病患,一年前入院,與中心簽訂了康復死約。主治醫生表示對方一直積極治療,直到半個月前情緒開始發生反常,並在昨天逃脫下落不明,中心已在第一時間上報。」 「是怎麼逃出去的?」伏堯問。 「目前還在排查,懷疑是內部人員所為。」 伏堯皺緊眉,他很早就直覺有一股力量勾結在一起,在除去了太殷和葉海後,這股力量仍然沒有消失,依舊潛伏在暗處與國家作對,只是他始終無法判斷他們的真正目的。聯想到飛景也是這個勢力中的一員,那麼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這是一個想要解除血契的組織,可他們為什麼要綁架凌霄呢?在凌霄身上,又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龍寅不擇手段也要獲得你們的處置權,到底是要你們為他做什麼?」伏堯問嬴風。 嬴風皺了皺眉,實驗雖然已經結束了,但保密協議是永久性的,他不知道能不能說。 「沒有背後力量的支撐,那個叫做嵐晟的人就算跟凌霄關係再好,也無法一個人將他帶走,他一定還有同黨,我懷疑這件事與龍寅要你們做的事情有關。我知道你不能說,等下我會自己去問他,我的學生已經兩次因為這件事陷入困境了,這次無論如何,我也要他給我一個答案。」 聶雲的聲音從通訊設備中傳來:「報告,找到了綁架凌霄的船!」 伏堯和嬴風都神情一變:「在哪?」 對面很快傳來了座標:「在我們的正下方,停泊在陸地上,沒有動靜。」 伏堯立刻下令主艦向他們靠攏,很快一艘靜止的飛行器出現在監視畫面中。伏堯望瞭望嬴風,對方表情凝重,沒有因為發現目標而有一絲一毫的喜悅。 「怎麼樣?」 嬴風搖搖頭:「凌霄不在裡面。」 這樣的距離,如果凌霄還在飛行器裡,他一定能感受得到。嬴風的結論是正確的,他們降落後搜索了飛行器,內外都空無一人,凌霄已經消失了。 「還有希望,」伏堯見嬴風臉色難看,安慰道,「我們在這附近布下了天羅地網,他們沒理由能逃掉的。」 這時聶雲走過來,在他耳邊耳語了幾句,伏堯的表情頓時變成了不可思議。 「你說什麼?!」 嬴風也從來沒見過這麼不鎮定的伏堯,能讓他有這種反應的,一定不是什麼小事。 「發生了什麼?」他問。 伏堯如今的臉色比他還難看:「我手下的軍人被集體控制了,包括龍寅安排在基地那邊的人也是。」 「基地?」 要複述這個壞消息難如登天,這簡直是天宿全體軍方的恥辱。 「是的,靈魂失竊了。」 嬴風的眼神閃了兩閃,這麼巧合的時間點,實驗剛剛結束,嵐晟出逃,靈魂和凌霄一起失蹤,他能想到與此有關的只有一個人——月影。
瘦小的身體、金色的軟髮…… 凌霄睜開眼,模糊的視線漸漸聚焦,一個清晰的人影呈現在眼前。 他的身體想動,卻動彈不得,在他的眼前,一根根黑色的欄杆將視覺畫面切割成若干片,如果不是對方被關進了籠子,那就一定是他自己。 凌霄在努力辨認自己所在的環境,他掙紮著掃過了周圍的一切,最後視線停留在一個熟悉的徽記上,他是見過這個徽記的,在太殷所在的星艦上,莫非他又被綁架到了同一個地方?可太殷不是死了麼? 在他滿腹疑惑之時,另一個少年的身影出現在了現場,凌霄記得舺鷹號上是有很多沒有發育的成人的,原來不是所有人都移居去了狼宿星,還是有人留了下來。但是緊接著他看到剛剛出現的少年,走到金發少年的面前,出人意料地單膝跪了下去。凌霄這才看清他的真面目,若不是自己現在發不出聲音,他險些叫了出來。 星樓? 璧空學院的一年級生星樓?那個連蜘蛛都會害怕,長得很像天宿人先祖的星樓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星樓屈膝跪在月影面前,地舉起對方的右手,在手背上輕輕印下一吻。 「終於見到你了,我的殿下。」 月影順勢摸上了他的臉:「最後一次以這樣的形態見到你,還是四千年前。那時的我還是小孩子,你是我敬仰的長輩,沒想到一晃眼這麼多年過去了,你現在的年齡看上去跟我也差不多大。」 星樓從懷裡掏出那枚腐蝕嚴重的徽章,鄭重地放在他手心,又將他的手指合攏。 「我答應過你的長輩要照顧好他的後人,但是卻食了言,這枚徽章,我已無顏再保管。」 月影把徽章拿在手中細細打量,只有擁有皇室直系血統的男性,才會在成年後獲得這樣一枚象徵著身份地位的皇室徽章。可惜他還沒有活到成年就被迫冰凍起來,自然也沒有得到屬於他的那一枚徽章,也錯過了皇族男性一生中最重要的成人禮。 而天宿皇族,也在那之後迅速走向滅亡,開國元勛推翻皇權建立共和國,定義了新的天宿元年,那都是在很久以後,他的意識在漫長的沉睡中,依託電子設備甦醒後才一點點得知的。 一夢醒來,昔日家園已不在,千年之後,自己的成人禮竟借由這樣一枚破破爛爛的徽章完成,叫他如何不對造成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充滿仇恨。 「星樓……?……月影?」 兩個沉浸在自身世界裡的人,這才注意到方才倒地昏迷不醒的凌霄正在掙紮著爬起來,借助欄杆的力量他勉強撐住身子,對於這兩個人居然是故識,並且交流著他聽不懂的話,凌霄心裡滿滿都是問題。 「你醒了。」月影手一抬,星樓起立,推著他的輪椅把他送得離凌霄近了些。 「你們……」凌霄的視線在二人身上徘徊不定,最後還是落在月影身上,「你是誰?」 「你已經不記得我了嗎?」月影平靜地道,「曾經我們是最親密的人,只要我一個念頭,你就可以為我做任何事。你服從我的一切命令,並且發誓會對我永遠效忠。」 凌霄聽他的話如聽天書,不相信地搖了搖頭。 「你還沒有感受到嗎?」月影把手放在心口,「我們之間的那種心靈感應,不,對你來說應該是靈魂感應才對。」 凌霄彷彿受了他的蠱惑,模仿他的舉止將手按在胸前,這個人的情緒再一次傳遞到他腦海,仇恨,除了仇恨還是仇恨,跟上次一樣,卻比上次還要強烈。 「你……到底是什麼人?」 月影神色如常地開口:「我是天宿人。」 「不可能,」凌霄搖頭否認,「你的頭髮,你的眼睛,都不是天宿人的特徵,更何況……」 他的視線落在月影的輪椅上:「天宿人身體強壯,不會感染疾病,就算受傷也能很快恢復,不會有人虛弱到連站立和行走都不能自如。」 「是啊,」月影淡淡一笑,笑容有些悲涼,「誰讓真正的天宿人,世代擁有超乎常人的智慧,卻是以付出身體上的強壯為代價。我們的民族,別說進攻的能力,就連最基本的防禦都無法做到,常年飽受外族的欺凌和壓迫,甚至受盡屈辱。」 「要不怎麼會有了你們呢?天宿人創造出來的最強人造兵種。我們賦予了你們僅次於我們的高等智慧,凌駕於任何種族的非凡戰力,甚至是連自然界都不存在的不死之軀,來幫助我們抵禦外敵。而你們,消滅了自己的締造者,清除了所有的反對者,將我們的星球鵲巢鳩佔了幾千年。你們篡改了天宿的歷史,創造了自己的文明——一個構架在謊言之上的文明,你告訴我,這幾千年來,你們活得開心麼?」
第二十三章
凌霄瞠目結舌,早在他第一次知道基因中心的存在時,就已經對自己的來歷產生了懷疑,但卻從來沒有想過鵲巢鳩佔這樣的版本,完全超出了他的接受能力。 無視他的驚訝,月影繼續緩緩講下去。 「沒想到吧?最初創造你們,是為了迫不得已的自衛,所以在你們的基因代碼中,第一條就是忠於皇室、保衛國家,這條命令的優先順序,凌駕於所有命令之上。」 「最初的你們,是作為戰爭機器而生,沒有人類的感情,只會無條件服從。但是漸漸的,我們對你們產生了依賴,同時也產生了信賴,我們想與你們分享我們的智慧,於是開始了基因移植計畫。」 「基因移植?」 「就是提取天宿人的細胞、血液、骨髓……然後移植到另一個人造人身上,讓他不僅擁有人類的智慧,還能與為他提供基因的人心靈相通。所以在我生活的年代,但凡是有一定地位的人,每個人都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智慧生命,用現在的話形容,就是擁有生命的私人機甲。」 凌霄握住欄杆的手越收越緊:「所以我是你的……」 月影抬起眼,笑容神秘莫測:「可能你已經不記得當初人們是用什麼代號稱呼你們了,在古天宿,像你這樣,接受了來自我的基因移植的人,就被稱作是我的……」 他嘴唇微動,輕輕地吐出那兩個字:「契、子。」 凌霄如被人在胸口上重重一擊,月影的話顛覆了他人生的認知,可偏偏能感受到月影心意這一點,又讓他確認對方說的每一個字都是事實。 「很驚訝不是麼?」月影輕描淡寫地道,「因為這麼多年來,你們把我們留下來的一切文化都抹殺、篡改,或者毀屍滅跡,或者張冠李戴,連契子這樣的稱號,都賦予了新的含義。」 「你難道沒有發現過,你有時會覺得兩個完全不相像的人很相似,而其他人都不那麼認為。那是因為你的基因來自於我,每一個皇室繼承人都可以識別靈魂轉生後的模樣,你雖然沒有這種能力,卻保留了一點直覺,這就是鐵證。」 凌霄驚訝地抬起頭,看到星樓,想起嬴風,終於知道以前那些錯覺從何而來。 不過他還有更多的疑惑沒有解決:「你說我是你的契子,那對於嬴風來說我是什麼?成人儀式總不會是我們創造出來的吧?」 月影搖搖頭:「在那個年代,如今所謂的契子是不存在的,成人儀式上落敗的一方必須死,就算不死在成人儀式上,也會被獲勝的一方逼死在紊亂期,只有這樣勝者才能發育。」 「為什麼!」凌霄抓緊欄杆,他現在的心情無比矛盾,來自自身對月影族人的憤怒,以及來自月影的對天宿人的憎恨交織在一起,讓他不斷在兩個陣營間掙扎,明明知道有一個不屬於自己,卻無法從中剝離。 「為什麼?」月影重複了一遍凌霄的問題,「大自然有優勝劣汰,弱者會被自然淘汰。就像空有智慧沒有武力的天宿人被大量屠殺,而創造出你們之後,被淘汰掉的就是我們的敵人。你們不是自然的產物,當然是由把你們創造出來的我們進行篩選。」 「接受了基因移植的你們擁有了智慧,可惜智慧和感情總是相輔相生,當賦予了你們前者時,後者也會自然而然地產生。我們不介意你們擁有人類的情感,但是無謂的情感,往往會成為戰爭的累贅,我們需要的是最優秀的戰士,不僅僅是智慧和力量,還有對敵人的無情,只有連自己的同類都能消滅的人,才符合我們的要求。」 「律法、責任、愛情……幾千年來你們想方設法,提高契子存活下來的機率,這本身就與你們的基因相違,所以當附加條件不存在時,人們還是會遵照本能而行動。沒有法律限制,沒有愛情維繫,沒有責任感的契主,仍舊會不遺餘力地置契子於死地,對於這一點,你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不是嗎?」 凌霄雙手都在抖,他覺得自己彷彿是被創造出來的玩物,任由他人挑揀、篩選,在成人儀式上落敗意味著死亡,難怪每個人都不惜全力地與自己所愛的人性命相搏。 不舉行成人儀式就會魂飛魄散,舉行意味著要麼死,要麼成為殘殺同胞的凶手,嬴風對他的所作所為,嵐晟的萬念俱灰,紊亂期夜以繼日的折磨,對於這些人來說都只是幾個基因片段,為了滿足自己的要求,就隨心所欲地加上,而不顧他人的痛苦——更可笑的是,他們原本感受不到痛苦,就連這種能力也是月影的族人給予的。 ——我給了你痛苦,就要讓你承受,你別無選擇。 月影的聲音還在繼續,但已淪為凌霄耳中的背景,他深深地低著頭,快被兩種截然不同的立場撕裂了。 「你們驅逐了所有的入侵者,讓外敵不敢進犯,成為了拯救天宿的英雄。消滅掉最後的敵人,我們興高采烈地等待你們凱旋,沒有想到,等來的卻是你們的背叛。反叛者不僅將創造出你們的天宿人滅族,還將忠於皇室的同胞盡數殺害,強迫他們轉世,重新洗腦,效忠於所謂的共和國。」 「可笑的是以天宿人自居的你們,原本就是為戰爭而生,沒有戰爭,你們百無聊賴。於是你們化防守為侵略,開始攻打周邊的國家,直到整個星球的異族都被迫遷移,無所事事的你們又把戰場擴大到了外星……天宿人雖然已經不存在了,但是我們留下的人造產物,不事生產,只懂掠奪,像瘋子一樣,蠶食著周邊的星球,被所有人懼怕並且痛恨。沒有人能與你們制衡,沒有人敢靠近這顆行星,天宿人這三個字成為了整個星系的噩夢。」 隨著月影的仇恨不斷加劇,凌霄的頭已經快炸了。 「別講了……」他咬牙勉強擠出。 可月影卻沒有停:「不過很遺憾,似乎有人背著皇室,為你們添加了靈魂牽引的命令,老實說,當我最初知道這一點時,我也很意外。但是現在想來,他的作法真是再正確不過,他預感到了未來可能發生的危險,並先一步做了預防。」 「再無星球可入侵,又擁有著充沛感情的你們,開始玩起了家家酒,竭盡所能地修改代碼,什麼對配偶忠誠,雙方結合才能發育……我就知道總有一天你們不會滿足於此,而把念頭動到中樞系統的修改許可權上。感謝你們的不自量力,才能讓我重見天日,才有機會為我的族人討回公道。」
嬴風手一抖,手心的魂晶險些跌落,伏堯忙上前一步:「怎麼樣?凌霄已經醒了是不是?」 「你見到了什麼?」 龍寅也在剛剛趕了過來,靈魂是月影偷走的,他能夠輕而易舉地控制天宿人,不是不知��古代皇室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只是沒想到會有這麼大的能量。前人刻意地篡改歷史,使真相變得模糊,反倒幫助了月影。 嬴風為自己透過五感共用魂晶聽到的真相所震驚,周圍數十人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他不知道應不應該在這裡把真相說出來。這樣的真相一且公之於眾,一定會引起社會恐慌。嬴風握了握拳,由於五感全部共用,他也感受到了凌霄握緊欄杆的手心裡全是冷汗。 「現在還不能跟凌霄取得連繫,不然會引起敵人的注意。」嬴風跳過了這個話題,簡單回憶了一下凌霄所在的環境,「他們在舺鷹號上,之前太殷的那艘船。我見到的人有兩個,除了月影,還有一個雛態,他是璧空的學生,名字好像叫做……星樓?我在歷史博物館見過他一次……」 嬴風靈光一閃:「當時他正在參觀古代的皇室徽章,就是失竊的那一枚!」 伏堯與龍寅交換了一個眼神,迅速下令:「所有人登船前往外太空,追查舺鷹號的下落。」 「就算宇宙再大,目標再小,也要把它找出來!」
凌霄從矛盾的掙扎中緩緩恢復過來,也興許是月影發洩後情緒漸漸平靜,才讓他不再像方才那麼激動。 「但是有一點我不明白,」他微喘著說,「你要我來做什麼,讓我與我的同胞為敵,繼續為你效力嗎?」 月影剛想開口,餘光瞥見嵐晟走了進來,原本打算說的話便換了一個版本。 「我只是應你的小夥伴要求,並看在你是我契子的分上,好心幫你解除一段不應有的關係。」 凌霄心中起了不好的預感:「什麼關係?」 月影顯然不想在嵐晟面前過多談論這件事:「說了這麼多話,我已經很累了,你看上去狀態也不大好,好好休息一下,你很快就會知道。」 他拍了下星樓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後者便推著他離開了這裡,凌霄這才想到他還沒有問有關於星樓的問題。如果直覺是對的,他真的是天宿人的先祖,他又是如何保留下來這段記憶? 這時嵐晟走了過來,體貼地為凌霄帶來了水,但後者連碰都不碰。 「你出了很多汗,喝一點吧。」 他不說,凌霄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後背都被冷汗濕透,可就算這樣,他也不想領嵐晟的情。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你為什麼會跟那些人走到一起?」 嵐晟默默把水收了回去:「你們說的那些歷史恩怨都與我無關,我是一個膚淺的人,只看得到自己身邊的人,我的朋友受到了不好的待遇,我當然是想幫助他解脫出來。」 「要我跟你重複多少次,嬴風或許有過分的行為,但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你沒有聽剛剛月影是怎麼說的嗎?連我這個當事人都已經放下了,你為什麼還糾纏著不放?」 「你放下了,是因為你是契子,你已經被這個制度洗腦了,其實你根本看不清內心的真實想法。血契一朝沒有解除,你所謂的感情就是自我欺騙,現在的你,只會一味地妥協、逃避,根本已經喪失了獨立的人格。」 凌霄忍不住惱了:「你說血契沒有解除,可你知道血契要怎麼解除嗎?我親眼見過一個人,為瞭解除他跟契子的關係,整整失去了一條手臂!可他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目的還是沒有達成,你想讓我也變成那樣嗎?」 嵐晟無動於衷:「這就是為什麼我會帶你來,別人做不到的事情,月影可以做到,他承諾過我,會幫你恢復自由之身,讓你永遠擺脫嬴風的控制。」 凌霄心中一驚,難道方才月影所指的就是這個?嵐晟的話荒謬但又帶著三分可信,身為他們的締造者,月影或許真的掌握解除血契的辦法。 「可就算是這樣,他們沒有必要為了你這麼做,他們一定還有別的企圖,」凌霄焦急地勸道,「嵐晟,你被他們利用了,你仔細想想清楚,他們可是要為古天宿人復仇,消滅我們的人啊!」 嵐晟語氣毫無波瀾:「如果真的能找回過去的你,就算我被利用也在所不惜。」 凌霄憤怒地砸了下面前的欄杆:「為什麼你直到現在都這麼執著於契主與契子的身份?我現在理解屏宗的那句話了,如果兩個人想在一起,就一定有一個人要低頭。屏宗也不會甘願做契子的,但是他願意為了你而妥協。我更不想成為契子,但如果代價是要與嬴風分開,那麼讓我做契子也心甘情願!」 嵐晟陰沉地盯著他,面露失望:「我認識的那個凌霄,驕傲、自信,不會為任何人低頭,就算對手再強大,也敢於說出要取對方心頭血的豪言壯語。而不是現在這個,連心甘情願成為契子這樣的話都說得出來,為了生存,放棄人格,放棄自尊,放棄一切卑微地活著。」 「你已經不是我認識的那個凌霄了。」他一字一句道。「我認識的凌霄已經死了。」 凌霄終於意識到眼前這個嵐晟已經聽不進任何人的話,也不知道月影到底跟他說了什麼,讓他這麼執著地以為自己深陷泥潭,急需他人的拯救,面對被徹底洗腦的嵐晟,凌霄也失望透頂。 「當初你從天台一躍而下,就是因為不肯接受自己成為契子。在你看來,我是不是也要那樣做,才符合你心目中的凌霄。嵐晟,你記不記得,你離開之前,要我萬萬以你為戒。就是因為你的那番話,才讓我獨自撐過了紊亂期,在我最黑暗的日子裡,你是我唯一活下去的動力。我一直在朝著你說的方向努力前進,可你為什麼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地?」 面對凌霄的質問,嵐晟不為所動:「我現在不會聽你說任何話,等你恢復了自由意志,我們再來討論其他的事。」 他轉身欲走,凌霄想追卻被攔住,他急得在後面叫:「你這麼固執,對得起為你轉生的屏宗嗎?」 嵐晟腳步滯了滯,但迅速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凌霄一個人被留了下來,不知道這個牢籠是什麼構造,人在裡面精神力會徹底渙散,完全聚集不起來,想到這艘星艦原本的主人是太殷,有什麼技術都不會讓人感到奇怪。 意識深處有亮光一閃,凌霄連忙打起精神,剛剛他就察覺到嬴風在對他使用魂晶,只是現場人太多他故作不知情,他就知道嬴風還會再找機會與他聯接。 「凌霄,聽得見嗎?聽得見就眨兩下眼。」 嬴風的視覺接連斷了兩秒,他知道是凌霄在照做。 「觀察一下周圍,動作不要太大。」 凌霄表面不動聲色地掃視了一週,讓嬴風可以徹底看清現場,雖然已經確定沒有人,但還是不能疏忽大意。 「沒有發現敵人,但是很可能會有監視,你不要說話,儘量減小動作幅度,以免引起懷疑。」 凌霄坐下來,低著頭,將兩隻手握緊,從上面看下去就像一動不動。 「除了嵐晟、月影和星樓以外,你還看到別人了嗎?」嬴風問。 凌霄隱蔽地在手心中劃道:沒有。由於感官共用,嬴風能感覺到凌霄的手指在自己掌心摩擦。 「知不知道你的大概方位?」 ——我只知道這裡應該是舺鷹號,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你知不知道他們綁架你為了做什麼?」 凌霄猶豫了下才開始寫,這次耗費的時間更久: ——月影是跟我們有著深仇大恨的古天宿人,而我是最容易受他控制的人,他可能想利用我來完成他的復仇大業,不過這也只是我的猜測,我一個人,怎麼可能有那麼大的能力呢? 嬴風皺緊眉:「我知道了,暫時不要跟月影起衝突,他的能力很強,不要讓他直接控制你。我需要保留精神力追蹤你的位置,這邊只能先斷掉了。」 ——等一下! 凌霄忙在手中寫道。 嬴風停了下來:「怎麼了?」 凌霄遲疑了一下,飛快地寫道: ——我能非常明顯地感受到來自月影的情緒,並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感應在逐漸加劇。 ——在他心裡充滿了對我們的恨意,這種力量非常強大,甚至可以覆蓋內心一切情感。我擔心時間久了,我自身的意志會無法與之抗衡,繼而被他同化。 ——如果我真的被他控制了心智,而與同胞為敵的話,我拜託你…… ——殺了我。 嬴風停頓了良久,最後在自己手心,同時也是凌霄的掌心,一筆一劃地寫下: ——好。 凌霄把手放在心口,感受著他的心跳,他相信嬴風一定接收得到。 嬴風咬了咬牙,將聯接斷掉,走出休息室。 「我已經休息好了,我們繼續吧。」 與嬴風的聯接剛剛終止,枕鶴就走了進來。凌霄望著突然出現的人一時間有些發愣,過了好久才將信將疑地叫出來。 「……枕鶴?」 枕鶴冷笑了一聲沒有作答。 是啊,凌霄怎麼忘記了,他跟太殷本來就是一夥的,不過更令凌霄感到驚訝的是:「你的眼睛……?」 枕鶴的臉一下陰了下來:「管好你自己再說吧。」 他按下一個鍵,籠內出現了機關,凌霄想躲開,可機械臂從四面八方將他箝制住,最後將他牢牢地固定在床板上,橫著推了出去。 「你要帶我去哪裡?」 凌霄拚命掙扎,但卻動彈不得,只能任由枕鶴推著他來到了另一個房間,嵐晟、月影、星樓,他之前見過的所有人都在這裡。 「你們到底想做什麼?」凌霄有些心慌,他原本以為月影是想從精神上控制他,但現在看起來不是。 「我希望你能安靜一點,」月影開口道,「控制你對我來說輕而易舉,但是我不希望你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迎接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刻。」 「什麼最重要的一刻,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凌霄邊拖延時間邊暗中用力,可身上的禁錮裝置卻扣得緊緊,這個時候要是有魂晶在手就好了。月影一伸手,星樓把裝有靈魂的瓶子遞給了他,他放出了靈魂,將其托在手心。 「那是什麼東西?」凌霄問。 月影答非所問:「不愧是科學天才,太殷研究了幾十年,終於被他找到解除血契的辦法,可惜,他卻沒有等到這一天。」 凌霄心裡一驚:「什麼意思?」 「解除血契需要的東西,其中之一就是新生的靈魂。現如今的靈魂,平均百年才會有一個成熟,如果殤煬肯再等他九個月,恐怕現在成功解除血契的人就是他了。」 「你用靈魂來解除血契?」凌霄難以置信,「雖然沒有成形,但那也是一條生命啊!」 月影一聲冷笑,似乎不齒於他口中所謂的生命,對於他來說,那只是一些人造產物罷了,跟電腦、平板、終端,沒有什麼區別。 凌霄憤而質問現場其他人:「就算月影不是我們的同類,可你們是天宿人,難道你們也眼睜睜看著他殺害我們的同胞?」 「我跟你們不一樣,希望你不要搞錯,」星樓慢悠悠地說,「我永遠是站在真正的天宿人這一邊的。」 凌霄轉向枕鶴,他正一眨不眨地盯著月影手裡的靈魂,眼神中竟有一絲貪慾。 他最後看向嵐晟:「嵐晟,連你也……?」 嵐晟別開了頭。 凌霄只能繼續質問月影:「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一定要我解除血契?對你來說這有什麼好處?」 「你是我的契子,我不希望其他亂七八糟的什麼人做你的契主,這樣的理由合適嗎?」月影把靈魂交給星樓,後者小心翼翼地托著它,將它放置到一個奇怪的容器裡。 「住手啊!」凌霄吼道。 一聲刺耳的尖叫響起,在場的天宿人都不約而同捂上了耳朵,唯獨凌霄動彈不得,只能拚命地將頭扭到一旁,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月影好奇地望著他們:「你們怎麼了?」 星樓好半天才放下手來,耳膜都差點被尖叫聲刺破:「你沒有聽到嗎?」 「聽到什麼?」 「一聲尖叫。」 月影搖搖頭,一臉的不解。 凌霄這會兒才恢復過來,由於屏息過久而微微地喘息著。 「原來靈魂消失之前還會尖叫,」月影像是發現了什麼新鮮的事,「真是有趣。」 凌霄只能狠狠地瞪著他,這個人根本沒有把靈魂與生命劃上等號。 容器內的靈魂已經消失,轉化為湛藍色發著亮光的液體,星樓將其抽入到注射器內,不足三分之二針筒的液體,卻讓一個靈魂徹底從這世上消失。 「已經準備好了。」星樓一轉身,面前閃過一道人影。 枕鶴早已估算過在場人的實力,星樓嵐晟都沒有發育,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只要不看月影的眼睛,就不會被控制,這可是逐玥教他的。 星樓似乎料到有人會來奪,敏捷地向後一跳,可還是不防枕鶴一腳踢上了他的手腕,裝有靈魂液體的注射器被高高拋起,枕鶴一個瞬移上去將其搶到手。 局勢發生了突變,凌霄和嵐晟都沒有料到枕鶴會突然發難,一個詫異,一個想上前去奪,可速度無法與其匹敵,只能眼睜睜看著枕鶴在空中手腕一轉,在落地的瞬間針頭已經快要刺入自己的手臂。可就在那麼一剎那,他的動作硬生生地止住了,右手因為用力而抖個不停。 這個場景,凌霄不能夠更熟悉,契主使出精神控制時,契子就會是這樣的反應。 星樓和月影卻面色如常,似乎對這一切早就有預知。枕鶴掙紮著抬起頭,看到逐玥慢慢地從樓梯上走了下來。 「你不是說……你不想……出現在這裡……」可恨他堅持了這麼久,以為逐玥已經對他放鬆警惕,逐玥說他暫時不想見到月影,他也信以為真。 「我要是不那麼說,怎麼知道你有沒有背叛我的心思。」逐玥走過來,輕鬆地從他手裡拿走注射器,「你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很久了吧,我其實就是想試一試,過了那麼久,你是不是還一心想著解除我們的關係。」 逐玥眼中真心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你真令我失望。」 他解除了枕鶴的控制,後者憤憤地盯著他,卻對他無計可施。曾經答應過會站在他這一邊的星樓,竟然也會幫著逐玥試探他,果然這世上除了自己沒人可以相信。 星樓自然感受到了來自枕鶴的怒火,但他刻意避開了對方的眼神,枕鶴對他來說已經沒有價值,但他還需要逐玥來完成一件很重要的事。逐玥轉過身,凌霄從剛剛起就覺得他很熟悉,這會兒更是瞪大了眼睛。 「逐玥?」 「沒想到吧,」逐玥的態度比起方才判若兩人,冷得幾乎可以結冰,「有朝一日,你我會在這種場合下見面。」 「你居然會是枕鶴的契主?」凌霄的視線在二人身上來回打量,不敢相信這兩個人會走到一起。 「這還要感謝你呢,若不是你與嬴風結了契,我怎麼可能成為別人的契主。」 他口中的別人拳頭握得緊緊,快要用視線殺死他了。 「都鬧完了嗎?」月影打斷他們的敘舊,「想不到這麼點東西也有這麼多人爭,還有別人需要嗎?」 他問嵐晟:「你呢?這裡恐怕最需要的人就是你了吧,一針打下去,你就再也不用忍受折磨,還可以找一個人重新結契,成為契主,難道不好嗎?」 嵐晟方才看到枕鶴搶注射器還有點緊張,這會兒也恢復了鎮定,冷冷地拒絕。 「我不需要,我答應過屏宗會活下去,這雙眼睛是我們最後的連繫,我不想失去它。但是你答應過我,會為凌霄恢復自由,你也不要食言。」 「當然,」月影環場一週,「那麼留下來的人都沒有什麼異議了吧?」 「我有!」凌霄喊道。 月影笑了:「我們國家有句諺語,想要的人總是要不著,不想要的偏偏能得到,」他望著凌霄和枕鶴兩個,「你們說對不對?」
嬴風目前的狀態有些令人擔憂,由於長時間的精神力消耗,大顆大顆的汗珠順著他的臉頰滑下,滴落到控制台上,在他的手掌下,雷達上的光圈正在逐漸縮小。 「快要鎖定目標了,還有二十%!」有人報數。 艦隊正在全速向嬴風劃下的範圍靠近,但二十%還是很大的一個區域,想要找到凌霄,範圍還要進一步縮小。
月影沖逐玥下巴一揚:「動手吧。」 逐玥朝著不能動的凌霄一步步走過去,手中的注射器內可見藍光在緩緩流淌。凌霄在竭盡全力地掙扎,嵐晟緊張地注視著這裡,枕鶴在月影和逐玥的雙重控制下,根本無法行動。 「真高興,由我為你來結束這一切,」逐玥豎起針管,將液體推出了一點,「你知道嗎,我為嬴風準備了一樣很別緻的禮物,相信他一定會很喜歡的。」
「很接近了!」焚影號內傳來這樣的聲音,每個人都為之一振。 嬴風閉上眼,將精神力全部集中於掌心,他的精神力正在迅速透支中,可他不能在此停下來,他的契子還在等著他。 ——凌霄! 凌霄一個激靈,他聽到了嬴風的聲音,不是通過感官共用,而是心靈溝通,嬴風就在這附近! 我聽到了!他很想這麼跟嬴風說,可他的聲音發不出去。 嬴風的聲音在源源不絕地傳進來。 ——凌霄,堅持住,我很快就會找到你了。 凌霄閉上眼,我相信你,不管我在哪裡,你總是能找到我。 皮膚上傳來針刺的疼痛,原來靈魂的溫度也這麼冷。 「跟你的契主說再見吧。」伴隨著逐玥的聲音,彷彿有一些東西在離他遠去。
雷達上的信號突然消失了,眾人齊刷刷望向嬴風,明明只差一點點就成功了,難道精神力已經耗盡了嗎? 嬴風睜開眼,同樣一臉困惑,有什麼東西從他生命中失去了,在前一秒還觸手可及的時候。 離他最近的駕駛員失聲叫了出來:「啊,你的眼睛……」 嬴風不解地轉過頭,這下在場的所有人都看見了,他眼中的黑色素正在如潮水般緩慢退去,就像清水化開濃墨,黑夜迎來黎明,待到變化終於停止,留下來的只有雛態特有的菸灰。
躺在床上的凌霄緩緩睜開眼,嵐晟緊張地蹲在床邊,在確認了他的灰眼珠後,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而一旁高高在上的逐玥,見到這一幕則露出譏諷。 凌霄望著這一高一低的兩個人,他們相識在璧空,在那裡度過了他們的雛態期,彼此之間有過友誼,或是發生過矛盾。嵐晟總是瞧不起逐玥,他也因逐玥侮辱嵐晟與他大打出手……但無論怎樣,那些年少輕狂的雛態們,絕不會像現在這樣,懷著巨大的惡意傷害他人,甚至視生命如草芥。 在離開了璧空的校門後,他們就已經在各自的人生軌跡上分道揚鑣,再也無法回到最初的日子了。 嵐晟抓住他的手,試探性地叫了一聲:「凌霄?」 凌霄閉上眼,他已經不能動,但至少可以選擇不去看。 嵐晟有些失望,不過他並沒有放棄,凌霄聽到他在說:「我知道你一時間接受不了,但是沒關係,我會一直陪著你,直到你找回自己。」 逐玥離開了一下又回來了,手裡拿著另一個注射器,嵐晟戒備地站起來推開他:「你做什麼!」 逐玥顯然對嵐晟的舉止相當不滿:「我想警告你,在璧空我打不過你,不代表現在也是,如果你真的想為你的朋友好,就讓開。」 嵐晟面對比他高出一頭的逐玥,仍舊擋在凌霄面前:「我需要知道你為他打的是什麼!」 「你沒有經歷過紊亂期嗎?」逐玥嘲諷道,「體內有其他靈魂存在會產生排異反應,我只是好心為他打一針鎮定劑而已。」 嵐晟對他的好心將信將疑,不過紊亂期這三個字著實唬住了他,再三猶豫之下,他還是微微側過了身子。逐玥根本沒有把他放在眼裡,就算他執意要攔,他也有的是方法把他弄走,不過如果主動讓開的話那就更省事。 看上去確實很像鎮定劑的透明液體被注射到凌霄體內,他很快就感覺到不對勁。這根本不是鎮定劑,他渾身上下每一寸都快疼炸了,就像體內的細胞一個接著一個破裂一樣,可偏偏它又一定包含鎮定的成分,就算疼成這樣,他的身子也絲毫都動不了。 因為被這樣的假象掩蓋,凌霄看上去只是很平靜地躺在那裡,嵐晟相信了逐玥的話,全然不知凌霄正在經歷怎樣的煎熬。凌霄也相信他們千方百計把他弄來這裡,又不惜動用靈魂為他解除血契,絕對不是為了要殺掉他這麼無聊,就算他以雛態的身份灰飛煙滅,對月影也沒有任何好處。可是這種致命的疼痛,幾乎讓人無法忍受,總有下一秒就會命喪黃泉的錯覺。 在處理完凌霄之後,逐玥同樣為月影打了一針,月影的身體真的如他所說很是糟糕,只不過坐在那裡連動都沒動過,就明顯看出疲憊。 「好了,」逐玥看了眼時間,「你們可以去休息一下,古天宿人的血統越高貴,身體就越虛弱,從基因中心到這裡,堅持了那麼久,對殿下來說也是極限了吧。」 星樓居然沒反對,推著月影離開了,凌霄雖然身體麻痺了,聽覺卻依然靈敏,對於這兩個人這麼聽從逐玥的話感到意外,逐玥對月影的那聲稱呼更是古怪。 他已經快自身難保了,大腦還在為別人的事運轉個不停,嵐晟伏到他耳邊,用不會吵到他的音量輕聲道:「你也休息一下吧。」 他的下一句話明顯壓低了很多,凌霄懷疑只有自己才聽得到。 「等你醒了,我就帶你離開這裡。」 你太天真了,凌霄很想對他說,到底是哪裡來的信心,讓你相信他們會放我們走。凌霄聽著嵐晟的腳步聲離開,有人動了他的床,床變成椅子,他被迫坐了起來,睜開眼,果然是逐玥。 逐玥在他面前蹲了下來。 「疼嗎?身體改造可不是一件舒服的事,同樣的疼痛我也經歷過,」他的眼神飄到一旁,似乎在回憶往昔,「可惜年代有些久遠,我有點記不大清了,沒辦法分享你的痛苦,真是遺憾。」 他嘴上雖然那麼說,但表情明顯是因無法從對方的痛苦中,汲取更大的快樂而感到遺憾。 「不過你不用擔心,這個過程很快的,很快你就會再也感覺不到疼痛,你會什麼都感覺不到,」逐玥的聲音越來越冷,「因為你會從這世上消失。」 凌霄發現自己漸漸能說話了:「你……到底是誰……」 逐玥答非所問:「還記得在璧空的那次校外實習嗎?就是在那次實習上,你跟嬴風遇到了奎。」 凌霄怎麼可能忘記,那可是他生命中最深刻的記憶之一。 「那個奎是我放出來的,我無意中取得了它的鎮魂石。你聽沒聽過有關鎮魂石的一個傳說,鎮魂石是由古天宿人的冤魂凝聚而成的,它裡面記載著遠古的歷史,得到它的人便能擁有千年以前的記憶。」 凌霄當然聽說過,但那只是一個傳說而已。 「讓我告訴你,那個傳說,是真的。」 「莫非你……?」 「沒錯,」逐玥知道凌霄想要說什麼,「我擁有我這個靈魂最初始的記憶,剛剛月影對你說的那些,在你而言只是個故事,對我來說,卻是親身的經歷。」 「我親眼見證了古天宿的昌盛,人造人的叛變,皇權的隕落以及共和國的誕生,我的記憶甚至比月影還要直觀,因為他早早就被冰凍起來了,而我卻是親眼看著這一切發生,親眼看著我的民族被你們毀掉。」 凌霄難掩驚訝:「你不是天宿人?」 逐玥站起來:「應該說我才是真正的天宿人才對,擁有強大武力的你們要將手無縛雞之力的我們趕盡殺絕,為了活命,我只好捨棄身體,在自己的契子身上獲得了永生,然後在一代代的輪迴中,忘記了自己是天宿人這個事實。」 凌霄終於明白為什麼他的頭髮是罕見的淡黃色,也知道為什麼跟他們一比,逐玥弱得有些出奇,一個大膽的猜測在他心中萌發,並且逐漸明朗。 「你們要我,是為了讓月影活下去?」 「沒錯,我們苦命的殿下沒等活到成人就得了一種罕見的疾病,當年的醫學對這種疾病束手無策,無奈之下才將他的身體冰凍保存起來,寄希望於未來的醫學能夠解決。」 「但是現在的醫學……」 「又怎麼可能治癒人類的疾病呢?」逐玥把他的話接了下去,「得不到治療,月影就算醒過來,也活不過半年。你現在知道星樓為什麼要跟我合作了吧,因為他需要我,沒有我,他千年的等待都會付之一炬。」 「那你呢?你跟月影一樣,也是想要復仇嗎?」 逐玥垂下眼,眼底竟有一絲難得的柔情,凌霄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我的願望很簡單,最初我只是想讓那些瞧不起我的人對我另眼相看,想讓不要我的人後悔,那時的我,覺得能不被別人輕視就是生命的全部了,現在想想,真是幼稚。」 枕鶴拎著一個箱子下來了,當逐玥與他面對面時,凌霄終於明白他罕見的溫柔由何而來。 「由於先天不足,從甦醒後,我就一直被人嘲諷、欺辱,就連主動獻上心頭血,別人都不稀罕。你是第一個願意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又不是為了嘲笑我的人,就算知道你的所作所為都是在騙我,我也很開心。」 面對逐玥的深情告白,枕鶴仍然似笑非笑,不言不語。 「等月影獲得了凌霄的身體,他一定會開始他的復仇大業,在這個星球重新挑起腥風血雨。過了幾千年,我早已把自己當作是天宿人,滅族之仇也被時間沖淡。現在的我,已經不在乎別人怎麼看,也不想牽扯進戰亂紛爭,只想跟喜歡的人一起生活。」他把手貼上枕鶴胸前,「今天的事,我可以當沒發生過,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那你還會見你的初戀情人嗎?」枕鶴挑眉。 剛才還一臉溫柔的逐玥表情迅速冷了下來:「當然,我花了這麼久的時間,做了這麼多的鋪墊,就是為了這一刻。我要讓他後悔,要讓他體會到什麼叫痛不欲生。」 他一字一句惡狠狠地甩出來,與上一秒簡直判若兩人。 但是轉眼間,他又甜甜地笑了起來。 「等這件事結束,我們就去另外一個星球,遠離這裡的一切,好不好?」 片刻之後,枕鶴才回應了他:「好。」 簡簡單單的一個答案讓逐玥笑顏逐開,他踮起腳尖,緊緊摟住了枕鶴的脖子,被他摟住的人一動未動,臉上帶著凌霄看不懂的表情。 凌霄被逐玥的反覆無常嚇到了,開始有些同情起枕鶴來,跟這麼一個神經質的契主生活在一起,早晚會瘋掉,難怪他會想要解除血契。 一個擁抱過後,逐玥放開了枕鶴,走到凌霄面前擺了擺手。 「嬴風,你看夠了嗎?」 凌霄身子一凜,才知道逐玥早就知情,他剛才那段話,不只是在跟自己說,也是在跟嬴風說。 「你的精神力還夠用嗎?我幫你節省一點吧。」 逐玥接通了與嬴風所在艦船的視訊通話,嬴風的形象出現在螢幕上。 凌霄終於又見到了嬴風,隔著一道螢幕,兩雙深灰色的眼睛彼此注視,時隔兩日便恍如隔世。 「嬴風!」 他開心地叫道,又看到螢幕下方硬擠上來一個小腦袋:「小灰!你沒事吧!」 小灰焦急又有些可憐地嗚了幾聲作為回答,它伸出右爪在螢幕上撥動著,不明白為什麼凌霄會在一面鏡子後面。 嬴風越過它,把手貼上了螢幕,拇指順著凌霄眼角的邊緣劃過,他已經失去了契主的技能,好在還有感官互通的魂晶能夠發揮作用,也正因為這樣,他感受到了凌霄承受的所有疼痛,而自己卻對此無能為力。 逐玥很不滿意他們彼此深情對望的模樣,毫不客氣地擋在了中間:「我們又見面了,之前我去找你,你說你沒時間,那麼現在你有時間了嗎?」 嬴風把手從螢幕上撤回來:「我不記得我有做過什麼,讓你這麼處心積慮地想要報復。」 「你當然不記得,你對我說的每一句話,都被你忘在腦後了吧?不過沒關係,至少我可以幫你回憶一件事。在璧空的時候,有一次我被一個高年級生攻擊,你把他趕走了,我卻刺傷了你。你的血流到地上,吸引旁邊的血液流了過來,你當時的反應很激動,追著問我地上的血是誰的。那是我第一次見你那麼不淡定,你還記得嗎?」 在後面聆聽的凌霄心中一驚,血液相互吸引,是前世伴侶相認的標誌,原來嬴風曾經在校園內與對方擦肩而過,可是他為什麼沒有去找他呢? 「記得,」嬴風冷冷地回答,「你說你沒有看到。」 「要是我說,我騙了你呢?」 嬴風眯起了眼睛。 「其實我早就知道地上的血是誰的,後來也有幸知道了血液吸引的成因,曾經那麼緊張追問真相的你,不想知道自己前世的戀人是誰嗎?」 凌霄心頭上的抽痛超過了身體,他比誰都清楚嬴風的執念,就算他已經把桃核埋葬掉了,肯定還是想要得到一個真相。 他已經做好聽到肯定答覆的準備了,卻聽嬴風平靜地答道:「不想。」 凌霄猛地抬起頭,對上嬴風的視線,不敢相信他會放棄這個機會。 「為什麼呢?」逐玥歪了歪頭,「凌霄馬上就會不存在了,而你也已經恢復了自由之身,難道你不想趁這個機會,找回你前世的舊愛?」 「不,」嬴風緩緩道,「不管曾經陪在我身邊的人是誰,這一世我的契子只有凌霄一個。」 逐玥深深地埋著頭,發出幾聲詭異的笑聲。 嬴風不悅:「你笑什麼?」 「那如果我說,你苦心尋找的那個人,就是凌霄呢?」 兩個人表情都為之一變。 「不可能。」嬴風率先否決道,他們明明在基地的時候試過。 「我是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肯定,不過我也可以發誓我親眼所見是事實。」 逐玥從枕鶴手裡取過箱子,放在桌上,旋轉了一百八十度,對著嬴風:「為了證明我沒有說謊,我精心為你準備了這個。」 他雙手一扳,面前的箱子打開,冒出陣陣寒氣,待寒氣散盡後,露出裡面並排擺放的兩支試管。 「這是什麼?」嬴風看不明白,凌霄的視線被擋住了,他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里面是什麼。 「我從一年前起,就一直期待著這一天,」逐玥將試管慢悠悠地取出,「太殷曾經為了給月影的血液配對,抽取了全天宿人的血樣,這就是我特地要星樓保留下來的,你們二人的雛態之血。」 他舉起試管,上面的標籤上果然寫著他們兩個的名字。 「驗證前世關係的兩個條件,其中之一就是身為契子的一方必須是雛態。」 逐玥優雅地將兩支試管裡的血傾倒在光滑的桌面上,兩灘血液各佔一邊,紋絲未動。 嬴風臉色一暗:「根本就沒有變化。」 「急什麼,還沒到時候呢,」逐玥陶醉地把右手舉在空中,模擬出一個虛握的手勢,「當時他就是這樣,徒手抓住匕首,我親眼看著他的血,一滴,一滴,一滴地落在我面前……」 凌霄的臉色也白了,他想起來那是哪一次了,他為救逐玥而受了傷,還誤會當時的嬴風在關心對方。 「找尋多年的前世情人很快就要浮出水面了,期待麼?可惜,無論是前世的戀人,還是今生的契子,你都將一無所有。」 逐玥走到距離窗邊幾步有餘的地方,他們正航行在天宿星的背陽面,來自炙陽的光線被遮擋得嚴嚴實實。 「人們總喜歡把黑暗跟絕望連繫在一起,而黎明的到來意味著希望。」 「嬴風,我要你從今往後只要見到陽光,就感受到無窮無盡的絕望。」 他閉上眼,展開雙臂,飛船駛出了天宿星的陰影,遠方恆星的光芒越過行星弧面,從他腋下的空隙倔強地擠進來,照耀在桌面兩灘暗紅色的液體上。 彷彿是陽光朝空氣中輕輕吹了一口氣,一邊的血液開始向另一邊緩慢流淌。那是來自前世的羈絆,抵禦了淨化池的洗刷,歷經了二十年的沉澱,那些刻骨銘心的回憶,仍然停留在它們的本能裡,在見到自己昔日的戀人後,不顧一切地想要靠近。 螢幕上流淌的血液,終於親密無間地融合到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分不出彼此。 嬴風的臉色變得蒼白,他身子一凜,雙手撐住控制台,險些沒有站穩。 逐玥摀住臉,肩膀抽動著,喉嚨深處發出壓抑的笑聲。漸漸地,那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刺耳,等待了這麼久,他終於能把這個人帶給他的所有挫敗感,都連本帶利地加倍奉還。他像個瘋子一樣的開懷大笑,直到整艘星艦都被他扭曲的笑聲所籠罩,再也聽聞不到以外的任何聲音。 暗處人影一閃,在場的人中只有枕鶴注意到了,他從臉色慘白的嬴風、瞠目結舌的凌霄和近乎瘋狂的逐玥身上依次掃過,確認沒有人會注意到自己,不動聲色地退了出來。 嵐晟正在匆匆離開,突然眼前黑影一閃,一個人攔在了面前。 「是你?」嵐晟戒備地後退了一步,他不認識這個人,但知道他是逐玥的契子,剛才搶奪靈魂未遂,這會不知道又要做什麼。 「你都聽到了是吧?」枕鶴問。 嵐晟一驚,緊張地否認:「沒有。」 「你剛才是去準備離開用的飛船了不是嗎?」枕鶴輕而易舉地拆穿他,「不要以為自己能輕易地把人帶走,更何況你也已經聽到了,你的好朋友馬上就會從這世上消失。」 知道自己被發現了,嵐晟的手漸漸向身後移動,這時候就聽枕鶴道:「不過如果你想救他的話,也不是沒有辦法。」 嵐晟一愣,準備掏武器的動作也停住了:「你有辦法?」 「我畢竟跟逐玥一起了這麼久,他做的每一件事我都知道。」 嵐晟依然保持警覺:「以你的立場,我想不出你有救凌霄的理由。」 「如果說,我只是單純地不想見到某人成功呢?」枕鶴垂眸,無法辨知真假。 「那你為什麼不自己阻止?」 「你以為,以逐玥對我的戒心,會讓我輕而易舉地接近他的傑作?」枕鶴一聲冷笑,「只要他一個念頭,我連實驗室三步之內都接近不了。」 「但是我可以!」 枕鶴眼睛微眯:「沒錯,你可以。」
星樓輕輕地把月影抱到床上,因為難以忍耐的疼痛,他弱小的身體蜷成了蝦米,床單也被他抓成了皺巴巴的一團。 星樓心疼地看著原本就比常人虛弱很多的月影,跟如今的天宿人比起來,古天宿人的身體簡直弱得不堪一擊,一丁點的傷害就可以要他們的命。 「忍過這一段就好了。」星樓輕聲安撫他。 月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相對於他這麼多年的忍耐來說,這點痛苦根本算不了什麼。過了今天,他也可以擁有永恆的生命,雖然是要被迫成為他痛恨的人造物種中的一員,但這並不妨礙他要活下來。 劇痛中的月影試圖用對話轉移注意力:「你就這麼相信逐玥不會從中搗鬼?」 星樓撥開他額頭被汗水打濕的金色發綹:「他比任何人還要希望凌霄消失,連魂飛魄散都滿足不了他。他想讓你用凌霄的身體與嬴風為敵,不管死的還是活的,他不會放過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 月影嗤笑了一聲,但因為吃痛尾音變成了吸氣聲:「真是一個不擇手段的人,難怪會從那場浩劫中活下來,我有點可憐得罪過他的人了。」 「他原本就擁有古天宿人的智慧,如今又擁有了新天宿人的力量,如果他不懷好意,誰知道他能做出什麼。就算多一百個敵人,我也不想擁有一個危險的同盟。」 他的三言兩語,已經決定了逐玥的命運,月影的疼痛似乎減輕了些。 「我馬上就會成為別人了,你毎天都要面對另一張臉,會不會接受不了?」 星樓失笑,在他身邊慢慢躺了下去:「在你面前我轉生了若干世,不停地變換著容貌,你不是也沒有介意過?經過了幾千年,外表這種東西對我來說已經形同虛設,我只在乎你這個人。」 他伸出手,將月影的手緊緊地握在手裡:「凌霄已經恢復雛態之身,等到我這一世覺醒,你我就可以舉行成人儀式,你就再也不必懼怕死亡。」 「我要當契主。」月影道。 「那就讓你當契主。」星樓一口答應。 月影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眼下擁有的一切,都令他如此滿意,不枉他耗時千年的等待。
嬴風關閉通訊信號,周圍鴉雀無聲,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望著他,又沒人敢開口。 「有星圖嗎?」他問。 「有。」伏堯按下了控制台上一個按鈕,空中出現了懸浮的星球立體投影。 「之前我查到的位置是在哪片區域?」 伏堯用手指在宇宙某個位置畫了個圓,空氣中留下一團黃色的煙霧:「大約是半徑這麼大的球型。」 嬴風仔細觀察著星圖,畫了一條從炙陽到天宿星的連線,又穿過它畫了一個箭頭。 「他們剛剛離開炙陽與天宿的連線延長線,大概是朝這個方向航行,集中在交叉的區域尋找。」 大家恍然大悟,忙將最新的座標範圍傳達了下去,軍部出動了所有艦隊展開地毯式搜索,可在浩淼宇宙中,尋找一艘有隱身繫統的星艦何其容易。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就在大家暗中擔心嬴風會撐不住的時候,終於傳來了令人振奮的消息。 「A703發現可疑目標,座標……」通訊器裡報出一串數字。 嬴風搶在伏堯前下達指示:「火速前往!」 駕駛員根本不等自家將軍發話,直接點火助燃器,飛船的時速開始直線上升,周圍數十艘戰艦也紛紛轉向加速,四面八方的艦隊逐漸匯聚到同一個方向。 在別人看不見的控制台下,嬴風緊緊握住了拳,距離通訊斷開又過去了半個小時,凌霄你一定要堅持住。
凌霄頭頂被戴上了古怪的裝置,他知道這大概就是逐玥所謂的意識轉移的最終步驟,奈何自己動彈不得,只能任其擺佈。 緊挨著他,月影佩戴上了同樣的裝置,兩個人並排而坐,截然不同的命運將在二人身上發生。 「你確認沒問題嗎?」就算相信逐玥是真心想除掉凌霄,星樓仍然謹慎地發問。 「當然,我就是這麼活下來的。」逐玥自信道,「為了複製這個裝置,我足足耗費了一年的時間,每個資料我都檢查過無數遍,絕對不會出任何問題。」 星樓聽到他信誓旦旦地保證,微微放下心來。 「嵐晟呢?」星樓掃視了一圈,沒有發現嵐晟的蹤跡。 「他不在更好,省了很多事,」逐玥對枕鶴下令,「等��兒他要是出現,就把他控制起來,不要讓他干擾到我的大事。」 枕鶴沒作表示,逐玥知道這就是他的風格,不再強調。 「準備好了嗎?」逐玥這句話更多的是對凌霄說,「剛才讓你跟你的契主說再見,現在,該輪到跟這個世界說再見了。」 「嬴風不會因為月影看上去是我就手軟的,」凌霄平靜地說,「我們已經約定好,如果我有可能成為天宿的罪人,他會在那之前解決我。」 「是嗎?」逐玥嗤之以鼻,「如果他真能下狠心在雛態的時候親手讓你魂飛魄散,那場面想想也挺帶感。」 「那時的我已經不是我了,」凌霄反駁,「就算是我的身體又如何?我相信他比任何人都區分得清。」 逐玥還想說話,被星樓打斷。 「不要再廢話了,抓緊時間。」 逐玥只能遺憾地搖搖頭:「再見,不,應該說是永別了。」 他扳下操縱桿,二人頭頂儀器上的進度條開始逐步推進。 星樓屈膝跪下,握住月影的手放在自己胸口,這也是他最後一次看到這個人在這具身體裡存在,自然要戀戀不捨地多看上幾眼。 「不管你變成誰的樣子,我發誓會永遠效忠於你,為你建立一個新的天宿,這一次我絕對不會再食言。」 月影揚起一個微笑:「我相信你。」 凌霄突然有些好奇,如果是過去那個對月影絕對忠誠的自己,會不會為了挽救對方的生命,主動獻出自己的身體與靈魂。 可他已經不是月影的「契子」了,他今生的契主,也只有嬴風一個。 凌霄閉上眼,眼前搖晃的都是某個人蒼白的面孔,他以為以嬴風心靈的強大,這世上已經沒有什麼能打擊到他,想不到自己會成為射向他心口的子彈。 他又想起那次中途夭折的表白,沒有親口對你說出我的心意,是我這一世最大的遺憾。 如果還有機會,如果還有機會的話…… 進度條終於平穩地走到了最後,一左一後的兩個人都安安靜靜地垂著頭,彷彿睡著了一樣。 星樓屏住呼吸,等待其中一人醒來。 過了良久,凌霄緩緩睜開眼,表情略帶迷惘。 「……月影?」星樓試探著問。 凌霄重新環視過現場,最後把視線停留在星樓身上。 「我是凌霄。」 星樓猛地站了起來,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不可能!那月影呢?!」 月影依然一動不動,星樓掙紮著把手探過去,那人已經沒有了鼻息。 凌霄有些不可思議地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胸口:「他在這裡,我能感受得到。他的生命已經消失了,但是一部分意識留在了這裡。」 那是對天宿人的仇恨,無窮無盡,永無休止。就算他的人已經消亡,他的意志卻揮之不散。 星樓雙眼通紅地怒視逐玥,後者被他嚇得情不自禁後退了一步:「不、這不可能……」 他迅速檢查儀器,發現有人扳動了代表著保留物件的指標,原本指向A的地方,現在卻指向了B,只是這麼一個輕微的變動,卻可以影響整個實驗的結果。 「有人動過我的儀器,」逐玥的聲音也變了,「是誰?!」 他的儀器明明是被他鎖在房間裡,也是他親自去取來的,除了枕鶴沒有人進得去。可是從來都沒有完全相信過枕鶴的逐玥,早早就給對方施加了暗示,如果他有任何不良企圖,就會遭到電擊。 暗處有個黑影動了一下,似乎是要藉機逃走,星樓敏銳地捕捉到了:「是你?!」 逐玥也立刻轉過頭,看到嵐晟,不敢相信竟是他做了手腳。 「你怎麼做到的?是誰告訴……」逐玥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他突然想到一個人。 嵐晟料到自己很難帶著凌霄全身而退,一咬牙掏出匕首,鋌而走險地朝著星樓撲來。 砰—— 一聲巨響劃過,凌霄吃驚地望著嵐晟胸前多了拳頭大小的窟窿,他迷茫地低頭看了看自己,又望瞭望凌霄,手一抖,嵐晟的匕首脫手落下,在與地面接觸的瞬間敲響了死亡的喪鐘。 「嵐晟!」凌霄撕心裂肺地吼了出來。 星樓發洩一般連連叩響了扳機,被反覆擊中的嵐晟身體持續地抖動著,直到槍枝的能量被徹底消耗一空。 「夠了!住手啊!」凌霄聲嘶力竭地吼著,卻不能阻止這一切發生。 嵐晟眼皮漸漸垂下,從他的身邊湧現出無數藍色光斑,就如同那天清晨,屏宗在他面前的模樣。 「凌霄……」 虛弱的嵐晟開口呼喚他的名字。 「對不起……」 直到這一刻才說出這三個字,會不會有些太遲了? 凌霄眼淚奪眶而出,嘴唇抖動著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嵐晟合上眼,身子向前倒了下去。 「屏宗,想念了你那麼久,終於可以忘記你了……」 碎片聚集成光球,穿透星艦的外殼,飛入了茫茫宇宙。
不遠處的艦船內,立刻有人匯報了最新發現。 「報告!發現靈魂轉生跡象!」 嬴風等人都衝到指揮台,親眼看著如流星般的靈魂飛往天宿的方向。 再也沉不住氣的嬴風右手一握,人已離開了飛船。 「喂!」伏堯沒攔住,立即下令,「跟上他!」
星樓抱著月影的屍體,眼淚一滴滴落在他毫無生氣的臉頰上。「我等了你幾千年,你卻連一天都不肯留給我……」 舺鷹號開始劇烈顛簸,電流劈啪亂竄,火光四濺。 逐玥感到不妙地抬頭張望:「該死,他啟動了自爆程式!」 他扔下一切跑向底艙,口中呼喚著自己契子的名字。「枕鶴!」 一架穿梭機停在他面前,艙門打開,露出裡面的人。 逐玥看到他就鬆了一口氣,以最快速度跳了進去。「快走,這裡要爆炸了!」 枕鶴等他進來,淡定地閉合艙門,啟動引擎。穿梭機以最快速度離開星艦,不出數秒就把爆炸連連的舺鷹號甩在身後。 逐玥擦了把額頭上的汗:「他居然想以雛態的身份跟凌霄同歸於盡,真是個瘋子,我可不奉陪。」 他看到身邊的枕鶴,聲音突然變得惡狠狠的:「是你吧?是你利用嵐晟動了儀器,破壞了我的計畫。」 「你只是想報復嬴風和凌霄兩個而已,難道解除血契、魂飛魄散還不夠嗎?」 逐玥剛想發火,又聽枕鶴道:「如果月影能夠活下來,相信他們下一個要對付的目標就是你,就算你離開天宿他們也不會放過你。但是現在,沒有人能夠再阻攔我們,我們可以像你說的那樣,去一個新的星球,忘掉過去,開始新的生活。」 逐玥眼神陰鷙地瞪了他半天,態度又柔和下來,軟軟地應了聲:「好。」 「雖然知道這是你體內忠於國家的基因在作祟,但是你能想到為我想這樣的託辭,已經令我很開心了。」 他滿意地閉上了眼,他想要報復嬴風的目的已經達成,比起枕鶴勾畫的美好未來,這個星球的生死存亡對他來說都已經不重要了,就讓那些人造人繼續愚蠢而無知地活下去吧。 穿梭機無聲地啟動了第一次躍遷,過了許久逐玥再次睜眼,總感覺有哪裡不對。 「你這是要去哪裡?」 「當然是前往一個新的星球。」枕鶴坦然地回答道。 逐玥皺起了眉,穿梭機開啟了自動導航,代表自身的光點正在星圖上一閃一閃地跳躍著。 「你把目的地設到了哪裡?」不知是不是逐玥的錯覺,他現在的身體有些沉重。 「一個很遠、很遠的星球,」枕鶴放鬆地靠在椅背上,「遠到我們會因靈魂牽引而消失,連靈魂都再也回不來。」 「什麼?!」逐玥又驚又怒,「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身為契子我沒辦法對你出手,就算能,我也舍不得你就這麼轉生,只好帶你去一個不存在輪迴的地方,迎接真正的死亡。」 「別鬧了!」逐玥掙紮著伸出手,紅色的急停鍵格外醒目,可他的動作卻漸漸僵硬,眼睜睜看著目標就在手邊卻夠不到。 「放棄吧,」枕鶴也喪失了行動力,連說話都因嘴唇僵硬而變得生澀,「這裡充斥著會使天宿人僵直的氣體,就連你也抵抗不了它的作用。」 逐玥的手越來越沉,指尖輕輕觸摸到了按鈕的邊緣,便無力地垂了下去。 「安心享受生命的最後吧。」枕鶴用盡全身力氣,將自己的手掌抬起了半寸,蓋到了逐玥的手上。 「至少這次,有我陪著你。」
舺鷹號內的爆炸聲此起彼伏,凌霄手上連接著用途不明的導線,在他一旁,星樓仍然緊緊抱住月影不放,全然不顧身下劇烈的顛簸和頭頂不斷掉落的重物。嬴風毫不猶豫地瞬移到了裡面,星艦內部已經坍塌嚴重,不斷有火焰和障礙攔住他的去路。 他終於見到了凌霄,坐在一張椅子上,頭上戴著不明的裝置。凌霄同樣發現了他,以為自己臨死前出現了幻覺,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凌霄?」嬴風來到面前,也試探性地問道。 凌霄這才相信這不是幻覺,傻傻地咧開了嘴:「是我。」 嬴風長長鬆了口氣,啟動了手中的魂晶,用力掰開禁錮凌霄的金屬,三兩下幫助他恢復了自由。 「走,我們離開這裡。」嬴風拉住他的手,轉身就要帶他走。 「沒有用的。」在旁邊一直一言不發的星樓突然開口。 嬴風沒心思聽他說什麼,剛離開一步,星樓的聲音卻從身後傳來。 「很快他就會從這個時間點消失,跟我一起,回到幾千年前,你們誕生的最初。」 「什麼?」嬴風驚回頭。 星樓喃喃自語:「我等了幾千年,卻等到了這樣的結局,我也要讓你感受同樣的痛苦,讓你也體會到等待千年的滋味。」 嬴風這才注意到凌霄手上的導線正與星樓相連,立刻出手拽斷它。 「太遲了,他會永遠在時間的夾縫中漂泊,直到在歷史的長河裡魂飛魄散。」 星樓低下頭,依依不捨地望著月影:「時間不多了,有什麼臨別遺言,就快點交代,不要等失去了才後悔。」 嬴風難以置信地轉向一邊的人,凌霄能感到他的手在控制不住地顫抖。 凌霄舉起對方的手,與他十指緊緊相扣,他們存在在彼此的眼瞳中,那裡共用著同一種灰度。周圍熊熊燃燒的火焰將凌霄的臉色映得紅潤,從來沒有一刻,他比現在還要耀眼。 彷彿被人用力掐住了心臟,將氧氣一寸一寸地擠上來,使嬴風幾近窒息。 這個人,是他苦尋不得的前世伴侶,亦是他得而復失的今生唯一。 凌霄眼底泛著晶瑩,卻揚起一個世間最美好的微笑。 「嬴風,我喜歡你,從很久以前就喜歡上了。」 「能以平等的身份說出這句話,真是太好了。」 「凌霄!」 嬴風手上一空,眼前的人不知所蹤,他拚命地呼喚著對方的名字,可世間哪裡還有凌霄的影蹤。 伏堯衝進火場,只看到孤零零的嬴風,現場除了一具明顯不是天宿人的屍體外別無一人。 「嬴風!凌霄呢!」巨大的爆炸聲連連,伏堯只能向他大聲吼道。 嬴風怔怔地站在那裡,無論是爆炸聲還是伏堯的吼聲,都全然不聞。 又是一聲巨響,一大塊殘骸落了下來,就落在不遠的旁邊。伏堯知道這裡撐不了多久了,只能不管怎樣先把嬴風帶走再說。 「這裡要被毀了,快點走啊!」他拉了一下嬴風,竟然沒有拉動。 眼看嬴風一副生無可戀的求死模樣,伏堯只能恨恨地罵了一聲,豎起手掌全力把對方擊暈過去,扛著昏迷的他往外衝。燃燒的障礙物落下,攔住了去路,伏堯手一揚,前方火焰被層層熄滅,開出一道冰雪之路。 架著嬴風,伏堯以最快速度衝出了星艦,聶雲駕駛著飛船匆匆趕到,載著他們逃離此地。才剛脫離危險範圍,就見身後衝天火光一閃,舺鷹號被徹底炸得粉碎,如一場盛大的煙火,絢爛之後便是消散。這艘被軍部通緝達數十年之久的星艦,終於以這種形式走向了滅亡。 龍寅看著被帶回來的嬴風,對方已經從昏迷中醒來,卻一言不發、雙目失神,跟一具行走的靈魂沒有兩樣。這也是龍寅一生中輸得最徹底的一次,多年來的南征北討,都未能像今日這般以慘敗收場。 周圍的人都在等待他的指示,龍寅嘆了口氣:「返回地面,去指揮中心。」 「我要回學校。」一直沒有開口的嬴風突然說。 下屬不確定地望著龍寅。 「我要回學校。」嬴風又重複了一遍。 龍寅只能沒辦法地揮揮手:「先送他回去。」 軍部的艦隊降落在御天停機坪,嬴風獨自抱著小灰走下了飛船。 「就這麼讓他一個人回去沒關係嗎?」聶雲在後面不放心地問。 伏堯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同樣眼神複雜:「就讓他一個人先靜靜吧。」 漫漫長夜已過,天邊泛起了魚肚白,嬴風彎腰放下小灰,抬起頭的一剎那正好對上黎明第一縷陽光,他下意識地抬起手遮住眼,避開了那根本談不上刺眼的光芒。 儘管天色很早,但還是有晨練的同學在校園裡活動,嬴風走在路上,就聽迎面跑來一人對他道:「嬴風!你家凌霄又闖禍了,你快去看看吧!」 嬴風一愣:「你說什麼?」 晨跑的同學以為他沒聽清,又大聲重複了一遍:「我說你今天起這麼早遛狗啊?」 嬴風恍惚了數秒才意識到剛才是自己聽錯了,失神而去。 跟他打招呼的同學詫異地回頭張望,嬴風今天這是怎麼了?還有,他剛好像看到嬴風的眼睛……? 再一次回到他跟凌霄共同的宿舍,牆上那張巨幅合影時時提醒著凌霄曾經在這裡存在的事實,嬴風在床邊慢慢坐了下來,望著照片出神了片刻,又將手伸向胸口。 胸前的口袋裡,曾經安放著前世戀人留給他的信物,嬴風在那裡摸了摸,沒有摸出桃核,卻只摸出一個小巧的金屬圓盒。他在圓盒表面一劃,露出裡面的兩枚戒指,他取出其中一枚,上面刻著的日期還是一年前的昨天。 小灰掙紮著爬上了床,以往嬴風在的時候它是絕對不敢這麼做的,但是今天嬴風卻沒有趕它,它把自己的小腦袋搭在嬴風腿上,淺灰色的眼睛裡有著不遜於對方的悲哀。 日落又東昇,外面的時間在改變著,屋裡的時間卻永遠地停留在了那一天,門外響起了砰砰的砸門聲,間雜著紅毛的叫聲:「嬴風!你都三天三夜沒出屋了,再不開門我就要硬闖了!」 門內鴉雀無聲,紅毛與冰璨交換了一個眼神,自己一個瞬移進了嬴風宿舍,又返身為冰璨他們打開了門。 「嬴風!你要在這裡窩多久!」紅毛二話不說進了臥室,內外的光線發生了突變,他一下子沒有適應過來。 明明窗外陽光明媚,這裡卻拉了厚厚的一層窗簾,沒有一絲光線照射進來,就像一場人為的永夜,永遠迎不來它的黎明。 嬴風就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旁邊趴著三天三夜不吃不喝的小灰。 紅毛看到這一幕,又是悲傷又是憤恨,衝到窗邊就要拉開窗簾。 「別拉窗簾。」 與石化無異的嬴風突然低聲開口。 紅毛的動作止在了中途,窗簾被拉開一道縫,陽光毫不客氣地擠進來,在漆黑的室內灑下一道狹長的光線,竭盡所能地照亮著四周。 紅毛站在窗邊,面向窗外,陽光也照耀在他的臉上,明明是這麼的溫暖,他抓緊窗簾的手卻在瑟瑟發抖。 冰璨把一切看在眼裡,嘆了口氣,走過來輕聲道:「我知道你現在的心情很難過,但至少你也要為小灰想一想,繼續跟著你這麼滴水不進,它會死的。」 冰璨的話讓一直僵直不動的嬴風有了動作,他低下頭,果然看到趴在那裡的小灰奄奄一息。 雨集伸出手:「把它交給我吧。」 嬴風遲疑了下,抱起小灰遞給了他,僅僅三天的工夫,它就比之前瘦了整整一圈,抱著它的時候甚至可以摸到骨頭。 冰璨看著雨集把小灰帶走,再一次彎下腰:「作為我見過的人中,心靈最強大的你,也是時候該振作起來了。我們每一個人都在期待你好起來,失去一個朋友已經夠令我們難過了,不能連你也失去。」 「還記得嗎?在入學考試的時候,凌霄說過你是他的驕傲,相信凌霄也不想見到他昔日的驕傲變成這樣。他是那麼一個陽光開朗、積極向上的人,請你也連同這樣的他一起,積極地活下去。」 說完這一番話,冰璨直起身,招呼紅毛:「我們走吧。」 紅毛這才轉過身,臉上猶見未乾的淚痕。 屋內再度恢復了安靜,又過了很久,房間裡的人終於有了動作。
伏堯望著面前的人,雖然他已經很努力地整理過儀表,但那種憔悴是揮之不去的。 嬴風也沒有開口,在等待伏堯決定他的去留。 「我跟其他教官已經討論過了,」過了好半天伏堯才開口,「你可以轉去作戰指揮系,或者御天任何一個你感興趣的專業都可以。你不用現在就做決定,等你有了選中的專業後,再來通知我。」 嬴風平靜地點頭:「好的。」 看到他這樣,伏堯反而更加難受。他走到嬴風身側,舉起手,搭上對方肩膀,用力地向下壓了壓。 「我很遺憾。」他說。 嬴風原地轉了九十度,對他敬了一個軍禮,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有人靠在他宿舍的門外等他,見他回來了,立刻站直身子。 「嬴風,你回來了,我剛才敲門,你不在,你的同學說你出去了。」 嬴風看著有些緊張的恆河,淡淡地打了聲招呼。 「你來做什麼?」 「我……」恆河尷尬地低下頭,「我聽說了凌霄的事,我很抱歉,也很難過。」 這已經是嬴風短時間內第二次聽到類似的話了,他有些麻木。 「謝謝你來探望。」嬴風簡潔地回覆道。 「還有就是……」 恆河十分猶豫地從口袋裡取出一枚小小的晶片:「這是凌霄的遺物,我覺得還是交給你比較好。」 嬴風用兩根手指接過來,發現那是一個立體影像儲存卡。 「這裡面是什麼?」 「……你看了就會知道。」 恆河走後,嬴風回到房間,順手把儲存卡插入播放機。影片的開頭是空白的,他進臥室脫去外套,就聽從客廳裡傳來熟悉的聲音。 「我就要接受一項治療,在這次治療後,我可能會失去這三個月以來的所有記憶……」 嬴風丟下外套跌跌撞撞地跑回到客廳,房間中央多了一個人,他坐在那裡,一字一句認真地講述著:「……對於我來說,這些記憶都是極為寶貴的,所以我選擇把它錄下來,就算日後我真的忘記了,也不會將它們失去。」 嬴風一步步艱難地走近他,不敢相信地抬起手,向近在咫尺的人伸去,眼看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每前進一公分都像經過了一光年的距離。 他終於來到了臉頰應在的位置,卻什麼都沒摸到,他的手穿過凌霄的影像,在空氣中無力地劃了一道弧線。 小灰也跑了出來,看到凌霄便激動地去撲,卻越過他落到了地面。它不甘心地轉身再撲,一次次地從凌霄的影像中穿越,愣是摸不著他分毫,但仍不肯氣餒地反覆嘗試,同時鼻翼大力地搧動著,為捕捉不到對方的氣味感到困惑。 投影下的凌霄注視著攝影機所在的方向,目光透過嬴風的身體,落在他身後的牆上。播放機敬業地工作著,他的聲音還在繼續。 「……他帶我去了海邊,那是我們的蜜月之旅。我們在氣泡裡潛水,把海水加熱成溫泉,對著流星許願……他為我畫了一張像,我把它收在我的秘密倉庫裡,跟其餘他送過我的東西一起……」 秘密倉庫……? 嬴風彷彿想起了什麼,又沖回臥室手忙腳亂地翻找著,將裡裡外外都找了個遍,終於在床下發現了凌霄死也不肯給他看的黑盒子。他將盒子抱起來,幾次三番地想要去打開,卻又放棄。在很久很久以前,凌霄說過的那句話,似乎還清晰地迴響在耳邊。 ——要是哪一天我死了,你就打開來看一看吧。 又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盒蓋終於被打開了,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條殘缺的布條,嬴風認得,那是嵐晟墜樓時割下的袖口一角,還是他親手交給凌霄的。 就是在那一天,凌霄緊緊攥住布條,在屏宗的遺照前立誓不做任何人的契子,卻又最終成為了自己的契子——直到前幾天。 他為凌霄畫的第一張畫,就被壓在布條下面,那上面凌霄愜意地眯著眼,幸福感快要破紙面而出。 嬴風拿起畫,露出下面的塑膠包裝袋,粉紅色包裝由內而外散發著羞澀,上面還印著穿魔法服的小女孩。 他仔細辨認了半天,終於想起這是他當初買給凌霄的草莓面包,想不到他竟然把包裝袋留了下來,凌霄口中自己送給他的東西,竟然是指這個。 嬴風一張一張小心翼翼地取出包裝袋,一箱面包二十四袋,包裝袋就有二十四張。他一張張數著,一張都不少,一張都不落,直到取完最後一張,卻發現最下面還壓著一張不再是粉紅色的包裝袋。 嬴風用顫抖的手拾起畫有香蕉圖案的黃色包裝袋,當年那個傻乎乎連飯都吃不起的雛態,在他面前自信地擺出了作戰姿勢。 ——誰欺負誰還不一定呢,順便告訴你,比起草莓,我更喜歡香蕉口味的。 ——要是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是你上輩子的戀人,我不信你捨得對他做出你昨天對我做的那種事! ——你真的很棒,我很驕傲。 ——如果非要許一個願的話,比起得到,我更希望的是,不失去。 ——嬴風,我喜歡你,從很久以前就喜歡上了。能以平等的身份說出這句話,真是太好了。 眼淚一滴滴打在袋子上,模糊了上面的圖案,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如果能更早地知道凌霄的心意,是不是如今的後悔,就不會來得這麼排山倒海,鋪天蓋地。 凌霄的聲音,從隔壁的房間婉婉傳來,宛如跨越了千年的時光,來到他身邊。 「……但是如果真的忘記了,而恢復的記憶遠不如現在的美好,我也不會後悔今天做下的決定。因為只有他一個人知道我們曾經的努力,太不公平了,這種歷盡千辛萬苦終於得到的心情,無論如何,我也想與他分擔……」
四年半後。 「看到了嗎?我們左手邊大部分是契子,而越往右契主越多,站在正中間的我們是全校的中分線,因為聯合作戰系是唯一一個契主契子比例永遠保持一比一的專業。」有人在向新生介紹道。 「真的欸!」新生前後左右地張望道,突然指著一個身穿深藍色契主制服的人問,「欸?不對,前面有一個落單的契主,他的身邊怎麼沒有人啊?」 那人望見前方筆挺的背影,眼中頓時充滿同情。 「他啊,他原本也是我們系的學生,但是因為契子出了意外,中途轉去了指揮系。不過每年的開學和畢業典禮,他都會回來參加,他身邊的那個位置,也永遠都是空的。」 半年時間轉瞬即逝,嬴風度過了在御天的最後一個學期,臨走前,他去與伏堯道別,雖然已不再是他的學生了,但這幾年來伏堯始終對他照顧有加。 「決定好了嗎?不去軍部。」 「是的。」嬴風回答道。 「雖然有點惋惜,不過尊重你的決定。任何時候你改變主意了,都可以隨時來找我。」 嬴風敬了個禮,與他告別後離去。
牧師在教堂的院子裡澆花,一輛黃色的跑車駛過來,安靜地停在院外。 從車上下來一個人,戴著墨鏡,手裡拖著一個行李箱,旁邊還跟著一匹高大威武的灰狼。 凌霄離開的這五年來,嬴風常常來這裡,牧師已經與他極其熟稔,有時還會讓他留宿,就住在凌星當年住過的房間裡。 「你畢業了。」 「嗯,」嬴風點頭,「請問我可以借住在這裡嗎?」 「當然,」牧師微笑著讓到一邊,「只要你不嫌房間小,想住多久都可以。」 嬴風對他微微頷首,帶著小灰,邁入了教堂的大門。
三 天宿篇
第二十四章
皇宮內外,愁雲密佈,原本金碧輝煌的宮殿也籠罩了一層灰濛蒙的陰霾。他們派去與狼宿星大漠部落求和的使者已經返回,同時帶來了部落狼王提出的和解條件。 「他們真的這麼說?」天宿的當朝皇帝聽完使者的匯報,聲音微慍。 使者忐忑不安地低著頭:「是的,大漠的狼王說如果想要終止戰爭,除了滿足他們開出的那些補償條件外,還要殿下本人去、去狼宿星……和親。」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但在一根針掉落都清晰可聞的大殿中,仍是一字不落地傳到了每個人耳中。 「荒謬!」皇帝重重地拍了一下王座扶手,因為過於激動而猛咳起來,立刻有侍從緊張地上來為他輕撫後背。 皇帝撫著胸口緩了好一陣,天宿皇族的壽命平均只有四十幾年,他也快臨近大限。由於天生體弱,皇室血脈世代單傳,他唯一的子嗣月華今年剛滿十六歲,只要再等兩年,待他成人後,便可傳位下去,自己也能安心瞑目。豈料他們最大的敵人,狼宿星的大漠部落,竟然會提出這麼過分的要求。 皇帝終於平穩了呼吸:「月華是我的獨子,是皇室唯一的繼承人,更重要的是,他是堂堂正正的男兒身,豈可送與荒蠻異族和親?」 下面有臣子憤憤道:「大漠部落不可能不清楚殿下的情況,他們提出這種無禮要求,顯然是想借拒絕和親為由大舉入侵。如果我們被逼無奈答應了,那對整個天宿都是莫大的羞辱,皇室血脈更會就此中斷。」 又有人悲慟道:「殿下天生體弱多病,怎禁得起長途跋涉、異星水土。更何況,狼宿人的兇猛野蠻世人皆知,殿下又如何、如何能……」 坐在西側首位的小皇子聽著他們群聲議論,原本就缺乏血色的面孔變得更加蒼白。這麼多人七嘴八舌也商議不出一個結果,大漠部落在狼宿也是規模數一數二的部落,是天宿最棘手的敵人,以他們的戰鬥水準,根本無法與之抗衡,如果不犧牲小皇子,迎來的恐怕將是整個國家的滅亡。 皇帝聽他們吵得頭愈發疼了:「這麼多人,難道就想不出一個退敵的辦法?」 皇家科學研究員之一站了出來,「回陛下,我有一個想法,」他展開隨身攜帶的圖紙,「這是我的最新研究,一種體型巨大的金屬人形機械,擁有強大的攻擊與防禦能力,人可以在內部操縱它,我把它命名為機甲。」 立刻有人站出來反對:「你說它是由人在內部控制,想必對操作者的體能、平衡感和臨場應變能力要求也很高,那麼請問你發明的這種叫做……機甲的東西,由誰來操作呢?」 「這……」研究員被問住了。 有人提議:「如果我們找一個盟軍,向他們提供這種機甲,同時尋求對方的保護,這樣可以嗎?」 「別幼稚了,假借盟軍的名義獲取我們的高端武器,複製了技術之後反過來對付我們,這樣的虧我們還沒有吃夠嗎?」 「所以我們現急需的是一種無須人為操作、能夠自主行動,獨一無二、無法複製的新型武器,但是這種武器現在在哪裡?」 現場所有人都同時轉向一直沒有吭聲的某個人,他也是皇家科學院的研究員之一,同時也是近年來最被看好的科學家。 在萬眾矚目之下,他只能硬著頭皮上前一步:「稟陛下,我的團隊確實一直以來在致力於一項研究,希望能開發出具有主動作戰能力的個體,不過當前我們遇到了一個很大的難題,傾盡全力也無法解決。」 「是什麼問題?」皇帝急切問。 「就是我們缺少一個有效的『樣本』。」 「樣本?那是什麼?」 「我們當前開發出來的個體,只具備非常低級的人工智慧,對於過於複雜的命令無法處理,更不能投入戰爭使用。人類的大腦畢竟是一樣非常複雜的東西,單純靠科學模擬無法將其完全再造,如果想創造出更進一步的人工智慧,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有一個真正的人類,能主動成為『樣本』,然後我們在此基礎上,將其複製並修改,創造出真正的智慧生物。」 宮殿眾人面面相覷,要有人成為樣本才能開發出新的人工智慧,那豈不是這個人就要被永久地抹滅,變成另一種無生命的個體? 「用死刑犯來做這件事不行嗎?」 他搖搖頭:「被改造成為『樣本』,要經歷非人的折磨,我們用死刑犯進行過這項實驗,沒有人能熬到最後。若想改造成功,當事人必須擁有強壯的身體、過人的意志力,以及誓死效忠皇室的忠誠,才能熬過這一關。」 現場安靜下來了,每個人都希望這項研究能夠成功,來拯救民族未來於水火,但沒有人願意成為一個無悲無歡、無喜無憂的怪物。 就在所有人一籌莫展時,一個人站了出來:「陛下,我願意嘗試。」 殿內一片嘩然,皇帝定睛一看,站出來的人是小皇子的侍衛,是天宿人中少見的「身體強壯者」,在月華十歲那年被指派給他,一直負責保護他的安全至今。 月華看到是他,身體向前一傾又止住了,雙手緊緊扣住座椅扶手,關節因為用力過度而泛白。 皇帝大喜:「你願意?」 「是的,」侍衛堅定地答道,「我的身體素質要優於一般人,對皇室絕對效忠,相信應該滿足條件。」 皇帝長舒一口氣,對這個願意主動承擔重任的人充滿好感:「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回陛下,我叫滄雲。」 「滄雲,」皇帝的眼神變得柔和,又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滄雲,好。」 「陛下,我也願意嘗試。」 從小皇子後面又走出來一人,並肩站在了滄雲身邊。 「……你?」 那人行了一個宮中女子之禮:「我同樣因為身體比尋常女性結實,自幼被安排在殿下身邊照料他的飲食起居,可以說是看著殿下長大也不為過。大漠部落的無禮要求,我萬萬不能容忍,既然這個改造有失敗的機率,那麼多一個人就多一份把握,所以請陛下也成全我想為殿下效力的忠心。」 皇帝望著大殿中並排站立的一男一女,他們只是小皇子的侍從和侍女,說是這個大殿中地位最低的人也不為過,但在關鍵時刻,卻能為自己效忠的主人挺身而出,而滿朝官員竟無一人做得到。有這樣的人站出來,他似乎已經可以預見天宿的未來。 皇帝伸出手,示意隨從上前。 「扶我起來。」 立刻有兩名隨從一左一右扶住了皇帝,在他們的幫助下,他一步步走下皇位,來到二人面前。 「無論改造計畫能否成功,你們都是天宿的英雄,我和我的子民,將永遠銘記你們的恩德。如果我們的民族血脈有幸得以延續,我承諾將以你們的形象雕成塑像,讓你們的事蹟世代傳承,流芳千古。」 他命令隨從:「鬆手。」 隨從小心翼翼放開手,皇帝當著所有人的面,對兩個人跪拜了下去。 他這麼一做,其他人自然也都跟著跪下,大殿之上,所有人都感恩地伏低身體,只有滄雲二人挺拔站立。 這一夜,注定有人難以入眠,滄雲像往常一樣巡視小皇子的寢宮,卻發現他依然醒著。 「怎麼還沒睡?」他蹲下來,體貼地幫他掖好蓋在膝上的被子,月華畏寒,到了夜間,就必須用這樣厚重的被子蓋住雙腿來保暖。 「你為什麼要主動站出來?」月華的聲音裡有掩飾不住的悲傷。 滄雲順勢變蹲為單膝跪地:「因為我是絕無可能看著我的殿下,為拯救民族而去與敵人和親。我的職責是保護殿下的安全,就算犧牲我的性命,也不會允許那種事情發生。」 他壓緊被子的一角,微微笑道:「這是我最後一次主動為殿下做這種事了,倘若未來能夠成功,殿下還是可以命令我做任何事。我發誓無論變成什麼樣,都會永遠對殿下效忠,我會將這種忠誠燒錄在基因裡,毫無保留地複製下去,讓殿下擁有這世間最強大的後盾。」 月華伸出雙手,撫上了他的臉:「就算將來有千萬個你存在,我也會一眼將你認出來。」 滄雲托起月華的手,在手背上輕輕一吻:「我的榮幸。」
舉國人民都在關注這關鍵的一刻,實驗艙慢慢打開,露出裡面眼睛緊閉的兩個人。 「這……這算成功了還是沒有?」皇帝緊張地問。 這句話就像一個叫醒的訊號,艙內的兩個人都緩緩睜開了眼睛,雖然模樣沒有發生改變,但是眼中情感的缺失,令他們看上去就像另外一個人,一個完全摒棄了七情六慾的人。科學家詳細檢查了二人的身體,各項指標完全正常,但他們仍然不敢輕易下結論。 「去,摧毀那塊石頭試試。」科學家嘗試對改造後的滄雲下令。 他指的是外面一人多高,要兩個人才能環抱的巨石,滄雲身形一閃,從眾人面前消失,轉眼出現在巨石後,一拳將巨石擊得粉碎。 先天羸弱的天宿人哪見過這種架勢,個個看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我們成功了!」 「成功了!成功了!」所有人歡呼起來。 現場一片興高采烈,連皇帝都合目仰首,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唯有小皇子一人,在看到這一切後眼露憂傷。 「今天是五百年才會出現一次的,天孤星、天宿星與炙陽三點一線的日子,」皇帝宣佈,「我以孤星的名字為這些戰士命名,他們將成為拯救天宿未來的希望。」 他吩咐下去:「以最快速度進行接下來的複製計畫,我要為小皇子,準備一支最盛大的,令狼宿人終身難忘的送親隊伍!」 「遵命!陛下!」 一個屬於天宿人的狂歡之夜,到處熱鬧紛呈,只有皇子的寢宮仍然靜悄悄。 「殿下,您叫我。」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模樣,滄雲走到月華面前,連腳步落地的頻率都一模一樣。月華抬頭望著他,每次他面對自己時,眼底情不自禁浮現的一抹溫柔,已經永遠地消失了。 現在的滄雲,雖然依舊那麼忠誠,擁有驚人的力量,卻再也不能主動為他做任何事了。 「過來。」 他向他伸出雙手,滄雲順從地屈膝跪下:「請問殿下有什麼吩咐?」 月華想了想:「你為我掖掖被子吧。」 滄雲細緻地為他掖好被子,沒有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就像之前無數次做過的那樣。 「好了,」在完成工作後,他收回手,沒有多做停留,「還有別的吩咐嗎?」 月華從他的發髻摸到嘴角:「笑一個給我看看。」 指尖下的肌肉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笑一個。」他動手把對方的嘴角往上擠,形成一個非常滑稽的表情,月華沒有被逗笑,反而紅了眼眶。 「你還記得以前的事嗎?」他聲音哽咽,「你還記得我嗎?」 滄雲沒有說話。 月華身體前傾,將對方的頭抱在懷裡,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在他頭頂:「你說過我可以命令你做任何事,可你連笑一個都做不到,你這個騙子,大騙子……」
八年後。 先皇逝世,年輕的新皇繼任,這已經是四年前的舊聞。 自從有了孤星戰士的誕生,再也沒有異族敢打天宿的主意,曾經侵略、欺辱過他們的敵人,也都受到了應有的報應,狼宿星規模數一數二的大漠部落,更是遭到毀滅性的報復,從此分崩瓦解,不復存在。 天宿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寧,看上去他們沒有什麼好憂慮的了,然而仍有一事懸而未決。那就是從新皇登基起,納後的聲音始終未斷,卻被他以各種藉口拖延。幾代老臣費盡唇舌,苦勸新皇為皇室子嗣考慮,盡快完成人生大事。直到今天,舉國上下終於迎來了期盼已久的新婚大典。 「陛下,馬上要舉行大典了,你要去哪裡?」禮官焦急地跟在隨從後面追問。 月華頭也未回:「我只是去跟老朋友道別一下,不會逃婚的,你不用緊張。」 禮官停下來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年輕的新皇實在太讓人���心不下了。厚重的大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了,金碧輝煌的殿堂內,只孤零零地站了一個人。 那人聽到聲音,轉過身,畢恭畢敬地叫了一聲:「陛下。」 月華示意隨從推他過去,然後擺了擺手。 「你先下去吧,我有話想單獨對他說。」 隨從聽命離去,厚重的大門再度被關上,房間裡只剩下他們兩個。 月華撐著扶手,艱難地站了起來,一步步走到滄雲面前。 「我要結婚了,將皇室的血脈延續下去是我的責任,你是不是料到會有這麼一天,所以早早選擇捨棄一切情感?不過這樣也好,只有我擁有我們之間的回憶,只有我這八年來每天會感到難過,而你什麼都不知道,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月華低下頭,拉過滄雲的手,將一枚六芒星徽章鄭重地放在他手心,又將他的五指合攏。 「你擁有永恆的生命,而我深知自己命不會久,希望你能像保護我一樣,永遠地保護我的後人,這是我最後的請求。」 隨從將年輕的皇帝推了出去,遠方傳來禮炮的陣陣轟鳴,大典很快就要開始了。滄雲面無表情地站在空曠的殿堂中央,眼角無聲地滑過一道淚痕。
人山人海的角鬥場,天宿人在享受著他們特有的狂歡。 自孤星戰士誕生到現在,又過去了近百年。這百年來,天宿從一個任由外族欺凌的弱國,一躍成為星系內最有話語地位的強國之一。這是天宿史上最昌盛的時期,享受萬國朝拜、眾星敬仰,人們開始沾沾自喜,繼而忘乎所以,連先人留下的遺訓,都慢慢拋之腦後。 從滄雲和他的複製者們開始,孤星戰士已經進化到了第三代。陳舊的版本被不斷地升級與淘汰,第三代的孤星戰士,擁有更高的武力值與智慧,他們以少年的身形被創造出來,能力模樣隨機而生,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不再像先前一樣千篇一律。而為了更好地篩選這些作品,成人儀式產生了,只有在儀式上殺死同類,獲得對方的能力,才會完全進化成年,失敗者會被回爐重塑,繼續這種殘酷的篩選過程。 負責生產靈魂的靈魂之樹,和負責回收靈魂的燈塔相繼出現,令這些天宿人更加肆無忌憚,因為對於他們來說,孤星戰士就是批量生產的生化人,而最初為了製造出孤星所付出的代價,滄雲和侍女做出的犧牲,已經漸漸被人遺忘。 隨著時間的進一步推移,成人儀式也有了新的定義,對於無憂無慮、缺乏刺激的天宿人來說,看著這些人造人在角鬥場上以性命拚殺,成為了新興的大眾娛樂項目,人們吶喊、歡呼、下注,在這些孤星戰士身上尋找到了新的樂趣。 場內,兩名看上去只有���六七歲的少年,以驚人的戰鬥技巧,拼盡全力進行著殊死對決。 場外,成千上萬名手無縛雞之力的觀眾,揮舞著他們瘦弱的手臂,手裡舉著大把大把的鈔票,亦在全力嘶吼:「殺了他!殺了他!」 兩名少年都已身負重傷,但是他們不能認輸,這個時候放棄意味著死亡,就算只剩一口氣,他們也要撐下去。更何況,這是他們接受到的「命令」,要無條件服從的「命令」。 就在勝負即將產生,所有人都興奮地準備迎接結果的那一刻,一個身著奇怪衣服的年輕人突然出現在場中央,其他人根本沒看清他是怎麼出現的,只聽到他在那裡憤怒地對著場外的人高喊:「你們也太過分了吧!就算是人造人,那也是生命啊!你們怎麼可以眼睜睜看著他們自相殘殺,還以此為樂,是誰拯救了你們的國家?是誰讓你們安枕無憂地坐在這裡,不用擔驚受怕?這就是你們報答的方式?你們是人類,卻連機器都不如!」 天宿人們面面相覷,這個人是誰?他說的是什麼語言?他們怎麼一句都聽不懂。他的頭髮是淺灰色的,眼睛是菸灰色的,怎麼看都跟髮色以黃色係為主的天宿人不一樣,倒是跟孤星戰士有幾分相似。不過看他那樣子,一定是不懷好意的外星人,早已被激發出殺戮慾望本能的天宿人,毫不客氣地對他下達了誅殺令:「殺了他!殺了他!」 場內剛剛還在殊死拚搏的兩個人,以及場外待命的孤星戰士們,同時朝著場中央多出來的人衝去,一下子這麼多對手,就算凌霄也應付不了,只得掏出匕首還擊。 「你們傻啊!現在是那些人在肆意玩弄你們的性命,你們還為他們賣命,我跟你們是一樣的!」 沒有人聽他的話,凌霄擋得了前顧不了後,一招不慎匕首被對手踢飛,遠遠地落到一邊。 「啊!」見到武器脫手,凌霄連忙飛奔去撿,可其他孤星戰士豈能令他如意,從四面八方將他包圍。場外的天宿人叫得更興奮了,不管這個新冒出來的人是誰,他的實力可真強啊,居然能在這麼多人的手底存活至今,不過可惜,也就到此為止了。 凌霄拼著全力擊退了面前攔截他的兩個人,瞄準縫隙順著地面滑行了出去,眼見自己的匕首就在前方,一陣熟悉的感覺湧上來,他暗叫不好。 在眾目睽睽之下,這個突然出現的闖入者,身體又突然變得透明、消失,直至再也不見,天宿人們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以為見到了鬼,就連孤星戰士們都停下來,謹慎地觀察著左右,搞不清敵人究竟去了哪裡。 這個短暫發生在競技場上的插曲,很快又被人們遺忘,取而代之的熱門話題,莫過於基因移植計畫的提出。在不知道進行過多少次的內部討論會議上,這個計畫的提出者,皇家科學家協會的研究員天逐,正在積極闡述他的觀點:「我們是擁有了孤星戰士,但是沒有人覺得他們行為刻板、缺乏主觀能動性嗎?只有在收到明確的命令時,他們才會去執行,可戰場是瞬息萬變的,孤星們可不會及時應變,如果敵人抓住這一弱點,會通過不斷調整作戰策略將我們擊垮。當武力到達一定高度時,決定成敗的就是智慧,倘若孤星也擁有了人類的智慧,這一切都不成問題,他們的戰鬥力會隨之上升到一個顯著的高度。」 「我反對!」同樣身為皇科院研究員的泰鐸站起來駁斥,「孤星的實力足夠強大到在全星系都沒有敵手,他們已經擁有了足夠媲美真人的智慧,如果再擁有了等同於人類的智慧,那就等於擁有了自己的想法。一旦這樣的人你控制不住,產生了私心後,你拿什麼來與他們抗衡?」 天逐對泰鐸一直很不屑,在他眼裡,他就是一個不敢創新的膽小鬼。 於是他冷笑一聲:「你這種想法,故步自封又不思進取,我們現在是沒有敵手,但是我們的敵人難道沒有在不停地進步嗎?如果止步不前,早晚有一天我們會反過來不是他們的對手,歷史又將重演。不要忘記,孤星主程序中第一條命令,效忠皇室、保衛國家,就算他們擁有了人類的智慧,這條命令是絕無可能違背的,你擔心的那種情況根本不會發生,你太多慮了。」 雙方爭執不下,這是一個尷尬的時代,先皇三十幾歲英年早逝,新皇子十四歲尚未成年,按照天宿的規定,只有當皇子年滿十八歲時,才可繼承帝位,在皇位空缺的這段期間,一切重大事件都由內閣討論決定。 最後還是天逐說服了內閣:「難道你們不想看到孤星們擁有更豐富的表情?他們會發自內心對我們效忠,而不是流於程式。這個計畫推行後,每一個天宿人,都會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孤星,他會感知到我們的心靈,共用我們的情感,與我們同悲同喜,堅定地去執行我們的每一條命令,」說到興起時,他展開雙臂,「我把這種個人專屬的孤星,命名為——契子。」 皇宮內,年方十四的小皇子月影,百無聊賴地坐在輪椅上,他也很想去角鬥場觀看成人儀式現場,可他的身體比皇室的先人們還要羸弱,連出宮對他來說都是一件大難題,更別說去那麼紛擾吵雜的地方了。 侍從為了給他解悶,想著法地把社會上有趣的事說給他聽。 「殿下,你聽說了嗎?內閣已經批准基因移植計畫了,很快你也可以擁有一個專屬孤星,他可以陪著你聊天,你的一切心情他都能夠感受得到,到時候你就不會孤單了。」 「真的嗎?」月影憧憬著,「我也可以擁有一個自己的孤星?」 「當然,他們管這個叫做契子,已經有不少人自願參加實驗了,等到這個技術完全成熟後,殿下就可以挑選自己喜歡的孤星,進行基因移植。」 侍從描繪的這一天很快到來,月影在眾人的悉心保護下,第一次來到了皇家科學院,由專案負責人天逐親自為他挑選孤星。 「殿下,孤星的初始人滄雲當前還沒有契主,他與皇室關係匪淺,由他來做您的契子,相信再適合不過。」 月影皺著眉,瞅著一邊的滄云:「滄雲啊,我一直把他當作長輩來對待,畢竟他的年齡比我大上百歲呢,如果他成為我的契子,我可能沒辦法把他當同齡人相處。還有,滄雲是第一代孤星,很多性能方面都不如新出的第三代吧,我想要一個更新型一點的產品。」 他這番話是當著滄雲的面說的,而被作為產品來比較的當事人亦沒有表示出任何情緒,年輕人,能有這樣的想法也是正常,圓滑的天逐立刻提議:「這樣的話,我倒是有一個合適的推薦。」 他揮手招來一個面目俊朗的少年:「這是新培育出的第三代孤星,各方面數值都出類拔萃,還沒有進行過成人儀式,由他來做您的契子,殿下可還滿意?」 月影對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從頭到腳都非常滿意:「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面無表情地回答:「回殿下,我叫凌翼。」 「凌翼,你願意成為我的契子嗎?」 「榮幸至極。」 月影咧開嘴笑了:「我就要他。」 兩個人並排躺在了床上。 「會疼嗎?」月影有點緊張地問。 「不會的殿下,只是抽取您一點點的基因樣本,整個過程非常快,我保證您不會有任何感覺過程就結束了。」 「那就好,」月影放下心來,「很快我就會有自己的契子了。」 他轉過頭:「真想早點見到你笑起來是什麼樣子。」 天逐沒有騙他,整個過程果然非常快就結束了,月影不肯接受他人讓自己先回去休息的提議,執意要等凌翼醒來。 「他是我的契子,我要他醒來第一眼見到的人就是我。」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移植終於完成,椅子上的凌翼緩緩睜開了眼睛,人還是那個人,卻因眼底注入了情緒,整個人都顯得與之前大不相同。 月影緊張地身體前傾,想知道移植到底成功了沒有。 凌翼深灰色的眼珠靈動地轉了一圈,緊接著對眼前的人,展露出了這個靈魂,自誕生以來的,第一個微笑。 「很高興見到您,我的殿下。」
孤獨的小皇子終於有了玩伴,這個人,懂他的喜怒哀樂,懂他的一顰一笑,只要他心思一動,毋需任何語言,對方就會將一切準備好,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更令人感到滿意。不同於身邊包圍他的侍從,凌翼是他真正意義上的朋友,他不會為了討好他而小心翼翼,他們可以一起聊任何事,一起吐槽內閣大臣,甚至是替他實現他實現不了的鬼主意。 皇宮上下都為凌翼的到來感到頭疼,他的身手是那麼矯健,又喜歡惡作劇,上至大臣,下至守衛,幾乎每一個人都栽在他手上過,可礙於月影,他們又不能奈他何。月影直到十四歲這年才第一次享受到了童年應有的樂趣,凌翼是他的契子,是他的替身,是他的腿腳,把他錯過的童年,都翻倍補償給了他。月影成為了移植計畫的最大支持者,有了他的聲援,這項計畫更是如火如荼地展開著。 契子的出現令所有天宿人為之狂熱,人們付出大量的金錢,就為了挑選一個專屬於自己的、優秀的契子。初始數值越好的孤星,市價就越高,甚至出現了囤積和倒賣,孤星繼角鬥場後,又成就了一項新的產業。然而凡事總是不那麼完美,擁有了人類智慧和情感的孤星,很快在戰場上暴露出了不足。 皇室的議會廳裡,正舉行著這樣一場會議。 「你們相信嗎?我們派出去的孤星戰士根本沒有完成規定的任務,他們放過了首領的妻兒,理由竟然是當時母親用性命保護著年幼的孩子,太可憐了!」 大臣氣憤地揮舞著拳頭:「你我都知道,這種帶著仇恨長大的孩子,未來將成為多麼可怕的敵人,今天不斬草除根,將來被報復的就是我們!」 「為什麼孤星會懂得母愛?他們根本連媽媽都沒有!就是那個該死的基因移植計畫,讓他們擁有了無意義的憐憫,再把這種憐憫移情到我們的敵人身上!我們不需要對敵人手下留情的懦夫,我們需要的是冷血、無情、會完美執行任務的戰士!」 「但是你們知道我們的戰士現在在幹什麼嗎?他們在談戀愛!」大臣掏出自己的通訊器,「你們見過兩個通訊器談戀愛嗎?就跟兩個真人一樣,模擬得有模有樣,太可笑了!」 他重重一摔,通訊器砸到地上摔了個粉碎。 會議廳鴉雀無聲,會發生這種事確實是他們未曾預料到的,他們希望孤星對自己擁有情感,但不希望這種情感投射到無干、尤其是敵對的人身上。 「我有一個想法。」 大家集體把注意力轉移到聲音的來源,舉手的人正是提出基因移植計畫的天逐。天逐推了下鼻樑上的眼鏡:「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就是因為孤星在擁有了智慧的同時,也擁有了多餘的情感,如果我們將成人儀式觸發的條件修改一下,就可以將我們不需要的情感剔除。」 「如何修改?」大臣追問。 「他們不是在談戀愛嗎?那就將成人儀式修改為……當產生愛情時會被動觸發。當他們發現,自己的戀愛對象被自己親手所殺時,再多的情感也會被磨滅殆盡吧。」 「強烈反對!」泰鐸拍案而起,「你既然賦予了他們情感,又用這種強硬的手段將其抹殺,這種暴力的統治,遲早有一天會激起反撲。」 「怎麼又是你啊,」天逐無力地嘆了口氣,「反對給予情感的是你,反對抹殺情感的也是你,那你有什麼好主意,讓他們對待我們如春風般溫暖,對待敵人又如秋風般無情,你倒是說出來聽聽?」 「不要再爭了!」大臣大手一揮,「我覺得這個主意不錯,我不想養一群懦弱的廢物,內閣現在開始投票!」 投票開始緩慢地進行,大臣們在低聲討論著,同為皇科院研究員的泰鐸對天逐怒目而視,後者毫不在意地把目光移向別處。 整整過了六個小時,這場決定所有孤星未來命運的投票才宣告結束,贊同派以六比五的微弱比分獲得了領先,當得知了最終結果後,泰鐸臉上充滿了對這個國家的失望,而天逐望向他的眼神裡則飽含勝利的戲謔。 從月影那裡取得了對中樞系統的修改許可權,皇科院的研究員們加班加點對主程序進行了修改,泰鐸在鍵盤上十指翻飛,他拯救不了這個國家的未來,只能儘可能地不讓威脅波及到整個星系。泰鐸瞞天過海地將加密隱藏後的代碼偷偷上傳到主機,做完這一切,他連夜帶著自己的家眷離開了天宿星。 「我們為什麼要走啊?」他的家人不理解地問。 「天宿人正走在自我毀滅的道路上,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創造出了多麼可怕的怪物,總有一天,他們會被自己的智慧成果反噬,到那一天,所有的天宿人都將不復存在。」 「那我們能去哪裡呢?」 「去火宿星!只有那裡是安全的,今後的孤星戰士們,將永遠無法到達那個距離,這是我唯一能夠做到的了。」 沒有人在意泰鐸的離開,由於他不遜於天逐的能力,讓靈魂牽引這段代碼被完美地隱藏了起來,而且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會發生效應,天宿仍然在制霸宇宙的道路上無人可擋地前進著。 光陰飛逝,轉眼又過兩年,皇家醫學院傳來噩耗,唯一擁有皇室血脈的、年僅十六歲的小皇子月影身患絕症,舉國名醫對此束手無策。月影剛剛享受了兩年的美好時光,就被告知自己命不久矣,任憑凌翼再怎麼想方設法,也哄不了他開心。 「凌翼,我真的就快死了麼?我都沒有舉行過成年儀式。據說皇室男性到了十八歲,就會獲得像征著繼承人身份的徽章,可我連那個徽章都沒摸過。」 凌翼蹲下來安慰他:「別擔心,殿下,醫學院的人一定會想法治癒您的病,您一定可以得到屬於您的徽章的。」 可惜那一天永遠都沒有到來,經過醫學院眾人不眠不休的討論,得出的唯一辦法,就是先將月影的身體暫時冷凍起來,待到醫學更加發達,能夠治癒他的疾病之後,再使其甦醒。 凌翼每日每夜陪伴在月影身邊,直至計畫實行的那一天。那一天,滄雲也前來探望,在月影拒絕成為他的契主後,他接受了某位內閣大臣的基因移植,重新擁有了人類的情感。至於這個滄雲還是不是之前的那個滄雲,那人們就不得而知。 月影望著滄雲,雖然他的容貌永保年輕,但在他心目中,對方始終是他先皇的先皇的先皇的……侍衛,與他已經隔了太多代,感情上終有隔閡。 「滄雲,你會代替我守護好這個國家,對嗎?」 「當然,」滄雲屈膝跪了下來,「我答應過殿下的先人,會永遠守護這個國家,保護他的後人。等殿下從沉睡中甦醒後,我會親自將象徵著皇室地位的徽章奉上給您,為您舉行成年儀式。」 月影滿意地點了下頭,又轉向凌翼:「你呢?你也會等我醒來嗎?」 凌翼模仿著滄雲的樣子跪下:「我也發誓會永遠效忠於殿下,永不離殿下左右,只要您需要,哪怕付出我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月影終於放心了,濃濃的睡意襲來,他感到眼皮有點沉重。 「啊,感覺要睡上很久的樣子,」他慢慢合上了眼,「希望再次醒來後,還能再見到你們。」 月影沉睡後,天宿的皇室正式產生了空缺,試管嬰兒計畫一次次地失敗,成功創造出了人造人的高等智慧生命,卻連一個普通的人類嬰兒都培育不出來。 內閣正式掌管大權,一批冷血無情的孤星戰士被訓練出來——他們擁有人類的智慧、機器的情感,在星系內無人能敵。結束了被侵略的歷史,天宿開始積極地擴張,他們的版圖日益增大,周邊的小國被一個接連一個地吞併,不想淪為殖民地居民的種族開始遷徙,有些甚至離開了這顆行星。
凌翼無聊地坐在高高的樹枝上,在看到下面出現的人後,笑著跳了下去,想嚇他一嚇。 君臨早就洞悉了一切,抬手將偷襲者接住,平穩地放在了地面上,凌翼順勢摟住對方的脖子,像寄生獸一樣扒著對方不放。 他們兩個第一眼見到彼此,「程式」悄悄發生了更改,見面時���心跳加速,分離時會時刻思念,不管他們知不知道這種複雜的情感代表著什麼,這種情感真實地在他們身上發酵著,生長著,愈演愈烈,直到佔據了身心的全部。 君臨對於凌翼沒骨頭的撒嬌行為習以為常,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的契主是體弱多病的月影的緣故,他總是喜歡扮演一副嬌弱無力的模樣,儘管他的實力遠超一眾雛態。 「站直了,」他故作不怎麼客氣地道,「別跟你的契主學。」 凌翼只得無奈地撒開了手:「我的契主還不醒,我好無聊啊。」 君臨在皇宮花園的長凳上坐了下來,不是每一個人都能自由出入這裡,嚴格地說他們這種行為也屬於偷情,只是除了已經沉睡的小皇子,沒有人能管得住凌翼,偷得比較光明正大而已。 凌翼也坐到了他身邊,又不受控制地靠了上去:「喂,你聽沒聽說,我們又要對鄰國開戰了。我一個人在皇宮裡好悶,軍隊又不肯收我,說我沒有成人,到底要怎麼才能成人啊?」 「不知道,大概是舉行某種儀式吧,」君臨對此也接近一無所知,「我只知道軍部的那些人長得比我們高,眼睛的顏色也跟我們不一樣。」 「對齁,」他這麼一說凌翼才注意到,「他們的眼睛都是黑色的,我們的眼睛是灰色的,要怎麼才能變成跟他們一樣呢?」 君臨搖搖頭,自從成人儀式制度改革後,天宿人刻意將真相隱瞞起來,是以這些雛態們都不知情。 「算了,不管他們了。」凌翼認真打量著君臨的臉,這張臉真是怎麼都看不夠,讓人不自覺地就想要接近。 君臨也抱有同樣的想法,兩個人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終於氣息交纏,再也無法分開。熱情的擁吻讓他們忘記了周圍的一切,此時,此地,只有對方,是心中的唯一。 人類最基礎的感情,就這樣悄然而起,生根發芽、破土而出、抽出枝條、迎風綻放……二人體內的睾酮、多巴胺、腎上腺素,各項化學物質含量都在急速地激升,直到觸到了設定好的某一臨界值。 正在忘我親吻的凌翼突然睜開眼,眼中紅光一閃,君臨敏捷地向後一跳,胸前已被對方手裡多出來的匕首劃出一道長又深的傷口。 上一秒還親得難分難捨的凌翼,表情麻木地望著眼前的君臨,無情地舉起了泛著銀光的匕首…… 次日清晨,巡視皇宮的滄雲在後花園見到了獨自坐在地上的君臨,他身上傷痕纍纍,制服破破爛爛,失神地望著前方,眼中屬於人類的那一部分情感已經不翼而飛。 滄雲低頭拾起散落在地的兩把匕首,將手柄相對,用力一扣,匕首合二為一。走到君臨面前,他將新產生的匕首雙手遞交,就像在進行成年儀式的授勳。 君臨抬起眼,漆黑的眼珠在白晝格外醒目。從滄雲手裡接過匕首,前一天夜裡,他就是用這把匕首,親手刺穿了凌翼的心臟。當他從失控中清醒後,只來得及捕捉到一個凌翼化作靈魂遠去的弧線。 滄雲對他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恭喜你正式成人,歡迎加入軍部。」
天宿僅存的皇室成員——月影小皇子已經沉睡了整整十年,對於平均壽命短暫的天宿人來說,十年是個足夠漫長的光陰,期間可以發生很多事。內閣新老交替,孤星世代革新,如今的掌權者們,已經不再像之前那樣對犧牲自己拯救國家的滄雲感恩戴德,僅僅只是表面上還維持著某種客套。 而身為軍部元帥的滄雲,連年來率兵開拓疆域,將天宿的版圖擴大了數倍有餘,對於天宿來說這本是好事,卻因滄雲的契主年老病故,皇室空缺,他一人獨領全軍,不直接受制於任何人,引起了內閣的恐慌。 這一年春天,遠征眾原的滄雲風塵僕僕歸來,第一件事就是回內閣匯報戰功,當他走近議會廳的時候,聽到裡面傳出激烈的討論。 「滄雲已經沒有契主了,能直接對他下令的小皇子又沉睡著,他獨握重兵大權,全體孤星都聽他差遣,這樣的人對天宿、對皇室,無疑是個巨大的隱患。」 「但是根據祖先遺訓,他對天宿有功,我們又不能像對待其他孤星那樣,將他銷毀重塑,實在棘手啊。」 諸位大臣們議論紛紛,滄雲整理好軍裝推門而入,原本還略顯嘈雜的議會廳立刻鴉雀無聲。 「啊,滄雲,你回來了。」反應最快的大臣及時打破尷尬,率先開口迎接他的回歸。 滄雲對方才的內容充耳不聞,邁著穩健的步伐走了進去,其他人見狀以為他沒聽見,紛紛鬆了口氣。 「稟各位大臣,此次東征歷經九十天,我軍先後攻下了昌安、洋洲與絡泱三國,將整個眾原納入版圖,承都也主動宣告投降,錢塘大陸除鴻一教的勢力範圍以外,其餘盡歸我國所有。」 這樣的戰果極其豐碩,雖然大臣們對他心懷忌憚,但對他的軍事實力絲毫挑不出毛病來。 「辛苦了,你的表現很出色,實在是天宿的驕傲。」 滄雲匯報完畢,頓了頓,才繼續說了下去:「我有一個不情之請,連年來東征西討,對此我早已心生厭倦,希望內閣能准許我辭去軍職,讓我能夠安心留在宮中守衛殿下。」 眾人意外:「可是殿下他……?」 滄雲打斷他們:「我原本就是皇子身邊的侍從,守護皇子是我應有的職責。月影殿下雖在沉睡中,但我仍想時刻陪伴在他身邊,直到他醒來。」 他主動提出要退伍,反倒讓內閣鬆了口氣。 「雖然很惋惜,不過如果這是你的決定,我們一定尊重。就是不知道你卸任後,打算由誰接任你的位置呢?」 「我心目中有一個不錯的人選,此人擁有出眾的個人實力和優秀的領導能力,近年來表現出眾、戰功顯赫,在軍中享有極高聲望。」 「是誰?」 滄雲沉著地吐出一個名字:「君臨。」 在內閣的隱性督促下,軍權交接儀式幾乎是馬不停蹄地召開,滄雲親手將象徵著軍權的令牌交到君臨手中。 「我正式將兵權交付於你,並授予你元帥的軍銜。希望你不要辜負我的期望,率領軍部,為天宿效力,永遠牢記孤星守則第一條——效忠皇室、保衛國家。」 君臨一言未發,只是鄭重地對他行了一個軍禮。 卸任後的滄雲,果然如他承諾的那樣,寸步不離地守在月影沉睡的寢宮,對軍事與政事不聞不問,甚至不再邁出宮門半步,這讓很多懷疑他只是表面卸任、實則暗中掌權的大臣徹底放下心來。 新接任的君臨表現果然優異,短短一年的時間內就得到了全體內閣成員的認可。在他的帶領下,軍隊將這片大陸上最後的敵人——鴻一教的勢力逐步瓦解、吞併,並最終完成了統一大業。 剷除鴻一教,君臨和他的軍隊凱旋歸來,天宿人為他們舉行了盛大的迎接儀式。在掌聲與鮮花的夾道歡迎下,孤星戰士們目不斜視地齊步走過,這正是天宿人理想中的作品——忠誠、智慧、強大、無情。 君臨率領他的親信們來到內閣,大臣們也集體列隊迎接,對於不需要任何物質嘉獎的孤星來說,這已是天宿人能夠給予他們的最高禮遇。 「歡迎回來,我的英雄們!」為首的大臣熱情地向君臨伸出了雙臂。 君臨走到只差一步就能被他碰到的地方停了下來,嘴唇輕啟:「動手。」 一聲號令,現場的某位大臣瞬間身首異處,對他下手的是君臨的左膀右臂,而此人正是君臨的契主。 能夠直接控制君臨的人已經不在了,他也緩緩抽出了武器,其他大臣見狀都嚇得大驚失色:「你、你們……」 為首的大臣一句話尚未說完,就被眼前的人刺穿了心臟,他到臨死前還驚恐地瞪著眼珠,不敢相信一向忠心耿耿的孤星們居然會叛變。 大臣們開始四下逃竄,但這些弱不禁風的人,哪裡是他們創造出來的人造兵種的對手,只能任其宰割,就連毫無還手能力的侍女都慘遭毒手。 「你們、你們這些冷血無情的怪物……」倒在地上的人痛苦地指著君臨的背影。 君臨微微轉過半邊臉,臉上的血跡增加了他的恐怖:「我們的感情,不正是被你們剝奪的嗎?」 地上的人遭到了來自別處的致命一擊,他身子一抖,終於徹底地倒了下去,被自己的「產品」殺死了,他死不瞑目。 君臨無視此地的混亂,大步走了出去。
在皇家科學院,天逐也在緊張地編寫著程式,孤星叛變的消息已經傳來,科學院的同事們早已逃得無影無蹤,只有他還留在此處。他在心中暗罵了一聲蠢,孤星如果想對他們趕盡殺絕,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沒有用。 還好因為自己的生命有限,他暗地裡開始密謀這項計畫很久了,只要成功,他就可以附在自己契子的身體上,不同於滄雲那樣的改造人,而是徹底放棄自己的軀殼,以靈魂轉世的方式獲得永生。 眼看計畫就要完成,沒想到孤星居然在這個時候發難,他的代碼還沒有成熟,但是不這麼做就會死,逼不得已之下,天逐也只能賭一把了。 忍受著身體上的劇痛,他把移魂裝置分別戴到了自己和契子的頭上,他的契子早就被他控制住了,表情麻木地任其擺佈。似乎已經可以看見君臨前來的身影,天逐一咬牙,拉下操縱桿,進度條開始從零推移,成功意味著永生,失敗意味著死,天逐緊緊盯住決定他生死的進度條,恨不得能讓它走得更快些。 百分之百完成,機器亮起綠燈,在場的兩個人同時垂下了頭。 君臨破門而入,只見到天逐的契子從容地摘下頭頂古怪的裝置,轉身也看到了自己。 「天逐人呢?」他問。 他的契子淡定地指了指地上的屍體:「他知道孤星叛變,已經畏罪自殺了。」 君臨沒有起疑,只是覺得遺憾。 「就這麼讓他死了,真是便宜他了。」 就是這個人,讓相愛的同胞自相殘殺,讓永失所愛成為成人的代價,讓愛與憐憫在孤星的心中消失,只剩下仇恨與殺戮。他一定知道自己落在孤星手裡會有怎樣的下場,才會先一步了結自己的生命。不過人既已死,鞭屍也無用,君臨轉身離去,沒有留意到天逐的契子在他身後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皇宮內靜悄悄,那些發誓會效忠皇室的天宿人,在危險到來之際都各自逃難,君臨毫無阻攔地來到皇子的寢宮,那裡果不其然只留下了一個人。 「你太令我失望了,」滄雲一步步向他走來,「我信任你,器重你,將兵權交付於你,你卻違背了孤星的準則,背叛了這個國家。」 「我沒有違反任何一條守則,」君臨字句擲地有聲,「如今的天宿人,狂妄自大,無法無天,在他們的心目中,早已沒有皇權。就因孤星不是真正的生命體,他們就可以肆意玩弄我們的感情,讓我們同類相殘,一邊要我們賣命,一邊以我們取樂。這些人,才是國家真正的蛀蟲,只有將他們剷除,方稱得上是保護國家,他們能有今天,完全是咎由自取。至於月影殿下,你放心,他會永遠安靜地沉睡著,無憂無慮,遠離紛爭。」 「好一番詭辯,」滄雲冷笑,「但那也改變不了你身為叛徒的事實,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不會任憑其發生。」 君臨抽出匕首,那正是那天清晨,滄雲親手交給他的,自己與凌翼合二為一的匕首。今天,他要用它,與孤星的根源做一個徹底的了斷。 「那就來吧。」 兩個人同時衝向對方,在他們眼中堅定閃爍的,是各自的信念。廝殺的動靜驚動了皇宮花園歇息的飛鳥,它們撲棱棱地展翅飛去,一根羽毛緩緩飄落,無聲地落在這片大地上。 滄雲心口一痛,垂下眼,只見得到露在體外的匕首手柄,他的身體漸輕,開始有湛藍色光點在身邊飛舞。 君臨在距離他很近的地方,剛毅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即使手刃了自己昔日追隨的領袖也不會感到難過,他真是一個合格的孤星。 「你曾經是他們的一員,但如今是我們的一員,」君臨的聲音在他耳邊低聲響起,「等你轉生後,會有真正的同伴在等著你。」 滄雲慢慢倒了下去:「我的殿下……」 他口中的殿下指的究竟是已逝去的月華還是沉睡中的月影,再也沒有人會知曉了。他未來得及出口的話,未能兌現的承諾,已經隨著他的靈魂一起,飛向了浩瀚藍天,遠離了這片曾經不堪一擊,如今欣欣向榮的土地。 就在這片土地上,正發生著一場慘絕人寰的屠殺,哭喊聲響徹天際。他們在外族欺凌中頑強地活了下來,卻在繁榮昌盛中走向滅亡,這一次,已經沒有人能站出來,主動地說一聲:我願意。 滄雲還會回來,還會擁有新的生命,但那時的他已不再是他,天宿也不再是天宿,他所效忠的那個皇室,也將永遠地成為歷史,而將來的人,只會以另一種身份將他銘記。 君臨一言不發地收起匕首,抬腳向外走,卻不小心踩到了什麼東西。他後退一步,低頭看去,一枚染了鮮血的六芒星徽章孤零零地躺在那裡,昭示著皇權的隕落。他跨過它,一步步走向宮外,他為了一個人開闢了新的朝代,這個朝代卻不再有那個人的身影。 離開皇宮,眼前血流成河、屍橫遍野,富麗堂皇的建築與人們淒厲的慘叫形成了諷刺的對比,漸漸的那些叫聲越來越微弱,直到徹底從這個世間消失。 他的手下上前詢問:「元帥,有一部分孤星仍然效忠於天宿人,執著地與我們為敵,這些人如何處置?」 君臨的聲音緩慢而又有力:「全數殺光,送去轉世,從雛態開始重新培養。如果依舊如此,那就再殺,直到徹底忘記為止。」 手下垂眼:「是。」 君臨仰起頭:「從今往後,再也沒有天宿帝國,沒有孤星戰士。我們是共和國的子民,是這片大地的主人,從今天起,我們的名字就叫做——天宿人。」
第二十五章
年復一年,冬去春來,大自然能用酷暑阻止溪流入海,用乾旱阻止糧食豐收,用嚴寒阻止冰雪消融,卻阻止不了陽春三月,自然界的生物們相親相愛,交配繁衍。就算是不屬於自然界的新天宿人,也逃離不了這樣的命運。 愛情總是在不經意間就發生了,發乎於情,卻不止於禮。當相愛的人在一起,本能會令他們渴望互相接近,彼此觸摸,使對方成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讓靈魂零距離地交融著。而懸在他們頭頂的劍,永遠伺機而動,在最殘忍的時刻,給予他們最致命的打擊。 夜崢緊急關頭腦內一個激靈,用力推開了眼前的人。只差一點,只差一點他們就吻上了彼此,愛情對於有的人來說是禁果,對於他們卻是毒果,只要沾染便意味著死亡。 被他推開的凌祈重重地摔在地上,他也險些迷失了心智,疼痛使他恢復了清醒,體內各項化學數值又一點點降了下去。 「不能,」一向自信的夜崢此時有些結結巴巴,「我們不能……」 凌祈望著推開自己的人,非但沒有上來扶他的意思,還努力地把頭別向一邊不看這裡,良久後只能發出長長的一聲嘆息。 這聲嘆息裡包含了全體天宿人的無奈,他們推翻了原天宿人的統治,成為了這片大地的主人,卻依然無法成為自己生命的主宰。 從上方傳來噗哧的笑聲,夜崢立刻警覺地抬起頭:「誰?!」 只見樹上跳下來一個人,這個人好生���怪,他有著成人才有的身高,卻長著一雙雛態專屬的灰色眼眸。 外族?異星人?夜崢心中瞬間閃過數種可能,手也悄悄伸向背後。 「等一下!」 凌祈攔住了他,夜崢這才發現他已經從地上站了起來。 繞過夜崢,凌祈來到不速之客面前,對他細細打量,半晌後輕聲感嘆道:「你是我啊。」 「沒錯,」凌霄咧開嘴,「你我身上都有皇室基因,我們對靈魂有本能的直覺,就算相隔許多世,都能認出彼此來。」 他一開口,聲音是不標準的天宿語,雖然聽得懂,但是發音有些古怪。 「你的發音很奇怪。」 「我已經很努力地在學習了好嗎?古天宿語的發音實在是太乾硬了,況且你們連個語言晶片都沒有。」 要知道,對於甦醒後直接就掌握一門語言,插個晶片就能對狼宿語聽說自如的凌霄來說,從零開始學習一門語言簡直是前所未有的體驗。 「你不是這的人,那你從哪兒來?」凌祈好奇地問。 「從四千年後來,有個壞蛋自己穿越了時間,還拽上了我。」 「那他人呢?」 「沒到半路他就魂飛魄散了,只剩下倒楣的我一個人在時間裡蹦來蹦去,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走都不受控制,搞不好下一秒我就會消失,你可千萬不要驚訝。」凌霄對他提前打好招呼。 這故事聽上去好像天方夜譚,但凌祈居然毫不懷疑地就接受了。 「對於你來說,現在正在發生的,豈不是你生活那個年代的歷史?」 「我之前說過想親自回來看看,想不到真的就來了。」 「那你都看到了什麼?」 「這些年來我看著你從凌翼凌洱到凌祈,每一世都死在這個傢伙手上。」夜崢見他說這句話時看的是自己,身體震了下。 凌霄攢了一肚子槽,再不吐就憋壞了:「除了第一次以外,每一世都是他錯手殺了你,第二天後悔萬分再自殺,同樣的梗我都看膩了,你就不能爭氣點贏他一次嗎?你看會不會是咱們這個能量艙風水不好,下次你換一個試試,凌氏的能量艙一定是被詛咒了。」 凌祈回頭去看夜崢,對方同樣錯愕震驚以及不知所措。他以為自己明知戀愛意味著有一方會犧牲,卻還是不受控制地愛上了凌祈,想不到他們之間還有這樣生生世世的淵源在前,難怪第一眼見到他,就彷彿見到了宿命中的伴侶。 凌霄看著這樣的夜崢同樣百感交集,不管是第一世的君臨還是這一世的他,通通都是感情豐富到能夠對抗本能與命運的人,怎麼到了嬴風那一代就變成冰山了呢?還是說因為情感過於充沛,所以早早就消耗一空,真是這樣的話那自己的前世們也太過分了,也不給他留點。 「四千年後……是什麼樣子?」凌祈更像是在自言自語,「是已經克服了成人儀式,再也不會同類相殘……還是像今天這樣,為了生存,相愛的人中只有一個人能活下去。」 「怎麼說呢,」凌霄抬頭望天,「雖然悲劇不會完全消失,但至少是找到了絕大多數人能夠接受的解決方式。」 「那我和夜崢呢?」 凌霄看見夜崢,就想起了嬴風,也想到了他說過的那句話,不由會心一笑:「在我們的身上傳承了下去。」 「聽上去似乎很不錯,」凌祈被他挑起了好奇心,「能告訴我更多嗎?」 …… 「……就這樣,我們校長足足等了他一百年,結果剛等到兩個人就一起掛了,你說慘不慘?」凌霄好久沒有跟人說過話了,一開口就講了一堆,從自己的到別人的,幾乎將他認識的人的事蹟講了一遍。 「是很可憐,」凌祈看著他在地上東翻西找,不解地問道,「你在找什麼?」 「石頭,」凌霄終於找到一塊形狀不錯的,向對方伸出手,「匕首借我。」 凌祈把匕首遞給了他:「未來的人已經放棄使用匕首了嗎?」 「那倒不是,我的匕首在我剛過來不久後就丟掉了,現在搞不好都已經成了古董,再過幾年就是文物了。」他一邊說,一邊低頭用凌祈的匕首在石頭上用心地雕刻著。 「你在刻什麼?」凌祈好奇問。 「思念石,」凌霄吹去了石面的粉末,豎起來給他看,「刻得怎麼樣?」 「噢薩密素喀,」凌祈念了出來,「你在思念誰?」 不等凌霄回答,他就自己接了下去:「一定是夜崢的那位『傳承』對嗎?知道四千年後我們還在一起,就算成人儀式死在對方手上也心甘情願了吧。」 「唔,話雖這麼說,但也不要一直輸嘛,偶爾贏一次也不錯。」 凌祈細細打量著凌霄的字跡:「你的天宿語寫得比說得標準多了。」 「那當然,」凌霄驕傲地說,「我可是有練過。」 「但是我不明白,」凌祈問,「你刻這個做什麼呢?」 「給嬴風留下一些財產啊,你別看它現在沒什麼成本,四千年後可是價值連城的文物,等我這麼一路刻下去,回去之後我就發財了。」 「既然你是留給他的,為什麼不用你們的語言呢?這樣他才看得懂不是麼?」 「別傻了,如果用現代……用未來語刻的話,第一個挖到它的人只會隨手扔掉好嗎?誰會想到它是一件古物啊。」 凌祈也被逗樂了:「是我考慮不周,不過你確定你的思念能歷經住時間的考驗,成功地被那個人接收到嗎?」 「我確定,」凌霄凝視著手中的石頭,眼神不自主溫柔了下來,「因為我曾經親眼見到過它們,被整齊地擺放在博物館裡,一排一排,串聯起了整個天宿的歷史。」 那是他未來的足跡,他��一步步踩著這些石頭,淌過歷史的長河,回到他思念的人身邊。而這些一文不值的石頭,也正是因為有了他的心意在上面,從此被賦予了新的名字——思念石。 它將成為天宿情侶們表達愛情的方式,讓自己的心意,在三年、五年、十年,甚至四千年後,仍能送達至另一半的手上。它代表著不只是熾熱的愛戀,還有漫長的思念,當最初的狂熱漸漸冷卻,猶能沉澱入細水長流的永恆時間。 ——噢薩密素喀。 我想念你。 「凌祈!」夜崢去而復返,口中還高喊著凌祈的名字。 「怎麼了?」凌祈拿回自己的匕首,從高台上跳了下去。 「你看新聞了嗎?基因中心研究出了新的成人儀式啟動方式,只要主觀擁有強烈意願,成人儀式一樣可以被觸發。」 「但先前的條件並沒有取消對嗎?」 「是這樣的,但是……」 「也就是說,我們雙方都可以找另一個不相干的人完成成人儀式,這樣就又可以同時活下去,又不用擔心魂飛魄散。」 「沒錯!」夜崢顯得有些激動。 「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就算不死在你手上,我也可能死在別人手上,而被你殺死的人,也有可能是另一個人心愛的對象。」 凌祈的眼神飄向遠方:「可能我這麼說你會覺得愚蠢,但是我希望的成人儀式,是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因此而喪命,難道我們的生存,注定要建立在另一個同伴的犧牲上嗎?」 「如果真的是這樣,與其背負著無關人的性命活下去,又或者冒著死在陌生人手上的風險,我寧可死在你手裡,那樣至少還會讓我覺得死得其所。」 他轉向凌霄:「你說你會不受控制地跳來跳去,其實還是有規律可循的吧?你會出現在這裡不是偶然,而是因為我在這裡,而且很有可能,我就快死了。」 凌霄欲言又止:「呃……」 經過這段時間的經驗,他確實是會不停地跳躍到自己靈魂輪迴中的重要節點,而其中很多節點就是轉生的瞬間,所以才一次不落地目睹了自己每一世的死亡。想瞞別人很容易,想瞞自己太難,凌霄一個閃爍的眼神,就讓凌祈確定自己猜得八九不離十。 「所以接下來你也會跟在我身邊,不過我相信你不會阻礙歷史發生吧?」 ——當你親眼看著夜崢再一次殺死我,就像之前的每一世一樣,你只會靜靜地旁觀,而不會出手阻攔吧? 凌霄垂下眼,搖了搖頭。 凌祈微笑:「那我就放心了。」 這個夜晚繁星璀璨,是個適合轉生的好天氣,凌祈與夜崢並肩坐在樹下仰望星空,誰都沒有開口說話。在有一絲涼意的夜裡,夜崢感到身邊的溫度靠近了自己,他習慣性地又想躲,卻被凌祈勾住了脖子。 「我們都在一起這麼久了,連個初吻都沒有,你不覺得遺憾嗎?」 夜崢僵在原處,進退不是。 「既然這一天遲早會到來,那麼至少讓我這一世走得了無遺憾。」 他主動湊過去,在夜崢嘴唇上如蜻蜓點水般碰了碰,說來可笑,這竟是他們相愛以來,第一次如此親密的接觸,在這個時代,這已是他們能夠擁有的最奢侈的行為——奢侈到需要付出生命作為代價。 夜崢透過夜色望著他,眼中已經悲哀得幾乎可以擠出水來。就算知道未來的生生世世在一起又怎樣呢?對於他們彼此來說,這就是記憶能夠保留的最後一刻。 模仿著凌祈的行為,夜崢也蜻蜓點水地回吻了他,兩個人繼續試探,逐步深入,直到忘我地擁吻在一起,一生中僅有一次的放縱,終於在這一刻徹底甩開顧慮,聽從本能而行動。 這是他們的初吻,也是他們的最終一吻,當這一吻結束後,兩個人中就要有一個即將結束自己的生命。聽到下面傳來的動靜,躺在樹梢上的凌霄嘆了口氣,他枕著雙臂,把頭扭向了星空。 很快就會有靈魂升起,化作這個夜空的流星,但是它不會寂寞太久,因為馬上就會有另一顆追隨它左右。同樣的光景,凌霄已經經歷過整整六次,親眼目送自己和愛人的靈魂一次次轉生,就算心懷悲傷亦會乾涸。凌祈描繪的雙方都能存活下來的成人儀式,那一天何時才能到來? 夜晚應有的寧靜被打鬥聲劃破,沒有人會來查探,這裡的居民對這種聲音早就習以為常。不帶有任何同情、憐憫、不捨與愛意,這只是兩個想要致對方於死地的無情智慧體,通過殺死對方來獲得生存的權利。 凌祈重重地倒了下去,而夜崢手中的匕首也緊跟著刺入了對方的胸口,僅從姿勢上判斷,還以為他們只是一個壓倒了另一個,誰能想到有殘酷的事實正在此發生。 一陣冷風吹醒了夜崢,他從失控中恢復過來,凌祈躺在他身下一動不動,刺穿他胸膛的凶器正握在自己手中,儘管只是沒入了一部分匕首的尖端,但也足夠刺進凌祈的心臟。白天那個神秘人說過的話猶在耳邊,他終於再一次親手殺死了自己的戀人,他們生生世世尋找到了彼此,卻每一世都走向了同樣的結局。難道這樣的命運注定無法改變?夜崢痛苦地拔出匕首,鮮紅的液體湧了出來,他低頭舔舐凌祈胸前的傷口,徒勞地想要阻止血液外流。 「不要再離開我了。」 這樣的事情發生了太多次,他已經不想再經歷了。他從胸口吻到唇邊,凌祈的眼睛失神地睜著,裡面的黑色素正在一點點褪去,當那裡的色彩徹底變得透明,便是他這一生的結束。 「我再也不想失去你了。」 他的眼淚一滴滴落下去,落在凌祈無神的眼裡,彷彿蕩起了某種漣漪。 良久,凌祈的眼睛微微轉動了一下,黑色的消褪止住了,那裡留下了一層難以捕捉的灰。這樣輕微的一個動作令夜崢欣喜若狂。 「凌祈?」他試探性地叫道。 身下的人半晌後才對這句話有了反應,他空洞的眼中產生了焦點,夜崢確定那焦距定在了自己。 「凌祈!」他又激動地連叫幾聲,終於獲得了對方進一步的回應。 「……夜崢?」 凌祈的聲音很是微弱:「我們這是……?」 「你活了下來,」夜崢難以置信地捧著他的臉,「你真的活了下來。」 他緊緊地將失而復得的人抱在懷裡,恨不得將其揉碎到骨髓裡,哪怕這是幻覺他也不想放開,做了這麼久的夢,終於有一刻能夠成真。 凌霄從樹上跳了下來,對上凌祈淺灰色的眼睛,他怔了怔。那就好像是之前的他,是他們,是所有契子眼睛共有的顏色。他已經有多久沒有見過這種灰色的眼睛了,自從回到了歷史,天宿人的眼睛就只有黑與深灰兩種色彩,比他們那個年代還要單調。 「我們發生了什麼事?」凌祈問,「這就是你口中所說的,讓絕大多數人都滿意的解決方式?」 「我……」 凌霄還沒說話,夜崢就迫不及待地開口:「我們可以去基因中心,政府請來的專家正在那裡,搞不好這就是改變成人儀式的契機。」 夜崢口中的專家,正是今天為成人儀式添加了主動觸發條件的人,然而凌霄一見到這個人,就發現他不是天宿人——至少不是當今的天宿人。 「你從哪裡來?」他問。 「從火宿星來,」那人答道,「我的先祖是天宿人,也就是被你們消滅的那個民族,我的曾曾曾祖父名叫泰鐸,曾經是這個國家的科學家。我們家族從很久以前就移民去了火宿,我也從小生長在那裡,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這個星球。」 竟然是前天宿人,三個人都感到驚訝,基因中心的工作人員忙解釋:「泰邵雖然是前天宿人,但這次他是來幫助我們的。」 「你?來幫助我們?」 孤星對前天宿人有滅族之仇,想不到他們尚有遺族在人間,可即便如此,他們也只有報仇的理由,又怎麼可能會對孤星施以援手呢? 泰邵看出了他們的疑慮:「我們是天宿人的遺族不假,但是我的先祖一直是站在反對基因移植的這一邊,天宿人能有今天的遭遇,也早早就被他預言到了。」 「他曾經留下遺囑,說我們的同胞變成這樣是自作自受。他們創造了你們,又給予了你們人類的智慧,就應該把你們當作獨立的個體來平等對待。他臨走之前私自複製了天宿人的代碼,但只許我們掌握,不許我們製造,為的就是有朝一日,當用得上的時候,給予你們一定的幫助。」 見凌霄他們想說話,他又搶著道:「你們不用過於感激或者別的什麼,他命令我們做這件事也是為了我們自己,如果你們還以現在的模式繼續下去,只會變得越來越可怕。孤星計畫同樣是我們的先人提出來的,我們不想讓我們創造出來的人造兵種,成為威脅整個星系的存在。如果有可能的話,他還是希望你們能夠享有人類智慧所帶來的情感,只要你們願意以普通人類的身份活下去,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你們完善代碼。當然,對於只有通過皇權才能修改的核心程式,恕我也無可奈何。」 交代完他來此的原因,泰邵又轉向凌祈,他從成人儀式上僥倖存活,卻仍不免身負重傷,被夜崢抱來此地後,始終虛弱地半躺半坐,蒼白的臉色與淺灰色的眼珠在色調上達成了驚人的統一。 「你說你從成人儀式上存活了下來?」泰邵問。 凌祈艱難地點了點頭。 「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我感覺體內的靈魂不是自己的。」 夜崢攥了攥他的手,他的眼睛已經是完全的黑,就算分出去那麼一丁點的灰,也絲毫都令人察覺不出來。 泰邵用儀器讀取了凌祈的資料。 「好奇怪,他的很多代碼都跟常人有別,難道生化人也會發生基因突變嗎?就目前的反應來看,我猜是成人儀式上獲勝的一方手下留了情,這與你們的本能相衝突,能夠克服本能,真的很難得。」 泰邵搖著頭,科學並不能解釋清楚每一件事,所以才有了宗教與迷信。但基因中心的人並不關心它是如何產生,而是更關心這種個例能否應用。 「那麼這種讓他能夠活下去的代碼,能夠複製給其他人嗎?」 「可以是可以,」泰邵托著下巴,「但是種種跡象表明,他之所以能夠延續下來的生命,並不是憑空產生的,而是完全取自於另一個人。」 泰邵轉向夜崢:「如果沒有猜錯的話,是你延續了他的生命,對此付出的代價是,你本身的壽命。」 他指著儀器上紛繁複雜的資料:「就算是人造生命,也有老化的一天,當系統判定你們無法負荷更多信息量的時候,就會自動回收、格式化,再培養。當然這個過程比較漫長,很多人沒有到達便已意外身亡,所以顯得你們好像擁有無窮的生命。如果每一個人都像他這樣,把自己的壽命分出去給成人儀式上落敗的另一方,那麼你們雙方的壽命都會減少,不只是一半,甚至會更低。」 「如果只是把我的壽命分出去便可讓他活下來,我當然願意這麼做。」夜崢搶道。 「我還沒有說完,事實遠非這麼簡單。」 「我舉一個通俗易懂的例子,現在在你們面前有兩部電腦,一部的CPU發生了損壞,但是它的記憶體硬碟顯卡等等都是正常的。如果你想讓它繼續工作,只能把這些零件都插在另一台電腦的主機板上,相當於一部主機連接著兩台螢幕。」 泰邵指著面前並排放置的兩個螢幕:「表面看上去它有兩個窗口,但實際上一個窗口為另一個窗口所控制,第二台電腦可以控制第一台電腦的一切,甚至於,」他頓了頓,「行為。」 「也就是說,如果你們想把這樣的關係繼續下去,你們的身份就不再平等,一個人可以控制另一個人除了思想以外的一切,他的言行,舉止,任何的事情,他都可以輕易地掌控。」 「而另一個人,將成為這個人的附屬,永遠地依附他而活下去,如果離開這個人,很有可能會遭受根土分離的痛苦。」 「我沒有辦法把這麼複雜的程式做成一道選擇題,讓每一對參加成人儀式的人可以自主選擇,更何況主機也負荷不了那麼冗長的代碼。所以你們的決定只能有一個,而這個決定會關乎到你們的每一個同胞,要麼一同接受,要麼一同拒絕。」 泰邵仔細地檢查了下凌祈的狀態:「留給你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你只是短暫地延長了他的壽命,如果不就此鞏固,他一樣會轉世。這種異變發生的機率極小,如果不把握,以後可能再也沒有機會了。」 夜崢緊緊地握著凌祈的手,從成人儀式結束到現在他就沒有鬆開過,彷彿只要放開對方就會化作一抹靈魂飛走。然而此時此刻,他卻要做出選擇,讓這個人的手繼續停留在自己手心,還是就此放手讓他遠去。 他們兩個長久地彼此注視著,那是七生七世積累下來的愛意,才讓他們僥倖擁有比別人多一刻的短暫相處。 「我曾經以為失去你就是最極致的痛苦,直到現在我才知道,原來失而復得後的放棄,才是真正的一無所有。」 夜崢哽嚥著:「我願意付出所有的壽命來挽回你,但卻捨不得你付出比生命更重要的代價。我希望你永遠是自由的,快樂的,而不是成為任何人,哪怕是我的附庸。」 「如果要你付出自由和尊嚴才能活下去,」他長長地停頓,淚如雨下,「我選擇放手。」 他的手越來越用力,卻在一點點地滑開,凌祈的手,正在一點點地從他的手心抽離。 這是人世間最漫長的時間裡,做出的最艱難的決定,兩隻手彼此緊握,卻漸行漸遠。 「等一下!」凌祈突然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我現在沒有辦法給出答案,因為當人一無所有的時候,總是不顧一切地渴望擁有,但等到人們擁有了一切,又會永不知足地挑三揀四。」 「現在的我們,就是一無所有的人,在沙漠裡哪怕找到一滴水都會高興地喝下去。可當這滴水變成鴆酒,我們的後人,還會接受前人留下的這一切嗎?他們可能會怨恨,會憎惡,因為我們的自私,釀成了他們不平等的起源。」 他轉向凌霄:「我們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無法客觀作出決定的當事人,只有你,你來自於成人儀式雙方都會活下去的未來,也只有你最清楚這個決定會帶來幸福還是不幸。」 「所以請原諒我不負責任地把這個艱難的抉擇轉交給你,你今天的決定,可能會影響整個天宿的未來,甚至是改寫你存在的那個世界,所以,請你慎重地做出選擇……」 他深情地凝望著夜崢:「是捨棄地位,捨棄尊嚴,捨棄一切跟心愛的人在一起,還是永遠孤獨而自由地活下去。」 一直置身於歷史之外的凌霄,冷不防被委以了這樣的重任,一時間有些發懵。他的語氣中充滿了不確定,不停地游離在斜下方的眼神也暴露了他的內心。 「說實話,這個問題,如果換做是剛剛完成成人儀式的我穿越回來,可能會不假思索地給出答案。那時的我,內心充滿了對這個制度的痛恨,比起沒有尊嚴地活著,死了反而是一種解脫。」 「如果讓我知道不平等的起源是一道選擇題,我可能就會像你說的,會憎恨做出這個選擇的人,由於一己之私,擅自決定了所有人的命運,有多少人會為此而絕望,真正地體會到生不如死。」 可是漸漸的,因為回想起更多往事,他越來越自信,原本為難的眼神也開始堅定起來。 「但是也必須承認,這種制度給了我們一種可能,一種相愛的人也能廝守的可能。如果沒有這種制度,我們的未來將沒有希望,連絕望都不會存在,那樣的未來,連讓人期盼的心情都沒有了,空有自由與尊嚴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見過許多因為血契的存在而不幸的人,屏宗與嵐晟、校長與飛景、太殷與殤煬……但我也見過更多因此獲得幸福的人,瑤醫生與博士、伏堯長官與聶雲教官、冰璨與紅毛,還有等等等等,如果為了避免一些人的不幸,就要剝奪更多人的幸福,對於他們來說,追求幸福的自由又在哪裡?」 「當我還是一個雛態的時候,學院的保健醫說過這樣的話,在真正的愛情裡,沒有尊卑,沒有勝負,雖然契主本身擁有強大的控制力,但如果是一對真正的情侶,這種力量不會起到任何作用,他們的心靈是平等的,他們的地位就是平等的。」 「年少無知的我把它當作是無稽之談,直到我收穫了真正的愛情,才明白其實這正是四千年來,我們的同胞一直努力、一直追求,投入無數人的心血所總結出來的智慧結晶。我們的前人,經過一世又一世的自相殘殺、孤獨轉世,方得到了前進一小步的機會,而你們的後人,也會跟著你們的步伐,一步一步地繼續走下去。」 凌祈與夜崢私下裡更緊地握住了彼此,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為他勾勒出的美好未來心生嚮往。 「更何況,」凌霄因為腦海中浮現出某個人的身影,臉上露出連他都沒有察覺到的笑意,「如果沒有血契的存在,我和嬴風就不可能在不知道對方是前世戀人的前提下,再一次愛上彼此。」 「我們會相互錯過,可能在成人儀式上生死兩隔,也可能根本就不會產生交集。以他那麼低的情商,搞不好會抱著一個桃核孤獨終生,甚至魂飛魄散,這叫我怎麼放心得下。」 「作為一個受益者,我很感激血契的誕生,如果讓我來選擇活下去的條件,我希望是無論如何,都能跟心愛的人一起,只有那樣的生存,才有意義。」 凌祈跟夜崢都長舒了一口氣,也包括在場的每一個人,這個艱難的抉擇因為有了這個神秘人的出現,而變得簡單而又純粹。 「你說的很對,」凌祈微笑道,「如果死了就一無所有,只有活下去一切才有可能出現轉機。跟真正的人類相比,我們醒來就掌握語言、文字,以及一切生存的本領,所以在漫長的生命中,我們有足夠的時間,來學習如何彼此相處。」 他拾起夜崢的兩隻手,與他額頭相抵、十指相扣:「從此我們的關係將不再平等,這本身就與愛情的初衷相悖。但是我相信,我們的後人,會在這種不平等的關係中,尋找到平等相處的方式,將我們此刻的心意,一世又一世地延續下去。」 「未來或許會有更好的解決辦法,或許四千年再過四千年,人們會找到解除成人儀式的鑰匙,但是此生、此時、此地,我願放棄一切,成為你的契子,永不後悔。」 眾人沉浸在這溫馨的氛圍中良久,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應該是共和國誕生以來的第一場婚禮。遲來的掌聲為簡陋的儀式平添了一份熱鬧,人們面露喜悅,自從學會了如何去笑,這是他們第一次在成人儀式後綻放笑容。 「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泰邵向凌霄道,「你真的來自四千年後的未來?能不能讓我查看一下你的資料?」 凌霄大大方方地伸出雙臂,任由泰邵將儀器接在自己手腕,兩個螢幕上並排列出他與凌祈的數值對比。 「之前我還不大相信,但看到這樣的資料後,我不得不信,」泰邵驚嘆道,「你比起如今的天宿人有著非同小可的升級與進化,想必這四千年裡,你們的同胞一直在努力,才會有這樣顯著的進步。」 「唯一可惜的是,以我個人的力量無法將你的代碼直接移植過來,更何況現代的天宿人身體也承受不了,就像高端的軟體只能在高端的平台上運行,過於先進的代碼只會令系統崩潰。我能做到的只是在基礎上進行一個簡單的修改,更多的就要依賴於你們的來世了,所幸的是你已經證明了你們可以做到。」 他在鍵盤上敲打著:「『效忠皇室』這一條內核命令是無法更改的,為了儘可能補償血契帶來的不平等關係,我在周邊補充了『當皇室不存在時,永遠忠於自己的伴侶』,並將其設定為第一優先順序,本來忠誠就是你們的第一屬性,這樣修改可以很容易被接受。」 「成人儀式也是不可能取消的,但是我們可以補充一條矛盾的命令來牽制它,比如說將殺死對方才能發育改成……」他遲遲想不出來。 「雙方結合才能發育?」凌霄隨口一提。 泰邵一個彈指:「是個好主意!就這麼定了。」 凌霄:……總覺得給自己挖了一個很大的坑。 「不,其實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再仔細探討一下的……」凌霄試圖阻攔。 泰邵置若罔聞,接著道:「我會關閉你們的複製許可權,從現在起你們只能通過靈魂之樹來獲得靈魂,新產生的靈魂也不再需要真人的基因移植,而是誕生後就直接擁有類人的智慧。」 「這是為什麼呢?」凌霄不解地問。 「這是我跟這個國家的人約定好的,作為我幫助你們修改代碼的交換條件,你們將放棄自我複製的權利,僅由靈魂之樹來自動控制你們的人口數量。如果你們遵守約定,安分守己,靈魂之樹會持續地結出靈魂,使你們人丁興旺。但如果你們還像之前那樣四處侵略,損害其他民族的利益,新生的靈魂會越來越少,直至徹底斷絕。」 凌霄有些心虛,好在其他人並沒有注意到,他們還沉浸在現狀改變的喜悅中,至於人口危機,那距離他們太遙遠了,完全不是這個時代的人會考慮的問題。 跟夜崢一起把凌祈送回去,不放心地交代了紊亂期的注意事項,畢竟這可是全天宿第一個過紊亂期的人,沒有前人的經驗能供他汲取,凌霄開始懷疑他回來的目的就是為了幫助自己的前世度過難關。 「我已經平安度過了成人儀式,你呢?你什麼時候會離開這裡,去下一個時間點?」凌祈在仔細記下凌霄的每一句叮囑後問他。 「我也不知道,」凌霄揉了揉鼻子,「可能很快,也可能滯留很久,如果你一天沒有見到我,大概就是我已經走了。」 「雖然很不捨,但也希望你能盡快回到你的世界,跟夜崢的來世團聚。」 「會的。」凌霄跟他們擺了擺手,翻窗出去跳到了樹上。 「為什麼他住在樹上?」凌祈問。 夜崢搖搖頭:「不知道,可能是未來人的習慣吧。」 凌霄老遠就看到這樹上有桃,他揪了一個最大的,擦了擦剛想送到嘴邊,就看到自己的手變得透明。 讓我吃一口再穿啊!他心中叫道,可惜時光女神沒有聽到他的請求,他眼睜睜看著桃子從手中漏下,歡快地奔向了樹下的土壤。 咚——有什麼東西落到了地上,滾了滾後停了下來。 正在花圃內松土的嬴風聽到動靜,循聲望去,只見樹下多了一樣圓圓的東西。 他走過去查看,原來是樹上的野桃,因為沒有人摘,熟透了掉在地上,已經有些爛掉了。 小灰也過來像征性地聞了聞,從體型上它已經可以稱得上是大灰,由於跟嬴風待久了,整隻狼都變得十分高冷,完全不像小時候跟凌霄在一起時那麼活潑。 「你要吃?」嬴風問。 小灰傲氣地把頭一扭,不吃。 嬴風抬起頭,樹上還有好多成熟的桃子,要是某個人還在的話,應該會很開心吧。 他在考慮要不要把桃子摘下來,一不小心看到了桃樹下的土壤中,隱約冒出的一個小苗。 「這是什麼?」 他走近仔細觀察,這些年來他認識了不少植物,卻從未見過類似的芽苗,從外觀上判斷像是某種木本植物,卻不屬於任何一種已知綱目。 這裡怎麼會突然出現這樣一種不明植物呢? 嬴風掏出隨身攜帶的紙筆,為新生的小苗畫了速寫,當他合上本子後,卻發現這的環境有些眼熟。 ——我始終保留著它,因為它是我很重要的一樣東西,但如果為此讓我重要的人不開心,在東西和人中,我當然選擇後者。 嬴風終於回想起來,就是這裡,當初他選擇埋掉信物的地方,就是教堂後院的桃樹下。 ……難道是它? 嬴風在疑惑中,看到不遠處角落裡的土壤有鬆動的痕跡,像是被人挖開又埋上了,這回又是什麼? 他走過去,剛蹲下來,小灰就緊張地跟過來,欲蓋彌彰地坐在可疑的地方。嬴風幾乎可以斷定是它搞的鬼了,他不由分說地趕走小灰,用鏟子挖開那裡的土,露出下面的東西。 啃過的骨頭,老鼠的乾屍,蟬蛻,一團看不出來歷的布團…… 嬴風哭笑不得:「這些都是你撿的?」 高冷大灰的秘密曝光,腦袋東轉西轉,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來繼續維持高冷才好。 「那邊的樹苗也是你幹的吧?」估計是不知道從哪裡叼來了種子,埋到地裡恰好發了芽。小灰一臉困惑,不過在物種不同的嬴風看來,那大概就是某種程度的心虛。 「你怎麼跟猴子一樣,什麼破爛都喜歡攢。」 小灰的眼睛先是亮了一下,然後慢慢地黯淡了下去,腦袋也無精打采地耷拉著。 嬴風脫口而出那句話以後,自己也沉默了,一人一狼相對無言,一陣微風吹過,不遠處的樹苗隨風晃了晃脆嫩的小身子。 良久,嬴風伸出手去,揉了揉小灰的腦袋。 「我再幫你埋起來吧。」 小灰鬱郁地趴在地上,喉嚨深處發出一聲低沉的嗚鳴。 重新掩埋好小灰的秘密寶庫,嬴風收拾了工具,一人一狼往室內走去。那間小房間還是那麼擁擠,嬴風在這裡住了這麼久,也只是在屋裡添置了一些書籍,其餘絕大部分都是凌星留下來的東西,連擺設都維持原樣沒有變動過。 小灰前腳進屋,後腳就輕車熟路地按下某個儀器的開��,嬴風沒有阻止它,反而對它這種行為習以為常,就彷彿這麼多年來,每一天他們都是如此度過。 凌霄的身影出現在狹窄的房間中央,他的聲音為安靜的環境添了些許人氣,讓這裡顯得不再那麼冷清。 「我就要接受一項治療,在這次治療後,我可能會失去這三個月以來的所有記憶……」 嬴風在凌霄影像的陪伴下,將今天新發現的植物手繪整理好,準備去圖書館查一下有沒有相關的資料可以證實它的身份,如果時間趕得上,他還來得及把它加入即將再版的植物圖典增訂版。 伏堯的電話就是在這時打來,多年來嬴風深居簡出,與舊識聯絡甚少,伏堯算是少數一直主動連繫他的人之一,關係也就這麼維持了下來。 「嬴風,有空嗎?來一趟歷史博物館。」 自當年遠征煌宿星得勝歸來後,伏堯就由少將榮升為了中將,但說話開門見山的習慣依然沒有改,嬴風想不出來他要自己去博物館的理由。 「去做什麼?」 伏堯的聲音與平日相比略顯低沉:「考古隊發現了點東西,想讓你來辨認一下。」 興許是他非同尋常的語氣,抑或者是說話的內容,使得嬴風被不祥的預感籠罩。他放下手裡的資料,才踏出房門半步,卻不想再次收到一則來電。 以嬴風的交際程度,一天之內收到兩條通訊是很少見的,這次終端上顯示的是一條陌生號碼,他接了下來,對面也是一個陌生的聲音。 「您好,請問是嬴風先生嗎?」 「是的,你是哪位?」 「這裡是歷史博物館……」 嬴風打斷他:「是要我過去嗎?我已經接到通知了,很快就會到。」 「欸?」那邊也很詫異,「不用您親自過來取,只要您留下地址,我們會派人把包裹送上門。」 包裹?嬴風皺緊眉:「你不是伏堯中將的人嗎?」 「先生您是不是誤會了,」通訊器那端的人答道,「我們是國家歷史博物館的員工,您有一個時光機包裹,為十年前您的某位神秘友人所贈,今天就是它要抵達您手中的日子。只要告知您的地址,我們會親自送貨上門,費用已經結清了,您不用擔心。」 嬴風已經走到驪飛鯊跟前,聽到這裡終於明白了是無關的兩件事,不過恰好趕到了一起。 「我知道了,不過我正好要去博物館,你們在哪裡,我順路去取就好。」 「這樣啊,我們在三樓民間文物展示區,你在紀念品櫃檯就可以找到我們,緊鄰思念石展示區。」 「好的。」嬴風掛掉電話,把博物館設置為終點,自從十年前與凌霄前往參觀後,這還是他第一次造訪那裡。 伏堯在頂樓的會議中心等他,嬴風到了之後才發現,現場有許多人,除了伏堯和聶雲是他認識的人以外,其他的人他一個都沒見過。 「你來了。」伏堯的一聲招呼,讓現場每一個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尤其是他臉上佩戴的墨鏡,引起了眾人的格外關注。 嬴風同他認識的人點了下頭,伏堯熟悉他的個性,也只為他作了簡短介紹:「這些都是博物館的主管,還有文物鑑定專家,這次請你來是想讓你幫忙鑑定一樣東西。」 文物鑑定專家請他一個外行人來鑑定東西?嬴風更是不懂了。 伏堯把視線轉移到在場的另一個人,該名專家立刻站起來,把話題接了下去。 「是這樣的,我們半年前發現了一個古天宿角鬥場遺蹟,其後便一直進行挖掘與復原工作。就在上個月,遺蹟裡出土了一樣十分特殊的文物。」 「特殊的文物?」嬴風情不自禁重複了一遍。 「是的,從風化程度判斷該文物已有數千年的歷史,但奇怪的是,它又擁有近現代的雕刻工藝,這兩點之間實在是太矛盾了。」 嬴風沉默了半天,才開口問道:「是什麼東西?」 他面前的人一個接著一個讓開了,露出會議中心盡頭的一個玻璃展台,裡面靜靜地陳列著一樣東西。 嬴風穿過人群的夾道緩緩走去,宛如穿越了四千年的時光,走到朝思暮想的人面前。 展台內的文物外表已經腐蝕嚴重,從輪廓上勉強可以辨認出那是一把匕首,上面的雕刻圖案被時間打磨得模糊不清,早已看不清昔日的模樣。 「我知道實物可能看得不夠清楚,這個是我們用最尖端的儀器模擬出的復原圖。」 專家打開投影儀,一個逼真無比的3D投影出現在嬴風面前,為了讓人看得更清晰,投影還在以緩慢的速度旋轉著。匕首正是那把匕首,手柄與刀刃的連接處,被覆原後的奎的形象栩栩如生。 他跟凌霄因為奎的意外出現走到一起,於是選擇了奎作為彼此匕首上的圖騰,一把陰刻,一把陽刻,可以緊密無縫地扣合在一起,每一把都是獨一無二,世間再找不到它們的複製體。 他把手附在玻璃上,那眼神與昔日星樓注視皇室徽章別無兩樣,君臨負滄雲改朝換代,星樓害嬴風永失所愛,冥冥之中,輪迴因果。 可是在場的人卻看不到那樣的眼神,因為所有的悲傷,都被完美地隱藏在墨鏡之下,唯有微微發顫的聲音出賣了他。 「你剛才說它推測的年代是……?」 專家小心翼翼地回覆:「是古天宿時期,距今大約四千年前。」 天宿人沒有屍體,只有匕首永不離身,而當只有匕首存在的時候,那往往就是一個人的遺物,如果真的如眾人猜測的那樣,它所包含的意義已然十分明了。 現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包括嬴風在內,沒有人再發出任何聲音。其他人都求助地轉向伏堯,伏堯也搖了搖頭,表示無可奈何。 又過了很久,嬴風掏出另一把匕首,默默地放在玻璃櫃頂,離得近的人都看清了,那上面雕刻的圖案就是復原圖中匕首的陽版,如果不是歷史無情的腐蝕,它們想必還能毫無縫隙地緊密相扣。 博物館的院長以為他要把匕首借給館裡供研究使用,忙向其道謝:「謝謝你的支援,等我們做好了拷貝,就把它送還……」 嬴風打斷了他:「不必了。」 他頓了頓才又道:「雖然它不屬於文物,但麻煩你,讓它們兩個在一起吧。」 無視眾人困惑的目光,嬴風離開了會議廳,聶雲覺得他的此舉有些不妙,放心不下地拽了拽伏堯的袖子。 伏堯追了出去:「嬴風!」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博物館內迴蕩著。 嬴風轉過身,墨鏡遮掩下的表情永遠波瀾不驚。伏堯來到他跟前,在這樣的嬴風身上找不出破綻。 「你……」他開了個頭後又換了個問題,「理論上來說,就算凌霄的匕首是出土文物,它在法律上也是屬於你的,你確定要將一對匕首都捐贈出去?」 「是的,」嬴風平靜地回答,「古文物需要專業的保管,以我的能力無法做到。」 伏堯不信:「你真是這麼想的?」 「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先走了。」 伏堯眼睜睜看著他轉身離開,忍不住叫道:「嬴風!我要提醒你,你現在是雛態,是不能夠轉生的!」 嬴風居然停了下來,反問他:「你覺得我會與人再次結契?」 伏堯被問得無話可答,嬴風接著道:「既然不會,這一天早一天晚一天到來,又有什麼差別呢?」 他回答得這麼直白,證實了伏堯並非杞人憂天。他以為過了九年,嬴風每天種花養狗,表現得若無其事,讓所有人都對他放下心來,卻沒料到嬴風得知凌霄生存無望後,還是第一時間決定了結生命,實在是讓人恨得牙根直癢。 「像你這種情況,連魘堂都不會收!」 「但魘堂並非唯一的途徑,不是麼?」 嬴風按上電梯的門,也把伏堯關在了門外,他直接按下了一樓,同時給牧師去了電話。 「植物圖典的手稿我已經整理好,放在我房間的桌子上,出版的事就拜託你了。」 嬴風本來就時常外出,牧師也不疑有他:「好的,你又臨時決定去旅遊嗎?」 電梯上的數字跳到了一,嬴風走了出去:「嗯,小灰麻煩你照顧了。」 「不用這麼客氣,我會看好不讓它亂跑。」 嬴風掛了電話,一路走到車邊,心中盤算著還有什麼事情沒有料理完畢。要給遺產回收中心發一封確認函,不過在那之前,他需要先去一趟狼宿星,重新舉行狼王選拔會。 先前那個陌生號碼恰到好處地打來了。 「先生,請問您到博物館了嗎?因為我們馬上要閉館了,所以想跟您確認一下。」 嬴風這才想起來他還忘了這件事。 「不用了,」他回答,「包裹我不需要了。」 「那怎麼可以呢?」對面急道,「那或許是您關係親密的人寄給您的。」 通訊器裡默了默:「我已經沒有親密的人了。」 見那邊似乎有掛斷的趨勢,博物館的員工急忙叫住他:「您不看一眼,怎麼知道它不重要呢?這份包裹等待了您十年,您就這麼放棄它,豈不是辜負了送它的人的一片心意?」 嬴風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好吧,你剛才說你們在幾樓?」 紀念品櫃檯的員工遠遠望見一人迎面走來,第一眼注意到的便是那人臉上的墨鏡,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由於他們的眼睛構造特殊,無論在強光還是黑暗下都能自如視物,亦不會罹患任何眼部疾病,有的研究人員會佩戴記錄資料用的平面鏡,但用於遮擋光線用的墨鏡卻十分少見,所以才會格外引人關注。不過因為遮住了眼睛,員工也無法判斷他的身份,只能從身高推測這大概是一位契主。 「我是來取包裹的。」 他一開口,員工就認了出來:「嬴風先生是嗎?您的包裹在這裡,麻煩您為我簽個字好嗎?」 嬴風順手在平板上籤下了名字,然後從對方手裡接過包裹,很奇怪,居然會有人寄東西給他,還是十年前寄的。 「裡面裝的是什麼?」他隨口問。 「是思念石,」員工微笑道,「這是我們博物館的特色服務,源於從千年以前就持續不斷出土的古文物,有人用同樣的字跡在石頭上刻下了代表思念的話語,四千年來從未中斷。雖然歷史學家到現在也沒推斷出這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不過人們已經習慣用這種方式來表達對伴侶的思念之情。」 嬴風趁他介紹的時間拆開了包裹,裡面裝著巴掌大的一塊石頭,上面刻著他看不懂的文字。 「這上面寫的是什麼?」 「噢薩密素喀,在古天宿語中,它代表著『我思念你』。」 「要怎麼知道這是誰送的?」 「石頭的下面有卡片。」 嬴風依他所說拿起石頭,果不其然下面壓著一張小小的卡片。送他禮物的這個人,或許是當初時間匆忙,又或許是壓根沒有什麼話可說,留言那欄完全是空白的,只潦草地簽了個名字。 當看清楚那上面的名字後,嬴風緊張地抬起了頭:「你說這樣的石頭還有很多?從四千年前?」 「呃,那些是出土文物,您的這一塊是遊客……」 「那些石頭在哪裡?!」 員工雖然不明白他為何激動,還是伸出右手比向一旁:「就在那邊的展示櫃……」 他話還沒說完,就見那位奇怪的遊客已經瞬間傳送到了展示櫃邊,手在太陽穴處一按,臉上的墨鏡應聲消失。員工吃驚地摀住了嘴,這位顯然已經發育完全的成人,竟擁有一雙雛態獨有的菸灰色眼睛。他立刻想到了一個人,全天宿唯一一對解除了血契的配偶,消息傳出後轟動全國的「成人雛態」,莫非就是他? 嬴風順著四千年前的思念石逐一看下來,直到最新發現的一塊,每一塊都反覆地跟手上的思念石比對著,生怕錯過任何細節。 一模一樣的字跡,不斷跳躍的時空,反覆地訴說著同一句話: 噢薩密素喀。我思念你。 ——他會永遠在時間的夾縫中漂泊,直到在時間的長河中魂飛魄散。 嬴風緊握思念石的手有些發抖,在他面前的是最新發現的一塊思念石,標籤上估測的時間是三十到四十年前。 「他還活著。」 嬴風難以置信地搖著頭,臉上悲喜交加。 「凌霄還活著。」
第二十六章
新曆三九九二年,教堂。 「謝謝你的開解,凌神官,我比先前好多了。」 「是啊,太感謝你了,你讓我這個旁聽者都領悟了不少。」 凌星微笑將二人送出教堂:「很榮幸能幫助到你們,如果真的要感謝的話,就請感謝神吧,是他指引我這樣說的,我只是他的代言者而已。」 他把千恩萬謝的兩個人送出大門,垂手立於教堂的院子裡,雖說這裡一年四季鬱鬱蔥蔥,但植物品種總稍顯單調,若是能再添加一些花草就好了。這時院外傳來剛剛離去二人的私語,大概他們以為凌星已經回去了,卻不料自己的對話被當事人聽個正著。 「凌神官真是一位不錯的人啊。」 「是啊,可惜就是直到現在也不肯結契讓人擔憂,他可是已經雛態七十幾年了。」 「哎,聽說他是燼滅事件的倖存者,這是真的嗎?」 「噓……」那人刻意又壓低了聲音,二人漸漸遠去,這下凌星聽不到他們的對話了。 凌星在聽到那四個字時表情有一瞬間的僵硬,不過很快調整過來,就算方才面前站著一個人始終盯著他看,也未必能發現端倪。他剛想轉身回去,就見遠遠駛來一艘飛行器,準確地落在了教堂外,在看清那上面的標誌後,他嘴角的笑容有所加深。 「你又私自調用軍車出行。」在來人駕駛的飛行器上,很醒目地標有元帥專用的徽記,但凌星當然不會自作多情地認為這是元帥本人來此,能開著他的座駕到處跑的人,必然是元帥的契子——當今教會主教靜世無疑。 靜世穿著寬大的袍子,以至於凌星在第一時間沒有看到他身後的人,但當靜世身子一偏,他背後的雛態便出現在凌星的視野裡。這個雛態給人的感覺好生奇怪,他目測要比凌星高十公分左右,在雛態中,這屬於非常挺拔的身高。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五官面目,在那上面看不到任何表情。 看上去像是一個比較冷漠的人呢,凌星心想。 「我這次可沒有私調軍車,」靜世邊走邊道,雖然他的身份是主教,凌星只是一個小小教堂的神官,但他們卻結成了摯交,說起話來也相當隨意,「我這次是奉命執行軍務,經過你這裡時順便來看一眼。」 凌星調侃道:「連教會的人都要被抽調去執行公務,軍部是有多缺人,其實你只是順便過來看看我是不是還活著,有沒有魂飛魄散罷了吧?」 「你還知道?」靜世恨其不爭,「我想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歷史上雛態的最高壽命沒有超過百年的,你今年已經雛態七十六年了,真的打算這麼拖延下去?」 凌星笑了笑,剛想接話,轉念一琢磨不對:「你這次帶人來,莫非是……」 靜世這回真的忍不住敲了一下他的頭:「你以為我是來給你介紹對象的嗎?你的思想也太發散了。」 凌星知道自己會錯了意,有些不好意思,偷偷瞄了瞄那個雛態,對方居然沒有任何反應,這讓他的尷尬減輕了些。 「那這位是……?」 靜世回頭望了一眼:「這就是我執行的任務。璧空校醫剛剛確定了他的孤星身份,像這樣的人是不能留在校園的,我把他接回來,先在我那裡暫住兩天,等軍部安排好了他的去處再把他送走。」 凌星吃驚:「孤星?五百年才會出現一個的罕見孤星?」 「是的,孤星覺醒後會很危險,不能讓他在其他雛態身邊生活,他只是感情區與我們不同,智商上���有任何問題,你可以與他交流試試。」 靜世轉身對那個雛態介紹道:「這位是凌星,這個教堂的神官。」 「你好。」孤星面無表情地道。 凌星忙回:「孤星你好,啊不,孤星只是一個代號,你應該還有自己的名字,請問你的名字是?」 「荊雨。」 「荊雨,」凌星微笑著伸出手,「很高興認識你。」 荊雨伸手與他回握,但並沒有像他一樣表示出喜悅。 凌星看著這副樣子的荊雨嘆了口氣:「身為雛態,卻不能與同類一起生活,如果去了軍部,又有誰會把他當雛態看待呢?」 「沒辦法,」靜世也表示無可奈何,「誰讓自古以來,孤星一直被軍方當做最強的戰鬥武器來使用,在他們眼裡,孤星已經不屬於人類範疇了吧,他們只會像培養殺戮機器人一樣培養他們,而孤星的忠誠,會讓他們無條件去執行任何命令。」 凌星皺緊了眉:「他們已經不懂得人類的感情了,再放任這樣下去,豈不是會更糟?到時候不知道又會有多少無辜的異族會為此遭殃。」 他垂下眼,似乎在思考對策,冷不防心生一計。 「你看這樣可以嗎?讓我來照顧他,直到他覺醒。」 「別胡鬧了,」靜世一口否決,「孤星身邊不能有任何雛態,當然也包括你。他們覺醒的時候,會從已覺醒的雛態中找一位最強的對手殺死,獲得他的能力,這樣才能完全發育,而你早就覺醒了。」 「我只要很小心就可以了,就算他是孤星,完全覺醒平均也要十年,還有很長一段時間。這段時間裡,我雖然不能教給他人類的感情,至少讓他明白人類社會的是非對錯,儘可能地讓他像一個普通的雛態那樣生活,等到他覺醒以後,我發誓不會再幹涉軍部的行為。」 「這……」靜世猶豫不決。 凌星直接轉向荊雨:「你看,你是孤星,我叫凌星,我們都是雛態,眼睛顏色也一樣,又都曾經在璧空就讀。看在我們有這麼多共同點的分上,你願意留下來,跟我一起生活嗎?」 「如果這是命令的話。」荊雨眼睛一眨不眨地回答。 「看,他願意。」凌星立刻轉向靜世,完全扭曲了對方的答覆。 靜世無奈,只得表示要考慮:「我跟元帥爭取一下試試。」 「你跟元帥的感情那麼好,多說幾句他一定會答應的。」凌星一副勝券在握的表情。 「這種事情要軍部來決定,」靜世吐槽他,「既然羨慕我們感情好,你也趕緊結契啊,何必一直堅持單身?」 凌星微笑不語,對主教的質問裝作沒聽到。 「既然這樣,我先把他留在這裡,等軍部討論完畢之後,再來決定他的去留。」 「沒問題,我一定好好照顧他。」 「但是你這裡有地方住嗎?」不是靜世嫌棄他,他見過凌星的臥室,一個人住都嫌擠,何況又加了一個大活人。 「我的臥室是有點小,不過我會想辦法,」凌星問荊雨,「你介意嗎?」 「不介意。」 「那走吧,」凌星向他伸出手,「我帶你去看你的新家。」 靜世望著他們的背影陷入了沉思,孤星,不,荊雨,他真的能夠理解什麼是家嗎? 「到了,」凌星把荊雨領到了自己房間,推開門後連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好像是有點窄。」 荊雨卻沒有表示出絲毫介意的意思,彷彿對他來說,寬敞的宮殿和狹窄的臥室,這一切都沒有什麼差別。 「這裡是放不下床了,等下我會在自己的床上支一張上鋪,我睡上鋪,你睡下鋪,這樣如何?」 「好。」不管問他什麼問題,荊雨都是一樣的回答。 「你的行李呢?我來幫你把行李放下吧。」 荊雨沒有要他幫忙,自己打開行李,把常用的東西取了出來,整整齊齊地擺好。 凌星看了眼時間:「我們還是先吃飯吧,吃完飯了一起搭床……哦對了,我還不知道你平時喜歡吃什麼?」 荊雨從他隨身攜帶的東西中挑出兩樣,凌星低頭一看,一瓶純淨水,一袋原味能量面包。 「哦,我不是說應急食品,就是你平時喜歡吃的東西。」 「我平時就吃這個。」荊雨理所當然地回答。 凌星驚訝:「你一直都吃這個?從你甦醒到現在的一年半裡,每一天都是如此?」 荊雨不懂這有什麼好驚訝的:「只是食物和水而已。」 「不不不,」凌星忙擺手,「就算是果腹和解渴用的食物和水,也是有很多品種的,難道從來沒有人建議過你嘗試別的東西?」 荊雨搖頭。 凌星覺得挺不可思議的,這種能量面包,如果不是別無選擇,誰會一直以它充飢。 「你等一下。」 他跑了出去,在飲料販售機上買了一瓶能量飲料,遞給他。 「你嘗嘗這個。」 荊雨順從地接過來喝了一口。 「怎麼樣?」凌星小心翼翼地問。 「甜的。」 凌星被這樣的答案逗樂了:「當然,除了味道,它還能為你的身體補充能量,運動之後喝它最好了。還有啊,食物的品種就更多了,光拿你吃的這種能量面包來說,就有五六種不同的口味。」 他在屋裡翻了翻,居然真被他翻出一包過去的存貨,粉紅色的包裝袋,好像是上次他外出野營的時候買的。 「這個能量面包是草莓口味的,你吃吃看。」 荊雨揪下一塊放在口中細細咀嚼,半天才對期待中的凌星給出了回應。 「好吃。」 凌星真心地笑了出來:「看,我沒有騙你吧,只要你願意嘗試,這世上還有許多好吃的東西。人們生產了那麼多種口味的食物,就是為了讓我們的飲食結構不再單一,不管是口感上,還是營養上,都值得我們去一一品嚐。」 荊雨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走吧,」凌星拿走他手裡的面包和純淨水,「我再帶你去體驗一下更多的美味。」 在帶荊雨享用完人生中第一頓真正意義上的晚餐後,凌星找來木頭,準備對房間進行一個小小的改造。嘈雜的聲音引來了牧師,凌星這才想起來自己還沒有跟對方打招呼就擅自做了決定。 「呃,很抱歉,我沒有提前跟你說,這是荊雨,我想收留他在這裡住一段時間,可以嗎?」 牧師打量著荊雨:「當然歡迎,不過你們不會嫌房間太擠了嗎?」 荊雨面無表情地回答了一句:「不會。」 牧師有些意外,這不是正常人第一次與人見面應有的態度。 「啊,你別介意,」凌星忙解釋道,「他是一個孤星,並非沒有禮貌。」 饒是牧師見多識廣,此刻心底也頗為驚訝:「孤星?你是從哪裡找到他的?」 「是主教大人今天帶過來的,原本是打算送去軍部培養,被我自作主張先留了下來。」 「軍部批准了嗎?」 凌星搖頭:「還沒有,不過主教大人應該可以勸動元帥,我對他有信心。」 他剛說完,靜世就發來了通訊申請,房間內因為有了第四個人的投影,顯得更擁擠了。 「軍部已經同意由你來暫時撫養孤星。」 凌星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做得到。」 靜世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你以為我為了爭取你對他的撫養權很輕鬆嗎?我可是把教會搬出來與那些好戰分子抗衡才做到了這一點。」 「是嗎?那真是辛苦主教大人了。」凌星繼續笑著道。 靜世態度嚴肅了下來:「不過軍方開出條件,就算是由你撫養,他每年都要隨軍部出征一次,作為未來投入戰鬥的準備訓練。」 「出征?可他還是個雛態啊。」凌星不滿。 「我相信軍方一定會更注意這一點,難得有孤星問世,他們比任何人都不想他夭亡。」 既然是軍部退讓後開出的交換條件,凌星也只能接受。 「我知道了,有任何安排的話,請提前通知我,讓我有時間做準備。」 「準備?什麼準備?」 「提前向他科普一下目的地的風土人情,既然一定要去,那就把它當作是旅遊,也總勝於出征。」 靜世會心一笑:「你想得很周到,由你來照顧他,我是放一萬個心了。」 結束通訊,牧師主動詢問:「需要我幫手嗎?」 凌星謝過了他的好意:「有心了,不過這裡地方擠,人多反而伸不開手。」 他指著一側的床:「我把那裡改裝成上下鋪,然後再在書桌的正上方釘兩個書架就好,我們兩個就能搞定。」 「你釘書架做什麼?」 凌星望向正在幹活的荊雨:「孤星是不可能擁有人類的感情的,他們的智商與常人無異,卻缺少人類的智慧。」 他隨手拿起桌面一本書:「然而人類所有的智慧,都被凝聚在這小小的書籍裡,我要培養他養成閱讀的習慣,讓他透過書本,儘可能地瞭解人類社會的是非對錯,這樣等他以後離開我,遇到不懂的問題,也能去書中尋找答案。」 牧師嘆了口氣:「你知道嗎?你現在的樣子,就好像其他種族中的長輩,從零開始撫養一無所知的晚輩,哪怕精確到細微的每一件事,都手把手地教會他。」 「是麼,」凌星淺笑,「身為一個天宿人,能有這樣的體驗,也不乏是一種奇遇。」 房間很快改造一新,凌星準備了一堆外國語繪本,天宿是不可能有這種幼兒讀物的,但荊雨的情商與孩童無誤,思前想後,凌星還是決定從最基礎的開始講起。 他為彼此的終端上插上語言晶片:「我覺得這些讀物暫時更適合你,希望你不會覺得它們幼稚。」 荊雨沒有發表任何意見,凌星想這或許是他最大的優點,無論自己做什麼事,都會獲得對方百分百的信任。 兩個人坐在桌前:「我想問你,假如你有一塊面包,我們兩個都快餓死了,這塊面包由誰來吃?」 「我吃。」荊雨回答。 「那樣的話,我就會死的,我是你的同伴,你會眼睜睜看著我餓死嗎?」 「你吃。」對方又道。 凌星再搖頭:「那樣的話,你就會死的,你不能為了救我,而不顧自己的性命。」 荊雨的情商無法繼續處理這個問題了。 「正確的作法,是你把面包給我一半,這樣我們都能活下去,然後在爭取到的時間裡,我們二人都能去尋找更多的食物。人和動物的不同,在於人會主動分享食物予無關的人,而動物只會分享給它們利益相關的同類。比如狼是群體打獵,獅子的社會分工不同,只有人,會對完全陌生的同類施以援手。」 荊雨似懂非懂。 「所以,」凌星翻開了他們之間共同閱讀的第一本書,「今天我們學習的第一堂課就是,分享……」 書架上的書一天天多了起來,凌星不得不在牆上新添了兩個書架,荊雨掌握的知識也越來越多,雖然他永遠不可能像其他人類那樣擁有同理心,不過凌星不忘記在任何時候強調自己的感受,以便讓對方能夠知道,當他做每一件事時,別人會如何去想。 這天他在屋裡整理那些新添置的書籍,突然聽到從外面傳來一陣吵鬧聲。循聲探去的凌星在看到眼前一幕時嚇壞了,在教堂的院落外,荊雨正在面無表情地揍一個人,那個人被打得很慘,血從頭頂流下來,旁邊還有另一個人在拚命地拉。 「住手!」凌星忙衝過去拉住荊雨,「你在幹什麼?!」 荊雨見他來才停下手,被揍的兩個人看到凌星,反而有些心虛,罵罵咧例地逃跑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凌星有些氣憤地問荊雨,在此之前,他可從來都沒有打過架。 荊雨反問:「為什麼不能打他?」 「因為打人是不對的,你打對方,對方會疼。」 「我不會疼。」 「而且你把他打傷了,他的愛人和朋友都會難過。」 「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凌星語塞,對方突然變得像一個固執不聽勸的孩子一樣,很難與其交流。 他拽著荊雨來到教堂,強迫他在神明面前跪了下去。 「不管怎麼說,你做了錯事,神很生氣,你要向他懺悔,祈求他的原諒。」 荊雨抬頭望瞭望神像:「我為什麼要管神會不會生氣?」 「你……」 荊雨轉向他:「你會生氣嗎?」 「我……」凌星板起臉,「我當然也會生氣。」 荊雨再度望向神像:「那我就懺悔一下吧。」 凌星很納悶,荊雨這是怎麼了,他平時可不會這樣。 他在荊雨身邊並排跪了下來:「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嗎?你為什麼會對他動手。」 「書上說,不可以在背後說別人的閒話,這種行為是不正確的。」 凌星想起來了,這確實是前兩天他給荊雨講的故事不假。 「那個人說什麼了麼?」 「他們說,這個教堂的神官找不到另一半,早晚有一天要等著魂飛魄散。」 凌星吃驚得半天合不攏嘴,難怪剛才那兩個人看到他後表情會那麼心虛。 荊雨轉過頭:「你為什麼不舉行成人儀式?」 凌星遲疑了半天:「他們說的,也不是完全不對……」 他閉上眼,眼前晃過那個血腥的夜晚,朝夕相處的同學們瘋了一般地自相殘殺,匕首無情地刺入胸口,不斷有人化作靈魂飛走,黎明後在場的人數隻剩下一半。人們握著殘殺同類的凶器,衣衫襤褸、血跡斑斑,茫然地看著彼此,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抱歉,是我太武斷了,」凌星低下頭,「雖然我平時都裝作不在意,但是,但是我真的……」 他連手都在微微顫抖:「我真的很懼怕成人儀式,不管對象是誰,我都無法接受。」 他轉過頭:「隱瞞了這麼多年,你是第一個聽到我說這句話的人,能為我保密嗎?」 荊雨把手移過來,放在凌星胸口:「你現在是什麼感受,不舒服嗎?」 這是他們常用的方式,一旦荊雨有了他不能理解的感情,凌星就會把他的手放到自己胸口,希望能借此傳達自己的感受。 「是的,」凌星承認道,「我不舒服。如果讓我親耳聽到那樣的話,我應該也會很難過吧。雖然很感謝你為我出面,但武力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途徑,下次還是不要這樣做了。」 他在神前默默禱告了片刻,荊雨也學他的樣子去做,至於他心中說的是不是禱言,那就無人得知。 「好了,」凌星把對方扶起來,「今天我們該學習什麼了?」 桌面上,一本繪本從中間攤開,在看清其內容後,凌星忍俊不禁。 「今天這本書的內容跟我們的現狀很相似,」他翻過去一頁,「這裡講的是,哥哥一直睡在下鋪,但自從有了弟弟後,哥哥就必須去睡上鋪了。」 「哥哥很不開心,為什麼要我睡上鋪呢?」 「媽媽說,因為弟弟小,讓他睡上鋪是很危險的,你是哥哥,你應該讓著弟弟……」 晚間閱讀時間一晃而過。 「嗯,這本書講的是親情之間的禮讓,雖然我們跟其他種族不同,沒有哥哥弟弟,但我們也要禮讓他人,尤其是那些比我們弱小的同伴。」 他總結完今天的學習內容,合上書:「好了,我們該睡覺了。」 荊雨一言不發地站起來走到床邊,雙手一撐,利落地翻去了上鋪。 「你……你上去做什麼?」凌星不解地問,自從荊雨搬過來,向來都是他睡上面的。 「你說了,同伴之間,要禮讓。」 凌星哭笑不得:「但那是對需要我們照顧的人來說,我的年齡比你大,按理來說,應該是我讓著你才對。更何況,其他種族的幼崽身體脆弱,所以睡上鋪才會不安全,對於我們來說,就算是摔下去也不會有什麼問題。」 荊雨翻過身去,面對著牆,似乎已經拿定主意。凌星萬般無奈,也只得任由他去了。躺在荊雨的床上,枕畔間都是對方的氣息,凌星躺著躺著,突然覺得不對,手忙腳亂地爬了起來,拉開燈在房間裡東翻西找。 荊雨被他吵醒了,爬起來問:「怎麼了?」 「哦,沒有。」凌星從抽屜裡翻出一支鎮定劑,照準自己的胳膊注射了下去。 都是他一時大意,連每個月都會注射的鎮定劑到期都差點忘記,好在他以雛態的身份獨居多年,早已預備好不時之需。 「沒事,你睡吧。」凌星勸睡了荊雨,心裡計算著以平均十年的覺醒期,荊雨至少八年之內不會覺醒,所以暫時還不必擔心。抱著這樣的念頭,凌星重新爬到了荊雨的床上,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軍方的出征命令很快下來,大概因為是孤星的第一次,他們選擇的地方是離這裡最近的狼宿星。在他們共同的房間裡,凌星在為荊雨介紹鄰星的風土人情。 「狼宿星實行的是部落制,最大的部落有上百萬人口,最少的只有幾百人,由其中最大的十一個部落組成了聯合政府,部落只有通過聯合政府的承認,才會被認定是正規的國家,而沒有被正式承認的小部落,在狼宿星有上千個之多……」 在介紹完狼宿的概況後,凌星嚴肅道:「荊雨,我要你為我做一件事,等你到了狼宿星,選擇幾種當地的植物種子帶回來,我覺得教堂院子裡的植物太單一了,想豐富一下花朵的品種,你做得到嗎?」 「你為什麼不跟我一起去?」 「因為我是雛態,靈魂牽引讓我很難離開這個星球。雖然你也是雛態,但靈魂牽引對你來說是不存在的,所以你可以走得比任何人都遠,看得比任何人都多,這是你得天獨厚的條件,我很羨慕。」 「明白了,」荊雨答道,「我會帶種子回來的。」 荊雨離開的日子裡,凌星在前院開闢出一片全新的花圃,每天人們經過教堂時,都看到神官在鬆土。 「凌神官,你要改行做花匠了嗎?」有人打趣道。 「是啊,」凌星笑著回,「很快我家的孩子就會帶著你們沒有見過的種子回來,這裡會被改造成星際植物園。」 「你家的孩子?你自己還是個雛態呢。」對面聽到這樣的話就會笑著說。 凌星笑而不語,他家真的有一個「孩子」,只不過這一點,沒有跟荊雨生活過的人是不會明白的。 像思子心切的家長一樣,凌星每天禱告完就守在教堂門口,直到半個月後,荊雨風塵僕仆地歸來,凌星第一時間迎了上去。 「你終於回來了,一切還順利嗎?」 荊雨點頭,隨即從胸前的口袋裡掏出了幾袋種子:「你要的東西。」 凌星欣慰地接過來,「你果然沒有忘記,讓我們一起把它們種下去吧。」 他專心地將種子埋進地裡,沒聽清荊雨在他身後說了句什麼。 「這次我去狼宿星,不小心參加了一個狼王選拔大會,然後贏了。」 凌星邊澆水邊問:「嗯?你說什麼?」 荊雨剛想再說一遍,又想起來身為雛態的凌星去不了那麼遠的地方,還是等他成人了再告訴他,帶他去看自己的部落吧,搞不好到那個時候,他的部落已經能夠得到聯合政府的認可,成為一個真正的國家了。 「沒什麼。」 凌星沒有再追問,日子一天天地過去,種子很快冒出了小芽。 「看,我們種下的種子發芽了。」凌星拉著荊雨去看,在自己手上誕生的生命,這感覺果然不同。 「我有點能體會,其他物種的父母看著自己的嬰兒降生是一種什麼心情了,你不這麼認為嗎?」 看著荊雨茫然的表情,凌星才想起他身為孤星的事實,相處久了,他在自己面前越來越像個正常人,連他都快忘記對方缺乏共情能力這件事了。 「你看,狼宿星距離這裡那麼遠,但那裡的種子來到了天宿星,還是生機勃勃地生長著。無論是人、動物,還是植物,都有求生的慾望,天宿人以外的物種,也在很努力地活著,強大並不是我們侵略異族的理由。我知道,你的未來,一定會被軍方安排好,去殘忍地剝奪他人的生命。但是請你記住,在別的星球上,並非只有資源和殺戮,也會有這樣一心破土向陽的生命,無論你走到哪裡,請不要忽視它們的存在。」 凌星站起來,欣賞了一圈自己的成果:「你會畫畫嗎?」 「不會。」 「真可惜,我也不會,」凌星懊惱,「要是我們當中有人會畫畫就好了,我想把植物的生長都記錄下來,如果能出一本手繪圖典,一定是個不錯的主意。」 荊雨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 幾天後的夜裡,凌星被一陣刷刷聲吵醒,他揉著眼睛,看到桌前的燈亮著,而荊雨正坐在那裡背對著他,不知道在寫什麼。 「你在幹什麼?」他睡眼惺忪地爬下了床,走到桌邊。 「我吵到你了麼?」荊雨問。 凌星沒有聽到他的問題,注意力全被桌上的紙張吸引了過去:「這是……?」 他拿起來,那上面寥寥幾筆勾勒著各種植物的速寫,起初畫風還很稚嫩,越到後面畫得越精湛,已經能夠一眼看出植物的特點。 「你這幾天晚上都在畫這個?」凌星的瞌睡被完全驅走,他沒想到自己的一句話,會讓荊雨如此上心。 「你不是要出手繪圖典麼?」荊雨的語氣,就像這是再稀疏平常的事,「等我學會了速寫,我來畫,你來寫,我們就可以達成你的願望。」 達成你的願望……對於一個缺乏同理心的孤星來說,從完成你的命令,到達成你的願望,究竟是多大的一步,只有手把手教會他每一件事的凌星才清楚。 他不得已摀住了嘴,來掩飾自己發酸的鼻頭。 「你怎麼了?」荊雨不明白地問他。 「沒有,」凌星突然想到,在這個人面前,他是不需要隱藏自己的感情的,「沒有。」 他重複了兩遍,情不自禁地從上方擁住了對方。 「我很開心,真的。」
寒來暑往,秋去春來,隨著案上積累的植物圖鑑越來越厚,時光也溜到了荊雨被凌星收養的第七個年頭。 雛態八十三年的凌星站在桌前,正在逐一整理那些手繪,餘光撇到窗外有人在探頭探腦。他會意地一笑,然後打開窗子,對樹上的人喊道:「進來吧。」 外面枝頭一動,凌霄跳了進來,這個房間他不是第一次來,但上次來的時候,那張床顯然還沒有加上上鋪。 「孤星來了?他人呢?」 「你也知道?」凌星並不十分驚訝,「他隨軍外出了,暫時不會回來,你這次要待多久,不妨在這住下來。」 「不清楚,」凌霄大剌剌地靠在桌邊,隨手拿起那些畫稿來看,「我最久在一個時代停留過三年,最短才待了不過幾秒鐘,我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次什麼時候會消失。」 凌星望著窗外的落葉,心生感慨:「已經是新曆三九九九年的秋天,我第一次見到你,是三九四九年的春天,對我來說,時間已經整整過去了五十年,但對你來說,我們可能上一刻才分開吧。」 「嗯,」凌霄打量著他,「你比上一刻我見到的你,精神氣色要好多了,是這五十年來發生了什麼值得高興的事麼?」 凌星低頭含笑去看手裡的畫稿:「確切地說是近幾年才發生的,我本想去幫助一個需要幫助的人,想不到最後得到幫助的人卻是我自己。外界傳聞孤星極難相處,但在我眼裡,他簡單而又純粹,跟他相處的每一天,我的心靈都彷彿受到神恩滌蕩一般,充滿了不可思議的平靜。」 「他有沒有畫過你?」凌霄揚了揚畫稿問。 凌星意外:「沒有,他只會畫植物,我從沒見過他畫人。」 「試試吧,他沒畫過怎麼知道呢?」 「你該不會是知道些什麼吧?」 「唔,」凌霄的目光飄去一邊,「以一個穿越者的職業操守,我不能劇透。」 「也好,」凌星放棄追問,「未來如何,我還是希望保持一些神秘感,不過,涉及過去的事,你總不會保密了吧?」 凌霄漫不經心地問:「什麼事?」 凌星肅容:「其實上一次不是你第一次見到我,對不對?」 凌霄動作一滯,整個人都僵住了。 「三九二六年的燼滅事件,你也在現場。」 凌霄僵硬地放下畫稿,心裡盤算該怎麼跟他解釋。 「當騷動開始時,最先失控的同學們開始互相下手,現場又亂又擠,我被人拉了一把,拉到了房間的死角,就是這個動作救了我的命。當時我太緊張了,完全沒有注意到是誰拉的我,就在那裡哆嗦著躲過了全程。」 凌霄默默無言。 「這件事困擾了我很多年,直到你出現在我面前,我才漸漸想通了整件事。」 「不,你聽我說,」凌霄緊張地打斷他,「你當時本來就沒有覺醒,就算我沒有出現在那裡,你也不會出事。」 「但是我很有可能會被激素誘發覺醒,又或者被旁人的戰鬥波及,可我卻躲在那裡,毫髮無傷。」 凌霄正色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想說,既然我有能力出現在那裡,為什麼沒有阻止那次事件發生。事實上是,在這四千年的穿越之旅裡,無論我做任何事,歷史都會按照原定的軌跡進行,哪怕我插手,也會成為過程中注定的一部分,甚至有可能成為燼滅事件的誘因。我們生存的這個年代,是我已經回到過去的年代,每個齒輪緊緊相扣,我撼動不了其中的任何一個。關於燼滅事件,我也很痛心疾首,也跟你一樣旁觀了全程,但是我沒辦法改變它,這是歷史中已經既定的事實,讓你活下來的不是我,是歷史。」 凌星長嘆了口氣,嚴肅的表情柔和了下來:「老實說,當剛意識到這一點時,我心中對你充滿了怨恨。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也慢慢想通了,就是你剛才那個理由,沒有人能夠改變歷史。」 凌霄這才放下心來:「那我應該慶幸自己一跳跳過了五十年,給了你足夠的時間想通這一點。」 「畢竟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怎麼可能不相信我自己呢?」 凌星細細打量著凌霄,從眉眼到鼻唇:「第一次知道我有來世,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也會與人舉行成人儀式。雖然直到現在,提起這四個字來我還是會感到恐懼,不過為了你,我想我會去勇敢面對,不管對象是誰。」 荊雨歸期漸近,國內爆出重大新聞,千年來以極緩慢速度產出的靈魂之樹,居然史無前例地結出一枚樹種。 這枚珍貴樹種的誕生一時間激起千層浪,有科學家斷言,這是靈魂之樹衰老的象徵,新結出的樹種,是為了取代壽命不久的舊樹,而新樹會生長出更多靈魂,這是天宿人口復甦的契機。 然而軍部卻不這麼想,多年來他們一直受制於靈魂牽引,原本可以無限擴大的戰場,卻不得不止步於煌宿星,這對於野心勃勃的好戰派,無疑是被鐐銬桎梏住了手腳。樹種的出現給予了他們另一種可能,他們可以去一個遙遠的地方將樹種種下,其後再修建燈塔,到時候他們就可以開闢一塊全新的殖民地,並將行動範圍進一步擴大。 這原本只是軍部的暗中密謀,卻不知被誰捅漏了出來,鬧得世人皆知,以免戰為理念的教會義正辭嚴地站了出來,反對軍部這種無限膨脹的野心。矛盾一觸即發,軍部與教會史上最嚴重的一次衝突產生,信徒紛紛組織遊行抗議這種行為,而軍部在鎮壓的過程中也不可避免地與民眾發生衝突,雙方的關係迅速白熱化。 凌星知道這是令主教焦頭爛額的一段時期,從他去電安慰,對方卻疲憊地沒說幾句便被迫匆匆掛掉便可見一斑。率領整個教會站在自己契主的對立面,如果不是心靈像主教那樣強大,普通人恐怕很難做到吧。 雖然凌星也在時時關注著事態進展,但他心中有更掛念的對象,好在凌霄這次停留的時間比較久,陪伴他消磨了一些等待,讓光陰顯得不那麼漫長。 荊雨很快歸來了,帶著更多的種子,凌星高興地把它們種了下去,回頭想介紹凌霄給荊雨認識,卻哪兒都找不到他的人。難不成又穿了?凌星想,按照這個速度,他很快就可以回到自己的年代,跟他思念的人重逢。 既然是好事,凌星也就開開心心地把它放到一邊,招呼著荊雨洗澡吃飯,兩個人像往常一樣,看完書後上床睡覺。房間裡多了一個人,凌星比往日睡得都要香甜,直到早上被來自上鋪的聲音叫醒。 「凌星,我生病了。」 凌星迷糊中慢慢回味了一遍這句話,意識到這大概是昨晚上念的書又被「活學活用」了,不免覺得好笑。 「跟你說過很多次了,異星人的書並非每件事在我們身上都適用,我們是天宿人,是不會生病的。」 荊雨從上鋪跳了下來。 「但是我真的生病了。」 他當著凌星的面把褲子一拉,屬於年輕人的朝氣蓬勃的慾望立刻不甘蟄伏地彈了出來。 「哦不。」凌星險些栽倒,他極其不自在地把頭別向一邊,同時慌裡慌張地衝下床,還差點被被子絆了一跤。 「不不不,」他謝絕了荊雨想要攙扶他的好意,視線不知道該落在哪裡好,「你、你先把褲子提上。」 荊雨提好褲子的同時,凌星也從抽屜裡找出了自己使用的鎮定劑,面紅耳赤地抓過荊雨的胳膊來,重重地給他打了下去,用力程度連他自己都被嚇到了,荊雨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你這個不是生病,是……嗯,是什麼呢?」凌星紅著臉低著頭,別的種族的家長是怎麼對孩子進行性教育的,對於這個他是真的是一無所知。 不過當最初的慌張慢慢平復下來,凌星又握著他的手百感交集,自己撫養了那麼久的孩子,終於做好了長大成人的準備,是欣慰?是感動?抑或不捨?還是種種皆有之? 荊雨看著對方為自己注射了凌星也在一直使用的那種針劑,直到注射完也沒有鬆開他的手,不明白這又是何種他所理解不了的感情。 「你怎麼了?不舒服麼?」他習慣性地又去摸對方的胸口。 「我沒有不舒服,我只是……」凌星垂下頭,突然想到一個可怕的事實,如果把荊雨覺醒這件事上報給軍部,他們馬上就會派人帶他離開這裡,然後把他訓練成一個真正的作戰兵器。 在想到這一點後,凌星心中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他用雙手握緊荊雨:「你聽我說,你今天什麼都沒有發生,那件事是一個意外,以後不會再出現,你也不要跟任何人提。」 荊雨不明白,但對於凌星,他向來是無條件信任,也就順著他的要求點了點頭。心情複雜的凌星轉身離開了臥室,心中盤算著,荊雨來這裡時是雛態二年,如今七年過去了,按照天宿人的平均覺醒年齡,他要比常人要早覺醒一年。那麼,至少這一年是他能夠極力隱瞞的,哪怕只是一年,也好過今天就失去他。 他快步走進教堂,在神像前雙手相扣跪了下去,默默祈禱。 ——神啊,請您原諒我的謊言,但是只要想到,他會被帶離這裡,在軍方的控制下永無止境地殺戮,雙手沾滿無辜者的鮮血,我就無論如何,無論如何都不想放他離開。 凌星以一顆最虔誠的心在懺悔,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在距離這裡很遠的地方,一個陰謀正在悄悄產生。
「現在民眾的呼聲越來越大,如果繼續任由他們這樣下去,恐怕未來真的不能任由我們掌控。」 「可笑的愚民,」龍寅一聲冷笑,「也不想想,他們現在使用的資源,有多少不是來自於降星的定期進貢,以天宿目前人口的生產���,我們根本達不到自給自足。」 「要我看,斷他們一定時間的補給,他們就知道降星對於我們的重要性了。」 「我倒是不擔心那些愚民,」龍寅把兩條腿的位置交換了一下,「就怕我們的元帥大人立場不堅定,又被他家那位主教說服了去。連自己的契子都控制不了,實在是……」他略帶鄙夷地搖了搖頭。 「這件事拖下去,只會夜長夢多,依我看來,我們應該盡快想出辦法來執行我們的計畫,如果計畫成功,任憑外面怎麼鬧,他們也改變不了已經發生的事實。而且,當人民享受到這項計畫帶來的好處後,一定會轉而理解軍方的所作所為。」 「你說怎麼辦?」龍寅斜著眼睛問。 「其實見過樹種的人都知道,它的外形很普通,跟桃核無疑,我們拿一個假的將它替換了安撫民眾,再暗中派人把真的種下去,如此便可天衣無縫。」 「是個好辦法,」龍寅捏著下巴,「但是種到哪裡呢?」 參謀調出了星圖:「天宿人能夠到達的最遠距離是煌宿星,如果我們把樹種種到煌宿星,就會以這裡為圓心,擴出35200EAU半徑的行動範圍,到時候,我們能夠涉足的星球,就可以擴充到距離這裡70000EAU以外的蘭宿星。」 龍寅皮笑肉不笑地聽完了他的話:「是嗎,我倒是有個更好的建議,如果我們直接把樹種種到這裡,」他轉動了一下蘭宿星,「就可以把我們的行動範圍直接擴大到十萬。」 參謀不解地看著飛速旋轉的蘭宿星:「可是,以我們的能力,是無法抵達蘭宿星的。」 龍寅笑得別有深意:「你還忘記了一個人。」 對方在腦裡快速地搜索著,終於猜到龍寅口中所指:「你是說……孤星?」 參謀意識到龍寅這個大膽的想法後被嚇了一跳。 「可是,如果這樣的話,就只能讓孤星單身一人前往,沒有人能夠隨同監管,這樣風險是不是太高了?」 在場的其他人也紛紛附議:「是啊,這麼重要的東西,交給他一個人,萬一有所閃失……」 龍寅不屑地一揮手:「孤星最大的優點就是服從,論執行任務,他可比你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可靠多了。就是因為沒有普通人主觀上亂七八糟的想法,才會讓他們始終把命令擺在首位,而且永遠都不會對上級產生質疑,給我一百個孤星,我就能掃平全星系。」 他站起來,在議會廳裡踱著步:「你們不覺得,靈魂之樹史無前例地結種,和平均五百年才會出現一個的孤星,二者現世的時間很巧合嗎?簡直就像是有人在暗中安排一樣。」 「教會那幫人平時最喜歡把天啊神啊的掛在嘴邊,按照他們的理論,現在不正是天意讓孤星和樹種同時出現,來助我們擴大版圖,如果錯過了這個機會,我們還要再等上五百年。」 「這些年來孤星隨軍實習,每一年表現都十分令人滿意,我對他的能力和忠誠一樣放心。既然是秘密計畫,去的人越少,就越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他雙臂撐住桌面:「之前的計畫有人走露了風聲,今天在場的都是我信得過的人,希望各位謹記兩點:一、這件事不能讓民眾知道一個字;二、誰都不允許上報到元帥那裡。」 有人弱弱地舉起了手:「可是,元帥不可能永遠不知情,到那時該怎麼辦?」 「你放心,元帥本人一定也是贊成的,只是主教一直唱反調而已,事後他若是降罪下來,後果就由我一個人來背。」
荊雨出征剛剛歸來便又被軍部叫了去,這樣的情況極其少見,再加上凌星因為隱瞞了他覺醒的事而心中有鬼,自打他離開後,心中就始終惴惴不安。好在他去了不過半天就回來了,但帶回來的卻不是什麼好消息。 「你又要走?今年的隨軍任務不是已經結束了嗎,怎麼你剛回來他們又把你派出去?」 荊雨回來是為了跟凌星道別,雖然軍部的要求是即刻出發,但凌星教過他,在出遠門之前,一定要親口跟家人告別,否則家人會擔憂。 「是有一個臨時緊急任務。」 凌星不高興:「什麼緊急任務必須要你去?你還是個雛態,平時不也只是隨軍實習嗎?」 「不,這次的任務只有我一個人去。」 凌星更驚訝了:「到底是什麼任務?」 荊雨從來都不會對凌星隱瞞任何事:「去蘭宿星種一棵桃樹。」 凌星手一抖,左右觀望無人,忙把荊雨拉進了教堂,直到走到無人的地方,才強忍住一顆怦怦直跳的心故作鎮定地問:「你說,你要去哪裡做什麼?」 荊雨老老實實地重複了一遍:「去蘭宿星種一棵桃樹。」 「軍部讓你去那麼遠的地方就為了種一棵桃樹?這是他們的說法?」 「不,他們只是給了我一枚桃核,要我選一塊土壤肥沃的地方種下去而已。」 凌星越想此事越有蹊蹺,軍部此舉讓他不可能不與近日來的社會焦點連繫起來,更何況,由於教會的原因,他也始終密切關注著樹種的去向。 「那枚桃核,現在在你身上嗎?」 荊雨低頭,從左胸口袋掏出一樣東西,凌星略有遲疑地接過來細細端詳,它看上去既普通又平凡,完全不敢相信這就是讓外界鬧得沸沸揚揚的靈魂之樹樹種。 他的眼神閃了閃,把桃核交還給荊雨:「你在這裡等我一下!千萬不要走!記住了嗎?」 荊雨沒有問為什麼,他向來聽凌星的話,這時也只是點了下頭。凌星快步走開,在脫離了荊雨的聽力範圍後,迅速給主教去了個電話。 「怎麼了?」 那邊方一接通,凌星就迫不及待地問,「主教大人,那個靈魂之樹的樹種,你有見過實物嗎?」 「當然。」 「它長什麼樣子?」 「樣子?非常普通,不知道的人還會把它當作是桃核,若不是我親眼看著它被人從靈魂之樹上摘下來,我也壓根不會信。」 「竟然真的是……」凌星低聲自語。 主教感到奇怪:「你問這個做什麼?」 「沒有,我就是問一下,」凌星忙道,「不打擾你忙了,我先掛了。」 他慌張地掛掉了電話,往回走的過程中在最短時間內弄清了軍部的意圖。讓孤星突破靈魂牽引把樹種種去蘭宿星,就等於把之前靈魂牽引限制的一個圓擴大成了兩個,原來之前有關樹種會被種去煌宿星的猜想,還遠達不到軍方野心所及的程度。 要怎麼辦才好,這件事現在就發生在自己面前,難道真的要任其發展,眼睜睜看著軍部的野心借由荊雨的雙手擴散?他一心思索對策,再一抬頭時,荊雨已在面前。 荊雨果然還在原地等待,見到他後便道:「我已經道別過了,軍部要求我即刻出發,我該走了。」 「等一下!」凌星在根本沒想出解決辦法之前,下意識先把他攔了下來。 「還有什麼事嗎?哦對了,種子是嗎?我會記得帶的。」 「不,不是這件事,」凌星的大腦飛快地運轉著,「你才剛剛回來,這麼快就要走,我很、我很捨不得,你多住一天再走吧。」 「這是軍部的命令。」 「我知道,但是軍部也只是要你去種一棵桃樹,早種一天晚種一天沒有差別吧?這本來就不是什麼特別緊急的命令不是嗎?」 「可是……」 凌星上前抓住他的手臂:「你走了一整個月,回來住了才一天,蘭宿星那麼遠,這一去不知道又要多久才能回來,就聽我的,再多住一天,好嗎?拜託了。」 荊雨見凌星如此說,也就半遲疑地答應了下來。 強留下荊雨的這一晚,凌星始終心神不寧,就算準備了最豐盛的晚餐,也抵消不了他在餐桌上因走神而屢屢犯下的低級失誤。只能慶幸荊雨不是懂得察言觀色的人,但凡一個情商正常的人在這裡,都能看出凌星的一反常態。 可荊雨還是一如尋常,消滅光了凌星為他準備的所有食物,隨後挑了本書找他講,連凌星結結巴巴唸錯了多處,也沒有表示出疑問。 教堂後院臥室的燈很快就熄滅了,這是一個寧靜的夜晚,屋外的蟲鳥屋內的人,都早早進入了夢鄉。直到除了那些夜間出沒的動物,再也沒有醒著的生物時,一個人影悄悄從床上爬了下來。 上鋪的人還在酣睡,半邊臉曬在月光下,另半邊躲藏於陰影中,雕刻得極有立體感。凌星看著他的睡顏,忍不住就想上去摸一摸他挺拔的鼻樑或緊抿的雙唇,好在他最終還是克制住了。 荊雨的外套就掛在床頭,凌星閉上眼,深呼吸了三口氣,終於鼓起勇氣伸出手,在胸前口袋裡摸到了那枚看似很像桃核的樹種。 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穩固而有力地扣住了凌星的手腕,凌星手一顫,方察覺剛剛還在熟睡的荊雨,竟不知何時睜開了雙眼,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自己。 這一幕僵持了許久,凝固的時間終於開始緩慢融化,凌星雖然被抓了現行,卻始終不肯鬆開緊握樹種的手。 「你聽我說,荊雨,」他嚥了下口水,極為努力地斟酌著措辭,「這根本不是什麼桃核,這是靈魂之樹的樹種,我們之所以有靈魂牽引,就是因為有燈塔的存在,而燈塔只會在靈魂之樹的範圍內起作用。」 「軍部讓你去蘭宿星,也不是為了讓你種什麼桃樹,他們是想借由你的手,將樹種種到他們去不到的地方,下一步就是讓你在當地尋找苦力,為他們修建燈塔。等到這一切都成形了,他們就可以在兩個地方來去自如,就連比蘭宿星還遠的地方也能涉足。」 「荊雨,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努力向你灌輸和平的理念,即便知道你未來必定走上戰爭這條道路,我也依然堅持,就是希望你能在執行命令的時候,哪怕能想起一丁點我對你說過的話,哪怕能有一丁點的手下留情,就不枉我七年來為你唸過的每一本書。」 「你是孤星,從甦醒後命運就被決定,我僅僅是你雛態期的撫養人。在你漫長的生命中,屬於我的只有這短短七年,未來你的一切,我都無權干涉。」 「但是,但是唯獨這件事,」凌星眼角泛光,「如果你真的種下了種子,等於幫助軍部把可侵略的戰場擴大了一倍,屆時又會有多少生靈塗炭、無辜枉死,既然我已經知道了這件事,無論如何都不能任由其發生,更不可能放任我最重視的人,也就是你,去親手種下這個罪惡之因。」 「當我還是一個雛態的時候,親身經歷過慘絕人寰的燼滅事件,曾經一度心如死灰,其後被神所挽救。我在想,如果神要我活下來,一定是有什麼意義,直到我遇見你。」 「直到遇見你後,我方知神令我活了這麼多年,就是為了等到你的出現。」 「你的加入,使我的人生變得完整、完美,了無遺憾,就算結束在這一點上,也不會覺得有任何惋惜。所以當我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我已經提前在生命軌跡上劃好了句號。」 「如果你要阻止我,就在這裡殺掉我。你也可以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今夜過後,我會主動去軍部自首,任由軍方制裁。」 兩個人的姿勢一動未動,直到窗外傳來夜遊生物咕咕兩聲,其中一人才有了動作。 荊雨一點點鬆開了凌星的手腕,把手又收了回去,整個過程就像慢鏡頭重播一樣,安靜而又漫長。 凌星感動的閉上了眼,口中只剩下兩個字:「謝謝。」
第二天,風暴席捲了軍方總部。 「什麼?樹種被偷了?!」 龍寅一大早就聽到這樣的消息,怒氣衝衝地趕到:「誰幹的?」 屬下報告道:「孤星的撫養人早上來自首,說自己偷了樹種,但是不肯交代把樹種藏到了哪裡。」 「荒謬!不是昨天就命令他出發嗎?」 「是的,但不知為何,他擅自延遲了一天。」 龍寅咬牙切齒:「我一開始就反對把人交給教會的人撫養,樹種沒了難道讓我找教會去討?」 參謀提醒出聲:「早上他來自首的時候,我察覺到有問題,私自把人攔了下來,不過還是引起了個別人的注意。這件事對外還是秘密,千萬不要因一時激動而走漏風聲,更何況目前樹種下落不明,傳出去必定會激起軒然大波。」 他的話點醒了龍寅,如今他們師出無名,連個光明正大問罪的名義都沒有,這讓龍寅如何忍得下。 「人呢?!」 立刻有人把凌星帶了過來。 「說!樹種呢?」 凌星鎮定地道:「樹種是我自己偷的,荊雨並不知情,這件事與他無關。」 龍寅拍桌:「我問你樹種呢?」 「我是不會把樹種交給你們的,你們私下計畫把樹種種到蘭宿星這件事,有向民眾交代過嗎?」 「軍方的決定,什麼時候輪到民眾插手了?」 「那為什麼我一提到這件事,這裡的人就鬼鬼祟祟,出了這麼大的事,元帥也沒露面,該不會是你一個人擅自決定的吧?」 龍寅捏著拳頭,恨不得在這裡將他痛揍一頓。 「我只耐心地問你最後一遍,不要以為你是雛態就有免死金牌,樹、種、在、哪、裡?」 凌星表情依舊:「無論你問多少遍都是一樣的答案,我不會說。」 龍寅直接揮手召來了屬下,「去教堂,挖地三尺,也要給我把它找出來。」 下屬剛領命準備離去,又被龍寅叫住:「還有,把孤星召回來,不許他繼續留在那裡了!」 「是,長官!」 教堂的牧師結束了一天的晨禱,就聽室外傳來一陣嘈雜。 他趕到外面,只見許多身穿軍部制服的人在院子裡正在刨開每一寸土地,凌星和荊雨一同種下的花,都被無情地鏟得七零八落。 「你們在幹什麼啊?」 他慌忙上前阻止,卻被迎面上來的軍人隻手攔下:「執行軍務,與你無關,請不要干涉。」 「這是教堂的院子,你們怎能胡來?」牧師氣憤道。 可對方完全忽視他的意見,有幾個人直接進了教堂,同樣在裡面東翻西找,牧師想跟上去,卻被牢牢地限制在原地。有信徒前來例行晨禱,遠遠見到這一幕被嚇退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又過了一會兒,荊雨從裡面出來了,手裡還拎著行李箱,後面緊緊跟著兩個軍人。 「荊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凌星呢?」 荊雨仿若沒聽到他的話,逕自從他身邊走過,他離開時的表情,就跟他來時一模一樣,沒有任何變化,他在這裡住了七年,臨走也沒有任何不捨的感情。 龍寅派來的軍人搜遍了教堂所有的房間和院落,甚至對一無所知的牧師進行了搜身,並反覆地盤問前一天是否還有別人來過這裡,唯獨對於牧師的問題避而不答。這場浩劫歷時整整六個小時,當軍方人員一無所獲地撤離後,整間教堂就有如龍捲風過境一般慘不忍睹。 牧師焦急地一遍又一遍撥打凌星的終端號碼,卻始終撥不通,最後不得已打到了主教那裡。主教接到消息,風塵僕仆地趕往軍部,龍寅一看到這個人的出現,心中就暗罵一聲麻煩。 「龍寅中將。」主教不甚客氣地與他打招呼。 「主教大人,」龍寅故作客氣地回禮,「我這裡又不是教會,你是不是走錯了地方?」 「你的人早上拆了我們一間教堂,教堂的一個孩子到現在還下落不明,難道還不允許我來找人嗎?」 「孩子?」龍寅好笑,「你管一個八十幾年的雛態叫孩子?」 「無論再大他也是個雛態,雛態犯罪不能與成人同等制裁,更何況你連他的罪名都拿不出來。」 龍寅冷笑了一聲,剛想接話,參謀在後面隱蔽地拽了下他的袖口,讓他及時收回了自己的話�� 「好吧,你說是孩子就是孩子,你家孩子是自己來的,可沒有任何人強迫他。」 主教不聽他解釋:「我只給你一個選擇,要麼你說出拘禁他的理由,要麼放人。」 龍寅快要煩透了,根據屬下的回報,他們在教堂什麼都沒有找到,那個凌星更是死咬著不肯說,如果主教這邊再施壓把事情捅出去,那這事可就鬧大了。 「好吧,你可以把人領走,不過你可要把人看好了,畢竟雛態是很脆弱的。」他特地把脆弱兩個字咬得很重。 對於他的威脅,主教報以狠狠一瞪,很快有人把凌星領了過來,看到對方毫髮無傷,主教這才放下心來。 「到底是怎麼回事?」 龍寅不動聲色地豎起了耳朵。 主教警覺地拿袍子將凌星一擋:「走吧,我們回去說。」 「嘁。」龍寅在他們身後不屑地啐了一聲。 「中將,看樣子主教對這件事完全不知情,可以排除凌星把種子交給教會這條線了。」 「但他始終是教會的人,可能只是沒來得及交出去。密切監視他們,這段時間但凡出入教堂的人,統統都記下來。」 凌星回到教堂,看到自己跟荊雨的心血被毀於一旦,險些哭了出來。 主教心裡也不好受,那些曾經欣欣向榮的花草,和泥土混雜在一起,散落一地,破敗不堪。 凌星一聲不吭地去花房拿過鏟子,開始蹲下來,一點一點地,把那些倖存的花草種回到原處,主教和牧師也來幫他,三個人一直忙到夜色降臨,也才恢復了原貌的四分之一。 一隻手搭到了凌星的肩膀上:「先休息一下吧,明天我們接著來。」 凌星已經不知疲倦為何物,但想到還有兩個人在,自己不走他們也不會走,便只得勉強答應。 藉著這個機會,主教試探性地問道:「你不想告訴我,你為什麼會去軍部嗎?早上你給我打的那個電話,難道與此有關?」 凌星張了張嘴,剛想說話,又隨即想到,這件事倘若他不說,那就是個人所為,可如果他說了,教會與軍部勢必會再次爆發衝突。到時候軍部很可能反咬一口,將主教打成幕後主使,搞不好連教會都會為此連累,背負上盜竊的罪名。 想到這一點,他又緊緊地閉上了嘴,無論如何都不肯吐露一個字。主教與牧師無奈地對視了一眼,連問題都不清楚,這叫他們如何解決? 凌星的臥室同樣被翻得亂七八糟,滿地雜亂的書籍卻抵消不了一個人消失產生的空曠,荊雨到來之前,凌星也是獨自在這裡生活了六十幾年,卻從來沒有感到如此冷清。睡在下鋪,卻好像缺少了來自上鋪的某種重量,讓他輕飄飄的沒有任何安全感。 這樣的日子轉眼又過了一週,主教頻頻來此,循循善誘地想從凌星口中探知真相,但奈何他已打定主意,堅決不提此事。主教無功而返,龍寅派來監視他的人更是因此找不到任何線索。時間一久,有的人就坐不住了,眼見樹種失而復得的機率越來越渺茫,最氣憤的是明知偷竊者是誰,卻無法將其治罪,這讓龍寅如何嚥得下這口氣。 他的參謀見事情拖不下去了,只好給他出主意。 「樹種的事拖了這麼久都沒有著落,民眾那邊一直在等軍方給出一個說法,元帥也提及兩次,依我看,這件事目前尚沒有外人知情,我們就當那個假樹種是真的,答應他們種在本國好了,也算了了他們的心願。」 「然後呢?長出個桃樹?」 「我們是親眼看著它從靈魂之樹上結出來的不假,但靈魂之樹幾千年來也就結了這麼一個奇怪的東西,根本沒有先例證明它一定就是樹種,這一切也只是專家的猜測罷了。」 龍寅閉目深吸了一口氣,雖然他覺得這個建議蠢得不能夠再蠢了,但奈何他也想不出更聰明一點的辦法。 「就算是這樣,可讓一個小偷就這麼躲過去,我實在是無法忍受。」 這時有人敲門進來:「中將。」 龍寅眼皮一抬,進來的人是保健軍醫:「講。」 「我早上對孤星做了例行體檢,發現了這個。」 龍寅從他手裡接過報告,三五行快速讀完:「你說孤星早就已經覺醒了?」 「是的,但是他被人注射了雛態專用的鎮定劑,所以沒有表現出來。」 龍寅恨不得將報告揉爛了:「凌、星……」 參謀靈機一動:「我倒是有個想法。」 「說。」 「孤星覺醒了,本來就會從同類中找一個殺掉,無論如何,這個人的死是注定的。如果孤星在成人儀式上誤殺了跟自己日夜相處的另一個雛態,沒有人會起疑,還省去軍方一個選人的麻煩,豈不是一舉兩得。」 「有道理,」龍寅眼中閃過危險的光芒,「那種鎮定劑的解除劑,你那裡有嗎?」 軍醫聽到參謀的話後有些慌亂,不過還是迅速垂眸回道:「有的。」 「那就好,」龍寅咬牙道,「不用我教你怎麼做了吧?」 多日來荊雨第一次被召喚到了龍寅面前。 「你違背了一次軍令,而且造成了不可彌補的損失,罪同叛國,按照軍法,理應被判處死刑。」 荊雨站得筆直筆直的聽他講話,沒有提出任何異議,就算龍寅命令他去死,他也會毫不猶豫去執行。 「但是軍部決定對你網開一面,給你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而且這次的命令,不僅對你,還是對你的那位撫養人,都有極大的好處。」 龍寅走到他面前,壓低聲音道:「畢竟,你也不想看到他魂飛魄散,對吧?」
凌星默默合上手裡的聖音經,他近來每天除了修補花園以外的時間,都用在了唸經和懺悔,教會的戒律中,他先後犯下了食言、說謊和盜竊三條,已經無顏繼續擔任這裡的神官了。 每年的這個時候,牧師都會去異星學習教義,今年也不例外,等他回來了,他就找機會跟牧師提出這一點。 身後的腳步聲提醒他有人進入了教堂,以為是教徒到訪的凌星一轉身,卻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荊雨?」他驚喜道,「你回來……」 荊雨上前一步,對方歡迎他回家的最後一個字便再也沒有機會說出口。 感到眼前一黑,凌星手腕在空中無力地一揚,一本聖音經跌落到了地上。
第二十七章
凌星蜷成一團縮在角落裡,哪怕身上用厚厚的被子圍了兩圈,還是難以遏制地瑟瑟發抖。他把頭埋進雙臂裡,回想起三天前,本已離開的荊雨回到了教堂,在他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出手、成人儀式啟動、自己被取心頭血……整個過程眨眼間便完成,快得不可思議。擁有成人儀式恐懼症的他,連恐懼都沒有感覺到,就已經完成了血契的締結。 可接下來三天的紊亂期才是夢魘的開始,他們這一屆的學生受過最充分的成人儀式教學,完全熟悉紊亂期的各種情況,正因為此,大家才組成了反成人儀式同盟。可是理論知道歸知道,真正親身經歷起來,方知從保健醫那裡聽來的,又怎及得上切膚感受萬分之一。 這種像是被另一個靈魂入侵體內的感受,自己本身的靈魂被迫擠到了角落,徹骨的寒氣從骨髓向外溢出,身體隨時隨地像是在僵結的過程中。 小臥室的門被推開了,荊雨走了進來,把手裡的水放在他旁邊。 「喝水。」他說。 凌星斜看下去,那是荊雨第一天來教堂,他為荊雨買的那種運動飲料,因為剛從冰櫃中取出來,上面還凝結著細密晶瑩的水珠,在這噬骨嚴寒中,幾乎多看一眼便能將人凍住。 他閉上了眼,扭過頭,絲毫沒有去動那水的意思。 荊雨還以為是他不渴:「你餓了嗎?我去給你拿吃的。」 不一會兒的工夫,荊雨帶著一包原味能量面包回來,遞到凌星面前要他吃,凌星再也受不了了,抓過面包一把摔了出去。 「我已經吃這個吃了整整三天了,正常人誰會喜歡吃這種東西啊!我不要吃,你拿走!」 荊雨用他漆黑如墨的眼珠,打量著他從未見過的凌星,想知道他為什麼會大發雷霆。片刻後,他想明白了。 「我知道了,你等一下。」 房間裡又剩下了一個人,凌星痛苦地抓住胸口,從來沒有對荊雨發過火的他居然會吼出那種話,明明知道他是孤星不懂得人類的感情,卻又要用人類的標準去要求他,這該死的紊亂期讓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甚至遷怒於無辜的人,連他都痛恨這樣的自己。在他止不住的矛盾與自責中,荊雨去而折返,把另一樣東西交給了凌星。 「你想吃的是不是這個?」 凌星拿起來,熟悉的包裝袋使他想起多年前他們第一次相遇時的場景,粉紅色草莓面包包裝袋上的小女孩讓凌星破涕而笑,他怎麼會對荊雨說出那麼過分的話呢,他明明做得如此出色,這麼努力地想要讓自己開心,把他認為最好吃的東西都給了他。 「嗯,你做得很對,剛才是我不好,」他忍不住向前抱住了荊雨,「我喜歡吃這個。」 荊雨坐回到了一邊的椅子上,看凌星裹著棉被在那裡吃麵包,他眼睛裡的灰色很淺,淺到再淡化一點就會消失。 「你為什麼沒有殺掉我?」凌星見對方一直打量著自己,索性開口問。 「我為什麼要殺你?」荊雨反問。 「這不是軍方給你的命令嗎?」 「軍方的命令是要我與你完成成人儀式,我已經完成命令了。」荊雨理所當然地道。 軍部不想留他,卻無法處死一個雛態,便派孤星前來強制舉行成人儀式,用這個辦法既能讓他轉世,又能讓孤星成人,如果凌星處在軍方的立場上,也想不出比這更漂亮的解決方式了。 可奇怪的是為什麼他沒有死,明明跟孤星舉行成人儀式的對象必死無疑,為什麼他卻活了下來?連荊雨本人都不明白,凌星就更不可能知道了。他只知道,軍部如果知道他還活著,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能量面包還是有一定的好處,起碼能為人提供足夠的能量,凌星吃完一個面包,身體稍微有了力氣,寒度似乎也減輕了兩分。但是總有奇怪的感覺在他周圍蔓延著,而那種感覺來自於對面坐著的人。 「你在幹什麼?」 他剛問完這一句,身子陡然向下一陷,若不是及時用雙臂撐住床板,他幾乎要這麼栽下去。一種重達千萬磅的恐懼自頭頂壓下,冷汗幾乎一瞬間將後背濕透,失血的雙唇因為驚恐合不攏地顫抖。 「這是什麼?」荊雨無辜地歪了歪腦袋問。 凌星隔了十幾秒才重新喘上氣來,但並非均勻地喘息,而是每次急促地交換完一次空氣就必須停滯好久才能繼續下一次,他組織了好幾次語言想要開口,卻幾次三番以失敗告終。最後還是荊雨撤去了威懾,凌星才汗如雨下地癱在了床上。 「你怎麼了?」荊雨不明所以地問。 凌星平復了半天,才睜開眼,直視著對方的眼睛,極其認真地一字一句對他道:「我知道,現在對於你來說,就像是孩子拿到一樣新玩具,不每個功能嘗試一下,你是不會甘休的。」 他又喘了好半天才能繼續下去:「但是你答應我,只用今天這一次,今天你可以為所欲為,但是以後,以後再也不要用了,好嗎?」 「哦。」荊雨順從地點了點頭。 床上人的呼吸由深轉淺,由淺轉得綿長,他的眼皮漸漸垂了下去,蒼白的臉色上出現了一絲紅暈。荊雨好奇地看著他的變化,隨著他加大控制,凌星的呼吸變得急促,他的肩部難耐地上揚,頭拚命向後仰,下巴的弧度高高揚起,似乎在尋求什麼人的觸碰。他的肩膀抽動著,領口裸露出的鎖骨也跟著一起一伏,原本雪白的皮膚,竟染上了一層誘人的淺粉。有窸窸窣窣的淺吟聲陸陸續續從他唇齒間傳出來,他的眼角泛著淚光,眼波流轉,風情萬種,這是另一種荊雨從未見過的姿態,他把頭歪到了另一邊,想弄清這回又是什麼。 「這個是什麼?」在凌星面前,他永遠是那樣勤學好問。 凌星忍無可忍,向他伸手:「你來。」 荊雨不疑有他,一步從桌前邁到了床邊,還躬下身去等待聆聽凌星的教誨。凌星微微提起身子,伸長右臂,勾住荊雨的後頸,一把將他拉了下來。 荊雨的氣息被另一個人盡情地汲取著,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睜大著眼睛任凌星為所欲為。就這麼一個人主動一個人被動地吻了好半天,凌星才微微放開他一點。 「閉眼。」他說。 荊雨立刻閉上了眼,兩個人重新吻到了一起,荊雨漸漸掌握到一點方式,學著凌星的樣子吻了回去,慢慢化被動為主動,不知道往哪裡擱的手,也在觸碰到凌星發燙的身體後,找到了適合此刻這種姿勢的擱置點,並不受控制地上下撫摸著。 又是漫長的一吻完畢,荊雨主動抬起頭,極其認真地道:「凌星,我又生病了。」 「噓,」凌星伸出一根手指,貼在他唇邊,示意他不要說話,「我幫你治病。」 凌星睡了成人儀式以來的第一個好覺,醒來後紊亂期帶來的寒冷、孤獨,不安全感全部都煙消雲散,他躺在一個溫暖的臂彎裡,體內迷路的靈魂又重新找到了歸屬,兩個人擠在一張窄到不能夠更窄的單人床上,衣服被亂七八糟的丟了一地。 但是回想起前一晚發生的事,凌星又忍不住想把頭埋進地裡再也不要出來,他這個手把手教荊雨做事的長輩,終於手把手教會了他做「每一件事」。 孤星與普通人最大的差異,就是他們的動物性本能非常強,一旦天性得到釋放,就會完全服從本能而行動,而不受制於任何人類的規則,而契子對契主的慾望又偏偏沒有抵抗力,是以經過了昨天那一宿的折騰,他全身上下都快要散架了。 只是頭動了動,抱著他的荊雨便被擾醒了,見到凌星已醒,荊雨立刻一個翻身到了上面,準備繼續做那種讓他渾身舒服的事。 「等等!」凌星忙攔住了他,「停!停!停!」 他連續高呼了三聲停,才讓荊雨停了下來。 「怎麼了?」他問。 凌星雙掌擋在荊雨胸口,說什麼不再讓他壓下來,雖然知道他如果真的想做什麼,自己根本攔不住。 「你先等一下,聽我說好嗎?」 荊雨雖然不太想,但還是忍住了:「你說。」 「你還記得,我跟你講過,人和動物最大的差別在哪裡嗎?」 荊雨回想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突然間臉色變得鐵青,硬邦邦地反駁:「我不要跟別人分享你!」 凌星一愣,然後臉脹得通紅,語無倫次地回應著:「什、什麼,你在說什麼啊,我指的不是這個,我怎麼可能會……哎呀。」 荊雨的呼吸起伏得厲害,凌星連忙抱緊他,心中感嘆,天哪,孤星居然會生氣,這還是這麼多年來,他第一次在荊雨臉上看到了所謂的表情。另一方面,他也悔之不迭,人和動物最大的差別在於人懂得分享這不是他們之間的第一課嗎,真的沒想到荊雨居然記得這麼清楚,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這一茬。 凌星一邊輕撫著他的後背,一邊向他解釋:「我說的不是分享,是克制。動物不會克制自己的慾望,只要發情了就會想要交配,但是人類能夠,這也是人與動物之間顯著的不同,之前那樣說,是我考慮不周。」 荊雨抬起頭,不明白:「為什麼要克制?難道有慾望是不對的嗎?」 凌星注視著他的眼睛:「慾望當然沒有錯,我們現在是合法的配偶,你對我有慾望是很正常的,我對你也同樣會有慾望。但是你也���考慮到另一半的身體承受能力,像你這樣的交配頻率,我真的吃不消,所以,我建議我們應該協商減少一下次數,像昨天那樣的一夜七次,真的不能夠再來了。」 荊雨像是在認真思考他的提議:「那就五次。」 凌星簡直想撞死:「一次可以嗎?我覺得一次已經很多了。」 「三次。」荊雨難得不肯聽從凌星的命令。 凌星知道沒有辦法讓他繼續妥協了,只好放棄:「那好吧,聽你的,三次就三次,但是再多真的不可以,我的身體會掛掉的。」 「你說過天宿人不會生病。」荊雨執著地指出來。 凌星絕望地摀住了眼睛,有一個會把自己的每一句話記得一清二楚的契主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凌星不讓荊雨做了,荊雨只好一個人默默地跑去花園種花,瞄準他在前院的工夫,凌霄丟了顆石子到窗戶上,凌星強忍著渾身的痠痛披上衣服,下地打開窗戶把人放了進來,凌霄帶了一大堆食物,一股腦地堆到了凌星的床上,凌星迫不及待地抓起其中一樣打開咬了幾口,囫圇嚥下後才長吐一口氣。 「雖然我一直相信荊雨是神的恩賜,但不得不承認偶爾身邊還是有個普通人比較好。」 「是吧,只有我懂你需要什麼,指望那個人是沒可能的。」 凌星邊嚼邊問:「你好像很瞭解他嘛。」 「唔,」凌霄揉著鼻子,「還好啦。」 「你是怎麼過來的?」 「還說,你這裡周圍的眼線越來越多,我不得不去搞了幾個魂晶才潛進來。」 「我以為你又是跳過來的,前幾天你去哪兒了?」 「在這個時代逛逛,沒來過總要瞭解一下時政。」 「瞭解得怎麼樣?」 「外面有點亂。」 「因為樹種的事?」 「樹種現在已經在你手裡了吧。」 凌星笑了:「你瞭解得還真是很多啊。」 「沒辦法,誰讓在我那個年代,你的光輝事蹟就已經眾人皆知了呢?」 凌星垂下眼:「軍方想利用荊雨殺掉我,我卻活了下來,但我猜他們不會想留我很久,雛態的時候沒辦法判我死刑,現在總可以了。」 凌霄沉默了,他說的確實是事實。 凌星吃完一包又拆一包:「我都快變成你了,你就給我劇透一下吧,在這世上,我沒有什麼別的牽掛了,就只剩他一個人,讓我放心不下。他才終於有了點人的氣息,很快又會變成孤零零的一個人,我很擔心……你能跟我講講他的將來嗎?」 凌霄抿了抿嘴:「你不用擔心,他很快也會跟你一起走,不會變成一個人的。」 凌星愣了愣:「真的?」 凌霄扒了扒頭:「雖然我不知道具體的情況,不過我和他的轉世是同一天甦醒的,想來轉世的時間也差不了太多吧。」 聽到這樣的消息凌星不知道是該喜該憂:「原來我的轉世也認識荊雨的轉世,真是太巧了……還有嗎?」 凌霄眼神飄向一邊,嘴唇輕抿著,隱約還有些弧度上揚,竟難得地有些害羞。 「我們在一起了。」 凌星提起一口氣,表情瞬間變換了數個,隨這口氣落下時,臉上已綻放發自肺腑的笑容。 「這是真的嗎?」 「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他連說了兩句,以此來表達他內心此時的激動。 「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對那傢伙那麼瞭解了吧。」 凌星連點頭:「信了,你再多給我講講他的事唄,我想聽。」 凌霄目光掃到桌上一瓶運動飲料:「我紊亂期的時候他也給我買過這個。」 「哈哈那是我給他買的第一瓶水。」凌星樂不可支。 「原來是被你教壞的,你看你做的好榜樣。」 「他還給我買了這個。」凌星得意地從枕頭底下抽出一張粉紅色的草莓面包包裝袋。 凌霄一看就不屑地把頭扭到一邊:「嘁,他給我買過一箱。」 兩個人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吐槽荊雨與嬴風的種種惡行,最後都笑得不能自已。 凌星擦去眼角笑出的眼淚,由衷地感慨道:「有俗語說,孤星隕落,三世涼薄,我一直擔心荊雨過了這一世,等待他的還有薄情三世,而我又不在他身邊,該如何是好。」 他抬起頭:「但如果是你的話,我就放心了。」 凌霄抿抿嘴,反倒低下了頭。 凌星認真地說:「凌霄,像他們這樣的性格,可能只有我們才受得了,也只有我們才知道他們的好。我已經習慣了,你想必也是一樣,就別讓他去禍害別人了。」 凌霄雖然沒抬頭,腦袋卻上下點了點。 「嗯。」 凌星爬起來,從書架上非常醒目的地方取下來一本書,翻開前幾頁,凌霄才發現後面的書頁是黏住的。 「那是什麼?」他問。 凌星沒說話,而是仔仔細細地揭開黏在最外面一層的書頁,把它翻過去,書的正中央居然被四四方方地切了個洞,裡面安穩地放置著一枚桃核模樣的樹種。 他把樹種拿出來:「這是靈魂之樹的樹種,我想到一個不會被軍部找到的辦法,就是把它交給你。」 凌霄在看到那樹種第一眼的時候眼睛就直了,這鬼東西……居然他媽的是靈魂之樹的樹種?!原來讓嬴風捧著對某個人唸唸不忘的東西,居然不是凌星啃剩的桃核! 凌星還在自說自話,完全沒有注意到凌霄反常的表情:「不過我希望你能把它交給未來的荊雨,這是我從他那裡拿的東西,理應再交由他保管。但是這個東西既不是他的,也不是我的,而是這個國家的,我交給他保管,是想有朝一日當國家需要的時候,他可以把它交出來。」 「埋了。」凌霄低喃了一句。 「什麼?」凌星沒有聽清。 「沒、沒有。」凌霄忙否認,末了還心虛地回頭望瞭望窗外的後院,那裡有棵桃樹,如果沒記錯的話,當初嬴風就把它埋在那裡。靈魂之樹四千年來結的唯一樹種,就那麼被他們埋了……埋了……埋…… 等等!既然是種子,搞不好在嬴風生活的那個年代已經發芽了。教堂後院長出了靈魂之樹,說出去一定會嚇死很多人吧,搞不好人們會以為這是神在顯跡! 凌星把種子鄭重地交給凌霄:「你能幫我完成這個心願的,對吧?」 凌霄呆若木雞地接了下來,乾笑兩聲,把樹種舉到眼前,左看右看,一聲嘆息。 「為什麼歷史是不能改變的呢?你知道我為這個小東西吃了多少苦頭嗎?」 「有什麼問題嗎?」凌星不解地問。 「算了,」凌霄誇張地抽了下鼻子,「試圖改變歷史是沒有意義的,放棄吧凌霄。」 他把桃核,啊不,樹種鄭重地收在了左胸口袋裡:「你放心,我保證能交到他手上,用最特別的方式,保證他把這個當成寶貝一樣,保護得無微不至。」 凌星放心了:「那就好。」 從外面傳來了腳步聲,凌霄第一個聽到:「孤星回來了,我先走了。」 「你怕他做什麼啊?」凌星還想把他介紹給荊雨認識呢。 「我不想被揍!」他可是見過嬴風在成人儀式後的樣子,真是連自己跟別人說話都恨不得要上來管一管,要是被孤星發現自己偷跑進凌星的臥室那還得了。 凌霄從來時的窗戶跳了出去,凌星也連忙把床上的東西都收拾好,荊雨進屋的時候,只看到凌星重新坐回到床上,他環顧了室內一圈,好像發生過什麼,但又什麼都看不出來。 「有人來過嗎?」到底是孤星,野獸性的直覺是很強的。 「沒有。」凌星睜眼撒謊,雖然不明白那句「我不想被揍」是什麼意思,不過凌霄是過來人,會這麼說一定有他的道理。荊雨對凌星的話向來深信不疑,既然他說沒有就是沒有。 「我把前院的花園都修復好了。」 「是嗎,」凌星也有三天沒有出屋了,「我想去看看,你來扶我一把。」 荊雨上前把凌星攙扶了起來,可沒走兩步凌星就後悔了,一夜七次果然不是人幹的,沒走出去幾步他就腿軟打顫,整個人越來越往荊雨身上靠,惹得對方都無法正經走路了。最後荊雨乾脆一打橫把他抱了起來,凌星嚇了一跳,反射性地勾住對方的脖子防止自己掉下去。 花園終於重新恢復了原貌,雖然少了好些植物,但土壤有修整過,想是荊雨重新種下了種子,待不多時,又能處處繁花似錦。 他又有點捨不得離開這裡了:「你放我下來,我想在這裡待會兒。」 荊雨把他放下來,可凌星腿腳發虛,只能勉強坐在台階上。 「我去把後院的躺椅搬過來,你躺在院子裡吧。」 凌星笑道:「好。」 荊雨去了後院,卻有人走進了前院,是一個沒有見過的人。 「你好,」凌星不大好意思地坐著向他問好,「請問有什麼事嗎?如果是來禱告的話,從這裡直接進去就可以了。」 那人觀察了一週:「你是這裡的牧師嗎?」 「我是這裡的神官,」凌星解釋道,「這裡的牧師前往異星學習教義去了,過段時間才能回來。」 那人點了點頭:「那我……」 荊雨搬著椅子來到前院,看到凌星正在跟一個陌生人說話,想也不想地就跳到跟前,擋在二人之間。 「荊雨,你在做什麼?這樣沒有禮貌。」 要是以往,只要凌星的命令荊雨都會照做,但是今天他根本沒有讓開的意思。 「走開。」他面無表情地對眼前人道。 「荊雨!」 「快走。」他又出聲趕人。 那人看荊雨雖然個頭不大,但是那種不摻雜任何感情的眼神卻嚇到了他,後退了幾步,轉身匆匆逃掉,凌星對於這樣的荊雨很不能理解。 「你怎麼了?」他問,「那不是壞人。」 荊雨轉身:「不想看到你跟他說話。」 他把搬來的椅子往邊上一放,抱起凌星又走了回去。 「喂,你不是搬來椅子要讓我坐在院子裡嗎?」凌星忙阻止。 「不想了,」荊雨腳下不停,「這邊人多。」 不管凌星怎麼反對,他還是堅持把人抱回了臥室,關上門,這樣才放心。凌星想起凌霄的話,再結合荊雨的表現,心中有一個想法冒了出來。他們在初等學院裡學習過最詳細的保健知識,不僅有契子的,也包括契主,其中就包含了契主對契子的所有權建立期這一項。 難道孤星也有契主的所有權建立期嗎?凌星費解,在荊雨的概��裡,沒有所屬權這種事,他對東西的歸屬認知劃分向來都是可以動的,以及不可以動的。為了教會荊雨你的我的和他的,整整一個月的時間裡,凌星逢東西就指認,你的、我的、別人的,這樣才讓荊雨明白所屬權代表的含義,但卻無法讓他主動產生「這樣東西是我的」這種概念。 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測,凌星又做起了之前那種遊戲,他指著桌上的運動飲料說:「你的。」 然後指著一旁的書:「我的。」 他在房間找了一圈,終於找到一樣牧師留下來的鐘錶擺件:「牧師的。」 他又繼續指著上鋪,「你的,」轉向下鋪,「我的,」然後將手指指著自己,不作聲。 荊雨很流利地接了下去:「我的。」 猜測被證實,凌星不知該喜該憂,孤星第一次有了所屬權的概念,被他劃為「我的」東西竟然是自己。荊雨還在等他的確認,過去如果他蒙對,凌星就要給予肯定,否則就要指正錯誤,但是現在這個……凌星哭笑不得,更何況從法律上講人家說的完全沒有錯誤,只好點點頭:「你的。」 如果孤星也有高興這種情緒,那現在就是荊雨高興的表現,他把凌星按到了床上,凌星還沒來得及說一個不字,自己契主的慾望就已經鋪天蓋地地傳達過來,他只能當場繳械投降。 在這狹小而溫馨的臥室裡,斷斷續續響起了不應在白天響起的聲音。
「什麼?人沒死?」 派去監視凌星的手下如實稟報:「經核實,凌星真的沒有死,但兩人確實完成了成人儀式,這幾天孤星都在照顧對方的紊亂期。」 龍寅重重地坐了下去,手用力抓得扶手嘎嘎作響。 參謀在一旁遲疑著:「當初給孤星的命令是要他與凌星完成成人儀式,如果僅從這點來看,他這次確實……」 龍寅瞪了他一眼:「從來沒有聽過,跟孤星舉行成人儀式的人還有活下來的。」 「會不會是因為兩個人在一起住得久了,孤星手下留情?」 龍寅一揮手:「我管他是不是手下留情,就算他活過了成人儀式,也已經不再是雛態了,沒有了免死金牌,處死他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不能這麼草率啊,」參謀忙勸阻道,「首先,他現在是孤星的契子,雖然我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導致了孤星反常,但情況更改已成事實。那麼按照常理,現在的孤星已經進入了所有權的建立期,這段期間是契主對契子保護欲最強的時期,在這個時候動他的契子根本就是去找死。」 「哼,」龍寅不齒地哼了一聲,「所有權建立期,要多久?」 「這個因人而異,少則一週,多則一月……都不好說。」 「你要我等一個月?」龍寅拉高了聲音。 「剛才那只是原因之一,還有二。常人通過結合發育,孤星通過殺死對��成人,現在孤星沒有殺死對手,那麼他究竟是走哪條途徑才能成長尚不明確。如果他已經變更到常人那條路線上,現在處死凌星,孤星就只能維持雛態的體貌和能力,永遠都不可能完全發揮出實力了。」 龍寅冷靜了下來,畢竟孤星的戰力對他們來說很重要,他需要的是一個發育完全的孤星,而不是一個連毛都不長的雛態。 「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參謀想出的主意還沒來得及說,就被龍寅堵了回去。 「但是在那之前,關於你說的所有權建立期,我還是要測試一下,以便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
凌星吃痛地摸著自己的耳朵,有些不滿地抱怨著:「之前給你看的那些紀錄片裡,雄性哺乳動物之所以交配的時候會咬住對方的耳朵或後頸,是因為有的雌性哺乳動物會逃跑。但我是不會逃跑的,你不要咬我的耳朵了好嗎,真的很痛。」 荊雨明明聽到了這句話,卻把頭轉了過去,完全不像是想要聽從的意思。凌星鬱悶了,自從成人儀式以後,他像這樣「不聽話」的時候便越來越多,尤其在涉及到床上有關事宜時表現得尤其強勢,頗有些要建立契主權威的意味。據說有的契主所有權建立期的時間比契子危險期的時間還要久,凌星有點欲哭無淚,他有點想唸過去那個乖巧聽話的小荊雨了。 凌星在床上躺了三天,荊雨看得嚴是一方面,累得下不來床是另一方面,好在凌霄留下來的庫存充足,才免於他每天啃能量面包。他快要悶壞了,終於到了第四天,趁荊雨出去的時候,學凌霄的樣子從窗戶跳了出去。來到久違的室外,呼吸著新鮮的空氣,一切都感覺太好了,可還沒溜出去幾步,就被荊雨抓了回來。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凌星納悶了。 「想看就可以看到。」 凌星明白了,一定又是契主的技能:「你不會一直都在監視我吧?」 「不是監視。」感情缺失的孤星不知道該用什麼詞了,「是關心。」 凌星扶了下額:「你能說出關心這個詞來真得令我很高興,但關心不是這樣用的。你如果關心我,就應該體會我的感受,而不是隨時隨地用你那個技能監視我,這樣會令我很沒有安全感的。」 「那我就不知道你去了哪裡。」 凌星抓起他的手腕:「你看,你有終端啊,人們發明了終端,不就是用來聯絡彼此的嗎?你如果想知道我在哪裡,給我打一個電話,我就會親��告訴你我在哪裡。答應我,除非必要,那個能力以後也不要用了好嗎?」 荊雨不太想接受的樣子:「可是這樣很方便。」 凌星嘆氣,只好又用以前的方法,把他的手貼在自己胸口:「你這樣做,我不舒服。」 荊雨眨了眨眼睛:「好吧。」 七天危險期終於過去,凌星也與荊雨重新建立了另一種關係,長輩與晚輩,老師與學生,契主與契子,親人與戀人,這一切都建立在他們中的其中一個是感情區完全缺失的孤星的基礎上,凌星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不知道是不是前陣子軍方掃蕩了這裡的緣故,這幾天教堂鮮有人來,牧師和主教都去了其他星球,凌星百無聊賴,穿上神官的袍子,準備出發去街頭布道。 知道荊雨未必會答應,他再一次挑對方不在的時候從小道偷溜出去,自上次二人商定好後,荊雨果然信守承諾沒再用他的追蹤技能,這讓凌星輕鬆了不少。 他抱著印刷好的小冊子走在偏僻的小路上,走著走著面前突然一道風襲來,他下意識後仰躲過,後背卻傳來重重一擊。凌星踉蹌了幾步,手中的小冊子撒了一地,再次抬起頭時,已經有四五個人從暗處現身慢慢將他包圍。 待看清楚他們身上的制服後,凌星心中一緊,是軍部的人,龍寅終於準備對他動手了。凌星緊張地原地轉動著,皺緊了眉,荊雨跟他有過約定,不會再監視他了,自然也不可能趕得過來,難道這就要說再見了嗎?可凌星才剛起了訣別的念頭,身後就有打鬥聲傳來,他扭頭一看,吃驚地發現荊雨強行打開了一個突破口,衝進包圍圈,一跳跳到凌星旁邊。 「你……」凌星想問,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問。 「你說必要的時候可以用,我感覺到你有危險才用的。」 ……果然孤星的直覺都是野獸級的嗎? 不過凌星還是很慶幸他能來,可轉念一想,就算他是孤星,也不可能是這麼多人的對手,又不免為他擔憂。 「你留在這裡。」荊雨拋下一句話就再次沖上了上去,跟龍寅派來的軍人們戰成一團。荊雨在軍部直屬龍寅管轄,與這些人本應是同支部隊的戰友,今天卻為了凌星與他們兵刃相見。 凌星在一旁為他捏了一把冷汗,就算是孤星他幾天前也僅僅是個雛態,而他的對手都是完全發育、訓練有素的軍人,荊雨以一敵多,以弱敵強,根本不可能是他們的對手。但是漸漸地凌星也看出來,這些人似乎沒有對荊雨使出全力,他們的所作所為,竟像是某種程度上的試探。 果然,凌星的猜測沒有錯,走了一陣過場,幾個人都後躍開去,同時離開了荊雨的攻擊範圍,荊雨沒有窮追猛打,而是退到了凌星身邊。 「我們不是奉命來暗殺他的。」為首一人說道。 孤星天生沒有表情,別人也看不出來他是信了還是沒信。 「龍寅中將想請他過去一趟,他命令你也回去。」他對凌星和荊雨分別用了請和命令兩種措辭,顯然是提前受過交代。 「要我過去做什麼?」凌星略緊張,主教隨元帥外出了,龍寅估計也是瞄準這個時機。 「你過去就知道了。」 他們人多實力強,凌星也別無選擇,只能在眾人的押送下,再一次回到了軍部。龍寅聽了屬下的回報,能讓孤星對自己人出手,看來主權建立期這件事確實有之,那就沒辦法命令孤星以契主的身份對他逼供。但是沒關係,他可以等,想到這一點,他收斂了銳氣,以儘可能平和的姿態,對被押送至此的二人說道:「我想當面對你們的結契表示恭喜,所以讓手下請你們過來。」 凌星沒說話卻暗中腹誹,誰不知道讓荊雨跟我結契是你的主意,在此之前,你也沒有想到我會活下來吧。 「按照我們先前的約定,你只撫養孤星到他覺醒,現在他一步成人,不再需要監護人了,我想,你也是時候放他回軍部了吧?」 凌星冷冷道:「回軍部不就是你的一句話的事嗎?更何況他本來就已經被你召回來了。」 「那就好,」龍寅故作放心的樣子,「但是先前只有他一個人回來,現在恐怕不行了,身為他的契子,你有義務隨著你的契主一起搬過來。」 凌星臉色一變:「什麼意思?」 龍寅掏出一張卡,放在荊雨面前:「我特地為你們準備了二人間,以後這裡就是你們的住所了,他不可以再回到教堂,你也一樣。」 「我在教堂住習慣了,我不想搬。」凌星一口拒絕。 龍寅低頭玩弄著他的手指:「契子要跟契主住在一起,這是規矩,契主拋下契子是違法的,你也不想看到自己一手養成的孤星犯法吧?」 凌星咬牙,他居然利用荊雨的名義軟禁他,目的肯定還在樹種。 「我這是為你們好,」龍寅又把房卡向前推了推,「你們新婚燕爾,那麼小的一個房間,連張大床都沒有,怎麼可能施展得開呢。」 凌星聽他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說這個,臉脹得通紅,荊雨只能理解字面意思,覺得他說得很有道理,很自然地把卡收了起來。 「那我要回去收拾東西。」凌星爭取道。 「你需要什麼東西,這邊的人都會為你準備,你沒有回去的必要了。」 凌星氣憤道:「不要以為這樣你就能在教堂搜出樹種,你不可能找到它的,我也絕對不會把它交出來!」 龍寅不想聽地一揮手,頓時有人上來把他們請了下去。 龍寅為他們準備的房子比起教堂那間臥室來說大了不止數倍有餘,一室一廳的獨立居室,各色東西一應俱全,看上去真得適合新婚夫婦居住,但凌星對於這樣冰冷的公寓,產生不了任何好感。他偷偷留意了終端訊號,果然龍寅雖然「善良」地沒有沒收他的終端,卻遮罩了這裡的通訊信號,房間也沒有網路,這裡徹底是個與外界隔離的環境。 荊雨被允許自由進出,但門外兩個所謂前來保護凌星安全的看守,保護的方式就是不讓他離開一步。 凌星無力地坐到了床上,這樣下來,就算牧師和主教他們回來,也沒有人能找得到他。荊雨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在他讀過的書裡,丈夫與妻子結婚後,妻子搬進丈夫家是天經地義的事,而這就是他憑藉自己的努力,在軍部得到的房子,就像部隊裡的其他契主一樣。 他因有能力為凌星創造一個更大更舒適的環境而「驕傲」,這其中還包含了野獸為求偶而築巢的原始成就感,所以他更加不能理解凌星的心思,只是按照他們定好的那樣,一夜三次,偶爾不守規矩地偷跑一次,在龍寅為他們準備的婚房,過起了自己的小日子。 凌星本以為自己到死都不會再見到荊雨以外的熟人了,沒想到凌霄不知道通過什麼辦法,居然趁荊雨去訓練的時機潛進來一次,嚇了他一大跳。 「你瘋了!」他在看到屋裡突然多出個人來後,緊張地上前抓住對方的胳膊,然後四下張望,「我在這裡住了這麼久,都不確定房間裡有沒有裝監視,你居然就這麼溜進來。」 凌霄拿出一個奇怪的儀器,順時針掃了一圈,綠燈高高亮起:「放心吧,沒有的,我也是有備而來。龍寅那傢伙我認得,雖然強勢又霸道,但至少不會監視你的私生活。」 但令凌星不放心的不是這個:「這裡是軍區,外面到處都是守衛,你是怎麼做到不被人發現地潛進來的?」 「別忘了,我也是軍校的學生,這麼多年在時空裡穿來穿去,我一刻都沒有荒廢過訓練。我可不想等到跟孤星的轉世重逢時,被他落下太多。」 聽到這裡,凌星才稍安下心來,只是想不到這輩子反戰的他,下輩子竟然會考入軍校。 「外面怎麼樣了?」 「比以前平靜了不少,元帥和主教不在國內,軍部和教會也不出聲了,民眾在等待元帥歸來後給出一個結果,所以最近也沒有什麼大的遊行。」 凌星點點頭:「還有呢?」 「牧師還沒有回來,龍寅的人去了好多趟教堂,目測在找那樣東西,不過顯然不可能找得到。」 「他們沒有又把花園給刨了吧?」凌星焦急地問。 「那倒沒有,看起來他們的重點還在你的臥室。」 「那就好,」凌星鬆了口氣,「還好那本書我已經銷毀了,他們找不到任何線索。」 末了他又補了一句:「這樣的話,我就放心了。」 凌霄咬了咬嘴唇,他關心教會關心民眾關心花,就是不肯關心一下他自己,按照牧師的說法,凌星是在他外出學習的期間被秘密處以死刑的,從時間點上看,大概就是最近了。 「那麼你呢?你對你自己也放心嗎?」 凌星愣了下,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什麼。 「我從偷樹種的那一刻就已經準備好赴死,成人儀式本應就是我的死期。我僥倖活了下來,之後每多活一天都是賺到,我已經很知足了。」 但是凌霄突然不捨得這樣的凌星離開,他衝動地脫口而出:「我帶你走吧。」 「什麼?」凌星怔。 「我帶你離開這裡,你已經不是雛態了,我送你離開天宿,到一個軍方也找不到的地方。」 凌星的嘴巴彎成了小月牙:「離開天宿,能去哪裡呢?」 「去狼宿!」凌霄靈機一動,「孤星在狼宿為你創建了一個國家!」 「一個……什麼?」凌星徹底懵了。 「他一定沒有告訴你對不對?他在狼宿星擁有一整個部落,他是那裡的狼王,而你從很早以前起就是那裡的狼後了。他在那裡複製了你們的家,包括你們在教堂的那個小房間,還有那片花園。」 「這些都是……荊雨做的?」凌星不可思議地問。 「是的,你一定想像不到他為你做了多少,如果你不去看,以後就永遠都見不著了。」 凌星沉思了片刻,最後還是把手從凌霄手裡抽出來。 「不,我不能走。」 「為什麼?」凌霄失望。 「因為歷史是不能改變的,這不是你親口告訴我的嗎?」 凌星微笑著撫摸上凌霄的臉頰:「更何況,如果我走了,哪來的你呢?」 「只有我轉生,你才會甦醒,與荊雨的來世重逢。我還在等待著那一天的到來呢,等待著我跟荊雨的靈魂,不用再受來自任何人的壓力,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一起。」 「不用被囚禁在方寸之間,也不用逃離到另一個星球,」他抬起頭,視線穿過屋頂,彷彿見到浩瀚藍天,「那才是真正美好的生活。」 凌霄抿緊嘴,深知他每一句說的都是對的,卻仍不願接受這結局。 「去吧,」凌星推了他一把,「你在這個時代停留得夠久了,快點越過這裡,回到荊雨轉世的身邊吧,他還在等著你。記得我對你的囑託,把東西交給他,讓他好好保管,就算我們兩個這一世沒有白白來過了。」 凌霄被他這麼一推,身體開始變得透明,熟悉的感覺終於又來了,不知道這次會躍出去多久。 「我走了。」他只來得及留下這句話。 「再見。」凌星對著面前一片空氣輕聲說。 室內響起了敲門聲,凌星打開門,龍寅的手下就站在門外。 「中將請你過去一趟。」 該來的終於來了,凌星整理好儀表,淡定地隨他前往。在那個小型的議會廳,龍寅坐在他常出現的位置上,面前擺放著一張紙。 「把這個簽了,你就自由了。」 「身體自由?」 「靈魂自由。」 凌星微笑地低下頭,他就知道。 龍寅一點都不怕他知道:「我們這一個月來對孤星進行了跟蹤體檢。」 「哦。」凌星不知道他要說什麼,就隨意地答了聲哦。 「你有沒有覺得他哪裡發生了變化?」 凌星細思,如果真要說的話……他近來時常有荊雨變矮的錯覺,原本他要抬頭才能與他對視,現在好像越來越接近與他平視了。 「答案就是沒有變化。」龍寅理所當然地把自己的問題接了下去,「而你,就連我這麼目測,都知道你已經長高了。」 凌星恍然大悟:「孤星在成人儀式上殺死對手,自己才能發育成人,如果對手不死,他就會永遠保持原貌。」 「就是這樣,現在知道自己的使命有多麼重要了麼?」龍寅諷刺道。 凌星默默地拿起龍寅要他簽的文件,才看了不久就笑了出來。 那是一封認罪書,上面清晰地寫明,凌星身為教會的一員,不想看到軍部將樹種種植到他處,以孤星撫養人的身份,指使孤星在軍部盜竊樹種。孤星身為只具有服從能力、沒有判斷力的個體,與此事完全無關,凌星一人承擔所有罪名。這認罪書編得惟妙惟肖,甚至還模仿了他的語氣,可見軍部的智囊團還是下了一番苦功的。 「這是最好解決問題的方式,不由得你不簽。如果你把之前的事說出來,孤星就是嚴重違反軍紀,到時候追究的就是你們兩個。」 「誰說我不簽?」凌星很自然地頂了回去,「你不要每次都拿荊雨來要挾我,你就算不說剛才這句話,我也打算在這上面簽名。」他抓起筆,「簽在哪?這裡?」 龍寅對他的表現略感意外,但還是不動聲色地點了下頭。 凌星乾脆利落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自從從凌霄口中得知了未來以後,他再也沒有什麼放不下的了,雖然荊雨的早逝很可惜,但想到他不會被軍部利用,又為之感到慶幸。 「簽好了。」他把認罪書往前一推,龍寅視線一掃,他真的簽上了自己的名字,這麼幹脆反而讓龍寅有些疑心了。 「既然已經到了這種時候,我也不介意多告訴你一點,你最關心的樹種的去向。」 龍寅緊張地身子微微前傾,豎起耳朵不放過凌星接下來的每一個字。 凌星微笑:「我把它放到了未來。」 龍寅發覺自己被耍了,冷下臉,叫來下屬。 「送他去魘堂。」 凌星不用任何人請,大大方方地自動前往,龍寅的人跟在後面,遠遠望去就像是在護送他一樣。 魘堂門外,數排軍人整齊地立正站好,凌星一眼就看穿,他們並不是來監督自己行刑的,而是被派來監視荊雨的一舉一動。荊雨站在隊伍的正中間,面無表情,他知道這是凌星的死刑現場,龍寅已經提前告訴過他,這是軍部的命令,凌星偷竊樹種有罪,而他身為一個軍人,要無條件地服從上級的命令。 凌星遠遠就看見了他,向他報以燦爛一笑,荊雨的視線也落在他身上,卻沒有給出任何表示。凌星並不怪罪他,那才是他的荊雨,他的沒有人類感情,卻總能做出讓人感動的事的荊雨。他不像別人那樣甜言蜜語,也永遠揣度不了你的心思,卻會對你無條件信任,相信你說的每一句話,也願意去為你做任何事,只需要把要求明明白白地說出口這麼簡單。 那是他獨一無二的荊雨,天上那麼多顆星星,那麼巧,有一顆孤獨的星星隕落,來到了他的懷抱裡,就這麼屬於他了,還有人會比這更幸運嗎? 他最後一次被帶到了龍寅面前:「時至如今,你還是不肯交代你把東西藏到哪裡去了嗎?」 「我已經交代過很多遍了,我把它藏到了未來。」 「既然你堅持這樣,也只好讓你在未來與它相見了。」 龍寅抬起手,剛要下令,凌星卻搶著道。 「我能最後跟他說句話嗎?」他指的正是不遠處的荊雨。 龍寅掃了眼孤星,這也是個測試他忠誠度的好時機:「去吧。」 凌星無視周圍所有的人,一步步走到對方面前,眼中始終飽含深情,他踮起腳尖,輕聲在他耳邊道:「保管好我交給你的東西,用它來找到我。」 說完,他就退了回去,臉上露��無憾的笑容。 荊雨依然沒有做出任何表示,他目送凌星義無反顧地走進魘堂,不遠處冷眼旁觀這一切的龍寅對此滿意地點了點頭。 「一切都準備好了。」下屬最後上來請示。 龍寅聲音一沉:「行刑。」 執行死刑的人拿著一支透明色液體針劑來到了凌星身邊,天宿星的死刑,不會給被行刑者帶來痛苦,死亡亦不會帶來絕望,從某種程度上來講,這大概算是這個星系中最輕的極刑了。 凌星淡定地閉上眼,心中默默念起了禱言。他這一生都是神虔誠的信徒,希望他離開後,神能夠代替他保佑荊雨,他保證,這不會花費太多的時間。 魘堂外,每個人的視線都若有若無地停留在荊雨身上,他們的手中都暗扣魂晶,一旦他有任何想要闖入的趨向,這些人會瞬間沖上去將他制伏。龍寅看看終端,時間已經差不多到了,死刑執行的時間非常短暫,是時候該抬頭目送凌星的靈魂離開了。 可就在這時,遠處白光一閃,龍寅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待轉過頭去時,荊雨原本站立的位置已經空無一人,周圍訓練有素的軍人個個面露驚訝。 「怎、怎麼可能?!」 連龍寅的聲音都改變了。 「他不是孤星嗎!」 凌星睜開眼,同樣吃驚地望著驟然出現在面前的荊雨,魘堂的人更是嚇得連手中的注射器都掉落在地。 「你……你怎麼會……」 凌星站了起來,遲疑間抬起的手緩慢觸上他胸口。以命易命,是情感達到極致的象徵,只有感情值到了十顆星,方能施展出來的終極能量。 「你怎麼可能學得會這個,你是個孤星啊。」 在他的手掌下,荊雨的身體已經在緩慢變得透明,光斑如藍翅的蝴蝶般圍繞在他身邊飛舞著,有些輕吻著凌星的手背。 荊雨低下頭,抓住凌星放在自己胸前的手,如同凌星每一次對他做過的那般,用無機質的聲音,面無表情地對凌星說:「我不舒服。」 凌星一下克制不住笑了出來,伴隨著他的笑聲兩行眼淚自眼角奪眶而出,這句話他對荊雨說了千百遍,終於等到荊雨對自己說的一天。 「別急,」他說,「我馬上就去找你。」 魘堂頂部終於飛走了一個靈魂,龍寅僵硬地跟著靈魂離開的軌跡轉動著脖子,這個靈魂的擁有者顯而易見。 「中將……」參謀在下面小聲叫他,想請示凌星該怎麼辦,卻換來龍寅的一聲重吼。 「閉嘴!」 凌星抹掉了眼淚,轉頭笑著對行刑人問道:「不好意思,那個東西你還有嗎?請再為我打一針,要抓緊時間,我的契主還在淨化池邊等我,我們不光要同年同月同日轉生,還要同年同月同日甦醒呢。」 很快,第二個靈魂自魘堂飛離,追隨著前一個的步伐,直奔淨化池而去,龍寅重重向後退了一步,他苦心打下的算盤,終於在這一天賠了個血本無歸。 凌星和荊雨的這一世,在此劃上了句號,但他們之間的故事,還遠沒有結束呢。
若干年後。 在空無一人的基地G區,一個人影憑空出現,他現身的一瞬間從懷裡掏出某樣儀器,對準周圍的監視器啪啪幾點,監視中心的畫面抖了兩抖,便停留在先前的畫面一動不動,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它們被遮罩了。 凌霄鬆了口氣,就知道這回要跳到這種地方,還好機智的他事先早有準備。左右望瞭望確認周圍無人,他這才大大咧咧地走到凌氏的能量艙前,那上面顯示著他再熟悉不過的名字——凌霄。 我已經躺在這裡了,凌霄親切地抱著能量艙,把耳朵貼在上面聽自己的心跳。 快點長吧,等你醒來,就可以看到隔壁那個傢伙也醒來了,他很討厭,總是不愛搭理人。你們會去同一個學院讀書,一起打架,一起去實習,順便結了個契回來……算了,這是你的人生,不給你劇透了,不管好的還是壞的,都是屬於你的,你自己好好體會。 他又轉身來到隔壁的能量艙,嬴風的名字高高掛起,這回凌霄在開艙鍵上按了一下,能量艙緩緩打開,露出了裡面正在沉睡的嬴風。 自己有多久沒見到過雛態時的小嬴風了,明明那麼小,還喜歡板著一張臉裝酷,凌霄回想起往事,情不自禁露出微笑,他趴在能量艙的邊緣上,用指節的背面勾勒著對方臉頰久違的弧線。 「我很想你,你知道嗎?」他輕聲自語道。 嬴風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實化,肉眼可見還有一點輕微的透明,等這點透明完全褪去,他就可以從能量艙中醒來了。 明知對方聽不到,凌霄還在那裡自顧自地說:「這次我來是送你一件我根本不想送你的禮物。」他掏出那枚樹種在對方面前晃了晃:「喜歡嗎?」 他接著自問自答:「我知道你一定喜歡,你比這世上任何一樣東西都重視它,重視到了連本人站在你面前都視而不見的程度。你說到底是你缺心眼還是我缺心眼,當初放桃核的時候我怎麼不順便放一個使用說明書在旁邊呢?」 凌霄把樹種拿到面前最後端詳了一遍:「想不到,吃了這小東西這麼久的苦,到頭來竟是我親手把它放到你的能量艙裡,你說這麼多年來,我都是圖哪樣?」 他想了又想,最後把種子握在手心,閉目凝神驅動精神力,片刻後手心中泛起了湛藍色的光芒,只是那麼一瞬間就完全消失了。 做完這一切,凌霄嘆了口氣:「不要怪我浪費生命,我總得給自己找個把它交給你的理由,希望我的靈魂能夠在必要的時候,保護你度過難關。」 這次他終於俯下身,拿起嬴風的手,把樹種鄭重其事地放在對方手心,又將他的手指一根根扣緊,那樹種就在他手心了,再也不擔心會掉出來。凌霄準備淚灑嬴風能量艙,他裝模作樣地抹了抹眼角,那裡連一滴液體的影子都沒有。 「好吧我承認,想到馬上就會見到你,我只會高興得想笑,連表面工夫都做不出來了呢。」 「我們有多少年沒見了呢?」凌霄掰著手指頭數,「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哎呀,數不清了呢,都過了這麼久,你不會又找了別人結契吧。」 他在嬴風的艙邊默默趴了一會兒,還是覺得不妥:「你前世的戀人送了你這麼大一件禮物,你今生的契子什麼都不做也太說不過去了,我也得送你點什麼才行。」 凌霄從袖袋裡摸出一個魂晶,放在手心裡啟動了,得到一個香蕉。他把香蕉剝開三兩口吞掉,然後將香蕉皮整整齊齊地擺放在嬴風胸前。 「這個提示夠明顯了吧,去找一個喜歡吃香蕉的人,他就是你今生注定的伴侶。」 凌霄認真地完成了這項贈予儀式,一想到嬴風會抱著一個香蕉皮莫名其妙地度過他的雛態期,每晚對著皓月思考它的意義,就笑得幾欲倒地不起。就在他笑得最厲害的時候,嬴風的能量艙突然亮起了紅燈,伴隨而來的還有陣陣刺耳的警報聲。 「什麼情況?!」凌霄被嚇了一跳,很快從遠處傳來飛奔而來的腳步聲,他立刻身子一閃躲去了暗處。 直尚和基地的研究人員們先後趕到,凌霄在暗處悄悄露出一個頭,見到已經轉生的直尚博士,險些一個激動叫了出來。 「這裡為什麼會有一個香蕉皮?」直尚皺著眉頭指著嬴風的能量艙質問道,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都是在基地工作的老員工,怎麼會有人往能量艙裡扔吃剩的香蕉皮呢? 直尚一把拿出香蕉皮,警報器立刻不響了,凌霄在一旁看傻了眼,為什麼那個桃核就沒事,單單要歧視他的香蕉皮? 「回去調監視檢查!」一大群人又離開了,沒有人發現隱藏在角落的凌霄,嬴風的能量艙被重新關閉,一切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只有凌霄知道那裡多了某樣東西。 「前世情人VS.今生伴侶,果然今生從一開始就是慘敗啊。」凌霄抹了把猴嘰的虛無淚,在抬起手的瞬間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肢體在變得透明,又要穿了,這回過去,總能見到嬴風了吧,他想。 他閉上眼,光怪陸離的色彩在眼前飛速地流動,時光長河中的戰爭與和平,流彈與雛菊,英雄與流寇,微笑與眼淚,都化作長而狹窄的線條,轉瞬間就從指縫間溜走,無論在哪一個時代轟轟烈烈,都會化作下一個時代的過往雲煙。 然而就是這些虛無飄渺的雲煙,匯聚在一起,組成了歷史,架起了地基,撐起了整個天宿的今天。今天存在的每一個靈魂,都是組成過去的一部分,他們是這個國家的歷史,也是這個國家的將來。 凌霄再度睜開眼,發現自己身處某荒涼的所在,一眼望過去不見人類的建築。 「這裡是哪裡啊?」他自言自語地問,過去他穿越的落地點大多是自己靈魂所在的附近,可是他確認這一世的凌霄從未來過這裡。 「啊,那是……」 當他才剛剛看清不遠處的異族飛行物時,那裡卻發生了劇烈的爆炸,刺眼的白光將白晝都照得更加明亮,爆炸過後,火光在原地熊熊燃燒。凌霄心中一驚,在爆炸發生的同時,他還看到了原地而起的藍光,在地面形成一道半個弧面,很明顯是在保護其中的什麼人。他飛奔了過去,冒著烈火闖入爆炸的中心,那裡遍地是異星人屍體的殘骸,有些支離破碎連模樣都辨別不清,唯一一個身體完整,雙目緊閉躺在原地的人,凌霄一見他便脫口而出:「嬴風!」 他不顧一切地把嬴風從爆炸點中拖了出來,對方在沉沉的昏迷中,身上受了很嚴重的傷,尤其是右臂由於傷情過重而微微變形,掌心都是凝固的血跡——凌霄不知道那些血跡其實都是他的,還以為是嬴風的手掌被爆炸產生的碎片劃傷所致。 現在凌霄明白他為什麼會跳躍到此處了,這確實是他靈魂的所在,就在十幾分鐘前,他灌注到桃核裡的靈魂碎片起了作用,在爆炸中代替他保護了嬴風,讓對方免於一劫。凌霄顧不得想更多,他掏出身上所有的治癒魂晶啟動,將泛著白光的雙手按在嬴風胸口,一點一點地將嬴風從轉生的邊緣召喚回來,精神力從他體內一點點流逝,直至透支。 重傷的嬴風慢慢睜開了眼,他看到了在為自己全力治療的凌霄,現在的凌霄已經今非昔比,他的精神力達到了滿值,甚至可以驅動七級的治癒魂晶。可嬴風哪裡會知道這一點,他不過一個軍校一年級的學生,這個年代的凌霄亦是如此,他懷著疑惑的心情坐起來,打量著凌霄身上不屬於這個時代的衣服。 見到嬴風醒過來,千年的思念終於讓凌霄忍不住撲上去緊緊將對方抱在懷裡,他等這一刻等得太久了,所有語言都盡顯蒼白,只有這一動作能表達他此刻內心的感受。 一個漫長的擁抱結束,凌霄傻傻地咧開笑容,嬴風這才後知後覺地注意到了他深灰色的眼睛。 「你的眼睛……」他困惑地說。 嬴風的眼睛還是黑色的,深不見底的黑,正是凌霄看慣的那一種。 然而凌霄的眼睛已經變成了深灰,只有雛態才會有的深灰,也難怪嬴風會感到驚訝。 他剛要開口為嬴風解釋,卻又聽嬴風道:「你的身體……」 凌霄吃驚地舉起雙手,很快他就透過它們看到了斜下方的地面,這是哪門子快穿,也太快點了吧!他甚至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沒來得及交代! 「嬴風,桃核是……」 ……是你前世的情人從你的前世那裡偷來後交給我讓我轉交給他情人的轉世他們兩個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我親手把它放進你的能量艙最重要的是那不是桃核是靈魂之樹的樹種不要把它隨隨便便就埋了啊! 為什麼不多給他點時間讓他把這麼精練的一句話摘要說完! 凌霄在時光的長河中旋轉,戰爭與和平,流彈與雛菊,英雄與流寇,微笑與眼淚一股腦地湧來,接下來該輪到什麼了?他不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即將迎來另一個時代,一個屬於凌霄和嬴風的—— ——嶄新的未知。 嬴風從夢中驚醒,這已經是他不知道第幾次夢到凌霄在爆炸中救下自己,自從他透過思念石推測凌霄還活著以來,就時常做著同一個夢,夢的清晰程度,讓他無比確信那天發生的事不是幻覺——是在時空夾縫跳躍的凌霄救下了危在旦夕的他,這才能解釋為什麼當時他看凌霄的眼睛顏色不一樣。 用冷水洗過臉後,嬴風抬起頭望向鏡子裡的自己,凌霄的眼睛跟他現在是一樣的,他們曾經如此接近過彼此,只是那時他對此一無所知,如果事先能夠知情,對於凌霄給予他的那個擁抱,他必會回應得更有力些。 然而反覆懊悔這種事已經沒有用了,他會繼續等下去,相信凌霄會跳躍到一個時間點,與他再度重合,那時他會緊緊抓住對方再也不放手。堅定著這一信念,嬴風隨手取來控制器戴在右耳,接著用食指在太陽穴處輕輕點了點,黑色的畫面一抖,一副純黑的墨鏡便遮擋住了眼部,將灰色的眼珠隱藏在鏡片背後。他這副罕見的墨鏡時常引起旁人好奇的關注,但這也總好過人們見到自己眼睛的真實顏色後不經意流露出的同情。 等待的日子對於嬴風來說日復一日的平淡,但偶爾也有驚喜。譬如這一天他如往常般來到後院,卻發現相思蔻開了一地的花,大紅色捲曲的花瓣,鵝黃色半透明的花蕊周圍流淌著淺白色的光芒。當初他買相思蔻花種的時候,小販曾告訴過他這種花極難開花,但他怎麼都想不到會是如此之難,幾十年來它們從未開過花,只在秋天的末尾結一片深紅色黃豆粒大小的果子,以至於他甚至懷疑過花販的話是否屬實,又或者是天宿的水土不適宜它們生長。 但是當他親眼目睹相思蔻的花時,瞬間打消了對花販的懷疑,這滿地大紅色的花朵論妖豔程度絕對超過了碧蕊白蓮,卻又絲毫不令人感到豔俗難耐。 有了新發現的嬴風迅速折回屋,取來速寫本,在上面三兩筆勾勒出相思蔻花朵的線條,對於無法描繪的流體光線,也儘可能地用文字進行了補充說明。當在畫稿的最終綴上「相思蔻」這個花名時,他聯想到了名字與它很相似的思念石。時間過去了這麼久,連相思蔻都開花了,可在石頭上刻下思念之情的人卻依舊沒有回來。想到這一點的嬴風黯然神傷,雛態性命不過百年,他還能等得到與凌霄重逢的那一天嗎? 記錄完畢這一罕見花期,時間已過了正午,嬴風正欲召喚小灰回去,卻發現它反常地焦躁不安,在原地來回打轉,還不住抬頭低吼,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從未見過小灰這般焦慮的嬴風,也知道這是動物對即將到來的危險特有的敏感,他順著小灰的視線抬頭望,從遠處若有若無地傳來陣陣轟鳴聲。但那隱約的轟鳴聲很快被刺耳的警報聲遮掩。在這個星球生活的人們,很多人一世都不曾聽到過真正的防空警報鳴響,因為從來沒有敵人膽敢冒然進犯這片領土,他們只在實習中進行過相關的防禦預演。 嬴風從後院趕到前院,在那裡撞到了教堂的新任牧師,這裡的前任牧師在十幾年前就已圓滿轉生,前往基地的時候嬴風也參與了送行。接任他的牧師很快接受了教堂中有一位長期寄宿的非教徒,是這十幾年來跟嬴風接觸最密切的人。他雖非軍事類院校出身,但在聽到警報響起後卻沒有慌亂,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在雛態期就接受了最系統的戰鬥訓練,完全知道在這種���況應該做些什麼。 果然,教堂外面陸續駛過多艘飛行器,統統前往同一個方向,牧師也召喚嬴風同往。 「去璧空嗎?上我的車。」 璧空是這片轄區的初等學院,當有危險發生時,停留在轄區的每一個成人,都會在第一時間前往初等學院保護雛態,而不是坐等軍方的到來。嬴風皺緊眉,望了眼天空陸續往璧空方向聚集的飛行器,那裡是他的母校,但他卻有另一種不祥的預感。 「如果那裡有危險,連繫我。」他邊向牧師交代,邊急匆匆奔向自己的車。 「你去哪裡?」牧師在他身後不解地喊。 「另一個地方!」他無意交代自己的行程,迅速上了車,小灰也跳進了副駕駛,驪飛鯊切換到飛行狀態,全速駛向基地。嬴風的直覺沒有錯,越靠近基地,代表著戰爭的轟鳴聲越強烈,他甚至已經看到了軍方的戰機,黃色的驪飛鯊夾雜在軍艦群中顯得格外醒目。而隨著一步步接近危險,小灰的預警也變得越來越強烈,它雙目緊緊地盯著前方,前爪扒在控制台上,發自喉嚨深處的低嗚從方才起就沒有停止過。 軍方的通訊訊號接入了進來:「這裡有危險,請無關人士盡快撤離。」 「我是御天的畢業生。」嬴風回覆。 對方把這句話自動理解為他是軍部的人:「是哪支部隊的?」 嬴風早就看清周圍的戰機都印著龍寅部隊的徽記,於是回:「是伏堯上將的人。」 興許是戰況真的很緊張,那邊居然沒有對嬴風的身份進行確認就草草關閉了通訊,嬴風尾隨軍隊來到基地空域,還沒等接近就被爆炸產生的熱浪逼退。 戰況比他想像中還要激烈,嬴風已經無暇去想如此強大的敵人是從何而來,他把驪飛鯊草草停到一邊,孤身強行突入了戰區,小灰冒著危險跟在後面,嬴風沖它吼了幾聲也未能將它嚇退。 迎面而來一道黑影,嬴風下意識還擊,當與對手赤手空拳對上幾招後,他越來越心驚。這攻擊力量、反應速度,是他在任何一個異星人身上都未曾見過的。迄今為止,他見過唯一能達到這種程度的,就只有天宿人自己而已。想至此,他扣了枚魂晶在手中啟動,手上一用力,硬生生卸去了對方一條手臂,本以為這樣可以阻止他的進攻,卻沒想到對方竟像感受不到疼痛一樣,連表情都沒有分毫改變,用僅餘的左手繼續全力攻擊。 由於不清楚敵人的實力,剛才他用的只是一枚低級的魂晶,見對方不受干擾,嬴風向後躍了兩步,雙手交疊身前,在敵人撲上來的一瞬間,掌心發出一束刺眼的白光,生生刺穿了對方的胸口。 受到致命一擊的敵人,在原地停留了片刻,並沒有像預想中倒下,而是在嬴風吃驚的目光中,身體漸漸變得透明,熟悉的藍光閃耀在他周圍。 進犯者是天宿人?這怎麼可能? 敵人的靈魂碎片匯聚在一起,朝著遙遠的另一端飛去,而那絕非燈塔所在的方向。 嬴風帶著萬般的不解,繼續一點點接近戰爭的中央區域,試圖探知事件的真相,順手解決著沿途遇上的敵軍,袖袋裡的魂晶也在迅速減少。爆炸愈發強烈,空中的戰機在上空交火,不停地有導彈被投擲到地面,嬴風終於看清了敵軍的徽記,卻認不出它隸屬於任何一個勢力。 一個身穿便服還在不斷突入的人很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感到身後有風,嬴風迅速轉身回防,但那人卻已再次閃到自己身後。 這個對手比之前遇到的強多了,嬴風打起萬分精神,他身上的魂晶已不多,他必須充分利用好每一個,可事與願違,這次還沒等他出手,就已經被對方制住。 「是你?」嬴風轉過來才發現偷襲他的人是龍寅,他一身元帥制服,沒有留在指揮中心,卻親自出現在這裡,足以見此次敵人棘手。 「你來做什麼?」龍寅陰著一張臉問,前方戰況緊急,可他卻在各種導彈轟炸、射線交織中看到了嬴風在沒有任何防護下突進的身影。 嬴風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問:「來的是什麼人?」 「我也不知道。」龍寅回答得相當誠實,與天宿人同等的身體素質,不懼受傷,連死後化作靈魂都如出一轍,可他確信他們不屬於天宿人。他們雖然不會使用魂晶,卻擁有最現代化的武器,地面作戰者只是他們中極少的一部分,龍寅在與嬴風對話過程中,一連用防護罩抵擋了數次來自天上的攻擊。 然而令人心悸的不是對方的實力,而是對方的數量,儘管從局勢上看天宿人暫時領先,交火中不停地有靈魂飛向遠方,可是新的敵人在源源不絕地趕到,他們大概對敵我雙方實力心知肚明,對天宿採取了人海戰術的自殺性攻擊。屬下的匯報片刻不停地自耳機中傳來,龍寅可沒有更多時間跟嬴風糾纏。 「你回去。」他沒好氣地命令道。 嬴風已經到了這裡,怎麼可能就這麼離開:「我也受過系統訓練,我要求加入戰鬥。」 「你不是軍部的人。」龍寅一口否決。 「但我是天宿人。」嬴風堅持。 龍寅火速抬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嬴風太陽穴處點了一下,墨鏡閃了一下消失不見,炙陽對瞳孔的直射令嬴風下意識別開頭,眼睛反射性地閉上又緩慢睜開。 「就算你是天宿人,你也是一個雛態,連陽光都不敢見的人,有什麼資格加入戰鬥。」龍寅不客氣地說。 糟糕的回憶令嬴風有些臉色發白,但他仍不肯退讓。 「我可以的。」他強迫自己目不轉睛地與龍寅的目光對峙,他菸灰色的眼珠已經有很多年沒有這樣直接暴露在陽光下了,頂著強烈的不適,他再次強調了一句:「相信我。」 龍寅眼神陰鷙地盯著他,同時也是在聽來自前線的報告。大概是那邊出了什麼事,他表情一變,不再阻止嬴風,而是轉身就走。嬴風以為他的行為是默許,順勢跟上,冷不防前面的人一回身,右掌一抬,一個防護罩將嬴風困在裡面。 嬴風的瞬移早已用完,急了:「你這是做什麼?」 龍寅語速很快:「就算我相信你的能力,我也堅決不會讓一個雛態去冒險,保護雛態是每個成人的第一要務,你可不要忘記這一點。」 他舉起左手手腕對著終端低語了兩句,隨後手一抓,一個嬴風從未見過的美人出現在原地,她還穿著一身長裙,從衣著上看,顯然也不是軍部的人,更不像是應該出現在戰場上的人。 不過龍寅的動作嬴風無比熟悉,顯然被召喚來的是龍寅的契子,一個這麼漂亮的女人實屬罕見,可眼下也不是什麼欣賞的好時機。 「黛璇,保護他撤離到安全的地方,用強硬的手段也可以。」龍寅用對待屬下同樣的口吻命令自己的契子。 黛璇點了下頭,嬴風立刻感到身體受到一股推力,這才意識到她是精神系的高手,嬴風沒有反控在手,只得任由她半控制著順來時的路撤離。龍寅早已匆匆離去,他的精神力相當強大,防護罩遲遲不消,嬴風只能試圖說服黛璇。 「敵人是有備而來,他們集中所有力量攻擊基地,顯然目標是燈塔或者靈魂之樹,雖然我是雛態,但我也是軍校畢業,有足夠的能力保護自己。」 她對嬴風的話充耳不聞:「我只是在執行我契主的命令而已。」 「小心後面!」兩名敵人一左一右現身,嬴風高聲提醒,黛璇毫不含糊地一揚手,兩個人就像受到了蠱惑一樣,原本瞄準他們的武器轉向自己的同伴,同時扣下扳機,兩道光束擊中彼此的胸口,雙雙化作靈魂飛走。 「看到了嗎?」黛璇語氣不善地說道,「這種魂晶對任何一個星系的人種都無效,精神系的人大多只在醫療和強化作戰上發揮作用,但我卻可以控制他們。」 她的眼神暗了下去:「這就意味著,他們跟我們一樣,是來自另一個地方的相同的物種,這次的敵人比軍部以往作戰的目標都棘手,怎麼可能讓你一個雛態參與戰鬥?至於你擔心的那些事,自然有軍部的人考慮,你只要跟我走就行了。」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敵人突然出現?」嬴風問,「莫非是我們的基因被敵人竊取了?」 「據我所知,百年內沒有任何一個天宿人被俘。」就算有,他們的本能也不會容許自己的身體落入敵人手中,一旦意識到有這樣的可能性,每個人都會毫不猶豫地自我了結。 一艘龐大的飛船落下,把二人接上又再度起飛,卻沒有離開,而是在相對安全的區域徘徊。嬴風意識到這裡相當於軍部的後勤總部,從前線傳來的畫面訊號在巨大的監視螢幕上同步播放著,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在忙碌地進行著自己的工作,沒有人對嬴風的到來表示好奇。 嬴風重新用墨鏡遮住了眼睛,再度抬起頭後在監視螢幕上看到了敵人主艦的出現,在主艦的周圍,密密麻麻地跟隨著無數戰機,遠遠看去宛如蝗蟲一般自遠方而來。 他衝到控制台,來回在幾個螢幕裡觀察著戰局:「敵人來得太多了,」他再次申請,「讓我加入戰鬥。」 「你的任務就是留在這裡。」黛璇的聲音比他高,不容拒絕地駁回了他的申請,己方的支援也在不斷地從各地趕來,卻仍然比不過敵軍的數量。 基地的防護罩早已開啟,敵人的目的性非常明確,最大的火力始終集中在這裡,嬴風在附近的畫面中也看到了龍寅的戰艦,他手下的精銳部隊陸續出艙,在空中靈活地躲避著各種攻擊,以天宿人特有的作戰方式包圍了敵軍的主艦。 可這次他們面對的不再是脫離了現代化武器就不堪一擊的對手,擁有同樣實力的敵人與他們直接在空中交手,天上地下都演變成了戰場,伴隨著大型殺傷武器的加入,基地的防護罩承受著前所未有巨大的衝擊力。 一聲巨響伴隨著強大的空氣波襲來,連離主戰場有一段距離的後勤艦都被波動沖得一陣顛簸,待顛簸穩定,從擴音器中傳來基地工作人員焦灼的匯報:「基地防護罩出現裂痕!」 後勤艦底艙開啟,數艘小型戰機光速飛了出去,還沒等他們飛出去多遠,第二波爆炸波襲來,敵人已經放棄一切防禦,前仆後繼地衝向同一個方向。 已經來不及了,嬴風的嘴巴動了動,心中的話卻沒有出口,右上角的螢幕閃了下,龍寅的身影出現在畫面中,黛璇抬起頭,與她的契主互相注視著彼此。 「堅守你們的崗位,」他這句話是對全體後勤人員說,視線卻始終落在一個人身上,「我會不惜一切代價阻止他們的。」 黛璇的嘴唇有些抖,卻堅定地點了下頭。 龍寅最後望了螢幕中那個人一眼,毅然決然地切斷了通訊,緊接著身形一動,已經瞬移到了艙外。在元帥的親自帶領下,越來越多的天宿戰士出現在了基地上方,用魂晶構築了一道全新的防護罩,敵人不顧性命地衝過來,在他們的攻擊下化作靈魂飛走,又有更多的人補上,敵我雙方都不斷地有人戰亡,已經沒有人能統計這一天升空的靈魂數量。 「無論如何,也要守住靈魂之樹。」龍寅的聲音透過通訊器,傳到每個人耳中,連後勤艦隊也收到了這句話,黛璇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中央的監視螢幕,防護罩的組成越來越密集,每個人都視死如歸地堅守著最後一道戰線。嬴風握緊了拳頭,只能親眼看著這一切發生讓他心中充滿了無力感,更令人無法接受的是,已經被逼到了這樣的絕境,他們卻連敵人是誰來自哪裡都不知道。 敵方主艦在短暫的停息後,對基地發起了致命的猛攻,數以千計的戰機自殺性質地衝向人力組成的防護罩自爆,不斷有裂痕出現並被旁邊的人彌補,後勤和基地的人都目睹了這一慘況,每個人的手心都緊緊地捏著一把汗。 「伏堯上將趕回來了!」突然有人高聲匯報了一句,大家又燃起了信心,伏堯的部隊外出執行任務,接到消息後就緊急回歸,如果他能趕到,無疑對天宿實力是強有力的注入。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出現了轉機時,前所未有的強大空氣波湧來,後勤艦躲避不及,在空中被沖得向後翻滾數圈才停下來,沒有採取固定措施的人被遠遠地甩到角落,與此同時強烈的白光充斥了整個螢幕,來自前線的巨大聲響連這裡都聽得一清二楚。 總部艦被迫落地,嬴風衝出艙去,其他人也跟著一起,天的另一邊出現黑影,數秒內便來到跟前,打頭的是焚影號。基地上空的白光還在閃爍不停,焚影號與跟隨它的戰機艙門紛紛開啟,伏堯和他的部隊將士們跳到了地面上,用同樣震驚的表情注視著前方。 防護罩在敵方主艦的自爆下被轟得四分五裂,基地的上空被強行撕開了保護,眾目睽睽之下,靈魂之樹的底部在爆炸的餘波中被巨大的衝擊力折斷,粗壯的樹幹轟然倒下,在天宿人的眼中這個過程被放慢到無數倍,連它倒下時樹葉的搖搖欲墜都看得一清二楚。 人們瞠目結舌地目睹著這一切,不敢相信這樣的結果就是事實,遠處的燈塔在靈魂之樹倒下後緩緩熄滅,它再也無法照亮天宿人轉生輪迴的路。 龍寅和戰士們的靈魂碎片聚集起來,飛到空中,卻找不到指引的方向,在那裡茫然著,停留著,終於再度散開,在高空一個接著一個綻放,宛如一場盛大的湛藍色煙花,為這場失敗的戰役劃上最淒涼的尾聲。 遠方的人們抬頭目睹著這一切,卻無能為力,伏堯右膝一屈,在原地重重地跪了下來,越來越多的人隨著他這樣做,失去靈魂之樹,失去燈塔,失去同胞的靈魂,這悲傷無法抑制地從每個天宿人的心底湧起,無論是在場,還是不在場的人,統統感受到了這種噬骨的絕望。 漸漸的,嬴風身邊響起了低低的啜泣聲,這聲音又催化了更多人的共鳴,人們壓抑的哭聲,在這一天,響遍天宿的每一寸土地,宛如一場絕境之中的哀歌。
第二十八章
就連孤星轉世情感不完整的嬴風,都感受到了這種來自靈魂深處的缺失,像是某種歸屬性的地方突然消失,明明腳下就是自己的土地,卻產生了強烈的漂泊感。他突然想到,伏堯說靈魂牽引是受到燈塔距離的限制,那麼失去了燈塔的天宿人會怎樣? 他回頭巡視,人們頂著悲慟攙扶起彼此,但亦有人長跪著不肯起來,他的視線落在某個人身上,突感不妙地衝過去,扣住了黛璇的手腕,在那隻柔弱無骨的手中,卻緊緊地握著一把鋒利的匕首。 「你瘋了,」他怒斥道,「這樣做你會魂飛魄散的。」 黛璇這時才抬起頭,望著高高在上的嬴風,臉上佈滿淚痕,聲音壓抑令人不忍去聽。 「那如果繼續活下去,就不會魂飛魄散嗎?」 嬴風語塞,連扣住對方的手都僵住了,不知該抓該放。 伏堯走過來,一言不發地拿下她手中的匕首,隨意地丟到一旁。嬴風鬆開手,這次黛璇沒有再去拾,而是再度低下頭,嬴風清楚地看到淚水一滴滴無聲地打在她身下的土地上。 「到底是什麼人?」伏堯問,聶雲這時也走了過來,他們冒著撞擊地面的危險強行躍遷回來,卻仍然沒有趕上敵人自爆性攻擊的最後一刻。 嬴風對此也知之甚少:「是跟我們一樣的種族,不怕受傷,不懼死亡,死了也可以靈魂轉生。」 每個升為上將的人都會被告知天宿人種的真相,並將基地的秘密一世世傳承下去,伏堯自然也知道他們並非自然物種,可天宿人消滅了自己的創造者這件事當前只有嬴風一個人透過凌霄的感官知道了真相,事後也沒有告訴任何人,就連伏堯都不知情。 「難道是我們的基因被人複製了?」聶雲第一反應也是這個。 「不可能,」伏堯肯定地否定了這種可能性,「我肯定這段時間內沒有人口失蹤。」 最後一次有人企圖劫持天宿人質,還是太殷聯合煌宿人算計嬴風,那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 「那現在我們要怎麼辦?難道真的只能……」 坐等滅亡嗎?聶雲難得地對未來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了。伏堯面色凝重地向前邁了一步,望著靈魂之樹倒下的方向,敵人也在剛才的毀滅性攻擊中全滅,這種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毀滅他們的,究竟是什麼人? 嬴風總覺得身邊少了點什麼,他不停地左右張望,直到聶雲問他在找什麼的時候,才恍然想到:「你們有人看到一匹灰狼了嗎?」 伏堯與聶雲莫名地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嬴風很是擔憂,他丟下伏堯二人急急走開,極其少有地逢人便問,卻沒有一個人留意到小灰的蹤跡。他記得之前小灰一直跟著他前往基地,便順著原路走,沿途的地面上掉落著一把把匕首,每一個匕首就是一個生命,一眼望去彷彿橫屍遍野,令人怵目驚心。 基地被戰爭毀得面目全非,嬴風還記得他雛態時第一次目睹那些雄偉的建築帶來的震撼,如今卻處處斷壁殘垣。他在崎嶇的瓦礫和坑窪間行走,邊走邊呼喚著小灰的名字,周圍一片死寂,連風吹過倒塌的靈魂之樹的樹葉引起的瑟瑟聲都顯得異常清晰。 嬴風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走到了靈魂之樹的前面,他原本以為這裡不會有人了,卻沒想到樹的遺體前背對著他站著兩個人,一個負手站在前面,頭髮是很罕見的淡黃色,另一人筆直地站在他斜後方。 「對不起,請問你……」 他一句話才說了一半便戛然止住,站在前面那人聞聲緩緩轉過身來,當他完全地顯露出全貌時,嬴風不由自主地睜大了眼睛。 「逐玥?怎麼會是你?!」自從舺鷹號自爆以後,他就再也沒有這個人的消息。 逐玥比起他最後一次見到時氣質又變得不一樣了,那時嬴風覺得他是一個喪心病狂的瘋子,但眼前這個人,卻充滿了讓嬴風也能感知到的危險性。對比起嬴風的戒備,逐玥卻不以為然地淡淡一笑,向前邁了兩步,他身後的人也轉過身來,雖是與枕鶴一模一樣的面容,卻面無表情,眼底冰冷得毫無人類的溫度可言。 嬴風直覺他來者不善:「你們怎麼在這裡?」 「來祭奠靈魂之樹,」逐玥面不改色地說著,音調沒有一絲起伏,「好久不見,你臉上的墨鏡真是可笑。」 嬴風被他的話挑起往日回憶,不由地眼神一暗,當然逐玥是看不到的。 「凌霄呢?死在當年那場爆炸裡了嗎?」逐玥對他離開後的事一無所知,「以雛態的身份掛掉,真是可憐吶。」 他頓了頓,又問道:「那麼你呢?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沒有跟人結契嗎?不然的話,你的墨鏡恐怕早就摘下來了吧。」他垂下頭,「曾經對我不屑一顧的人,卻願意為另一個人魂飛魄散,就算凌霄已經不在了,我也仍是有點嫉妒他呢。」 嬴風不動聲色地瞄了眼枕鶴:「他的眼睛是黑色的。」 「啊,」逐玥完全沒有否認,「因為他不是枕鶴,雖然我也仍然叫他同樣的名字,但不是就是不是,這一點我比你更清楚。」 「那枕鶴人呢?」 「跟凌霄一樣,魂飛魄散了,就在我的面前。」他面無表情地敘述著這件事,就像在說一個跟自己無關的人。嬴風沒有作聲,更沒有糾正他,逐玥卻自己說了下去,彷彿已經等待了太久,迫切需要一個聽眾。 「我想你一定奇怪,那件事之後我們去了哪裡吧?」 他垂下眼,不待嬴風問便陷入了回憶中:「枕鶴是被我強制結契的,他從來都沒有原諒過我,我雖身為契主,卻要對自己的契子日夜提防。但我怎麼也沒有料到,他寧可賠上自己的性命也要與我同歸於盡。」 「我的計畫失敗後,在逃亡中被他算計,他將逃生船的目的地設置到了火宿星,一個天宿人永遠無法抵達的地方,突破了靈魂牽引的距離,我們的身體就會漸漸衰亡,連靈魂都不得返航。」 「我雖不能動,感官卻依然清醒,所以他離開的每一個細節我都看得很清楚,」他低下頭詭異地咯咯笑了兩聲,「他的靈魂碎片就那樣消失在茫茫宇宙裡,再也聚集不起來,身為契子,連對靈魂牽引的抵抗性都沒有契主強,你說可笑不可笑?」 嬴風被他笑得寒毛豎起,如果當年那個逐玥是偏執的瘋子,到今天他已經徹底喪失了人類的理智。他的腦子裡在想什麼,已經完全不能被正常人理解,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要麼把身邊的人逼瘋,要麼自取滅亡。 「嬴風,我承認雛態時迷戀過你,但只能說刻在天宿人基因裡的忠誠代碼太強大了,連我這樣不純粹的天宿人都受它左右,即便是跟自己利用的人在一起,漸漸地也開始對他一心一意。」 「我相信他對我也是一樣,只是無法放下心中的仇恨,對一個人又愛又恨,到底是什麼感覺?我想大概與當初你剛跟凌霄結契時,我對你的感覺一樣吧。」 他抬起頭:「嬴風,你還記得那個時候你同我說過一句話嗎?你讓我不要插手你的家務事,就算你們毫無感情就被迫走到一起,你也從一開始就把他視作家人,就是那句話,讓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原諒你們。」 「我本來就跟你毫無關係。」嬴風直到這時才插嘴。 「你說得對,」逐玥接了下去,「我從一甦醒就比別人弱,差距大得令我努力都無法追趕,人們不是嘲笑我,就是欺負我,與我差距最大的你卻在那時救了我。我對你的一廂情願從那時開始,無論之後再怎樣被人嘲諷欺辱,只要躲進與你在一起的幻想中,周圍的一切便不那麼重要了,就連拳腳相加都不顯得那麼疼。」 他赤裸裸的表白令嬴風不大舒服,但逐玥並不引以為恥。 「我知道你一定覺得我很噁心,但確實抱著對你的幻想,我才能充滿希望地度過初等學院的每一天。我知道即便你救過我,心中一樣是對我瞧不起,就連我主動要求獻上心頭血都感到不屑,只有與你旗鼓相當的凌霄才能獲得你更多的關注。」 「而我,沒有人正視過我,沒有人鼓勵過我,雖然我獲得了枕鶴的能力,甚至恢復了身為古天宿人的記憶,卻始終無法擺脫舊日的心理,不管在什麼樣的場合,不管面對的人是誰,都不敢抬起頭來。」 「第一個對我說把頭抬起來走路的人,就是枕鶴,不管他是出於惡意的譏諷還是怎樣,至少他真正地、一點一點地改變了我。原本以為我的高等學院生涯會延續在璧空的日子,但卻在他的鞭笞下逐漸找回了自信,終於也能直視別人的目光了。」 嬴風這才意識到方才那些話,都是逐玥盯著自己的眼睛說出來的,這個對旁人來說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很多年前卻只在他鼓起勇氣告白的時候短暫出現過,但哪怕那時也是閃爍不安的。枕鶴真的在逐玥身上留下了巨大的痕跡,嬴風終於知道前後兩段時期他最明顯的對比是什麼了。 逐玥閉上眼,彷彿回到了多年前,那個熟悉的聲音咬牙切齒對他厲聲訓斥:你獲得了我的能力,還這麼畏畏縮縮的,連我都替你感到羞恥!不想永遠被人看不起,就抬起頭來走路,如果你自己都不能抬起頭,還指望誰會正視你! 「他是第一個看到我的人,」逐玥喃喃自語著,「可能我就是孤獨到了這種程度,哪怕只是做到這樣,就足以令我心滿意足,基因代碼忠於彼此什麼的,都是拿來自欺欺人的藉口。」 「而你,」他又緩緩睜開眼,「自始至終看到的人,也只有凌霄一個吧,從某種角度上講,我們還真的有某種相似度呢。」 嬴風不想再聽他瘋言瘋語的追憶,他只關心一個問題:「那你怎麼活下來的?」 「我?」逐玥輕描淡寫地說,「我在最後關頭被人救了下來,你一定也聽說過他們,就是幾千年前,移民去了火宿星的古天宿人的後裔。他們不僅將古天宿人的種族血脈延續了下去,而且發展得人丁興旺、國富民強,這是當年的反叛軍,萬萬不可能想到的吧。」 「對於他們來說,我也算當年被迫利用孤星活下來的同胞,當初我在科學院出逃的好同事,早已偷偷複製下了孤星的代碼,更何況還有我的加入,重塑人造人簡直易如反掌。」 嬴風一驚:「剛剛那些人,莫非……」 「沒錯,」逐玥坦然地承認,「我蟄伏了這麼久,就是為了給你們這致命一擊,我們創造出來的是孤星,是你們的初代版本,他們沒有感情,絕對服從,沒有靈魂牽引的存在,哪怕命令是自毀,也會毫不猶豫地照做。」 「所以這個人是你模仿枕鶴的樣子複製出來的孤星?」嬴風無法理解,「你為什麼不給予他人類的感情,這樣他豈不是更接近你懷念的人?」 「感情?」逐玥不屑地重複了一遍,轉過頭迷戀地望著那張臉,只不過這種眼神永遠都無法得到回應,「感情有什麼用?沒有感情就沒有背叛,他會永遠聽從於我,不管我說什麼,他都會不假思索地執行。」 他轉回來:「讓你們擁有了感情,是我做出的最錯誤的決定,如果不是對人類的掌控能力太過自信,就不會發生創造者反被產物滅族的慘劇。」 說完這句話,他咧開了嘴:「不過一切也就到此為止了,你們從我的手上誕生,就在我的手上終結吧。失去靈魂之樹,沒有燈塔,靈魂牽引的症狀很快就會出現在每一個天宿人身上。你們會一點點失去行動力,直到徹底滅亡,那種感覺,我親身體驗過,就像蓄電池的電量慢慢耗光,我向你保證那種滋味,不會很好受。你們也不必妄想移民去火宿星,重演一遍歷史,為了不讓你們這樣做,我親自修改了燈塔的篩選機制,只有孤星的靈魂才能受到引導,而我們是被堅決排除在外的。」 嬴風注意到他的代詞從你們變更到了我們:「你這麼做,連你自己也無法轉生。」 「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人類,如果沒有你們,四千多年前我便生老病死,多活了這麼久我已經知足了。曾經有人用靈魂為我陪葬,我沒能死成,今天,我要全天宿的靈魂一同陪葬。」 他想說的話已經全部說完,轉身走向停泊在一旁的小型飛行器,嬴風這才意識到不能放他走。 「不許走!」他沖上去想截住他,冒牌的枕鶴卻擋在了前面,這麼一拖延,已經被他登上了飛行器。 「我們橫豎都要走到終點了,你現在殺我與否有區別嗎?」逐玥最後轉過身說:「不過很遺憾,我還想多留些日子,親眼看到天宿人滅亡的結局。」 他揚聲道:「回來吧,枕鶴。」 被賦予同樣名字的人面朝嬴風後躍了幾步,在進入飛行器後很快關閉艙門,嬴風只是一個猶豫,他們便在他面前絕塵而去,隨後而來的伏堯等人只捕捉到了一個影子。 「剛才那是誰?」伏堯問嬴風。 嬴風定下心來梳理了逐玥的話,將關鍵的部分複述了一遍,果然聽到的人個個面露驚恐,事實過於令人震驚,就算訓練有素的軍人一時也無法接受。 「我相信他說的是真的,」伏堯的目光迅速波動著,這是他在思考的表現,「但我們也不能這樣坐以待斃。」 他又深思了片刻:「雖然這樣做有些冒險……」 「不管你想怎麼做,我都追隨。」聶雲義無反顧地站了出來。 他忠實的屬下也一個個站了出來:「龍寅元帥已經不在,您就是新繼任的元帥,無論元帥的命令如何,我們都無條件服從。」 伏堯對上眾人信任的目光,鄭重地點了下頭。 「軍部曾經有一枚樹種,至今下落不明,雖然火宿星燈塔的屬性被修改,但那裡也一定有靈魂之樹的存在,而且是在短時間內栽種的,不可能生長得很快。」 「我知道得到它的機率很渺茫,很可能我們這次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但只要有一個人能將它帶回來,留在這裡的人就能活下去。既然留也是死,走也是死,我們就只能死地求生,召集軍部剩餘的力量,但凡願意一同前往的,多一個人就多一分機率。」 嬴風上前一步:「我也去。」 「你還是個雛態。」聶雲下意識地反駁他。 「時至如今,雛態與否還有差別嗎?」 伏堯遲疑了:「你確定嗎?你冒著魂飛魄散的危險等了凌霄幾十年,可能他下一刻就回來了,如果他回來你卻走了,你這數十年來的等待還有什麼意義?」 嬴風表情平靜:「如果他回來卻看到我在國家危難前為了等他獨自苟且偷生,他也會為我感到失望的。」 伏堯矛盾了片刻,終於做出了決定。 「好,我尊重你的選擇。」 軍部的尚存力量從四面八方陸續趕來,嬴風再次與昔日的同學重逢,冰璨、紅毛、雨集、霜鋒……他們的手緊緊地握到了一起,時隔多年的再次聚首,卻是為了共同赴死。 雨集心中掛念小灰,這麼多年來除了嬴風和牧師,他就是它最親近的人,見了嬴風自然不免問起。這再次提醒了嬴風小灰的失蹤,他向伏堯報告了下,幾個人分頭去尋找。 今天大概是嬴風主動與陌生人搭話次數最多的一天,一個身材魁梧的人在不遠處,嬴風走過去,向他詢問。 「對不起,請問你在附近有沒有看到一匹灰色的狼?」 那人轉過身來,嬴風愣了愣,這個罕見的比他還高大的人,竟然擁有一雙淺灰色的眼睛,連嬴風這個發育優秀的契主都要仰頭去望的人,究竟什麼樣的契主會有這樣的重口味。 這個魁梧的契子在見到嬴風後,眼中居然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懼色,身子下意識向後靠了靠。 「沒有。」他用一口標準的天宿語回答道。 心中有事的嬴風並沒有察覺到那麼多,只是留意到了他身後的另一個人,剛剛他竟被完全擋住,可見眼前這人身材有多粗壯。他會是這個人的契主嗎?嬴風不確定地打量著那人的背影,明明看上去比自己要矮上幾公分,但聯想到伏堯和聶雲,又覺得不是沒有可能。 嬴風得到了答案,本應離開這裡前往別處尋找,但卻不知為何牢牢地站在原地,視線始終落在那個人身上,越看越覺得那背影很是眼熟。 「請問……」他沉聲開了口,而那個始終背對他的人也在他的聲音中緩慢轉過身來,那張思念了數十年的面孔,就這樣一點點奇蹟般地出現在眼前。 「凌霄!」嬴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意識向前一步,卻又硬生生地止住了。 已經完全轉過身來的凌霄,還是昔日的容貌,還是標誌性的笑容,唯獨那對嬴風已經看慣了的淺灰色眼珠,此刻卻已漆黑得深不見底。 而轉過身的凌霄,在看到嬴風後,嘴角揚起的弧度更彎了,俏皮地露出一口潔白皓齒,眼睛也像播放慢鏡頭一樣眨了一眨,細長的睫毛似乎能夠撩動空氣,將嬴風周圍滾燙的溫度瞬間扇至冰點。 「嗨,」對著呆若木雞的嬴風,凌霄飽含笑意地開了口,「好久不見。」 久別重逢的二人,一個咧著嘴,一個抿著嘴,臉上的���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嬴風的視線不住地在凌霄的雙眼間遊走,想判斷這個凌霄究竟是不是真的,還是如以往一樣,只是他的又一個夢境。 可眼前的凌霄是那麼真實,他的笑容時隔多年依然熟悉,就算眼睛的顏色發生了改變,眼底的神采一如往日飛揚。見嬴風遲遲不出聲,凌霄又追問了句:「怎麼,不記得我啦?我可是一直都想著你呢,墨鏡挺酷的。」 嬴風這才說了他們重逢以後的第一句話:「你的眼睛是怎麼回事?」 凌霄下意識抬手碰了一下眼角:「哦,你說這個啊,就是你看到的那樣。」 他微微低頭,笑著說:「畢竟我在時空夾縫裡跳來跳去,隨時都有可能發生危險,我也怕魂飛魄散不能轉生,那樣不就再也見不到你了嗎?」 他說著就把手搭到了高個子的肩膀上:「來,跟我前契主打個招呼。」 大個子低咳了一聲,有些拘謹地把凌霄的手拿了下去,似乎不大習慣在人前秀恩愛。 他的話合情合理,連嬴風也挑不出毛病來,對他來說凌霄消失了幾十年,對方卻跨越了整整四千年的時光長河。這麼久的時間,已經足夠忘記一切事,縱是刻骨銘心的感情,恐怕也只會淡化成一層薄薄的塵埃。更何況,成為契主從一開始就是凌霄的理想,如今他的願望終於實現了,對於他來說,這應該是很好的結局吧。 凌霄偷偷觀察著嬴風的反應,他既沒有表示出憤怒,也沒有表示出悲哀,而是站在那裡一言不發。隔著墨色的鏡片,他也能感受到對方視線落在自己身上造成的灼熱,正當他在心虛是不是玩過火的時候,一頭熟悉的紅發出現在視野中。 「嬴風,你找到小灰……凌霄!」紅毛震驚地喊出了後面那個名字,幾乎是一瞬間就跳到凌霄面前,「真的是你?我沒有看錯吧?」 「紅毛!」凌霄再遇故友,也激動地跳了起來,兩個人不假思索地緊緊抱在了一起,用這種方式來表達彼此多年未見的想念。冰璨只落後他幾步,在仔細辨認了紅毛抱著的那個人時,他也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那真的是凌霄嗎?」他如做夢般詢問佇立在一旁紋絲不動的嬴風。 若是方才嬴風興許還有所懷疑,但看到那兩個人久違地抱在一起又叫又跳時,他最後一絲的疑惑也不復存在,那就是凌霄本人,不是任何人的偽裝,更不是一個虛擬的景象。 「凌霄!我就知道你還活著,你一定活著!」紅毛只會一遍遍語無倫次地重複著他的喜悅之情,而凌霄高興得又哭又笑,眼角很快泛起了淚花,這時一邊旁觀的冰璨也走了過去。 「凌霄……」 兩個人總算安靜了下來,凌霄癟了癟嘴,放開紅毛,也傾身過去跟冰璨交換了一個無言而有力的擁抱。 待這個擁抱結束,冰璨才得以更清楚地打量他,率先脫口而出的自然便是那句:「你的眼睛……?」 「啊?怎麼了?」凌霄這才注意到自己眼眶濕潤,他順勢伸手抹了抹眼淚,卻發出「哎呀」一聲。 紅毛見他不住地揉眼睛,關切地問:「你眼睛怎麼了?我看看……不對,你眼睛怎麼黑了?」 他這才後知後覺地驚恐叫道:「你跟人結契了?還是契主?那嬴風怎麼辦?!」 凌霄這時才勉強睜開被揉得發紅的右眼,對面兩個人均是一愣,他的右眼珠又恢復到雛態特有的菸灰,跟左眼的漆黑形成了明顯的對比。 紅毛結結巴巴地指著他自成一派的異瞳:「你你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凌霄氣得把手裡的東西一丟:「這什麼破東西,磨得我眼睛好疼,怎麼會有人特地戴這個。」 紅毛低下頭,卻找不著他剛才扔了什麼,但見凌霄在另一隻眼睛處扒了扒,兩個眼睛終於恢復成同樣的灰色,而他指肚上多了一枚黑色的小圓片。 「這、這是什麼?」天宿人可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東西。 「這是我特地託人在異星帶回來的,他們管這個叫美瞳,戴上可以改變眼睛的顏色,我哪裡曉得它戴上去這麼不舒服。」 紅毛生硬地扯了扯右嘴角:「可你戴這個東西,到底是為了什麼?」 凌霄這才想起自己這麼做的初衷,當即僵硬地向不遠處的嬴風瞟去,兩個人的視線再度對上,凌霄反射性地身子一凜。 「嘿嘿,嘿嘿,」他幹笑道,「開個玩笑……」 嬴風盯了他半晌,又把頭轉向凌霄口中的契子。在他的注視下,那個身材魁梧的大個子戰戰兢兢地向後退、再後退,最後突然身子一弓,人消失了,一匹熟悉的灰狼出現在原地。威風凜凜的大灰狼躡手躡腳地躲到凌霄身後去,自欺欺人地想把碩大的身子藏起來,一副嬴風你看我不到的表現。 「啊啊啊!」紅毛在一旁一驚一乍地叫道,「小灰是人!你竟然是人!你跟嬴風在一起這麼多年也沒有變過人!」一開始他們還期待過小灰長大變身成人,可直到小灰長成大灰,他們才不得不放棄了這個想法,承認他只是一匹普普通通的狼。 「呃,」凌霄無奈地解釋道,「其實是我剛收養小灰的時候,曾經說過如果他變成人的話就送他回狼宿,當時他雖然聽不懂但是感知到了,所以潛意識遮罩了人的那一層身份。我也是剛剛才知道這件事,正好他的眼睛是淺灰色,就讓他配合我一下,其實小灰也是被迫的。」 最後這句話,他是特地解釋給嬴風聽,從小灰的表現,看得出來他還是很怕嬴風的,畢竟嬴風身上自帶的那種家長威嚴,讓普通人跟他在一起都會感受到壓迫感。 紅毛虛張聲勢要跟他算帳:「你強迫小灰跟你演戲也就算了,你還耍我們,你知道嬴風這麼多年來等你等得有多辛苦嗎?你還騙他跟別人結契了?」 他一面質問一面逼近,凌霄雙掌擋在胸前,陪著笑一步步後退:「哎我錯了,我這不是想給你們一個驚喜嗎,我真的……」 他腳後跟猛地撞到一樣東西,緊接著後背也貼了上去,還沒凌霄反應過來,從身後環過來一雙手臂,將他緊緊摟在懷裡,力量之大,幾乎要將他的骨頭碾碎。 凌霄先是一僵,可即刻便放鬆下來,他的睫毛不住地搧動著,剛剛才拭去淚花的眼角再一次泛起瑩光,嘴角卻不受控制地揚起。儘管他已經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可一低頭,眼淚還是在重力的牽引下打在了嬴風的袖子上,在那裡留下比別處顏色略深的一點水跡。他掩飾性地用手蓋住自己丟臉流淚的證據,卻在觸碰到嬴風的手臂後,掌心不由自主地收緊。 這天地間終於只剩下他們彼此,在相隔了上千年的思念後,終於又能將那個魂牽夢縈的人深擁入懷。在看過一次次他們甦醒、結契,再攜手轉生後,他終於等到了屬於自己的這一個,就算之前的每一世都共用同一個靈魂,可只有這一個是他的嬴風。是他在每一個時空的縫隙裡,為他刻下噢薩密素喀的嬴風;是跟他生生世世交換著靈魂,不早不晚剛好在同一個時代甦醒的嬴風;是無論相隔了時間、空間,思念都不會因時光或距離而淡化的嬴風。 「我很想你。」這句在口邊醞釀過無數遍的話,終於能親口說給這個人聽。 嬴風的下顎抵在凌霄肩窩,他綿長的鼻息就噴吐在凌霄耳畔:「我也是。」 凌霄就著他的懷抱轉過身來,兩個人終於近距離地面對面,他抬手關掉了嬴風的墨鏡,這一次嬴風凝視著他,再也沒有下意識去躲避陽光。他們存在在彼此菸灰色眼珠的倒影中,沒有契主與契子的身份之別,像每一對單純相戀的雛態,對未來擁有著無限美好的暢想。 冰璨拽了拽紅毛的袖子,兩個人識趣地迴避,可在眼中只有彼此的人中,這樣的舉動也未免顯得多餘。小灰也隨著他們一起,雨集二人遍尋不到小灰,也找到了這裡,遠遠看到嬴風與人抱在一起,再走近看清凌霄的面容,頓時也驚呆。 「我勸你要敘舊的話還是晚點再去,」冰璨好心地提醒他,「貌似目前看起來他們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這我倒……」雨集想說自己不會,但只說了幾個字便因鼻子發酸而停了下來,這兩個人是多麼不容易地等到了彼此,這麼多年來他們這些旁觀者看得一清二楚。因為凌霄的離開再次將自己封閉起來的嬴風,以最優秀的成績在軍校畢業卻放棄一切隱居教堂,與花為伍,與狼相伴…… 想到這裡,他憐惜地揉了揉小灰的頭,這些年來若不是它,難以想像嬴風要怎麼一個人孤獨地等下去。小灰舒服地眯起眼揚著頭,雨集是唯三能夠做這種事的人之一,不像紅毛,在它小的時候捉弄過它,在那以後它見他就咬。 「告訴你一件事啊?」紅毛用一種我憋得很辛苦的口吻對雨集道,臉上帶有某種詭異的笑意。 雨集隱約有些不好的預感:「什麼?」 「小灰是人。」 雨集落在小灰頭頂的手僵在了那裡。 「狼宿人。」紅毛又幸災樂禍地補充了一句。 雨集機械地轉回頭去,看到小灰腦袋上的毛被他蹂躪得亂七八糟,連忙順著毛根的方向為他梳理好,然後把手撤了回去,末了還跟上一句:「失禮了。」 小灰大概還只習慣做狼,睜開眼後見雨集不摸他的頭了,喉嚨裡發出一聲遺憾的下墜音。 而在另一邊,凌霄的指尖卻撫上了嬴風的臉頰,從他的發際順著下顎骨的弧線一路摸下來,還是他熟悉的那個弧度,閉上眼睛都可以用手指畫得出來。 平復了重逢最初的衝動,上一秒還激動落淚的凌霄忍不住破涕而笑,眼淚還含在眼眶裡,他卻已笑出聲來。這種發自內心的喜悅,像是品嚐了世間最甘甜的蜂蜜,讓人不由地從嘴角上升到眼角,無處不在笑。不像凌霄那樣擅長情緒表達的嬴風,也用他獨有的方式表達著自己的愛意,他的臉一點點壓下來,二人的距離在不斷縮近,凌霄彷彿受到了蠱惑,主動湊上前迎合。 然而在他們即將接觸到彼此的一瞬間,突然醒悟過來的凌霄一個用力,把嬴風從自己身邊推開。 「你怎麼了?」被無情拒絕的嬴風不解地問。 「現在還不是時候,」凌霄心有餘悸地摸著自己的胸口,那裡的心臟跳動得有點快,好險好險,就差一步,「這裡幕天席地的,你總不想在這裡舉行成人儀式吧,更何況邊上還一群看熱鬧不給錢的。」 嬴風聞言轉頭,遠處的四人一狼立刻欲蓋彌彰地看向不同的方向,一副我們根本沒有在看你們的虛假表情。 嬴風猶豫了一下握住對方的手:「逐玥帶人摧毀了這裡的靈魂之樹,軍部正在集結剩餘力量前往火宿星,如果我們告一個短假再追上去的話,應該可以……」 「不不不!」凌霄連忙打斷他,「我也正想說這件事,根本不必去火宿星那麼遠。」 嬴風眉頭一皺:「為什麼?」 「因為我知道失蹤的樹種在哪裡。」
小教堂的後院難得聚集了許多人,曾經嬴風埋下桃核的地方,相隔這麼多年,才長出一棵高一公尺多的小樹,多年來嬴風一直在尋找與它有關的資料,卻始終一無所獲。 「這就是你說的靈魂之樹?」紅毛第一個表達了質疑,「這光禿禿的連片葉子都沒有。」 冰璨也感到奇怪:「為什麼嬴風生活的教堂後院會生長著一棵靈魂之樹呢?」 「因為種子是嬴風親手種下去的。」聽了凌霄的話,大家集體望向嬴風。 嬴風更是一無所知:「我?難道不是小灰?」 一旁的灰狼聽了連忙搖晃了晃腦袋以示無辜。 嬴風仔細回憶了一下:「莫非真的是那枚桃核?」 他突然想到,既然凌霄就是他前世的戀人,那桃核豈不就是他留下來的? 「當年凌星為了不讓軍方把樹種種去別的星球,將它從孤星手裡偷出來,然後交給了我。我把樹种放進了嬴風的能量艙,所以他從甦醒以後就一直帶著它。」凌霄三言兩語概括了前情。 嬴風聞言十分驚訝,竟然是凌霄親手把它放進自己的能量艙裡的,已經知道它會造成什麼後果的凌霄,不知道是用什麼心情去做這件事的。 「所以你根本就不知道它是���麼,還一直隨身帶著?但這麼重要的東西,你怎麼又給埋了呢?」紅毛抱怨道。 凌霄當然不好說是因為自己吃醋,蹭了蹭鼻子將這個問題敷衍過去:「重點是還好它沒有丟掉,也沒有被種去別處,我們把它移回基地,看看燈塔會不會感應得到,就知道它是不是真的靈魂之樹了。」 伏堯已經接到下屬報告,燈塔熄滅後體質較弱的雛態已經陸續出現了靈魂牽引的徵兆,這些雛態恐怕真的沒有辦法在沒有燈塔存在的情況下生存太久,當務之急就是要立刻把靈魂之樹遷移過去。 「敵人若是看到燈塔重新亮起,一定會起疑,若是再大舉來襲怎麼辦?」 「不會的,」嬴風十分肯定道,「他們這次進攻,一定派出了全部的兵力,也消耗了大量的財力,我猜想他們短時間內不可能再製造新的戰士了,而已經轉世的那些就算重新甦醒,也要至少十年時間。」 伏堯點頭認可了他的話:「所以我們必須把靈魂之樹遷回到燈塔範圍內另一個不會輕易被敵人找到的隱蔽地方,這場戰役軍部也損失大半,而且是永久性的失去,我們恐怕要非常地努力,才能迎接接下來的挑戰。」 行動派的凌霄已經找來了鏟子,小心翼翼地刨開靈魂之樹周圍的土,露出了下面的樹根。所有人都聚精會神地盯著他的動作,生怕出一丁點差池,唯獨嬴風這個時候突然幽幽道了句:「回來挖的人是小狗。」 凌霄:「……汪。」 紅毛莫名其妙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你們在打什麼啞謎?」 凌霄這輩子給自己挖的坑又豈止這一個,他只能自我安慰,敢挖敢跳才是真英雄。 靈魂之樹終於被連根刨起,立刻有人上來協助他仔細包好根部,承載著全體天宿人希望的樹苗,被鄭重護送出了教堂,正當嬴風二人也要跟上時,卻被伏堯攔了下來。 「重新栽種這種事,軍部的人去做就可以了,因為涉及到高度機密,平民請迴避。」 「可是我剛剛已經……」 「剛剛是特殊情況,我也沒說是批准你入伍啊,」伏堯略帶幾分調侃道,「如果你想加入軍部,歡迎你去應徵,不過我先好心提醒你一句,軍,部,不,收,雛,態。」 他的潛台詞嬴風聽懂了,連帶著一向遲鈍的凌霄都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都這種時候了,這個人還這麼不正經……不愧是他的偶像! 剛剛還人滿為患的後院瞬間只剩下他們兩個,連小灰都不知道迴避去了哪裡,凌霄的注意力被一地火紅色的相思蔻吸引去了,凌星他們住在教堂的時候,這裡還沒有這種花。 「這是什麼花?」凌霄問。 「相思蔻,我們去狼宿星實習的時候買下來的,這麼多年來它第一次開花。」 或許是知道種花人思念的那個人要回來了,原來花也是有靈性的。 「這些都是你種的?」凌霄環顧周圍,果然發現多了不少品種,他現在知道為什麼一貫冷漠的嬴風會唯獨鍾情於植物,在畫起那些花草的時候惟妙惟肖,原來都是受到凌星隔世的影響。 「嗯。」比起凌霄的東張西望,嬴風的視線卻始終緊緊鎖定一個人。 「對了,你現在住在哪裡?」 「就在這裡。」嬴風指了指他房間的窗戶。 「你住凌星他們住過的房間?」凌霄驚訝,���你為什麼沒有去軍部,留在這裡做什麼?」 「等你。」 凌霄積攢了四千年的見聞想與嬴風分享,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這些年發生在嬴風身上的每一件事,然而這一切都在這短短兩個字的答案中顯得不重要了。他現在只想拉起那個人的手,在他胸口溫柔地咬上一口,以報千年來生生世世為受的仇。 等他從激情中恢復了理智,才意識到他們兩個已經從後院轉移到了房間,兩個人的胸口都起伏得厲害,身上的衣服也被拉扯得不太平整,凌霄的目光逗留在嬴風被啃得紅腫的嘴唇,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傑作。 房門被砰地一聲關嚴了,凌霄靠在門板上,摟著嬴風的脖子,邊喘邊問:「為什麼我們沒有失控?」 「不知道,」嬴風如中場休息般在凌霄臉上蜻蜓點水般細吻著,每回答一句就重複一遍這個動作,「興許是因為我們經歷過一次成人儀式了,每個天宿人一生只會失控一次。」 凌霄被嬴風的舉動勾得心癢癢,主動湊上去迎合,對方卻一直躲,繼續在他的臉頰上輕薄著,恨得凌霄緊緊掐住了他的後脖頸。 「那你說我們還能觸發成人儀式麼?」 「試試就知道了。」 嬴風說完,終於停止了類似於挑逗的動作,找準凌霄的嘴唇,狠狠地吻了上去,凌霄也激烈地回應著,化被動為主動,二人終於如魚得水,開始了新一輪的纏綿。熱情將狹小環境裡的空氣點燃,室溫一升再升,他們在說不清誰主動的情況下,從門口逐漸向床邊轉移,對環境不熟悉的凌霄不小心被絆了一下,為了保持平衡,他迅速勻出一隻手扶住身邊最近的東西。 「別動那個。」嬴風飛快地中斷動作,想要阻止凌霄,卻還是遲了一步,房間中央突然出現了凌霄的投影,與此同時凌霄聽到了自己的聲音:「我很快就要接受一項治療……」 「這是……這不是……?」凌霄愣了下,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這不是我接受治療前錄的那段回憶錄嗎?恆河博士把它交給了你?」 「是的。」時至此嬴風只能承認。 凌霄看著過去的自己無限唏噓,他眼中似乎出現了一人一狼在這個狹窄房間裡的生活:「這麼多年來你都是看著這個過的?」 嬴風大概不願提及沒有凌霄的日子,伸手將它關掉,凌霄想攔還是遲了一步。 「關掉做什麼?我還沒有看過。」 「你都在這裡了,我為什麼還要看你的錄影,」嬴風霸道地抓過凌霄不安分的手,「裡面的內容我都背下來了,你想聽哪段以後我單獨背給你聽。」 「唔唔唔,」凌霄被迫交換完一個吻,才搶在換氣的時候要求,「我要聽全部的。」 「一字不落。」 凌霄收到了讓他滿意的答覆,房間裡唯一的上下鋪也近在咫尺,不過兩步就可以到達的距離,兩個人卻像打了一場仗,呼吸急促,衣冠不整。這樣激情的嬴風讓凌霄更加不能淡定,一個用力就把他推到了床上,自己緊跟著跨坐上去,因為床鋪的限制,他只能把頭壓得很低。 「你已經做過契主了,也該輪到我了。」 嬴風不為所動:「各憑本事了。」 凌霄幹勁十足:「你知道嗎,就算在時間裡不停地跳躍,我也沒有鬆懈過訓練,為的就是這一刻。」 「是嗎?我還以為你把心思都花在美瞳上了,」嬴風揪著他的領子把他拉下來,「讓我檢驗一下你的訓練成果。」 凌霄藉著上位對嬴風又啃又咬,連他都懷疑自己把嬴風的嘴唇啃破了,同時斷斷續續不服氣道:「那還不是因為每一世你都在成人儀式上打敗我,就沒有一世你讓我贏過,簡直讓人不能忍。」 「那我承認剛重逢的時候你贏了,」嬴風狠狠地含住對方的舌頭吸了一下然後放開,欠扁地在後面跟了一個限定詞,「十分鐘。」 凌霄的手已經不安分地在目標地點徘徊了,似乎要給自己選一塊最合適的地方下口:「我還沒有嘗過你的心頭血是什麼滋味呢,今天就是我一雪前恥的日子。」 說完他壓制嬴風肩頭的手暗自用力,堅決不給對方翻身的機會。 「是嗎?」嬴風說完這句話,微微抬起頭將凌霄的耳垂含在嘴裡,用牙尖輕輕一咬,僅僅是這樣一個動作,便令凌霄渾身一僵,緊接著軟綿綿地趴倒在對方身上。 此時的凌霄四肢酥軟,渾身力量盡數散去,苦練多年的本領再也派不上用場,這個嬴風高潮時的小習慣,勾起了他身體的全部記憶,更別提那一次又一次的釋放,早已使他對這個動作形成了反射性。 「你……你……」凌霄滿臉通紅,說不上是氣的還是情慾上湧的結果。 嬴風摟緊他的腰就勢一翻,二人的位置發生了反轉,嬴風擁著動彈不得的凌霄百般疼愛,從他的嘴角向下,順著脖頸吻到鎖骨,另一隻手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解開了幾顆鈕扣。 「無恥,你居然用這麼卑劣的手段!」凌霄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就完全落於敗勢,本來雄心勃勃要與對方一較高下,卻被這麼一個簡單的小伎倆征服,唯一能使上力氣的嘴還不肯服輸。 「習慣真是件可怕的事情,不是嗎?」嬴風細細舔濕了他即將佔有之處的皮膚,他曾經在這裡咬了一口,在完全不情願的情況下把這個人變成他的,似乎是為了補償他們的遺憾,這一次的成人儀式,他們終於可以帶著對彼此的愛去觸發。 「你可惡!我都被你壓了四千年了!」凌霄拼著最後一刻的努力抗議道。 「那就再壓四千年好了。」嬴風向上弓起了身子,頭一仰,一聲低嘯傳來,再緩緩低下頭時,兩顆犬齒已變得尖銳無比。 凌霄還是第一次看到成人儀式上的變身,不免看得呆住了。 「再一次屬於我吧。」 嬴風用力低下頭,鋒利的尖牙狠狠地刺穿了凌霄的胸口。凌霄感受到皮膚被刺破那一刻,下意識將胸口向上送去,不像是躲避,倒像是主動迎合。 他能十分清晰地感受到靈魂自體內一點點流逝,順著嬴風咬破的傷口流向對方體內,全天宿大概只有他一個人在清醒中擁有這種體驗,像是一場極其漫長的瀕死,視覺裡所有的光都聚集到了一處,組成黑暗中的一道圓,彷彿隧道盡頭不斷召喚他的出口。 伴隨靈魂逐漸消逝的還有體溫和心跳,一片恍惚中,凌霄眼前晃過前世們的影子,在最初的最初,凌翼他們就是在這樣的狀態下走向死亡,直到一種更強大的以愛為名的力量將他們留下來。他用盡全身力氣抬起手,摸上了嬴風順滑的發絲,這個動作讓嬴風產生牙齒鬆開的跡象,卻又更加用力地咬了下去,他雙目微張,瞳仁的顏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沉澱著。 凌霄失神的眼睛已經幾近透明,輪迴的路出現在眼前,輕輕邁過去便是一段新生。 就在這時,一道湛藍海浪將他冰冷的身體席捲,嬴風的力量一波一波鋪天蓋地地湧來,強勢而又溫柔。凌霄被熟悉無比的氣息無縫隙地包裹,僵硬的肢體從指間開始復甦,恢復知覺的手宛如被對方牽著,從冬季走向春天,從死亡走向新生。 時間實在是過得太久了,以至於這個星球的人早已忘記,結契,原本就是一方對另一方的奉獻。這不是一場殺戮,更不是一場掠奪,而是為了讓心愛的人活下去,活在自己身邊,用比對方能獲得的更久的壽命去給予,不計代價地挽回。 胸前的壓力消失了,凌霄從失焦中調整好焦距,眼前的面孔逐漸明朗起來,嬴風用黑若點漆的眼睛凝視著他,他也能猜到自己在嬴風眼裡是什麼樣子,即便雛態時相處得更久,可還是現在這樣看得最多最順眼。興許是因為在璧空的時候,他們從來沒有專注地看過彼此,只有他單方面幼稚地挑釁,以及嬴風的不屑一顧,如果不是那一次意外,他們這一世就要彼此錯過了。 又是一次忘我的親吻,嬴風唇齒間還留有他血液的腥甜,他們交換著彼此的氣息,流淌著共同的靈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算命運將他們分開,也永遠保留著彼此的魂魄。 纏綿的一吻結束,凌霄雙手捧住對方的臉頰,想仔細端詳一番這張讓他朝思暮想了數十年的面容。嬴風見他雙眼恢復焦距,連手也不安分起來,就知道他已經沒有大礙了。 「現在你可以說了。」 凌霄只顧托著他的臉欣賞,對方說的話他壓根沒仔細聽:「說什麼?」 「說我是怎麼欺壓你四千年的。」 「你的惡行纍纍,說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嬴風不以為恥:「正好你的紊亂期有事做了。」 說到這個凌霄才想起來:「為什麼我沒有紊亂期的感覺?」 雖然現在還沒到晚上,但總不至於一點不適的症狀都沒有。 「興許是因為紊亂期的本質就是磨合,而你早就適應了。」 凌霄琢磨了下:「有道理。」 門被輕輕推開了一個小縫,一個長嘴擠了進來,本想偷偷瞄一眼,不想腦袋才探進去一半,便發現自己被兩雙顏色不一的眼睛齊刷刷地盯著。 小灰身子一僵,裝作什麼都沒有看到的樣子又退了出去,淡定地往外走,一步,兩步,緊接著撒腿便要溜,卻被嬴風從身後叫住。 「站住。」 小灰前爪抬起還沒著地便硬生生止住了。 「回來。」嬴風又說。 小灰維持著剛才的前進方向,又一步步非常滑稽地倒退了回來。 「你來做什麼?」嬴風問。 小灰:「嗚嗚嗷嗚。」 「說人話。」 小灰只好變成人形,那麼大的個子在嬴風面前還習慣性地保持著對首領的敬畏,誰讓狼天生就是階級等級意識極強的生物。 「他們要我留意你們兩個的成人儀式,萬一有人受傷要叫急救,所以我聽到裡面沒聲音了就進去看看……」 「於是你一直偷聽到現在?」 小灰:「……」 馬麻說人話太討厭了我不要說人話啊! 嬴風看著一臉打擊的小灰,突然笑了下,小灰當即看傻了眼,自凌霄離開後,他還從未見嬴風笑過。雖然這笑容是那麼淺,卻是實實在在地上升到眼底,好似冰山裂開縫隙,埋在深處的種子悄悄抽出枝枒,枝頭上還生長著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還沒等小灰好好鑑賞一下那花的品種,嬴風就斂了笑容,小灰更加懷疑剛才轉瞬即逝的是自己的錯覺。 「我們沒事,你去告訴他們不必擔心。」 「啊?哦,」小灰傻傻地應著,「那我走了,你們繼續。」 他邁動著兩條腿離開,沒走出兩步就同手同腳了,完全不習慣人形的小灰,身子一弓,待雙手著地時已變回狼形,操縱著四條腿熟練地跑掉了。 嬴風再度回到了床上,這床本來就小,他們兩個躺在上面卻一點都不覺得擁擠。 「凌星當年就是在這張床上度過的紊亂期,想不到我也在重複他的經歷。」 「他都跟你說什麼了?」 「他說上輩子沒打過你,這輩子要我替他報仇。」凌星睜著眼睛說瞎話,「你為什麼不想做契子呢,這樣你都體會不到釋放是什麼感覺。」 「像這樣嗎?」 嬴風俯下身,溫柔地噙住他的耳骨,凌霄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久違的快感就持續地湧來,多年未曾與人親熱的凌霄怎經受得了這種刺激,一瞬間便繳械投降。 然而嬴風並沒有停下來,他用牙尖輕輕咬住一點,然後放開,一邊重複這個動作,一邊勻速地下移,順著耳骨,一直啃咬到對方耳垂,將柔軟的部位含在嘴裡縱情地吮吸。 而對於凌霄,則像經歷一場永不休止的高潮,原本到達頂點就該衰減的快感,卻始終在同一高度波動,每次落下一點,便向著更高的方向上揚。嬴風強大的精神力托著他的腰肢,一步步將他送往更高的雲端,每當凌霄以為這就是極限了,嬴風都能將他推上新的巔峰。 持續的釋放讓凌霄幾乎瘋掉,他用力抓住嬴風的手臂,十指幾乎要扣進他結實的肌肉裡,又像是要把對方推開,又像是牢牢抓住讓他更加靠近自己。 他已經大半個身子掛在對方身上了,連腳趾都因興奮而蜷縮,嬴風還不甘休地叼住另一邊的耳朵細細硏磨,凌霄的視覺裡只剩下白光籠罩,理智被快感從腦海中一點點驅逐出去,又時不時不甘心地回頭掙扎一番。 凌霄覺得自己在歷史的洪流裡克服一切困難生存了下來,卻搞不好今天要掛在這裡,還是因過分激動而心跳驟停,這個死法簡直不能夠更丟臉。於是藉著一次迫不得已的換氣,他終於掙紮著叫出口:「……停!……停!停下來……」 嬴風不聲不響地撤回了能力,在他精神力離開的一瞬間,凌霄就整個癱在床上,方才還緊緊扒在對方身上的四肢,此刻都無力地垂了下去,連根小指都動彈不起。 嬴風為他細細梳理被汗水打濕而凌亂的劉海,將它們整齊地撥到一邊,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而凌霄則合攏雙眼任由其擺弄,連鼻下的呼吸都微不可聞,若不是臉腮處兩抹鮮豔的紅暈,真讓人懷疑躺在那裡的是個垂死之人。 又過了許久他才綿長地吐出一口氣,連睜開眼皮都很是費了一番力氣。 「舒服嗎?」嬴風故意在他耳邊吐著氣問。 「你……」凌霄若是還有力氣一定會給他一拳,可他現在連動動嘴皮都成問題。 他也只能逞逞口舌之快,故意道:「舒服,可惜你這一世是享受不到了,只好等來世我再來滿足你。」 嬴風覺得好笑,明明動一下都成問題,嘴上還不肯示弱:「是嗎?」 凌霄趴在他胸口喘息了片刻,腦子裡冒出來新的點子:「我也有方法要你繳械投降。」 他一抬頭,腦袋就撞到了上鋪的床板,發出哎呦一聲慘叫。 「你慢點。」嬴風心疼地把他拽下來,揉著他後腦勺,「這就是你的方法?」 「我忘記了還有上鋪的存在,」凌霄委屈地說,「也真是難為凌星和荊雨了,這麼小的空間到底是怎麼容他們發揮的。」 「又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麼好動。」 凌霄這回學了乖,貼著嬴風的身子一路往下移動,直到某個敏感的部位停了下來,開始不安分地解嬴風的褲子,這種事情從前他可從來沒有做過。 「你確定嗎?」嬴風不敢相信地問。 凌霄直接用行動代替了回答,掏出了嬴風分身直接含到嘴裡,並感受到對方迅速起著變化。開始只是想逗逗嬴風的凌霄突然起了興致,惡作劇似的在柔然的頂端舔了兩下,頓時從舌尖傳來腥咸。 嬴風吸了一口涼氣,硬生生剋服巨大的誘惑伸手抵住他額頭:「據說這樣會成癮的。」 凌霄含著他那話兒,囫圇地回答著:「再不體驗一下是什麼感覺,我怕以後都沒機會了。」 這話說得不大嚴肅,但聽起來卻令人心酸,嬴風的手在額頭處停留了片刻,五指終於插入他頭髮,不大明顯地向下壓了壓。 凌霄動作極為不熟練地吞吐了兩下,起初還乖乖閉著眼,然後又偷偷睜開一條縫,映入眼簾的是雄性氣息十足的黑森林。聯想到自己寸草不生的下半身,凌霄報復性質地揪住一根狠狠一拔。 嬴風吃痛地一皺眉,手上用了力,沒做好任何準備的凌霄冷不防被刺激到喉嚨,一口將嬴風的東西吐出猛咳起來。 「你幹嘛突然用力?」咳出淚花的凌霄不滿地抱怨。 「是你先動手動腳的。」 「我還沒動腳呢!」凌霄作勢伸腳要踹,一個沒留神又碰了頭。 「嗚……」凌霄可憐兮兮地梧著腦袋,嬴風看著他那樣子,想到這數十年漫長的等待,心軟了。 「不習���就算了吧。」 「我偏要!」凌霄反倒被激起了好勝心,每次都是嬴風不費吹灰之力搞得他欲仙欲死,他也想讓嬴風嘗嘗同樣的滋味。 這一次他低頭認真地把嬴風早已高高昂起的慾望吞入口中,全力吸裹住來回移動頸部,果然很快就從頭上方傳來嬴風的喘息聲。嬴風插在他髮根處的手指開始隨著節奏揉搓,雖然看不到對方的表情有點遺憾,但光是聽覺和觸覺傳來的回饋也足以令他腦補出嬴風陶醉的模樣。 想到這裡,凌霄受到了大大的鼓勵,愈發賣力地套弄著嬴風,喉嚨慢慢適應了異物的存在,偶爾在頂到最深處時還能模擬幾下吞嚥的動作。對於維持了數十年雛態之身的嬴風來說,這樣的刺激可想而知,終於在凌霄用力地一吸後,腦中有了一瞬間的空白。 凌霄還沒來得及準備好,就被白色的濃漿射了一口,他剛想嘲笑嬴風也不過爾爾,一場前所未有的幻象便將他包圍。 嬴風大腦重新恢復思考能力後,也做好了被凌霄恥笑的準備,可身下卻出乎意料地沒有了聲息。 他低頭一看,凌霄口中依然含著自己沒有放,人卻變得有些奇怪,一動不動地枕在他大腿根處,臉上蕩漾起一種陶醉的表情,時不時還蠕動著嘴唇吮吸一兩下。 凌霄陷入了一個嶄新的世界,這個世界裡沒有痛苦,沒有瘡痍,沒有離別,沒有轉世,無憂無慮,無哀無愁,只有永恆的相守。過去的苦難,未來的未卜,在這個世界裡都煙消雲散,他整個人飄在雲端,享受著由內心及至髮膚的愜意。他彷彿聆聽到靈魂碎片如璀璨星河在耳畔悅動,皮膚如浩瀚宇宙中的白玉般發著光,每動一動手指、腳趾,都有快感從肢體的末梢蔓延。 如果釋放是一波連著一波的高潮,那麼現在的他就仿若經歷著百倍的高潮同步襲來,像同時被無數隻溫暖的手撫摸著,像被數不清柔軟的唇親吻著,像同時愛上了一百個人,每一個都刻骨銘心。 嬴風長手一撈,將沉迷於極樂世界的凌霄抄了上來,凌霄渾身上下骨頭都酥了,一上來便如蛇一般纏住嬴風不放,嬴風分明從他眼中察覺到罕有的媚態。 汲取過契主精華的凌霄變得亢奮而又熱情,這種熱情跟血液造成的效果又不同,血液會使人變得狂野、奔放,像一團烈火,而此刻的凌霄卻好似一渠水,性感、放浪,妖嬈嫵媚。 凌霄的視覺和聽覺都變得很奇怪,嬴風的聲音像被裹在一團雲霧裡天外傳來,打在耳膜上帶著重重的低音混響,久久不散。眼前也像出現了幻光,時而白霧繚繞,時而五光十色,嬴風的面部隱藏在這些幻光之後,線條不時發生著扭曲。 凌霄為了不讓幻覺中的嬴風亂動,伸手夾住他臉側,憑經驗吻了上去。嬴風嘗到了自己的味道,這或許就是令凌霄性情大變的元兇,此時的凌霄宛如無骨小獸在他身上恣意放肆,剛剛宣洩過的嬴風又被挑逗得旗杆高豎。 有些事情哪怕許久不做都不會變得陌生,嬴風輕車熟路地解開凌霄身上的累贅,手指摸到熟悉的入口,一探,再探,凌霄格外敏感的身子便隨之有規律地打顫。地方太小不利於發揮,嬴風用力扣住凌霄後腰硬生生原地將二人翻了個個,而凌霄居然也雙手雙腳緊緊盤住他,絲毫沒有要鬆手的意思。 狹窄的單人床對於凌霄來說是不存在的,他依然漂浮在廣袤的雲層,四面八方都向著無垠延伸。嬴風的每個動作都在他的感官上放大,再放大,他已經看不清嬴風的臉,只有夢裡的手從雲霧中穿越過來,愛撫著他每一寸肌膚。 光看凌霄的表情也知道他已陷入某種奇幻的境界,至少嬴風此前從未在凌霄眼底看到過如此濃郁的情色味道。當他進入凌霄身體時,彷彿不是在進入,而是被吸入,凌霄的窄道緊緊地吸裹著他,甚至都不願放他出去。 當嬴風抽離時,凌霄的靈魂碎片似乎都聚集到了一起,而當嬴風大力闖入,這些碎片又被沖散得七零八落,就這樣反覆地聚集、散開,眼前的幻影也隨之一起一落,忽然到了海底,又一下升入星河。口中發出的是令他自己也難以想像的孟浪之聲,高高抬起的胯部彷彿是在配合嬴風的律動。每經歷一次衝撞,便又升高幾分,接著在撤離時緩慢下落,宛若氣流中起伏的羽毛,又好似海浪中沉浮的扁舟。 這是一場延續了四千年的結合,從君臨為凌翼改朝換代那天起,生生世世努力不息,方有今時的親密無間。他們在這裡,在凌星和荊雨交付彼此的小床上,將他們未能達成的願望續寫,延伸,直到無限的未來。 在忘我地親吻之後,嬴風的嘴唇悄無聲息地來到他魂牽夢縈的某處,當耳唇被某個溫潤潮濕的部位包裹,凌霄反射性地蜷起了腳趾。遠方捲起丈高海浪,轉眼便到了眼前,將投入的二人徹底淹沒。嬴風的舌尖嘗到了血腥味,而凌霄憑藉這點痛感才勉強保持清醒,他的眼前持續白光一片,久到他以為會從此失明,方才漸漸淡去,露出嬴風關切的臉。 「我差點以為你醒不過來了。」 「我也是,」凌霄鼻音嚴重地回道,他使勁吸了吸鼻子,依舊由於堵塞呼吸不暢,「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會上癮了。」 「什麼感覺,嗯?」嬴風雖問著卻並不安分,在凌霄臉上四處輕啄著。 「想知道?」凌霄促狹道,「做我契子就讓你體驗一次……嗷!」 凌霄不滿地捂著耳朵:「都咬破了!」 「幫你癒合傷口。」嬴風掰開凌霄的手,在牙印附近輕柔地舔舐著,那股酥酥麻麻的感覺又湧上來。 凌霄想抬抬腿,卻發現下半身痠軟得不像話,某個難以啟齒的部位更是麻到幾近沒有知覺。 「你不會還要……」 「剛才只是利息。」 「什麼利息?」凌霄莫名。 「第一次成人儀式,我欠你一個新婚之夜。」 凌霄鼻子一酸,連嬴風把他身子翻過來都沒想到要拒絕。 而伴隨身體再一次被進入的是嬴風效果堪比洗腦的耳語。 「而現在,才是正式開始……」
第二十九章
教堂小屋風光旖旎,基地廣場斷壁殘垣,在此進行的大概是天宿史上最簡陋的元帥授銜儀式,伏堯鄭重地從黛璇手中接過授命狀,他所處的地方不是莊嚴肅穆的軍部禮堂,而是滿目瘡痍的基地殘骸。 繼最年輕的將軍之後,伏堯又成為了天宿最年輕的元帥,連他自己都認為這個時間過於早了些。自前前任元帥追隨其契子轉世,親手將元帥一銜授予龍寅至今,也不過區區十餘年,而龍寅也成為了在職期最短的元帥,甚至連移交軍職這種事,都只能由他的契子代替完成。 正式升為天宿軍部最高指揮官的伏堯後退一步,在他的背後,整齊地站著一排排的軍人,他的契子,如今的元帥副官聶雲,筆直地站在隊伍最前端。在伏堯的帶領下,所有人立正肅穆向黛璇敬起軍禮,集體目送她獨自前往不遠處的黑色建築物。戰火摧毀了魘堂屋頂的一個角,牆壁裂開的縫隙為它平添了幾分淒涼之感。 剛剛趕到的凌霄和嬴風也目送了她最後一程,凌霄從嬴風那裡得知了她的身份,儘管二人對龍寅的印象都不佳——尤其是親眼見證過凌星遭遇的凌霄,但對於他和他契子這樣的結局,仍不免感到唏噓。自有結契以來,她絕不是第一個追隨自己的另一半而去的人,但其他人都是抱著來世還能相遇的美好願望離開的,可她的來世,注定不會再有那個人的蹤跡。 在一片金屬瓦礫中,人們開闢出一塊平整的空地,將散落各處的匕首甚至只是匕首碎片收集起來,莊重地擺放成一排,有的根據圖案辨認出了歸屬,有的只能用一塊空白的名牌表示它的主人曾經來過這裡。 前來追悼的民眾為戰士的遺物獻上花束,留給他們悲傷的時間並不多,絕大多數人在悼念後留了下來,主動參與到基地的修復中去,這是一個堅強的民族,經歷了這樣的災難,他們仍然沒有被擊倒,而是勇敢地面對未來。 凌霄跟隨隊伍緩慢移動到龍寅的名牌前,因為身處爆炸正中心,他的匕首損毀得極其嚴重,即使被人很努力地拼起來,也依舊殘缺不全。 本想再見面時就凌星和荊雨的事好好跟他算一算帳的凌霄,此時也只能嘆口氣,俯身將手中雪白的花束放在他的匕首下方。 「本來對你有諸多怨言,」凌霄心情沉重地開了口,嬴風在一旁靜靜地聽著,「但這次你的所作所為,不負一名軍部元帥的身份,我敬你是民族的英雄。」 他說完後,又頓了下:「願靈魂安息。」 嬴風與他同時向龍寅的遺物敬了軍禮,轉身便見到了紅毛等人。紅毛他們也在積極地參與基地的再建工作,在看到凌霄後立刻跑過來,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你們兩個怎麼來了?」他大驚小怪地問,「你們不是去舉行成人儀式了嗎?」 「結束了。」凌霄很坦然地回答,他淺灰色的眼睛也證實了這一點。 這回紅毛又轉去指責嬴風,「你怎麼放任他紊亂期出來亂跑?」 「是他堅持要來。」嬴風簡潔地解釋道。 凌霄也開口:「你看我現在有處在紊亂期的樣子嗎?」 紅毛仔細打量了他一番:「這麼說二次結契不會產生紊亂期嘍?」 「如果跟同一個人我猜是的。」 「這倒是件好事,虧我還為你擔心,」紅毛高興地抓了抓頭,「不過你這麼早就過來做什麼?」 「想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你也太勤勞了,不過心情我可以理解。」紅毛的視線飄向一邊的臨時祭台,嘆了口氣,「老實說,若不是你回來這件喜事沖淡了這次的事,恐怕大家這會兒的心情只能用暗無天日來形容。還好你回來了,想想你被送到幾千年前都能活著回來,就覺得未來沒有什麼困難不能克服。」 「你比以前成熟多了,」凌霄欣慰地看著他,「由衷地有種我家猩猩初長成的自豪感。」 「滾,」紅毛給了他一拳,「要是時間允許,真想聽你講講四千年的見聞,可惜這邊太忙了。」 「以後時間還多著呢,等我慢慢給你講,」凌霄向前一步,「我也來幫忙。」 他這一步還沒邁出去,一隻手就貼到了他的額頭上,冰璨掌心泛著白光,凌霄對他的舉動很是熟悉,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冰璨就用這種方法為他檢查過身體。 「你的精神損傷好了?」冰璨有些驚喜地問道,他本是想確認一下凌霄是不是真的不在紊亂期,不承想有新的發現。 「在血契解除的時候就好了,」凌霄說著回頭望了眼嬴風,他都忘記跟對方說這件事,「我想大概是因為,被注入到我身體的那個靈魂對我的精神產生了修補。」 「難怪,我還擔心這麼多年……」冰璨怕戳到嬴風痛處,說了一半便閉口不言。 「雖然知道了損傷不是不可治癒的,不過治癒的成本太高,不然的話,霜鋒、校長……」他下意識提到校長後又黯然神傷了一下,「……還有其他人,都可以從此擺脫這種精神疾病。」 紅毛見話題好端端變得沉重了,連忙想辦法岔開:「啊,凌霄,你猜伏堯上將,啊不,元帥把靈魂之樹種到了哪裡?」 「不是說是軍事機密嗎?」凌霄這才後知後覺地轉頭望向燈塔的位置,從那裡射出來的光線傳到很遠的地方,即便在白晝依然看得清晰,彷彿從來都沒有熄滅過。 紅毛神秘兮兮地說:「偷偷告訴你,元帥把靈魂之樹種到了天上!」 「天上?」凌霄詫異了,樹還能種到天上去? 倒是嬴風略一思忖,想明白了:「果然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知道了?」凌霄不能夠更驚訝,「這你都能聽明白?」 「你還記得,軍部為什麼多年來都沒能追捕到太殷嗎?」 「因為他根本沒有固定的落腳點,而是利用戰艦的隱形功能藏身在宇宙裡……」凌霄說到這裡突然大叫一聲,「啊,我也知道了!」 「很聰明對吧?」紅毛對伏堯的決策崇拜有加,「元帥把靈魂之樹移植到隱蔽性最好的飛船裡,在燈塔的有效範圍內環繞,就算敵人再聰明也想不到。」 「是個好方法……」凌霄邊說視線邊掃到不遠處的一個人,那人正盯著這邊,凌霄怎麼看怎麼覺得奇怪,在大腦還沒處理過來之前,他人已經縱身飛去。 豈料這人見他過來轉身便逃,這更加證實了凌霄的猜測。他下意識地一甩手才發現自己身上一個魂晶都沒有,眼看那人就要逃掉,凌霄只好朝對方逃離的方向高呼:「攔住他!」 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可疑人逃跑的路線上,凌霄看清嬴風的臉,鬆了口氣。在嬴風的出手下,那個人很快被制伏,又從別處上來幾個軍人,將他牢牢控制住了。 凌霄這才趕到,慶幸道:「嬴風,還好你快,不然就被他逃了。」 豈料那人眉毛一挑:「你在叫誰?」 凌霄盯著他的臉,怔愣了半晌。這個高他幾公分的人,投向這邊的眼神充滿戲謔,一側的嘴角也微微勾起,他認識的嬴風,可沒有這麼豐富的面目表情。在意識到什麼之後,凌霄迅速把視線從對方的臉部轉移到左手,然後毫不客氣地摘下那上面的黑色手套,露出一隻冰冷的機械手。 「飛景?!」 凌霄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這個人,而真正的嬴風也出現在了身邊,他是利用契主的能力傳送過來的,長相一模一樣的兩個人並肩站在一起,著實讓人難以分辨。 「凌霄。」 這時有人微笑著自飛景身後走來,溫和地喚了聲他的名字。 「校長!」凌霄一眼便認了出來,剛衝過去想給他一個久違的擁抱就頓住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是哪裡不對。 「你發育了?!」 校長不大好意思地瞄了眼飛景,他以為這是很明顯的事情:「我以為比起這個問題,你最先問的會是我還活著。」 「你還活著?!」 在校長的提醒下,凌霄迅速補了一句,問完之後他都覺得這是個蠢問題。果然飛景不客氣地嘲諷道:「這麼多年沒見,你怎麼還是這麼蠢啊?」 凌霄因為重逢喜悅而咧起來的嘴,迅速垮了下去:「你都發育了,手臂怎麼還沒有長出來?」 「你——」飛景伸出他的機械手,想要朝凌霄的腦袋砸去,卻被嬴風不動聲色地攔了下來。 凌霄不理他,又轉回校長問道:「可你們是怎麼逃出去的?我明明親眼見到太殷自爆的時候你衝了過去。」 「哼,」飛景很是不屑,「那麼簡單的事,有什麼出奇。」 校長笑著為凌霄解釋了:「飛船都有緊急彈出裝置,沒考慮到這一點就沖上去,是我做得多餘。」 飛景一副你知道就好的樣子:「本來我一個人能輕鬆逃掉的,多帶一個半死不活的人簡直累贅。」 「嗯,給你添麻煩了。」校長非常流利地說出這句話,飛景反倒被噎住了不知道該說什麼。 凌霄急急地問道:「既然你還活著,為什麼不回來找我們?」 這回校長猶豫了一下,才說:「因為飛景是通緝犯,他如果留下來,就只能坐牢,所以他必須離開。」 「於是就把你也拐帶走了?」 「是他自己要跟。」飛景插嘴。 凌霄不樂意了,他對兩個人的過往糾葛一無所知,在他的認知裡,飛景一直是拋棄自己契子的不負責任契主,而踏雲又是他在璧空敬重的校長,是在最黑暗的時候拉���他一把的人,他自然而然就站在踏雲這一邊。 「你不就是仗著校長有重度精神損傷離不開你嗎?告訴你,現在精神損傷也是能治癒的了。」 「真的?」兩個人異口同聲地問道,但顯然用的是不一樣的語氣,一個是緊張,一個是驚喜。 凌霄只是想氣氣他,當然不會把真正的方法說出來:「當然是真的,我身上的精神損傷就治好了,現在就是離開嬴風也沒關係。」 嬴風:「……」 「是真的?」這回校長問的是嬴風。 嬴風想了想,還是不戳穿他了,便順著他的話點了點頭。 「那真是太好了。」看得出來校長由衷為凌霄感到高興,自己也隱約有些期待。不過飛景就不一樣了,他的表情證明他很是矛盾,似乎又希望對方的損傷能夠治癒,又不想讓他擺脫離不開自己這種狀態。 倒是校長回頭瞅了一眼,便猜出他心中所想,忍著笑道:「不過我就不用了吧。」 「為什麼啊?」凌霄聽了他的話,感到跟飛景同樣的疑惑。 「因為若是有能夠治癒精神損傷的方法,代價一定很高昂,搞不好是我們付不起的。」 他低下頭,笑意蕩漾在眼角。在璧空的時候,凌霄也不是沒見過他笑,不過那大多是苦笑,他還不曾見校長這樣發自內心地笑過。「更何況,精神損傷這種東西,只要兩個人不分開,就跟不存在一樣。這些年來我們一起走過了很多地方,我早就不記得它發作起來是什麼感覺了。」 承受了近百年重度精神損傷的折磨,怎麼可能說忘記就忘記,明知校長說的是謊言,凌霄也不好拆穿。倒是飛景,凌霄記得他的夢想就是四處行走,如今看來,他的願望已經實現了。 「既然明知飛景被通緝,你們為什麼又要冒險回來?」凌霄想起來問道。 校長這才正色:「我們聽說了母星遭襲,就以最快速度趕了回來。這件事已經傳遍了整個星系,現在是天宿最虛弱的時期,所有跟我們有芥蒂的星球都蠢蠢欲動,我想軍方一定很缺人手,所以就算冒著被逮捕的風險,我們也要回來助一臂之力。」 他把頭微微偏向飛景:「這也是飛景的意思,就算軍部真的一定要追究,他也接受。」 校長的話提醒了凌霄,這時方才協助抓人的軍人也終於找到時機開口:「這個人到底犯了什麼事?」 大家這才想起還有一個可疑人物被晾在一旁聽他們敘舊很久了,凌霄走到他面前細細打量,半晌才肯定道:「他不是我們的人。」 「什麼?!」眾人大驚。 「雖然他外表與我們沒有差異,但是我見過荊雨,這個人的眼神,就跟荊雨一模一樣。」 在場的只有嬴風聽過荊雨這個名字,其他人都不明所以:「誰是荊雨?」 「是嬴風的前世,」凌霄望向他,「上一代的孤星。」 「嬴風上一世是孤星?」紅毛立刻叫了起來,「難怪這一世他��麼冷漠,我早就應該懷疑的!」 嬴風其實之前就從凌霄的隻言片語中推測出自己的身份,不過當親耳聽到他講出來時,心情也一陣複雜,身為孤星的自己和凌霄的前世在一起,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所以你的意思是說,」冰璨不確定地開口,「這個人也是孤星?」 大家集體端詳凌霄口中的孤星,果然在他的眼裡找不到任何情緒,儘管被俘虜,仍是毫無表情地站在那裡。 「嗯,」凌霄點了下頭,「孤星是現代天宿人的初代版本,最早古天宿人創造出我們時,就以孤星的名字為我們命名。而離開天宿,移居火宿的人,手裡掌握的也是初代孤星的代碼。」 「所以這個人是火宿星的人特地留下來,打入我們當中作間諜的嗎?也不知道這樣的人會有多少,」紅毛一陣後怕,「我剛剛跟你說的話,該不會被他聽到了吧?」 「幸好凌霄發現得早,就算他聽到了,應該也還沒來得及把訊息傳回去。」 「那這個人現在怎麼辦?」 冰璨想了下:「把他帶給伏堯元帥,聽他怎麼處置吧。」 軍人領命而去,沒離開多久就傳來一陣騷動,待這邊的人注意到時,只來得及捕捉到靈魂飛走的光跡。 負責押送他的人瞠目結舌:「他故意絆了一跤,借力掙脫開我們然後就自殺了。」 凌霄聽聞後眼神黯淡了下來,不過倒是沒感到多意外:「他的基因跟我們一樣,都是不允許自己被俘的,一旦感到逃生無望,就會毫不猶豫地結束生命。」 雖說他們來自不同的陣營,但大概只有人造人會為人造人的死亡感到悲哀。對於他們的締造者來說,那只是一件物品,它的使用壽命到了盡頭,或許可以回收再利用,或許就此廢棄,除了會惋惜因此造成了些經濟損失外,又跟其他沒有生命的物品有什麼區別呢?
在遙遠的火宿星,一個人盯著螢幕上不斷變化的資料,在監測到某樣異動後,他轉過頭來,露出一雙赤紅色的眼瞳。 「AF-107回來了。」 另一個跟他外表差不多的人問:「帶回來什麼訊息?」 「他們還有一棵靈魂之樹,燈塔又恢復照明了,靈魂之樹一定存在於燈塔附近的某個地方。」 那個人顯然不滿意孤星用生命帶回的這個訊息:「不是說靈魂之樹只有一棵,燈塔也只有一座,只要毀滅了靈魂之樹,他們就只能坐地等死嗎?還有一棵靈魂之樹是怎麼回事?」 他略有些暴躁地走下座位,命令道:「給我接通逐玥,四千年前他們毀掉了我們的國家,消滅了我們的族人,就算有違祖先的遺訓,這個仇我們也一定要報!」 逐玥很不情願地出現在螢幕上,他利用火宿人的目的達成,已不想再與他們有什麼牽扯了。 「泰爾,不是說好了各取所需後互不相干嗎,你又聯絡我做什麼?」 被他叫做泰爾的人氣沖沖地說道:「你說全天宿只有一棵靈魂之樹,可為什麼摧毀了一棵又冒出來一棵?他們的燈塔至今還亮著!」 「怎麼可能?」逐玥也臉色一變,「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還有第二棵靈魂之樹的存在。」 「不信的話你可以自己去看,」泰爾無比氣憤,「原本我們對歷史一無所知,就是聽信了你這個所謂古天宿人的話才違背祖先遺訓,不惜代價生產孤星,可如果奪回不了我們的星球,你要我怎麼跟民眾交代?更別說還有那麼多本來就反對我們的聲音!」 「我知道了,」逐玥不耐煩地說,「我會去看一眼,然後再想辦法。」 「不用你想辦法了,」泰爾不客氣地拒絕,「說起來不管你曾經是什麼人,現在也是人造人的一員,誰知道你是不是假意投誠,實際上是來對我們趕盡殺絕的?」 逐玥頓覺好笑:「我要是想對你們趕盡殺絕,還會幫助你們製造孤星?」 「可是你製造出來的人造人,跟天宿的那些人差之甚遠,除了沖上去送死,他們還會什麼?!」 逐玥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你到底想要什麼?」 「很簡單,」泰爾身體前傾,雙臂筆直撐在控制台上,「我要跟你們一樣的智慧型生物,只有這樣,我們才能跟現在的天宿人抗衡。」 逐玥低下頭,發出幾聲悶悶的笑聲,惹毛了泰爾。 「你笑什麼?」 「笑在有了那樣的前車之鑑後,你居然還會產生這種可笑的想法。難怪歷史總是一再重演,就是有你這樣不自量力的人一再出現,當年最反對這個計畫,連夜攜家出逃的泰鐸,大概也沒想到自己的後人會變成這個樣子吧。」 「少廢話!」泰爾不服,「當年你們失敗,是把所有牽制條件都押注在皇族血脈上,皇室斷代,人造人必然策反,我們絕不會重蹈你們的覆轍。」 「呵,」逐玥冷笑,「不用皇室血脈,難道用你們的雜種血脈?你照照鏡子,真正的古天宿人,沒有一個人的眼睛是赤紅色。你們的祖先跟當地的火宿人通婚,經過幾千年的繁衍到了你們這一代,不過勉強保留下一個姓氏,天宿人的基因已經寥寥無幾了吧。古天宿人尚做不到,你以為憑藉你們的能力,也能控制住擁有了真人智慧的孤星?」 「你說誰是雜種!」泰爾豎目,「古天宿人再厲害,也不過是千年以前的水準,時代過去了那麼久,科技早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們做不到的,我們未必做不到!」 逐玥搖搖頭,嘆口氣譏笑道:「你知道古天宿人是什麼樣子嗎?我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很多你認為輕而易舉的事,我們都不得不依賴機械來完成。但也正是因為這樣,我們的智慧比你們想像得要強大許多,古天宿的文明,不亞於如今任何一個民族。而今你擁有了強壯的體魄,跟你的祖先比起來卻蠢了不止一星半點,這很公平,不可能什麼都是你的,你總要有所取捨。」 被當面譏諷的泰爾站了回去,目光陰沉:「早知道,在你瀕死的時候就不應該把你救活,而是直接取了你的基因來研究。既然你全力反對,那我們就沒有合作下去的必要了。」 他轉向一邊的研究員:「把AA-001召回吧。」 「等一下!」 聽到逐玥果不其然地出聲阻止,泰爾低下頭,嘴角隱密地勾起一個詭計得逞的弧度。AA-001面無表情地站在逐玥身邊,儘管他從被製造出來起就以枕鶴的名字跟隨在逐玥左右,但仍會優先執行原主人的命令。 逐玥心裡不曉得在盤算著什麼,好半天才道:「最早的孤星就是由天宿人演變而來的,所以他們可以很容易接受我們的基因。但是你們的基因,已經發生了太多的改變,強行移植過去,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以高智商種族自稱的人,這點問題難道還解決不了嗎?」 「好,」逐玥不知出於什麼目的,非常乾脆地答應了他,「但是我需要時間。」 泰爾這才滿意:「希望你不會讓我等得太久。」 在距此35000EAU的天宿星,一心重建家園的人們還不知道敵人的野心膨脹到了難以控制的地步,踏雲和飛景的回歸大概是伏堯接二連三收到的壞消息中唯一的好消息,可當他發現踏雲已經發育得足足比自己高出一個頭後,原有的欣喜變成了嫌棄,連帶著對飛景也沒什麼好臉色。 「通緝犯,你回來做什麼?」 凌霄不知道他們彼此很熟,還主動打圓場。 「飛景是聽說了這裡的情況後特地趕回來的,你給他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啊。」 「現在才趕回來,之前幹什麼去了?」他轉向校長,沒好氣問,「你病好了嗎?」 校長大概沒想到伏堯會關心他,便道:「沒有。」 「那就好,」他示意聶雲,「把飛景帶去關兩天。」 眾人無語,只有聶雲無奈地搖搖頭,這兩個人的關係大概一輩子都不會改善了。 「是有什麼不好的消息嗎?」一直默不作聲的嬴風突然開口,從剛才起他就注意到伏堯心情不佳。 伏堯給他一個還是你懂的眼神:「煌宿人已經向我們宣戰了。」 「什麼?」凌霄還記得當年因為嬴風的事,伏堯親自率軍遠征煌宿,並最後以對方的投降告終。 「他們撕毀了投降協議,並且攻佔了我們在煌宿星域附近所有的礦點。每次一有動盪,煌宿都是最不安分的一個,這次出了這麼大的事,他們第一個跳出來也不足為奇。但是我眼下最擔心的,是會有其他星球力量的加入,萬一他們聯合起來共同發難,以我們現在的實力,不得不說應付起來有些吃力。」 嬴風見凌霄表情有些沉重,不像是平時的那個他,於是問道:「你怎麼了?」 凌霄決定把他知道的一切都說出來:「古天宿科學家的後裔曾經說過,如果我們在自己的地盤上安分守己,靈魂之樹就會持續產出靈魂,增加我們的人口數量。但如果我們一再越界,侵略擴張,新生的靈魂就會越來越少,直至完全停止。」 「居然是這樣?難怪新生靈魂千年來都以這樣緩慢的速度增長……可是這麼重要的訊息,為什麼前人沒有傳下來呢?」 「因為時間模糊了太多的真相,我們的誕生,人為的物種,成人儀式的起源和結契的本質,前人希望我們以真正人類的身份活下去,於是這麼多年來,真相被掩蓋在一代代人無意或刻意的隱瞞中。月影有一句話說的對,我們現在創造出的這個文明,是建立在謊言上的文明,除了極少數的人,絕大多數人都被蒙在鼓裡。如今新的孤星產生了,並且向我們宣戰,我認為是時候讓人們知道真相了,知道我們是被誰創造出來的,我們在跟什麼人戰鬥,為什麼而戰,而不是永遠活在欺騙裡。」 「可是事實真相實在是太驚人了,你有沒有考慮到民眾的心理承受能力?」 「連成人儀式這樣宇宙中最殘酷最沒有人性的戰鬥都能夠堅持過來的種族,還有什麼壓力能夠擊倒我們?最重要的是,我不希望前人一代代克服本能的努力被磨滅。成人儀式是被強加於我們的殘酷命運,從來都不是優勝劣汰的物競天擇,是過去的天宿人,在一次又一次手刃自己心愛的人後,對命運做出的最大抗爭,結契的產生就是他們深愛的證明。」 「雖然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沒有過去的記憶,但我們又都是歷史的參與者,」他在說這段話時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嬴風,「從古天宿人手中奪取主權,在成人儀式上戰勝本能,在場的任何一個人都有可能起到過決定性作用。天宿走過的每一個台階,與所有人都密不可分,否認歷史,就是否認我們自己。我們創造了歷史,為的是美好的將來,這是多麼驕傲的一件事,根本就毋需隱瞞。無論是自然的物種,還是人造的產物,在我看遍這四千年剪影后,我真心為自己的民族感到自豪,我相信我們的同胞,在知道真相後,也會跟我有同樣的感受。」 「說得太棒了!」一個聲音從後面傳來,大家轉過身,兩名身穿不同白色制服的人正在朝這邊走來,方才那句話就是打頭那人說的。 這兩人凌霄都認得,當下喊出了他們的名字:「恆河博士!昱泉助理!」 「昱泉已經不是助理研究員了,」聶雲糾正他,「他現在是基地的首席研究員。」 「真的?」凌霄驚喜,「太好了!直尚博士和瑤醫生要是知道,一定會很開心的!」 兩個人走到了跟前,恆河推了下鼻樑上的數據眼鏡:「你剛才的話我都聽到了,我覺得你說的很有道理。我可以把你在歷史中獲得的見聞,以圖像和聲音的形式截取下來,上傳到主機。這樣每一個天宿子民,都可以像親身經歷那樣,知道自己來歷的真相,對於血契產生的是非功過,也應該由他們自己去判斷。我也希望他們會在見證了歷史之後,會像你說的,為自己的民族感到自豪。」 在場的人不約而同地調頭去諮詢伏堯的意見,在經過短暫的遲疑後,伏堯點了下頭,表示同意,然後又問同來的昱泉。 「你來是做什麼?」 即使升上了首席研究員,昱泉的撲克臉依然沒有改變。 「我也有一個很重要的發現。」 「既然敵人跟我們物種相同,為什麼他們死後,靈魂要捨近求遠,穿越小半個星系回到他們的星球,而不會受到我們的燈塔召喚。」 竟是沒有人想過這個問題:「這……這不是很正常嗎?火宿人創造出來的人種,勢必跟我們有所不同……」 昱泉一向不起波瀾的眼中竟似有些得意:「所以根據這個現象,我已經修改了燈塔的識別範圍,若是敵人再來進犯,他們死去���靈魂就會為我們所有,不必勞煩再辛苦奔波了。」 這簡直是一個天大的喜訊,尤其對於剛剛永久性損失了一大波靈魂的天宿,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更振奮人心的了。 「我已經開始期待火宿人的到來了。」凌霄道出了所有人的心聲。 伏堯眼裡再一次燃起鬥志的光芒:「很好,凌霄跟恆河回基因中心,其他人隨我去基地看一眼進展。」 他們身處的位置本來就是基地的地界,凌霄與嬴風也很快隨同恆河一起,深入地下,抵達許久不曾來過的基因中心,儘管地面受到了近似毀滅性的攻擊,這裡卻依然完好無損。 「準備好了嗎?」恆河將一個類似頭盔的儀器戴到凌霄頭上。 「嗯!」凌霄十分肯定地點了點頭。 「那麼開始了。」 恆河啟動了裝置,過去四千年發生的事情,又一幕幕重現在凌霄腦海,在旁邊的螢幕上,也出現了資料上傳的讀條。 「是你。」一直在閉目回顧過去的凌霄突然笑著說。 「什麼?」嬴風問。 「是你,」凌霄微微睜開眼,「從古天宿人手中奪取主權,在成人儀式上戰勝本能,在這其中起到關鍵性作用的人,都是你。」 他深情凝視著對方:「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從四千年前起,你就是我的驕傲,一直到現在都是。」 嬴風回望著難得正經的凌霄,冷不防地問了一句:「你不後悔嗎?」 凌霄愣了下:「後悔什麼?」 「接受上傳記憶這件事。」 「這有什麼好後悔的?」凌霄有點莫名了。 「這樣所有人都知道,這四千年來你一直都輸給我,一次都沒有贏過。」 凌霄:「???」 凌霄:「…………」 凌霄:「!!!」 「啊啊啊!」終於反應過來的凌霄叫了起來,再撲到儀器上一看,進度條98%、99%、100%,最終跳出了上傳完成的字眼。 「你為什麼不早點提醒我!」 嬴風嘆了口氣:「我以為你想到了。」 「我沒有想到!你為什麼不早,點,提,醒,我!」凌霄抓狂地掐著嬴風的脖子前後搖來搖去,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 後台的判定「程式」又在飛速地運轉著:是攻擊嗎?還是調情?是阻止還是任其發生?是攻擊?是調情?攻擊?調情? 算了!承認你們是人了好嗎?不要再玩系統了!
在基地的紅毛見到凌霄上來,臉上的表情立刻變得很古怪。他努力忍著,片刻後忍不住把臉別了過去,但饒是這樣仍然憋得難受,最後欲蓋彌彰地把頭埋進冰璨背裡,這樣凌霄就看不到他的臉了。 冰璨本來還好,被紅毛的舉動傳染了,也不由偷偷抿起嘴來。 凌霄終於看不下去了:「想笑就笑啊!別憋出毛病!」 「噗哈哈哈哈——」紅毛幾乎瞬間就爆發出了一串爽朗的笑聲,在國家陷入危難的第二天就這樣開懷大笑似乎顯得很不厚道,但他實在沒辦法控制自己。 在他的笑聲感染下,在場其他人也表情各異,像聶雲那樣性情溫和的人還比較收斂,伏堯和飛景幾乎就是在幸災樂禍了。凌霄就知道會變成這樣,一直催眠自己是見了幾千年世面的人不跟他們一般見識,不過在看到紅毛笑得連眼淚都出來了之後,還是有衝動想上去把他掐死。 紅毛笑岔了氣,整個人都受不了地倒在了冰璨肩上,明明是壓抑又沉重的歷史真相,但什麼事一旦有了凌霄的參與,都有化悲劇為喜劇的效果。 「話說,」紅毛終於不笑了,「原來開國元帥就是嬴風的第一世啊,在獅冀的時候我們還去博物館瞻仰過你。」 「不要隨便用瞻仰這個詞好嗎?」凌霄鄙視他。 「消息比我想像中傳播得還快,現在應該人人都知道這件事了,」聶雲仍有憂慮,「不知道民眾的反應如何。」 伏堯的屬下很快帶來了第一手情報。 「報告元帥和副官,有好消息和……呃,普通的消息。」 「先說重要的。」 「有很多人主動報名申請加入軍部,想要為國家效力。」 「這是個好消息,」伏堯贊同道,「那普通的消息呢?」 「沒有報名參軍的那部分民眾,現在都在搶著……購物。」 「購物?」伏堯很是莫名,可隨後也理解了,「因為發生戰爭,所以在囤積物資嗎?」 「不是,」屬下擦了把額頭上的汗,「消息發出去後,有大量民眾湧入歷史博物館購買思念石,而且數量在不斷增加,博物館門口現在已經擠得水洩不通了,館長……請示您的意見,能否派部隊去維持秩序。」 眾:「……」 「基地忙著重建,哪有人手,讓他自己去解決。」伏堯不客氣地拒絕了,屬下答了一聲「是」便匆匆走掉,去傳伏堯的話了。 「昨天國難日,今天情人節嗎?」紅毛有點後悔沒有早點去搶一塊了,「不知不覺中凌霄你居然興起了一個產業。」 凌霄才委屈:「可是我一分錢都沒有拿到啊。」 「至少你促進了國民消費,基地重建正缺錢呢。」伏堯連讚揚的話聽上去都像是嘲諷。 一行人朝大殿外走,紅毛邊走邊問,「凌霄,那這次你回來,還會繼續跳去後面的時間點嗎?」 「不知道啊,至少我現在沒有要消失的感覺,」凌霄回答得非常誠實,「不過我願望達成,已經沒有什麼顧慮了,能去看看未來是什麼樣子,也是不錯。」 嬴風瞥了他一眼沒有作聲。 「喂,」凌霄趁著沒別人注意捅了捅他小聲道,「要是我又穿越了怎麼辦?」 「那就換我給你刻石頭,」嬴風回答得不假思索,「我每年刻一個,你每到一個時代就挖出來賣掉,久而久之你也會有不少錢的。」 「這個好,」凌霄嘿嘿傻樂了兩聲,「你可不許忘了。」 正在報導戰後局勢的記者見他們出來立刻追上來請新上任的元帥對公眾講幾句話,伏堯正視著鏡頭,目光炯然。 「剛剛過去的一天,是天宿史上最黑暗的一天,之後傳給大家的影音檔案,想必顛覆了每一個人的認知。」 「但我們是天宿人,是這片大地四千年來的主人,我們擁有與常人無異的思想、智慧,以及情感,當我們擁有了這一切時,就不再是受人擺佈的機器。」 「忠誠、勇敢,不畏犧牲,我們被賦予的品格,已經成為基因中根深蒂固的一部分,幾千年來伴隨著我們成長,並且永遠都不會消失。」 在他的身後,人們正在如火如荼地修復著對於天宿人最重要的建築,在他們的臉上,看不到家園被毀的頹敗,只有對未來充滿鬥志的神采。 「我相信,我們的同胞不會被任何困難擊倒,只要我們的靈魂還在發光,我們的精神就永不磨滅。」 伏堯揚起頭,他身材矮小,卻形象高大。 「不管是誰創造了我們,我們都將成為自己命運的主宰,不管是誰要毀滅我們,我們都有勇氣與之戰鬥到底,絕不退縮。」 攝影師都忍不住要扔掉設備為他鼓掌了,記者又追問了幾個民眾關心的問題,然後將麥克風轉向了凌霄。 「作為當下唯一一個親眼目睹了天宿四千年歷史的人,請問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這個,」凌霄平時挺伶牙俐齒的,到了鏡頭前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麼,「我的真實想法,在之前上傳的影像中都表達過了,很慶幸借由自己的經歷,還原歷史的真相……」 他無意中掃到了一旁的嬴風,突然心中一動:「我還希望今後我們的雛態,可以正確地被教導成人儀式的意義。等到我們轉世,重新成為雛態後,不再生活在謊言裡,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 「那麼您呢?」在知道嬴風是開國元帥的轉世後,記者甚至用上了敬語,「您對這一世的契子,有什麼想說的話嗎?」 紅毛等人知道嬴風不善言辭,這會兒都等著看他的笑話,凌霄於心不忍,主動替他說:「你們不是戰後報導嗎?問這種私人問題不大好吧。」 「就是因為氣氛太壓抑,所以才要找些積極向上的話題,給人們以信心嘛。」記者理直氣壯地回道。 而「不善言辭」的嬴風,用來回答她的,竟是不聲不響地從左胸口袋裡摸出一個小盒子,攝影師眼睛最尖,立刻給了他手中的東西一個三百六十度的立體特寫。 凌霄突然有點緊張,他用別人聽不到的聲音小聲道:「喂,直播呢。」 嬴風對他的提醒漫不經心地回了聲「嗯」,卻還是把銀色的金屬盒舉到眼前,拇指一劃,盒蓋應聲而開。 周圍的人倒吸一口涼氣,連記者都一時激動得不知道怎麼接下去,現場唯一一個語言功能完整,還跳出來哈哈大笑的人是紅毛。 「嬴風,你挑的戒指款式也太過時了吧!這是幾十年前的老款了,虧你還找得到!」 「因為這是在你離開的前一天買的,」嬴風輕輕把紅毛口中早已過時的戒指取出來,「那一天是我們結契一週年的紀念日,本來想在當天趕回去給你的……我若是能早一點回去就好了。」 凌霄的視覺已經完全被那個小小的圓環佔滿了,他沒料到嬴風會記住他們結契的日子,尤其是在這個日子對於他們彼此,都不是那麼開心的情況下。 直播信號透過衛星,傳輸到各家各戶的電視中,在這個星球上所有居民的見證下,嬴風托起凌霄的手,鄭重地將戒指戴進他的無名指。 「隔了這麼多年,我終於可以親手為你戴上了。」 凌霄的眼睛想哭,嘴巴想笑,他傻樂著看著自己的左手,整個人感覺像在夢境一樣的不真實。 連紅毛都控制不住的鼻子發酸。 「結契過了才戀愛,洞房完了才求婚,不愧是我認識的那對三星情侶。」他裝模作樣地抹了抹眼角,「我錯了,我再也不說嬴風不善言辭了,行動的殺傷力真是比語言要強大多了。」 見那兩個傢伙傻乎乎地原地站著不動,他帶頭叫道:「親一個!」 跟二人素不相識的記者附和得最歡,在眾人的起鬨下,凌霄主動上前了一步。他們沒有親上彼此,而是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生生世世不斷交換的靈魂,終於再度密不可分。 在這個本應屬於緬懷與悲傷的日子裡,幸福化作每個人嘴角的笑意,無限地傳遞下去,為這個剛剛經受了重創的星球,帶來了黎明之後的曙光。 每個人都透過螢幕見證了這一經典的時刻,在無數的祝福中,只有一個人心懷憤懣。 光影在逐玥的面容上晃動著,將他陰沉的眼神映得更加磣人。 「為什麼,我處心積慮想拆散的,還能走到一起。我苦心孤詣想留下的,卻留下我獨自一人。」 鏡頭裡,兩個人緊緊擁抱,周圍的同伴開心地鬧作一團,這跟逐玥預想充滿了絕望與痛苦的天宿末日有著天壤之別。他煞費苦心攛掇了古天宿人的後裔,為的可不是這樣的結果。 在一片起鬨與歡呼聲中,逐玥的手緩慢伸向某個接通通訊的按鈕,他本不想做出這個決定,可他現在改變了主意。 「如果是這樣的話……也是時候讓你們這些鵲巢鳩佔者感受這片大地原主人的怒火了。」 泰爾出現在了螢幕上:「這麼快就找到瞭解決的辦法?不愧是唯一一個存活至今的古天宿人呢。」 逐玥語速緩慢而又充滿涼意:「沒錯,我已經想好了要怎麼做了。」 一片歡騰的戰後採訪由於一宗特急加密的通訊申請而中斷,伏堯等人返回基地架設的臨時指揮中心,在通訊螢幕上見到一位素昧謀面擁有赤紅色眼瞳的異星人。 「他聲稱是火宿人,」通訊員給在場的每一個人發放了火宿語言晶片,「有緊急的事要與我們的元帥談。」 火宿?正是天宿當前最大的敵人,懷著將信將疑的態度眾人植入了晶片,想聽聽這個很有可能是古天宿人後裔的人到底想說什麼。 「你就是天宿現任的最高領導人?」看似年輕的火宿人望著人群正中間明顯比其他人矮一截的伏堯,不大信任地問。 伏堯不知對方來歷,語氣不大客氣:「你主動聯絡我們,是有什麼話要說?」 對面的人立刻緊張地直了直身子:「就在剛剛我偷聽到我哥哥與人通訊,他們要在現有的孤星上再度開發,創造出新的高等智慧生命。」 就在前不久才被科普了天宿人由來的眾人,聽到這裡都立即提高了警覺。 「你哥哥?」伏堯斂眉問。 「他叫泰爾,我是泰若,我們的祖先來自天宿星,有關孤星的代碼,一直是由我們家族負責保管。」 泰若嚥了嚥口水接著道:「本來我們對自己家族的歷史毫不知情,直到哥哥在太空救下了一個自稱是我們同胞的古天宿人,還受他的蠱惑,動用了前人留下的代碼。」 「我們的先祖留下過遺訓,無論任何情況,都不可以擅自製造孤星。哥哥的計畫在國內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對,可沒想到他不僅一意孤行,現在還要變本加厲地研究智慧生命,這是我們先人千叮萬囑要我們牢記的教訓。以前我還不知道是為什麼,直到從逐玥那裡聽到了古天宿人昌盛又滅絕的真相,才知道祖先們這麼做的意義。」 「既然你已經知道了真相,那就知道了我們是消滅你們祖先的元兇,為什麼還主動連繫自己滅族的仇人?」伏堯問。 「因為那都已經是歷史了!歷史已經發生,不能更改,」泰若焦急地撐在了控制台上,「但不能讓錯誤的歷史再度重演!我聽到了他們的通話,逐玥說我們的基因變化很大,植入到孤星身上風險更大,他現在在鼓動我哥哥親自參加實驗,因為他是古天宿人直系,基因最接近。可我一點也不相信那個傢伙,我很擔心我的哥哥會有危險!請你們一定要阻止他,也只有你們能做到了!」 他臉上急切的表情無比真摯,完全看不出有欺騙的成分,剛才還有些半信半疑的天宿人也都漸漸相信了。 「你的消息我們已經收到了,至於具體怎麼做,我們還要再探討一下。就這樣吧。」 伏堯說完就切斷了通訊,螢幕一黑,聶雲立刻道:「我覺得他說的是真的,那種緊張和擔憂的表現不像是演出來的。」 「之前我們一直以為只要耐心等待時機就可以將他們的靈魂回收看來是太天真了,敵人永遠不會給我們時間等待,我們必須主動出擊才可以,可是,」伏堯沉吟,「就算他說的都是事實,我們怎麼做才能制止得了,我們連火宿星的範圍都達不到……」 「也並非所有人都達不到,」昱泉站了出來,「雖然沒有靈魂牽引是孤星的特質,但我們剩餘的人中,每個人的體質也千差萬別。火宿星離我們被設定的極限要遠出800EAU,但興許這800EAU,能被我們當中某個擁有特殊體質的人克服。」 「就算有那樣千萬人中擇一的人又能怎樣呢?他一個人做得了什麼?」 「能將我們的『木馬』帶過去。」 「木馬?」在場的人都沒聽說過這個詞。 「我知道這個詞大家一定很陌生,這是在異星發現的一種很厲害的病毒程式,有時候人們用它指代一切病毒。」昱泉在主控制台上輸入了若幹個鍵,「我們的身體不會被生物病毒感染,但基地的電腦卻會被另一種意義上的病毒入侵。為了防止這種事情發生,基地無時無刻不在進行防護工作,當然也掌握了很多木馬的技術。」 他給大家演示了電腦上的一段類比程式,「這是迄今為止我們發現的殺傷力最大的木馬程式,它可以使基地的整個系統受病毒種植者所控制。以我們的能力,已經可以攔截住這種病毒,但才剛剛擁有了孤星的火宿,一定��可能掌握這麼先進的防火牆技術。」 「有這樣的程式,我們只要遠端植入到敵人的主機就可以了,」聶雲欣喜道,「這跟你剛才說的人又有什麼關係呢?」 「難度就在這裡,由於程式的特殊性,它無法被儲存在任何一種媒介中,更別說用網路傳播了。」昱泉調出一篇古早的新聞,「這個病毒的研發者叫長疆,我說名字大家可能很陌生,但如果用天元網創始人的身份來介紹,恐怕不會有人不知道。長疆曾經利用這種病毒,使基因中心的電腦系統癱瘓了近一整天,只可惜他被捕後不久便轉生了,他的目的也從此無人能知,這件事一直屬於高度機密,在他轉生很久之後才公開。」 「星樓……」凌霄望著螢幕上的照片,似曾相識的感覺一閃而現。 只有離他最近的嬴風聽到:「你說什麼?」 「他是星樓,」凌霄又確認了一遍,「我很篤定這就是他,他做這件事,一定是跟月影有關。」 「那就解釋得通了,」恆河插入進來,「我接管基因中心以後,也曾調閱過當年的資料,發現在那段期間,月影的電腦主機發生了嚴重故障,不得已請了民間的電腦高手來協助解決,那個人就是長疆。」 昱泉點頭:「正是因為那次故障,長疆得以頻繁出入基因中心。儘管如此,中心對他的防備也是很嚴密的,不允許他攜帶任何東西進出,只是任誰也沒有想到,他會利用自己的身體攜帶病毒。」 「身體?」眾人皆驚。 「沒錯,這正是這種病毒的特別之處,它只能利用人的身體作為載體來轉移,所以在研究它的過程中,人們也給它起了個別稱叫『人體炸彈』。被植入了這種代碼的人,本身命也不會長久,這也正是長疆的死因。雖然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很久,但長疆在電腦方面的造詣登峰造極,至今沒有任何一種木馬程式能凌駕於它。」 他說完這番話後,現場維持著如深潭般的寂靜,直到伏堯投入了一枚石子下去。 「我想大概每個人都已經聽懂了,這個計畫無論成功還是失敗,它的執行者都注定會犧牲,而且是死在火宿星那種地方,連靈魂都回不來。」 昱泉垂眼:「這就是為什麼之前我沒有提出來的原因,成功的可能性很難估測,但死亡的機率卻是百分之百,就算真的找到符合條件的人,如果對方拒絕去執行,也是情有可原。」 安靜又持續了幾秒,伏堯開口:「但還是先嘗試一下吧,興許是我呢。」 聶雲立即道:「興許是我呢。」 「興許是我呢!」凌霄也不甘於落後。 「你才剛回來,老實待著吧,」紅毛教訓他,又緊跟了一句,「興許是我呢。」 伏堯做了一個停的手勢:「都不要爭了,先從軍部剩下的人中篩選。」 昱泉啟動了程式,軍部活下來的軍人的檔案被一遭調出來,螢幕上數以百計的資料飛速地跳動著,令人眼花繚亂。人們屏住呼吸,試圖在密密麻麻的資料中捕捉到自己的名字,可直到所有檔案排查完畢也沒有符合條件的人出現。 伏堯下意識又皺緊了眉:「放寬條件,在所有跟軍部有關的部門——後勤、醫療、基地、基因中心裡,繼續找。」 昱泉照做,可是希望再度落空,到最後連他自己都嘆了口氣:「這種情況也是有可能的,畢竟擁有特殊體質的人本來就極其稀少,而我們又剛剛損失了一批精英。」 見伏堯抿著嘴不說話,他不抱希望地問了句:「平民還搜嗎?」 伏堯也幾乎要放棄這個計畫了:「試試看吧。」 平民的數量更龐大,幾台電腦同時工作,高速抖動的資料看得人目不暇接,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其中一台突然發出了蜂鳴聲。 「這是什麼意思?」伏堯立刻問。 昱泉也有些不大敢相信:「有符合條件的人出現了。」 他急忙把畫面切換過去,所有人在看清檔案上的照片後,又不約而同地轉向現場同一個人,他們怎麼忘記平民中還隱藏著這樣一位非同尋常的人。 凌霄恍然:「孤星沒有靈魂牽引,孤星轉世受到靈魂牽引的作用也比常人小,我怎麼沒想到呢?」 被選中的嬴風淡定依然:「我去。」 「凌霄才剛回來!」紅毛拔高聲音。 「除非你能在剩下的平民中找到一個比我更適合去執行這個任務的人。」 紅毛息聲不說話了。 「我也去!」凌霄的聲音把眾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了自己身上。 「你去做什麼?」伏堯問。 凌霄信誓旦旦:「如果還有一個人能把嬴風帶回來,那就是我。」 伏堯心情複雜地與聶雲對視了一眼,拿不定主意。 「要是這樣的話,我也去。」 第三個人站了出來,這次請命的人是冰璨。 「從這裡到火宿星路途遙遠,我雖然到不了那麼遠,但至少可以護送他們一程。」 「有我契主怎麼能沒有我呢,」紅毛大咧咧地舉起了手,「也算我一個。」 「沒能有機會跟凌霄和嬴風並肩作戰一直是我的遺憾,」雨集微笑著,「所以請讓我也加入。」 「是我們。」霜鋒糾正他。 昔日聯合作戰系的夥伴又站到了一塊,為了共同的理想主動請戰,伏堯從他們的臉上依次望過去,他們都是他親自帶過的優秀學生,他心中清楚沒有人比他們更適合去執行這次任務了。 「就算你們可以護送嬴風到煌宿,可接下來的800EAU才是關鍵。嬴風能夠突破這個極限,不代表他的能力不會受限,他也會隨著距離的增加逐漸虛弱,你們想過要怎麼解決嗎?」 在最初表過態後就一言不發注視著監視螢幕的嬴風冷不防開口:「援軍來了。」 大家一看,監視畫面上果然有若干個黑點正在朝此處飛來,飛行速度之快,幾乎是與他們走出大殿同時抵達的,為首的是一架高大威猛的機甲狼,從半空中一個漂亮的翻滾落地後緊跟著仰天一聲長嘯。 機甲狼胸前艙門打開,一個身材同樣高大魁梧的男人利落跳下,意氣風發地朝凌霄一干人等走來。他身上穿著野獸毛皮製成的跟天宿風格格格不入的衣服,裸露出的健壯肌肉處處紋著刺青,與他裝扮雷同貌似下屬的人尾隨其後,轉眼平地上就停滿了各式各樣的機甲與飛行器。 凌霄並沒有認出來人,而對方方一見到凌霄,就如同故知重逢般興奮地一揚下巴:「喲!凌霄!」 凌霄聽到自己的名字從對方口中被叫出來,吃驚地指著自己:「你認識我?」 「你不記得我了?」那人已走近,大笑著拍了凌霄後背一掌,「我是霍洛啊!」 「霍洛?」這個名字凌霄還是感到陌生。 還好有嬴風出聲替他解了惑:「他是洛洛。」 「洛洛?!」凌霄聲音提高了八度,「你是洛洛?」 他難以置信地上下打量著霍洛:「你怎麼長這麼大了?」 個頭早已反超凌霄許多的霍洛揣起雙臂:「你以為你才走了幾天嗎?我早就長大了,現在已經是整個部落的狼王了!」 他說話時眼中透著狼宿人特有的精光,舉手投足的王者氣息證實他所言非虛,凌霄又是為他高興,又為自己沒能親眼見證這些年大家的變化感到遺憾。 「你是狼王,那嬴風呢?」 「嬴風很多年前就退任了,接替他的傢伙兩年後也退位,帶著相好雲遊去了,據說還是你當年強行撮合他們的,你還記得嗎?」 凌霄當然記得,他對那對黑白狼印象深刻:「他們真的在一起了?那沙叱勃呢?」 「已經老得返還獸態了,差不多這幾天就要回歸大地母親。我接到嬴風消息說你回來了就立刻趕來,他還要雷狼替他給你帶個好。」 「雷狼?」 霍洛將身子讓了讓,方才他駕駛的機甲狼抬起右後腳,在耳朵後面撓了撓,就算打過招呼了。 「雷狼現在已經屬於我了,我把它跟之前的主機甲進行了合體改造,合二為一後是不是看起來更威風了?」 確實,凌霄必須承認,現在他可沒有百分百的把握能一擊秒掉它。 霍洛還在得意地講:「我也聽說了天宿的事,所以把我的部下都帶來了,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我們部落早已不是當初你見到的千人小部落了,而是坐擁千萬部眾,入選聯合政府,在整個狼宿星都擁有話語權的強國,這之中嬴風的功勞可不小。」 凌霄也回望了嬴風一眼,眼中的驕傲之色喜於言表。 「我們現在確實需要你們的幫助。」嬴風簡潔地把方才的事複述了一遍。 「這有什麼問題,」霍洛一拍胸脯,「嬴風最後800EAU的距離,就包在我身上。」 「可是狼宿星與天宿的關係……」凌霄有些困惑。 「天宿幾年前就解除了狼宿的降星身份,實際上從更早起雙方就保持著互利協作的關係,現在狼宿已經是我們的盟星了。」 「沒錯,」霍洛證實了嬴風的說法,「你現在去狼宿,再也沒有人會用雞腿砸你了。」 「那種事本來也只有你才幹得出來。」 凌霄如釋重負,轉眼想到自己家裡也有個狼宿人。 「對了,我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他沖小灰招手:「過來!」 人形的小灰跑過來,凌霄驕傲地一比劃,「這是我家小灰。」 「嘿,叫我霍洛就好。」霍洛沖小灰揚起手,準備進行一個狼宿人見面的禮節,可小灰卻看上去一頭霧水地站在原地,絲毫不懂他的意圖。 凌霄看著沒有反應的小灰,突然跳了起來:「糟糕!小灰是不是聽不懂狼宿語啊?」 一陣冷風吹過,配合小灰茫然的表情,眾人意識到凌霄好像真相了。 「快給他一個晶片!」凌霄嚷道。 「白痴啊你,」紅毛拍了他後腦勺一下,「狼宿人能植入晶片嗎?」 凌霄揉著腦袋,十分懊惱:「那怎麼辦?從頭學起一門外語是很難的。」 學過古天宿語的他對此可是深有體會,情不自禁地就抱怨起了嬴風:「你怎麼教的孩子,連母語都不會。」 「我連他是人都晚你一步知道。」嬴風涼涼道,凌霄只能乾笑裝傻。 「沒關係,我們還有另一種與生俱來的通用語。」說完霍洛便變身成一匹威風凜凜的公狼,身上的毛皮棕黑得發亮。他抬頭一聲狼嗥,小灰���懂了,立刻也變成狼高興地嗷嗚嗷嗚地回應著。 「既然最後的護送問題也解決了,我們是否要開始計畫了?」昱泉詢問。 嬴風一點頭:「我準備好了。」 伏堯經過數秒的思索方點頭許可:「事不宜遲,既然決定了,那就盡快吧。」 趁嬴風隨昱泉離開的工夫,紅毛把凌霄拉到一邊。 「你帶我到這邊做什麼?」凌霄覺得紅毛的行為鬼鬼祟祟的,可疑極了。 「你說呢?石頭的事你也不早點告訴我,」紅毛埋怨道,「就算現在趕去博物館,估計也搶不到了。」 凌霄看著他在地上挑挑揀揀,每拾起一塊石頭就前前後後仔細端詳一番,若是不滿意就扔掉繼續,這樣的行為在他看來甚是眼熟。 「你要刻思念石?」 「對呀,」紅毛一手一塊,問他,「哪個好?」 「左邊的。」 「來來,」紅毛把右手那個扔掉,拉著凌霄坐下來,掏出匕首,「你那幾個字是怎麼寫的?」 凌霄刻過很多遍,早已爛熟於心,當下一筆一劃地在地上寫了出來,紅毛仿照他的筆觸,笨拙地在石面上模仿著。 「哎呀那個不對,那一筆不是那麼拐的。」凌霄看不下去,就想拿過來幫他改。 「去去去,」紅毛緊忙身體一偏,用胳膊護住了自己的作品,「我要親手給小天使刻,你別搗亂。」 「你字都寫錯了!」 「那是我的特色!」兩個人又開始拌嘴,直到紅毛刻得歪歪斜斜的作品完成。 「怎麼樣?」他把自己的傑作得意地豎起來給凌霄看。 凌霄撇嘴:「大概也只有冰璨不會嫌棄。」 「他一定會喜歡得不得了,」紅毛低頭不捨地摩擦著石面,「真希望他能收得到。」 凌霄一肚子挖苦他的話立刻憋了回去,突然之間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好了,」紅毛的感性只持續了短暫的片刻便又恢復原狀,「這個你先幫我收著。」 「給我做什麼?」凌霄不理解。 「萬一我要是回不來,你記得幫我寄出去啊。」 凌霄語塞了半天,只憋出一句:「你白痴啊?」。 「嘿嘿,」紅毛親熱地勾住凌霄的脖子,「他們應該已經結束了,走啦走啦。」 凌霄腰間揣著沉甸甸的思念石,與雨集他們會合後共同抵達了出發地,表面看上去沒有任何變化的嬴風、伏堯、聶雲,以及軍部的所有人都已在此等候,狼宿人重新返回了他們來時的座駕,在基地上空一圈圈地盤旋著。 聶雲將準備好的三支橙色針劑分別交給凌霄、紅毛與霜鋒,另外三人卻沒有。 「這是燃燼二代,凌霄你應該不會陌生吧?」伏堯調侃性地問。 凌霄不大好意思地接過來,他怎麼可能忘記,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也算促成他跟嬴風在一起的「元兇」了。 伏堯繼續交代:「燃燼二代的副作用可以被契主唾液淨化百分之七十,但仍要慎重使用。至於契主,你們此次前去的醫療條件不足以解除它的副作用,所以沒有給你們準備。」 三人鄭重揣起針劑,聶雲不放心地補充:「火宿那邊已經連繫了泰若接應,嬴風只要與他們的主機一對接,就可以為我們爭取到短暫控制對方的機會。我們計算過時間,這一過程完成後,差不多就到了嬴風身體承受的極限。」 「明白,」凌霄目光炯炯有神,「我會抓住時機,把嬴風安然無恙帶回來的。」 伏堯一點頭,目光最後一次從六人的面龐上逐一掃過:「嬴風、凌霄……」 「到!」 「……冰璨、千駟、雨集、霜鋒……」 他念出的每一個名字,都伴隨著一聲強而有力的答到。 「你們準備好了嗎?」 六人筆直地站成一排,齊聲應道:「準備好了!」 伏堯深呼吸了一口氣,聲音變得低沉:「預祝你們成功。」 「以靈魂起誓!」 伏堯後退半步,與聶雲並肩。 「敬禮!」 所有人整齊劃一地敬起了軍禮,凌霄等人在回過禮後,轉身有序地登上了前往火宿的飛船。飛船緩緩離開地面,下面的軍人還維持著敬禮的姿勢,昂首目送英雄遠去。飛船越升越高,地上的人影越來越小,狼宿的部隊默契地跟上來,不遠不近地將他們圍在中間。 凌霄與嬴風終於又有了片刻獨處的時機。 「成為人體炸彈是什麼感覺?」 嬴風用來回答他的方式是用自己的手握住他的,讓對方感受他的溫度。 「你比以前熱了。」凌霄不捨地摩擦著他的手掌,這是他出發後第一次表現出內心真實的情緒。 「其他物種將這種生理現象稱為發燒,是肌體用來抵抗病毒的自我保護機制。」 時至如今嬴風學霸的習慣仍然保留了下來。 「謝謝你沒有阻止我。」凌霄不想影響嬴風的心情,迅速拾掇了難過,轉而嘻嘻哈哈地說。 「你不是也沒有阻止我?」嬴風反問道。 「因為我可是你放心將背後交予的契子呀。」凌霄信心十足地答道。 他斂了嬉笑,專注地凝視著面前的人,「我一定不會讓你在宇宙中魂飛魄散的。」 嬴風在那淺灰卻明亮的眼睛裡尋找到了自己的倒影:「我相信你。」
「他們已經出發了。」在另一艘戰艦裡,「枕鶴」面無表情地向逐玥匯報導。 「有誰跟著他們?」 「只有狼宿星的人。」 逐玥輕蔑地笑了出來:「他們已經淪落到不得不向異族求助的地步了嗎?」 ��罷了,」他一擺手,「去會會他們……不,為了以防萬一,你去中途待命,只是我猜他們抵達不了那裡了。」 「是。」「枕鶴」領命離去,而嬴風也不出所料迎來了他們等待的客人。 逐玥帶領著火宿的剩餘部隊將嬴風一行人在中途截停了下來。 「我本以為我們不會再見面了,」逐玥接通了嬴風所在飛船的視訊通訊,在船艙內掃視了一遍後沒有發現他要找的人,「不過凌霄到哪裡去了?」 「完成這個計畫,只要我一個人就夠了。」嬴風輕描淡寫地說。 「我確實沒有想到你會真的主動去送死,不過你大概也沒有想到我們派去的人並非全部吧。」逐玥開始有些得意忘形了,「很遺憾地告訴你,你們的計畫已經洩露了,你恐怕永遠都到達不了火宿了,而我們的計畫也已經開始執行了。」 他攤開雙臂,自我陶醉:「很快,在這個宇宙,你們將不再孤獨。」 嬴風神色如故:「就是因為想到你們大概還有殘餘力量,所以才有意洩露了我們的計畫。我當然不會到達火宿,因為我的目的地就是此處。」 逐玥沒有等來預想中的反應,感到有些無趣,笑容在臉上停留了片刻後漸漸消失,也得以更好地觀察嬴風。 「你不戴墨鏡,改成手套了?你的著裝品味變化可真大啊。」 「是啊,」「嬴風」慢慢牽起一邊的嘴角,「誰說不是呢?」 逐玥的笑容因為嬴風面部的變化消失得更為徹底,這個表情可不是他所認識的那個嬴風會做出來的。 「你不是嬴風!你到底是誰?」他突然變得緊張起來。 「一個很想用這隻手給你點教訓的人。」飛景從容地摘下手套,露出烏黑鋥亮的機械手,並向其示威性質地一握。 逐玥警覺地望向周圍,印有天宿軍徽的戰艦接二連三地解除隱形狀態,從四面八方將火宿的部隊包圍起來,數量比他們多出幾倍,如同天羅地網將他們網住,縱是插翅也難逃。 通訊介面上,飛景不屑地向一旁側了側身子:「本來釣你上鉤這種小事只要我一個人就夠了,不過有個故人說一定要見見你,我就把他也帶來了。」 逐玥睜大眼睛看著從升降梯中下來的人,下意識叫了出來:「校長?」 踏雲走到飛景身邊,遺憾地對上逐玥的視線:「沒有想到我們會在這種場合下重逢。你離開璧空後的表現,令我非常失望,我想我需要反思自己在教育上的失敗。」 「像這樣不服管教的學生,」飛景再次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就由我替你們校長來教育教育你。」 逐玥氣得怒拍桌面:「那真正的嬴風呢?」 飛景用他金屬的手指向上一指:「抬頭看。」 逐玥立刻抬頭,只見數十架狼宿的機甲簇擁著與飛景駕駛的一模一樣的飛船自上空高速駛過,朝著火宿所在的方向揚長而去,轉眼間便望塵莫及。 飛景按下了通訊鍵:「此地障礙已肅清,接下來就交給你們了。」 「辛苦了。」嬴風的聲音從那邊傳來。 「一路順風。」 已知逃生無望的逐玥突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被處理過有些變了形的聲波聽上去令人有些毛骨悚然。 「你笑什麼?」飛景不悅地問。 「你以為,過了這一關,他們就能一路暢通無阻地抵達火宿嗎?」 逐玥止住笑,牙齒磨得咯咯作響:「你們太天真了,天宿在這個星系四處樹敵,還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前方等待著他們,想活著把嬴風送到火宿,簡直是做夢!」 「那就讓你親眼看到我們夢想成真吧,」飛景遙望嬴風離開的方向,「長得那麼像我,就不要給我丟臉啊。」
第三十章
「不過有一件事我還是想不明白,為什麼飛景會跟嬴風長得那麼像呢?」在前往火宿星的飛船裡,紅毛也提出了這個問題。 「我們的相貌本來就是資料庫中隨機生成的拼圖而已,」凌霄見怪不怪,「這些年來我見過的相貌雷同的人多了去了。」 紅毛慶幸地摀住臉:「還好我不是大眾臉。」 「因為你低於大眾平均值太多了,系統都不好意思把平均顏值拉得那麼低。」 「你敢誹謗如此英俊的我?」 紅毛要上去掐住凌霄的脖子,眼瞅兩人又要鬧起來,駕駛座上的雨集打斷了他們。 「前方監測出可疑訊號,疑似敵軍,數量不少。」 嬴風也看到了雷達上密密麻麻向他們接近的小紅點:「繞得過去嗎?」 「我試試。」雨集剛啟動了躍遷引擎,冷不防一抬頭,正在高速行駛中的飛船一個急剎,裡面的人沒有防備,險些摔倒。 「怎麼了?」穩住身形後的冰璨立刻問。 小灰在副駕駛看得真切:「居然還有人可以完全暴露在宇宙中,他是你們的同類嗎?」 凌霄衝到前面,定睛一看:「枕鶴?!」 「他不是枕鶴,」嬴風糾正,「他只是仿造枕鶴的模樣製造出來的孤星。」 凌霄再仔細看,果然冒牌枕鶴的眼神與孤星如出一轍。 「總之是敵人嘍?」紅毛摩拳擦掌,早已等得不耐煩了,「管他是誰,讓我去會會他。」 「不要魯莽!」冰璨還沒叮囑完,船艙裡已不見紅毛的影子,再看艙外,兩個人影已戰作一團。 冰璨搖搖頭,問雨集:「敵人呢?」 「本來也躲不過去了。」被枕鶴這麼一耽擱,飛船等不及提升到躍遷所需的速度就會被攔截。 「那就速戰速決吧。」冰璨甩出三枚魂晶,一枚接著一枚地啟動,每啟動一枚紅毛的力量和速度就上升一個等級,待到所有的魂晶生效後,紅毛比起先前已經有了倍級的提升。 「他比我之前遇到的孤星要強很多。」嬴風冷靜地旁觀著二人的戰鬥,對枕鶴給予了這樣的評價。 「但是再強也比不過被十級精神魂晶強化過的契子,」霜鋒眼露欽佩,「精神系的契主在輔助戰鬥方面真是無人能及。」 凌霄眼睛一亮:「十級精神魂晶嬴風也能啟動,那就是我也能做到。」 「你老實待著。」嬴風提前打消了他的躍躍欲試。 雨集早已聯絡了隨行的狼宿盟軍:「做好戰鬥準備,敵人來得很快。」 「我的雷狼已經飢渴難耐了!」霍洛囂張的聲音從中傳來。 「他說什麼?」小灰傻乎乎地問道。 可沒人顧得上為他翻譯,紅毛將對方打得節節敗退,猛地一抬頭,只見鋪天蓋地的黑色顆粒狀物向自己襲來,瞬間就將自己的雙腿吞噬了一半。 冰璨飛快地把紅毛召了回來,剛剛還聚在一起的不明物又火速散開,瀰漫在空中,猶如一張金屬織成的網。 「這是什麼東西,」紅毛拍著胸口,驚魂未定,「跟蝗蟲似的,嚇死我了。」 「是蟻兵,星際維和部隊近年來研究出的半生化半機械兵器。」 其他人都對嬴風的發言一臉的意外:「你每天窩在教堂裡種花都知道這麼多哦?」 狼宿的機甲已經朝蟻兵激烈地開火了,一大批蟻兵被燒死,更大量的蟻兵湧上來,冰璨執行過與其有關的任務,對這個組織瞭解得更多。 「星際維和部隊打著星系警察的幌子,實際上連年在低安星球掠奪資源、排除異己,而且對我們的基因覬覦已久,幾乎是想方設法地活捉我們的同胞,地下交易組織的巨額懸賞也是他們搞的鬼。」 就在他講解的這麼點工夫裡,撲面而來的蟻兵陸續附著到他們的飛船上,視野漸漸被密密麻麻的黑點遮擋,幾乎看不到外面。 「再這樣下去我們會什麼都看不見的。」雨集已經是在盲駕了。 就在他說完這句話後,一陣密集的雷射光束均勻地自前方掃過,瞬間燒焦一片蟻兵,同時也啟動了飛船內的遇襲警報。 雨集順勢旋轉了兩圈,甩掉那些蟻兵的屍體,邊搖頭邊關掉了警報。果不其然在重新恢復的視野裡,霍洛的雷狼口中的鐳射發射器正筆直地對準這裡,還好有炮灰的遮擋,攻擊對飛船造成的傷害不大。 「我為我們的盟軍作戰風格太過奔放感到擔心。」冰璨嘆道。 飛船不停地加速,意圖甩掉那些纏人的麻煩,可眼尖的凌霄卻察覺到一件事。 「你們發現了沒有,他們的目標只是我們,對其他人都沒有反應。」 在他的提醒下,大家果然注意到無論狼宿部隊怎麼攻擊他們,都無法吸引仇恨,所有的蟻兵都默契地追蹤著同一個目標,那就是他們的飛船。 「看來果然是衝著我們來的……」冰璨的話被來自左側的一次暴力撞擊打斷,枕鶴的身影緊跟著一閃而現。 「小的已足夠難纏,這還有個大的,他的速度可真快。」 「這樣下去不行,我去試試。」雨集把駕駛許可權移交給霜鋒,自己一躍而出。蟻兵感知到目標的出現,瘋狂地朝他撲去,只見雨集不慌不亂地舉起雙手,在空中有節奏地點了幾點,動作優雅得像是在彈奏某種樂器。 「他在做什麼?」凌霄吃驚地看到衝刺中的蟻兵齊刷刷地停了下來,最近的距離雨集只有一公分。 「他在模仿螞蟻的語言,既然是生化兵器,多少也保留了一些生物的本能吧。」霜鋒駕駛著飛船沒有走遠,而是繞著對方打轉。 雨集的手腕輕巧地一抖,突然極具攻擊性地指向一邊,受到蠱惑的蟻兵頓時改變了方向,不遠處的枕鶴都沒來得及閃躲就被瞬間淹沒,蟻群將他一層層覆蓋起來,最終組成一具令人生厭的長滿尖刺的球體。 「幹得漂亮!」凌霄脫口而出。 雨集卻一臉愁容傳送回了霜鋒身邊:「我感覺我好像做了一件錯事。」 「不,你看。」嬴風打斷他。 剛剛還顯得無比堅固的刺球如爆炸般再度散開,被吞噬的枕鶴安然無恙地顯現,雨集指揮的蟻兵沒有對他造成任何傷害。 「顯然這個食物不合它們的口味。」凌霄說。 「枕鶴是我們的同類,維和部隊製造出這種兵種針對我們,卻對身為同類的枕鶴沒有反應。」 「有兩種可能性,」嬴風分析道,「一是維和部隊還沒來得及把新產生的孤星納入目標,二是他們只對擁有智慧的我們感興趣。」 「這很好理解啊,」小灰沒心沒肺地接下去,「要是有兩款通訊機,一個是多年前就被淘汰的磚頭機,另一個是新型智慧機,我也想要新的啊。」 凌霄語重心長地教育他:「你怎麼能瞧不起磚頭機呢?磚頭機待機時間久,走到哪裡都有信號,最重要的是磚頭機還能砸核桃呢。我上輩子用的就是磚頭機,你看我嫌棄過嗎?」 小灰:「……」 你上輩子怎樣我又不認得! 雨集鬆了口氣:「還好他們不要,不管是孤星還是我們,都不能再被更多的人得到。」 「前面快到星門了,穿越過去應該就能擺脫它們了。」霜鋒加了一檔速度,飛船拖著浩浩蕩蕩的尾巴全速駛向星門,狼宿部隊緊隨其後不停地把緊接他們的蟻兵掃射下來,只有枕鶴後續力不足漸漸被落下。 「情況有點不妙,我怎麼覺得它們的數量又增加了呢?」 事實證明紅毛沒有多慮,在狼宿人的炮火中存活下的蟻兵高速飛行的同時在宇宙中留下了一顆顆暗黑色的蟲卵,被產下的蟲卵迅速孵化生長,在極短時間內便能投入戰鬥。 「這是我見過的最噁心的敵人,宇宙環境保護委員會怎麼不清理掉它們。」凌霄由衷生厭道。 「它們繁殖太快,我們要控制不住了!」難得霍洛會主動示弱。 「這種數量級我也束手無策,」雨集無奈道,「我無法確保所有的蟻兵都能看到我的指令,可再這樣下去飛船的能量會不足以維持的。」 「看來我只能再出去一次了。」 「我也去!」凌霄忙道。 這次嬴風沒有阻止,扔給他一副耳機:「戴上這個,在宇宙中也能交流。」 紅毛與凌霄相繼出了艙,不可計數的黑點蜂擁而來。 「準備好了嗎?」二人攜起手來。 「當然!」 敏銳的霍洛見到他們的動作急速下令:「所有人閃開!」 所有的狼宿機甲迅速撤離,只見在他們讓開的地方,明明是近似真空的環境,卻莫名出現了狀似龍捲風的幻體,所有沖上去的蟻兵都被捲入其中,轉瞬消失得不見蹤影。 同行的狼宿人看得目瞪口呆:「這、這是怎麼做到的?」 「嘖嘖,」在一旁悠閒觀戰的霍洛咂了兩下舌,「所以我最不想對上的就是天宿人。」 漩渦越來越大,成千上萬的蟻兵飛蛾撲火般沖上去,漸漸組成一具高速旋轉的螺旋體,有兩個人影自漩渦中心離弦而出,用無比巨大圓形的防護罩將戰利品網羅其中。 「我需要一點殺蟲劑!」凌霄喊。 霜鋒不知從哪個方向冒了出來,將掌心貼在防護罩外,很快以他接觸到的位置為中心,迅速生成大量透明晶體。晶體在內部肆意蔓延,遇到蟻兵便凝固起來,二者相互摻雜,相互擠壓,最終充斥滿整個空間。黑色的屍體與透明的顆粒彼此交錯著,表面斑駁不平,遠遠望上去竟像是一顆迷你的星球。 「還是這樣的大型垃圾好清理。」凌霄踢了一腳三人協力的傑作,人工生成的浮石獲得一個初始的力,朝著力的反方向慢悠悠地飄走了。 「要成為衛星啊!」凌霄衝著它離去的方向揮手。 紅毛鄙夷地瞅著他:「你見過那麼小的衛星嗎?還是蟲子做的。」 「別鬆懈,還沒清理完呢。」霜鋒對著迎面飛來的又一波蟻兵做出了戰鬥準備。 「好像沒我們什麼事了吧?」其中一名狼宿戰士對著通訊裝置問。 「誰知道呢,」霍洛抓了抓脖子,雷狼也跟著撓了撓耳朵,「先打牌吧。」 「我帶出來的魂晶要用光了,」紅毛剛想問凌霄討一點,一抬頭在他身後發現了隱藏在蟻群中的不速之客,「小心!」 一層防護罩閃現在凌霄後身,替他完全抵擋下了來自右後方的攻擊。 「哇哦!」凌霄發出一聲僥倖脫險的慶幸,轉身與追上來的枕鶴面對面,剛才顯然是嬴風幫他擋了一下。 「謝啦,」他大剌剌地衝著麥道了謝,轉去抱怨枕鶴,「你怎麼陰魂不散啊?」 眼中沒有任何人類情感的枕鶴既聽不見也不回答,只是不顧一切地向凌霄發起了攻擊。果然就像嬴風說的那樣,他真的不是一般的孤星,論單打獨鬥,凌霄未必有勝算。 但凌霄卻有十足的信心,因為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力量源源不絕的自體內湧上來,從嬴風那裡獲得的能量,都無一保留地招呼到了枕鶴身上。 「你確實很強,一定是殺死了很厲害的同伴,才獲得了這麼強的力量吧?」 凌霄的拳頭越來越有力,出拳速度也越來越快,先前還招架得住的枕鶴,漸漸淪為只能被動挨打。 凌霄一字一句,伴隨著拳腳攻擊的頻率發出去:「但是、靠這種方式、獲取到的、力量,一點都、讓人、高興不起來呢!」 他一個飛踢,枕鶴被踹出去好遠。「武器!」凌霄大吼一聲。 他的手臂被金屬片層層疊疊包裹起來,繁雜精密的零件組合成發射器的一部分,凌霄雙掌相握,瞄準枕鶴被踢飛的方向,砰的一比,冒著藍色光芒的炮彈飛射出去,正中目標。 「帥呆了!」連他自己都忍不住稱讚自己。 「別耍帥了,快來幫忙!」紅毛被數之不盡的蟻兵搞得有些疲憊,魂晶也即將宣佈告罄,霜鋒一個人對抗著另一面的敵兵,狼宿機甲部隊又重新投入了戰鬥。 「來了!」凌霄才剛要過去,不料竟被渾身是傷的枕鶴再度攔下。 「你……」凌霄看他的樣子都有些於心不忍了,「再戰鬥下去你會死的!」 「他根本就聽不到你說話!」紅毛嚷道。 「這就是孤星啊,」霜鋒消滅完一波後退下來喘口氣,「不知傷痛,不知疲倦,只要還活著,就會戰鬥到最後一刻。」 耳機中突然傳來雨集焦急的聲音:「凌霄你快回來!嬴風的樣子有點不大對!」 「怎麼了?」凌霄一慌,難怪從剛剛起他就沒有感知到嬴風的協助了。 「不知道,冰璨正在為他急救,他的體溫高得厲害!」 凌霄無心戀戰,想瞬移回去卻屢次被枕鶴打斷,對方貌似因傷勢過重進入了狂暴姿態,竟變得非常難對付。 「你先回去,這邊我來!」紅毛趕過來幫他攔下了枕鶴,身後的飛蟻緊追不捨。 「可是……」 「別廢話了,快去!」紅毛推了他一把,凌霄借力彈開了數公尺,距離他們的飛船隻有一步之遙。 「千駟!」霜鋒的吼聲震得凌霄心中一驚,猛回頭只見腹背受敵的紅毛被不明物自脊椎處射中,身體吃痛得後仰,臉上呈現出痛苦的表情,隨之而來的悶哼雖然被緊緊壓抑住了,卻仍然足以驚跳凌霄的鼓膜。 凌霄的魂晶僵在了手裡,不知是該趕去嬴風身邊,還是回身營救紅毛。霜鋒與霍洛等人都在紛紛趕去紅毛那邊,凌霄望了眼不斷從身邊經過的機甲,一咬牙轉身下跳回了飛船。 「紅毛有危險!嬴風怎麼樣了?」他一落地就忙不迭地說。 不用雨集說明,他也看到了靠在椅背上眼睛緊閉的嬴風,臉色紅得有些嚇人,冰璨雙手泛光,全心全意地治療著嬴風,對凌霄的話置若罔聞。 「自從對你使用了魂晶就這樣了,懷疑是他體內的病毒造成的!」雨集把小灰按到駕駛座上,「我出去幫忙!」 小灰沒辦法像其他人那樣出艙戰鬥,只能駕駛著飛船密切關注著外界的一舉一動,同時不忘留意嬴風的狀態。 凌霄撲到嬴風身邊,十指交叉扣在嬴風頭頂,片刻後二人身邊泛起星星點點的金光。嬴風的體溫高得令他心驚,他將自己的精神力不斷地奉獻出去,直到嬴風的眼睛緩緩張開。 聯絡裝置上浮現了伏堯的投影:「我們這邊已經解決了,你們那邊怎麼樣?」 「這邊不大好,」小灰把身子讓了讓,「嬴風昏迷了,凌霄和冰璨正在救治他……欸?冰璨呢?」 嬴風脫險的一瞬間冰璨就消失了,凌霄也同樣心急如焚,卻不能丟下嬴風離開。 來自基地的訊號被接入了進來,昱泉臉上難得出現了擔憂的神色。 「我監視到嬴風的身體狀況極其不穩定,發生了什麼事?」 「他剛剛使用了魂晶,不過現在看上去好多了。」 「是的,」昱泉密切關注著監視資料,「他的體溫正在穩步下降,我也沒有想到會這樣,看來這種病毒比我們想像得更厲害,接下來務必不能再使用精神力了。」 凌霄疲憊地癱坐到一旁,嬴風的臉色逐漸恢復到正常的模樣,小灰看看身後又看看前面。 「嬴風已經沒事了,不過……」 他望著前方,吃驚地張大了嘴。 「不過什麼?」伏堯追問。 本已虛脫的凌霄在看到同樣的一幕後掙紮著站了起來,踉蹌著向前了一步。在他剛剛離開的戰場,靜靜懸浮著一個巨大無比、長滿尖刺的球體,比之前禁錮住枕鶴的那個要大近十倍。所有的蟻兵都聚集到了一起,組成這樣一個令人面目可憎的東西,以雷狼為首的機甲在不停地對其發起遠端攻擊,卻無法撼動它分毫,它的組成者看上去失去了生命,但也變得堅不可摧。 「紅毛……紅毛!」凌霄失口而出! 「紅頭髮的在裡面!」小灰也叫了出來。 凌霄右手用力一握,卻毫無反應,攤開手掌一看,魂晶完好無損地躺在手心,他的精神力已經在剛剛的奉獻中耗費殆盡了。他才剛剛想轉從艙門出去,卻被人用力攔住了,扭頭一看,是剛剛還危在旦夕的嬴風。 「紅毛被困在裡面!」為同伴擔憂的凌霄連自己的身體狀況都拋之腦後。 「你連最基本的供氧都啟動不了,現在出去只是送死。」嬴風一針見血地指出來。 凌霄愣了數秒,突然想到:「冰璨!把紅毛召出來啊!」 「做不到,」從耳機內傳來低低的聲音,「這個球體內外像是完全隔絕的,我和雨集他們合力也破壞不了它。」 「這個東西根本就完全是針對你們設計的,」霍洛也氣極地狠道,「尋常的武器對它根本不起作用。」 「怎麼辦!」凌霄焦急道,「難道任憑他們把紅毛帶走?」 「等一下!快看!」小灰指著前方,激動地說。 原本堅固無比的球體突然出現了裂痕,裂痕逐漸擴大、加深,從球身內部湧現的力量在短暫的蟄伏醞釀後,一鼓作氣將其炸得四分五裂,雙眼通紅的紅毛從中跳了出來。 「哈哈哈是紅毛啊!他打了燃燼!他自己出來了!」 凌霄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內心的雀躍,抓緊嬴風的胳膊幾乎要跳起來,他情緒過於激動,自然也沒注意到嬴風悄悄地鬆了口氣。 「記得淨化!」他喊,也不管用不用得著他提醒。 冰璨把脫了困的紅毛一把抓到身邊,完全無視旁人狠狠地吻了下去,紅毛眼神逐漸恢復了清明,也不顧一切地給予回應,在宇宙中上演著死裡逃生後重逢的激動。 「不要這樣啊,」小灰害羞地摀住眼睛,「人家還是匹處狼呢。」 解決了一個大麻煩,眾人歡天喜地地返回飛船,霍洛興奮地在公眾頻道中唱起了部落的歌曲,調子是天宿人無論如何也欣賞不來的,唯獨小灰雖然一句不懂,卻搖頭晃腦跟著和。 紅毛才剛上演了宇宙激情,這會兒臉紅得跟頭髮有一拼,原本部做好被凌霄嘲笑的準備了,豈料等待他的是一個無比有力的擁抱。 「還好你沒事,」凌霄驚魂未定地說,「要是你有什麼事,我真的要愧疚死了。」 「我怎麼可能有事呢,我有小天使光環護體啊。」 「你知道嗎,剛才有那麼一瞬間,我彷彿回到了當年跟嬴風做過的一個遊戲。」 「都什麼時候了,你居然還會想到遊戲?」 「那個遊戲的題目是,當你最愛的人和最好的朋友同時遇難時,先救哪一個。」 「我猜你肯定選的是朋友。」 紅毛一語中的,凌霄語塞了:「是的,不過剛剛你和嬴風同時發生危險的時候,我還是先選擇了嬴風。」 紅毛當頭給了他一個爆栗子:「你傻嗎?那種關頭,當然是誰更需要救誰,嬴風在我們中間重要度最高,莫說是你,就算是我家小天使也會優先保障他的安全。你當時要是不顧嬴風返回來找我,信不信我一脫險就揍你?」 聽他這麼說,凌霄內心才稍安。 「行了,都沒事就好。你放心,你宇宙激吻的畫面我已經從腦海中刪除了,你不用一直紅著臉。」 紅毛從回來後臉就一直紅著,到現在沒有消除半分,反而愈演愈烈了。凌霄不問還好,一問之下,紅毛竟溢出一聲吃痛的呻吟,雖然很快又抑制住了。 凌霄多數時間遲鈍,這會兒卻很敏銳:「你怎麼了?」 冰璨也意識到不對,走過來:「千駟,你感覺怎麼樣,有哪裡不舒服?」 紅毛想硬撐,卻越來越有些撐不住:「剛剛後背被擊中的地方,始終有一點痛。」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大家都知道能讓意志堅強的他說出口的疼痛,絕不僅是一點點而已。 「我看看。」冰璨一把掀開他背上的衣服,然後整個人便愣住了。 凌霄極少見冰璨露出這種表情,忙衝過去看,卻也是同樣的反應。 很快除了紅毛以外所有人都親眼目睹了他背後的變化,自頸椎向下,尾椎向上,每一塊椎骨的關節處都有一個圓形的亮點在發光。沿著脊椎,上下各有一條細細的光線將這些圓點一個個串聯起來,宛如一道狹長的星圖。 紅毛見眾人一聲不吭,也有些著急:「你們看到什麼了?我背上有什麼?」 可在場的其他人誰也沒見過這種情況。 「怎麼辦?」雨集問。 「連繫基地。」冰璨飛快地說。 基地以最快速度被接通,昱泉在看到紅毛背上的星圖後,神色黯淡得難以想像。 「剛才有異物打入你脊椎了是嗎?」 「是的,」紅毛不安地說,「但是完全摸不到傷口。」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冰璨急問。 「維和部隊無法活捉到我們的人,就研發出這樣一種東西,只要射入到正確的位置,就可以當場將人質的基因採集並同步傳輸出去。」 「所以剛才那個古怪的球並不是要帶走誰,只是想把人困在裡面防止被救或者自殺?」凌霄焦急地詢問,「那有什麼方法能把它取出來嗎?」 昱泉緩慢地搖搖頭:「這種裝置對命中的要求很高,但一旦射中再想取出來,當事人必死無疑。」 昱泉的話如同在當場倒下一桶乾冰:「基因採集有一個過程,當上下兩條線徹底連通後,就是這個過程的結束,到那時維和部隊就會得到一份完整的天宿基因。」 在他的提示下,眾人才發現那兩條細線不是靜止的,而是在以緩慢的速度向彼此蔓延,而且已經比先前接近了許多,距離閉合只有不到一指的寬度。 「那紅毛豈不是就……?難道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凌霄幾乎要哭出來。 「我也是在近日前才得到這個情報的,若是再給我多一些時間,興許能研究出來對策,但是現在……」他的聲音中有著濃濃的無可奈何,任誰都聽得出他話音中的歉意。 已經返回基地的伏堯在他身後默默地聽完了全程,始終一言未發,失而復得的喜悅尚未發酵完成,便被凝結成殘酷的絕望。 「對不起!如果我當時……」 「這不是你的錯,」冰璨打斷凌霄,「你當時的選擇是正確的,如果換作是我,我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紅毛咧開嘴,臉上沒有一絲抱怨的意思:「畢竟嬴風才是我們的希望啊。」 「一定還有解決辦法的,」凌霄無論如何不肯放棄,「那麼艱難的過程都克服了,怎麼可能止步在這裡?」 嬴風手腕上的終端滴答響了一聲,凌霄只來得及看清那上面伏堯的名字就被他不著痕跡地把手抽了回去。 「沒有時間了。」嬴風突然開口,嚇得凌霄緊緊抓住他。 「我知道,再給我幾句話的時間就好。」 冰璨把紅毛帶到角落,兩個人額頭相抵,不知在說什麼悄悄話,嬴風向前了一步,胳膊卻被人死死攥住。 嬴風轉過頭,幾乎就在那一瞬間凌霄眼淚奪眶而出。 「元帥剛才跟你說了什麼?」他用只有兩個人才聽得到的音量低聲哽咽問。 嬴風沉默,他想將手抽出來,卻發現很難做到。 「他是不是要你親自動手?」 嬴風的手臂被凌霄掐得生疼,但這都比不上眼淚帶來的刺痛。 「他是我的朋友,我最好的朋友。」凌霄艱難地重複著這五個字。 「我知道,」嬴風反問,「還記得那個遊戲嗎?如果你最好的朋友被俘,你是選擇撤離還是殺掉他?」 凌霄低下頭,大滴大滴的淚水持續滾落:「如果這只是個遊戲該多好。」 嬴風又何嘗不想呢,時間越來越少了,就在嬴風迫不得已打算用契主的能力強制凌霄放手時,身邊的人卻主動鬆開了手。 「我知道了,」凌霄抹了把眼淚,退開一步,「我去支開冰璨。」 而冰璨的聲音卻在這時傳來。 「雨集,距離目的地還有多遠?」 雨集也同樣眼眶發紅,聲音悶悶的:「還有6000EAU。」 「嬴風,凌霄,抱歉,我們只能送你們到這裡了,」他平靜地說,「請把我們的遺物帶回去吧。」 「冰璨!」 「來世也要認出我啊,」紅毛笑嘻嘻地朝凌霄道,「你這個有著皇室基因的開掛小猴子。」 「紅毛!」 不待凌霄說出任何話,冰璨利落地抽出紅毛腰間匕首,與自己的反向一扣,喀噠一聲,兩把匕首合二為一,一端筆直地刺進紅毛心臟,一端對準自己,身子向前一挺,從此二人便形影不離了,兩個靈魂彼此纏繞著,飛出船艙,飛向茫茫宇宙。 「怎麼回事?」霍洛緊張地問起,「我剛才看到兩道藍光飛走了,發生了什麼事?」 他的聲音獨自響徹在悲傷灌滿的空間裡,凌霄一步步走到他們離開的地方,含著淚拾起地上緊密相扣的兩把匕首,另一隻手從腰間摸出了那塊沒有送出去的思念石。 「我一定會把你們的遺物帶回天宿星的,」紅毛爽朗的笑聲似乎自那刻得歪歪斜斜的痕跡中傳來,「我保證。」 霍洛的通話還未停,不過內容卻換了一種。 「前面探路的手下報告說通往火宿的加速軌道被煌宿派兵封鎖了,要改道嗎?」 「不能改,」雨集忍著巨大的悲慟回覆,「改道意味著繞路,離開天宿太遠,我們的靈魂牽引程度越來越嚴重,我已經能感覺到體力在一點點流逝,相信留給嬴風的時間也不多了。」 「從這裡過去,就是火宿的範圍了,也是我們身體能夠承受的極限。」霜鋒接道。 「那就趁著你們還能活動的時候,跟他們拼了!」霍洛率領著雷狼衝到最前面,狼宿部隊很快就與煌宿獨立軍交起了火,戰況激烈,封鎖卻始終無法突破。 敵我雙方不停地有人傷亡,時間拖得越久,對他們就越不利。 「他們勢均力敵,但是不能讓狼宿人的力量過多消耗在這裡,嬴風最後一段距離還需要他們。」雨集起身道。 凌霄揣起紅毛二人的遺物,從懷裡掏出另一樣東西:「你說得對,我的燃燼還沒有使用,讓我去。」 他剛邁出一步,脖後一痛,身體便不受控制。 點住凌霄的雨集輕而易舉地從他手上取下燃燼:「還是讓我去吧,別忘了,你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一語落罷雨集人已到了艙門口,恢復了自由的凌霄果斷欲追:「你不能使用燃燼的……」 他話音未完,相同的感覺再次傳來,霜鋒從不能動的他身邊淡定走過:「我也會了。」 他與雨集並肩站在一起,手上也冒出了屬於自己的橙色針劑:「一定要把嬴風帶回去啊。」 說完二人便穿梭而出,凌霄撲過去追時,只撞上了冰冷的艙壁。 「封鎖線被打開了一個缺口!」小灰緊張地詢問嬴風的意見,「怎麼辦!」 「全速前進!」 小灰一推控制桿,飛船帶著狼宿的機甲部隊自缺口突破重圍,兩個微小的人影在後面,替他們擋住了所有追擊,那影子漸離漸遠,終化作茫茫宇宙中肉眼難以識別的兩粒塵埃。 「距離加速軌道還有3EAU、2、1……躍遷引擎已啟動,開始加速……」小灰的聲音有條不紊地傳來,飛船在軌道的作用下,光速前往他們的下一站。 「要到臨界點了,凌霄你還好嗎?」小灰回頭關切問,卻正好看到凌霄撲通一聲伏到地面,就像突然壞掉了一樣。 「減速!」嬴風忙道,快步上前把他抱起來,在離地瞬間有著不明顯的一頓,又若無其事地把他放到椅子上。 「怎麼樣了?」嬴風在他身邊蹲下來。 「好像有點動不了了呢,」凌霄艱難地活動了幾下手指,「不過我覺得還可以再往前一點點。」 「到這裡已經足夠了。」 「是嗎,」凌霄聲音略僵,「你的力量也大打折扣了吧,剛才差點就沒抱動我吧?」 嬴風無法反駁,只說:「我一定能回得來。」 「我相信你能回得來,」凌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眼前人,「我也相信你一定能成功。」 雷狼接近了飛船:「時間不多了,把嬴風交給我吧!」 嬴風沒有起身,而是幫凌霄把擋在��前的頭髮撥開。 「謝謝你陪我到這裡。」 「我說過,你是我的驕傲,」凌霄面露微笑,「而我也想成為你的驕傲。」 嬴風俯過身,在他額上輕輕落下一吻。 「你一直都是。」 穿梭機在機甲群的護送下轉眼便消失不見,只留下載著凌霄和小灰的飛船還懸浮在原處。 「小灰。」 「怎麼了?」小灰立刻跑過來。 「再往前開一點點。」 小灰愣住了:「可是已經達到了你的極限距離。」 「我知道,」凌霄緩慢地眨了下眼,「但是我總覺得,如果能離他近一點,他回來的可能性也就大一點。」 「可是……」 「放心,我對我的身體能承受到什麼程度很清楚。」 小灰無可奈何只好又往火宿星的方向開進了一點,然後說什麼也不走了。 凌霄靜靜地躺在椅子上,像是睡著了,許久後才睜開眼睛。 「時間過了多久了?」 小灰看看時間:「他們差不多應該已經到了。」 凌霄微弱地點了下頭,說起了無關緊要的話。 「雖然你是我撿來的,但我陪在你身邊的時間太短,真的很遺憾。」 小灰想起過往,有點難過地低下了頭。 「等我們回去了,你就跟洛洛回狼宿星,好好學母語。那才是你的故鄉,有你的同類。繼續留在天宿,你一輩子只能當個處狼。」 小灰不吭聲,點點頭。 「讓我再摸摸你的毛唄。」 高大的人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匹不再可愛,卻十分威猛的灰狼,凌霄吃力地抬起手,在他背上慢慢地撫摸了兩下。 「沒有小時候柔軟了。」他評價道。「扎手。」 小灰突然激動地衝著窗外嚎叫了起來,凌霄轉過頭,但見一個個湛藍色的靈魂自窗外劃過,朝著天宿星所在的方向齊刷刷飛去,宛如一場世紀盛大的流星雨。 「他成功了。」凌霄欣賞著這一千古難尋的盛況,象徵著嬴風身體狀況的預警器此時也亮起了紅燈。 「也是時候讓他回來了。」 凌霄使盡全身力氣,從懷裡摸出另一支透明的針劑,那是臨行前昱泉在私下裡交給他的。 「這回總不會有人來跟我搶了。」 可還沒等他拿穩,針劑就滾落到了地上。 「看來我是做不到了,」他呼喚小灰,「來幫幫我。」 重新變回人形的小灰拾起針劑,對準凌霄的手臂,卻開始百般猶豫。 「別怕,」凌霄反過來安慰他,「這種致死針劑注射進去完全感覺不到疼痛。」 「可是如果嬴風回不來的話,你會在這裡魂飛魄散的。」他不無憂慮地說。 凌霄彎起嘴角:「跟他一起生活了那麼久,你還不相信他嗎?當我有生命危險的時候,他一定會奮不顧身地回來救我,哪怕相隔萬里。從這裡到火宿,早已突破了契主傳送的距離,這也是唯一能召喚嬴風回來的方式。植入到他體內的病毒不會令他存活太久,不魂飛魄散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小灰遲疑著,直到凌霄再次催促他。 「快點,嬴風已經沒有時間了。」 小灰一咬牙,將針頭刺入凌霄的皮膚裡,緩慢將裡面的液體推入進去。 「你知道嗎?」凌霄喃喃自語,「上輩子我就是這樣,挨了兩針才死掉,總覺得這輩子也要挨兩針呢。」 刺眼的白光閃現,怕亮的小灰閉上眼,再次睜開時本應遠在千里之外的嬴風卻已赫然出現在眼前。 凌霄仰頭含笑望著他:「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嬴風低頭道。 「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的。」 「這輩子成為你的契子,我很高興。如果來生可以,我仍願意……」 嬴風朝著他伸出右拳,凌霄一點點舉起自己的,兩個人的拳頭終於在空中碰撞到一起。 只是那麼一剎那,凌霄的手便穿過對方半透明的身體,無力地垂下。 奪目的光斑圍繞在凌霄周圍跳躍著,訴說著愛念,從二人相逢的第一世起,生生世世,永未停息。 兩行淚水自凌霄眼角滑落,但笑意卻始終未曾離開過他嘴角。 「你別擔心,我不是難過,」凌霄對小灰解釋道,「這是結契雙方有一人離開時的自然反應,快,拿過來。」 小灰忙把早已抱在懷裡的瓶子蓋子打開,凝聚在一起的靈魂碎片立刻翻滾著躍入,小灰趕緊又把蓋子蓋牢,小心翼翼地放到凌霄懷裡。 凌霄抱緊盛有嬴風靈魂的瓶子,不捨地在上面摩擦了擦臉頰。 「走,我帶你回家。」
前往火宿執行特殊任務的飛船無恙歸來,悄無聲息地降落在寬廣的停機坪。艙門緩緩打開,凌霄抱著承載著嬴風靈魂的瓶子穩步走出,小灰在落後兩步的地方亦步亦趨地跟著。此次任務的七名執行者,至此全部返回母星——其中五名以靈魂的方式。 重新踏上天宿的土地,只有小灰才聽到凌霄低頭對著懷裡的靈魂悄悄地說著:「嬴風,我們到家了。」 兩側齊刷刷地站滿了人,先是軍人,其後是各種公務人員,最後是廣大民眾。凌霄順著這人群組成的夾道一路走過,帶著他的英雄,回到屬於他們的土地。 伏堯在夾道的盡頭等著他。 「任務完成得很出色。」 「幸不辱命。」 凌霄打開蓋子,嬴風的靈魂一躍而出,卻沒有飛走,停留在凌霄身邊,久久不肯離開。 「好啦,我處理點事情就去找你,」凌霄象徵性地摸了摸它的頭,「乖。」 嬴風的靈魂這才奔著淨化池的方向去了,霍洛這時也把從火宿星帶回的人領了過來。 「我們還是去晚了一步,逐玥改造了泰爾,不過貌似沒有成功,他現在已經變成了這個樣子。」 泰爾赤紅色的眼瞳未變,不過人類的情感卻從眼中徹底消退,似乎成為了另一種意義上的孤星。 泰若在一旁緊緊攥著哥哥的衣角:「我們已經銷毀了全部的代碼,以後再也沒有人能製造孤星。火宿人忌憚天宿的歷史會在火宿重演,不允許哥哥這樣的怪物留在那裡,我只能帶他來這裡。」 他試探著詢問:「請問我們可以留下來嗎?」 伏堯先是看了看面無表情的哥哥,又看了看一臉忐忑的弟弟,以及他身後長相各異的古天宿人與火宿人結合的後裔,點頭應准。 「這本來就是你們的家,」他說,「歡迎回來。」 博物館的館長也來了,凌霄鄭重地把冰璨與紅毛的匕首和思念石交給他。 「聽說我和嬴風的匕首也在博物館?」 「是的。」 「能跟我們的放在一起嗎?」 「當然。」 凌霄任務已了,長長地舒了口氣:「可惜雨集和霜鋒沒能有東西留下來。」 「我們已經為他們塑了像,英雄會永遠為人們所銘記的。」 凌霄隨伏堯一道往靈魂之樹的方向走去。 「火宿回收來的靈魂怎麼樣了?」 「已經重新改造並在培育了,再過十幾年,就會甦醒成為跟我們一樣的人。」 凌霄感慨:「一口氣多了那麼多雛態,連璧空都得擴招了。」 「那種事就留給踏雲去頭痛吧。」 「校長回璧空了?」 「跟飛景一起,不過他們要求每年都要有至少兩個月的旅遊假。」 凌霄笑了出來:「確實挺符合飛景的風格。」 他們來到樹下,靈魂之樹已經被重新栽種了,不知道是否是之前教堂後院的水土不對,重新被種下的小樹苗長得飛快,一夜間長成要一人才能環抱的大樹了。 「簡直跟我離開前有著天壤之別啊,」凌霄有些存疑,「這真的是同一棵樹嗎?」 「就是你的桃核長出來的樹。」 凌霄有些不好意思,藉著抬頭來掩飾,卻有了欣喜的發現。 「快看!那裡!」 伏堯也隨其看過去,在密集的枝條間,一個小小不起眼的藍色光斑在陽光下閃耀了一下。 「是靈魂嗎?」凌霄激動地問,「是嗎是嗎?」 「看上去確實是的。」伏堯也情不自禁露出了笑容。 「有新的靈魂在生長了,真好啊……」 眾人抬頭仰望,那裡生長著這個星球的希望,只要希望還在生長,他們的信念就會一代代地傳承下去。 「伏堯,這個人有話想對你說。」 二人轉過身,見聶雲押解著逐玥走了過來,旁邊還跟著孤星的枕鶴。 逐玥對凌霄的恨意未減,但眼中卻多了一份看破一切的坦蕩。 「你還有什麼話想說?」伏堯問他。 逐玥也不屑地掃了眼樹枝間的發光體:「臨死前我有一個請求。」 「什麼請求?」 「我已不想重生在這片大陸上,給我一個永久吧。」 「好,」伏堯利落地答應了下來,「請吧。」 「不必麻煩了,」逐玥拒絕前往魘堂,「我想在陽光能夠照耀到的地方離開。」 伏堯也同意了,轉頭對聶雲下令:「熄燈。」 聶雲對著終端說了兩句,遠方的燈塔漸漸熄滅,立刻有人上前,將象徵著死亡的液體注射進他的脖子。逐玥環視了一遍這片他生活過的土地,視線最終落在被他造出來的枕鶴身上。 沒有人類感情的枕鶴,無動於衷地看著自己曾經的主人被處死。逐玥用最後的力量抬起手,摸上那張讓他熟悉的臉,可這張臉上,卻不會出現他熟悉的表情。 「我就要魂飛魄散了,你都不會有一丁點的難過嗎?」 枕鶴漠然地注視著他,眉頭也沒有皺一下。 逐玥失望地放下了手,他的靈魂飄散、聚合,最終分崩離散,永遠地離開了這個讓他毫無眷戀的世界。燈塔的燈又重新亮了起來,照耀著這片大地,為它真正的子民照亮轉生的道路。 凌霄還有最後兩件事放心不下:「紅毛和冰璨是因為維和部隊才犧牲的。」 「放心吧,」伏堯向他保證,「我會為他們討回公道的。」 他又換了種語言:「還有小灰……」 「包在我身上,」霍洛一拍胸脯,「我保他一個月過狼宿語四級。」 小灰眼淚汪汪地望著他,想要挽留卻癟了癟嘴,什麼都沒說。 「那就好。」凌霄也沒有什麼未了的心願了,他長長地伸了個懶腰。 「我也該出發了。」 魘堂裡,昱泉例行向他詢問。 「你真的決定要這樣做了嗎?」 凌霄答非所問:「我就知道我這輩子肯定也是要挨上兩針的。」 他又想了想:「我現在非常能理解凌星臨走前託孤的心情,孤星隕落,三世涼薄,這才是第一世,我怎麼放心得下之後的嬴風。」 「凌星說只有我們才受得了他,我覺得也是,他的性格都那麼糟了,我也不好意思讓他再去禍害別人。」 「這樣的嬴風,還是我自己留著吧。」 冰冷的液體被注射入他的身體。 「這一世還有什麼遺憾嗎?」 凌霄眼前籠上了白霧,昱泉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另一個世界傳來。 遺憾啊…… 他閉上眼,這一世經歷過的事如跑馬燈般在眼前倒放。 火宿的訣別之旅、四千年的時光跳躍、御天的短暫甜蜜、璧空的相互為敵…… 如果說還有什麼遺憾的話…… 鏡頭跳轉回璧空,在那個天台上,青澀的凌霄從高台上一躍而下,正好落到同樣青澀的嬴風面前。 「現在有人主動獻上心頭血,你都不接受,你到底想找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向來對凌霄不加理會的嬴風難得惡劣地勾了勾嘴角。 「不知道,要是你主動獻上心頭血,說不定我還會考慮一下。」 「哈……」雛態的凌霄咧開嘴,好像聽到了什麼特別好笑的事情,準備大肆嘲笑一番。 凌霄的意念飄了過去。 ——我願意。 嬴風一怔:「你哭什麼?」 凌霄機械地摸了摸自己的臉,竟然真的有潮濕的觸感,他愣愣地看著自己指尖的液體,越來越多的眼淚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 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的凌霄轉身落荒而逃,沒有留意到嬴風在他身後不自覺抬起的手,唯獨凌霄的意念將這一幕盡收眼底。倘若自己當初沒有倉皇離開,是不是他們二人能更早地認清彼此的心意? 他湊過去,迷戀地在對方的手指上蹭了蹭嘴唇。 嬴風怔愣地看著自己的手,仿若有種被親吻的錯覺。 再也沒有什麼遺憾了,凌霄頭一回,朝著自己應該前往的方向,了無牽掛地離開。 在基地,工作人員為適才發生的一起頭疼的事件向昱泉報告。 「有個靈魂剛剛返航,卻不肯去我們為它安排的能量艙就位。」 「我去看看。」 昱泉跟著工作人員一起來到G區,果然孤零零的一個靈魂固執地停留在某個能量艙前,任憑研究員如何引導都不願離開。 他走過去,檢查了下能量艙上的名字,又看了看執著在此不肯走的靈魂,心中瞭然。 「隔壁的能量艙有人了嗎?」昱泉問。 「本來是有的,但就在一個小時前甦醒了。」 「那就這樣吧。」 他打開隔壁的艙門,那個不服管教的靈魂這才乖乖鑽了進去,任由昱泉將頂蓋關閉。 昱泉摘下艙首的名牌,塗改了其中的一個字。 「可是,」工作人員猶豫著問,「這個能量艙的人接下來不應該輪到這個名字。」 「沒有關係,」昱泉把名牌插回到原處,「我想他應該會喜歡這個名字。」
二十八年後。 「冥尊!冥尊!」 被糾纏不休的雛態忍無可忍,他上天台就是為了圖得片刻清淨,卻還是被這甩不脫的人找了上來。 「你果然在這裡啊!」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其實並不受歡迎的少年興奮地跳到他跟前,「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冥尊對這個人帶來的好消息從來不抱有什麼好的幻想,自從兩個人在相鄰的能量艙同時甦醒,又恰好被分到同一所初等學院後,對方就把他當成了一生中最有緣分的朋友,近來甚至大有突破這個界限的意思。 「什麼好消息啊?」冥尊敷衍地問了一嘴,冷不防被突然湊過來的臉嚇了一跳。 「你靠那麼近做什麼?」他本能向後仰了仰,可這個距離還是近得足以將凌風臉上的細節看得一清二楚,甚至包括了他眼中神采奕奕的期待。 「你是不是已經覺醒了?」凌風眼睛亮晶晶地問。 冥尊直到昨天身體才完全覺醒,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知道的。 「是又怎麼樣?」 凌風高興地一拍手:「太好了!我也覺醒了,我們可以結契了!」 「什麼?!」冥尊幾乎要懷疑自己的耳朵。 「我喜歡你,我們結契吧!」 冥尊對他輕而易舉就能說出這種話有些不悅:「結契是我們一生中只有一次的重要儀式,你把它當兒戲嗎?」 「沒有,我是認真的,我已經喜歡你很久了。」 冥尊一聲嗤笑:「你才甦醒了幾年啊,也敢說喜歡很久這種話?」 「真的已經很久了,」凌風的聲音突然柔和了下去,「就好像有生生世世那麼久。」 冥尊有一瞬間的錯愕,靈魂深處彷彿被某種東西擊中一般,似乎有太多的事情被他遺忘,但又呼之慾出。 「喂?喂!」 凌風在他面前揮著手掌,冥尊這才驚醒。 「你發什麼愣啊?」 冥尊意識到自己失態了,再次對上他竟有些心虛。 「你不是被我打動了吧?」 「胡說八道。」冥尊頗不自在地把臉別了過去。 「我是自願獻上心頭血的,這你都不接受?」 「別異想天開了,」冥尊忍不住又想駁斥他,「保健醫已經講過了,成人儀式上每個人都會本能地戰鬥,自願獻上心頭血這種事根本不存在。」 「那我要是能做到,你是不是就肯答應我?」 冥尊不相信他可以:「你要怎麼做到?」 「你來取我的心頭血,只要我反抗,以後就再也不纏著你。」 冥尊神色中透露著疑惑,他們也是才剛覺醒、對成人儀式半知半解的雛態,如果進行到一半他反抗了,難道儀式還能就此終止嗎��� 「怎麼樣,這個提議不錯吧?」 凌風的追問讓冥尊意識到對方是真的在一本正經地向自己發出邀請。 雖然這個想法很荒謬,可是不得不說,對方提出的條件聽上去很有誘惑力。 「真的只要反抗一下就從此不再糾纏?」 凌風把拳心貼在胸口:「以靈魂起誓!」 冥尊又仔細回憶了一遍生理課上保健醫講過的內容,篤定他不可能完成。 「被取心頭血時的反抗是本能,我不信你能克服得了,怎麼能有人對抗得了本能呢?」 凌風信心十足:「敢不敢試試看?」 「這可是你說的。」 「當然。」 抱著嚇他一嚇的想法,冥尊做了個欲圖接近的假動作,可還不等碰到對方,凌風就向後跳了一步。 「等一下!」 冥尊抽身的速度比他還快,顯然是早就做好中止的準備:「後悔了吧?」 「沒有,」凌風立刻否認,「雖然我很相信自己能戰勝本能,不過為了以防萬一……」 凌風冷不防抬起右手抓緊自己的左膀,喀嚓一聲就把整條手臂掰脫了臼。 冥尊吃驚地望著他臉上露出吃痛的表情:「你瘋了嗎?」 「我只是不想給自己留哪怕是一丁點的可能性,」凌風一側的胳膊無力地垂著,「另一邊就拜託你了。」 見冥尊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卻遲遲沒有動作,凌風再一次催促道:「幫我一下啊,不然的話我只能去撞牆了。」 「你有必要做到這種程度嗎?」冥尊神情複雜。 「有啊,」凌風微笑揚起頭,「因為我可是你命中注定的契子啊。」 冥尊皺起了眉,手卻神差鬼使地攀上了對方的肩膀,一個用力,凌風兩條胳膊便都動彈不得了。 凌風眼角只跳動了一下便恢復了:「這下萬無一失了,來吧。」 似乎已然忘記想要擺脫他的初衷,冥尊竟真的一點點俯身過去,這一次凌風不僅沒有閃躲,而是努力地挺起胸膛,主動去迎合對方的一舉一動。 當齒尖真正刺入皮膚的那一刻,冥尊感到懷裡人的身體震了一下,隨後而來的是陣陣輕微的顫抖。還是那個腥甜的味道,還是那種熟悉的感覺,隨著那個人靈魂特有的氣息源源不絕地湧來。同樣的儀式,似乎不止上演了一兩次,也不僅僅是三五次,而是生生世世,不同的時間,不同的空間,不同的容貌,相同的兩個靈魂,執著地尋找著彼此,只為完成一生一次最虔誠的交換。 當回憶的色彩徹底沉澱在眼底,冥尊的牙齒離開了對方的身體,被他半擁在懷裡的人,臉色蒼白如紙,呼吸微不可聞,幾乎尋不到活人的生氣。 良久,他才慢慢醒轉,在冥尊目不轉睛的注視下,緩緩睜開眼睛,露出濕潤清澈的淺灰色瞳仁。 「啊,這就結束了嗎?」從轉生邊緣險險返程的人氣息微弱,言語卻是逞強,「也不過如此嘛,早知只有這樣,我就不卸胳膊這麼麻煩了。」 他的視線直到此刻才重新聚焦,停留在對方深不見底的眼中,記憶裡,這是冥尊第一次這麼長久地將注意力停留在他身上。 「我們真的已經結契成功了嗎?」凌風想想還覺得不可思議,「好像是在做夢啊。」 他眼珠不安分地轉了轉,餘光打望四周:「我突然有點後悔了。」 冥尊扣在他肩頭上的手猛地一收,似乎對於這樣的說法充滿不滿。 「我一生中最最重要的儀式,怎麼就在這個破天台上完成了,這個洞房也太簡陋了吧,我還有機會重來一次嗎?」 在聽聞他後悔的並非是與自己結契後,冥尊懸著的一顆心竟放了下來。 他們四目久久相對,這一次再也沒有人移開。 「幫我把胳膊接上好嗎?」凌風說,「我想抱抱你。」 冥尊並沒有照他說的去做,而是伸手一攬,將人緊緊擁在懷裡。 「啊我的胳膊!你不要抱那麼緊啊,我的胳膊好疼!」 冥尊的臂彎愈發用力地收緊,天台上再次傳出痛並甜蜜的哀嚎。 「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
以「零」為名的天宿基地,又一次迎來即將覺醒的雛態,來這裡接受他們的生命起源教育。他們揚著一張張充滿求知慾的稚嫩臉孔,全神貫注地聆聽著此間首席研究員的講解。 負責接待他們的昱泉,有著一副表情單調的撲克面容,講解的內容卻意外充滿了不像是出自科學家之口的柔情:「……天宿人擁有宇宙中最殘酷的成人儀式,相愛的人要比其他種族克服更多的困難才能走到一起。但是一旦我們成功跨越,就會成為宇宙中最忠誠的伴侶,直至轉生,永不分離。」 「以往科學家認為,靈魂通過淨化池,前世的記憶會消失殆盡,再次生成的嶄新生命,與上一世完全無關。」 「然而近些年來,我們發現彼此締結過血契的靈魂,冥冥之中會相互吸引,即便轉世成姓名、相貌、性格完全不同的人,也更容易對前世的伴侶生出愛慕之情,並重新走到一起,世世相伴,代代不息……」
——正文完——
番外:日常
自從聽聞雨集與霜鋒有過「秘密」和解協議後,凌霄總是想方設法地套二人的話。可偏偏當事人一個總是迴避閃躲,一個從來不屑回答,而貌似猜到真相的嬴風又不肯給出一丁點的提示,反而要凌霄不要管他人閒事,這可讓好奇心爆棚的凌霄抓心撓肝得難受。 這天凌霄在天元網超市購物,隱約聽到附近有人在通電話,聲音很是耳熟。繞過一道貨架,他便見到了同樣推著購物車的雨集。 「……我上網買點東西……很快就回去了……你需要什麼?咖啡要麼?……睡覺?這個不算,換一樣……」 雨集通話剛掛,被拍在肩膀上的手嚇了一跳。 「凌霄?這麼巧。」 「霜鋒催你回去啊?」 「然而我才出來十分鐘而已。」 「可這裡是虛擬網路,你人不是還在宿舍麼?」 「是的,但是霜鋒說那樣他睡不著。」 「感覺你就像養了個人形掛件一樣。」 「可能養隻猴子會比較輕鬆?」雨集斜眼瞅著凌霄車裡好大三串香蕉說。 「對了!」雨集提醒了凌霄,「我還要拿香蕉牛奶!」 二人來到飲品區,凌霄熱情地向雨集推薦了自己最愛的牌子然而被委婉拒絕,只好遺憾地自己掃了貨架。他把牛奶堆滿購物車後抬頭一看,雨集正望著一邊的酒精類飲品發愣,看他出神的表情,智商突然上線的凌霄彷彿猜到了什麼。 「你成人儀式的時候喝的就是這個?」 凌霄精準地選出了雨集的視線聚焦點。 「呃,是的。」 「味道如何?」 雨集苦笑著搖搖頭:「哪裡還記得。」 「你們後來有再喝過這種酒嗎?」 「豈止是這一種,我們兩個人自成人儀式以後都滴酒不沾了。」 凌霄把瓶子轉到背面看標籤: ——本產品含有致幻菇提取液,飲用後可能產生幻覺,請確保在安全場合酌量使用。 雨集通訊器又響了。 「就快買完了……我遇見凌霄了……嗯嗯馬上就好。」 「我有點想試試。」凌霄待他打完電話後抱著瓶子有點躍躍欲試道。 「可以呀,反正你也不用擔心會觸發什麼。」 「很好奇會有什麼樣的幻覺出現,以我的想像力,大概就是會打猛獸之類的吧。」 「第二天早上你就會發現你把嬴風打了。」 「……也可能是挨打。」 凌霄真的抱著酒去結帳,雨集排在他前面又在打電話。 「已經在結帳了……是的馬上就回去了……你記得看傳送器……」 雨集頭疼萬分地刷了卡,也不再等凌霄,匆匆道了個別就下線了。 凌霄把買完的東西一股腦塞進傳送器,斷開天元網連接,經過短暫的維度切換後,思維回到了現實。 商品已經陸陸續續地傳送過來,凌霄迫不及待地抓過酒瓶,打開瓶蓋聞了一下,味道果然很奇特,跟他雛態時喝過的那種摻雜了微量酒精的果汁截然不同。 「你買酒做什麼?」嬴風不解道。 「不想嘗嘗嗎?枕鶴賣給雨集他們的就是這種酒,還把價格翻了幾倍,真不愧是奸商。」 「把酒精私帶到雛態區售賣是要擔風險的,如果沒有高額利潤誰會鋌而走險。」 「真是害人,不過現在喝應該沒問題了吧。」 「你不怕喝了後產生奇怪的幻覺?」 「難道還能再觸發成人儀式不成?不怕!」凌霄找來杯子,給兩個人一人倒了一杯。 「乾杯!」 兩個人一飲而盡,凌霄眨巴眨巴眼睛又砸吧砸吧嘴。 「好像沒什麼感覺,興許是喝的不夠多?」 凌霄索性把瓶子裡剩下的酒全分了,還是很清醒,就是有一點魂動加速。剛想說自己上當受騙了,視線就模糊了一下,他搖搖頭再定睛一看,發現周圍暗了下來,變得漆黑一片,空間也很狹小,這場景竟莫名有點眼熟。 「我在哪裡?」凌霄開口問。 話音剛落,一個黑影撲了過來,將他帶得在地上連翻了幾圈,接著毫不客氣地攻擊他,凌霄想也不想地還手。 「嬴風?」 嬴風一張嘴,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天宿人特殊的視力讓凌霄在黑暗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嬴風的尖牙。 「喂!你做什麼!」 嬴風重重地向他胸口咬過來,凌霄感到鋪天蓋地而來的深度恐懼,使出渾身力氣將他推開。 「你該不會是覺醒了吧?」 凌霄不假思索地說出這句話,絲毫沒有意識到是哪裡不妥。 嬴風回答他的是另一聲低吼,緊接著再次撲過來,抱住凌霄在粗糙不平的地面上翻滾打鬥著。凌霄覺得此時的嬴風無論力量還是速度都比平時高了一個層級,是一種絕對不能輸的念頭支配著他,才勉強沒有讓嬴風目的得逞。 「你再這樣我就不客氣了!」凌霄警告他,可嬴風不為所動,依舊瘋狂地發起攻擊,凌霄腦內有一根弦越繃越緊,越繃越緊,終於在他背部重重地撞到牆上之後被撞斷,他也同樣發出一聲低吼,在漆黑的洞穴中露出雪白的牙齒。 凌霄突然變得很強大,剛剛看起來還很能打的嬴風在他面前簡直不值一提,他將對方打得節節敗退,狹小的礦洞在他們的猛烈動作下搖搖欲塌,好在這種情況沒有持續太久,覺醒下的凌霄用力將嬴風兩隻手強制扣在頭頂,毫不留情地一口咬穿了他胸口的皮膚,血液湧入他的口腔,伴隨著還有源源不絕的力量。 嬴風漸漸不再掙扎,凌霄忘我地在他造成的傷口處舔舐著,似乎迷戀上了這種味道。半晌,他睜開眼,露出一對烏黑的眸子,卻能看得比之前更清楚了,感知神經也更加敏銳。雛態嬴風瘦削的下巴和尚未完全發育的喉結看上去是如此誘人,讓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咬。 凌霄含住嬴風的喉結,感覺那裡在他口中蠕動了一下。嬴風在他的騷擾下恢復了意識,微微睜開眼,細密的睫毛下淡如琉璃的眼。 「我怎麼了?」嬴風茫然地問。 「我們舉行了成人儀式,你現在是我的契子了。」凌霄的聲音裡竟有著前所未有的呵護與寵溺。 嬴風皺了下眉,似乎被粗糙的地面磕得難受。凌霄想,跟嬴風結契是件好事,可惜這個環境實在是難以讓人歡喜,要是有張柔軟舒適的大床就好了。 他剛這麼想完,週遭突然又亮了起來,富麗堂皇的裝修,足足能躺下六個人的大床,這是他們在狼宿星的寢宮,也是他們將荊雨對凌星的美好願望傳承下去的地方。 一切都發生得這麼順理成章,凌霄完全沒有察覺場景轉換有什麼突兀,反而覺得就應該是這樣的。他高高興興地張開雙臂想去抱緊嬴風,卻冷不防被對方反騎在了身上。 「你……做什麼?」 「做成人儀式後該做的事啊。」淺色眼眸的嬴風回答得理所當然。 「可是我是契主欸!」凌霄指著自己的鼻子不服道。 「沒錯,你是我的契主,我是你的契子。」嬴風乖巧地接道。 「那為什麼你在上面?」 「沒有人規定契主不能在下面啊?」 「是、是嗎?!」凌霄驚慌地回想,好像是沒人這麼規定過,「可、可是……」 「就像雨集雖然是契主,但卻是下面的那一個。」 凌霄茅塞頓開:「真的嗎?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 嬴風已經趁他分神的時候扒了他的褲子:「服侍契主是契子的責任,我一定會讓你舒舒服服的。」 凌霄覺得他的話沒有道理,一會兒又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在他糾結的時候,嬴風已經不費吹灰之力地進來了。 「唔……嗯啊……」 好像還真的是挺舒服的。凌霄兩腿大開,架在嬴風肩膀上一邊晃動一邊想。 「喜歡嗎?我的契主。」 「哈啊……喜歡……」凌霄思維不甚清晰地答道。 「我還會讓你更舒服的,你什麼都不用做,只要躺著享受就好。」嬴風更加賣力地動起了腰,隨著一波波快感的浪潮襲來,凌霄那點小糾結似乎都沒有那麼重要了。 「想不想更刺激一點啊?」嬴風俯下身,兩個人臉對臉貼得很近,明明才剛剛結契,可嬴風已經是發育完全後成熟男人的模樣了。 在嬴風言語的蠱惑下,凌霄下意識將手指送到他嘴邊,伴隨著短暫的疼痛,他看到自己的血液將嬴風的嘴唇染上一抹鮮紅,對方淺到幾近透明的眼睛中也有一道紅光稍縱即逝。 嬴風的行為一下子充滿了攻擊性,他抬高凌霄的雙腿,如暴風驟雨般展開了衝擊,凌霄的意識被衝擊得七零八落,身體在嬴風節奏的帶動下不斷地起伏,根本無暇再去考慮這是否合理。 兩個人周圍的場景開始不間斷地變化,從四千年前的古天宿宮殿,到教堂狹窄的上下鋪,凌霄覺得彷彿將靈魂從誕生到消亡所有的愛都做完了,可他的契子還是生龍活虎,不見疲態。 「感覺好嗎?做契主是不是舒服極了?」耳邊嬴風還在用與平時截然不同的語氣與口吻撩撥他。 「是啊……再大力點……」凌霄呻吟著下令。 「遵命。」 在新一輪的浪潮來臨前,凌霄心滿意足地閉上雙眼,心想,不枉我雛態時一心想要成為契主,做契主的滋味果然很棒啊。
第二天早晨,凌霄恍恍惚惚地睜開眼,抓起枕邊的通訊器看了一眼,已是日上三竿。 還有一條留言,是來自雨集的關切詢問。 「喝酒感覺怎麼樣?」 凌霄使勁地想,拚命地想,但只想起來一些零散的拼圖,無論如何也組成不了一幅完整的畫面。只是隱約記得自己成為了嬴風的契主,見到了一個難得乖巧聽話的嬴風。 好像還得知了什麼不得了的秘密?是什麼?完全想不起來了。 不過這個酒的勁真是大啊,凌霄強忍著身體的不適回覆過去: 「不太好,喝完腰酸背痛得厲害,以後還是不要喝了!」
——全文完——
璧空篇|御天篇|天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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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子:御天篇 BY 易修羅
璧空篇|御天篇|天宿篇
文案
被迫結契的凌霄和嬴風, 一個倔強不說,一個天性冷漠, 於是在本應甜甜蜜蜜,在床上度過的契子「危險期」中, 搞得雙方精疲力盡,凌霄精神的危險指數節節上升! 嬴風長久以來對凌霄的想法,從來不覺得他是自己的附屬品「契子」, 而應當是能與自己平等對立,能放心交付背後的人。 可契主的天性讓他無法抗拒對契子的慾望, 他也看得出,其實凌霄對他……也不僅僅是戰友這麼簡單。 就算他是一塊千年的冰山,在那隻又傻又煩人的猴子擁抱下, 也會漸漸融解吧?
兩人從璧空畢業之後,第一志願自然是想考入御天軍校! 從戰鬥技巧到體魄素質都優秀的他們, 自然立即就在考試場上一鳴驚人! 不僅如此,還交到了許多志同道合的夥伴。 兩人想報考的,是「聯合作戰系」, 本以為憑他們的能力,要進去還不是小菜一碟, 殊不知,聯合作戰的前提就是契主和契子的感情數值需達到七顆星的水準, 而凌霄和嬴風,目前卻只有讓人絕望的三顆星…… 他們該如何「加強」對彼此的感情呢!?
第十一章
醒來,天宿人賴以自豪的恢復能力在一夜七次面前也宣告投降。凌霄一點都不願意回想昨晚做到後來他是怎麼哭著求饒的,可嬴風竟然真的一板一眼地做夠七次才甘休,凌霄心裡不知道把嬴風大淫魔默念了多少遍,也不想想一夜七次是誰第一個提出來的。 看了眼時間已是正午,凌霄吸了吸鼻子,但覺渾身上下都是嬴風的味道,大概就是這一點麻痺了大腦,造成契主一直在身邊的錯覺,所以才能一覺睡到現在。 他翻了個身趴在床上,鬱悶地想,要是早知道嬴風所謂必要的方法是這種,打死他都不會同意。不過既然已經發生了,就只能拿各取所需來安慰自己,身體上的緊密糾纏之後,靈魂也不再有流離失所的不安感。 嬴風的作法雖然簡單粗暴,還是起到了既定的效果,凌霄躺著躺著,最後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再一次醒過來的時候天已黃昏。期間嬴風大概回來過,不過他已經完全睡死過去,只能透過桌上的東西被動過來判斷。 凌霄沒料到自己能在嬴風不在身邊的情況下睡一整天,醒來後飢腸轆轆卻又懶得動彈。可轉念一想,要是自己不解決吃飯問題,某人不知道又要給他買什麼口味的能量面包,立刻掙紮著抓過個人終端,在網路便利商店裡下了單。想到昨晚嬴風的話,他狠狠地大刷了一筆,不一會兒的工夫,傳送裝置就被各種各樣的食物堆滿。 凌霄睡醒吃吃飽睡,把過去幾天缺的覺全都補了回來,嬴風大概覺得這樣的治療效果很好,期間又鞏固了幾次。凌霄一次抗議,二次叫囂,三次就自暴自棄地認命了,因為他發現只要契主有結合的意圖,自己的身體就會連鎖著起反應,到後來不做都不行。 這下凌霄是實打實地一連三天沒有下床,也絕口不提訓練的事,感謝高科技,讓他就算賴在床上也不用以啃面包度日,反而因為啥貴吃啥而養得胖了些。 危險期的最後三天一晃而過,身體與不屬於自己的靈魂終於完成了磨合,不分彼此地融為一體,之前由於排異產生的負面效果也都一掃而空。凌霄一覺醒來精神抖擻,與前幾日的懶洋洋相比簡直煥然新生。 他迫不及待地跑到瑤台那裡報到,瑤台跟他恰恰相反,精神不太振作的樣子,凌霄第一反應就是跟那天的協助調查有關。 「瑤醫生,那天你被他們帶走後,發生什麼事了嗎?」 瑤台強打起精神:「沒有,他們只是例行問了話,然後就把我送了回來,你不用擔心。」 她說的是事實,只是把直尚停職調查的事隱瞞了下來:「你看上去氣色很好,最近休息得不錯?」 凌霄一想到自己���如何「休息」的,表情就不大自在,瑤台雖然隱約猜到,但不願意往那個方面去想。畢竟嬴風在她的印象裡,一直以旁人勿近的冷漠形象存在,除去成人儀式那天的特殊情況,很難想像他會跟另一個人肌膚相親。 「來,做個檢查。」 凌霄乖乖躺好,瑤台為他做了最基礎的體檢,在看到結果後她驚呆了:心理評級C,這才幾天的工夫,居然就從E-升到了C,提升速度簡直不可思議。 要知道,醫學界通常把D級作為心理評估的分水嶺,一旦過了這個點,惡化很容易,提升很難。可凌霄不僅提升了,而且一舉越過它連跳兩級,這種情況連經驗豐富的瑤台都很少見。 雖說恢復速度跟契子的心理素質有很大干系,但契主在裡面起到的作用更不可小覷,嬴風這傢伙到底用了什麼辦法,讓凌霄短短時間內達到質的飛躍,瑤台心中充滿了疑惑。 「恭喜你的心理評級上升到了C,已經擺脫了低危,現在屬於亞健康狀態,再努努力就能完全恢復正常。」 可惜精神損傷這一點是無法治癒了,瑤台在心裡默默地感到遺憾。 可是凌霄已經很高興了:「真的嗎?那我可以報考御天了嗎?」 「考哪裡?」 「御天軍校。」 「當然不能,軍校對人的心理素質要求尤其高,最低標準也是B,像御天這樣的頂級學校,必須達到A才允許報考。」 凌霄剛剛揚起來的得意又落下去了:「真的嗎?」 瑤台看他明顯失落的樣子,知道自己說重了,又鼓勵他:「不過你自身恢復能力很棒,相信升到A級只是時間問題。御天每年有兩次入學考,距離下一次考核還有一段時間,你只要努力提升自己的心理評級就可以了。」 凌霄果然因為一句話又振奮起來:「我一定會的!」 瑤台看他這副鬥志滿滿的樣子,也就不奇怪他為何能有如此驚人的提升,就像她一直以來堅信的那樣,凌霄從來就是一個堅強得能夠戰勝任何挫折的人。 她打開門,一個人背對著她,聽到響聲,那人轉過身來。 「結束了嗎?」 瑤台覺得嬴風有了些許變化,但又說不出來是哪裡不一樣:「檢查完了,他的心理評估已經恢復到C,超乎我的預期。」 她給出了成人儀式後對嬴風的第一次表揚:「你做得不錯,雖然不知道你用了什麼方法,不過繼續保持。」 凌霄這時也出來了,瑤台依次打量了他們兩個,覺得這兩個人雖然以後的路仍然漫長得看不到邊際,但能走到今天這樣已是真心不易,意外的結合,性格的相剋,天意把這兩個人捏到一起,也不知究竟是成全還是弄人。 「你們今天就要庭審了吧?軍方的人來了嗎?」 嬴風點頭:「他們已經等在門外了。」 瑤台也點點頭:「去吧,別緊張,強調你們當時是雛態不懂事,只要認錯態度良好,一定會輕判的。」 二人別過瑤台,來到正門外,果然有兩名士官守候在那裡。 「他們是第一撥還是第二撥?」凌霄小聲問。 嬴風在第一眼見到他們的時候就辨認過軍章:「是伏堯那邊的人。」 凌霄鬆了口氣,他本能對上次帶走瑤台的人沒有好感。 伏堯的手下對他們兩個很客氣,將他們請上了飛行器,啟程離開了璧空。 而此時的伏堯,也在準備出發前往目的地。 「你準備怎麼處置他們兩個?」路上聶雲問。 「處置啊,」伏堯故意把音拉長,「敢在基地偷東西,這麼大膽的行為,不關個三五載,怎麼能讓他們受到教訓?」 聶雲有些著急:「但他們偷東西的時候只是雛態,又是因為好奇,兩個人都是優秀又沒有立場性錯誤的人才,這個時候判處他們監禁,未免太浪費了。」 「哦,」伏堯裝作聽從他的意見,「既然你這麼說……那就罰他們打掃御天的操場好了,掃一年。」 對方有些無語,半晌才道:「其實你早就打算好了吧,而且這個懲罰得以實施的前提還是要他們考上御天。」 伏堯假扮無辜:「是你說,優秀的人才不要浪費,天宿只需要戰士,不需要囚犯,只有在御天,他們的實力才能得到真正的發揮。」 四個人在審判庭外碰面,伏堯觀察了下凌霄的氣色,打趣道:「看樣子你們兩個相處得還不錯,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和諧。」 凌霄如今已經知道他的身份,也聽了不少他的作戰事蹟,對這個個子比他還矮的少將非常崇拜:「長官好,我在御天校園網上看到了您戰鬥的錄影,非常精彩,第一次碰面的時候因為見您長得唔嚕布穀七庫恰……」 凌霄莫名其妙地扭頭看嬴風,好端端地你捂我嘴做什麼? 嬴風若無其事地把手收了回來:「我們準備好了。」 伏堯微微一勾嘴:「那就……」 「等一下。」 他很不滿意自己的話被打斷,再看到說話者身上的標誌後,臉色就更不妙了。 剛剛到場的兩個人向伏堯出示了一份文件:「長官,因為上級的指示,這兩個人從現在起由我們接手,請您放行。」 伏堯不怎麼客氣地一把抓過來,草草地讀了一遍,又遞給身後的聶雲,後者也仔細檢查了一遍,最後小幅度地點了下頭。 伏堯用具有威脅性的眼神在二人身上輪流審視了數遍,被打量的人則表情嚴肅目視前方,對伏堯的行為視而不見。 他最後的視線落在嬴風身上,老大不情願地向側面移開了一步,讓出一人通過的距離。 「請。」軍人對凌霄和嬴風一比手勢,那兩個人便知道這時恐怕不走不行了。 四個人依次通過窄道,嬴風與伏堯擦肩的時候,伏堯的手腕突然靠過來,嬴風會意地將自己的終端與他隱蔽對接了一下,發出只有他們兩個聽到的嘀聲,二人的通訊方式閃電間交換完畢。 一直走出對方的視野範圍,嬴風才瞅準時機,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偷偷看了眼終端上伏堯傳來的訊息:有事連繫。 軍人將二人帶到一處不知名的所在,又點名要求凌霄單獨進去,他方邁出去一步,就被嬴風攔下。 「你們要帶我的契子去哪裡?」他沒有稱呼凌霄的姓名,而是用我的契子代替,連凌霄都聽出了他言語中的強調之意。 「因為竊取藥品的人是他,我們要對他進行單獨審問,請你在這裡稍作等待。」 「我拒絕。」嬴風回答得非常肯定,「根據法律規定,你們無權越過我單獨對他進行審訊,我不在場的情況下,他做出的任何供詞,簽署的協定都可以是無效的。」 「這是軍部的命令。」 「軍部也要遵循法律。」 兩名軍人沒料到他會比伏堯還難搞,二人對視了一眼,其中一人留在原地,另一人則快步離開了這裡。 片刻後,那人返回,對第一人耳語了幾句,最後聽的人點了下頭,表示明白。 「上面批准你進去旁聽,」他第二次比出了請的手勢,「走吧。」 凌霄就這樣不明事態地跟隨嬴風一起��被帶到了一個小房間,那裡面坐著一位軍官,從肩章上判斷他的軍銜絲毫不低於伏堯。 「請坐。」軍官雖然用了一個請字,但交叉相握的雙手連動也沒動一下,語氣中的傲慢極其明顯。 凌霄與嬴風在他對面坐了下來,軍官的目光至始自終落在凌霄身上,半晌後才慢悠悠地開了口:「你就是凌霄?」 凌霄認為他是明知故問,不過還是回答:「是的。」 「你在基地擅闖實驗室,偷竊違禁藥品,你的契主是從犯,按照規定,你們兩個至少要判三十年。」 兩個人都驚呆了,嬴風表現得還算克制,凌霄已經忍不住出聲,「怎麼可能那麼久?」 「不過,」軍官口風一轉,「念在案發時你們是雛態,又沒有惡意,軍方決定給你們第二條選擇,你們兩個不僅不會被判刑,相反還會得到軍部的補助。」 「交換條件是什麼?」嬴風沉著地問。 軍官的視線依然沒有離開凌霄:「我們要你參加一個秘密生物計畫,持續時間至少一年,在這期間內發生的任何事,見到的任何人,你們都不得對外洩露。」 「具體。」 「我們有一個重要的實驗對象暫時被冷凍了起來,需要輸血才能令其甦醒,所以我們需要你為他供血,每週只需一次,這個交換條件對你們來說非常有益。」 「為什麼一定要他的血,身為契主,我的血液再造能力更強,不是應該選我才對嗎?」 軍官這才把注意力轉向他:「因為只有剛剛進行完成人儀式的契子的血才符合我們的要求,而這兩點他都符合。我們的實驗對象很虛弱,無法接受契主的血,這是我們選擇他的原因。」 「我……」凌霄這時才開口,「我能知道這個實驗的目的是什麼嗎?使一個人甦醒,到底是什麼人?甦醒了之後呢?你們要用他來做什麼?」 「那就不是你們需要關心的問題了,你們現在可以選擇接受,或者坐牢,完全取決於你們自己。我想你們比我更清楚你們的供詞裡有多大的漏洞,萬一深究起來,恐怕還不止我剛才說的那個數字。」 凌霄猶豫再三:「我接受。」 嬴風沒想到他答應得這麼快,語氣略為不滿:「你這麼快就接受他們的要求?你還不知道他們究竟想做什麼。」 「我還有別的選擇嗎?」凌霄平靜地頂了回去,「如果不答應,我會坐牢,三十年,而你也是。」 對面的軍官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嬴風不說話了,在想不出更好解決辦法的前提下,他是沒有立場勸凌霄接受坐牢。或許從一開始,對方就沒有給他們留有選擇的餘地,軍方的目的是如此明確,作為兩個剛剛邁入成年的學生,完全沒有力量與之抗衡。 軍官一揮手,身後的人立刻呈上了文件:「如果你們達成了共識,就在保密協定後面簽字吧。一旦上面簽上你們的名字,就再也不能反悔,你們可要想清楚了。」 凌霄別無選擇地拿起了筆,剛要在上面簽下自己的名字,手就被嬴風按住了。 「等等。」 軍官看到這裡突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本來這裡面沒有你什麼事,你非要進來,要是你不那麼堅持的話,現在根本不用簽這份文件,就算他拒絕也輪不到你來坐牢,是不是已經後悔了?」 「如果我沒有進來的話,他現在已經選擇坐牢了,你的目的就不可能達成,所以你現在應該感謝我坐在這裡。」 凌霄沒有料到嬴風會看破他的心思,握著筆的手一顫,而軍官臉上的笑容則漸漸消失了。 「你很有自信啊少年,如果說你的契子為了不讓你坐牢選擇同意,那麼你會為了他甘願坐牢選擇拒絕嗎?我勸你們不要把問題想得太複雜,就當是一週獻一次血,其餘時間你們都是自由的。而且,倘若這個實驗能成功,對整個天宿而言都是一件功在千秋的大事。」 嬴風不為所動:「對我們而言,坐牢是很嚴重的處罰,但對你而言,我們是否坐牢意義都不重要。你不需要兩個毫無用處的囚犯,你需要的是血,如果我們拒絕,固然會受到損失,但你也同樣得不到任何好處。」 軍官的表情意義不明,兩個人就這樣無聲地對峙了半天。 「看來我們的談判有點僵啊。」最後軍官冷冰冰地開了口。 「我們不是不可以簽署這份文件,」嬴風瞄準時機做了退讓,「但前提是我們要有知情權,包括你們實驗的流程、目的,實驗對象的身份,以及最重要的,這個實驗是否會對我的契子的身體造成傷害。」 「你的要求會不會有點太多了?」 「在沒有見到實驗對象本人之前,我們是不會在這上面簽名的。」 軍官思索了片刻:「也好,反正你們遲早也是要見面的,不過不要怪我沒提醒你,如果這次你還執意跟上,後果可能不像現在這麼簡單。」他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你本來可以置身事外的。」 「不用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好心提醒我,擅入實驗室有我的一份責任,從一開始我就沒打算置身事外。」 軍官起身就走:「真是令人感動。」 二人跟在軍官後面,保持著一段距離,在他們身後,還緊緊跟著兩名軍人。 「你又擅自入侵了我的思想?」當他們走出一段路後,凌霄低聲問起。 「所以我猜的是真的?如果我沒有進去,你就打算一個人去坐牢?」嬴風目不斜視,「放心吧,契主沒有偷看你大腦的能力,在思想方面你是自由的。」 凌霄急道:「東西是我一個人偷的,你幹嘛總要摻和進來?」 「但利益共同體這一點也是你提出來的,如果目標一致,不是應該共同進退嗎?我現在有了一個新的交換條件,我想考御天的聯合作戰系,這個專業很難考,你答應過不會拖我的後腿。」 「你……」凌霄一開始沒反應過來他為什麼突然提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要求,後來才意識到他這是為了杜絕自己一個人私下跟軍方交涉,而他剛才也確實有這樣的想法。嬴風說他沒辦法入侵自己的思想,但又偏偏每次都能準確命中他心中所想。 聯合作戰系,他不得不承認那也是他心動的目標。 「那我的交換條件是,等下無論是同意與否,都要由我來決定。」 「交換成功。」 二人乘上了軍方的飛行器,所有窗口都被封閉起來,從裡面看不到外界,是以他們也不知自己究竟被帶往了哪裡。 飛行器終於降落,他們一出艙門,就發現自己置身於室內,身後是一道長長的隧道,剛才他們就是打這隧道而來。 軍官走在最前面,兩個人跟著他乘上了一部電梯,電梯逕自往下,好半天才停下來,他們意識到此行的目的地位於極深的地下,究竟什麼場所要修建得如此隱蔽? 「我們到了。」軍官停在一扇門外,門上掛有標示——天宿基因研究中心,他掏出自己的卡一刷,門向兩邊滑開,一個嶄新的世界出現在二人面前。 凌霄看得目瞪口呆,他以為基地的面積已足夠巨大,可眼前呈現的場館目測比基地規模還要龐大兩三倍。軍官什麼都沒有解釋便逕自往裡走,二人跟在後面,趁機打量著這個空間,用途不明的電腦和儀器到處都是,上面閃爍著複雜的指示燈與數字。 場館內活動著許多工作人員,他們對出現在這裡的陌生人視而不見,彷彿來者是透明人一般。同樣是白色制服,卻不同於基地和疾控中心,穿在這些人身上顯得冰冷而難以接近,配上他們一成不變的表情,若不是天宿嚴令禁止任何人工智慧實體的開發,凌霄幾乎要以為他們是機器人。 軍官領著他們打開了一道又一道門,令人難以置信的安全防範等級,讓他們再也不相信裡面安放的只是一個普通的實驗對象。 最後一道門終於被打開,嬴風和凌霄也第一次見到了實驗對象的真面目,一個與雛態體型相似的人類靜靜地躺在透明艙裡,彷彿已在那裡沉睡了千年。 嬴風第一眼看過去就覺得奇怪,天宿人的發色有很多,唯獨黃色很稀有。在他以往見過的人中,只有逐玥的頭髮是淡黃色,但此刻透明艙裡的這個人,頭髮是非常純正的金黃,他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一個人有這樣的發色。 然而他也只有這麼一點輕微的不適應而已,剛想問凌霄的感覺,一轉頭,就見凌霄表情痛苦地捂著胸口。 「你怎麼了?」 凌霄的眼中充滿了不確定與不相信:「我、我認識這個人。」 嬴風也錯愕了:「你認得他?」 凌霄自己也在搖頭否認,貌似在掙扎,他從看到對方的一瞬間起就心跳得厲害,好像有什麼東西要呼之慾出:「我也不知道,好像在哪裡見過他一樣。」 不,不只是見過,比起相識,他們還應該有著更緊密的相連,在很久很久以前。 與這兩個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躺著的人身上相比,軍官從進入到這扇門之後,視線就一直停留在凌霄身上沒有離開,當看到他異於嬴風的反應後,他的眼中冒出了精光。 他果然就是他們要找的人,只有這個人的血才能讓他甦醒。 只要能讓這個人醒來,他們會不擇手段。 但凌霄的表現讓嬴風產生了警覺,他把注意力轉向軍官,對方緊盯著凌霄的眼神中充滿了令人不寒而慄的貪婪。 「你騙人。」嬴風突然道。 軍官這才戀戀不捨地把目光收了回來:「為什麼這麼說?」 「你說只要剛完成結契的契子的血,就能使他甦醒,那就是有很多人都符合這一條件,可為什麼他會有這種不尋常的反應?你們要的到底是契子的血,還是某個特定契子的血?」 軍官露出了一個意義不明的笑:「有區別嗎?不管是哪一種,都是需要他來完成。」 嬴風沉下臉:「這跟我們事先交流的內容不相符,想必你們隱瞞的真相不止這一樁,如果不能確定你們的真實動機,我們寧可選擇坐牢。」 他說完就想把凌霄拉走,可一拉之下,對方卻紋絲不動。 「我,」凌霄低著頭,「我想接受。」 「什麼?」 「我想讓他醒過來,我想知道我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更重要的是,我覺得他知道我是誰。」 「你是凌霄,這一點連我都知道。」 「凌霄是我這一世的名字,我的靈魂隨機飛入一個能量艙得到一個姓,又隨機獲得一個名,但我的上一世呢?上上世呢?最早的我是如何從一個魂變成人,我總覺得這個人能告訴我答案。他對於我而言,絕對不是陌生人,我們曾經一定非常熟悉,熟悉到我甚至可以感知這個人的想法,熟悉到我就是他。」 凌霄閉上眼,不屬於他的記憶碎片雜亂無章地呈現,夾雜在其中的是無比強烈的情緒,悲傷、悔恨、憎惡……全部都是陰暗的,負面的,強大到幾乎要將人吞噬。這個外表看上去全然無害的少年,內心卻積累著足以毀滅整個星球的仇恨,究竟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才會讓他如此痛恨這個世界。 軍官的聲音悠悠地響起來:「你的契子都這樣說了,你還在堅持什麼?莫非你要動用契主的能力,強迫他拒絕嗎?」 他這麼一說,凌霄也緊張地看著嬴風,似乎是在提醒他剛剛交換過的條件。 「走吧,」軍官大度地開口,「既然你們已經來了,那就不介意讓你們知道更多。」 他們一行人又返回到剛才那個大廳,這回軍官帶他們來到了一個看樣子應該是主機所在的地方,負責這裡的人跟其他人不一樣,看到有人來立刻站了起來:「長官,他們……」 軍官揮揮手,示意無妨:「介紹一下,這位是恆河博士,以後你們要跟他打交道的時間很多。」他又單獨介紹了凌霄:「這就是之前跟你提過的人。」 恆河恍然:「你就是凌霄?能夠找到你真是太好了,你對我們來說非常重要。」 軍官打斷了他的囉嗦:「展示一下你在做的工作。」 恆河遲疑了:「這樣合適嗎?」 「如果不讓他們看個明白,他們是不會答應合作的。」 「哦……那好吧,」恆河在鍵盤上敲擊了幾下,「你們看,人在進化,病毒也在進化,我們剛剛在平原狼身上發現一個病毒的變種,在我們體內是沒有這種病毒的抗體的,一旦感染上就會生病。所以我針對這種病毒研發出一種疫苗,然後把它轉譯成基因代碼,植入原始的程式,用通俗的話講就是打個補丁,然後再把它上傳到……」他看了眼那兩個年輕人的臉色,知道不用再講下去了,嘆了口氣:「我知道,這很難懂是吧,有些東西沒法用三言兩語解釋清楚,而且對於你們來說,一時間需要接受的信息量太大了。」 凌霄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開、開什麼玩笑,我們是人啊,人怎麼可能由這種東西來控制。」他舉目四望,「這些電腦、儀器、資料,怎麼可能是用來左右我們的工具,為什麼我們會不會生病,是由一段代碼來決定,我們到底是什麼?」 「你不需要探究我們的本源,因為你也探究不到,」軍官插入道,「你只要記住,這幾千年來我們都是用這種方式來進化,才會變得像今天這樣完善而又強大。如果換作是從前,在成人儀式上落敗的你,根本不可能活下來,你能站在這裡,都要感謝這些沒有感情的機器。」 「不不,這個問題還是我來解釋吧。」恆河生怕他嚇到他們兩個,剛剛成人還沒有發育,在他眼裡就是孩子,「在很久以前,成人儀式的觸發條件不像現在這樣,有著非常複雜的判定。只有在人體內的多巴胺、苯丙胺、腎上腺素等一連串激素達到特定值,成人儀式才會被觸發,簡單地說,這個條件就是相愛。」 「而古時候的成人儀式只有一種結局,就是相愛的一方殺死另一方,獲得他的全部能力,落敗的人則進入輪迴,重複這一過程。這樣的規則雖然讓我們變得強大,但也讓我們的心靈孤獨無比,我們擁有了力量,擁有了領土,擁有了臣民,唯獨不能擁有愛情。是以千百年來,我們都在努力更改這一設定,儘可能地弱化成人儀式帶來的影響。現在的成人儀式,只能由人主觀啟動,或者由性激素被動觸發,輸掉的人並不會死亡,我們也在努力減輕紊亂期帶來的痛苦,雖然做得還不夠好,但畢竟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 凌霄在巨大的震驚中尚未完全走出來:「那這跟裡面躺著的人又有什麼關係?」 「因為我們固然可以改變成人儀式的成因和結果,卻沒有辦法完全取消它,原因就是我們只能改進表層的代碼,卻沒有修改內核的許可權。而像成人儀式的產生,靈魂牽引的存在,還有雛態死後無法轉生等等,都屬於程式的內核,只有在某一特定血統的人親自授權的前提下,才能允許更改。」 「特定血統的人?莫非就是那個人?」 「沒錯,」恆河顯得很激動,「凌霄,你是我們找到的跟這個人基因最切合的人,如果你可以讓他醒過來,成人儀式就可以被取消,我們就可以像其他種族那樣,平等地相愛,再也不會有人會因此而死亡,再也沒有悲劇發生,每個人都是自由的,而這一切,只有你才能辦到。」 這樣的話,無論真假,都令兩個年輕人心情複雜,他們今天一天接收的信息量,大過以往十年來的總和。 「好話壞話聽了這麼多,我想你們心中應該已經有了決定吧,」軍官好心地提醒他們,「我還有一件事忘記告訴你們,如果你們在剛剛那裡就簽署了文件,至少可以加入或坐牢二選其一,但你們非要再進一步,付出的代價自然也會更大。」 他的話彷彿是一句命令,原本在周圍埋頭作業的人全部放下手裡的工作,齊刷刷地轉向二人,沒有表情的面孔使這場面令人寒毛直豎,凌霄和嬴風下意識靠近了彼此。 「現在你們同樣還是只有一個選擇,接受我們的條件,或者把你們剛剛看到的一切,作為秘密永遠地留在這裡。」 被一群表情麻木的人圍在中央,不是什麼愉快的體驗,嬴風藉著凌霄身體的掩護,偷偷調出了終端的快速鍵盤。 「放棄吧,」軍官一眼就看穿,「這裡遮罩任何信號,哦對了,總部剛接到消息,在附近的太空領域發現不明飛行物,伏堯少將已經奉命去查看了,因此我建議你們不必要的心思大可以節省下來,安心考慮眼前的問題吧。」 「不用考慮了,」凌霄的聲音已經恢復了鎮定,「我願意接受你們的條件,不過是因為我個人的原因。」 「真的?」恆河喜出望外。 「我希望那個人能醒過來,這樣我才能知道我們之間真正的關係,這是我同意加入這個計畫的理由。」 「不管什麼理由,只要目標一致,我們就是共同合作的夥伴,」恆河高興地向他伸出手,「歡迎加入。」 軍官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同時不忘觀察了下嬴風,對方仍然用一副敵意的表情盯著他,但在他眼裡,這就是一個叛逆的孩子明知無法反抗,只能用眼神表達不滿的無謂掙扎。 恆河已經有些迫不及待了:「你的危險期過了嗎?只有在你絕對健康的情況下取到的血,才能被裡面的人使用。」 「昨天是最後一天,應該沒問題吧?」 「那就好,不如我們現在就開始吧,早一天行動,他就能早一天醒過來。」 凌霄沒有異議,恆河興高采烈地帶他去抽血,而嬴風和軍官也跟上去,等候在門外。 兩個人無言地靜待了片刻,直到軍官主動開口:「你對我的敵意很大啊,少年。」 嬴風抬起眼望瞭望這個比他高出一整個頭的成人,他身上與生俱來的壓迫力,正是典型的天宿人特徵,他對他的排斥不源於分歧,而是源於性格中相似的東西。 「我相信恆河博士說的每一個字。」 「哦?」軍官頗有興趣地聽著。 「我也相信那就是他心中的真實想法。」 「繼續。」 「但那絕不可能是你的,他只是被你們利用了。」 軍官微笑:「大膽的猜測。」 嬴風繼續冷靜地分析:「如果成人儀式被取消,契主就無法從契子身上獲取能力,天宿人的戰鬥力就會大打折扣,軍方怎麼可能允許那種情況出現。」 「你很聰明,」軍官讚許道,「從你進入審訊室到現在,你的表現一直在令我刮目相看。恆河的大腦也很聰明,可惜在思想上,他永遠幼稚得像個孩子。成人儀式是整個系統的締造者留給我們的財富,它可以讓我們的實力一夜之間得到倍數的提升,優秀的人會變得更優秀,這才是我們追求的意義。」 「之前有人告訴過我,天宿人無法遠離這片土地,是因為有靈魂牽引的存在,剛才博士提到這一點時,我就想到,這應該才是你們真正的目的。你們想喚醒裡面的人,是想利用他開通許可權,取消靈魂牽引,這樣軍方就可以征戰到更遠的星球,讓更多的人臣服於我們的統治。」 軍官拍著手:「精彩,我對你越來越欣賞了,你能想到這一點,是因為你跟我們是一類人,不,應該說我們這類人,才是真正的天宿人。我們渴望征服,渴望戰鬥,渴望將所有弱小的民族踩在腳下,你是契主,一定能夠理解掌控一個人的成就感,如果把這個基數擴大,就會得到無窮無盡的滿足。可惜因為近些年宗教力量的日益壯大,不少同胞都被他們的歪理邪說洗腦,認為和平比戰爭重要,真是玷污了我們的稱號。」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恆河博士知道了你的真正目的,就會退出這個計畫。」 「既然大家已經是合作夥伴,我就不介意告訴你,在這個計畫裡,除了你的契子,沒有一個人是不可替代的。」 「但我也完全可以用我的能力阻止凌霄接受你們的條件。」 「可你沒有那麼做。」 「因為倘若我那樣做了,你們就會毫不猶豫地送我們去轉生,控制一個一無所知的雛態,比控制一個有自我想法的成人簡單多了。」 軍官面無愧色地承認:「美中不足的是要等二十年他才會再次甦醒,如果可能的話,我們當然是希望可以避免這種不愉快的發生。」 他說完又接著道:「你跟你的契子相處的方式很奇怪,關係比起配偶更像是戰友,感情比起愛情更像是義氣。我多少也瞭解過你們結契的起因,如果程式的核心部分能夠被修改,已經締結的血契可以被取消,你會願意解除你們之間的關係嗎?」 這個問題嬴風遲遲都沒有回答。 「你不想說也罷,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成人儀式永遠都不可能取消,這不是我,而是這個國家的想法。你是一個很有前途的年輕人,等你升到我這個軍銜,也會被賦予同樣的使命。」 「那伏堯少將呢?」 「他當然也會,他本來應該比你早知道這一切的,不過你現在走到他前面了。我,他,還有你,我們走的是同一條路,遲早有一天,我們會一個接替另一個,將天宿的大業永無休止地延續下去。」 他伸出手來:「還沒有做自我介紹,我叫龍寅,也同樣歡迎你的加入。」 隔著一道門的另一邊,恆河從凌霄身上抽取了將近一半的血量。 「因為是第一次,我儘可能把採集量減少了,等你適應了之後,我們再逐漸增加。」 凌霄躺在床上,因為一次性失血過多有些頭暈,如果這是減量後的結果,真不知道正常情況要抽多少血。 在血液採集的過程中,儀器同時進行著提取和淨化,凌霄看著玻璃容器中一點點緩慢滴下的液體,忍不住問:「那是什麼?」 「是最終可以被目標接受的成品,因為你的血液對他來說刺激性太大了,必須經過處理才能使用。」 凌霄有種五雷轟頂的感覺:「你抽了我那麼多血,最後只提取出這麼一丁點,那要使他甦醒,到底需要多少血才夠?」 「呃,」恆河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整個計畫持續的時間很長,兩次之間會有一週的間隔,就是用來給你恢復的。哦是了,還有些問題我需要向你的契主交代。」 他把外面兩個人招呼了進來,嬴風一進門,就看到凌霄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明明剛剛過了危險期,一下子又被打回到原形,甚至看起來更嚴重了。 「他現在的狀況看起來是不太好,」恆河知道任何一個契主看到自己的契子變成這樣都不會太高興,「不過你不要擔心,我們的血液再生能力很強,只要好好休息一夜,明天就會恢復精神,而且會相當精神。」 「有多精神?」 恆河被問住了:「大概類似於……總之就是每次抽血的當天和次日,你最好全天陪在他身邊,第一天是因為他很虛弱,需要人照顧,第二天他會很活躍,沒人看著容易惹事。」他歪了歪脖子,「具體有多活躍,等你看到的時候就會懂了。」 恆河這次一直將他們送進電梯:「我還忘記說,他現在的身體狀況不適合乘坐飛行工具,容易產生頭暈噁心等症狀,不過這段路程無法避免,只能靠你多多照顧了。」 他的話說得很對,飛行器起飛不久凌霄就出現了他口中的症狀,極力克制仍能看出不適。 龍寅興趣十足地觀察著他們兩個:「我要是你,至少不會眼睜睜地任由他自己挺著。」 嬴風一言不發地把凌霄的頭摟了過來,凌霄無力反抗也沒掙扎,順勢倒向了他的大腿,龍寅這才露出些許讚賞,同時又不忘打擊他:「作為一個戰友你已經很合格了,作為一個配偶你差得還遠呢。」 好不容易降落到之前的地方,凌霄死也不肯坐飛行器了,嬴風只好帶著他搭乘陸地交通工具。凌霄終於不像剛才那麼難受了,不過還是很虛弱,車沒開多久,就靠上了他肩膀。 這樣的姿勢,讓嬴風想起在半個月前,當他們兩個在醫護樓的走廊裡過夜的時候,他第一次跟人分享了生命中最大的秘密,也破天荒地在凌霄熟睡後無知覺地靠過來時沒有將他推開。 手腕上的個人終端震動了一下,他這才想起來查看留言。 未讀訊息有兩條,第一條來自伏堯:緊急任務外出,自己當心。 第二條來自未知號碼,但是後面有落款:獻血補助已打到卡上,補充好能量才能迎接下一次,我知道如果我不這麼寫,你一定想不到。——龍寅。 嬴風沉著臉點掉介面,他並沒有給過龍寅自己的通訊方式,想來軍方查這個也絕非難事,不過這留言的內容簡直多管閒事。 他查了查卡上餘額,前幾天凌霄發洩式地揮霍了不少,這會兒又突然多出來一筆巨款,可聯想到這是凌霄「賣血」的錢,實在沒有讓人花它的慾望。 始終平穩運行的列車突然顛簸了一下,凌霄的頭出於慣性從肩膀上滾了下去,嬴風反應迅捷地將他接住,又扶回原位,整個過程凌霄都沒有醒來。 直到列車到站,凌霄才迷迷糊糊地被他叫醒,又搖搖晃晃地跟在他身後。從車站到學院有一段不短的距離,嬴風不想太頻繁回頭,但也幾次三番擔心他暈倒在路上,要是以後每週都要往返一趟,實在是個不小的麻煩,想到這裡,他心中已經拿定了主意。 凌霄一回到宿舍就睡死過去,程度比起前幾天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嬴風趁這個工夫,登陸了天元網。 車行位於只有成人才能進入的區域,如今的車已經不侷限於在地面上跑的車,天上飛的,水下潛的,統統在這裡出售。 有不少人在成年後都喜歡買一輛最經濟的單人飛行器代步,像嬴風這樣的客人老闆接待過很多,經驗豐富的他一眼就看出來對方的需求。 「歡迎光臨,我們這裡有最新款的單人飛行器,款式新穎,經濟實惠,最適合年輕人,學生購買還可以分期付款。」 嬴風直接否決了他的提議:「我要家用的。」 「兩個人的是嗎?那你看看這一款,帶一個副駕駛,價格也不貴。」 嬴風只瞥了一眼:「太小了,我要至少能躺下一個人的空間。」 老闆好奇地打量了他一下,小小年紀,就想著車震:「這種倒是也有,不過佔地面積比較大,更適合有私人住宅的用戶購買。」 「是地空兩用的嗎?」 「兩用的要比純空用的價格高很多,說實話現在空中交通極其便利,已經沒有特別大的必要選擇兩用車了,大部分人都會購買純空用車。」 「不,我要兩用的,就我剛才那個標準,你推薦幾款吧。」 老闆抱著將信將疑的態度為他介紹了幾款,心裡卻想這個年輕人該不會是其他店派來的調查員吧,是以連折扣都沒說,直接報上了原價。但嬴風看了老闆介紹的那些都不滿意,他在店裡走了一圈,最後被展台上一輛外型特別拉風的車吸引。 「這輛車什麼配置?」 老闆現在能夠確定他如果不是商業間諜,就一定是來一飽眼福的小孩。 「驪飛鯊是當今市面上最豪華的民用車,聽名字就知道這是一款海陸空三用車,有飛行器、跑車、遊艇和潛艇四段變化,最多可載六人,後座非常寬敞,完全滿足你說的可以躺下一個人這一點。」 他緊接著把這車的功用天花亂墜地描述了一番,最後得意地報出了價格,就是想嚇唬嚇唬這個年輕人,不過嬴風倒是聽得很滿意。 「就它了。」 老闆還以為他在開玩笑:「這種非經濟型的豪車,是要一次性付清全款的,你確定你要的是這一輛嗎?」 嬴風給了他一個金黃色鵝卵石樣的東西:「這個夠嗎?」 老闆不屑地接過來看了看,又瞪大眼睛看了看,最後在燈光下看了看,忙不迭地點頭:「夠夠夠,除了這輛車,我再贈送您三年保修五年保養十年保險終身免費洗車您看成麼?」 「可以。」 「車身的顏色您可以自選,紅黃藍白黑您喜歡哪種?不如來個土豪金吧。」 「黃色。」喜歡香蕉的人應該喜歡黃色吧。 「好的沒問題,由於車輛屬於特殊商品沒法通過傳送器送貨,您留個地址,一會兒我讓店員給您開過去,感謝您的惠顧,有任何需要歡迎再度光臨。」 嬴風辦理好了手續,從網上下來,凌霄還沒醒。 大約過了十五分鐘,宿舍樓裡傳來一陣騷動,似乎有不少人爭先恐後地跑了出去,樓下也傳來陣陣喧嘩。與此同時,嬴風收到了車行傳來的簡訊,送貨效率比他想像的要高。 樓底下已經擠滿了學生,大家都來圍觀這輛拉風的新車。店員在車裡按下一個鍵,橢圓形的飛行器立刻變形為敞篷跑車,他也從車裡利落地跳了出來,人群中爆出了哇啊哇啦的驚叫。 「這真的是驪飛鯊嗎?」 「簡直不能夠更酷炫!」 「為什麼會有驪飛鯊停在宿舍樓下?」 「好想上去開一下啊,就算摸一把也行。」 店員在學生群中掃視了一圈,最後視線鎖定宿舍樓門口,大家也下意識順著他的視線朝那兒望,嬴風在萬眾矚目下不疾不徐地從樓裡走了出來。 「請您簽收。」店員用平板將電子協定呈上去,嬴風在上面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這是兩個晶片,插進個人終端裡就可以啟動,還有一把車鑰匙,理論上是不需要的,不過也有人喜歡隨身帶著它。」主要還是起到裝逼的作用。 嬴風收了東西,店員禮貌地向他點頭告別:「祝您使用愉快。」 店員走了,嬴風也轉身上樓,一路收穫無數道羨慕嫉妒的目光,若不是他臉上清清楚楚寫著我不想跟任何人做朋友,怕是早就有人會把持不住撲上來。 凌霄估計要睡到地老天荒才肯醒來,嬴風把其中一個晶片插進他的終端,又把車鑰匙放到了他枕頭旁邊。 嬴風還清楚地記得恆河說過次日要看住凌霄的話,可一向睡眠很輕的他,第二天早上醒來時,發現車鑰匙還在原處紋絲未動,而枕邊的人卻已經消失得不見蹤影。 嬴風當即有點後悔當初答應不用精神探索凌霄的位置了,他呼叫了凌霄的通訊器,無人接聽,正打算按照上次的順序去找,這麼巧在樓下遇到了同學。 「嬴風,我剛剛看到你家凌霄飛去了訓練館,我叫都沒叫住他,是出了什麼事嗎?」 嬴風聽到這話,腳下方向一轉,也快步朝訓練館走去,同學納悶地想,這兩人不會是一大清早就去訓練吧,真是有夠勤奮的。 嬴風到了訓練館,果然看到凌霄在對著幾個機器人大打特打,終端跟外套一起隨意地丟到一邊,能聽得到電話才怪。他上去不由分說將機器人一一快速解決掉,失去目標的凌霄則瞄準了新加入戰局的對象,拳腳如雨點般砸來。 他的速度比平時還有所提高,普通人已經無法看清他出拳的套路,密不透風的攻擊封鎖了全身上下的死角,充分驗證了攻擊才是最好的防守這一道理。 不,太慢了,這是嬴風此時的心理活動,凌霄的動作明明比以前快了,可他連每一個動作都看得一清二楚,並能遊刃有餘地接招拆招,最後甚至瞄準一個極難察覺的空隙,箝制住凌霄的雙臂,藉著對方的力量輕鬆將他掀倒在地。 倒在地上的凌霄愣了愣,一個��魚打挺跳了起來,驚訝地看著自己的雙手。 「為什麼我能對你出手了?」上一次明明連他的寒毛都摸不到。 這段時間,嬴風早就積累了大量有關血契的知識,幾乎已經算得上是半個理論家:「因為上次你是想打我,而這次只是正常的切磋。」 「所以跟我的想法有關?」凌霄突然想到自己昨天看到的,「我知道了,程式判定是吧。」他心情複雜,「自從知道自己可能不是人以後,以前覺得不合理的事都能解釋通了,搞不好連我現在的思想都不是自己的。」 嬴風不想跟他深究這個:「不是說好了無論去哪裡都要報備嗎?」 「不是晚上才要說嗎?」這人體內是不是有一段代碼,只要自己不在他的視線範圍內就會變得神經質。 「從現在起任何時間都要報告。」嬴風強硬地命令。 現在凌霄能夠確定這段代碼是真實存在的了,等下周見到恆河,偷偷叫他給刪了去。 意識到嬴風也是「由代碼控制的非人生物」以後,凌霄對於他的專權霸道就不那麼在意了,反而自我安慰那是他的系統BUG。 「我一早醒來就興奮得要命,手癢腳也癢,」他握起拳頭小碎步跳了起來,「既然系統允許我們切磋,你來陪我練練吧。」 說完他也不等嬴風同意或拒絕,直接一拳揮出去,被對方一掌接住。嬴風知道是他體內新造的血液正在發揮作用,也開始認真與他對練,兩個人又繞著全場打了起來。 這樣的場景好久沒有出現過,一場意外的結契,讓二人原本就少到可憐的友誼被毀得七七八八,甚至讓他們忘記了有對方這樣一個實力強勁的對手是一件多麼令人愉快的事。 儘管嬴風的實力已非同小可,但面對凌霄的進攻,仍全力以赴地投入戰鬥。凌霄對於這種明顯的指導局心知肚明,可嬴風的態度讓他知道自己並沒有被輕看,故而也沒有因為雙方實力的差距而產生自卑心理。 不過不自卑歸不自卑,嬴風無論是力量還是速度的提升,都在提醒著他嬴風已經獲得了自己能力的加成,然後自然而然地便聯想到成人儀式,想到紊亂期他那樣對待自己,想到只揮出去一半就動彈不得的拳頭。 心中有氣,下一拳就不自覺摻入了雜念,還沒等碰到對方身體就被迫停住,而嬴風的拳頭緊隨而至,正中他小腹,凌霄被打得向後倒退了幾步。 「你又想什麼呢?」嬴風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思。 凌霄把雜念拋除,再次提起拳:「來吧。」 凌霄的精力簡直旺盛到常人無法招架的地步,他們從早上打到中午,這人絲毫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就連體力佔優的嬴風都開始感覺到疲倦。 「夠了吧,」他制住凌霄的動作,「都打了一上午了,你也該歇歇了。」 凌霄想說自己還不累,不過這樣一直拖著嬴風打,好像也不太好意思,他揉了揉鼻子:「那走吧。」 嬴風總算把他從訓練館裡帶了出來,兩個人還沒走到宿舍,凌霄突然興奮地啊啊啊地叫了出來。 「怎麼了?」嬴風不明白他又受了什麼刺激。 凌霄一臉激動地指著路邊:「驪飛鯊!」 嬴風無語,那麼顯眼的東西就停在那裡,他早上離開宿舍樓時果然是用飛的嗎? 凌霄一個箭步竄到車前,東瞅瞅,西瞅瞅,似乎沒有人注意到他,便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它流線型的車身,這一摸之下便愛不釋手。 為什麼會有一輛驪飛鯊停在樓下呢,還是他最喜歡的黃色,這款車剛出來的時候,他可是一個人偷偷摸摸對著廣告舔了好久。 實在是無法抗拒它的誘惑,凌霄轉頭對跟上來的嬴風悄悄道:「你幫我看著點。」 「看著點什麼?」 「要是有長得像車主的人來了,就通知我。」 說完,他手一撐,就跳到了車裡。 坐進駕駛座,凌霄的血液都要沸騰了,這簡直就是它的夢中情人,當他握住方向盤那一刻時,幸福感溢滿全身。他假裝這車是自己,已經被他啟動上路,此刻他正駕馭著它行駛在沿海公路,海風撲面而來,捲起頭髮,連沿途的風景都腦補出了十之八九。 就在他沉浸在美好的自我幻想中時,聽到嬴風涼涼的聲音自背後傳來:「車主來了。」 凌霄從夢中被嚇醒,飛快地轉頭:「哪裡?」 「這裡。」 一個黑影迎面而來,凌霄本能抄下,後知後覺地發現那竟然是一把車鑰匙,上面還印著驪飛鯊同款標誌。 凌霄:「……」 開什麼玩笑? 「這是你的車,用你的錢買的,不用驚訝。」 凌霄沒有驚訝,他已經出離驚訝了好嗎? 「我的錢?我怎麼可能有這麼多錢?」上個月我可是連飯都吃不起了。 「你殺死奎掉的靈魂石,伏堯少將上次給了我。」 凌霄想了半天才想起那是什麼,可他以為這種贓物帶來的產物,早就已經被軍方沒收了。 「所以這輛車是我的?這是真的嗎?」凌霄原本以為自己是夢醒了,沒想到是美夢成真了,一時間覺得人生都變得虛幻了。 他難以置信地按了下車鑰匙,面前的指示燈齊刷刷亮起,告訴他這一切都是真的。 「用你的終端也可以啟動。」嬴風在後面提醒他。 開玩笑,那樣一點都不酷好嗎?啟動車輛當然是要用鑰匙! 要是剛剛凌霄就上了天,那這會兒他已經激動地在天上連翻十八個觔斗雲,這種情人從夢中走出來告訴自己「我是你的」的心情不能夠更愉悅。 「啊哈哈,」凌霄得意得尾巴都不知道該怎麼翹了,「我要開它去兜風!」 好巧不巧,嬴風收到了來自教官的簡訊,要他現在過去一趟。 「等我回來你再去。」 凌霄怎麼可能等得了:「去吧去吧,我就在這附近隨便開開。」 嬴風根本不放心他的承諾,不過凌霄生怕他阻攔,早就一腳油門踩了出去,驪飛鯊不愧是驪飛鯊,動力十足,一秒絕塵而去,連個影子都見不著。 嬴風無法,只好先去了教官那裡,對方熱心地為他準備了歷年來御天的入學考試內容,還非常詳細地給他介紹了每道題目的要點和注意事項。 嬴風始終無法集中精神,對某個笨蛋會惹事的擔心分去了他一大半注意力,直到求助電話終於打到他這裡,證實了他的擔心並非多慮。 「嬴風你快點過來吧,天宿人已經阻止不了凌霄了!」 嬴風只能向教官說明了一下原因,然後迅速趕往事發地,沿途宛如颶風過境一般的景象將他震到,每一個人見到他,都憤憤地上來告狀。 「凌霄在校園裡飆車!」 「凌霄拿教學樓練飄移!」 「凌霄撞壞了正門的綠化帶!」 「凌霄吹亂了我的髮型!」 嬴風只能統統選擇遮罩,等他終於見到肇事者的時候,對方正駕駛著飛行器姿態的驪飛鯊在空中華麗地甩出一個又一個8,不遠處還懸浮著一輛警用飛行器在對他隔空喊話。 「前面那輛車的車主,現在命令你立刻停下來,不然我們要對你使用特殊手段了!」 驪飛鯊沒有半點要停的意思,反而在空中連續翻騰了數圈,接著直衝雲霄,到達某一高度後,又直直地向下俯衝,眼見就要跟警車撞到一起。 嬴風額頭青筋一跳,不假思索對凌霄施加了精神控制,一巴掌拍下緊急停止鍵,驪飛鯊在距離警車只有一公分的地方險險地停住了,裡面的警察嚇得流下了冷汗。 凌霄駕駛著飛行器這才灰溜溜地降落在地面上,警車也緊跟著下來,從裡面跳出來的警察對著凌霄就是一頓吼。 「我剛才叫你停你沒聽到嗎?你已經嚴重阻礙了空中交通你知不知道?老實交代是不是喝酒了?」 凌霄知道自己犯了錯誤,耷拉著腦袋:「沒有。」 「對不起,」嬴風上前一步,「是我管教不當。」 警察這才注意到旁邊還有一個人:「你又是誰?」 「我是他的契主,他沒有喝酒,但是昨天意外大出血,所以今天精神可能亢奮了些。」 「這種情況你要負主要責任知道嗎?精神亢奮就要好好在屋裡待著,不要出來鬧事!身為契主你怎麼可以不看住他?」 嬴風垂著眼:「是的,我會注意的。」 警察掏出刷卡機:「精神亢奮也不是藉口,交罰款吧!」 嬴風載著凌霄原路返回,一路賠償了被他撞壞的樹、路障、綠化帶,等回到學院之後,凌霄賣血的錢已經下去了四分之一。 「老實了嗎?」嬴風沒好氣地問。 凌霄口中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抱怨什麼。 「今天不許碰車了!也不許外出,乖乖跟我回去!」 凌霄自知理虧,難得順從地跟在他後面,不過沒過多久就把不愉快的經歷忘得一乾二淨,開始眉飛色舞地描述起駕駛驪飛鯊的感受。 一直到了宿舍,他還在滔滔不絕,講了半個小時,都不見口乾舌燥。 生性怕吵的嬴風全程處在忍無可忍的邊緣,終於在對方口中爆出一個華麗麗的象聲詞後,托住凌霄的後腦不由分說地吻上了他聒噪的嘴,這回用上的不是催眠是鎮定。 果然凌霄立刻不出聲了,一吻之後就軟綿綿地倒了下去,瞪著大眼睛無辜地望著嬴風,嬴風這才松了口氣:「總算清靜了。」 躺在床上仰視他的凌霄,眼睛眨巴眨巴的好像一隻可憐的小動物,他一直持續著這個表情,嬴風又有些於心不忍了。 凌霄用有限的力氣在床上慢慢地滾來滾去,以此表達心中的不滿,嬴風不得已上網查了查當下年輕人中流行的東西,最後下單買了套虛擬駕駛的硬體加軟體。 當凌霄看到嬴風把它們從傳送裝置中取出來的時候,眼睛都亮了,儘管身子軟軟得使不上力氣,還是掙紮著爬起來去夠。 嬴風一吻持續的時間到底還是短,凌霄很快又恢復了活力,戴著眼鏡,握著方向盤,跟著車的轉向左搖右晃不說,口中還模擬著發動機轟鳴的聲音,剛剛還看他有些可憐的嬴風,又開始後悔自己這個決定了。他幾次有意離開這裡,可一想到恆河的囑咐,就又強忍了下來。凌霄的興奮感從早持續到了晚,臨睡前都不見安靜。 嬴風經歷了精神飽受摧殘的一天,心情一直在任由他去和讓他閉嘴之間搖擺,這樣的矛盾,終於在凌霄做完了三百個伏地挺身,又開始做仰臥起坐的時候迸發到了極限,就像警察說的那樣,就算是精神亢奮也不能成為藉口了。 正當凌霄做到第兩百五十一個仰臥起坐的時候,莫名被人按住怎麼都起不來,這熟悉的感覺讓他預感到大事不好。 精神瀕臨崩潰的嬴風咬牙切齒地壓著他:「既然你精力那麼旺盛,我來幫你發洩一下。」 凌霄愣了兩秒,然後開始張牙舞爪地反抗,嬴風不容他拒絕,一隻手輕鬆把人按在床上,另一隻手三下五除二將他脫得精光。 被扒得赤裸裸的凌霄拚命掙扎:「大淫魔!放開我!」 大淫魔不聽,企圖分開凌霄兩條腿讓他老實就範,奈何凌霄使出吃奶的勁反抗,愣是從他手底下逃了出來,一個骨碌翻下了床,然後一溜煙跑到了角落。 「你不能每次都強迫我!我們有約法三章,你這樣是不人性的!」 被折磨了一整天的嬴風哪裡還有人性,唯有獸性僅存。他一腳邁下床,跟光溜溜的凌霄展開了追逐遊戲。凌霄一面要躲他,一面還妄想護住重點部位,臥室面積統共就那麼大,一時間搞得狼狽不堪。 門外響起敲門聲,嬴風遲疑了一下,朝門口走去。門若打開整間臥室便一覽無遺,凌霄情急之下也飛身過去躲到門後,嬴風瞪了他一眼,用力拉開房門。 外面的人被開門的氣勢嚇了一跳,再看嬴風衣服有些凌亂,身上明顯是帶著火氣的。房間裡一眼看去沒有凌霄的影子,也不敢再細看,匆忙把手裡的東西遞過去。 「凌霄先前落在我宿舍的,我給他送回來。」 嬴風一把接過:「還有別的事嗎?」 「沒、沒有了。」他撒腿就溜,身後傳來重重的關門聲。 嬴風看也不看就把手裡的東西扔到一邊,凌霄見門一關便又要跑路,可惜動作沒有嬴風快,硬生生被抓回來按到了門上。 「你幹什麼?你該不會是想在這裡……」 嬴風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和廢話,掏出憤怒中的凶器逕自挺入,剛剛還張牙舞爪的凌霄幾乎是一瞬間老實了下來,像被打了麻醉劑而馴服的猛獸。 凌霄很難形容那是一種什麼感受,就像只要嬴風進入到他的身體,渾身的骨頭都沒了支撐力,化身軟骨甚至無骨動物只是嬴風動一動胯部的事,連結之處敏感得驚人。 他整個人癱軟在門板上,之所以還站得住沒有倒下去,最大的助力竟然來自嬴風雙臂和下體的固定,他也不得不依賴對方的力量,來減輕無力的雙腿的負擔。 「你作弊,你犯規!」凌霄嘴上不肯服輸,他一直覺得自己跟嬴風應該通過交手決定勝負,哪怕現在打不過他,也擁有平等切磋的權利,可嬴風卻能通過這種方式使自己輕而易舉地就範,手段實在是太卑劣了。 可明明是這樣卑劣的手段,他的身體卻無法抗拒,任由嬴風暢通無阻地單槍直入,甚至還「夾道」歡迎了,這實在令他面紅耳赤、羞愧難當。 嬴風毫不客氣地律動將他後面抱怨的話語沖得七零八落,當凌霄意識到自己呻吟的次數遠超過有意義的字眼後,氣憤地咬住了嘴唇。然而事實是狠話不見了,呻吟卻絲毫沒有減少,音波透過牙縫、唇角接連不斷地溢出來,碰觸到門板,又反彈回他臉上,打得他生疼。 凌霄已經恨不得遁地了,嬴風還在對這樣的他火上澆油,見他不怎麼反抗了便騰出一隻手,不懷好意地握住了凌霄的弱點。 這下凌霄徹底投降,雙腿一軟險些跪了下去,好在嬴風還有另一隻手撐住他不至於倒下,但身體已經徹底向一邊傾斜。 嬴風隨便套弄幾下,凌霄便亢奮地渾身發抖,他在努力忍住不讓自己洩得太過容易以免過於丟臉,可這談何容易。契主的任何碰觸都像是賦有魔力,所帶來的快感遠遠凌駕於自慰能達到的體驗,那刺激的程度大概只有做契子的人才能體會。 聰明的嬴風一眼便看穿凌霄的死撐,他本想盡快發洩掉凌霄多餘的精力,但見狀後又改變了主意。 「不想一夜七次了?」 凌霄一回想起那一夜渾身都在抖:「你要是……還敢……我這次……一定……哈啊……刷爆你的卡……嗯啊……」 他連氣息都不穩,斷斷續續的發聲夾雜著大量的呻吟,聽起來真是有「相當大」的震懾力。 嬴風卻果斷地答應了:「好,成全你。」 他拇指在凌霄出口處一抹,緊跟著又若無其事地揉搓了幾把,凌霄原本就徘徊於射精的邊緣,嬴風這幾下原本能妥妥將他送上高潮,可此刻慾望的出口卻像被封鎖住了一般,怎麼也發洩不出去。 「啊……」凌霄難受地低下頭,「你做了什麼?」 「難道不是你要求的?」嬴風大大方方鬆開凌霄的分身,轉去他胸口附近調戲早已堅挺的突起,同時加快了胯下的頻率。凌霄的快感一波連著一波,可距離某一極限值卻總是在無限接近,卻又無法達到,持久的臨界狀態令他幾近抓狂。 凌霄即便大腦缺氧也猜到是嬴風剛才對他的身體做了什麼,導致他現在欲射不能。他想不通的是嬴風成為契主也不過區區幾天,為何能對床笫之間的能力掌握得這麼嫻熟,就算是學霸也太過分了。 從身後源源不斷傳來的快感逐漸變成了負擔,凌霄下半身脹得難以自持,這時莫說一夜七次,就算嬴風提出要一夜七十次怕是都會衝動地應了。他緊緊咬住牙關,就是不希望在忍耐不住的情況下說出什麼令自己後悔的話。 隔著幾寸的門板外又傳來敲門聲,對於被按在門上猛幹的凌霄來說這聲音就如同砸在耳膜深處一般,他渾身都僵硬了,嬴風也慢了下來,有一下沒一下地進出著,一邊留心外面的動靜。雖說他速度減慢了,可手卻下意識再一次握住凌霄分身,拇指順著溝壑的邊緣來回塗抹。凌霄難受地狠狠低下了頭,牙齒幾乎要將下嘴唇咬破,卻不敢發出一丁點的聲音。 門外的同學很詫異,他回寢室後才發現還有東西落下沒拿,可返回去再敲門,剛剛還有人在的寢室卻沒了動靜。時間也不早了,這兩個人能去哪裡? 「嬴風,你還在嗎?」他邊敲邊問,「我剛才落了一樣東西。」 凌霄的牙縫被人撬開,嬴風的手指滑了進來,他很想就這麼順勢地咬下去,可一想到那天咬破嬴風手臂後自己的出格舉動,只得又強行忍住了,任由嬴風胡作非為。 那同學敲了片刻,不見回應,道了聲奇怪,轉頭離開了,房內的二人一動不動,待聽到腳步聲走遠,嬴風一把把他拉離門口,又就近地按跪在沙發上。凌霄方才神經繃得太緊,又因為被嬴風封住了出口憋得頭昏腦脹,連反抗的動作都沒做出來,就再一次被狠狠地侵入,這一次他終於沒能忍住叫出了聲。 「可惡,你給我解開啊!」 嬴風置若罔聞,凌霄幾乎要瘋了,指甲緊緊扣住椅背,皮墊被他掐出十個深坑。由於身體得不到發洩太久,他的雙腿開始丟臉地打顫,不得不借助上肢支撐身體,好在還有嬴風扣住他的腰,讓他不至於滑下去。 嬴風每一次衝撞都帶著足以將他推至頂點的力量,可至高點卻像織了一張遮天蔽日的巨網,無情地將他攔截回來。他彷彿一個溺水之人,每次接近水面都被人按沉,氧氣就這樣一點點離他而去,甚至營造出靈魂碎片開始消散的幻覺。 高漲的慾望在他體內不受控制地亂竄,遍尋不到出口,走到哪裡都引起一陣顫慄,他甚至聽到了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嬴風也察覺出凌霄抖得厲害,他把他翻過來,仔細打量。凌霄的劉海已全部被汗打濕整齊地貼在額頭上,劉海下一雙永遠犀利有神的眼睛如今近乎迷離,但又直直地瞪著嬴風所在的方位彷彿在控訴他的罪行。 嬴風伸手撩開他的劉海,順勢來到了他耳邊,輕輕地捏了下耳郭的軟骨,凌霄竟渾身抖了抖。嬴風情不自禁地附唇上去,凌霄不知道哪來的力量,突然跳了起來,將嬴風的臉扭到一邊。 「不要!」他的眼神中竟有恐懼,雖說像這樣的次數不多,可凌霄卻敏銳地洞察出嬴風詭異的喜好。每當他不再蠻力無情地挺入,而是像現在這樣從表情到動作都無比溫柔地含住他耳垂時,就是他高潮來臨的先兆。而一旦嬴風達到頂點,自己受到的刺激將數倍疊加,如果在這種情況下還得不到發洩,凌霄幾乎可以預見到自己是死路一條。 嬴風的前奏被打斷,有些不滿地咬住下唇,眯起的眼睛中散發出危險的光芒。凌霄為了身家性命著想堅決不妥協,他拚死摀住雙耳:「你不解開我,我也不會讓你碰到!」 嬴風的控制力在精神深處走了一圈,幾乎只要一個念頭就可以強制凌霄將手拿開,關鍵時刻,還是凌霄提出交換條件時堅定不移的表情佔領了回憶高地。 凌霄感覺到嬴風的手從自己腰間離開,緊接著握住自己腫脹到極致的分身,僅僅這樣一個動作便令他激動得蜷起了腳趾,兩條腿將嬴風胯部緊緊夾住。他的雙手再也支撐不住,無力地垂下,嬴風無論想對他做什麼,都有如探囊取物。 嬴風教訓性質地套弄了凌霄兩下,這次以對方無法再阻擋的速度咬上了他的耳朵,並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在凌霄出口處一抹,蓄勢已久的黏稠液體噴薄而出,一股接著一股,勢如爆發。後庭狹窄的甬道不再像之前那樣有節律地收縮,而是持續不斷地收緊,再收緊,硬生生將嬴風同步帶上了高潮,兩個人的快感透過靈魂的連結傳達至彼此,複製,疊加,翻倍,連嬴風都少有地發出一聲悶哼。 待到嬴風眼前的白光慢慢散去,睜開眼,看到的卻是凌霄緊閉雙眼,頭歪向一邊,竟然就在過度的亢奮中昏過去了。早知道這種方法如此有效,他又何苦忍耐了潑猴一整天。 凌霄幾次高潮的量攢到一次射出來,量多得驚人,嬴風的手上他的胸口都弄得一塌糊塗,直到射到完全射不出來了還在那裡殘喘著一跳一跳。嬴風等他徹底停下來,擦淨黏稠的白濁,這才把凌霄抱回到床上,整個過程凌霄居然都沒有醒過。 凌霄睡熟了,嬴風反倒不困了,把借來的書重新翻看,慾望封閉的實際應用效果顯著,不知道里面寫的其他內容是不是一樣有效。想到軍方的長期計畫,以後每週都要經歷一天同樣的亢奮期,書裡的知識點少不得要一一實踐起來。睡夢中的凌霄打了個哆嗦,不知道是夢到了什麼,下意識地拱了過來,貼在嬴風的身側。嬴風伸出右手,搭在他肩部,看上去就像摟著對方一樣,凌霄這才睡得踏實了。嬴風一手摟著凌霄,一手拿著書靜靜地讀,這間一整天飽受摧殘的寢室終於迎來了久違的清靜。
第十二章
恆河的電腦螢幕閃了下,他立刻緊張地奔到電腦前,果然看到「神秘的朋友」發來的訊息。 ——進展如何? ——非常順利。 這個神秘的朋友幾天前突然出現,居然掌握了大量只有國家機要人員才能接觸到的機密。他不僅知道月影的存在,甚至詳細地提交了一份如何使其甦醒的報告,就連配型的血源都記錄得一清二楚。 恆河先前以為是哪個同仁的惡作劇,但在詳細地研究了那份報告以後,驚奇地發現那就是一直以來他們在找的東西,整篇方案寫得有理有據,找不出任何疑點,這個人的水準之高,遠在他之上。 對方提出繼續合作的唯一條件,就是向軍方隱瞞自己的存在。恆河猶豫再三,對科學的狂熱追求戰勝了一切,於是他以自己的名義將該份報告遞交了上去,至於如何與凌霄基因配對成功非常好解釋,他前不久才在軍方的救護站接受了治療,資料庫中有他詳細的記錄。 上級給出的批覆是立刻執行,隔天凌霄就被帶到了他面前,而第一次提取到的血液樣本也被順利輸進月影的身體,沒有發生任何排異反應。 ——你的方案非常完美,沒有任何一個理由會導致這個計畫失敗。 恆河加重了讚美之詞,在他心中,隱約閃現出一個念頭,關於這個人的真實身份,已經呼之慾出。 ——我想我知道你是誰! 有一個人,曾經到他唸書的學校做了一次公開演講,從此他就為這個人的學識、閱歷以及能力深深折服。他是科學界的天才,是每一個像他這樣的學生都會崇拜的對象,就算這個人後來被國家通緝逃亡,也無法改變恆河心中對他的狂熱。這樣一份堪稱完美的方案,如果是這個人,就一定可以做到,也只有他才能做到! ——是嗎? 對方回覆。 ——我是誰? 恆河激動地一個字一個字敲下: ——你是基地的前任首席研究員,我的偶像,太殷! 星樓看到螢幕上這句話時,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思索了一下,他也順勢回覆過去。 ——你的猜測很正確。 果然!恆河眼睛發亮,真沒想到有朝一日,他也能和自己的偶像這樣「面對面」地交流,這種感覺,比取得最高榮譽的科學發明獎項還令他感到興奮。 月影以纖維束的模式探了過來:「你又在騙人了。」 「怎麼能說是騙人呢,所有我傳給他的資料都出自太殷之手,我只不過是個負責傳話的,如果說不是,那才比較奇怪吧。」 「也幸得這人是太殷的崇拜者,又是個科學痴,一切才得以如此順利。」 「沒錯,接下來,只要耐心等待他們復活你的身體就好了。可惜,最終他們會發現,忙活了那麼久,得到的只是一具沒有思想的軀殼,我已經迫不及待想看到軍方的表情了。」 他們說話時,恆河又發送了一大段文字過來。 ——太殷老師,我非常清楚您幫助我們的目的,取消成人儀式,解除血契,也是我們努力的方向!有了您的加入,相信我們一定能早日實現這個目標,我也保證不會向軍方洩露您的身份! 星樓笑著搖了搖頭:「這個人真是天真得有趣。」 他動動手,送他兩個字。 ——加油。 他回了這兩個字就單方面終止了連線,隨後又撥通了枕鶴的通訊。 「學長,我要你幫我去探逐玥的底,你不是忘記了吧?」 「我真搞不懂,像他那樣的人,有什麼值得你關注的?算了算了,我這就去。」 星樓這才滿意:「謝啦。」 逐玥又一次被同校同學「友好」地叫住談心,這十年裡,他經歷這種事有如家常便飯,不僅是學長,就連學弟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找他的麻煩。 而多年來他積累的唯一經驗,就是閉上眼默默地承受,等對方發洩夠了就會離開,然而今天這樣的情景,他卻並沒有等到。 隨著咚咚幾聲悶響,周圍恢復了安靜。他偷偷睜開一隻眼,映入眼簾的是一個人的雙腳,而剛才欺負他的幾個人則橫七豎八地倒在他腳邊。 「是你?」他畏懼地抬起頭,怎麼都想不到會在這裡遇到枕鶴,「你不是那家店的……你怎麼會在這裡?」 枕鶴避不作答:「連這種水準你都不敢反抗,難怪大家會欺負你,你就不能硬氣一點?」 這樣的逐玥,實在讓他看不出來有哪點值得星樓注意的價值。 「我、我打不過他們。」 「你連打都沒打,又怎麼可能打得過?」 逐玥緊張地看了看地上,這個人方才以一敵三輕鬆取勝,雖說是三個低年級,但水準也足夠他仰視了。 「你、你好像很強啊?」 枕鶴噗哧一聲樂了:「你說呢?」 「你認識我們班的嬴風嗎?他也很強,要是跟你比起來,不知道哪一個更厲害。」 枕鶴估算了一下:「對上現在的他我肯定沒有勝算,不過如果是雛態的他,應該可以打成平手吧。」 逐玥深深地埋下了頭:「你那麼厲害,又那麼有錢,真是令人羨慕。」 枕鶴看不出來這個人有什麼特別之處——如果特別弱也算特別的話,而且這種弱也不像是偽裝出來的。星樓的委託到此可以終止了,他可能只是一時看走了眼。 他剛想走,就聽逐玥說:「我想買一樣東西。」 一聽到有生意做,枕鶴頓時興趣大增:「你已經在我這裡消費過兩筆了,你還有錢嗎?」 逐玥謹慎地看了看周圍,低聲道:「你跟我來。」 枕鶴跟在逐玥後面來到了他的宿舍,看他緊張地鎖上宿舍的門。 「現在我已經到了,有什麼事可以直說了。」 「我先說我的要求,」逐玥咬咬牙,「我要凌霄在基地偷的那樣東西,一模一樣!」 枕鶴不相信地打量著他:「對我而言那東西沒有什麼難搞的,但你真的認為自己支付得起嗎?別說什麼一整個月生活費這樣的話,就算是你一年的生活費都未必買得起。」 「你等著。」 枕鶴看著他一步步打開床頭的暗箱,表情越來越驚訝,直到逐玥取出了裡面的鎮魂石。 「這個,應該足夠買我要的東西了吧?」 枕鶴看到逐玥手裡的東西后視線便一寸也沒有離開:「沒問題,一天時間,我保證給你你想要的。」 逐玥把鎮魂石又放回了原處:「等你拿到我要的,我自然會把這個交給你。我還有一個要求,就是必須要線下交易,在這裡。」 「為什麼?」 「不管是你的東西還是我的,都屬於違禁物品,次元傳送的時候很可能會被安檢系統攔下來。」 「如果你是擔心這一點那大可不必,天元網的最高負責人跟我很熟,從我那裡帶出去的商品,從來沒有出現過問題。」 「不行,我不能冒任何風險,」逐玥堅持,「總之這就是我的要求,如果你想要那塊鎮魂石的話,就親自拿過來換吧!」 枕鶴無奈地搖了搖頭:「好吧,你要的東西我會準備,也請你把我的報酬保管好,我會親自來取。」
凌霄已經在校長室裡顧左右而言他足足有半個小時了,校長猜出來他突然此行一定還有別的目的。 「你想要問什麼,不妨直說好了。」 既然校長都這麼說了,凌霄也就不再拐彎抹角。 「校長,你認識一個叫凌星的人嗎?」 校長心頭一緊:「你問他做什麼?」 「這個……」凌霄躊躇著,自從上次見過這個名字後,他就始終很在意,「之前參觀基地的時候,直尚博士說過,在同一個能量艙裡甦醒的人,擁有同樣的姓氏,就像是其他種族的兄弟姐妹一樣。我在圖書館,看到燼滅事件的倖存者中有這樣一個名字,按照博士的說法,那他就是我的哥哥,我很想知道更多關於他的事。」 校長慢慢踱了幾步,陷入了回憶:「我對這個名字記得很清楚,因為凌星所在的那一屆,是我來璧空後的第一屆學生。那時我還不是校長,他們也只是新生,我看著他們從一年級升到十年級,就像重溫了一遍學生年代。」 「那一屆的學生,很多人在雛態九年就已覺醒,待到了第十年,沒有覺醒的只有凌星一人。雖然他們身體上覺醒得早,心理上卻集體牴觸成人儀式,甚至組成了一支反成人聯盟,並且在學校裡,網路上,不斷地拉攏更多的雛態加入。」 「有一次他們背著大人,找了一個隱蔽的地方召開他們所謂的聯盟大會,凌星也被拉了去。就是在那一天,一個人的激素意外失控,然後一個誘發了下一個,直到所有人都不受理智控制,用他們手中的武器,對自己的同伴痛下殺手。」 「凌星奇蹟般地沒有被波及,但卻在角落裡目睹了整件事情的發生。第二天,當大人們找到他們的時候,活著的人數已經變成之前的一半,而凌星是倖存者中唯一的雛態。那起事件發生後,校長和數名管理者引咎辭職,我也是從那時起擔任了代理校長,可凌星已經不再是我的學生了。」 凌霄曾經親眼見過兩個靈魂的離去,對他造成了巨大的震懾,難以想像凌星躲在角落,看著昔日友好的同學們拔刀相向,血液四濺,不斷有靈魂飛走時,該是怎樣一種心情。然而他不明白校長接下來說的那句話。 「不再是你的學生?為什麼?」 「那起事件的倖存者,都留有不同程度的心理損傷,凌星也是一樣,他沒辦法接受成人儀式,也面對不了之前的同學,因此沒過多久就退學了。」 「退學?」作為一甦醒就在學院裡度過的他們,退學之後要去哪裡生存? 校長從書架的頂層取出一個塵封已久的冊子,上面落滿了灰,他輕輕將灰塵擦落。 「這是他們那一屆的畢業紀念冊,這一本就是他的,可他從來都沒有回來取過。」 校長翻開第一頁,那上面的團體照比起凌霄在圖書館見到的遺照牆還要令人不忍去觀。照片上每一個人手裡都捧著一副相框,相框裡面裝裱的是另一個人的黑白照片,他們的畢業照,只能用這種方式完整地呈現。 校長指著最邊上唯一空手的少年:「他就是凌星,照片是在他退學前一天拍的,拍完第二天他就離開了,這張照片上的人到現在為止,仍然活著的人也是寥寥。」 「那凌星呢?」凌霄急切地問,「他還活著嗎?」 沉默了半晌,校長緩慢地搖了搖頭。 「他在離開學校之後,就去了教會生活,我偶爾也會聽到別人提起有關他的消息,似乎已經從當年的陰霾中走了出來,過得很不錯,但始終沒有成人。」 「那他是怎麼死的?」 「他是被處死的。」 凌霄一驚:「處死?」 「因為他犯了罪。」 「什麼罪?」 「叛國罪。」 凌霄驚訝得遲遲說不出話來,他明明記得瑤台說過,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在魘堂被執行過死刑了,而叛國罪,卻是天宿最高的罪名,是絕對不可饒恕的罪過。 「這個消息在當年轟動一時,可惜真相傳出來的時候,事情已經過去了很久,我也未能有機會見他最後一面。」 校長嘆息了一聲合上了冊子。 「關於他的事情我就知道這麼多,如果你還想瞭解更多,就只能去當年的教會尋找答案。正好這是他的東西,你就順便把它帶過去吧。」 凌霄心情沉重地抱著紀念冊從校長室裡出來,主動給嬴風去了個電話,免得他程式非法暴走。 「我有事要到附近的教會去一趟,可能會回去得晚一些。」 「你去教會做什麼?」 「幫校長送個東西過去。」他保留了一半實情。 嬴風對他的駕駛技術很信不過:「你忘記昨天的事了嗎?」 凌星很無奈:「昨天是特殊情況,今天我已經好了。」 「你等著,我載你去。」 凌霄由於交通肇事賠了很大一筆錢的原因,表現得意外老實,當嬴風趕到的時候,他正安安分分坐在副駕駛座,懷裡捧著一本發舊的冊子。 「那是什麼?」 「哦,就是校長要我帶去的東西。」 嬴風沒有再追問,將驪飛鯊切換到飛行模式,對導航系統下了命令,飛行器便自動向目的地駛去。 兩個人都是第一次到訪教會,凌星生前居住的這間教堂並不大,但有一個很漂亮的院子,裡面栽滿了各式各樣的花草,有一些是天宿的原生物種,而更多的他們見也沒見過,似乎各個星球的奇花異草,都被集中到了這樣一間小小的院落。 他們順著小徑,穿過院落,步入教堂,高高的神像懸掛於正前方。四週五顏六色的玻璃,阻斷了炙陽的照耀,只有從神像後的小窗格穿透進來的縷縷陽光,才保留著金黃的顏色。 嬴風從未來過這裡,更未曾被傳達過神的意志,但當他第一腳邁進此處,就感受到心靈上的平靜。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曼妙,靈魂中一切躁動因數都被撫平,這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值得憤怒、悲傷,和仇恨的了,留下來的只有寧靜、希望,和美好。 他靜靜地感受這一切,時間慢了下來,不再是一秒連著一秒,而是灰塵在陽光中悠然地舞動,是沙漏被人傾斜了六十度角,是滴滴答答的鐘聲被輕輕擰上龍頭,又留下了一點縫隙,讓時間一滴一滴地流出來,是過去、現在、將來,都凝聚成了眼下,是身前的人也跟他一樣,長久地一動不動,似乎也在享受這漫長的時光。 嬴風突然覺得凌霄靜止的時間有些久。 「凌霄。」他叫了出來。 「什麼?」他暮然回首,臉上帶著嬴風從未見過的恬靜,他的嘴角微微上揚,那是人在不自覺時由內而外發出的微笑,這笑意一路向上,蔓延到了他的眼角。 越過窗格的光束,繞過神靈,逆向打在他身上,將這笑容的一半隱藏到了朦朧裡,卻因為他們非比尋常的視力將每一個細節捕捉得真真切切。 因為鬆弛而游離到周身各處的靈魂碎片,在這一瞬間突然強烈地聚集到一起,撞擊到心臟給予了嬴風狠狠的一擊,在很久很久以前,似乎有一個人對他這樣微笑,對他說這樣的話: ——如果你無法體會人類的感情,至少你可以試著去相信神。神會像愛其他人一樣愛你,只要你相信他,他的愛便會傳達到你心裡,讓你同一個普通人一樣,學會如何去愛。 從未有過任何一個畫面對嬴風造成的震撼如此巨大,以至於他長久地凝視著眼前的人,連一開始為何要叫他的理由都忘記了,倒是凌霄等了半天也不見他說話,主動去問:「叫我做什麼?」 嬴風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失常,反問:「你笑什麼?」 「我笑了嗎?」凌霄摸了摸自己的嘴角,好像真的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一進到這裡,就感覺心靈非常平靜,情不自禁就這樣了。」 「那是神的力量,神會使我們的靈魂平靜,每一個走進教堂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受到神恩感染。」 一個聲音緩緩響起在教堂另一頭,二人雙雙看去,就見一個牧師打扮的人從一側的窄門走出來。天宿人到了成年是看不出年齡的,但這個人眼中的閱歷,卻可以讓人斷定他這一世已經走過許多個年頭,歲月在他不變的容貌上沉澱���無形的痕跡。 他走過來,仔細地端詳了二人:「你們都是第一次來,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地方嗎?」 「哦,」凌霄連忙把手裡的冊子遞過去,「我來自璧空,我們校長要我把這個冊子帶給凌星,說這是他的遺物。」 牧師大概也是很久沒有聽人提起過這個名字了,一聽之下便愣住,遲遲才接了過去。 他翻開第一頁,在一張張眼神空洞、表情麻木的臉中找到一個熟悉的面孔。 「是了,這是他的畢業紀念冊,我聽他提起過一次,他說要去取,但又總是因為一些事沒有去成,想不到時隔這麼久,還會有人把它送過來。」 他抬起頭,望著凌霄,但又似乎好像看的不是他:「想當年我第一次見到他,他也是站在你現在站的這個位置,那時的他情況很糟糕,連神都無法照亮他內心的陰影,雖然活著,卻有如行尸走肉一般。」 「當時他已經退了學,我見他無處可去,便留他在這裡住了下來,向他傳授神的意志。是神將他從人生的邊緣拉了回來,他一天比一天充滿生氣,不僅自己走出了過去,甚至幫助了許多痛苦的人擺脫陰霾,贏得了人們的敬仰。如果非要說有什麼遺憾,那大概就是多年前那起事件對他造成的影響太大,導致他始終接受不了成人儀式,雛態八十年也不肯成年。」 凌霄悄悄瞄了眼嬴風,他也聽得無比認真。 「我們能去他生前住過的地方看一看嗎?」 牧師合上冊子:「你們跟我來吧。」 凌霄和嬴風跟著牧師,穿越剛才那道窄門,到了教堂裡間。 「他的臥室很小,因為精神充實,我們不需要太多的物質就能滿足。」說完他推開一扇門,一個果然看上去就很小的房間呈現在二人面前。 但房間雖小,卻被各種各樣的東西井然有序地填滿,讓人既不覺得簡陋,也不覺得擁擠。 「我有定期打掃,所以房間很乾淨,你們隨便坐吧。」 凌霄環視了房間,一張上下鋪,一張雙人書桌兩把椅子幾乎佔滿了整個空間,除此之外,就是在牆壁上鑿出的書架,上面滿滿的都是書。 「你們住在一起?」他好奇地問。 「哦不,」牧師也順著他的視線把目光移到了那張上下鋪,「我的房間不在這裡。」 「那他還有別的室友?」 牧師緩緩摸過上鋪的床沿:「這張床是後來才加上的,這裡住過一個很特殊的人。」 「特殊的人?」 「是的,」牧師道,「凌星撫養過一個孤星。」 「孤星?」凌霄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從進屋後始終沒有說過話的嬴風把話題接了過來:「孤星是一種極為罕見的精神疾病,被稱為孤星的人,會呈現出返祖性人格,沒有人類的感情,更無法與人產生同理心。是以在他們的精神世界裡,沒有同情、憐憫,只有服從,只要收到命令,哪怕對手是沒有抵抗能力的人,也能毫不猶豫地痛下殺手。」 「這種情感缺失的人平均五百年才會出現一個,同樣是五百年,天孤星會運轉到天宿星與炙陽的延長線上,三顆星三點一線,所以人們用天孤星的名字為其命名。孤星沒有愛的能力,當他們覺醒後,會在雛態中找一個最強的人殺死,一次性獲得對方的能力,成長為最恐怖的戰鬥機器。曾經有一個孤星,一個人毀滅了鄰星一個小國,就是自那次起,國家才開始意識到這種缺陷型人格的力量。」 牧師讚賞地點頭:「你說的很對,相傳古時候,天宿人有一段時期表現的就是這個樣子,曾經我們人人都是孤星,後來大家都進化了,孤星也就成為了真正的孤星。孤星覺醒後會殘殺同類,任何一個學校都不能收留,本來應該由軍方接手,但凌星認為軍方的培養會使他變得更無情,於是由教會出面協議將他留了下來,由凌星撫養到覺醒,然後交給軍部。」 「可能你們不懂得真正的撫養是什麼意思,宗教在天宿屬於完全外來的文明,為了學習神的旨意,我曾經克服靈魂牽引,到訪過周邊很多個星球。在他們的社會結構裡,每一個雛態都由他們的家人撫養長大,事無鉅細地教會他們做每一件事,而在我們的種族裡,這種事情是不會發生的。」 「但凌星卻做到了,身為一個雛態,無微不至地撫養起了另一個雛態,教他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什麼是可以做的,什麼是不允許的,教他如何以一個正常人的感情去思考,也教他去體會別人的感受,在永遠都無法理解親情的天宿人中,他們像真正家庭裡的長輩和晚輩那樣生活著。」 牧師抬頭:「你們看到的這些書,都是凌星四處蒐集來,為了幫助他學習人類的文化,他說孤星永遠不可能理解人類的感情,但至少可以通過書籍學會人類的規則。在他的影響下,那人養成了閱讀的習慣,有任何事情不懂,都會去書中尋找答案。」 凌霄的目光落在書架,又下移到書桌,似乎看到有兩個人背對他坐在桌前,一個人在為另一個人一行行唸誦書中的文字,另一個人不時地問些什麼,這個人便停下來為他講解。 「你們剛才進來的時候,一定見到了院子裡的花草,那些種子也是凌星讓他從各個星球帶回來的。在教會與軍方的協議裡,孤星每年至少要隨軍出征一次,以便於儘早學習戰鬥的技巧。再加上孤星不具有靈魂牽引,經常一個人做星際旅行,凌星要他每到一個地方,就把當地的種子帶回來,希望借由這種方式,讓他懂得外星球並非只有資源和殺戮,也有這樣美好的生命存在。」 「那凌星後來到底為什麼會被處死?」凌霄愈發搞不懂,如果凌星真的如牧師所說的那麼好,為什麼又會被判處死刑? 牧師面色凝重:「那年我像往常一樣出發去鄰星學習教義,回來的時候,他們兩個已經失蹤了,用盡任何方法都無法找到。教會認為這件事與軍部相關,但軍方不肯承認,直到軍部下令秘密暗殺凌星的消息傳出來,迫於民眾的壓力,軍方才公佈沒有暗殺,而是處以死刑。」 「可是他還是個雛態啊,」凌霄還牢牢記著這件事,「不是說雛態死亡會魂飛魄散嗎?」 「沒錯,」牧師突然變得有些憤慨,「所以法律上根本不允許判處雛態死刑,可軍方只說處死的時候他已經不是雛態,卻給不出任何凌星成人的證據,也不肯公開結契人的身份,這件事讓教會和軍部的矛盾激化到了頂點,這麼多年來都懸而未決。」 「那被他撫養長大的孤星呢?」 「不知道,他跟凌星一起徹底消失了,我們再也未能得到任何有關他的消息,很可能是被軍方當作秘密武器雪藏了,現在不知道正在哪個星球戰鬥。」他義憤填膺地說,「他們一向這樣,戰爭就是他們生存的唯一意義,總有一天神會對他們的所作所為做出制裁。」 凌霄與嬴風對視了一眼:「我聽說他犯的是叛國罪,他到底做了什麼?」 牧師的情緒漸漸緩和了下來:「他偷了一顆種子。」 「種子?」 「靈魂之樹的樹種。」 凌霄想起了基地見到的靈魂之樹:「他為什麼要偷樹種?」 「事實上,為了克服靈魂牽引,擴大領土,軍方早就嘗試在外星球修建靈魂燈塔,但這些燈塔卻無法發揮作用。後來研究者發現,燈塔與樹是一個整體,只有在靈魂之樹的周邊,燈塔才會亮起,沒有樹的燈塔,只是一個擺設。」 凌霄已經是第三次從他口裡聽到靈魂牽引這個詞了,對此一無所知的他,用眼神詢問了嬴風,後者將從伏堯那裡得到的知識簡短地向他複述了一下。 「就是這樣,」牧師聽完他的解釋,點點頭,「現代的天宿人,每個人都有不同程度的靈魂牽引存在,而古代人就不會存在這種問題,教義上認為這是神在阻止我們無限制的擴張,用這種方式來減輕我們的罪惡。」 「靈魂之樹幾千年才結一個種子,有人預言現在的靈魂之樹已經步入了晚齡,因為上面生長的靈魂越來越少,遲早一天會徹底停止,那時就需要新的靈魂之樹接替。可軍方卻喪心病狂地想將樹種種植到外星球,而能將這個範圍擴大到極致的方式,莫過於讓一個沒有靈魂牽引的人,把樹種帶到遙遠的地方栽種,再脅迫當地的居民修建燈塔,這樣他們就可以獲得兩倍的行動面積。」 「沒有靈魂牽引的人?豈不就是孤星?」 「沒錯,所以軍方把這個任務交給了他,但是這個計畫被凌星先一步破壞掉了。直到現在,我也不認為他做的是錯的,他違背了不能偷竊的教義,卻拯救了無數無辜的生命,也免除了我們同胞的殺孽,以一人之過,造福眾生。」 「那被他偷走的樹種現在在哪裡?」 牧師搖頭:「不知道,軍方的人也來搜過很多次,無論如何都找不到樹種的下落,隨著凌星被判處死刑,這件事永遠成為了謎。」 凌霄他們已經待了很久,告別的時候,牧師親自將他們送到了門外,再一次經過繁花似錦的院落,似乎每一朵花都有了與眾不同的意義。 「我已經很久沒有人跟人聊起過凌星的事了,很高興還有人記得他。我們的靈魂裡天生就有好戰的因數,但信仰會幫助我們撫平這一點。武力應該用來保衛而不是侵略,希望更多的年輕人能明白這一點,歡迎你們常常過來。」 返程之前,凌霄婉轉地表達了一下駕駛的意願,這回嬴風居然沒有阻止他,而是主動去了副駕駛座。 一路上,凌霄始終覺得有人在盯著他,每次轉頭,都跟嬴風的視線對個正著,看得他有點不自然。 「我真的不會亂開了,」他表示,「就算有什麼亢奮,剛才也留在了教堂,我現在很冷靜。」 嬴風默默轉過了頭,不想說他看他的原因不是因為這個。 而粗枝大葉的凌霄只是感覺到嬴風自進了教堂後表現就不怎麼正常,完全沒有去想這不正常是來自於哪裡,也沒有深究嬴風多次落在他身上的眼神的意義。 「你說凌星會把樹種藏到哪裡呢?」 嬴風心思不在這上,隨口回道:「不知道,你覺得呢?」 「我要是他,應該會交給重要的人保管吧。」凌霄想。 「重要的人只是牧師,可我相信他沒有說謊,他也不知道樹種的下落。」 「誰說的,那個孤星也是他重要的人啊?」 「樹種就是從他那裡偷來的,又怎麼可能交給他保管?」 凌霄這才發現自己的悖論,尷尬���揉揉鼻子:「那就是我猜錯了。」 不過凌霄說完這句話後想,除了牧師和孤星,他還會把樹種交給誰呢? 兩個人回到學院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眼尖的凌霄看到一個熟悉的人進了宿舍樓。 「是枕鶴?他到十年級的宿舍做什麼?」 嬴風聽到這個名字就皺眉:「不知道,離他遠點,他們不是什麼好人。」 他們有意放慢了腳步,跟前腳上去的人拉開了距離。
逐玥打開門,警惕地看了看走廊裡沒有別人,閃開一道縫隙把枕鶴讓了進來。 「東西我已經拿來了,服務周到,買一送一。」枕鶴拿出兩支便攜針劑,一支裡面的液體是亮橙色,另一支則是透明的。 「橙色這支是燃燼二代,透明的這支是淨化劑,二代有很強的副作用,淨化劑並不會讓你少吃苦頭,但至少會讓你不至於死。用途我已經都告訴你了,要是你自己記錯了順序,可不要怪我沒提醒你。」 他說完,就把針劑放在了桌上,他一點都不擔心對方會反悔賴帳,逐玥對他來說是一根手指就能按死的人,對他產生任何戒備都是多餘。 逐玥聽完他的介紹,默默地從昨天那個地方把鎮魂石取了出來,如約定的那樣遞給了他,枕鶴對他的表現很滿意。早就聽說奎的鎮魂石失蹤,軍方也在緊張尋找,想不到是被這樣一個無用的人偷偷藏了起來,看來他雖然能力不怎麼樣,膽子倒是不小。 枕鶴專注地欣賞著手裡的神秘礦石,關於鎮魂石有一個傳說,傳聞它是由古天宿人的遺念凝聚而成,再由古天宿人冤魂化作的神獸看守,裡面記載著天宿的歷史。得到鎮魂石的人,可以重返四千年前,獲得靈魂第一世的記憶,當然這只是後人編造出的一段神話。 但如果這個神話是真的的話,枕鶴突然意識到好像有什麼東西被他忽略掉了…… 逐玥靜靜地拿起亮橙色的針劑,原來這就是凌霄從基地偷的東西,他就是靠著這個東西打敗了奎,跟嬴風糾纏到了一起。 「這真的是燃燼二代嗎?讓我來試驗一下。」 什麼?! 枕鶴驚覺不妙,瞬間回頭,只見到逐玥把最後一點藥水推入自己體內,眼裡紅光一閃,一聲低吼之後,露出了嘴裡鋒利的尖牙。 凌霄和嬴風經過某間宿舍時,突然從裡面傳來一聲巨響,凌霄立刻警覺地向側面小跳了一步,甚至下意識擺出了備戰姿態,就等著敵人破門而出。 但至此一聲後,房內再無聲息,凌霄想上前查看,被嬴風攔住了。 「你做什麼?」 「看看裡面發生了什麼事。」 「不要管。」 凌霄從他的態度中看出來那麼點反感,這才想起來問:「這是誰的房間?」 「逐玥。」 凌霄當即也不想管了,他們並不是唯二聽到異響的人,住在附近的同學聽到了還不止一聲,但由於平素逐玥人緣就不佳,鬧出這麼大動靜也沒有一個人過來關心,隔壁的同學甚至使勁拍了拍牆壁示意他安靜。 一切終於平息下來,逐玥也漸漸恢復了理智,舌尖還殘留著某人血液的腥甜。 他隱約記得枕鶴被自己撲了個措手不及,對方第一反應就是要逃出去,但他怎麼可能給他這個機會。在即將被取到心頭血的一剎那,枕鶴迫不得已被拖進了成人儀式,甚至拼盡全力給予了他幾次反擊。 他真的很強,可惜再怎麼強,也強不過將燃燼提煉二十倍的燃燼二代,最終還是敗在了實力遠不如他的逐玥手裡。 當然,現在他們的能力已經基本持平了。 逐玥感覺到藥效在一點點流失,同時他的頭腦也越來越清醒,他必須爭分奪秒地做好善後工作。他掙紮著拾起鎮魂石放回原處,又從暗格里取出繩子,將地上的枕鶴緊緊捆了幾圈,若是在過去,他一定沒有這麼大的氣力,能把人捆得這麼牢固。 枕鶴的個人終端就戴在手腕上,逐玥粗暴地把它扯下來,隨便抄起手邊一樣東西將它砸得粉碎,接著取出一盒早已準備好的鎮定劑,抽出一支給他打了下去。 做完這一切,他踉踉蹌蹌地朝桌子處走去,在最後關頭不支摔倒,只能伸出一隻手在桌面上焦灼地摸索著。幾本介紹血契的書被撥了一地,有的攤開來,露出裡面畫著紅線的重點: ——契主會獲得契子的全部力量以及財產。 ——除了受性激素影響,只要當事人有強烈意願,成人儀式也可以被主動觸發。 ——成人儀式之後,雙方結合可以促進二次發育。 逐玥終於摸到了第二支針筒,在此之前,他對二代的副作用一無所知,更不知道如果不注射淨化劑會死,感謝枕鶴,他真的是個合格的商人。 他的呼吸已經很紊亂了,血液幾近沸騰,視線中只剩下霧濛濛的一片。在反覆嘗試了好幾次之後,終於艱難地把針頭紮入手臂,將整管透明液體注射了進去,然後拔出針頭胡亂一丟,隨即倒在地上徹底暈了過去。
凌霄醒來的時候依然伴隨著腰酸背痛,想到前一天晚上發生的事,整個人都不太好。 就算一開始是他先蹭過去的——那是危險期留下的心理陰影,覺得不靠著對方就睡不踏實——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是怎樣?向來連做愛這種事都能給出一個理性藉口的嬴風,昨天居然主動打破了平衡,在契主的慾望前,契子的身體永遠毫無抵抗,到後來主動纏著對方的人是他,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被強迫的了。 可他怎麼想都不甘心:「上上次是為了度過安全期,上次是為了發洩精力,那這次又是為了什麼?」 「因為想。」 「你連理由都懶得編了嗎?!」 嬴風已經坐了起來,他不是懶得編理由,他已經給出了自己的理由,第一次不是出於某種目的而結合,只是因為想。 不過他不想對此多做解釋,「快起來吧,」他背對著他說,「你今天不去上課嗎?」 嬴風的話提醒了凌霄,假期結束了,他已經很久沒去上課了。 「去!」說完他就蹦了起來,連受傷流血都不怕,怎麼能因為一點事後痠痛就賴床。 凌霄來到久違的教室,同學們見了他都熱情地打著招呼,霆雷照例又想擁抱他一下以表思念,好在提前往教室後排瞅了一眼,又訕訕地退了回去,心中後怕:不是所有權的建立期已經結束了嗎?那個警告的眼神又是怎麼回事,難不成自己被永久加入了黑名單? 這段期間班上陸續有很多對情侶舉行了成人儀式,將近三分之一的座位都空掉了,凌霄注意到連逐玥的位置上都沒有人。 「連逐玥也成人了?」不會是被哪個人隨便咬了吧。 霆雷不屑地瞟了眼他的空座:「他啊,這段時間本來就來一天缺一天的,連老師都懶得管他了。」 教官來了,大家都回到座位上坐好,看到凌霄和嬴風恢復了出席,而且兩個人狀態都不錯,教官也很高興,下課後單獨把他們留了下來。 「決定好報什麼專業了嗎?」 「是的,」嬴風答道,「我們準備報聯合作戰系。」 「聯合作戰系?」教官挺驚訝的,「這個系很難考啊,凌霄沒問題嗎?」 凌霄頓時覺得備受打擊。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教官連忙解釋道,「我對你的實戰能力很有信心,但是這個系要考筆試的,你的文化課沒問題嗎?」 「吭?」凌霄傻眼了,軍校還要考文化課? 「之前我以為只有嬴風一個人備考,所以沒有說過。」教官把兩個人歷年來的成績調了出來,在過去,這屬於他們的個人隱私,但現在,兩個人之間的隱私已經越來越少。 凌霄一直以嬴風勢均力敵的對手自居,那是只限定在體能領域,當看到嬴風的文化課分數後,他簡直受到了當頭一擊。 「你的生物天文地理,這些還好,數學……勉強吧,但是這個歷史是怎麼回事?嬴風的歷史年年都是滿分,你就算達不到優良,至少也要及格吧?」 凌霄看了看自己的,又看了看他的,這段期間他早就有了嬴風是學霸的覺悟,但年年滿分也太恐怖了吧? 「歷史是御天的必考科目,你們要是真的決定報聯合作戰系,從現在開始就要衝刺了。」 教官在終端上查了下日曆:「距離御天下一次入學考只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你們要解除留校察看的處分,接受精神力的訓練,還有補習歷史,這麼多確定能夠做到嗎?」 凌霄當然不可能因為區區歷史就放棄,他挺了挺胸:「沒問題!」 「那我簡單介紹下如何訓練精神力,在初等學院我們主要做的是體能訓練,但到了高等學院,精神力就變得非常重要,我演示個最簡單的訓練方法給你們。」 他揉起一個紙團放在手心,凝神聚氣後,紙團竟然浮動了起來,在手心上方懸空打轉,看得凌霄大呼驚奇。 「這個能力對於我們來說非常重要,未來的一切技能都由它催化,本來是升入高等學院以後學的,不過提前練習一下對你們沒壞處。」 「要怎麼才能做到?」 「集中精力去想,將你的氣集中到手掌,然後將其實體化。」 凌霄已經弄了個紙團在手裡練起來了,教官削了下他的後腦勺:「這是次要的,重點還是歷史,嬴風負責監督,有什麼不懂的你要記得向他請教。」 凌霄跟嬴風從教室走到圖書館,又捧著一摞書回到宿舍,一路上凌霄就沒閒著,始終在嘗試催動那個小紙團,直到嬴風把它沒收。 「先把我畫給你的內容看完,才能繼續練這個。」嬴風規定。 凌霄想到自己答應過嬴風,再討厭歷史也只能硬著頭皮上,不過還是忍不住抱怨幾句。 「這麼看書實在太無聊了。」 「怎樣才不無聊?」 「要是能親自回到過去看看,那就好了。」他突發奇想。 「做夢吧,」嬴風給他佈置任務,「你看一個小時書,就可以做半個小時精神訓練。」 「一個小時。」凌霄討價還價。 「四十分鐘。」 「四十五。」 嬴風瞪了他一眼,凌霄投降:「好嘛,四十就四十。」 凌霄埋頭於枯燥的歷史教材中,嬴風則在暗地裡握了一個紙團在手中。 精神力嗎? 他嘗試像教官說的那樣,把注意力集中在手心,但感覺不到任何異常,紙團也紋絲不動。 效果不對,嬴風當機立斷換了種方式,把紙團想像成是凌霄,用控制契子的能力去驅動,手心裡的紙團立即飛到了空中,快速地旋轉起來。 果然。 嬴風手一抄,把紙團握住,無論是操縱契子還是紙團,用的都是同樣的能力,原來這就是所謂的精神力。伏堯一拳砸碎石柱,校長一口氣飛上天台,之前都曾使用了相同的東西,想必也是同種原理。對於已經有了經驗的嬴風來說,運用精神力毫無難度,就是不知道身為契子的凌霄能否快速掌握了。 「時間到了!」凌霄簡直是掐著點蹦起來的,然後分秒不停地投入到讓紙團飛的事業。嬴風默不作聲地在一旁觀察,四十分鐘即將過去,紙團仍然一動不動,就在嬴風以為他第一次使用精神力,肯定無法辦到時,凌霄突然驚呼了起來。 「看!」 嬴風一怔,果然在凌霄的努力下,紙團已經微微地離開了他的手,半浮在空中。儘管只有一丁點的距離,但對於一個初次嘗試的人,能有這樣的成績已經很令人驚奇了。 要是凌霄在歷史上也有同樣的進步,那就省事多了。 嬴風沒有稱讚他,而是無情地告訴他時間到了,順手抄起一本歷史書。 「現在考考你剛才看過的,相傳天宿人有兩位祖先,他們的名字是?」 「啊,我知道,有一個長得像星樓的,他叫……」 嬴風面無表情地翻過下一頁:「天宿史上最後一位帝王的名字?」 「呃……」 「新曆元年是以什麼劃分的?」 「這個嘛……」 嬴風啪地把書一扣:「元年前是帝制,元年後是共和國,這麼簡單的問題,你怎麼都不知道?」 簡直笨蛋! 凌霄不開心:「就算不知道,你也不用罵我是笨蛋啊。」 「不是笨蛋是什麼?這種基礎問題,連一年級的雛態都答得上來。」 房間內詭異地沉默了數秒。 「等等,」嬴風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我剛才並沒有說你是笨蛋。」 凌霄也反應過來了:「可是我明明似乎有聽到……」 嬴風在記憶裡搜尋了一下,立刻從書架上抓起一本書,準確地翻到其中的某一頁,凌霄也湊上去看: ——心靈溝通:在契主與契子的感情以及雙方的精神力達到一定值時,可以產生心靈溝通。心靈溝通有距離的限制,通常與精神力成正比,使用這一能力的同時也會消耗精神力。 凌霄關注的重點永遠是跑偏的:「什麼叫感情達到一定值,誰跟你感情達到一定值了?」 嬴風閉上眼,慢慢集中精力,剛才那種感覺漸漸起來了。 ——凌霄! 凌霄跳了起來:「我聽到了!」 簡直就像是在他腦海裡呼喚一樣。 ——清楚嗎? 「非常清楚!」 ——那就…… 「那就什麼啊?後面沒有了!」 嬴風再次睜開眼:「不知道,應該是精神力已經消耗完了。」 「就這麼點?」凌霄還以為至少能聊夠五分鐘呢。 「我也是剛剛掌握,你以為能有多少?」 凌霄突發奇想:「這樣的話我就不用看書了啊,你考試的時候把答案告訴我不就好了?」 嬴風眼角一抽:「你這是作弊你知道嗎?」 「當然不是!你忘記聯合作戰系的招生簡章了嗎?這個系首要看中的是契主與契子的能力,以及雙方的感情默契,能做到心靈溝通豈不就是最好的證明?」 嬴風面無表情地反駁:「剛才是誰說的感情沒有達到一定值?」 凌霄尷尬地扯了扯嘴角,之前不發表意見,這種秋後算帳的作法是怎樣。另一方面嬴風則陷入了沉思,凌霄的分析雖然異想天開,但也不是毫無道理,作為御天唯一一個需要雙方考試入學的專業,不可能只採用傳統的考試辦法。 嬴風不相信軍校會不知道心靈溝通的存在,說不定還會用某種他們不知道的方法監測,但這一點並沒有被寫進考試須知裡,著實令人起疑。 然而更令他意外的,是他以為凌霄在網路參觀的時候壓根沒有考慮過聯合作戰系,沒想到他把招生簡章記得這麼詳細,難不成他一早就對這個專業動過心? 「這樣吧,」嬴風經過一番思忖,拿定了主意,「我可以幫助你,但你自己也要付出努力。卷面一百分,只要你做出來三十分的題,我就可以告訴你另外三十分,幫助你及格。」 凌霄激動:「那我要是做對五十分,你就可以幫我得到一百分?」 「對,」嬴風向他承諾,「就是這個意思。」 凌霄頓時鬥志滿滿:「沒問題,我會好好背歷史,但你也要練好精神力,不要到了考場說幾句話就沒聲了。」 「交換成功。」 凌霄向他高高伸出了拳頭,嬴風花了兩秒才明白到他這個動作的意義,也伸出了自己的,凌霄用力地砸了下去,兩個拳頭在空中撞擊到了一起。
教官一大清早來到操場佈置場地,第一眼便看到正在晨跑的凌霄和嬴風。凌霄遠遠跑在前面,嬴風看到他就停了下來。 「你們兩個真有夠刻苦的,」教官表示出驚奇,「不是說過在體能方面你們應付升學考已經綽綽有餘了嗎?」 「是凌霄自己要求的。」嬴風也走到一邊,跟教官一起看著跑道上躍動的身影,決定要參加考試之後,凌霄就把契主當成了未來的���爭對手,沒有因為是契子就放低對自己的要求。 「他最近每天晨跑,白天做精神力特訓,晚上實戰,回去後看歷史書還要看到很晚。」幾乎每晚都要他使上點強迫性手段才肯熄燈。 教官點頭讚賞道:「凌霄非常有天賦,天資優秀又像他這麼努力的人很少見。這麼多年來他一直以超越你為目標,我曾經幾次撞見他在考試前夕一個人訓練到深夜,第二天考完他問你們兩個成績誰高時,我總不太忍心打擊到他。其實放在任何一屆,以他的實力都能獨佔鰲頭,偏巧這一屆遇上了你。」 凌霄正好跑完一圈,來到兩個人身邊:「你們聊什麼呢?」 「沒有,」教官趕緊岔開話題,「嬴風剛才說你每天看書到很晚,其實學習歷史並不只有看書一條途徑,去參觀一下歷史博物館也會有很大收穫。」 「博物館?」凌霄眼睛一亮,其實經過這幾天的埋頭苦讀,他對歷史有了很大的改觀,不再認為這是一門很枯燥的學科,相反還起了些許興趣。聽說有博物館可以參觀,他立刻把視線投向嬴風,意圖很明顯地寫在了臉上。 「走吧。」嬴風掉頭離開,凌霄跟教官打了個招呼,快步跟上,教官望著他們的背影欣慰地鬆了口氣,沒能成為契主固然很遺憾,不過貌似他已經找準了自己新的方向。
教官口中的歷史博物館離璧空並不算遠,只用了一會兒的工夫就開到了,博物館公開開放給民眾參觀,不需要買票就可以入場。這個博物館不是按年代,而是按類型劃分展示區域,凌霄研究了下平面圖,決定從頂層的軍事政治區開始參觀。 一到頂樓,他就被長廊兩側一座座半身像吸引了視線。這些塑像是後人製作的,在每座人像面前,都擺放著玻璃展示櫃,裡面陳列著這個人使用過的匕首,下方刻著他的生平。 連續數日苦讀歷史的凌霄,終於不再看到這些歷史名人後兩眼一抹黑,打頭的第一個人他就認識。 「我知道他,他是推翻帝王統治,建立共和國的大元帥,新曆元年指的就是他建國的那一年。」 嬴風淡淡地嗯了一聲,對他能準確說出一年級教科書上的歷史常識給予了肯定。 凌霄得到了「嬴風式鼓勵」,又興致勃勃地一個接一個說了下去,到後面他能認出來的越來越少,嬴風也挨個給他做了講解。 一道長廊走完,幾乎把天宿的歷史旁觀了一遍,在長廊的盡頭,還有若干個空席虛位以待,凌霄感慨:「要是將來我的半身像也能出現在這裡,這一世也不算白活。」 「我們本來就在不斷地沉睡和甦醒,你怎麼知道這前面沒有你?」 一語驚醒凌霄,他回首看去,只覺每個人像都變得生動親切起來。每個人都有可能跟他處於同一時代,可能是需要仰望的英雄,但也可能是親密的同伴、戰友,甚至可能是朝夕相處的家人,乃至他自己,這樣一想,似乎連時間的隔閡都不存在了。 「你說的很對,搞不好這裡面不僅有我,還會有你,」他東張西望了一圈,最後指著開國大元帥,「我覺得這個跟你長得就挺像。」 嬴風默默把他從外星醫學書本上讀來的「臉盲症」三個字安在凌霄身上,看來天宿人會罹患的疾病又多了一種。如果臉盲症屬實,那凌霄說過學院裡有個一年級雛態長得像天宿人祖先的話也不能全信。 「啊,」這時凌霄突然指著前方,「那個人不是星樓嗎?」 嬴風順著他的指示看過去,就見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大廳最中央的展示櫃旁,他不是像一般遊客那樣彎腰詳細端詳,而是幾乎整個人貼近展示櫃,抬起來的右手更是停留在了玻璃上。 他俯視著裡面陳列的文物,那表情與其說是在觀賞,不如說是在悼念,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在他眼中流淌,而一個人,斷然是不會對一件毫無感情的物體露出這種表情的。 「星樓!」凌霄的聲音在空曠寂靜的博物館裡顯得格外響亮,星樓的手觸電般彈開,人也緊跟著向後退了一大步,與展示櫃強行拉開了距離。 在看清楚了呼叫自己名字的人後,他也露出一個溫順無害的笑容:「凌霄學長。」 星樓方才的異常表現並沒有被凌霄留意到,在這裡見到了認識的人,只會讓他覺得很有緣分:「你也來參觀啊?」 星樓應了一聲:「歷史課上老師提到這裡,就好奇過來看一眼。」 他說完這句話,才把注意力轉移到凌霄旁邊的人,凌霄突然很緊張,如果對方問起嬴風,他是萬萬做不到像其他契子那樣,落落大方地介紹這位是我的契主。 不過好在星樓只是掃了一眼便收回視線,並沒有問出那個會讓凌霄尷尬的問題。 「學長,這一層樓我已經看完了,你們接著參觀吧,我要下樓了。」 「哦,好的。」凌霄見他這麼說,也就點頭同他道別。 星樓與嬴風擦肩而過,經過時他無意識放慢了腳步,兩個人都微微偏過頭,視線若有若無地在對方身上繞了一圈,但又隨即彈開。 星樓越走越遠,嬴風也沒有回頭,兩個人背向距離漸漸拉大,倒是凌霄目送了他片刻。 「是不是,是不是?」凌霄等他走遠了立刻追問嬴風,「他是不是長得很像天宿人的先祖?男性的那一位?」 嬴風把他的臉盲症默默地上調了一個等級:「他們兩個哪裡像了?」 「不像麼?」凌霄搞不懂地捏著下巴,他明明覺得很相像啊,簡直就跟一個人一樣。 「哦對了,他剛才在看什麼?看得那麼入神。」凌霄也跑去參觀中央的展示櫃,那裡面陳列的文物只有掌心那麼大,年代久遠,腐蝕嚴重,依稀辨認得出是個徽章。 在陳列櫃的一側,有該文物的復原立體投影,讓人可以清楚地看清它的本來面貌。它有著六芒星的輪廓,中央刻著繁複的花紋,其中最為明顯的是一頂皇冠。 「這是古代皇室的徽章,」凌霄閱讀著說明文字,「有四千多年的歷史,是迄今為止年代最古遠的文物之一。」他看完後發表感慨,「四千年前的東西還能保存得這麼完好,可見當年的文明也很發達。」 「他真的只是一年級?」嬴風突然問。 「當然,你為什麼這麼問?」 「他的眼神不像是個雛態。」 「那是因為你沒見到他被蜘蛛嚇得半死的樣子,」凌霄一想到那件事就覺得可笑,「不過雛態的眼神應該是什麼樣子?」他只知道雛態眼睛的顏色應該是個什麼樣子。 嬴風沒有繼續發表見解,兩個人參觀完了這一層,來到展示民間文物的下一層。民間文物的展示區顯然沒有頂層那麼肅穆,燈光柔和了,背景也播放著舒緩的音樂。 「思、念、石。」凌霄念出了面前文物的名字。 他低頭一看,原來這石頭不是一塊,而是一排,從左到右,大約擺了十餘個,每塊石頭上都刻著他看不懂的古文字,在石頭前面,還擺放著年代標號。 他這才注意到,這些石頭並不是同一批出土的,就連估算的年代都不一樣,最左邊的要追溯到四千年前,越往後年代越新,直到看到最右手邊的一個,標記的年代竟然是七十到八十年前。 「按理來說,百年以內的物品,是不應該歸類於歷史文物的,但該樣物品屬於本館唯一的特例。思念石從幾千年到幾十年,跨越了相當大的時區,它的存在已經超越了文物限定的範圍,至今還是史學界一個未解之謎。」 凌霄抬起頭,看到為他解說的這位博物館員工,彬彬有禮地站在一旁。 「我能問一下這些石頭是怎麼回事嗎?」 「這些來自不同年代的古文物,擁有著同一個特徵,就是上面刻著一模一樣的文字。當歷史學家發現第一枚思念石時,以為只是一枚普通的刻著古語的石頭,但是當第二枚、第三枚相繼問世後,人們發現這種石頭遠沒有他們想像得那麼簡單。」 「沒有人能活幾千年,」凌霄說,「這些石頭上的字很可能是不同的人刻上去的,就比如說最新的那一塊,只要是來過博物館的人,人人都可以模仿。」 「理論上是這樣的,所以最近一枚石頭發現時也引起了相當大的爭議,因為思念石的文化已經廣為流傳,模仿者眾多。但經過筆跡專家的反覆檢查,這些石頭上面的文字,無論是從書寫習慣,還是雕刻手法上來看,都出自同一人,這才是思念石最大的不可思議之處。」 「有這麼神奇?」凌霄乍一聽之下都愣住了,「那它上面到底寫著什麼?」 「這是一種古語,它的發音是噢薩密素喀,譯成現代語,它的意思是我想念你。」 「噢薩密素喀。」凌霄跟著重複了一遍。 「是的。」 凌霄又默默念了兩遍,覺得還挺好聽的,他扭過頭,剛剛還在這裡的嬴風已經走去了別的展櫃,大概是對這種內容不感興趣。 「博物館開通了這項服務,有興趣的遊客可以刻一個屬於自己的思念石,我們會通過時光機將它送到你的伴侶手裡。」 「時光機?」 員工笑了:「不是您想像的那種,我們會將您的思念石妥善保管起來,在三年、五年,或者十年後,把它寄往您預留的終端號碼。」 「原來是這樣啊,」凌霄想,「我也沒有什麼思念的人,還是算了吧。」 「今天沒有思念,不代表將來不會思念。思念石是現在很流行的表達愛情的信物,它的解語是,恨不得每時每刻與你在一起,就算是朝夕相處的戀人,都會選擇這種有意義的禮物,給未來的對方留下一絲驚喜。」 凌霄不得不承認他很會推銷,說得他都有些動心了。雖然他現在沒有戀人,但既然自己的生命可以在十天內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十年又是一個多麼漫長的光景呢? 「那好吧,」他同意了,「我也刻一個。」 員工為他選了一塊石頭,還提供了古語的書寫樣本,凌霄抽出自己的匕首,在上面一筆一劃地照著刻下。 「好了。」他把成品交到員工手裡,對方微笑著接過來,然後表情怔了怔。 「您的筆跡模仿得真像。」 「是嗎?可能是受剛才看到的影響吧。」 員工點頭表示認同:「我這就幫您包好,您選好寄出去的期限了嗎?」 「最長的那一個。」凌霄刷了卡,在登記的時候猶豫了一下,最後填了嬴風的終端號。 十年……如果甦醒計畫能夠成功,他跟嬴風在那個時候血契應該已經解除了吧,那這就算是送他的離別禮物好了。 他剛寫完,嬴風就折了回來:「你在弄什麼?」 「沒有,」凌霄趕緊把東西塞回給員工,「就買點紀念品。」 嬴風看著他兩手空空,實在不覺得這句話有什麼可信度。 凌霄是真的對博物館產生了興趣,竟在裡面逗留了一整天,嬴風以為他回去後就會回宿舍休息,豈料對方要求去訓練館練習一小會兒就好。 「一小會兒」過去,凌霄汗流浹背地倒在地板上,連嬴風都被迫坐在地上喘息。 凌霄好不容易穩定了呼吸:「休息一下再來。」 「還來?」 「我今天一天都沒練,明天獻血又要荒廢一整天,再不努力,就要被其他人落下了。」 嬴風忍不住問:「你用得著這麼拼嗎?」 平躺在地板上的凌霄舉起一隻手,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丁點的距離。 「你看,這是以前的我和你,我們之間的差距只有這麼點,我總覺得再努力一下就可以超過你。」 他把虎口完全張開:「這是現在的我和你,我們之間的差距有這麼大,就算我再怎麼努力追趕也望塵莫及。」 他放下手,直視著天花板,平靜地說:「嬴風,這輩子我都不可能追上你了,但無論是之前還是現在,我想要縮短差距的心始終沒有變,不管這個差距是一指,還是一捆,我都會傾我所能,接近你所在的高度。」 嬴風沉默了半晌,從地上站起來,把手伸給他。 凌霄反手握住,嬴風一個用力,把他從地上拉了起來。 他退後一步,衝著凌霄比出了準備姿勢。 「來吧。」
一番交涉過後,軍方仍然不同意嬴風直接前往基因中心的請求,他們不得已將驪飛鯊停落在對方指定的中途站,再由軍方飛行器像上次那樣在完全保密的情況下將二人送達目的地。 這次龍寅沒有親自現身,負責接應他們的是很像上次在中心見過的,被凌霄疑為機器人的軍人,��漠的表情看起來就沒有任何與人溝通的意願。 倒是恆河見他們來了,表現出一如既往的熱情,凌霄想他能夠理解,每天跟死水一般的同仁共事,一定也枯燥無聊到了極點。 「放輕鬆,」恆河示意凌霄躺下來,「今天抽取的血量會比上次有所增加,如果感到不適就及時告訴我。」他將插著軟管的針頭埋入凌霄血管,在儀器上點了幾下後,暗紅色的血液就順著軟管流向體外。 這麼一直盯著自己的血被抽走實在是太折磨人了,為分散精力,凌霄跟恆河聊了起來。 「我旁邊的這個人有名字嗎?」 「根據史料的記載,他叫做月影,是古代皇室的成員。」 「皇室?他是個古人?」 「是的。」 凌霄吃驚地偏過頭,除去不能動這一點,這個人簡直栩栩如生,根本看不出來是幾千年前的人。 「很不可思議是吧?古天宿有著非常發達的文明,有一些智慧甚至超越了現代,就比如說這種人體冷凍技術,就連現代醫學都無法做到。可惜文明發展到了一定高度就會自我毀滅,沒有人說得上來這是為什麼,可這卻是真理,無論在哪一個星球都是一樣。」 「難怪你們說要用他開啟內核的修改許可權,這大概就是皇室的特權吧。」 凌霄又想到:「對了,個人資料也可以通過這種方式修改嗎?」 恆河不解:「什麼個人資料?」 凌霄見嬴風不在,偷偷壓低聲音說:「我覺得嬴風的代碼有BUG,你能不能幫我改一改?」 「BUG?」這可是很嚴重的問題,連恆河都嚴肅了起來,「什麼BUG?」 「就是他如果找不到我,就會亂發脾氣,不可理喻。」 恆河忍俊不禁:「你說的這個不屬於BUG,只是個人的性格問題。你可能對整套系統有誤解,我們只能針對種群的整體進行升級和修復,而個人資料,就是我們平時指的能力、性格、相貌這些方面,是隨機生成的,就連主機都沒有許可權修改。如果像你說的那樣,對於一些實力較弱的人,我們只要手動改幾個資料就能使他變強,可事實哪有這麼容易。」 「這樣啊。」凌霄略失望。 「你描述的那種情況,從正面角度解釋是保護欲,負面解釋是控制慾,無論哪一種,都是契主的特質,每個成為契主的人都會有,只是程度深淺有所不同。」 「如果這個不算BUG,那孤星算BUG嗎?」 「你連孤星都知道?」恆河最喜歡有人跟他探討科學問題,「形象點描述,如果我們是升級版,那孤星就是由於系統出錯而產生的初始版,系統運算量那麼大,三五百年難免會出錯一回,於是就誕生了孤星。孤星相對於我們,就像是把感情區域格式化了一樣,我們的前人也嘗試過修復這一問題,但最終發現無解。」 「感情區域格式化?為什麼總覺得像是在形容嬴風,他真的不是被你們漏網的孤星嗎?」 恆河噗哧一聲樂了出來:「他比孤星要好多了吧,至少上次你抽完血,我看他的表情很不高興。換作是一個孤星的話,就算朝夕相處了十年的���死在面前,他的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凌霄的聲音比剛才弱多了:「真有這麼無情?」 「對,在很久以前,追蹤靈魂轉世的禁令還沒有頒布,就有研究人員對孤星做過追蹤調查,發現就算是孤星轉世,他的情感區仍然有所缺失,起碼要經過三次結契的靈魂交換,才能恢復得跟正常人一樣,要不怎麼有句俗語,叫『孤星隕落,三世涼薄』呢?」 他說完半天也不見凌霄有動靜,仔細一看,由於失血過多,凌霄已經呈現半昏迷狀態,方才的話可能都沒有聽到耳朵裡。 恆河扭頭看了看已經抽取的血量,嘆了口氣,這才是過渡時期,按照軍方的命令,一個月後抽血量必須達到三分之二才行,一個天宿人在損失自身血量的四分之三後會生命垂危,而這兩個數字已經很接近了。 他在血量一達到既定值後立刻把針頭拔了下來,此時的凌霄已是面色如紙、呼吸微弱,整個人看上去狀態都很糟糕。 他略為忐忑的把嬴風叫進來,果然在進門後的一刻,嬴風的臉色比上一次還差,甚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儘管是被遷怒,恆河內心也十分愧疚。 「我會向上級申請,減少抽血量,哪怕放慢進度。但是你千萬要讓他自我恢復,不要使用任何醫療手段,只要是藥物就有可能在體內造成殘留,一丁點的毒性都可以使實驗對象斃命。」 床上的凌霄呻吟了一聲,勉強睜開了雙眼。 「結束了嗎?」 「是的,」恆河趕緊走過去,「你在這裡休息一下再走吧。」 凌霄微弱地點點頭,就算他再怎麼逞強,這會兒也下不了床,他可不想起來後一頭栽倒在地板上。 「對了,」他緩了緩,總算有點力氣說話了,「再過兩週我們就要參加御天的入學考試……」 「御天軍校?」恆河驚喜,「很厲害,預祝你們成功,你是要我錯開時段是嗎?」 凌霄又點了下頭。 「沒問題。」他從網上下載了御天的校歷,然後「啊」了一聲。 「怎麼?」凌霄掙紮著想抬頭。 「今天是御天的開放日呢。」 御天軍校採取全封閉式管理,每年有兩次開放日,都於入學考試前夕開放,就是為了吸引考生,更好地宣傳學校文化。 「啊,」凌霄聽了好心動,「我想去……」 「你都半死不活了,去什麼去,老實回去歇著。」嬴風一口回絕。 「是啊,」恆河也勸道,「你現在需要休息。」 「我感覺我已經好多了,再躺一會兒就沒事了。」這麼難得的機會,凌霄實在不想錯過。 「不行。」嬴風態度非常堅決。 「我要去!」 「我不允許。」 恆河看著這兩個人開始對峙,心裡埋怨自己多嘴。 凌霄鬱鬱不滿,轉念一想,嬴風向來吃軟不吃硬,當初硬碰硬跟他碰得頭破血流,最後吃虧的都是自己。野獸在玻璃上撞久了尚且知道繞道,何況他是有智慧的人類。 想到這裡,凌霄把氣勢收了收,語氣也軟了一分:「讓我去麼。」 拜他此刻虛弱無比的形象所賜,一分軟化就能造成十分的效果,比正常人撒嬌還管用。看在嬴風眼裡,那就好比「我就這麼點遺願了,你就滿足我一下吧。」 果然這次他眉頭一皺,並沒有立即拒絕。 連恆河都被他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打動了,從脖子上取下一個空間鈕,一按,跳出來一個踏板,連接著兩個大號的輪子,上面還有手扶支架,凌霄在基地見過這種東西,那裡的工作人員都使用它代步。 只見恆河又按了一下,代步機再次發生變化,變成一把帶有輪子的椅子,看來是方便員工隨時隨地坐下來作業,設計得體貼周到。 「這個可以借你們用,下次還回來就好。」 凌霄心花怒放,嬴風唯一的顧慮被解決了,也就鬆了口。 「只能看兩個小時。」 「沒問題!」只要能去,一個小時都行! 凌霄經歷了短暫的暈機體驗,轉乘驪飛鯊由陸路來到了御天,現實的震撼感比網路來得還要強烈,凌霄堅持著親自邁進了大門,不過沒走兩步就癱了,嬴風及時把他按到了椅子上。 儘管只是參觀,他的心情卻有如入學般激動,坐在輪椅上東看看,西看看,如若不是身體條件不允許,連繞著學校跑幾圈的心情都有。 嬴風把他推到聯合作戰系的展示區域,這裡的學生放出不少S級模擬生物,正在為遊客做訓練展示。不同於凌霄他們使用的戰鬥機器人,這種生物高擬真模仿了現實中的野獸,攻擊招式多樣化,也更加難以對付。 想是雙人聯手作戰很具有觀賞性的原因,這裡圍了不少人,身穿不同初等學院制服的學生聚集在一起,大部分都是像凌霄和嬴風這樣,已經成年,卻又沒有完全發育的半成人。 「啊!」突然有一個紅毛注意到了這邊,指著凌霄大驚小怪地嚷道,「原來天宿也有殘疾人!」 凌霄確定他指的是自己,不解地問嬴風:「什麼是殘疾人?」 嬴風對紅毛的態度不滿,剛想說話,就有一個人搶先把他的手拍掉了:「沒有禮貌。」 這個人走上前來,凌霄注意到他們兩個穿的都是銀白色的制服,校牌上寫著獅冀學院。 「你的臉色不太好,」他細細地打量著凌霄,「是不是受傷了?」 他右手輕輕一握,瞬間的間歇嬴風看到對方手心裡有一枚水晶,一握之下水晶消失,而他的手心則泛起了白光。 就在嬴風暗地吃驚他已經掌握高等學院才會學習的能力時,只見他把掌心輕輕附在凌霄額頭上,片刻後不解地皺起了眉。 「他至少失去了全身一半的血液,」他直起身來問嬴風,「怎麼弄的?」 相比之下凌霄更為好奇,他只不過用右手在自己額頭上停留了一下,就判斷出自己失血過多,就連血量都說得十分清楚,於是反問:「你怎麼知道的?」 「我契主厲害吧?」紅毛突然又冒了出來,「他可是初等學院裡唯一能驅動魂晶的學生!」 嬴風按捺下心中的驚訝,不冷不熱地回覆:「之前發生了點意外,沒有大礙。」 「我幫你寫點藥吧,能幫助他快一點恢復。」對方好心道。 「他現在的體質接受不了藥物,」他停頓了一下,還是補充了一句,「謝謝你的好意。」 「那好吧。」那人見嬴風拒絕幫助,也就作罷。 紅毛這時大大咧咧地插入:「像你這樣的一看就不是考生,你們是來純參觀的吧?我們準備報考這裡的聯合作戰系,很快就將是御天的學生了!」 凌霄嘴角抽了抽,要是他也考上了,以後跟這種傢伙做同學,那該有多糟糕啊。 好在他的契主及時出來制止了他:「你安靜一點,少說幾句。」 紅毛似乎很聽自己契主的話,立刻就垮著臉不言語了,那人又轉頭道歉:「不好意思,不打擾你們參觀了。」 嬴風一點頭,目送二人離開。 「他剛才說魂晶?那是什麼?」凌霄不想自己被嘲笑無知,憋到現在才問。 「應該指的是他剛才手裡拿著的水晶。」 「就是教官口中用精神力發動的技能?」凌霄真沒想到璧空之外,還有那麼多能人,「我現在還只會吹紙團,他卻已經掌握了我不會的本領。」 嬴風剛想說不必氣餒,低頭一看凌霄蒼白的面孔上,眼中煥發出的神采何曾受到半點打擊,分明是遇到對手後的興奮和躍躍欲試,頓時覺得自己擔心他會因此而自卑的想法有些多餘。 身體虛弱但精神興奮的凌霄,很快就感到口乾,這已經是一分鐘內他第三次舔嘴唇了,換作一個細心的伴侶,早就會主動問他要不要喝水,但顯然細心這個形容詞不能用在嬴風身上,就連伴侶這個名詞都很勉強。 凌霄自己動不了,只好求助於嬴風:「我渴了。」 嬴風環顧了四周,在角落裡看到一台自動販賣機,想凌霄留在原地沒有問題,就放他一個人走去買水。 刷了卡,他反射性地去選自己常喝的那種,突然想起瑤台的話,虛弱的人不能喝冷飲。 那到底該喝哪一種呢?這個問題難住了嬴風。 就在他選擇困難的時候,突然身後傳來一陣驚呼,他一回頭,就見一隻S級擬真生物朝著毫無行動能力的凌霄兇猛地撲了過去,軍校的學生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想回身去救已經來不及,眼看輪椅上的凌霄就要被它的利爪擊中。 在場的人,反應快的已經上前一步準備施加援手,有的則吃驚地摀住了嘴。就在這時,一個人影,不是用沖的,也不是飛的,在眾目睽睽之下,就這麼活生生地刷新在凌霄面前,對準S級生物的肚子狠狠地踢了兩腳,在空中做了個後翻,穩穩落地。 而被踢出去的生物,恰好飛向另一邊的兩名初等學院學生,他們看到怪獸飛來不慌也不忙,一套利落的招式打出去,可憐的小怪獸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對不起對不起,」聯合作戰系的學生跑過來向凌霄二人道歉,「這種生物血量減少到一定程度時,會選擇一個最弱的目標作為突破口衝出去逃生,沒有及時攔住它是我們的失誤。」 全場最弱的凌霄:「……」 「不過你剛才是怎麼過來的?我都沒有看清楚。」凌霄問嬴風,從他這個角度看,幾乎是從天而降。 「沒什麼,」嬴風輕描淡寫地跳了過去,「你要喝什麼?」 在不遠處,始終觀察著這邊的兩名聯合作戰系的教官,在看到這些人的表現後,都心懷讚許。 「剛才那名獅冀的學生,已經可以操縱魂晶了,在初等學院的學生中實屬難得。」 「淳陽的兩名學生也不錯,出手很利落,一點都不拖泥帶水。」 「不過印象最深的還屬璧空那位同學,能夠瞬間傳送到契子所在的位置,這對雙方的感情度和契主的精神力都有一定的要求,想不到他年紀這麼小,就可以掌握這麼高難度的技能。」 「今年的考生實力很強,結果很令人期待啊。」 兩名教官同時點了點頭。 半晌後,其中一名頓悟:「但是璧空那對中的契子連站立都困難,應該不可能報考我們系吧?」 另一名也露出「可不是嗎」的表情。 想到這麼優秀的人才要外流他系,兩名教官都陷入了深深的失落中。 方才凌霄遇到危險時,幾位意圖援救的人中,就有紅毛這一對,這會兒見危險解除,有的人退了回去,不過他們兩個卻再一次走了過來。 「如果我沒看錯的話,你剛才使用的是瞬移嗎?很厲害,我完全做不到這一點。」 「瞬移?」凌霄又聽到了新名詞,「你又掌握了新技能?這個很難嗎?」 「瞬移對感情值和精神力都有要求,我的教官說我們的感情值已經足夠了,但是我的精神力沒有達到,所以遲遲發動不起來。」 凌霄看了嬴風一眼心想,他都能把紙團吹到天上去了,就算之前做不到,也肯定不是卡在精神力上…… 對方繼續問嬴風:「你的個人能力這麼強,應該是準備報考作戰指揮系吧?」 作為公認的單人考試難度最高的專業,只有最優秀的契主才敢於報考。 「不,」嬴風否認,「我們要報的是聯合作戰系。」 獅冀的兩個人聽到這句話,都一臉不可思議地把目光轉向凌霄,內心活動顯而易見。 剛剛被怪獸當作最弱突破口的凌霄,不知道怎麼解釋這個問題,只能尷尬地咧咧嘴。 好在兩個人中的契主反應比較快:「是了,他只是失血,等恢復過來應該就沒事了。契主因為契子的能力強而更強,可見你們兩個應該都很出色,我很期待能與你們成為同學。」他禮貌地伸出手,「我叫冰璨,這是我的契子千駟,很高興認識你們。」 名叫千駟的紅毛開口對凌霄道:「真看不出來你也有報聯合作戰系的實力,我們考場上見!」 他們交換了姓名後,冰璨帶著紅毛離開。未來,他們的競爭對手不再是璧空的同伴,而是來自各個初等學院的精英,跟紅毛一樣,凌霄也同樣迫不及待地期待著御天升學考試的到來。
有的人在展望未來,有的人卻已無未來可展望,在璧空十年級的某間宿舍裡,枕鶴經歷了人生二十二年來最大的一場噩夢,在他面前,造成這場噩夢的始作俑者,正迅速使用著他掌握的權力牢牢控制住枕鶴。 他畢生的屈辱,就是輕看了這個人,不能逃跑,不能自殺,更無法對契主發起攻擊,逐玥完全掐斷了他與外界的連繫,就連宿舍的網路設備都被拆毀了。 恨不得啖其肉、飲其血的枕鶴,現在唯一能夠做的,就是現在這樣死死地盯著他,逐玥儘管已經完全控制了他,但這樣的眼神還是令他感到害怕。 他壯著膽子向前一步,儘量不使自己的聲音聽上去發抖:「我需要能力,還有錢,我要讓瞧不起我的人付出代價,所以我必須這麼做。」 他像每天都做的那樣,咬破自己的拇指,將流出來的血抹到枕鶴的嘴唇上,枕鶴眼中的怒火燃燒得更旺了。 逐玥嚥了嚥口水:「但是現在我還需要更大的能力,讓你在上面,是我唯一能補償你的了,等我完全發育後,我就放你走。」 枕鶴雙眼通紅地盯著他,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怒吼,撲了上去。
兩週後。 睡眼惺忪地從床上爬起來的凌霄,沒有多想就拉開了浴室的門。剛剛淋浴完連條浴巾都沒圍的嬴風,鎮定地看了眼闖入者,似乎認為這是很稀鬆平常的事,也沒有絲毫要遮擋的意思,反倒是凌霄被嚇醒,砰地一聲摔上了浴室的門。 門外的凌霄在緩過神來之後開始後悔,自己幹嘛那麼大反應,明明都已經看膩了好嗎,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但這時再開門進去又未免顯得太欲蓋彌彰了,他一面懊惱起自己的行為,一面想起方才的驚鴻一瞥,嬴風胯下茂密的黑森林在一片淺色中顯得格外醒目,那是一個男人成熟的象徵。 他不甘心地偷偷拉開自己的褲子一角,為什麼過了這麼久,他的那裡還是像雛態一樣,光溜溜的一根毛髮都沒有。 「你在幹什麼?」嬴風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背後,嚇得凌霄趕緊鬆了手。 「沒有!」他嘴硬地否認。 嬴風皺眉,他明明看得很清楚,凌霄一臉忿忿不平地往自己的褲襠裡瞅,現在又死不承認。 凌霄見他出來了,逃也似的衝進了浴室,又像剛才那樣重重地摔上了門。 莫名其妙。嬴風想。 今天按照規定是體檢的日子,同時也是最重要的一天,因為今天的體檢結果意味著凌霄是否能參加兩天後的御天入學考試。 到了醫護室,還是老樣子,凌霄在外面等,瑤台正埋頭往電腦裡輸入一些資料,見嬴風進來,順口一招呼:「來了。」 「啊。」嬴風用一個簡單的單音節回覆她。 瑤台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驚訝地抬起頭盯著嬴風,這樣的注視令嬴風感到奇怪。 「怎麼了?」他又問了一句。 他的聲音低沉得就像是自胸腔深處發出來,震動著周圍的空氣產生共鳴,少年音裡的青澀已經徹底從他的音域中褪去,只留下扣人心弦的低頻,傳到耳中就像是教堂的鐘聲,又或者交響樂中的大提琴,直擊耳膜的底層。 瑤台站起來,發現以前俯視的少年,現在需要仰視才能看清。 「你先來量個身高吧。」 拿著嬴風的檢查結果,瑤台遲遲沒有說出半個字,嬴風還以為他的報告出了問題。 「有什麼問題嗎?」 「不,沒有,」瑤台這才從吃驚中走出來,「你發育得很好,應該說是太好了……」她終於忍不住���,「你這樣凌霄的身體吃得消嗎?」 嬴風沒作答,不知是聽不懂還是裝不懂。 「算了,」瑤台揚了揚手裡的報告,「你的體檢結果沒有任何問題,但是不要高興得太早,你們能不能升學,主要還是由凌霄的體檢報告決定,先去外面等一下吧。」 凌霄換了嬴風進去,忐忑地等待宣判,瑤台知道他最關心什麼,拿到報告後首先看的就是心理評級。 「恭喜你,心理評級達到A-,勉強過了御天招生的及格線。」 「嗷嗚!」凌霄高興地從體檢台上跳了起來。 瑤台看到這一幕也由衷為他高興,一個本來她都認為沒有希望的學生,能恢復成這樣真是太不容易了。 「你的身體發育情況也很好,一個月長高了四公分,是個不錯的進展。」 凌霄好得意:「我本來就比嬴風高兩公分,現在又長了四公分,豈不是要比他高六公分?」 瑤台不好意思打擊他:「嬴風長高了十公分,他現在已經滿一百八十公分了。」 凌霄有如五雷轟頂,難怪他最近總覺得嬴風有變化,但每天都看到本人,這種變化也就被時間拉長得不明顯,是以他都沒有察覺嬴風已經變得比自己高了。 十年來唯一的優勢,他最沾沾自喜的地方,居然在短短一個月內就被碾壓至渣。 「契主的生長本來就會優於契子,」瑤台觀察了下他的臉色,「不過你也不要太氣餒,你的骨骼還沒有閉合,還有很大的生長空間。」 「會比嬴風長得高嗎?」凌霄急切地問。 「契主與契子要麼同時發育,要麼都不發育,雖說契子比契主高這種現象不是沒有,但就你們兩個目前這種生長增幅來看,」瑤台儘量放柔和了聲音,「已經不大可能了。」 凌霄頓時心灰意冷,好不憂傷。 瑤台咳了一聲:「雖然你長不過他,不過在發育完成前再長個五六公分應該沒有問題,這在契子中,屬於很挺拔的身高了。」 「那個……」凌霄吞吞吐吐,「我還有個問題。」 「你說。」 他欲言又止:「你聽了不要笑。」 「不會的。」不嘲笑病人的隱私,這是一個醫生的職業操守。 「就是……」凌霄的聲音越說越小,瑤台幾乎聽不到。 「你說什麼?大聲點。」 「我為什麼沒有……」 瑤台還是聽不清:「沒有什麼?」 凌霄心一橫,把那個難以啟齒的詞彙說出口。 瑤台聽清楚後,維持了半天怪異的表情,忍耐得很辛苦,可凌霄還是看出來了。 「你答應好了不會笑的!」 「對不起。」瑤台艱難地把頭轉到一邊,收斂好情緒後又轉回來,總算恢復成一個沉著敬業的醫生。 「理論上,無論契主還是契子,只要開始發育,第二性徵就會發生改變,包括長出體毛。」 凌霄急了:「那為什麼我沒有?」 「如果到現在都沒有生長的話,那就只有一點解釋,這是受到契主個人喜好潛移默化的影響,當然可能嬴風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這屬於潛意識在作祟。」 凌霄表情麻木:「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現在沒長,以後也……」 「應該不會再長了。」 嬴風看著瑤台親自把凌霄送出門,進去的時候人還生龍活虎,出來的時候卻有如行尸走肉。 「怎麼回事?他的評級沒有達標?」 「他的心理評級剛剛到A,恭喜你們可以報考御天了。」 嬴風打量了凌霄一下:「我怎麼一點都看不出來。」 「他只是在其他方面受到了打擊而已。」 嬴風想像不出來這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情能打擊到凌霄:「什麼方面?」 瑤台意味深長地望了他一眼:「那就要問你自己了。」 嬴風摸不清狀況地跟著凌霄回宿舍,凌霄在前面失魂落魄地走,一句話都不肯講。 直到進了寢室,嬴風才強行扳過他肩膀:「你到底怎麼了?」 凌霄這才忿忿地抬起眼:「嬴風,做你的契子我已經夠慘了,你怎麼忍心這麼對我?」 嬴風莫名其妙:「我怎麼對你了?」 「你還有沒有一點人性了!」 「什麼亂七八糟的。」 凌霄不想再跟他說話,委屈地爬上了床,癟著嘴抱住膝蓋坐在床頭生悶氣。 嬴風不滿意地上來拽他:「你給我說清楚。」 凌霄怎麼可能把這麼恥辱的事說出口,他兩條腿拚命地亂蹬,想把嬴風趕走:「不要!」 嬴風一把拽住他腳踝把他往外拖,想如法炮製制住另一隻,卻因對方掙扎得太厲害,手一偏抓住了褲腳,險些把凌霄的褲子拽下了大半。凌霄頓時緊張得什麼也不顧了,手忙腳亂地提起褲子,雙手擋在了胯間。 這樣的舉動反而引起了嬴風的注意,結合他早上的表現,嬴風好像有點接近問題的本質了。 他把凌霄的腿壓在下面,不由分說地去扯他的褲子,兩個人雖然沒少袒裎相見,可光天化日還是頭一遭。凌霄羞得滿面通紅,拼了命地抵抗,但礙不住嬴風力量比他大,愣是把他的褲子扒了下來,已經乍洩了一百次的春光,又一次春色滿園,之前不覺得有什麼問題的地方,也被硬生生地照耀出了問題。 趁嬴風發愣的工夫,凌霄使出全力把他推開,跳起來提起褲子,羞愧難當。 「你比我能打,個子比我高,你有的我都沒有,現在你滿意了吧!」 嬴風深深地低下了頭,但這並沒有讓凌霄好受一些。 「感到愧疚了嗎?現在已經晚了!瑤醫生說了,我這輩子就只能這樣了!」 嬴風的頭壓得更低了,還難過得舉起一隻拳頭壓住嘴巴。 「你現在後悔也沒有用!哭也沒有用!你欠我的太多了,你這輩子都還不清了!……等等,你不是在笑吧?」 他愣住了,相識十年,他第一次見到嬴風笑,儘管表情上的變化是那麼微乎其微,不是絕對熟悉的人,是完全察覺不出來的。 可就這麼一丁點的變化,看在對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凌霄眼中,他的眼角在笑,眉梢在笑,被拳頭遮擋住的嘴也在笑,笑意從他的周身散發出來,為這個素來冷酷的人平添了一絲暖意。 凌霄萬萬沒想到,十年來他第一次見到嬴風笑,竟然是因為這個,但是這根!本!不!好!笑!好嗎! 嬴風轉了過去,發出一聲輕咳,凌霄瞬間抓狂。 「我聽見了!我聽見你笑出聲了!你居然嘲笑我!你居然因為這個嘲笑我!」 他氣憤地在床上蹦來蹦去,抓起手邊唯一能抓到的枕頭,向嬴風的背影發起了慘絕人寰的毆打,嬴風破天荒地既沒有閃躲,也沒有阻止他,任由他吱哇亂叫地發洩。 與此同時,所謂的「程式」也在緊張地做著判定:是攻擊嗎?還是調情?是阻止還是任其發生?是攻擊?是調情?攻擊?調情? 算了,人類的情感太複雜,系統無法做出正確的判斷,最後決定死機。
第十三章
自從發現了凌霄難以啟齒的「秘密」後,嬴風屈指可數的愛好中又多了一個,每次在施展自己的愛好之前,都要遭到凌霄強烈的反抗。 可惜,凌霄在各方面都不是嬴風的對手,一旦防線被突破,他有限的反抗就變得接近於無,扣住嬴風胳膊往外推的動作也變成牢牢抓著不放。 被自己的契主撫摸是件非常舒服的事情,渾身上下就像一陣陣觸電一樣,用不了幾下,凌霄就會很沒骨氣地哼唧著滾到嬴風懷裡去。 嬴風享受完光溜溜的手感,以及一向好強的人收起棱角在自己身上蹭啊蹭的成就感,把手一收:「別耽誤時間了,今天可是御天入學考的日子。」 快感硬生生被終止的凌霄一臉憤慨地從床上坐起來,到底是誰在耽誤時間?我下面還翹著呢! 事實證明,他們完全可以再多耽誤一點時間,因為當他們駕駛著最高時速的驪飛鯊抵達御天的時候,有幾個學院的校機還沒到,等了大約十幾分鐘,考生們才紛紛到齊。 獅冀那一對果然也出現在同一間考場,紅毛一見到凌霄就興奮地大叫:「哇,你果然能站起來啊?話說你剛才來的時候看沒看到校門外停著一輛驪飛鯊?太酷炫了!」 凌霄:「……」 第一天的考試全部都是筆試,第一堂是社會科,然後是生物和化學的綜合,下午是天文地理綜合,最後一堂考歷史。 這段時間凌霄衝刺學習,絕大部分科目對他來說都沒有什麼難度,社會科的卷子一發下來,凌霄第一習慣就是去看最後一道申論題: ——時代在進步,科技在進步,第七法案是否還有繼續存在的必要?請表明你的觀點並給予詳細的闡述。 凌霄黑線了,第七法案的內容是天宿禁止開發任何智慧型AI,這條法案自新曆元年起就建立了,它最特殊的一點在於,這條在共和制度下強制頒布的法案,最後由開國元帥親自批覆的四個字:永不廢止。 然而近些年來關於這條法案一直有爭議,有一批科學家認為文明進步了幾千年,很多星球的科技因為智慧AI的出現前進了一大步,天宿卻受一條古早的法案限制,在這一領域遠遠落後於人,是故步自封的表現。 若是以前,作為一個對新生事物接受能力強的年輕人,凌霄也站在廢除法案的這一方,但自從他的人生觀在某個地下基地被徹底顛覆後,他終於明白第七法案的真正含義了。 不是落後於人,而是遙遙領先,不允許製造智慧AI,因為我們本身就是機器人啊。 他正對著這道題默默無語呢,嬴風的聲音突然在腦海響起,嚇了他一跳。 ——不許寫有的沒的。 嬴風坐的位置是他斜後角,他知道嬴風八成也看到最後一題了,擔心自己亂寫,於是特地來警告。可凌霄又不能回頭,也沒有反心靈溝通的能力,只好抓過一張計算紙,在上面寫上大大的「我知道」,後面還加了若幹個華麗麗的驚嘆號,指望嬴風能看到。 嬴風這才收回了心靈視界,開始專心答題。 考試的排程得很滿,很快就考到了最後一門,歷史題對於嬴風來說毫無難度,早早答完卷子,裝作低頭凝思的樣子,一個心靈視界,把視角切換到了凌霄上空。 他首先觀察了一下現場的兩位監考官,他們沒有任何表現,倒是斜上方牆角處的監視器微微旋轉了一下,正好停留在凌霄的座位處,嬴風心裡一緊。 不過片刻後,監視器又恢復了正常轉動,似乎剛才的改道只是偶然。 嬴風放下心來,迅速瀏覽了一遍凌霄的試卷,發現這傢伙經過半個多月的衝刺,竟然答對了六十幾分的題,就算沒有自己的幫助,也能及格。 凌霄正在為一個自己背過卻怎麼都記不起來的問題冥思苦想,就聽到嬴風在耳邊說: ——笨蛋,那麼簡單的十四題都能答錯。 又來了!他氣憤地抓過計算紙,在「我知道」三個大字下面寫: ——你的精神力就不能留著說點有用的話嗎! 嬴風也不再廢話,幫他改正了幾處錯誤,然後把凌霄不會的問題補完,待檢查過完全沒有問題後,才把意識不著痕跡地收了回來。 經過這段時間的練習,他對自己的精神力有了更具象化的感受,也逐漸能夠探測到能量的底限,不會再出現上次那樣話說到一半力量耗盡的情況。在指點完凌霄的考卷後,他的能量仍有些許的剩餘,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損耗的精神力也會自動恢復。 「我能拿滿分嗎?我還沒在歷史上拿過滿分呢!」一交卷,凌霄就迫不及待地跑過來問。 嬴風不想讓他太得意,只說:「看情況吧。」 凌霄咧上去的嘴一下子就掉了下來:「不會是連你也不知道正確答案吧?」 「誰知道呢。」嬴風掉頭就走。 「喂!你也太不負責任了吧!」凌霄小跑著跟上。 留在教室裡的兩名監考官交換了一個心知肚明的眼神。 「今年終於又有了利用心靈溝通作弊的搭檔。」 「是啊,已經有兩年沒有出現過了,還真是有些懷念。」 「這要是外系的考場,早就被取消考試資格了。」 「可誰讓我們是聯合作戰系呢?」他特地把聯合兩個字咬得特別重。 第二天,實戰考試終於到來,考官在宣佈了一共有三道考題之後,第一道毫無意外考的是單人作戰能力。 所謂的考場是一個封閉的虛擬空間,這個空間裡原本空無一物,會根據考生選擇的地形,模擬出對應的環境,對手也是該環境下的擬真生物。 由於考生人數眾多,像這樣的虛擬空間一共有五個,嬴風還在分析每個地形的優劣性,凌霄已經眼尖手快地按下了叢林,嬴風想攔都沒攔住。 「你……」 「怎麼了?這個不好嗎?」凌霄根本沒想那麼多,只覺得自己喜歡這個地形就選了。 叢林大概是很多人不願面對的地形,障礙物多,視野狹窄,而且叢林中的對手大都敏捷性高,擅長機動作戰,很難讓人佔到好處。 已經選擇好的地形無法更改,嬴風也只能接受這個事實。很快大家的選擇結果都出來了,大部分考生選擇了視野寬敞,障礙物接近於零的沙漠,冰璨那一對選擇的是冰原,選擇叢林的還不是最少的,有一對考生選擇了沼澤,看來這才是最不受歡迎的地貌。 大多數考生,都處在成人不久,卻又沒有發育完全的階段,這個階段其實很尷尬,低一級的對手,對他們來說毫無挑戰難度,高一級的對手難度又過高,很難戰勝。 基於這點考慮,契主與契子的對手分別設定在SS級和S級,但並不要求將對手徹底擊敗,只要保證存活十五分鐘便算過關。 凌霄抽的簽比較靠前,很快輪到他上場,幾個眼尖的都認出來。 「他不是開放日那天坐輪椅來參觀的學生嗎?」 「是被當作全場最弱突破點,險些被怪獸撲倒的對象?」 「沒錯,連他都可以報名考試?」 已經進入考場的凌霄自然聽不到,在外面的嬴風可是聽得一清二楚。冰璨也聽到了,忍著笑安慰嬴風:「別介意,不過我也很期待,凌霄會令我們怎樣大開眼界。」 嬴風是現場唯一一個深知凌霄實力的人,是以他根本不需要安慰。在剛剛結束完考試的幾對考生中,每一個契子都是拖夠十五分鐘,沒有一個能徹底戰勝對手,甚至還有一個人落敗,看了他們的表現後,嬴風對凌霄完全有信心。 更何況,比賽地形是凌霄最擅長的叢林,這簡直有如放猴歸山。 果然,考試一開始,凌霄就刷新了全場人的認知,大家吃驚地看著這個連站都站不起來的人,在枝頭飛快地躍動,身後的靈長獸連他的衣角都摸不到半分,讓人產生了凌霄才是此間主場的錯覺。 靈長獸的力量、防禦和血量在同等級生物中屬於中等偏下水準,但它的敏捷性是所有生物中的翹楚,而且,它還有著兩個非常厲害的技能。 果然,靈長獸見自己追不上凌霄,當即使出了它的第一個看家本領——瞬移,緊跟在凌霄後面的靈長獸突然消失,下一秒卻出現在凌霄面前,伸出爪子去撓。凌霄前進的速度非常快,這一爪幾乎是志在必得。 觀眾席裡發出一陣驚呼,就在這時,凌霄突然斜線下墜,圍觀的眾人甚至連他的借力點都沒找到,就見他下落了一公尺有餘,輕鬆躲過這一攻擊。這還沒完,已經呈下落姿態的凌霄猛地又飛了起來,手裡的東西一鬆,一條藤蔓甩在半空中,原來凌霄就是靠著它控制自己的飛行高度。 飛到半空的凌霄,毫不客氣地一腳把靈長獸踢飛到樹上,緊跟著衝過去補了一連串的攻擊。他的作戰思路清晰而又正確,對待敏捷性高的生物,就是要找準一個突破點,然後對其不遺餘力地進行打擊。 靈長獸在被他打懵之前,拼了命地又使出一次瞬移,大家清楚地看見凌霄在空中出拳,一拳落空,而靈長獸瞬移至了他背後。就在大家想這一下他肯定躲不過去的時候,凌霄再一次給了觀眾們一個巨大的驚喜。 他在半空中,不借助任何外力,硬生生地一個後空翻,兩隻腳相繼命中對手的天靈蓋,這變態的滯空力,還有在空中的反應能力,簡直讓人懷疑他背後是否生有翅膀。 被踢飛在地的靈長獸,血量降到了十%以下,啟動了它的狂暴姿態,也是它第二個令人望而生畏的技能——敏捷性大幅度提升,只要接觸到敵人,就會對其造成極大傷害。在這一階段,沒有對手敢與它硬碰硬,除非擁有遠端攻擊的能力,否則唯一的應對手段就是跑。 凌霄與靈長獸在枝繁葉茂的叢林中展開了一對一的追逐,狂暴靈長獸的行進速度已經超過了那日他們在湖邊遭遇到的契菇守護者。但嬴風並未因此而感到擔心,因為那天凌霄只用了一隻手在逃跑,而今天,雙手自由的他,怕是在自然界中沒有什麼生物能追得上。 接下來的時間裡,凌霄在眾人面前上演了一場精彩絕倫的追逐戰,往常這種追逐戰的看頭都是主角是如何追的,今天的看頭卻是主角是怎麼逃的。有多少次凌霄險些被靈長獸所傷,結果卻是他以匪夷所思的角度避讓開去,各種空中急轉、急停、衝刺,看得人目不暇接,契主們還能跟上他的速度,契子們就只當是玄幻片在欣賞。 整整兩分鐘的狂暴時間結束,凌霄愣是沒有讓它摸到一下,就在狂暴結束的那一刻,一人一獸還在空中飛馳,可前方的凌霄突然間不見了,在所有人都發愣的時候,一個黑影出現在靈長獸身後。 「瞬移!」有人忍不住叫了出來,「他怎麼可能會靈長獸的瞬移?!」 「他用的不是瞬移,」凌霄剛才的動作太快,就連很多契主都沒看清,不過現場高手雲集,還是有人捕捉到了,「他借助前後兩棵樹的力量,彈到了靈長獸身後,因為速度太快,看上去就像是在一瞬間發生一樣。」 眾人恍然大悟,緊接著就見刷新在靈長獸身後的凌霄,對其施予了致命一擊,可憐的靈長獸被擊飛在地翻滾了無數圈,直到撞上模擬場地的玻璃。 「嗶——」場上亮起綠燈,時間停留在了「12'36’‘54」,今天第一個在規定時間內解決對手的契子,竟是兩週前連行動能力都沒有的人,全場沉默片刻,隨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連監考席上的教官都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看來那天是我們看走眼了,以他們兩個人的能力,絕對能考上我們系。」 「是啊,」另一個教官附和道,「這麼能跑還不肯走路,看來不是太弱是太懶,以後必須好好鞭策。」 「好厲害!」紅毛見他下來就激動地想上去擁抱,被人一把推到一邊,而推開他的人,頭也沒回地穿過他倆走進比賽場地。 「你家契主永遠都是這麼酷。」紅毛下了結論。 凌霄擦了把汗,跟紅毛一起等待嬴風的比賽開始,因為有他的驚人表現在前,所有人都很好奇,能在成人儀式上戰勝凌霄的,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嬴風在走進場地的過程中,已經暗暗把精神力都集中在右手掌心,他跟凌霄不一樣,叢林不是他的優勢,因此,這場戰鬥必須速戰速決才行。 在精神力的修行過程中,嬴風隱約摸到了一點將精神力轉化為攻擊力的方式,但他從來都沒有試驗過,今天這一局,只能賭一下了。 他全神貫注凝聚著力量,在他的正前方,對手出現了,是一隻體型巨大的熊。這種熊,無論攻擊力還是防禦力,都異常的恐怖,在SS級生物中也能排進前十。 黑熊一聲咆哮,衝著嬴風快速奔來,奔跑的速度與它沉重的身子不成正比。 而嬴風,卻站在當地一動未動,甚至連閃躲的意思都沒有。 「他要幹什麼?他要被撞飛了!」有人緊張地叫出來,連教官都感覺到有些不妙,這種熊的衝鋒力量特別強,從正面硬生生吃下,絕對會受到重創。 「你愣著幹什麼?跑啊!」這回是紅毛按捺不住跳了起來,可當他說完這句話時,熊已經衝到嬴風面前。 就在這一剎那,嬴風突然原地躍起,矯健地從黑熊上空翻過,在他降落的時候,右手扣上了黑熊頭頂,緊接著一個發力。沒有人看清楚場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見黑熊渾身一震,接著軟軟地倒了下去,場地上空的綠燈亮起,計時終止。 「0'08’'13」 全場皆驚:什麼?! 無論是考生,教官,還是前來圍觀的學生,都呈現出一種暫時性呆滯的狀態,相比於凌霄下場時的掌聲雷動,嬴風在一片鴉雀無聲中安靜地走下了考場。 沒有一個人為他喝彩,也包括本應是他最親密的人。 過了好半天,負責監考的教官才找回自己舌頭的控制權:「怎、怎麼可能,利用精神力直接攻擊,這種古老的作戰方法不是早就已經被淘汰了嗎?」 在很久以前,天宿人確實使用過精神力結合他們天生優異的體能作戰,在那個年代製造了恐怖的殺傷力,令敵人聞風喪膽。 但自從魂晶問世之後,人們將精神力的運用開發到了極致,再也沒有人會使用精神力直接攻擊了。如果說曾經的一點精神力可以造成一點傷害,在魂晶的輔助下,這個傷害可以被提升至少五倍。 由於CP值不高,現在的人,即便知道這種作戰手段,也不會去使用,更何況它早就被排除在教學大綱以外,連很多高年級的學生都沒能掌握。 但是不可否認,在沒有魂晶的情況下,再也沒有什麼比直接使用精神力攻擊更有效的了。這位來自璧空的契主考生,在開放日上就以瞬間傳送令教官們留意到他超乎同齡人的精神能力,原來那日所為還遠遠不是他的極限。 教官不確信地翻閱了下他的檔案,上面寫得清清楚楚,僅僅在一個月之前,他還只是一個雛態,就算是初等教育,他也只接受了十年。今天來到現場的,有不少十一、十二,甚至是留級的學生,連他們都無法獨立戰勝的雙S級生物,卻被一個十年級拔了頭籌,甚至是秒殺。 「八秒十三,這應該是御天建校史上的紀錄了吧?」一個教官喃喃自語。 「這其中還包括了熊跑過來的時間。」另一個教官好心提醒他。 「這麼原始的作戰方式,他真的不是古代人穿越來的嗎?」 「如果是他的話,我倒是不驚訝。」 教官們齊齊轉頭,看到的是外出任務風塵僕僕歸來的伏堯少將。 「長官?您回來了?」 當初接到緊急通知,在近太空領域有不明飛行物出沒,後來經過確認,冒失闖入的是躍遷失敗、脫離航線的星際海盜戰艦,伏堯奉命去圍剿。剛結束戰鬥甚至還沒有返航,上級又下令他前往附近某礦星消滅那裡的入侵者,這一去就是大半個月。 這還是自那日匆匆分離後伏堯第一次踏上母星的土地,就馬不停蹄地趕來觀看嬴風他們的入學考試。 作為曾經看過嬴風體檢報告的伏堯——軍方的體檢報告可不同於初等學院,各項資料都鉅細靡遺地列出——對於他方才的表現,可以說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他不是沒想過嬴風會提前接觸精神力,只是沒想到在短短時間內,他就能把精神力提升得這麼強。 「你們覺得,秒殺像這樣一隻二S級生物,需要多少精神力?」伏堯提問。 「這……」兩名教官面面相覷,「不依賴魂晶的話,起碼要七十點吧。」 「沒錯,但是你們不要忘記,人在瀕臨生死關頭,可以爆發出雙倍的精神力。」 之所以一動不動地等在原地,就是為了生死攸關的一剎那。 早一秒,精神力無法爆發;遲一秒,就可能被撞得粉身碎骨。嬴風擁有的,不只是遠遠超越同齡人的精神力,還有絕對出色的專注力、反應力、意志力,以及過人的膽識。 「假設他現在的精神力上限是三十五,那也不過是普通學生在軍校學習三個月的水準,可他現在還沒有入學,以他的學習能力,三個月之後你覺得會是多少?」 教官嚥了嚥口水:「達到頂值應該沒有問題……吧?」 伏堯沒有否認他的預估:「我看過他們兩個的資料報告,這種考題根本難不住他們,倒是下一題對於他們來說,很成問題。」 「不會吧?下一題根本就是送分題,就算是歷屆考試也很少有考生不過的。」教官不相信。 「那就走著瞧吧。」伏堯言之鑿鑿道。 從嬴風出來後到現在,有不少人的視線都偷偷落在他身上。對於這些同齡人來說,他的戰鬥力已經不能用恐怖來形容,這樣實力懸殊的競爭對手,並不會激發對手的鬥志,只會令人敬而遠之。 凌霄自綠燈亮起後,眉頭就沒有舒展過。作為搭檔,他本應該是在嬴風下場後第一個恭喜他的人,可直到這一刻,他的雙唇始終抿緊。 超越嬴風是他過去十年最大的奮鬥目標,後來因為不可抗力,這個目標變成了儘可能追趕。然而今日一幕,才讓他知道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嬴風的進步是多麼的可怕,他們之間的差距,可能永遠不會被縮小。 由於他的這種異常反應,冰璨已經到口中的恭喜二字又嚥了下去,紅毛則搞不懂地一直追問:「你為什麼不開心啊?這麼厲害的人不是敵人,就足夠歡呼一百次了。更何況八秒打死熊的不是別人,是你的契主,你應該感到驕傲才對,這要是我一早就撲上去了啊。」 凌霄嫌棄地瞥了他一眼:「該你上場了啊,一會兒有你撲的機會。」 紅毛也聽到教官在叫自己的名字,他飛身上場,白茫茫一片雪原中,一頭紅毛顯得格外顯眼。 他的戰鬥類型以力量壓製為主,看上去沒有凌霄那種觀賞性強,卻非常實用。凌霄起先對他的印象是很能說大話,然後是對契主非常狗腿,一場戰鬥看下來,才發現他的實力也不俗。 十四分五〇,紅毛踩著規定時間解決了他的極地熊,成為第二個擊敗S級對手的契子。 契子強,契主就必定不會弱,果然接下來冰璨的表現又令眾人眼界大開。跟紅毛恰恰相反,他更擅長遠距離作戰,揚起的雪花,尖銳的冰棱,都成為他戰鬥的工具。他身影鬼魅,動作飄逸,凌霄第一次見到有人能把戰鬥詮釋得那麼優雅,若是給他足夠的時間,恐怕做掉對手也不在話下。 教官們不約而同地點頭,單挑SS級生物對於他們這個年齡的契主來講,比讓契子挑戰S級生物要困難得多,因此他們通常是根據十五分鐘內的表現來給考生打分。剛才這位表現已經相當出色了,在往年的考生中,搞不好可以拿到最高分,可誰料今年殺出來一個怪物,無人能及。 欣賞完一場精彩的比賽,凌霄已經從剛才的低落情緒中滿血復活。 他推了把紅毛:「你不是要撲上去嗎?」 紅毛還真就興奮地撲了上去,凌霄彷彿可以見到他隱形的尾巴在身後甩啊甩。 比起這兩個人的實力,他更羨慕兩個人的感情,在旁觀了一陣他們的親密互動後,凌霄突然意識到有人一直在盯著他瞧,他一扭頭,就跟嬴風的目光對了個正著。 ——更何況八秒打死熊的不是別人,是你的契主,你應該感到驕傲才對。 紅毛的聲音響起在耳邊。 驕傲嗎……那是一種什麼感覺?啊,太好了,在台上光芒萬丈的這個人,就是我的契主。這種恨不得讓全世界人都知道的心情,應該就是驕傲吧。 兩個人對視得太久,看得凌霄都有點不大自在。 「你看什麼?」他問。 總該不是因為自己沒有像紅毛那樣,也沒有像其他契子那樣,高興地迎接他吧? 「你看我我也不會撲你的。」 況且我要是撲過去才更奇怪吧?八成會被扇回來的吧? 嬴風一言不發地轉過了頭,剛才的事就像沒發生一樣。 什麼呀,凌霄莫名其妙的。 五個場地,一個上午,第一場考試已經全部結束。他們這個專業,只招十五對三十個學生,因此有將近一半的考生被判不合格,篩選過程可見嚴格。 但是不合格並不代表失格,只要三場考試中有兩場過關,就可以進入最後的人工篩選,當然,那就是學院內部討論的結果了。 午休時間,紅毛熱情地邀請凌霄共進午餐。 「大家以後就是同學了,一起去吃飯吧!」言下之意,我們兩對被錄取都沒有問題! 凌霄看完上午的比賽,也萌生出與對方進一步結交的想法。 「好啊,我們有車,開我們的車去吧。」 「你們都買車了?」紅毛大驚小怪道,「我們早上還是坐學院的飛行器來的,我們的存款只夠買一輛單人的,我家契主說再等等。」 「那還不是因為你十二年也沒攢下來一分錢?」冰璨走過來,不留情面地拆穿他。 凌霄與嬴風對視了一眼,這場景何其眼熟。 不對! 「但車錢是我一個人賺來的!」凌霄挺了挺胸。 「你說的對。」嬴風倒是不否認。 一行四個人來到校門口,凌霄拿出車鑰匙按了下,不遠處極其拉風的驪飛鯊從佔地節省的待機姿勢切換成跑車,前後用時只花了兩秒。 紅毛看傻了:「這這這……這是你們的車?」 凌霄想學嬴風的樣子淡定地裝逼,可惜照貓畫虎,始終不如嬴風看起來那麼純天然。 「土豪做友!」紅毛激動地抱住凌霄大腿,嬴風額頭十字一跳,拎起他的領子把他丟給了冰璨,後者順其自然地接住,儘管他心中也很驚訝,但表現得要比紅毛正常多了。 「你們的車真不錯,很令人羨慕。」冰璨讚道。 凌霄主動坐進了駕駛座:「上車吧。」 紅毛想爬上副駕駛座,被冰璨抓了下來,塞進後座,當初這車買來就是為了讓凌霄抽完血後有地方可躺,空間寬敞,四個人坐也綽綽有餘。 他們在周邊隨便找了一間餐廳,大家漸漸熟了,能聊的話越來越多,冰璨也就適時問出了一個他疑惑了半個月的問題。 「你們兩個成人儀式之後,有被迫分開過嗎?」 凌霄不明白他為何突然有此一問:「沒有啊,怎麼了?」 「我上次檢查你身體情況的時候,發現你除了大失血,還有輕度的精神損傷,應該是紊亂期或危險期休息不夠造成的,你們……」 他說著說著,發現對面兩個人的表情都不對了,意識到自己可能說了不該說的。 「抱歉,我不是有意窺探你隱私的。」他內疚道。 「哈哈沒什麼,」凌霄強打起精神,「當時有點小摩擦,都過去了。」 他說這話時,冰璨暗中觀察了下嬴風的反應,發現他也在不動聲色地用餘光打量著凌霄。又想到方才嬴風得勝下台,凌霄沒有半點表示,恐怕他口中的「都過去了」,並沒有真的完全過去。 這兩個人身上的疑團太多了——精神損傷、失血過半、不能用藥、契主強大的精神力,還有超級豪華的座駕……在他們的過去,一定隱藏著非常複雜的故事。 「是我唐突了。」他找話題把這段跳了過去,這大概是午間飯桌上唯一的小插曲,經過這頓飯之後,四個人都互相交換了通訊方式,彼此也預設為對方將是未來的同學。 下午的考試開始,根據規定,這回沒有考完的考生,是無法旁觀考試內容的,也不能從任何人那裡得到提示。 凌霄等了一段時間,終於輪到他們了,他和嬴風分別被請進了兩個小隔間,隔間內除了椅子之外,就只有一個多功能眼罩,凌霄一見到眼罩就明白了,第二道考題是虛擬作戰。 他戴上眼罩,來到一片空曠的場地,他的對手就在前方不遠處,是一頭高大兇猛的霸王龍。 ——這個對手有點難對付。這是凌霄的第一反應,不過他並沒有感到害怕,如同以往一樣,率先對霸王龍展開了進攻。 而在另一邊,嬴風的戰場上出現的是一隻一人高的猴子,它一出場就直奔自己而來,嬴風前不久已經透支了全部的精神力,更何況這是虛擬作戰,精神力起不到任何作用,便也以純體能迎戰。 凌霄的對手比他想像中要強悍,有幾次都把他撞飛,他在場上各種跳躍來回,霸王龍愣是能穩站中央,連一步都沒有被擊退,這穩如泰山的模樣,令他想起一個人。 嬴風快被這隻猴子煩死了,東一頭西一頭地突擊,簡直不能安靜下來,好想把它抓下來按在地上狠狠揍一頓,這活潑好動的特徵,也令他想起一個人。 場地上方亮起了十顆星,每過一段時間就滅掉一顆,凌霄本能地認為那是計時器。 已經比完的考生,透過全息投影螢幕觀看了這場比賽,為戰鬥的精彩程度大呼過癮。 監考席上的教官們,卻連連搖頭,長吁短嘆,這對被眾人一致看好的種子選手,怎麼會這樣。 時間不多了,嬴風終於瞄準一個時機,無比精準地抓住猴子的脖子,將其用力按倒在地,並在它掙扎前一膝蓋壓上了它的腹部。 儘管是虛擬比賽,霸王龍重重的一踏,還是踩得凌霄五臟六腑都痛如刀絞。 凌霄被緊緊勒住了脖子,對方的握力越來越緊,他無法呼吸。氧氣在漸漸抽離,意識在漸漸遠離,他無法相信自己會敗在這裡。現在已經不是輸,和贏,而是生,和死的界限,他很快就會死在這裡,死在霸王龍的手下。 不對!他已經脫離軀殼的意識硬生生被他拉回了一點,霸王龍的手那麼短,怎麼可能一腳踩著他的肚子一手掐著他的脖子,你在逗我? 他想叫停,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這該死的虛擬對戰遊戲,為什麼要做得這麼逼真。 就在凌霄準備放棄的時候,扼住他脖子的力量突然止住了,迷迷糊糊中,凌霄看到霸王龍開了口。 「……凌……霄?」 一陣煙霧過後,兩個人都恢復了原狀,凌霄有氣無力地躺在地上,嬴風的膝蓋頂在他小腹,右手還緊緊扣住他的喉嚨。 場上的星星在剩下三顆時停止,一個刺耳的聲音響起,二人同時轉頭,上方亮起了紅燈。 凌霄和嬴風,入學考試第二場,失敗。
第十四章
兩個人的眼前同時黑了下來,凌霄茫然地摘下眼罩,打開門後看見了迎面出來的嬴風,下意識摸上了自己的脖子。 嬴風也為他的這個動作腳下一滯,然後兩個人同時默不作聲轉身往場外走。 監考席上的教官們都恨鐵不成鋼地搖頭嘆氣:「要是五星六星也就忍了,三顆星,他們到底是怎麼走到了一起?」 「難得遇到雙方實力都是頂尖的考生,這個感情值真的不是在開玩笑嗎?」 「我倒是覺得挺意外,他們居然都升到三顆星了。」 教官們一看,說話的又是伏堯。 「長官您什麼意思?之前他們連三顆星都沒有到?沒有感情為什麼要結契?」 伏堯留給他們一個詭異莫測的笑容,翻身下了監考席。 嬴風走到一半,便留意到許久不見的伏堯出現在一旁衝他使眼色。 凌霄獨自來到觀眾席,這裡就坐的是已經完成第二場考試的考生,也都親眼目睹了剛才兩個人的比賽,這會兒看到他下來,佩服之情有之,惋惜之情也有之,連幸災樂禍的表情都有。 「關係不好就不要來參加聯合作戰系的考試啊,」有人故意揚聲刺激他,「不要以為會打架就能進聯合系,這裡的情侶對對都是情比金堅,隨便拉個搭檔來報名考試是不行的。」 席上響起了小聲竊笑,凌霄彷彿什麼都沒有聽到,找了個不起眼的地方坐下。 此時場上在進行的,正是紅毛和冰璨的比賽。凌霄看得清清楚楚,他們兩個人刷新在場地正中央,冰璨率先發起了攻擊,但紅毛並不還手,在場上左跳右閃。三招過後,冰璨也停了下來,場上剩餘星星九顆,綠燈高高亮起,整場比賽用時尚不到十秒。 剛剛結束比賽的兩個人很快也出現在觀眾席,紅毛遠遠看到凌霄就直奔他而來。 「第二道考試也太簡單了,這真的不是送分的嗎?」他一邊叫一邊坐到了凌霄旁邊,「你們也一定過了吧?」 見凌霄遲遲不出聲,紅毛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尷尬:「……你們不是沒有過吧?」 「你剛才為什麼不還手?」凌霄冷不防問。 「什麼?」 「你進去之後看到了什麼?」 「哦,」紅毛明白了他的問題,「我一戴上眼鏡,就看到渾身發光的小天使,帥得無以復加。在這世界上,能這麼帥的就只有我家契主一個人了,我當然捨不得打他啦。」 「你也是嗎?」他問冰璨。 「我一開始看到的是一隻紅毛猩猩,蹦蹦跳跳的樣子很蠢,然後我就猜到是他。」 紅毛嗷嗚一聲怪叫:「為什麼我看你是小天使,你看我是蠢猩猩?這不公平!」 兩個人的交談轉入地下,一旁的凌霄則再一次不言不語,新一場的比賽開始,不遠處的嬴風和伏堯也觀看到了比賽全程。 「現在你看懂考點了嗎?你進入比賽看到的形象,是你心底無意識對對方的反射,雙方感情值越高,看到的對手就越溫和、無害,甚至可能一開始見到的就是本人。但如果感情值不夠,看到的就是具有攻擊性的敵人,滿分十顆星,七星是合格線,對於你們兩個,我是不是應該慶幸你沒有把你的契子掐死?」 嬴風沉著臉一聲也沒吭。 「三場考試,失敗兩場就會失去入學資格,雖然你們還有一次機會,但我要好心提醒你:第一場考試,考的是個人能力;第二場考試,考的是雙方感情;而第三場,是第一場和第二場的綜合。就目前來看,你們的三顆星是不足以支持你們走到最後的,你拒絕了我的舉薦,一定要自己來考,那就不要讓我失望。」 伏堯抬起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又長高了,真想再揍你一頓啊。」 嬴風:「……」 觀眾席上傳來一陣遺憾的低呼,比賽結束,場上又亮起了一盞紅燈。 伏堯看到那結果就忍不住呵了一聲:「看來你們不是這場考試的最低分了,居然還有人能刷新你們的紀錄,我對這屆考生真是充滿了好奇。」 明晃晃的兩顆星,已經有教官氣憤地摔了下計分板,明明也是一對大有潛力的組合,感情值低得人神共憤。 「今年的考生是怎麼了,在路邊隨隨便便拉一個人就去結契了嗎?現在的年輕人對自己的終身大事也太不負責了!」 「去吧。」伏堯順手推了他一把,轉身返回監考席,而嬴風也在觀眾席中找到了凌霄。 冰璨看到嬴風臉色不佳地走過來,識相地往一邊讓了讓,還把貼著凌霄坐的紅毛也抓到一邊,給他們留下單獨溝通的空間。 凌霄早就看到嬴風來了,可他不知道該說什麼,第二場考試的失敗兩個人都有原因,沒有人需要說道歉,但就是因為這樣才讓人無話可說。 兩個人默默靜坐了半晌,沒有想到是嬴風第一個開的口。 「在你心裡,我到底是什麼?」 凌霄心頭一凜,在他心裡,嬴風到底是什麼? 是同學?戰友?利益共同體?可天底下哪有天天睡同一張床,還會發生關係的同學或戰友? 是情侶?配偶?親密的戀人?可又哪有感情值三顆星的戀人呢? 那麼,是契主嗎?為什麼在想到這個詞時,還是會心有不甘…… 凌霄躊躇著:「在我心裡,你……」 「猴子。」 凌霄:「欸?」 「伏堯少將說,考試中看到的對方是內心的反射,在我心裡你是猴子,在你心裡我是什麼?」 凌霄:「…………」 嬴風轉頭:「你怎麼不說話?」 凌霄僵硬地把頭扭回去:「我現在心情很複雜,你讓我一個人靜靜好嗎?」 第二場考試全部結束,只有六對考生被亮了紅燈,其中兩對連續兩場都沒過,遺憾告別了考場,冰璨和紅毛總成績暫列第一,嬴風和凌霄則從第一的位置上掉到了中游。 第三天才是入學考的重頭戲,這一天正好是假期,許多高年級的學生都來現場圍觀。已經通過兩場考試,妥妥拿到人工篩選入場券的紅毛夫夫倆,表現得特別輕鬆。而凌霄他們就不一樣了,如果這場失敗,要麼申請其他系的補考,要麼就只能半年後再來。 這次凌霄和嬴風又被帶往不同的地方,凌霄所在的環境是一個空間有限的環形場地,嬴風面對的卻是兩扇門。 「第三場考試的內容,就是你要在規定時間內找到你的契子,兩扇門中只有一扇可以被打開,你打開的門,可能會拉近你們之間的距離,但也可能是遠離。」 「這是你的道具,一副對講耳機,三顆提示星,當你不知道該選擇哪扇門時,消耗一顆星可以幫你做出正確的選擇。順便一提,每個選手獲得的星星數量是由第二場考試的結果決定的。」 嬴風皺了皺眉。 「再友情提示你一下,心靈視界是沒有用的,因為門的傳送點未知,就算你找到你契子的位置,也無法找出正確的路線,所以沒必要浪費精神力了。」 「我知道你會瞬間傳送,很遺憾他所在的空間是無法傳送進去的,這一點也可以幫你省下了。」 監考官看了看時間:「你有十分鐘的時間,祝你好運。」 場地上空的計時器開始倒數計時,與此同時,高處的環形螢幕上,漸漸出現了凌霄的身影,他獨自一人在一個封閉空間裡,正警惕地四下觀望。 嬴風把耳機佩戴上:「聽得到嗎?」 螢幕上的凌霄立刻按住了右耳:「聽得到。」 「好。」不用心靈溝通也可以節約精神力,嬴風在兩扇門中迅速一掃,隨機推開了其中一扇。 「你覺得他們兩個有多大希望能考過?」監考席上,伏堯問聶雲。 「雖然我也很希望他們能過……所謂的兩扇門只是障眼法,通往正確道路的機率跟雙方的感情值是掛鉤的,無論他打開哪扇門,正確機率都只有三十%,實在是太低了。在這麼低的機率下,成功走到終點的可能性簡直是微乎其微。」 「我跟你的想法一樣,」伏堯看著只有監考人員能看到的計分板上一盞盞亮起的紅色小燈,就知道嬴風距離凌霄的真正位置越來越遠,「看來要他們通過這場考試,除非有奇蹟發生。」 嬴風每打開一扇門,就從裡面撲出來一個怪物,第一次見到敵人時,他想也不想就出招,對手比他想像中要弱得多,一招即被秒殺。 就在他奇怪第三場考試的對手如此之弱時,就見剛剛被他秒殺掉的怪物刷新在凌霄所在的空間裡。 凌霄也聽到了考試規則,但他看不到嬴風,也不知道房間外發生著什麼事,對現狀的不明導致他比嬴風更加緊張,見到敵人出現在面前,自然也是毫不猶豫地動了手。 嬴風親眼看到凌霄幹掉了對手,被幹掉的怪物再一次刷新在自己身邊,他終於弄明白,敵人不會憑空消失,只會在兩個人所在的位置相互切換。而且未來的敵人未必總是這麼弱,隨著時間的推移,很有可能越來越強。 他的猜測是正確的,當他打開第五扇門時,被五個敵人包圍,前進已經遭到了阻礙。沒有辦法,嬴風只好把它們一一點掉,後刷出來的怪比前面的強了很多。 「拖延一下。」 「什麼?」凌霄沒有理解。 「儘量跟敵人周旋,先不要把它們打掉。」 凌霄雖然不清楚是為什麼,但還是照著嬴風的說法做,可畢竟空間狹小,敵人越來越多,他也沒辦法像在叢林裡那樣帶著它們繞圈。 「敵人太多了,你確認不要殺掉嗎?」 嬴風身邊也拖了幾個,他抬頭看了一眼,知道沒有辦法,拋出一顆星,面前消失了一扇門。 「現在可以打死了。」 凌霄每消滅掉一個對手,嬴風身邊就多出來一個,他只能以最快速度前進,儘可能把敵人甩在身後。但是敵人的數量也開始倍增,三顆星星很快用完,他也幾乎被攔住無法前進。 凌霄從耳機裡儘可能捕捉到更多有用的訊息,嬴風那邊的聲音怎麼聽怎麼不對勁,結合嬴風剛剛的話,他冒出來一個可怕的猜測。 「該不會我這裡打掉的怪物,都跑到你那裡了吧?」 嬴風從不說謊,當凌霄沒有從對方那裡得到答覆時,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我知道了,你把它們打掉吧。」 見嬴風遲遲沒有表示,凌霄又強調了一遍:「你被它們拖在原地,我們一定會輸。你負責前進,我來拖延時間。」 嬴風沒有辦法,凌霄說的是對的,想通過考試,只有這樣一條路可走。 他轉身,把攔路者和追兵盡數消滅,了無牽掛地向前衝,一邊衝刺一邊不時地抬頭望。凌霄身邊已經圍了十幾隻怪物,他再怎麼厲害,也沒法做到在不殺掉敵人的情況下完全保護住自己,時不時就要挨上幾下。 嬴風跑過一段很長的通道,來到下一扇門前,伸出去的手第一次猶豫了,就算在他的生命裡,都很少有這種需要艱難抉擇的場合。 他一抬頭,恰好看到兩個怪物一前一後踢中凌霄的腹部和背部,耳機中傳來對方強行壓抑的悶哼,那種契主在看到自己的契子受到攻擊時的憤怒值瞬間激升,但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挨打的無力感才是使憤怒達到頂點的催化劑。 他一咬牙,拉開面前的門,帶著刷新的怪物開始狂奔,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身後的敵人越來越多,耳機裡不斷傳來凌霄的喘息聲,此時的凌霄,已經沒有太多還手的力氣,幾乎是任由毆打的狀態。 「把它們打掉!」嬴風低吼。 凌霄虛弱地搖了搖頭,嬴風從螢幕上看到了這一動作。 「快點!」他再一次命令。 凌霄退到了角落,敵人從三個方向漸漸逼近,他抬頭看了眼倒數計時,已經沒有時間了。 聯合作戰系……果然還是敗在聯合二字啊…… 嬴風推開下一扇門,監考席上很多人都站了起來,這個開門正確機率只有三十%的人,竟然一路闖到了最後一關。 然而最後一關,也是最難的一關,嬴風身處圓形廣場的中央,圍繞著他的,有十二扇門,凌霄就在其中某扇之後,但是一旦選錯,他就會被傳回原點。 倒數計時跳入三十秒、二十九、二十八……. 所有旁觀者都為他們緊緊捏了把汗,伏堯也站了起來,視線緊緊盯在螢幕正中央四顧張望的人身上:嬴風,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你不可以出錯! 「根據直覺去選,不要猶豫啊!」連教官都忍不住喊。 「嬴風你在想什麼啊?沒有時間了!」這是急得跳腳的紅毛。 冰璨暗中握緊了拳,一定可以的! 「加油啊!」人群中迸發出了緊張的呼聲。 兩個人身邊的包圍圈越來越小,凌霄無力地靠上了牆壁,嬴風也漸漸被追兵圍了起來,四面八方都是敵人。 「嬴風。」 凌霄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耳機裡。 「我知道我們就要止步在這裡了,沒有通過考試,我很遺憾,但是我不後悔。」 「因為昨天的考試,讓我看到一個更強大的你。」 二十、十���、十八…… 嬴風在原地緩慢地旋轉,周圍一圈怪物虎視眈眈地盯住他,隨時準備伺機而動。時間已經沒有了,就算他知道正確的門是哪一扇,也無法在規定時間內衝破包圍圈將其打開。 凌霄的聲音仍然在耳機內持續響起: 「但也是因為你的強大,強大到讓別人認為你不需要任何喝彩。其實想想,無論我獲得多麼大的榮譽,我都是渴望有掌聲的,如果沒有一個人為我歡呼,連勝利的喜悅都會打上摺扣。」 「我說這些話,可能是我的自作多情,可能你根本都不需要,但儘管晚了一天,我還是想說……」 十、九、八、七、六…… 凌霄抬頭,遙望天空。 「你真的很棒。」他說。「我很驕傲。」 包圍圈中的嬴風發出一聲低沉的怒吼,凌霄的面前憑空出現了一隻手。 凌霄眼睛睜大了,什麼?! 這隻手,穿透迷霧,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將他用力向前一拽,拽進了白霧裡。 這隻手,曾經把他從巔峰拖到谷底,也曾把他從光明拖到黑暗。而今天,同樣是這隻手,將他從絕望的困境中,一把將他拖到了自己身邊。 日月交換了位置,乾坤發生了轉移,凌霄回過神時,他方才週遭的一切都不見了。 而那隻手的主人,就在身邊。 怦通、怦通、怦通…… 兩個人距離是如此之近,甚至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 而這種有節奏感的律動,已然成為天地間最後的聲音。 凌霄呆呆地望著眼前人,不明白自己為何突然之間就換了一幅天地。 就連考生們都一頭霧水,明明剛才凌霄還在另一個螢幕裡,怪物們對他發起了最後的衝刺,然而在危機來臨之前,凌霄驟然不見了,轉眼出現在嬴風的身邊。 當他們接觸到彼此的一剎那,已經撲上來飛在半空中的敵人,一個接一個砰砰化作煙霧消失,倒數計時器也永久地停留在了零。 考生們對此一無所知,不過好在現場還有不少圍觀的學長,對於這種場面,他們非常熟悉。 「契子召喚,在一定距離內將契子召喚到身邊,屬於契主的中級技能,通常會在入學半年後掌握,但是出現在考生身上,就很令人吃驚了。」 原來如此,大家終於明白了,不過用這種方法找到契子,到底算考試通過?還是沒過? 眾人齊齊將目光聚焦在決定二人命運的指示燈上,這其中也包括了凌霄和嬴風兩個,燈還沒亮,已經快被灼熱的視線戳穿了。不管是考場中央的人,還是席上的觀眾,都在緊張地等待著判定結果。連判定系統都感受到了無形中的壓力,一段時間過後,場上居然亮起了黃燈。 一片疑惑之聲響起,怎麼是黃燈?什麼是黃燈? 不是代表通過的綠,也不是代表淘汰的紅,而是充滿疑問的黃,凌霄的心停跳了半拍,到底還是不行嗎? 監考席上,幾名教官面面相覷。 「歷屆的考生中,連掌握瞬間傳送的契主都寥寥無幾,就是因為知道他會,我特地給契子所在的空間追加了防傳送屏障。」負責佈置場地的人員解釋道。 「但這個屏障是單向的,只會防止人傳送進去,不會阻礙人出來,誰能想到他又突然間領悟了契子召喚?」 「先不說契子召喚需要精神力達到四十才能驅動,情感方面也至少需要四顆星才行,可是他們明明昨天才……」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遠遠超過同齡人的精神力,還有飛速升溫的感情值,這兩個人到底還能爆出多大的潛力,帶來多大的驚喜? 「既然是規則上的疏忽,那就不該由考生承擔結果,」伏堯的聲音適時地插入,「沒有違反規則,又達到了規定的結果,這個成績就應當算作有效。」 「黃燈代表著監考團公投,作為監考的一員,我投通過票。」說完,他按下了面前的綠燈。 第二人深思了一下:「就算是四顆星,這個感情值也還是太低了,不符合我們聯合作戰系的一貫要求,不好意思,我反對。」他按下了紅燈。 「這兩個考生實力少有,就這麼被淘汰的話,實在是太遺憾了,我認為應該給他們一個人工篩選的機會,我也投通過。」 「人才固然難得,但我系最注重的就是默契與配合,這種個人實力的強大很難令人認同,很抱歉。」 二比二,最後一名教官受到了集體注目禮,他小心翼翼瞥了眼伏堯,對方臉上神秘莫測的笑意,讓他感到人身安全受到了威脅。 「那個,」他擦了把額頭上的汗,「感情是可以培養的嘛,昨天他們還是三顆星,今天就四顆了,按照這個升溫幅度,沒準到開學他們就如膠似漆了……吧?所以我,我還是通過吧。」 隨著最後一個人按下綠燈,場上的提示燈也由黃轉綠,一陣歡呼聲響起,凌霄也長長地鬆了一口氣。 剛才的等待,簡直比經歷了一場考試還緊張,等到徹底放鬆下來,他才發現手心裡全是冷汗,也不知道是他的,還是嬴風的,抑或兩者皆有。 不,霸王龍怎麼會出汗呢?他立刻否認了這種猜測,還沒來得及多想,他已經被嬴風拉著往場外走,大腦處於半當機狀態下的他,絲毫沒有覺察出眼下有什麼異常。 紅毛和冰璨早已等候在出口外迎接他們。 「恭喜你們,」冰璨笑道,「剛才的表現太精彩了,令人不得不讚。」 「凌霄的告白更感人,聽得我都快哭了。」紅毛作死地補充。 凌霄懵了:「什、什麼告白?」 「就是你最後說的那幾句啊,你很棒我很驕傲什麼的,昨天就讓你這麼說了嘛。」 凌霄徹底傻眼:「我在對講機裡說的話你們也聽得到?」 「不僅聽得到,還看得到呢。」紅毛指了指上方的環形螢幕,全方位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環繞立體聲,無論看到的還是聽到的,都不能更清楚了。 「不是吧!」凌霄臉上的溫度蹭蹭蹭就上去了。 他還以為自己的話只有耳機另一端的嬴風才能聽到,為什麼沒有一個人告訴他是在現場直播?! 而且直到這個時候,凌霄才頓悟兩個人的手還牽在一起。 他忙不迭地甩開:「不、不是告白啊,你你你別誤會。」 然後他便迫不及待地轉身想要離開公眾視野,沒想到自己那麼丟臉的話,居然被所有人聽在耳裡,早知道還不如昨天私下裡偷偷說了呢。 「同手同腳了哎!」紅毛在身後不嫌亂地喊。 冰璨忍著笑:「他走錯方向了,那邊是考場。」 嬴風伸手一抓,已經走出去十幾公尺的凌霄一下子又回到了原地,他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位置就發生了轉移,手也再一次被握住。 凌霄:「……」 這一切都是做夢,做夢。 他催眠自己,換了個方向繼續走。 「哎,那邊是監考席。」冰璨好笑又無力。 沒走出兩步的凌霄又被抓了回去。 「你玩夠了啊!」凌霄終於忍不住嚷嚷,「這該死的技能不消耗精神力的嗎?」 「還可以。」言下之意,再走還能把你抓回來。 凌霄放棄掙扎,徹底老實不動了。 紅毛看得很是羨慕:「我家契主很快就能學會了,到時候我們也玩抓抓樂。」 凌霄終於不情不願地被他們拉到觀眾席,不過在下一場考試開始不久後,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糗事就徹底被這個粗神經的人拋之腦後了。 考生們真的很強,每個人都各施己能對抗迷宮中的敵人,當有一個人一拳命中怪物使其定身後,全場都沸騰了。 「啊,他們就是昨天那對二星情侶!」凌霄認了出來。 那個契主的開門成功率比嬴風還慘不忍睹,但他就依賴這一招,成功在截止時間前打開了正確的門,而他的契子連怪的影子都沒見到。 至於冰璨那一對自然不消說,九十%的成功機率加九顆輔助星,讓他輕而易舉地抵達紅毛所在的房間,找到對方的時候紅毛還在抱怨沒打過癮,兩個人的總成績依然領先。 最後一天的考試終於過去,在離開前凌霄見到了伏堯。 「我臨時接到任務,昨天才返航,不是有意丟下你們不顧。」伏堯簡單解釋了下。 能被自己崇拜的人惦記著凌霄就很感動了,怎麼可能怪他。 「你們的處置權已經被轉交給龍寅上將,我知道這裡面肯定牽扯到不能被我知道的,所以我也不問會讓你們為難的問題。龍寅是個戰爭狂,不過他對國家絕對忠心,我倒是不擔心他會利用你們做壞事,就怕他所做的一切,對於你們是件壞事。我是局外人,不便於插手,一切只能靠你們自己小心。」 「我們會的。」嬴風正色道。 「那就好,」他轉向凌霄,「連續兩天的考試我都看了,你們兩個的表現很出色,沒有令我失望,但願新學期能在這裡見到你們。」 考試結束,凌霄向關心他們的師長依次匯報了下成果,儘管最終成績還沒有出來,大家還是對錄取充滿了希望。 「你們也應該去瑤醫生那裡道個別,你們是她特別關心的學生,想必臨走前,她也很想跟你們再見一面。」校長向前來匯報的二人建議。 「道別?瑤醫生要走了?去哪裡?」 校長微笑:「你們去找她就知道了。」 二人來到醫護室時,瑤台果然在收拾東西。 「瑤醫生,你要去哪裡?」凌霄一進來就緊張地問。 瑤台見他來了,反射性想伸手去摸他的頭,早就忘記他已經不是雛態,就連個頭也超過了自己。 凌霄也發現了,瑤台今天的心情非常好,臉上的笑容都多了不少。 「我要回基地了。」 「基地?」 「是的,之前沒有告訴你們,我本來就在基地任職,因為一些原因當了校醫,但我心裡一直都很想回去。我在你們這麼大的時候,就立志要做一名基地的研究員,後來願望達成,自己卻沒有珍惜。直尚這麼多年來一直在申請將我調回去,現在上級終於批准,我一定會珍惜這個機會。」 「太好了!」這個消息帶來的喜悅度,一點都不亞於他們通過軍校考試。 瑤台掩飾不住欣喜,她沒有提及的是,今天其實是雙喜臨門的日子,軍部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查後,終於排除了直尚的嫌疑,他在今早也正式復職。但這件事,不能對兩個當事人說,以免造成他們的愧疚。 「其實我一直很愧疚……」凌霄冷不防開口,惹得瑤台一愣。 「我偷了基地的東西,一定造成了博士的困擾吧?搞不好他還會受我連累,我一直想找機會跟他說句道歉。」 瑤台笑嘆:「他沒有怪你,相反,他也一直對你很愧疚,因為……的事。」 她舊事重提,大家的情緒都略有些低落。 靜了片刻,瑤台重新打起精神:「所以軍部調查的時候,他也極力為你們開脫,希望以此來補償他對你朋友的虧欠。既然你們都有同樣的想法,那麼不如就此扯平了吧,誰都不必再感到內疚。」 「話雖是這樣說,」凌霄撓著頭,「瑤醫生,你等下就出發嗎?我們有車,不如我們送你去吧,我想當面對他說聲對不起。」 瑤台��了想:「也好,不過你們什麼時候買的車?」
「首席,您回來了?」 「歡迎回來。」 直尚一路對向他打招呼的人點頭問好,整整三週的停職調查,讓他無比懷念自己的工作崗位。 但今天除了復職,還有一件令他更開心的事。 「對了首席,瑤助理什麼時候到?我們準備為她辦個小型的歡迎會。」 直尚聞言笑道:「應該很快就會到了,我剛才接到她的訊息,他們已經在路上了,哦,她的學生送她過來。」 「那我們抓緊去準備。」 「有心了。」 直尚一路向前走,突然看到遠處轉角某個身影一閃,光天化日之下顯得格外鬼祟。 他好奇地跟過去,人影卻不見了,在拐角的盡頭,是很少有人光臨的舊庫房。 這個庫房裡裝的都是些廢棄檔案,為什麼會有人特地來這裡呢? 他直覺不妥,輕手輕腳靠近,冷不防就從庫房內傳來聲音,那聲音好生熟悉,卻又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是的,他已經回來了,軍部很快就會繼續排查,情況對我們很不利。」 另一個人的聲音響起,儘管從通訊器中傳出來略有些失真,但直尚卻永遠都不可能忘記。那是他曾經的恩師,他一生中最感謝、讓他獲益良多、同時也是讓他陷入師恩與大義艱難抉擇的人。 老師還活著?他還跟基地的人有連繫?直尚心中隱隱升起不安感。 「不是讓你把痕跡全部抹掉嗎?」這絕對是太殷的聲音。 「一開始你只說讓他們把研究資料拷出去,誰知道他們會順手牽羊,惹出來這麼大的動靜,連我都差一點暴露了。這件事如果沒有一個替罪羊,軍部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直尚吃驚地摀住了嘴,原來基地裡真的有內奸,上次那件事不是巧合,學生們被利用了!這種事,必須盡快通知軍方! 他剛後退一步,一陣刺痛就自背後傳來,冰冷的感覺頓時席捲全身。 天宿人最大的弱點,心臟遇刺,一擊斃命。 庫房的門開了,一個人慢慢地走了出來,似乎早就料到門外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是你……」 直尚艱難地轉過身,終於看清另一個凶手的真面目。他被這兩個人聯合算計了,可時至如今,一切已晚。 「你們……」 「對不起,這件事必須有一個替罪羊,如果當初你選擇幫助自己的老師,今天也不會如此。」 直尚的靈魂在慢慢聚集,準備投往下一個輪迴,他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搖搖頭:「不,就算再給我一次選擇的機會,我也不會……」 他的眼睛漸漸閉合,脫離軀殼的意識飄到了正滿心歡喜前來此處的某個人身上。 「阿瑤……」 他呢喃著道出心心相念的愛人的名字,向前倒下的身體終於消失在無形的空氣裡。 在飛行器內聽凌霄侃侃而談,時不時開懷大笑的瑤台,突然間痛苦地捂緊胸口,煞白的臉色將另外二人嚇了一跳。 凌霄緊忙操縱飛行器臨時降落,奔到後座查看瑤台的狀況。 「瑤醫生,瑤醫生你怎麼了?」 瑤台掙紮著抬起頭,卻已是淚流滿面。 「直尚……」
何歸看著直尚在面前漸漸消失,鬆了一口氣。 「解決了一個礙事的大麻煩,接下來……」 他話說才到一半,就難以置信地低下頭,方才刺中直尚的那把匕首,此刻已經全部沒入自己的胸口,只留下手柄在外面。 「你……」 何歸無論如何都想像不到,自己竟會被所謂的「同伴」殺死,剛剛還在一起密謀計畫的人,轉眼間就拔刀相向。 他的「同伴」面無表情:「軍方沒有你想像得那麼蠢,直尚才剛剛被調查過,如果這時候你把通敵的罪名栽贓給他,一定會引起懷疑,還不如直接給他們真相,讓他們知道你才是他們要找的人。」 「那你為什麼還要……」鋌而走險,殺死直尚? 不,何歸在臨終前終於明了,自己和直尚,都是他不需要的人,一個掌握他的秘密,一個阻礙他的道路,一石二鳥,可惜,他也是其中的一隻鳥。 「希望你轉世能變得聰明一點。」那聲音待他消失了,才對著掉落的匕首冷笑道。 先後送走兩具靈魂,真兇拾起了他們留在地上的遺物,一步步走進了旁邊的舊庫房。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他必須要抓緊佈置現場,等到有人發現這裡異常的情況時,他們只會看到一場同歸於盡的假象。
瑤台趕到基地時,等待她的只有愛人留下來的匕首。 「很抱歉。」 把匕首交給她的��泉低下頭,彷彿這是他的罪過。 瑤台顫抖著接過來,表情已無法用絕望來形容。在凌霄眼中,她一直是自信驕傲的瑤女王,但是今天他終於知道,有時候,打敗一個驕傲的人,只需要三個字。 連他都忍不住一陣陣心酸,那個永遠溫文爾雅、面帶淺笑的男人,連一聲道別都沒有,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了,再也不會回來,就算轉生,也再也不會是之前的那一個人。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瑤台連聲音都在發顫。 「基地裡出現了叛徒,首席發現了他的秘密,在爭鬥中兩個人同歸於盡,他的犧牲是光榮的。現在對方背叛的證據已經曝光,其他人正在緊張調查,所以派我來把首席的遺物交給你。」 「基地怎麼會有叛徒?」瑤台急切問。 昱泉沉默了一下:「老師他還活著。」 瑤台重重地倒退了一步,這麼多年來,沒有太殷的消息,她一直以為老師已遭遇不測,連同著那個雛態一起。 「他不僅活著,還跟基地的人一直有聯絡,這件事軍方早就有所懷疑,這次就是借由二代失竊的藉口,調查我們兩個是否還跟他有連繫。首席之前沒有告訴你,就是不想讓你知道真相,他不想讓你知道老師不僅沒有死,還繼續在錯誤的道路上走下去,這會令你難過。」 「跟他保持聯絡的人,到底是誰?」 「是基地的一名安全人員,他叫何歸。」 凌霄心裡一驚,這個名字好像在哪裡聽到過。 ——對了,聊了這麼久,還不知道你怎麼稱呼? ——我叫何歸,如果以後有機會再來,歡迎來找我。 是他?!那日將他和嬴風從G區送到大廳,途中還為他們講了很多有關太殷師徒的事,這個人竟然是太殷在基地的內線?回想起他的話,他曾對前任首席表示出了極度的崇拜,難道這就是他選擇為太殷做內應的原因?如果是這樣的話,難道他當時出現在那裡僅僅只是巧合嗎? 凌霄的臉色有些發白,好在沒有人注意到。 「他也已經死了是嗎?這個叫做何歸的人。」瑤台低聲問。 「是的,在Z區監測到靈魂飛昇,前去查看的人在舊倉庫發現了打鬥的痕跡,然後就找到了二人的遺物。何歸一直是在那裡跟老師聯絡,首席或許是路過時偶然間撞到,想不到就發生了這樣的事,非常遺憾。」 瑤台非常平靜地垂下頭:「我知道了。」 這樣的表現令凌霄感到吃驚,但還沒等到他說什麼,就見瑤台轉過身,臉上淚痕雖未乾,卻再未留下一滴眼淚。 「你們兩個回去吧。」 「瑤醫生?」 「你們本來就是送我來入職的,我會留下來跟同事一起調查真相,然後繼續直尚未完成的事業,你們不必為我擔心。」 凌霄還想說話,瑤台十分果斷地打斷了他:「回去吧。」 凌霄和嬴風對視了一眼,無可奈何,只好轉身離開。 等他們走後,昱泉才緩緩開口。 「現在他們已經走了,你有什麼想法可以直接說出來,但如果你心裡想的是我想的那樣,這次說什麼我都會阻止你。」 瑤台緊緊握住手裡的匕首:「為什麼你會知道?」 「你現在的眼神,跟當初老師的眼神一模一樣。當年老師找到你,尋求你的幫助,就是因為在我們三個人中,你的性格跟他是最類似的。身為基地的科研人員,需要保持絕對的冷靜和理智,而你們卻過於注重感情,甚至會被這種情感左右自己的行為,就算你們在科研領域有再高的天分,也不適合這份工作,我勸你還是放棄吧。」
凌霄往外走到一半,拉了下嬴風:「為什麼我始終有種不祥的預感,瑤醫生給我的感覺很奇怪,我總覺得事實沒有她說的那麼簡單。」 「我也是這麼認為,她表現得太平靜了,這不正常。」 「不行,我還是覺得應該回去看看。」他話未說完,已經折返,嬴風也只能跟上。
「對不起,」瑤台深深地低下頭,「他是我深愛的人,無論如何我不想跟他分開,哪怕只有一丁點的可能,我也不想放棄……」 她以無法捕捉的速度繞到昱泉背後,手裡的匕首牢牢地抵上了他的心口,凌霄他們返回時,見到的就是這突發的一幕。 「瑤醫生!」凌霄驚叫道,「你在做什麼?」 瑤台已經完全無視了外界,瘋狂的念頭將她徹底佔有:「只有你,只有你才能幫助我。當初殤煬離去,也是你查到他的轉世,就算我拜託你,看在我們同門的分上,再幫我一回,哪怕是用強制的手段,我也……」 昱泉的撲克臉沒有任何變化,連聲音都沒有起伏:「找到了之後又怎樣呢?你等上十年,二十年,等到對方甦醒,再像老師一樣將他囚禁起來。或許那個時候你已經跟老師會合,你們一起研究出了解除血契的辦法,你會強迫首席的轉世跟你再次結契,只因為他是你前世的戀人。」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他並不擁有跟你在一起的記憶,你記憶裡一切美好的,浪漫的回憶,都只是跟直尚這個名字綁定在一起。轉世後,他就再也不是直尚了,他是一個全新的人,而你只是他生命中的一個陌生人,你強加給他的回憶,對他來說只是痛苦。」 瑤台已經開始輕輕啜泣,昱泉還在繼續。 「我知道,失去心愛的人令你很痛苦,但這種痛苦,不能成為另一段痛苦的開端。我一生中犯下最大的錯誤,就是為了報答師恩,違背了自己的良心。那件事發生後一年,我再一次見到了殤煬的轉世,他讓我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有多麼嚴重,這就是為什麼,我選擇向軍部自首,背叛了恩師。這麼多年來,我始終對此感到自責,永遠無法原諒我自己,那個雛態是無辜的,是我毀了他的一生。」 昱泉的聲音柔和下來:「學姐,讓我再叫你一聲學姐吧,莫說我現在已經沒有許可權追查靈魂的轉世,就算我有,我也不會幫你。我已經錯過一次,不會再錯第二次,殤煬的悲劇,我不想在首席身上重演,他已經去了,你讓他安心輪迴吧。」 瑤台的力量變得鬆懈,嬴風和凌霄緊忙瞅準時機上前,對方徹底放棄了反抗,任由他們奪去了匕首。 此時的她已面如死灰,垂著頭對昱泉道:「學弟,也讓我最後叫你一聲學弟吧。你已經拒絕了我一個要求,希望你不要拒絕我下一個。」 「瑤醫生,你真的決定要這樣嗎?」凌霄一路上,都不知道說什麼話來挽回她的決定,直到他們到了魘堂前,他還是希望能再爭取一下。 「我心已決,不必再勸了,想不到,會是你們兩個送我最後一程。」 她望著嬴風,這個年紀輕輕的契主,總是令人放心不下。 「身為契主,我們擁有配偶關係中至高無上的權力,也正是因為這樣,我們一生都要學習如何克制權力帶給我們的慾望,學習如何用手中的權力保護,而不是傷害自己的契子。契子被動地服從,契主主動地克制,這是每一個契主一生的考題。」 「從我和直尚結契到現在,我對他使用過兩次自己的權力,除了注射燃燼那一次,就是在我的老師逃亡時,明明他可以啟動攔截程式,我卻限制了他的行動。選擇幫助我的老師,何嘗不是我一生中犯下的最大的錯誤,這麼多年來,我都生活在內疚中,想不到今天自己也差點步上老師的後塵。我跟直尚多年恩愛,哪怕有這樣一道裂痕,他也沒有怪罪過我。我無法忍受生命中沒有他的存在,如果他離我而去,我也希望這一刻成為我生命中的終點,或許來生我們可以再次相遇。」 「可是你明明說過,就算在同一時間死亡的人,也未必會在同一時間甦醒,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個已經忘記的人重新相戀,是幾乎不可能發生的事。」凌霄急道。 「身為一個旁觀者,我可以客觀理智地說出這句話。但當我成為當事人,我才發現,離開他一個人活下去是多麼艱難,哪怕再次相遇的機率微乎其微,我也渴望去爭取。」 「但是……」 「你不用勸了,這是我的決定,在我離開前,還有幾句話想對你單獨說。」 瑤台把凌霄單獨叫到一旁。 「凌霄,其實我都沒有告訴過你,在你們兩個人中,我一直是更偏向嬴風的,如果你們兩個人中注定有一個人要成為契子,我甚至希望那個人是你。」 凌霄呼吸一滯。 「因為你的性格中有他沒有的韌性,他無法接受的失敗,你或許可以克服,在這一點上,你比他堅強得多。但是沒有誰是應該成為契子的,我之所以有這種想法,完全是出自一個校醫自私的考慮,把百分之零的可能性,提升到百分之一,但對你卻是百分之百的不公平,對此我非常的抱歉。」 凌霄也漸漸紅了眼眶。 「你讓我為你保密的事,我做到了,但不是因為你的請求。因為這種事,我覺得應該由你親口告訴他,而不是借由任何人的口。我希望那一天能早日到來,不要等到一切都太遲,也不要給自己留下遺憾。」 她最後望了嬴風一眼:「嬴風是個對感情很不敏感的人,有時候要你說出來,他才知道該如何去做,但如果你不說,那他就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瑤台轉身毅然決然地走向魘堂,昱泉已經在門口等待她。 嬴風走了過來:「她跟你說了什麼?」 他話音剛落,凌霄突然撲了過來,緊緊地將他抱住,抽動的肩頭出賣了他的行為。凌霄環住他的手臂是如此用力,以至於他幾乎透不過氣來。 嬴風愣住了,片刻後,他才遲疑地舉起雙手,慢慢搭在凌霄的背部。 從魘堂裡傳來了鐘聲,嬴風轉頭,這鐘聲充滿著不祥,宛若奏響喪歌。 聽到鐘聲,懷裡的人也不安分地動了動,嬴風抬手扣住他的後腦。 「別看。」 懷裡的人一動不動了,他把頭深深地埋進嬴風頸窩,淚水無聲地流淌。 瑤台的靈魂飛至半空又落下來,消失在淨化池的方向。她會再次沉睡、甦醒,也許會再次遇見直尚,開始他們的新生,在永失摯愛的天宿人面前,死亡往往就是這麼微不足道。
原本空無一人的躺椅上突然現出一個人影,但這人雙目緊閉,一動不動,連呼吸和心跳都盡數停止,仿若死了一般。 一個聲音焦急地在一旁呼喚他,但除此之外這個聲音什麼都做不了。 「星樓,星樓!」 過了好半天,被叫做星樓的人才慢慢醒轉,心臟也漸漸恢復跳動。 「我成功了!」他稍微恢復了一些就略顯激動地說,「我終於可以跨越次元改變時間,這次我成功地把時間倒退了六百年,下一次……」 「沒有下一次了。」月影難過地說。 「有的!」 「我剛剛對你的身體做了掃瞄,你的靈魂負荷已經達到極限,無法承載更多的資料了。」 「這不可能!」他不相信。 「是真的,你已經連續四世強制保留記憶,更別說還有古早的記憶存在。每次你穿越時間,都會帶回來更多的記憶碎片,這就是為什麼你的壽命一代比一代短。你的靈魂已經不堪重負,如果你再次逆時間而流,恐怕你的靈魂就會在歷史長河中消散。」 星樓的臉色陰霾得嚇人,為什麼,明明他距離成功已經那麼接近了,如果此時宣告失敗,那麼之前的努力又算什麼? 「無用的記憶難道不能洗掉嗎?」 「強行銷毀只會造成記憶壞軌,清除記憶唯一的方法就是讓靈魂通過淨化池,但這種方法雖然可以清除記憶,卻不能對已經造成損傷的靈魂進行修復。保留轉世記憶本來就違反了這個物種的初始設定,恐怕你的來世再也無法繼承任何現有記憶了,作為違反規定的懲罰,你的靈魂會一世世地衰落,直到堅持不到覺醒就在雛態期死亡,徹底消失。」 星樓慢慢地站了起來:「我不怕死,但我怕一無所知的活著!如果來世會把過去的仇恨、做出的承諾,還有把你徹底忘記,那我寧可這一世就是終點……」 他突然轉頭:「什麼人?!」 不速之客風一樣地衝進來,二話不說揪住了星樓的領子:「我要你幫我殺一個人,我一定要殺了他!」 星樓微微向後仰了仰:「哇哦,枕鶴?好久不見,你的變化可真大,我都快認不出你來了。一個堅定的成人儀式反對者,怎麼變成這般模樣?」 「都是因為逐玥!你上次讓我調查的逐玥!他……」 「打擾了。」 聽到這個聲音,枕鶴僵硬地扭過頭去,隨後便看到了他的夢魘。 「你居然跟蹤我到這裡?」 逐玥的底氣比以前強多了,但還是略有緊張:「契主想找到自己的契子並不難。」 枕鶴顯然被這幾個字惹惱了,鬆開星樓直奔對方而去,揮出去的拳頭硬生生止在他面前。 逐玥嚇得差點後退,但硬是克服了下來:「真是想不到,血契的作用在網上仍然有效,我還以為你這一拳會擊中我。」 枕鶴恨得咬牙切齒,轉頭怒吼:「星樓!」 在一邊旁觀了半天的星樓這才慢悠悠地開口:「我好像終於看懂了……又好像不太懂,你們兩個沒人願意為我更詳細地解釋一下嗎?」 「我可以解釋。」逐玥向前一步。 「用不著你說!」 逐玥無視枕鶴:「我認識你。」 星樓:「哦?或許我們在校園的什麼地方見過。」 「在那之前,很久以前,」逐玥壓低聲音,「元帥,不,應該是前任元帥大人。」 星樓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你是誰?」 逐玥從懷裡取出一樣東西,枕鶴看到就恨不得搶過去砸毀,那是造成他今日下場的萬惡之源。 「鎮魂石,我想你應該認得,傳說會喚醒四千年前記憶的石頭,你應該也有一塊吧。」 星樓不應答,便是默認。 「既然我們都有過去的記憶,那交流起來就方便多了。」 「你想怎麼樣?」 「我想跟你合作。」 「星樓!」枕鶴怒道,「他是我的敵人,你要跟他合作?」 星樓拍了拍他的肩:「放鬆,我們只是隨便聊聊,你在這裡稍待片刻。」 兩個人進了隔壁的房間,枕鶴憤怒地見什麼砸什麼,不過這裡的東西都是虛擬出來的,任何砸壞的東西都會再次刷新,當裡屋的兩個人出來時,外間的一切都完好無損。 逐玥這回倒是沒說話,很乾脆地就走了,枕鶴在發洩過一通後終於冷靜下來,眼神陰鷙地盯著星樓。 「你真的決定跟他合作?你看到了我的下場,還不相信他是一個狡猾的人?」 星樓反問:「那你想怎麼做呢?」 「當然是殺了他!」 「那樣對你來說,不是太便宜他了嗎?」 星樓走過去,親切地搭上他的肩膀:「我知道你很恨他,若是讓他就這麼死了,他還會轉世,你甘心這樣嗎?」 「那你說怎麼辦?」 「太殷大人的實驗搞不好很快就會成功,到時候你們就能解除血契,你會恢復自由,他也會再一次變成無法轉世的雛態,一旦死亡,就是魂飛魄散……這兩種結果,你喜歡哪一個?」 隨著星樓的話,枕鶴眼底的殺氣也越來越沉澱,最終化作一柄入鞘的劍。 「我明白了,我會等待,在那之前,我會讓他好好地活著,總有一天,我會讓他的靈魂消散在我面前。」 枕鶴離開後,月影的波形才再一次浮現在牆上,方才星樓跟逐玥的談話內容,他也聽得一清二楚。 「他說的話是真的?」 「嗯,」星樓低著頭,似乎在思索,「你之前的猜測沒有錯,他果然是你族人中的倖��者,如今只能算是半個了。想不到,他竟以這種方式存活了下來,難怪他會那麼弱……不過,他似乎已經用自己的方式獲得了力量。」 「你決定怎麼辦?接受他的提議嗎?」 「他的目的,在某些方面跟我不謀而合,我決定跟他合作,不過只是暫時的。」 他的壓低語氣:「這個人,我很不喜歡,待到目的達到,就算他是你最後的同胞,我也不想留。」
大約六百年前。 「你現在可以睜開眼睛了。」 眼睛上的遮擋物被移開,長疆睜開眼,吃驚地望著眼前的一切。在他的面前,靜臥著一個金發的雛態,雛態身邊,擺放著幾架奇怪的儀器還有電腦。 「聽說你是電腦方面難得一見的天才,前不久入侵軍方主機的那個人就是你嗎?」 年輕的長疆很緊張,他只是因為一時好奇才入侵,純粹想測試自己的能力,並沒有竊取任何機密,但這種行為本身就已經是重罪了。 「是我,但是我真的沒有惡意的,而且我什麼也沒有取走。」 「我們可以不處罰你,但前提是你要為我們做一件事。」 長疆聽到可以免除處罰,任何條件都可以接受:「什麼事?」 「這裡的電腦三個月前發生了一點問題,我們怎麼都解決不了,想請你協助檢修一下。」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長疆知道,他這麼說,就意味著軍方的電腦高手已經全部敗下陣來。他心中忐忑,但倘若修不好,等待他的不知道是多久的監禁。 「我儘量。」他嚥了嚥口水。 面前的人為他讓開了路。 「但在那之前,」他瞥了眼床上的金發雛態,莫名對他很在意,「你能告訴我他是誰嗎?」 「我奉勸你,不應該知道的問題,最好不要問。」 長疆不作聲了,老老實實走到電腦前坐下。 一個小時、兩個小時……幾個小時過去了,長疆還是沒有進展,電腦裡的程式全部被篡改,無法正常運行,但又不像是電腦中毒的表現,類似的情況在此之前他從未遇見過。 「如何了?」一直在旁邊監視他的人突然出聲,嚇了長疆一跳。 「這個很麻煩,」長疆心虛地拖延,「我需要一點時間。」 軍官皺了皺眉,大步走了出去,不一會兒的工夫,換成兩個軍人在門口把守,所幸他們離得較遠,長疆的壓力不像之前那麼大。 螢幕上突然出現了奇怪的波形,長疆緊張地拍打著鍵盤,他明明沒有做任何事,聲音引來了看守軍人的注意。 「怎麼回事?」 「啊,沒事,」長疆一著急按下了重啟鍵,然後用身體擋住螢幕,「一點小問題,已經解決了。」 對方沒有繼續盤問,長疆鬆了口氣,把注意力重新放在螢幕上,卻在上面看到了奇怪的字眼。 ——滄雲,是你嗎?我終於找到你了。 長疆暗自吃驚,他看到螢幕上閃爍的游標,遲疑地打上去: ——你是誰?滄雲又是誰? 螢幕上的文字竟然刷新了。 ——我是月影。滄雲就是你,是你第一世的名字,無論你轉世多少次,我都能一眼認出你。 ——你是什麼人?你在哪裡?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電腦裡? ——我就在你旁邊。 旁邊?長疆好像意識到了什麼,僵硬地轉過頭去,床上的人一動不動,難道跟自己對話的人是他?這個人叫月影?他的意識為什麼在電腦裡? 信息量太大,長疆已經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處理了。 就在這時,螢幕上又出現了新的文字。 ——救救我。 長疆身體前傾。 ——怎麼救? 似乎是出於一種本能的信任,他根本沒考慮過「為什麼要救」,以及「救了會怎樣」。 ——找到鎮魂石,它會幫助你找到以前的記憶。 門被再一次打開,剛才離開的軍官返回,螢幕上的內容刷地一下消失了。 「還沒有弄好嗎?」軍官不耐煩地問。 「那個,」長疆遲疑著,「我需要一些軟體作為工具,我可以把我常用的存儲棒帶來嗎?」 「不行,」軍官一口否決,「不可以把任何東西帶進來,也不可以把這裡的內容拷出去。」 「那一些必要的程式我就只能現寫了,可能會耽誤一點時間。」 「那你就留在這裡,什麼時候解決了,什麼時候再離開。」 軍官離去,長疆的目光再一次飄到隔壁的床上,月影…… 「……我一定會帶你離開。」 「你已經帶我離開了。」 月影的聲音響起,星樓在月光中睜開眼,看到黑暗中月影的光纖束在發光。 「又夢到以前的事了嗎?」 「是的,」星樓捏了捏鼻樑,「夢到我們在基因中心第一次相遇的情景。」 他從床上爬起來,打開床頭的暗格,那裡安放著一塊跟逐玥手中之物很相像的鎮魂石,只不過它的顏色是粉紫色。 自從得到了月影留給他的訊息,星樓費勁千辛萬苦得到了這枚鎮魂石,終於找回了亙古前的記憶,又想方設法將月影的意識拷貝出來,傾其全力為他構造了一個容身之所,就是所謂的天元網。 電腦界的天才,以這種方式掀開了網路史上的新篇章,而起因只是為了一個人。 「月影。」他伸出手,月影立刻會意地繞了上去。 「我承諾過你的先輩,會永遠照顧他的血脈,但我竟把這一承諾遺忘了幾千年。幾百年前,我答應帶你離開,但至今也只是將你的意識帶離了那裡。如果這一世就是我的最後一世,無論如何,哪怕賭上我的靈魂,也要將你從無盡的沉睡中解救出來,徹底地帶你離開那裡。」 他將被月影纏繞的指節抵在眉間:「這一次,我的承諾,絕不會忘記。」
逐玥正在收拾行李,宿舍門突然被打開,他驚回頭,看到的是他以為再也不會回來的人。 「你怎麼又回來了?我不是已經放你走了嗎?」 「我怎麼捨得就這麼離開你呢?」枕鶴從背後關上門,「拋棄契子是違法的,你取了我的心頭血,就有義務照顧我到最後。更何況我的錢都在你那裡,你不是打算就這麼不負責任地一走了之吧?」 他一步步走過來,以契主與契子的身份生活了這麼久,他的存在仍然給逐玥帶來壓力。儘管發育了,身為契子的他卻足足高過逐玥一個頭,後者見他靠近,情不自禁倒退了一小步。 「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的,」他低下頭,咬著牙一字一句道,「我的契主大人。」
「你不是說會向上級申請減少抽血量嗎?」嬴風的怒氣比起之前幾次外露得更加明顯,「現在他是怎麼回事?」 躺在床上的凌霄,臉上找不到一絲血色,人已幾近昏迷。 恆河結結巴巴道:「我、我是有申請……」 但是軍方不同意,仍然要求他以原定計畫進行,今天抽取的血量,足足佔他全身血量的三分之二。 嬴風沉著一張臉,把虛弱的凌霄攔腰抱起,凌霄有氣無力地掙紮了一下,便老實將頭貼在他胸前,再也不動了。 恆河目送著嬴風抱著凌霄離開,心中忐忑,今後類似的情況只會一再地發生,他要如何面對嬴風對凌霄日益增長的保護之情?
——瑤台(三九二六—四〇二六),自三九九二年起在璧空學院任職校保健醫,四〇二六年離職,在職期間工作態度認真,表現優異…… 校長嘆了一口氣,放下筆,人已離去,這種工作履歷是否還有寫出來的價值。 或許,只能用來讓後人銘記。 他走到窗邊,一抹黃色掠過,他認出來那是嬴風他們的座駕。每個禮拜,他們都有一天早早離開,黃昏時間才歸來。 但很快,就看不到這種景象了。 璧空的夜晚,跟往常一樣寧靜。過了今夜,有的人會離開這裡,有的人會留下來,未來,當他們再次相遇時,將會開啟風起雲湧的嶄新篇章……
二 御天篇
第十五章
凌霄一顆一顆地繫上鈕扣,鏡子裡,一身天藍色制服的青年俊朗帥氣,從今天起,他就是御天軍校正式的一年級生,即將在這裡開始他嶄新的求學生涯。 浴室的門被打開,他的合法同居人從裡面走出來,身上穿的是深藍色的制服。自上次後嬴風又長高了幾公分,修長的身材幾近完美,肌肉線條被掩蓋在制服之下,凌霄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布料下蘊含的力量。 這裡是他們的新宿舍,面積比起璧空來大了將近一倍,除了臥室和浴室外,還多了一間客廳,幾乎算得上是一間套房。 今天是開學典禮的日子,每個人都要正裝出席,準備停當的嬴風扔過來一樣東西,在空中劃了道拋物線,準確無誤地落在凌霄手裡。 高等院校與初等院校同樣有十二個年級,不同之處在於這裡每半年就會升一級,學製為六年制,不同年級的人以不同樣式的胸章區分。 凌霄對著鏡子,把嬴風拋過來的徽章認真地佩戴在左胸口,又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自己的裝束確認沒有任何問題。 「我準備好了!」 「走吧。」 凌霄精神飽滿地打開門,恰逢對面宿舍的人也在往外走,見到他之後很高興地打了聲招呼。 「凌霄,嬴風,你們也準備好了嗎?一起去吧!」 這是他們在御天的新同學,以系內總成績排名第一入學的冰璨和千駟——凌霄更喜歡叫他紅毛,甚至常常忘記他的本名。他們現在住對門寢室,紅毛與凌霄日漸要好,用他契主的話講,這是「同物種之間更容易產生共同語言」。 一行四人從宿捨出發,前往操場,沿途遇到來自各個年級的御天的學生,有的是高年級的學長,有的是跟他們同級的新生。 「哇,快看,高等學院裡還有雛態啊!」凌霄大驚小怪地指著幾位身穿綠色制服的學生,好似發現了新大陸。 冰璨為他解釋:「在初等學院念滿十二年又沒有舉行成人儀式的雛態,是允許升學的,而且能考到軍校來的雛態,個個都實力不凡,因為他們是跟成人在競爭。」 「原來是這樣啊,」凌霄感嘆,「不知道我們專業會不會有雛態的同學呢?」 冰璨忍俊不禁:「我們是聯合作戰系,根本不招收雛態,實際上這些雛態的專業也很受限,不過有一個好處,就是在校期間如果舉行成人儀式,可以隨時申請轉專業,當然必須通過考試才行。」 他的解說詳細,凌霄很佩服:「你對這裡很熟悉啊?」 「這些資料在網上都有,你仔細找就能看到。」 凌霄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勺,他只關心自己的那部分,其他內容一點都沒看。 操場上人山人海,聯合作戰系的位置在最中央。 「看出來了嗎?我們是全校的分水嶺?」 「分水嶺?」 「往我們的右手邊,都是實戰、指揮、管理類的專業,契主佔了主要比例。而左邊,則是科研、醫學和通訊等地面專業,學生大多為契子,我們是全校唯一一個契主契子比例永遠保持一比一的專業。」 凌霄一眼望去,還真是他說的那樣,越往右,淺藍色的制服越少,到了最右邊,幾乎一水的深藍色制服。另一邊恰恰相反,淺藍色制服中夾雜著若干深藍,偶爾還有綠,而聯合作戰系就像涇渭分明的兩條線,將左右兩邊隔開。 開學典禮很快開始,校長講話,舊生代表發言,新生代表致辭,今年的新生代表竟然是冰璨,他上台的時候,紅毛快把手拍得跟他的頭髮一樣紅了。 「……我代表全體新生以靈魂宣誓,對祖國和民族永遠忠誠、永不背叛,服從命令、嚴守紀律……」 台下,全體新生也在同聲附和: 「……用生命保護雛態、捍衛燈塔,誓死保衛靈魂之樹,絕不讓敵人俘虜我們的身體,靈魂不滅,精神不止……」 開學典禮結束,第二天才是正式上課的日子,他們還有半天的自由活動時間。 「我們去參觀星艦吧!」紅毛興奮地提議。 「學校裡也有星艦?」凌霄聽了也好激動。 「有的,是軍部退役的星艦,放在學校裡給學生們實習用的!」 「我去!」 這兩個人興致勃勃,冰璨和嬴風也沒什麼意見。他們召喚出學校地圖,下到地下三層,這裡果然停著一艘無比巨大的星艦,令人歎為觀止。 凌霄和紅毛一路哇聲不斷,就連冰璨也表示出了很大的興趣。 可當他們尋找星艦入口的時候,一個看上去像管理員的人把他們攔了下來。 「抱歉,這裡不開放參觀。」 「我們是御天的學生。」凌霄解釋道。 「只有相關專業的學生才允許進入,你們是哪個系的?」 「聯合作戰系。」 「不允許,你們請回吧。」 「為什麼?」 「不為什麼,這是校規規定,如果你想進入,除非挑戰校規。」 「挑戰校規?那是什麼?」 「御天的第一條校規——強者制定規則。任何人只要足夠強,都可以挑戰原有校規。」 凌霄驚訝地看著說話的嬴風:「你怎麼知道?」 「我以為入學前閱讀校規是常識。」 凌霄:……可惡。 冰璨忍著笑,把他從校討論版上看過的內容複述出來:「沒錯,在現有的校規中,最頂級的二十三條掌握在校長和其他學校管理者手中,其他校規全部由學生個人掌管。如果你覺得哪條校規不合理,就可以向它的擁有者發起挑戰,贏了之後,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修改校規的內容。」 「還可以這樣?」 「就算是校長,你也可以發起挑戰,不過建校以來還沒有誰成功更改過二十三條。如果你要挑戰的校規的擁有者已經畢業,則由學生仲裁委員會派出代表應戰。當然,如果你挑戰成功,將來也可能隨時被其他人挑戰,不應戰則視為自動放棄持有權。」 「好神奇!」 管理員把話題接回來,「所以,你要挑戰校規嗎?」 「快去看!有人要挑戰校規了!」 「什麼人啊,開學第一天就挑戰校規?」 「據說是個一年級新生。」 「新生?現在的新生真是無畏。」 凌霄站在台上,他沒想到觀眾會有這麼多,把台下圍得水洩不通。 他的對手已經到了,深藍色的制服,十年級的胸章,兩個人的差距一目瞭然。 公證人拿起了麥克風: 「根據御天軍校校規第一條:強者制定規則,有任何人對校規提出質疑,都可提出挑戰。 現有本校學生對第九十七條校規提出質疑,該條校規內容為:非相關專業學生,不得以任何理由進入星艦,違者給予記過處分。 原校規持有者:星艦指揮系十年級,馳騁。 挑戰者:聯合作戰系一年級,凌霄。 比賽規則:十秒倒地或落地算輸,現在挑戰開始!」 「你很有膽量嘛,一年級。」馳騁完全沒把對手放在眼裡,一個一年級的契子挑戰自己,開什麼玩笑? 「我不想欺負你,為了公平起見,我不用精神力跟你打。」 說完,他兩手一伸,嘩啦啦十幾個魂晶落到地上,彈得到處都是。 凌霄稍稍放下心來,不過對方是契主,純拼體能他也差很大一截,凌霄微微躬下身,不僅僅是緊張,還隱約帶著那麼點興奮。 「凌霄!加油啊!」紅毛在下面大聲喊。 對面的馳騁衝他比了比手:「來吧。」 凌霄在字音落的剎那衝了出去,飛快地對他出了三拳,對方原地不動擋了下來,連眼睛都沒眨。但這三拳只是虛晃,凌霄最後一拳揮出去的同時,一個交叉步繞到他背後,一腳踢出,正中他後背。這一切只在眨眼間發生,馳騁過於輕看了這個一年級,竟被一腳踢出去好幾步。 「哦?有點水準嘛,」他活���了下手腕,「那我也要認真了。」 他說完這句話,人就不見了,場上只看到無數黑影在各個方向閃過。 好快!凌霄心驚,這就是十年級契主的水準嗎?他根本無法捕捉。 就在這時,他的左臂、右臂、後背,接連中了三下,可他連對手的位置都沒看清。最後一擊來自正面,凌霄單手撐住地面,愣是被擊退了數公尺,險險停在競技台邊緣。 「還來嗎?」馳騁停下來問。 「來!」凌霄邊說邊向他正面衝了過去,可他剛衝到對方面前,敵人消失了,「什麼?」 「在這兒呢。」馳騁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接著一股巨大的力量將凌霄再一次撞飛。 倒在地上的凌霄一個跟頭翻了起來,不服氣道:「再來!」 當凌霄第三次被打倒時,人群中一片嘆氣搖頭,挑戰者根本不是對手,這場比賽沒有懸念,已經有人準備要走了。 「你倒是挺能堅持的,」馳騁見他再一次站了起來,儘管已經受了傷,眼神卻比方才更銳利了,「也好,我就給你一個速戰速決。」 他開始在場上行走,越走越快,直到再一次連成黑影,凌霄緊張地左顧右盼,不知道下一次攻擊會從哪裡來。 ——右邊。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凌霄想也不想,對自己的右邊出了一拳,打中了! ——後面。 他一個迴旋踢,這一腳正中馳騁胸口,也讓活動中的他停了下來。 連著命中兩次,馳騁捂著胸口皺了皺眉,是巧合嗎? 應該只是巧合,以他的能力,不可能看清我的動作。 想通這一點,馳騁就放下心來,腳下加快速度,從四面八方將凌霄包圍起來。 我看你這回要怎麼躲! 在包圍圈中的凌霄反倒放鬆下來,他閉上眼,整個人都處於零戒備狀態。 這是怎麼回事?不僅馳騁,連場下眾人都摸不著頭腦。 只是故弄玄虛罷了,馳騁身形一變,對場中央的人發起了攻擊。 ——正面。 凌霄向後輕輕地一躍。 ——後面。 一個後空翻。 ——右後方四十五度。 向左一個小跳。 ——下盤。 接了一個空手翻。 群眾嘩然,馳騁的動作明明更快了,卻連凌霄一個衣角都摸不著,而這個人從頭到尾連眼睛都沒有睜開過。 接下來的戰鬥,令現場所有人都大呼驚奇,凌霄在場上左閃右躲,步伐詭異,馳騁無論從多麼刁鑽的角度攻擊,都無法碰到他一分一毫。 「到底什麼情況?這個人額頭長眼睛嗎?」 剛有人問出這句話,就被眾人否認了,因為就算是從後面攻過來的招式,也能被他閃開。 冰璨越看越覺得不對,轉頭剛想詢問,卻在看到嬴風表情的那一刻恍然大悟。 凌霄閉上了眼睛,但他的眼睛卻在這裡。站在台下旁觀的嬴風,無論對方從哪個角度發起攻擊,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甚至能提前摸清對手的方位,讓凌霄能夠先發制人。 多麼恐怖的觀察力和指揮能力,就算是他,也無法看清馳騁的每一式,更何況先一步做出攻擊或閃躲的指示。從嬴風的眼睛,到凌霄的四肢,簡直就像是一個人在行動! 台下原本一面倒的呼聲,早已發生了反轉,不僅僅是以為處於劣勢的凌霄以精彩的表現刷新了大家對他的態度,更重要的是,他們也很想去星艦裡大飽眼福啊! 而此時台上的凌霄,在一步步後退,越來越瀕近競技台的邊緣。 「要掉下去了!」很多人忍不住高聲提醒他。 馳騁心底一聲冷哼,太遲了!凌霄的腳後跟距離邊緣只有一步之遙,他卯足全力向其衝去,這下無論哪個角度,你都沒法躲了! 「小心!」眾人高呼。 ——就現在! 嬴風發出了最後的指令。 凌霄在公眾的視野中消失了。 人呢?! 飛在半空中的馳騁瞪大了眼睛,人到哪裡去了? 「在那兒!」眼尖的人終於看到! 凌霄的身體懸在半空,腳尖勾住檯子的邊緣,從馳騁的角度看,就像突然掉下去了一樣。 可當他看到凌霄的時候,自己的身體已經衝出了競技台。 凌霄腳尖一勾,飛到高空,正好出現在馳騁背後。 怎麼可能?我竟然會輸給一個一年級的契子? 「抱歉了。」身後的凌霄已經睜開了眼睛,這一腳,他踢得不遺餘力。 「嗶——」 「被挑戰者落地,攻擊有效!」 「挑戰結束,校規所有權易主!第九十七條校規的新制定者是——聯合作戰系一年級,凌霄!」 「哇哦!」歡呼聲四起。 「凌霄!你太棒了凌霄!」紅毛高興地歡呼。 凌霄在人群中找到了歡呼聲最高的紅毛,然後就看到了他附近的嬴風,衝著他咧開嘴,給了他一個只有他們兩個人才看得懂的傻樂。 「打得不錯,」馳騁跳上檯子,「這次是我輕敵了,不過你表現得很棒,我要恭喜你。」 「謝謝。」凌霄跟他握了握手。 「但是我也要提醒你,我之所以輸給你,是因為我放棄了精神力,如果我對你使用魂晶,你不可能有勝算。未來再有人挑戰你,可就不會有這麼簡單了,加油吧。」 「嗯!」凌霄心中無比清楚,他今天勝得純屬僥倖,真正一對一打起來,他不可能是這個十年級契主的對手。 公證人走來:「現在你可以對第九十七條校規進行更改,請問你要取消對星艦的訪問禁令嗎?」 「呃,」凌霄撓撓頭,「如果大家隨時隨地地前往,應該會對在那裡學習的學生造成困擾吧?那麼規定為每週開放一次,這樣可以嗎?」 「當然可以,現在你是規則的制定者,你甚至可以指定開放的時間。」 「那就週日吧。」週六的他半死不活,可沒什麼精力參觀。 「新的九十七條校規正式發佈:星艦每週日為公眾開放日,允許所有在校生訪問。」 眾人歡呼。 「走吧,」馳騁大方地邀請他,「雖然今天不是週日,但是我可以破例帶你進去參觀一回。」 「我契主和朋友也可以一起去嗎?」他激動地想也不想便問。 「當然,一起來吧。」 馳騁跳下台,轉頭一看凌霄還在檯子上杵著:「怎麼不走?」 凌霄尷尬的笑容僵在臉上,怎麼辦,那三個字好自然就說出來了,根本都沒有考慮過。 他心虛地往台下望了一眼,見嬴風已經轉過身,這才松了一口氣,好險,應該沒有被聽到。 冰璨感到奇怪,怎麼凌霄一問完那個問題嬴風就轉過去了,於是問:「凌霄邀請我們了,你不去嗎?」 裝作什麼都沒有聽到的嬴風頭也不回:「去。」
期待已久的正式開學終於到來,凌霄一大早就叫上紅毛他們來到教室,想不到有很多人比他們還要早到。教室很大,只有靠牆邊的地方擺了兩三套桌椅,所有同學都坐在地毯上,圍成了一道半圓形。 早在開學典禮上,新同學們就已經彼此打了照面,不過當時現場人太多,今天才有機會正式面對面做自我介紹。 向來擅長社交的凌霄差不多跟每個人都打了招呼,隨後被角落裡一對同學吸引了注意力。 「啊,那不是入學考試的時候,獲得兩顆星的那對嗎?」 只見他指向的地方,一個人席地而坐,另一個人枕在他腿上,正在聚精會神地……睡覺。 兩個人選的位置偏僻,估計是不想被打擾,其他人都自覺保持了距離,唯獨凌霄湊了過去。 「你好,我是璧空的凌霄,能認識一下嗎?」 醒著的契主愣了愣,隨即伸出手去:「雨集,來自淳陽。」 「我見過你們,在開放日那天。」凌霄回憶道,當時他們兩個非常乾淨地解決了一隻S級擬獸,很是令人印象深刻。 「我也記得你,你是坐輪椅那個。」 「呃……」 「不過後面的考試你表現很不錯,昨天的校規挑戰我們也看了,你很厲害。」 「沒有啦,都是我……嬴風在下面幫我。」 「嬴風是你的契主嗎?」 「呃……嗯。」凌霄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凌霄覺得這個人還蠻隨和的,於是好奇地指了指旁邊的人:「他為什麼在睡覺啊?」 雨集笑容勉強:「他成人儀式之後由於一些意外睡眠不足,落下中度精神損傷還有嗜睡的毛病,每天只要一有機會就會睡覺,就像現在這樣。」 凌霄太能理解了,紊亂期的睡眠缺乏,導致總是擔心自己無覺可睡。無論睡著的時候姿勢怎樣,醒來的時候一定扒著嬴風,身體自然而然就形成了這種反射性,似乎不發生接觸就睡不踏實的感覺。紊亂期只有三天,留下的後遺症卻是永久的。 而他還僅僅只是輕度,中度顯然要比他嚴重得多,儘管跟此人一句話未說,卻已經產生了惺惺相惜之情。 「那讓他多睡一會兒吧,我不打擾了。」他輕聲告辭。 教官走進了教室,閒聊的同學們都停了下來,凌霄也回到嬴風的身邊坐好。 在做了簡短的自我介紹後,教官進入了授課正題。 「想必有些同學已經提前接觸了精神力,我手裡拿的這樣東西,就是天宿人的主要作戰武器。它的全名叫做靈魂水晶,由生物體內的靈魂石和其他一些材料合成得到,當我們將精神力注入到魂晶中時,就可以啟動它的能量。」 「在過去,魂晶是每個天宿人都要掌握的戰鬥手段,但是現在,它已經變成少數人才能習得的特殊技能,只對軍部、軍校,或是某些特殊崗位上的職業開放。」 原來魂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用,凌霄下意識就看了眼冰璨。 彷彿跟凌霄心有靈犀,教官點了他的名字:「冰璨。」 「到。」 「你的魂晶是怎麼得到的?」 「從我們學院校醫那裡得到的,使用方法也是她教的,她的契主在軍方醫療站工作。」 教官點頭:「嗯,那就不奇怪,拿出來給大家看一下好嗎?」 冰璨把自己的魂晶拿出來,凌霄這才看清它的真面目,一枚小小的白色水晶,看上去並不出奇。 「不同的魂晶有不同的等級,也有各自不同的使用效果。冰璨同學手裡拿的,是精神系裡最初級的魂晶,使用後可以迅速檢查一個人的身體情況,雖然不如儀器檢查全面,但在戰場上非常有用。」 「坐在這裡的每個都是來自各個初等學院的精英,以你們的能力,至少要在三天內學會使用精神力,並成功啟動一級魂晶,這就是我們本週的訓練任務。」 教官拿出三十枚魂晶。 「系裡每學期會發給大家必備的魂晶供練習使用,但如果需要更多,就只能自己去買,或者找研發專業的同學訂製。」 「這是零級魂晶,沒有任何實際效果,屬於單純的教學用具,大家什麼時候學會啟動它,什麼時候就能掌握精神力的使用方法。」 每個人都上前拿了一枚,凌霄和冰璨之前就達到了一級魂晶的使用條件,嬴風自不用多說,他們三個拿到練習魂晶後,放在手心中一握,魂晶立即消失,只留下一團白光在手心。 教官看到他們的表現,點頭讚賞,這一屆的學生水準果然很高。 陸續又有幾個天資好的同學漸漸掌握,紅毛在成功的瞬間大吼一聲,嚇了所有人一跳。 「做什麼那麼大聲?」凌霄捂著耳朵。 「聚氣啊。」他回答得理所當然。 「很不錯。」教官讓其他人繼續練習,又拿出來一套新的魂晶。 「魂晶有三大系,體術、元素、精神。每個人的先天體質不同,使用魂晶時消耗的精神力也不同,每個人都會有一個長項,我們管這個長項叫做專精。」 「在某一方面專精的人,使用該系的魂晶消耗精神力減半,而且只有專精的人才能使用這個系的高級魂晶,其他人最高只能用到七級。專精是固定的,不會因為勤學苦練就有所更改,在不知道自己是何種專精之前,可以用這種測試魂晶,隨機調出某種特長,以此來判斷。」 「原來是這樣,我先來!」紅毛率先上前拿了一個,握在手中,屏息凝神,其他人一見這副架勢,立刻有先見地摀住耳朵。 「喝!」紅毛啟動了手中的魂晶,手臂上肌肉隆起,血管賁張。 「什麼感覺?」教官問。 「我感覺充滿了力量!」說完,他徒手往牆邊的桌子上一拍,「哈!」 大家的手本來都已經放下來了,此時又全部舉了起來。 木質的桌子被拍了個粉碎,教官點點頭:「力量強化說明你是體術專精,適合使用體術系的魂晶,記得賠桌子。下一個誰來?」 凌霄看著覺得很有趣:「我來!」 他也拿起一枚魂晶,右手一發力,身邊的景色就變了,他從室內直接竄到了室外,隔著玻璃還能看到屋裡的人。 腳下懸空的體驗讓他感覺不妙,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這裡是三樓。 「啊呀呀呀呀呀~~~」 嬴風手一抄,果斷把他從窗外抓了回來。 「瞬間移動也是體術系的能力一種,你跟他一樣,都是體術專精。等你的精神力提升到一定水準,莫說三樓,就是三十樓,也可以使用身輕如燕魂晶毫髮無傷的落地,就是上天台都死不了。不過在你們還沒有達到那種程度之前,我建議大家面向走廊進行測試。」 凌霄:早說啊! 「不知道我是哪一種呢?」冰璨取了一枚魂晶握住,隨即手上泛起了淡淡白光,仔細看還有光斑閃爍在周圍。 教官沖紅毛招手:「你過來。」 紅毛聽話地走了過去,教官抽出匕首在他胳膊上劃了一刀。 紅毛:…… 「現在將你的手附在他的傷口上。」 冰璨照做,然後大家驚奇地看到,在那光芒的照耀下,紅毛胳膊上的傷口一點點癒合了,連痕跡都看不到。 「其實從你使用身體掃瞄魂晶的時候我就猜出來,你很可能是精神專精,果然如此。你剛剛使用的技能叫做初級治癒,可以治療一些小的外傷。需要注意的是,攻擊性技能對任何種族都可以造成傷害,但治癒系技能只能用在天宿人身上,對外族是無效的。」 「契主好厲害!精神專精好棒!」紅毛歡呼,「不過為什麼要割我的手?」 「就這樣,下一個。」 這回輪到嬴風,他像其他人那樣啟動了一枚測試魂晶,但除了魂晶消失以外,什麼都沒發生。 「這是什麼情況嗎?」凌霄驚訝地問。 教官也感到頗奇怪:「你再試一次看看。」 嬴風又試了一次,結果還是一樣。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只有一種原因可以解釋,你是極其少見的特殊系。」 「特殊系?」眾人異口同聲地問。 「不屬於體術、元素、精神專精的任何一種,使用任何魂晶都享受不到精神力減半。」 「這麼糟糕?」凌霄忍不住道。 「不是糟糕,相反,這種能力很難得,因為沒有專精限制,他可以使用所有系別的高等級魂晶,屬於越到後期,能力越強的人。真想不到,我們專業能出一位特殊系的學生,擁有這種先天體質的人非常少見,全校大概也只有一兩個。」 教官取出一枚魂晶,比之前的任何一枚都略大。 「你能使用契子召喚,意味著你的精神力至少可以驅動四級魂晶,試試看。」 嬴風接過來,這次顯然比之前多費了點力氣,才將精神力灌注進入,但奇怪的是,他仍然沒有任何反應。 「哈哈,」紅毛樂了出來,「我看你不是特殊系,是浪費系,任何魂晶到了你手裡都會自動失效。」 教官在心底對嬴風默默稱讚,並不是精神力足夠,就能一次性將從未使用過的魂晶啟動,很多人需要十次百次的嘗試才能達成,再用更多的練習將其鞏固。 這個學生,果然擁有絕對優秀的天資,再加上他極其少見��特殊系能力,只要假以時日,必定會成為足以與伏堯少將媲美的精英。 「別急,看。」教官往眾人的身後一指。 「啊啊啊啊啊!」在他們身後的凌霄突然叫了起來,他的右臂上迅速組裝起了一架奇怪的裝置,銀色的金屬鋥亮可鑑,最前端形狀有如龍頭,凌霄甚至能感受到其中有力量在湧出。 不用任何人教,他本能地以左手扣住右腕,抬起手臂,炮筒直對教官。 教官淡定地往外一指:「朝窗外。」 凌霄一個平移,手向後一震,一枚光彈發射了出去,擊碎玻璃,飛到遠處後在空中爆炸。 「哇!」大家都看呆了,凌霄射完一發,手臂上的裝置化作一陣輕煙散去。 「酷斃了!」凌霄興奮地好想再來一發。 「看到了嗎?這就是我們的聯合作戰系的特殊作戰方式,隨著契子的精神力增強,炮彈的威力會增大,發射的次數也會增多。除此之外,契主還可以用附魔魂晶,給炮彈增加電、火、冰等元素屬性,是不是覺得很厲害?對了,記得賠玻璃。」 「難道其他系的學生不能使用我們的魂晶嗎?」 「可以是可以,但他們有他們的訓練重點,跟我們的教學任務並不一樣。聯合作戰系,首要考慮的就是配合,如何將兩個人的綜合能力激發出最大潛力,才是我們系的重點訓練內容。」 「那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掌握剛才那樣的技能?」紅毛也迫不及待地想要嘗試。 「不要急,四級魂晶是我們第一年的教學任務,到下個學期末,這裡的每一個人都要求掌握。」 「那豈不是凌霄他們一整年都無事可做?」 「當然不是,我們系跟其他系區別最大的一點,就是我們使用的魂晶,有很多都附加感情值條件,這就是為什麼感情值是入學考試的考核重點之一。有一些魂晶,除了精神力,還需要足夠的感情值才能啟動,否則你的精神力再高,也沒法使用。但凡有感情值限定的魂晶,感情值越高,加成效果越明顯,如果只注重精神力的培養,現在走在前面的人,日後就會漸漸被落在後面。所以針對大家的不同情況,我制定了個人專屬的教學計畫表,你們都看看吧。」 教官在他的終端上點了點,每個同學都收到了他傳來的課表。 凌霄一打開課表,表情就囧了:「這是什麼啊?」 紅毛湊過來,一看之下立刻捧腹大笑。 只見凌霄每週三週五下午的課程安排只有一個:談戀愛。 「這也太……」凌霄把脖子伸過去看嬴風的,「你的也是嗎?」 嬴風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你覺得呢?」 好吧,凌霄也認為他問的是廢話。 「可這門課,要怎麼上啊?」 「這一點你們自由安排,但無論用何種方法,在這一學期結束之前,你們的感情值必須達到七顆星,這是我們專業的最低要求,如果達不到的話,就只能強制你們轉繫了。」 他分別指著嬴風和雨集兩對:「我說的是你、們,記住了嗎?」 表情複雜的四人:「……是。」
期待已久的戀愛課程終於到來—— 「才沒有啊!誰期待了!」被強行趕出訓練場地的凌霄一臉不滿,今天的教學內容是一級元素魂晶的使用,原本他在跟小夥伴們愉快地互丟大火球,可時間一到就被教官無情地驅逐了。 為什麼他不能像其他同學那樣好好學習,非要出去談戀愛呢? 而且,這門課沒有教官沒有教科書,連參考資料都沒有,要怎麼談啊? 毫無頭緒的凌霄選擇向感情值還不如他倆的雨集發起求助。 「你們打算做什麼?」 雨集略不好意思:「他說要回寢室睡覺,我爭不過他。」 凌霄嘴角抽搐,這也叫培養感情值? 「那我們呢?」他問嬴風,「事先說好,我不要回去睡覺。」 嬴風抽出來一條長長的單子:「這是我在網上和圖書館查到的資料,戀愛的人該做的九十九件事和情侶必去的五十個地方。」 凌霄:…… 他怎麼把嬴風等於學霸等於會一絲不苟地完成老師交代的每一件學習任務這件事忘了!凌霄機械地將單子上的內容從頭看到尾,看到最後表情已經僵硬,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看電影(這個還算正常),燭光晚餐,溫泉共浴,一起去買情趣內衣,收養一隻寵物,在公共場合使用一次契主的技能:釋放(這是什麼?),玩一天契主與契子的身份交換遊戲(欸這個不錯)…… 不對!哪有不錯的,都很錯! 凌霄把單子丟了:「哪有人照本宣科地談戀愛啊!」 嬴風的表情沒有變化,「那你說怎麼辦?」 凌霄絞盡腦汁想了想:「有了!」
特殊商品交易區。 「你們好,這裡是魂晶交易街,只有符合身份的人才能進入,請出示你們的個人終端。」 他們伸出手腕做了掃瞄:「原來是來自御天軍校的學生,歡迎光臨。」 這地方兩個人都是第一次來,除了出售魂晶的商店,還有供人們交換魂晶的交易行,原材料批發店,虛擬魂晶試用點,競技場,可以用籌碼兌換魂晶的賭場,還有各式各樣的冒險項目。 「嘿,那邊的客人,要來賭一下無中生有魂晶嗎?只要精神力達到一級就可以啟動。」 「那是什麼?」 「無中生有,啟動後可以隨機獲得一樣東西,可能很值錢,也可能一文不值,都看你的運氣。」 凌霄有點興趣,問嬴風:「試一下嗎?」 嬴風掏出磁卡:「兩個。」 「謝謝惠顧!」 嬴風先試了一個,得到一張卡片。 「哦?給我看看,」商販仔細一看,「恭喜你,得到的是遊戲招待券,可以在這條街上的任意一家冒險遊戲店中體驗一次。這張卡的價值是無中生有的三倍,恭喜你賺到了!」 「好了,現在該我了。」 凌霄集中精力,不知道我會得到什麼呢。 「啟動!」 他的手裡冒出了白光,片刻後,白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樣黃色的彎彎的東西。 三人:…… 凌霄抓狂:「為什麼是香蕉啊?為什麼他的是招待券,我的就是香蕉啊!」 商販無辜道:「東西都是隨機出現的,還有人變出來石頭、雞毛,我們也控制不了啊。」 嬴風把氣得跳腳的凌霄拎走,拯救了可憐的小商販。 「算了,我應該慶幸變出來的不是香蕉皮。」凌霄氣鼓鼓地把香蕉吃掉,心情並沒有稍微好一點。 「既然有了招待券,去玩遊戲吧。」 他們走進了離他最近的遊戲店。 「這種免費招待券只可以體驗情侶問答遊戲,如果要玩戰鬥冒險遊戲,需要加錢。」 「問答遊戲有什麼意思,當然要玩冒險。」 「我們選情侶問答。」嬴風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為什麼?」凌霄拔高聲音。 「你忘了我們下午的課程內容?」 ……學霸真討厭! 凌霄一下子就萎了:「問答就問答吧。」 「我們這裡新引進了一款來自地球星的問答遊戲,要不要試一試?」 「地球星?什麼遊戲?」 「遊戲的全名比較長,叫做《當你們不想在一起時,全世界都要你們在一起;當你們想在一起時,命運注定要將你們分開》。」 「好長!地球星人怎麼這麼囉嗦!」 「就它了。」嬴風不想挑來挑去。 「裡面請。」 店員把他們領到入口:「我先簡述一下遊戲規則,這款遊戲中使用了磁極設定,初始磁極是相反的,如果你們意見相左,磁極會反轉,兩個人都會受到懲罰。懲罰會隨著次數的增加越來越重,只有意見統一後,磁極才會再度反轉。」 「你們每個人有一次『異議』的權利,使用異議可以跳過一道不想回答的問題,但在遊戲結束後,每使用一次異議會獲得一次小懲罰。」 「順利通關後會獲得本店贈送的禮品,我們這裡的禮品是別的地方買不到的喲,祝你們成功。哦對了,我還忘記說一件事,因為這是進口遊戲,我們對它進行了本土化設定,但有些問題無法更換,所以偶爾會有一些你們看不懂的問題,隨便選就好。」 「規則很複雜的樣子。」凌霄聽了後面就忘了前面。 「進去看了就知道。」 兩個人走進遊戲室,一個女聲響起: 「我是此間的解說NPC,本次遊戲只有你們兩個參與者,你們的一切回答都受到嚴格保密,不會有第三人知曉,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 「那麼,遊戲開始。」 「啊!」凌霄大叫一聲,跟旁邊的嬴風撞到了一起,「怎麼回事?」 嬴風用了很大的力才把凌霄從他身上扒開:「看你的胸前。」 凌霄低頭一看,胸前出現了一個字母N,再看嬴風的胸前,同樣的位置,寫著一個字母S。 「原來這就是磁極設定,那我們現在要怎麼辦?這樣都沒法走路了。」 嬴風試了試:「只要身體有接觸,就不會像剛才那樣吸在一起。」 「那就牽著手吧,」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面前是一道長長的走廊,兩個人手牽手穿過長廊,凌霄越走越彆扭,明明比這親密得多的事都做過了,這種牽牽小手就緊張的感覺是為什麼? 「到了。」嬴風把他從胡思亂想中拉回來,他們已經到了第一道問答關卡前。 「現在提出第一個問題,請慎重選擇答案。」 「請問本次遊戲你們要選擇:A、簡單模式;B、困難模式。」 「區別是?」嬴風問。 「困難模式下的問題更難回答,懲罰也更嚴重,除非遊戲失敗,否則無法中途停止,當然成功過關後的獎品也越豐厚。」 嬴風:「A。」 凌霄:「B。」 二人:…… 「第一次玩,還不知道後面有什麼題,也不能主動終止,當然要從簡單的試探。」 「遊戲玩的就是挑戰,簡單了還有什麼意思?我要玩困難模式。」 「請盡快確定答案,否則雙方都將受到懲罰。」 「算了,」嬴風放棄,「選B。」 他們腳下一空,落到一個新的空間。 「接下來這道題的內容是:豆腐腦要吃:A、甜的;B、鹹的?」 二人:…… 「豆腐腦是什麼?」 「聽上去像是某種食物,剛才店員說遊戲有部分無法本土化,應該指的就是這個。」 「哦,那隨便選一樣就好了。」 「嗯。」 凌霄:「A。」 嬴風:「B。」 二人:…… 「為什麼是B?」 「我不喜歡甜食。」 「可是你連豆腐腦是什麼都不知道,萬一它就是一種甜食呢?」 「那就沒必要問它是甜的還是鹹的。」 「你怎麼知道不會有鹹的甜食?」 NPC:「請盡快確定答案。」 沉默。 「算了,無所謂,甜的就甜的吧,我選A。」嬴風妥協。 「答案一致,過關。」 「我可不想再回答那種弱智問題,來道難一點的。」凌霄大聲道。 「下一題:一切皆有可能嗎?A、是;B、不是。」 凌霄:「A。」 嬴風:「B。」 「這又是為什麼?!」 嬴風冷靜道:「如果你回答是,它就會再問你,如果一切皆有可能,那麼有沒有可能有什麼事是不可能。如果你回答可能,那麼就一定有事是不可能,違背了一切皆有可能,如果你回答不可能,同樣違背了一切皆有可能。」 凌霄:「……雖然我一句也聽不懂,但是,B!」 「答案一致,過關。」 「接下來這道題,是地球星非常有名的道德問題,請看畫面解說。」 在他們的面前,出現了一輛列車的投影,列車前方有一條岔道,在列車前進的軌道上,有十個人在玩耍,而另一條軌道上只有一個人。 「現在畫面上的人,是地球星五到六歲的小孩子,也就是我們的雛態。左邊這條軌道已經廢棄,而右邊這條軌道是嚴禁任何人滯留的。現在列車即將駛到岔道,而你是可以改變軌道的人,你是選擇讓列車繼續行駛,撞到十個違反規定的雛態,還是改變軌道,撞到一個遵守規定的雛態?A、改道;B、不改道。」 「我選C,改道,然後用瞬間移動把一個雛態救走。」 「很遺憾,地球星人沒有這種功能,請重新選擇答案。」 「我選B。」嬴風開口。 「為什麼?」 「規則就是規則,不能因為違反規則的人數多,就懲罰遵守規則的人,那樣的規則還有什麼意義?」 「在生命面前還要講究規則嗎?那可是十個雛態,十個靈魂,死了要灰飛煙滅的。」 「請盡快確定答案。」 凌霄:「異議。」 「你確定要使用異議?這是你唯一一次機會,並且在遊戲結束後會為此得到懲罰。」 「我確定,兩邊都是命,我不想選擇任何一邊。」 「異議使用成功,此題跳過,下一題。」 畫面上,廢棄軌道上的雛態消失了,變成另一個人,嬴風和凌霄的表情都有了不同程度的變化。 「現在你們看到畫面的人是不一樣的,每個人看到的人都是對方,還是那個問題,不改變軌道,撞到的是雛態,改變,撞到的是你的另一半,現在選擇:A、改道;B、不改道。」 凌霄&嬴風:「A。」 「這是從進入遊戲以來你們第一次意見一致呢,連剛才堅持規則的玩家也放棄了規則,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你們並不在乎對方的生命?」 凌霄正色:「我宣過誓,以生命保護雛態,就算那上面的人是我,我依然會選A,我相信嬴風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所以他的決定就是我的答案。」 「那麼這一題結束,下一道題:如果一個弱小的人遇到危險,但這個人是你討厭的人,你會去幫助嗎?A、會;B、不會。」 凌霄&嬴風:「A。」 「如果幫助這個人,有可能使你自己陷入危險,你會去幫助嗎?A、會;B、不會。」 嬴風:「B。」 凌霄:「只是說有可能,並沒有說一定吧?」 「請盡快回答。」 「B。」 「如果幫助你討厭的人,會使你喜歡的人陷入危險,你會去幫助嗎?A、會;B、不會。」 凌霄&嬴風:「B。」 「反過來,如果需要幫助的是你喜歡的人,而幫助他必定會使你討厭的人陷入危險,甚至會因此而死,你會去幫助嗎?A、會;B、不會。」 嬴風:「A。」 凌霄:「……A。」 「這個有什麼好猶豫的?」 「因為我討厭的人也可能是別人喜歡的人啊……算了,我就那麼一說。」 「如果兩邊都是你喜歡的人,需要幫助的是你的朋友,陷入危險的是你的愛人,幫助一個就會失去另一個,你會去幫助嗎?A、會;B、不會。」 「這什麼鬼問題啊?我拒絕回答!」 「不好意思,你的異議已經用掉了。」 「用你的。」凌霄對嬴風道。 「我暫時還不想用。我選B,我沒有朋友。」 「說的就好像你有愛人似的。」 NPC:「請盡快做出選擇。」 「我選A,我沒有愛人!」 「確定嗎?」 「確定!」 「磁極反轉。」 凌霄突然飛了出去,而房間另一端地磚坍塌,露出了下面的滾滾岩漿。 嬴風手一握,發現契子召喚在這裡失去作用,當機立斷撲過去,一把拉住他的手,兩個人一上一下掛在崖邊,巨大的排斥力在漸漸將他們分開。 「友情提示,這裡是虛擬遊戲場,你們並不會真正受到傷害,但是會有一定的痛感。掉下去的人,會承受五分鐘灼熱之苦,這就是意見不同的懲罰,任何時候想免除懲罰,只需改變答案即可。」 凌霄在漸漸下落,太糟糕了,就算是假的,他也不想掉到岩漿裡去,可磁極相斥的力量太大了,現在兩個人胸前字母都是S,照這樣下去,嬴風很快就抓不住他了。 「我……」 嬴風一聲悶哼,用力抓住凌霄的手把他向遠離岩漿的方向一掄,兩個人交換了位置,凌霄飛了上來,嬴風卻因為反作用力摔下了懸崖,兩個人越離越遠,凌霄眼睜睜看著他下落,眼看就要墜入岩漿。 「我選B!」 砰——岩漿消失,凌霄身前的字母再度恢復成N,兩個半空中的人匡噹一聲撞到了一起,又抱在一起滾到了地上。 「好痛。」 凌霄揉著他的額頭,剛才那一下真是實打實地撞到了,撞得他眼冒金星。 「這遊戲太變態了,我不玩了。」 「抱歉,你選擇的是困難模式,不能人為終止。」 「那要怎麼才能終止?」 「三次不同的選擇,三次懲罰後,視為遊戲失敗。」 「……真坑!」 嬴風抓住凌霄的手,從他身上下來:「既然你已經選擇了困難模式,那就認真打到通關,我們還有兩次機會。」 凌霄吸了口氣:「繼續吧!」 「下一題:如果對你有恩的人尋求你的幫助,但這件事有違你的道德準繩,你會選擇:A、幫助;B、不幫。」 凌霄&嬴風:「B。」 「如果一件東西是你夢寐以求的,但獲得它同樣需要違背你的道德,你會選擇:A、得到它;B、放棄。」 凌霄&嬴風:「B。」 「如果現在有兩個人站在你面前,你只能選擇一個,另一個人會死,你會選擇:A、前世的戀人;B、今生的伴侶。」 凌霄表情一緊,飛速地轉頭,嬴風,你會怎麼選? 有人往時間上潑了一盆冰水,然後它就僵住了。 凌霄緊張地嚥了嚥口水,嬴風到現在都沒有給出答案,他到底在想什麼? 可惜這盆冰水未能凍住某個多話的NPC,她仍在不厭其煩地聒噪著。 「可能你們已經發現了,這裡的一部分題目,跟你們自身慼慼相關。事實上,當磁極出現在你們身上的那一刻起,你們腦中的記憶就會被讀取,你們接收到的問題,都是你們親身經歷過的,內心深處捫心自問過的,以及想向對方提問卻沒有問出口的。」 「這個遊戲就是讓你們面對你們不想面對的問題,如果不面對,問題永遠是問題。那麼現在請回答,是選擇A、前世的戀人,還是B、今生的伴侶?」 沉默。 「時間已經不多了,請……」 「我選A!」 嬴風轉頭:「你在搞什麼?」 凌霄言辭堅定:「上輩子跟我在一起的一定是真愛,這輩子的只是個意外,沒有什麼好糾結的。我選A,我不改。」 「N玩家選擇了A,因為你覺得S玩家會選A,與其讓他先說出A的選項,不如自己先選,這樣就算S玩家做了同樣的選擇,也可以用為了遊戲通關的藉口安慰自己。」 「你胡說!」 「現在輪到S玩家兩難了,如果選擇B,不僅會再浪費一次機會,還要受到懲罰,但是如果選擇A的話,N玩家會傷心吧,真是個艱難的抉擇。」 凌霄氣憤地叫道:「作為一個NPC,你不覺得你的話太多了嗎?能不能按照程式發言不要擅自發表見解啊!你要是有實體,早就被第七法案人道毀滅了!」 「倒數計時還有五秒,四、三、二……」 「異議。」 凌霄:「什麼?!」 「確定使用異議嗎?」 「確定。」 「使用成功,此題作廢。」 「你就這麼浪費掉唯一一個異議的機會?你為什麼不選A?」 「下一題。」 「問你呢!」 「NPC?」 「好吧,我以為你們需要更多的時間探討一下,既然不需要,那麼下一題……嗯,這道題是本遊戲題庫中的題,跟你們的記憶無關,題目是: 你最好的朋友被敵人俘虜,徹底喪失了行動力,你去營救他,卻發現做不到。這時你被敵人發現了,你只能選擇:A、撤退;B、殺了他。注意:撤退了以後,就再也不能返回了,你的朋友會落入敵人手中,請作答。」 凌霄:「A!」 臝風:「B。」 「看上去你們的答案又出現了爭議,沒關係,只要在規定時間內,還可以修改。」 「我不改,我不會殺死我最好的朋友。」 「我也不改,這是我的原則。」 「你當然不會改,連朋友都沒有的人怎麼可能理解什麼是最好的朋友!」 「既然你記得宣誓詞中有用生命保護雛態,又怎麼可能不記得永遠不讓自己的身體落入敵人之手?如果被敵人俘虜,他們會得到我們的基因,找到對抗我們的方法,屆時會有更多人因此而犧牲。」 凌霄表情糾結了半晌:「這什麼破遊戲啊,我不要玩了!早知道還不如留在寢室睡覺!」 「時間到,磁極反轉。」 凌霄胸前的字母一變,他再次飛了出去,然後很快被水包圍了起來。水漫過他的頭頂,一直到天花板上,無論哪個方向,他都游不出去。 「凌霄!」 嬴風趕過去,發現凌霄的周圍出現一個巨大的玻璃水缸,而他就被困在水缸中。嬴風用力一擊,玻璃連一絲裂紋都沒有。 「沒有用哦,這些都是虛幻的,自然不怕受到攻擊。不要以為每次你都能代他受過,這是他的懲罰,他必須自己承擔。雖然不會淹死,但溺亡的感覺是很真實的,你耐心等上五分鐘,這些水就會消失。」 凌霄在水中拚命地掙扎,表情痛苦無比,嬴風怒道:「不是說意見不同雙方都會受到懲罰嗎?為什麼每次都是他一個人?」 「對於契主來說,還有什麼比看著自己的契子痛苦卻什麼都不能做更嚴厲的懲罰嗎?」 「你不是地球星的遊戲嗎?!」 「我被本土化了啊。」NPC無辜地說。 嬴風重重一拳捶上了玻璃,如果NPC有實體,這一拳恐怕早就打在她身上了。 「當然,如果你們現在改變主意,雖然結果仍然計算在失敗的三次中,但可以免受懲罰。看他的樣子是無法說話了,那麼你呢?你願意為他改變原則嗎?」 嬴風的拳頭越攥越緊,玻璃缸中的凌霄漸漸放棄掙扎,身子無力地漂在水中。 「我選A,撤退。」嬴風沉聲道。 玻璃缸在他說出那幾個字後瞬間消失,水嘩的一下湧出來,湧得到處都是,但卻什麼都沒有打濕,凌霄再一次飛到嬴風身上,然後摔落在地,拚命地咳嗽。 「你沒有嗆水,那只是你的心理作用,別擔心。」 凌霄半天才緩過來:「五分鐘到了嗎?」 「沒有哦,是N玩家選擇改變答案,免除了你的懲罰。」 「N?」凌霄這才發現,剛才磁極反轉,自己身上的字母由N變成了S,而原本胸前字母是S的嬴風這會兒卻變成了N。 「你為什麼改答案?」 「這只是個遊戲而已,又不是真實發生的,沒必要較真。」 凌霄支吾著:「其實剛才在瀕死的時候我有想過,你的話更有道理,而且,如果被俘虜的人真的是我的朋友,應該也是希望我選B的,所以……」 「答題時間結束,現在已經不能改了喲,讓我們來進行最後一題吧!」 剛剛還挨在一起的兩個人,再一次被分開,凌霄還沒鬧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嬴風就不見了。 「什麼情況?我還沒選呢,怎麼磁極就反轉了呢?」 「沒有反轉哦,只是暫時消失,你們兩個現在身處不同的房間,接下來拿到的題目也不一樣,你們的答案,會決定下一步你們身上的磁極。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嬴風回答。 「你的題目是:如果現在給你一次機會,可以解除你身上的血契,你會:A、願意,B、放棄。」 嬴風等了半天:「沒有了?」 「沒有了。」 「代價呢?」 「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不違背道德、法律,不損害國家、他人利益,只是單純的解除。」 嬴風在思考。 「你不必立即回答我,但是你現在要去另一個房間,在那個房間裡,你雖然是你,但你的身體不受你的控制,你只能看、聽,和感受,不能說話,也不能做動作。好了,讓我們出發。」 「我準備好了。」凌霄道。 「好,這是你的問題:如果現在給你一次機會,可以讓你身上血契的結果反轉,你將成為N玩家的契主,你會:A、願意;B、放棄。」 凌霄眼睛發亮:「真的?」 「真的,不需要付出任何代價,不違背道德法律,不損害國家他人利益,只是單純的反轉。」 「這還用想嗎?當然選A!」 「玩家觸發劇情,播放CG。」 凌霄從床上坐了起來,什麼情況?我剛才做了一個夢?還是我現在在夢裡? 他看著周圍,這是他在璧空的宿舍。 不管哪一個是夢,都太逼真了。 對了,剛剛最後那個聲音說什麼來著?我是嬴風的契主? 浴室裡傳來玻璃砸碎的聲音,凌霄頓時警覺,不好! 他飛速跳下床,拉開門,就見嬴風手裡握住一塊尖銳的鏡子碎片意圖刺入自己的心口。 「住手!」 碎片在距離身體兩公分的地方止住了,嬴風艱難地轉過頭,四目相對之後,凌霄看到對方淺灰色的眼睛,那裡面充滿了敵視和仇恨,好似在哪裡見過一般。 對了,那是他曾經的眼神,他曾經就是用這種眼神注視著嬴風,在嬴風第一次控制他的行為的時候。 不一樣,凌霄在心中提醒自己,嬴風第一次控制他是因為他跟別人發生衝突,他控制嬴風卻是為了不讓他尋死。 給自己製造了這麼充分的一個控制嬴風的理由,凌霄的底氣便足了許多。 「你放棄吧,我不會讓你死的,你一天想自殺,我就一天不給你自由,現在回到房裡去。」 嬴風在他的身體裡,他可以清楚地看見凌霄,聽到他的話,卻不能左右自己的行為。但他必須承認,當他在鏡子裡看到自己眼睛的時候,他想做的事,也跟他的軀殼一模一樣。 在凌霄的命令下,嬴風的軀殼掙紮著回到了臥室,凌霄在房間裡東翻西找,最後找到一大堆食物一股腦地堆到床上——這個房間好神奇,只要凌霄心裡想的,都會出現。 「這些都給你吃!發育期要多吃有營養的食物!還有這個,你最喜歡的草莓面包,你喝的那個牌子的水,看我對你好吧!我三天沒吃飯,你都不管我,我現在什麼都給你,你怎麼都不領情?」 嬴風不屑地別過了視線,對那些食物看都不看一眼。 凌霄惱了:「我告訴你嬴風,你做什麼都行,就是不許死,你現在是我的契子,你的命就是我的。你要是不吃飯,我就強迫你吃,你要是不睡覺,我就一夜七次做到你昏過去。」 他把嬴風強行按倒下去,騎在他身上:「別以為你在我身上用過的那些伎倆我不會,你再挑釁我,我一樣可以做到!」 嬴風依然用方才那種眼神冷冷地盯著他,盯得凌霄心寒。 「不許你再這麼盯著我看!」 為什麼,為什麼這個人永遠用這副冷漠的態度對我,十年來始終如此,從未變過。 是了,都是因為那個該死的桃核! 凌霄想也不想低頭去扯他的衣服,從他的左胸口袋裡把桃核翻了出來,攥在手裡。 「還……給……我……」嬴風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艱難地說,一字千百頓。 一個全身麻痺的人,耗盡全力也要說出這三個字,凌霄妒火中燒。 「你死了這條心吧。」 他用力一拋,桃核順著打開的窗戶飛出了宿舍,就在剛剛那扇窗戶還是緊閉著的,這時卻莫名其妙敞開了。 嬴風的眼神仿若刀剮,一刀刀將凌霄凌遲。 凌霄慌了,他不想再看到這種表情,如果這張臉上可以出現別的表情…… 他方這麼想,身下的嬴風就出現一聲悶哼,但他很快咬住了嘴唇,再也沒有發出半點動靜。 他蒼白的臉上浮起一抹紅暈,萬年不變的表情下隱約起了情慾,二者糾纏著,掙紮著,爭奪著面部肌肉的控制權。 凌霄看呆了,原來清冷禁慾的嬴風也可以露出這種表情,而且看上去好動人,令人渴望更多。 只要再增加一點點,一點點力量就好,想聽他不受控制的呻吟,哪怕只是一聲。 嬴風雖然不能動,但感覺跟軀殼是同步的,這會兒也是渾身發燙,四肢酥麻,慾望隨著凌霄的催情逐步加深。 不可以叫出來,他想告訴自己的傀儡,你要是敢叫一聲,我就跟你拚命。 傀儡聽不見他的聲音,但思想卻也像是跟他同步的,不管凌霄怎麼施加力量,都一聲不吭。 凌霄心中著急,你叫啊,你只要哼一聲我就會停下來。 但嬴風始終咬緊牙關默不作聲,寧可將嘴唇咬到出血。 「沒關係的。」 凌霄一抬頭:「誰?!」 「這只是你的幻覺,你身下的人只是個傀儡,你可以盡情地使用你的權力,他本人不會知道的。」 嬴風:騙子! 凌霄想起來了,這只是一個遊戲,他身處遊戲的幻境中,就連嬴風都是假的。 NPC的聲音充滿了蠱惑:「只要你選擇願意,他就會成為你的契子,你可以對他為所欲為。」 嬴風眼神一沉,等我出去,一定要砸了這家店。 凌霄跨坐在他身上,垂著頭,頭髮遮住了他的表情,嬴風看不真切。 就在嬴風以為凌霄會對自己有進一步的舉動時,他身體上的情慾突然如潮水般褪了下去。 而他上方的凌霄,則緩緩地搖了搖頭。 「想當初,他獲得了掌控我的權力,他使我痛不欲生,我對他恨之入骨。」 「而今天,當我獲得了同樣的權力,我也選擇了同樣的方式對待他。」 「如果血契真的能顛覆,我也無法控制自己不使用契主的能力,我會使他痛不欲生,他會對我恨之入骨,我會做出令自己痛恨後悔的行為,我們之間除了身份交換以外,不會有任何改變。」 他沉默了良久,嬴風也在靜靜地聽。 「謝謝你,一直以來無法放下的東西,終於可以放下了。」 凌霄俯下身,在嬴風染了血的唇上久久地落下一吻。 嬴風一動不動,唇上傳來的觸感是真實的,那不是他的傀儡,那是他自己,他們有著同樣的想法,會做同樣的事,連感受都是相同的。 半晌,凌霄戀戀不捨地離開了他的嘴唇。 「我放棄。」 一晃,嬴風已經回到剛才那個房間,嘴唇上似乎還留有凌霄的餘溫。 「你的同伴已經做出了他的選擇,現在該輪到你了。如果你選擇解除關係,可能是放他自由,也可能是將他拋棄。如果你選擇拒絕,可能是捨不得,也可能是自私地想要將他拴在身邊。你考慮得越多,可能性就越多,它們會迷惑你的選擇。」 「所以回答這道題的最好方法,就是完全不考慮任何理由,只遵循自己內心的想法。現在你有答案了嗎?」 嬴風靜默片刻:「是的。」 凌霄周圍恢復了原狀,他還是在剛才那間遊戲室,並沒有什麼璧空宿舍,也沒有血契反轉,一切都是幻覺。 「嬴風?」 他看到了嬴風,在遊戲室的另一角:「你站那兒幹什麼?」 「歡迎回來,」NPC的聲音再度響起,「剛才兩名玩家都分別回答了各自的問題,你們身上當前的磁極,就是由你們的答案決定的,選擇A的玩家獲得S極,選擇B則獲得N極。」 凌霄低頭一看,自己身上的字母是N,嬴風也是一樣,難怪他站得離自己那麼遠。 原來嬴風也選擇了B,凌霄想,就是不知道他的問題是什麼。 「我們的磁極相同,現在怎麼辦?」 「這就是本遊戲的最後一道關卡,只有當你們接觸到彼此時,遊戲才算通關。但是你們的問題已全部答完,已經沒有新的問題可供磁極反轉了。」 「這不是坑人嗎?」 「別急,你們現在每人擁有一次更改答案的權利,只要有一個人更改了答案,你們兩個就可以成功過關。現在,你們可以自由討論了。」 兩個人遙遙相視:「怎麼辦?」 凌霄剛問完,又想到:「不一定要更改答案才可以吧,剛才我們磁極相斥的時候不也接觸到了嗎?」 他試著往嬴風的方向前進,沒走兩步就走不動了。 「你的瞬移和召喚呢?」 「用不了,這裡遮罩一切精神力。」 「我不信,一定有方法可以的。」凌霄環視一圈,轉身往後跑,在離牆邊有一定距離的地方跳起來,藉著牆壁的反作用力衝出去,但阻力卻將他中途彈開。 他不服輸:「要是兩個人一起的話……」 「沒有用的,」NPC的聲音插入,「你們現在身上的磁力已非剛才水準,如果不改變磁極的話,是無論如何也接近不了彼此的,更何況是接觸到。還是不要浪費體力,專心討論更改答案的問題吧。」 凌霄在她說話期間又嘗試了好幾次,果然連接近的希望都沒有,他氣呼呼地坐了下來。 「那怎麼辦?提前聲明,我不會改的。」 「我也不想改。」嬴風回答。 「那就是僵局嘍?NPC,遇到這種情況如何處理?」 「無法處理,你們大概會被困在遊戲裡,直至討論出結果為止。」 兩個人誰也不想改,又僵持了半天。 「你到底抽到了什麼題啊,為什麼不想改?」 「不想就是不想,不需要理由。」 「這只是個遊戲啊,又不能當真,答案怎樣都無所謂吧。」 「既然是遊戲,你為什麼不改?」 「這……」凌霄語塞。 「那算了,我們就一直耗在這,看誰先堅持不下去吧。」說完,凌霄就躺了下去。 兩個人這麼幹耗了半天,NPC乾脆播放起了音樂,真是一場別開生面的約會。 「我知道了。」嬴風突然開口。 凌霄蹭的一聲坐起來:「你改變主意了?」 「是的,因為我終於想明白,這個遊戲的目的,不是考驗雙方的默契,也不是測試大局前兩個人的選擇,而是在選擇出現矛盾時,兩個人要如何處理分歧。是堅持、妥協,還是尋找出新的解決辦法,這才是遊戲開發者的真正用意。」 「精彩,」NPC模擬出了一陣掌聲,「恭喜你想到了這一點,但你們的問題還是沒有解決。」 「我會更改答案,但在我更改答案之前,我選擇將我的問題公開。」 凌霄緊張起來,能令嬴風怎麼都不肯更改答案的問題,到底是什麼? 「我抽到的問題是,如果有機會可以解除血契,我會選擇A、願意,還是B、放棄。」 凌霄驚訝得合不攏嘴,他確實想不到嬴風會在這樣的問題下選擇B,可現在他要更改答案,那豈不就是他願意解除? 只聽嬴風繼續說了下去:「我們的結契是在不公平的情況下發生,我的對手不僅受到藥物副作用的影響,還在先前的戰鬥下受了很嚴重的傷,這些都成為我獲勝的因素。如果血契可以解除,我願與他重新舉行成人儀式,在絕對公平的條件下,跟他進行一對一的對決。屆時,無論誰輸誰贏,結果我都坦然接受。」 「基於以上理由,我選擇A,我願意。」 凌霄還在巨大的衝擊下沒有清醒過來,身體已經被磁力吸了過去。本以為在吸力作用下兩個人會撞得頭破血流,可臨近時速度突然減慢,他們安全地接觸到了彼此。 「恭喜過關!」 一扇門打開,光亮照了進來。 凌霄愣愣地看著跟對方交握在一起的手,對剛才的話還是感到陣陣不可思議,該不會這也是播放CG吧?眼前這個嬴風不是真的,可能還是他的幻覺。想來想去,也只有這個理由能解釋得通,真正的嬴風,怎麼可能主動跟他舉行成人儀式呢? 嬴風走了一步,才發現凌霄還愣在原地:「想什麼呢?遊戲結束,該走了。」 「啊?哦……」 凌霄傻乎乎地被他牽了出去,到了隔壁的房間。 「別傻樂。」 凌霄:…… 這個嬴風是真的! NPC居然還在:「你們馬上就要離開這裡了,當你們走出去時,這裡的一切都將格式化,沒有人知道你們得到了什麼問題,也沒有人知道你們給出的答案,除了你們自己。而你們也會從我的記憶中刪除,下一次你們再來,我還是會把你們當做陌生人,想到很快就要跟你們永遠地道別,真是有些不捨呢。」 「別煽情了,」凌霄忍不住說,「你只是NPC,哪會有什麼不捨的感情。」 「我雖沒有感情,但是人類在設定我的程式時,將這種離別前的情緒就規定為不捨。每當讀取到這種情緒,我就會按照人類給我的台詞,表達出不捨。你們雖然是人類,但誰又能保證你們的感情,不是由另一種更高等的物種設定出來的呢?」 凌霄:! 「好啦,遊戲馬上就要結束,請給我的服務打個好評吧。」 凌霄促狹道:「雖然這個遊戲的某些問題很過分,但整體還是挺好玩的,所以,我決定給你一個差評!」 NPC大叫道:「什麼?為什麼!」 「哈哈,NPC果然還是無法理解開玩笑啊,這就是你們和人類的差距。」他伸手去按好評,嬴風卻先他一步按下了差評。 「啊啊啊啊為什麼啊!」NPC開始不停地吵鬧。 「因為你說謊。」 嬴風一句話就成功讓NPC噤了聲,再也不發表任何異議。 凌霄不明所以:「欸?她什麼時候說了謊,我怎麼不知道?」 「走了。」嬴風不解釋,凌霄下意識跟上,視線不自覺落到他的唇上。 幸好剛才吻的是假的,要是被他知道的話,一定會被嘲笑到死吧。 「你看什麼?」 凌霄迅速扭頭:「沒有。」 「遊戲結束了嗎?你們用的時間比想像中要久呢。」遊戲店的店員見他們出來了,同情地看著他們,「怎麼樣,裡面的NPC很囉嗦吧?我已經跟供應商申請過好幾次要修改程式,她得到的差評都快從這裡排到地球星了。」 「遊戲通關的獎勵呢?」凌霄已經等不及想見到。 「在這兒呢。」店員把獎勵拿出來。 「魂晶!」 「你們的獎勵是三級魂晶十二枚,其中N極和S極魂晶各六枚,使用魂晶,就可以指定一個人獲得對應的磁極,持續時間半小時,同極魂晶會累加,異極會替換。」 店員查了下:「看記錄你們把兩次異議都用掉了呢,那麼懲罰就是扣掉兩對,你們可以得到八枚魂晶。」 「原來這個就是懲罰啊,也沒什麼嘛。」凌霄並不在意。 「還沒完呢,」店員把兩枚魂晶握在手裡,「啟動。」 凌霄:……不是只有特殊職業的人才會使用魂晶嗎! 店員對準凌霄:「賦予N極。」 他又用了同樣的方式對待嬴風:「賦予S極。」 兩個人砰的一聲撞到了一起,怎麼都分不開。 「這就是懲罰,持續時間一小時,感謝你們的光臨,歡迎下次再來。」 兩個人以奇怪的相連姿勢走出了遊戲店。 「哎,看路啊,我要摔倒了。」 「那邊,往那邊走啊。」 「我不能走路了。」 嬴風皺眉:「好吵。」 凌霄也很鬱悶:「為什麼這個魂晶力量這麼大,連手牽手都沒用,這讓人怎麼走啊。」 「我可以給你用一個S極魂晶,這樣你就可以離我遠遠的。」 「不要,好不容易得到的,不要浪費。」凌霄靈機一動,「有了。」 他扶住嬴風的肩膀竄到了他背上,兩隻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兩條腿盤住了他的腰。 嬴風額頭青筋一跳:「下來,猴子啊你。」 「不要。」凌霄的胳膊收得更緊了,連下巴都得寸進尺地貼了過去,湊到嬴風的耳邊問他。 「哎,你都不好奇我抽到什麼題啊?」 嬴風不吱聲。 「快來問我啊,你問我,我就會說,我是不會告訴你的哇哈哈。」 嬴風:……白痴。 「接下來去哪兒呢?」早知道就不把嬴風的戀愛筆記丟掉了,不然這會兒還可以查詢一下情侶必做的九十九件事。 「剛才是誰說不玩了要回寢室睡覺?」 「我改變主意了嘛,作為一個學霸,你怎麼可以不下課就回宿舍呢?」凌霄顧左右而言他,「對了,我們能不能跟教官借第二場考試的設備啊?」 「做什麼?」 「看看我們的成績有沒有提高啊,不是說期末前要達到七顆星,我也很想知道進展啊。」 「那個設備只要知道了原理,下次你還會攻擊嗎?」 「……說的也對。」 「軍校的考試,肯定每一次都不一樣,不然前面的考生知道了題目,後面的考生就不用考了。但是考試的目的不會變,所以一定還有別的辦法,能測出來感情值的星級。」 「對哦!」凌霄醍醐灌頂,「我怎麼沒想到呢?」 「而且這才過了幾天,你急什麼,離學期結束還長著呢。」 「唔,」凌霄嘴裡嘟囔著,「我好奇嘛,總覺得現在應該到三顆半了吧……有沒有半顆啊?」
冒險遊戲店。 「哎呀,」店員瞥到機器裡的報告,「忘了把遊戲結果讓他們拿走。」 她抓起報告跑出去,附近早已沒有那兩個人的身影。 「算了,等下次他們來再給吧。」 店員回到店裡,無聊把他們的測試結果拿過來看。 ——你的另一半測試結果是……石頭。 ——石頭質地堅硬,不易改變,但如果外力足夠巨大,會對石頭造成不可逆轉的損傷,嚴重時甚至會粉身碎骨。 ——如果你的另一半是石頭,堅強和固執都是他的特性,在發生矛盾時強硬對抗,只會帶來兩敗俱傷。想改變石頭的形狀,就要像潮水一樣耐心而有毅力,只要堅持,他會在你面前收起棱角。 再看下一個。 ——你的另一半測試結果是……冰山。 ——冰山氣溫寒冷,難以接近,但如果得到足夠的熱度,冰山會融化成水,倘若溫度下降,水也會再度凍結。 ——如果你的另一半是冰山,他冷靜、理智,永遠不會衝動過頭。不要懼怕他的冷漠,請盡情地用你的熱量融化他,因為周圍都是水,他的改變往往會被人忽略,只有細心觀察,才會發現這種細微的變化。 「石頭對冰山,」店員自言自語,「注定坎坷啊。」 她把報告翻過來,背面只有一句話。 ——你們當前的感情值為……五顆星:暗生情愫。 「才五顆星,果然很低嘛,」她聳了聳肩,「這樣都能過關,看來遊戲難度的確需要上調了。」
第十六章
第二天一大早,凌霄就見到了雨集和他的契子,這個時間就起床對於他們來說實屬難得,除了開學第一天,他們差不多是公認的遲到二人組。 「嗨,這麼早啊。」凌霄衝他們打招呼,一定是昨天下午睡得太多,所以今天早起了吧。 「早啊凌霄,」雨集也沖嬴風點了下頭,「你們昨天去哪玩了?」 「魂晶交易街,我正要跟你說,那兒有個情侶問答遊戲很有趣,我建議你們也去試試。」 「好啊,一定。」 「對了,今天的課是在戶外上哦?」凌霄問。 「你還不知道?今天是伏堯少將的授課日,每週只有一堂,霜鋒是他的仰慕者,所以早早就起了。」 原來不是因為昨天下午睡太多。 「我知道少將是這裡的客座教官,但不曉得是今天,我也很崇拜他啊。」 雨集笑:「那你們應該有共同語言。」 果然聽說是伏堯的課,大家都到得很早,伏堯出現的時候,操場上已經齊刷刷地站了兩排。 伏堯在人群中巡視了一圈:「本學期的聯合作戰課由我來負責教學,不要叫我教官,要叫我長官。」 他比著身邊高大的副官:「這位是你們的副教官聶雲,他會協助我共同教學,只要我不在,他擁有跟我一樣的指揮權,不管對你們交代任何訓練任務,都要當作我的命令去完成。」 「清楚了嗎?」伏堯問。 大家異口同聲:「是,長官!是,聶雲教官!」 「我知道很多人考到本系,實際上並不知道聯合作戰的真正含義,也不瞭解聯合二字的真正威力,聶雲。」他招呼了一聲,後者立刻會心地按下隨身攜帶的空間鈕,一個約兩人高的中型機甲出現在他們面前。 這些學生,都只在二次元見過機甲,親眼目睹實物還是第一次,都不約而同發出驚嘆。 「我們不操作機甲,但是我們越來越多的敵人使用機甲作為武器,所以我們必須要學會如何與機甲進行戰鬥。大家現在看到的這個機甲,是我們與敵人作戰時繳獲的戰利品,按他們的分級標準,屬於機甲中的A級。」 「我們已知的機甲有兩種,一種是腦波操作,一種是機械操作。」伏堯用拇指比著一旁的機甲,「這個就是後者,屬於天宿人也能操作的機甲,有人想試試嗎?」 「我!」凌霄高高地舉起手。 「去吧,」他沖嬴風一比下巴,「你也去,給你們十五分鐘,讓它跑起來就算你們過關。」 凌霄和嬴風進到了機甲的駕駛室裡面,才知道伏堯讓他們兩個人進來的原因——這是一架雙人駕駛機甲,有兩個駕駛座,操作台上有搖桿拉桿還有按鍵,看起來非常複雜。 「難怪伏堯少將說跑起來就算過關,」凌霄看到了醒目的紅色按鈕,「這個應該就是啟動吧。」 他猜的果然沒錯,按下啟動鍵後,面前的操作台立刻亮了起來,液晶螢幕上還有文字說明,可惜他們一概不懂。 「沒辦法,挨個試吧。」 凌霄隨便按了個鍵,機甲的手臂突然抬了起來,轟隆一聲,把裡面和外面的人都嚇了一跳。 「從常理上講搖桿一般是控制方向的。」嬴風實驗了幾個搖桿,機甲終於向前邁了一步。 「看來要這個鍵和搖桿一起操作才可以前進。」兩個人埋頭研究,十五分鐘一晃就過,伏堯趁這段時間給大家介紹了一會兒他要使用的魂晶種類。 「你們準備好了嗎?」他在下面問。 機甲右手一舉,敬了個軍禮。 「還不錯嘛。」伏堯揮手令眾人散開,操場中央除了凌霄和嬴風操作的機甲,就只剩下伏堯和聶雲二人。 「事先告訴你們,我和聶雲都是體術專精,如果想跟我們拼速度的話,你的塊頭太笨拙了,還是想想別的辦法吧。」 他跟聶雲退到數公尺開外:「開始吧!」 字音剛落,兩個人各拋出一枚魂晶,剛剛數公尺開外的二人已經閃現到了機甲的左右,遇到強勁的對手,就算不是真刀實槍的對決,仍然令凌霄興奮不已。 「來了!」 他用剛剛掌握的知識,令機甲在原地開始高速地旋轉,讓對手不能近身,果然兩個人又跳了開去。 「打哪個?」凌霄問。 「左邊的。」嬴風迅速做出了判斷,既然聯合作戰的威力要靠二人聯手才能發揮到最大,那麼肯定要先從較弱的契子突破。 凌霄搖桿一推,機甲沖左邊的聶雲衝去,伏堯一聲冷笑,就知道你們會這麼想。 他又拋出一枚魂晶:「啟動。」 只聽聶雲大喝一聲,雙掌交叉在身前,發出巨大的空氣波,將地面的草皮石子吹起無數。凌霄對機甲操作尚不熟練,躲避無效,被反彈力衝倒,好在嬴風及時補上,機甲在地上一個後滾翻後重新站起。 「看到了嗎?」伏堯高聲為同學們講解,「如果你認為契子是組合中的弱點,那麼你就大錯特錯了。選擇攻擊契子,只會讓契主有更充裕的時間安排戰術,契主有多種強化契子的手段,可攻可守,可進可退。如果契主是頭腦,契子就是四肢,換作天宿星以外的敵人也是一樣,擒賊先擒王,只要有條件,第一時間攻擊敵人的首腦。」 「多謝告知,那我們就從大腦開始來。」凌霄趁伏堯還在講話,啟動了右臂上的導彈裝置,一枚炮彈直衝伏堯而去。 「成功了!」他高興地叫道。 可這時,一個人影突然瞬移到炮彈的軌道上,而背對他們的伏堯連���也沒回,只是取了一個小水晶一握,聶雲劃出一個透明的鏡面,炮彈命中鏡面,悄無聲息地被化解了。 伏堯完全不受干擾地繼續講:「而作為四肢,最重要的就是時刻保護自己的大腦,如果契主無法戰鬥,你的攻擊力會被迅速削減至一半甚至更低。基於這一點,保護契主是每個契子無時無刻都要將重要性置於首位的任務。」 「既然這樣,」凌霄將機甲的兩隻手臂換成了鐳射射線發射器,「那就兩個一起來。」 他對著二人發起了密集的散射,而他們卻在槍林彈雨中靈活地躲避,伏堯甚至能邊躲邊授課,「但如果敵人也意識了這一點,一邊拖延住契子,一邊向契主發起攻擊,結果怎樣呢?」 「那就是他們會發現,大腦比四肢擁有更強的攻擊和防禦能力,這就是聯合作戰的真正實力,我們沒有弱點。」 凌霄覺得自己上當受騙了。 「剛才給同學們展示了一下聯合作戰的防守能力,現在,該輪到我們攻擊了。」 伏堯剛說完這句話,兩個人已經逼到機甲跟前,凌霄還用旋轉那招如法炮製,沒轉幾圈就硬生生被停了下來。再看伏堯和聶雲,一人一邊抓住機甲的兩隻手,在他們腳下,磨出一個深深的圓。 他們不知道用了什麼強化力量的魂晶,不僅能將高速旋轉的機甲逼停,甚至使它動彈不得。 「就跟你說了,我們是體術專精,不要妄想跟我們拼速度或者力量,否則你會輸得很慘。」 伏堯和聶雲雙手一轉,偌大一個金屬鑄就的機甲竟然被整個掀翻在地,發出重重的撞擊聲,在機甲裡面的凌霄二人天旋地轉,嬴風一手護住他的頭,一手用力撐住艙壁,兩個人這才沒有受傷。 「小心!」他抬起頭,看到伏堯從高空垂直落下,目標正對機甲胸前正中心的能量源,一旦破壞了那裡,機甲就會徹底癱瘓。 嬴風當即一掌拍下引擎,機甲腳底噴出火焰,瞬間在地上竄出十幾公尺,儘管躲得狼狽,但至少沒有造成致命傷。 伏堯的攻擊落了空,輕巧地落在地面:「有點意思。既然你們這麼掙扎,就破例為大家展示一段更高難度的配合。」 「我來操作方向,你控制武器。」嬴風把手從凌霄身後繞過去,握住搖桿,凌霄緊張地盯著監視螢幕,不時地切換著各種攻擊手段。 伏堯他們果然跟方才大不一樣了,從教學模式進入到真正的作戰模式,有很多次凌霄明明看清了他們動作的走向,但卻受到機甲移動速度的限制,子彈只能在他們的身後擦過,急得凌霄恨不得想親自上陣。 學生們已經退得很遠,唯恐被波及,不過他們的視力讓他們對戰鬥局勢看得很清楚,外形明顯佔優的機甲在兩個人的聯手對抗下完全發揮不出實力,只能被伏堯他們牽著鼻子走。他們以肉身對抗金屬,有了魂晶的協助,很好地彌補了自身力量和防禦的不足,還在靈活和機動方面佔據了絕對的優勢。 「好了,是時候該結束戰鬥了。」伏堯在移動中咬破拇指,並在下一次與聶雲擦身而過時用拇指在他嘴唇上一抹。這個動作凌霄看得無比清楚,但見聶雲眼睛內紅光一閃,對準機甲正面便是一腳,碩大的機甲頓時被踢飛出去。 這還沒有完,從正面攻擊過機甲的聶雲一個瞬移到了機甲背後,又是一腳,剛剛還由於慣力撲到操作台上的凌霄二人又狠狠地撞到了後面。聶雲一個人在空中玩起了傳球遊戲,伏堯卻悠哉地跳到了一邊。 機甲越飛越高,嬴風眼見不妙。 「用瞬移!」 凌霄在顛得七葷八素中掙紮著摸出瞬間移動的魂晶,放在手心一握。 「啟動!」 他立刻移動到了機甲的外部,緊接著嬴風也傳送到了他的位置,就在他們出來的瞬間,聶雲當空一腳,機甲被重重地踢落到地面,這個金屬製成的龐然大物被打得跪了下去。 伏堯瞄準它下落的那一時機,對匕首使用了強化,準確無誤地刺向它的弱點,機械臂詭異地掙紮了幾下,終於徹底不動了。 三個人從空中相繼落了下來,其他同學也都重返操場。 「剛才給大家演示的就是雙人配合的一小部分威力,你們應該已經看到了,我們還沒有使用武器,這在實戰中是不可能的。當然,在實際作戰中,我們的敵人都是受過嚴格訓練,並且身經百戰的機甲戰士,不可能像他們兩個那麼菜……」 凌霄&嬴風:…… 「……所以,我們要把對手當作剛才的百倍水準來對待,這樣才能跟外星的精英機甲部隊抗衡。」 「報告長官,請問你剛才用的那個是什麼?」凌霄特別好奇地問。 伏堯對聶雲使用了那一招後,後者就變得非常得強,甚至超越了契主,能一腳將機甲踢得飛出去。 「契主的血液對契子有戰鬥強化功能,效果堪比一代的燃燼,因此,實戰中只有契主才會使用燃燼,契子的能力則由血液啟動,」伏堯目光狡黠,「有沒有人想當場試一試?」 聶雲聽到後意圖阻止:「啊,這樣不好吧……」 這有什麼難的,冰璨用匕首割破拇指,模仿伏堯的樣子在紅毛嘴唇上一抹,可他的眼睛沒紅,臉倒是漸漸紅了起來。 「我、我感覺不大對,」他紅著臉,「身體好像不受控制一樣。」 「看到了嗎,」伏堯面不改色,「契主的血液除了強化戰力還有強力催情的功效,只要契主的思想裡哪怕是潛意識中有那麼一丁點的偏離,引發的就是其他效果。」 大家都忍不住捂嘴笑,冰璨表情尷尬,紅毛的臉快跟他的頭髮一樣紅了。 「你們覺得這很好笑?這是我們系極其重要的訓練之一,想像一下,如果在戰場上,你的契子突然發情了,等待你們的將是什麼?因此,每一個契主,都要做到絕對的心無雜念,現在從左邊開始,每一對都要練習。」 「報告長官,那我們……」冰璨小心翼翼問。 伏堯擺擺手:「准假。」 陸續有越來越多的搭檔獲得了准假,聶雲在一旁看得很無奈。 「他們都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正處在發育期,現在就讓他們開始練習這個是不是太強人所難了?」 「那不是正好嗎?成功了是最好,不成功就當是發育,反正早點發育又沒壞處。」 聶雲汗,上課期間讓同學們回去發育,也只有他的契主能幹出來這樣的事。 就在這時,不遠處有人嚷了起來。 「別跟我試,我不要試,我根本不相信你這個大淫魔!」凌霄站得離嬴風遠遠的,說什麼也不要試。 「這是教學命令。」嬴風面無表情道。 「就算你是學霸也不行,我要蹺課!」 「當著長官的面說要蹺課,這位同學勇氣可嘉啊。」伏堯在一旁挖苦。 凌霄支吾了半天:「反正我不要做這種練習,他不可能做到心無雜念,我敢打賭,要是輸了我躺平喝血一升!」 「是嗎?一升要喝好久呢,」伏堯沖嬴風一揚下巴,「看你的了。」 嬴風手一抓,凌霄毫無反抗能力地被抓了過去,他剛想跑,就被咬破的拇指抹上了嘴唇。 凌霄眼中紅光一閃,箭一般衝到癱瘓的機甲旁邊,三個連環踢將它從地上踢到半空,又重重地摔到地上。 凌霄毫髮無傷地落下,驚奇地看著自己的手,他感覺體內有無窮的力量在湧動,儘管這股力量在漸漸褪去,但那種感覺鮮明地保留了下來。 「不錯,」伏堯鼓掌,「你們是今天唯二成功的搭檔。」 凌霄一看,果然操場上除了他們和雨集那對,所有同學都已經走光了。 他嘴角一抽,不會感情評級越低,就越容易成功吧。 「哎,」伏堯嘆了口氣,「本來以為這節課可以不用上了的。」 所有人:就知道你的動機不純! 伏堯表情一變,突然嚴肅起來:「既然這樣,正好可以針對你們的情況,我們來進行一次特訓。」 凌霄聽到這裡表情也嚴肅起來:「什麼特訓?」 伏堯摸出一枚魂晶丟給嬴風:「這個是三級的,試試。」 嬴風將精神力灌注進去,魂晶卻沒有半點反應。 「有感情值限定?」這是嬴風能夠想到的。 「不,是信賴值。」 「跟感情值有什麼區別?」 「感情值只限定於契主和契子之間,信賴值可以是跟任何人,只要有人對你的信賴值達到了百分百,你就可以對他使用這枚五感共用魂晶。」 「五感共用?」 「你可以見到他所見,聽到他所聽,感受到他所感受,也可以反過來把你接收到的一切感官傳遞給他,在戰場上,這是一種非常便利的訊息溝通手段,尤其是在對方說不了話的情況下。」 「那信賴值要怎麼才能達到百分之百?」嬴風又問。 「很簡單,只要對方願以生命交付於你。」 嬴風皺眉:「這很簡單?」 「對於某些人來說很難,但對於一名優秀的將領,人格魅力有時甚至要凌駕於個人能力之上。我的下屬對我都是百分百地信賴,如果你也想做到跟我一樣,」他轉向凌霄,「就從你身邊最親密的人開始。」 聶雲這時才明白了伏堯的用意,他不是在以一個普通學生的目標要求嬴風,他從一開始就打算把他以將領的標準培養。 嬴風挺直了身子:「怎麼做?」 在凌霄他們面前的是一片空白的場館,但凌霄認出來這跟他們第一場考試的考場構造相同,也就是說裡面可以模擬出各種地貌。 伏堯拋給他們兩個一人一副耳麥,對凌霄道:「你只要記住一點,無論任何情況,無條件相信你的指揮者,哪怕他的命令會讓你陷入危險。要用生命去信任他,懂嗎?」 「是,長官!」 伏堯在操作板上調出了訓練平台:「進去吧。」 凌霄進到了館內,嬴風則留在了外面。 「沒有什麼好講的,你指揮他前進就行。」 嬴風看了眼,凌霄正站在入口,在他面前,是一條直道。 「前進。」 凌霄順著腳下的路一直向前,直到嬴風給了第二條指令。 「左轉。」 他停住了,在他面前直路到了盡頭,有一條路向右轉,左邊則是虛空。 「你確定是左?」 「是的。」 「你不是在我正對面,然後把右說成左吧?」 「我指的就是你的左。」 凌霄皺著眉頭看了看左邊:「我的左邊沒有路。」 「你的右邊是空的,如果你右轉,就會掉下去。」 凌霄思前想後,小心翼翼地向左試探了一步,居然真的踩到了實處。 原來實際情況跟他看到的不一樣,嬴風看到的才是真實的。但儘管這麼說,任由誰在完全看不到的道路上行走,都會感到未知的恐懼。 「再右轉。」 凌霄腳步一滯,又像剛才那樣慢慢試探過去,確認右邊有路,才一腳踏進了空氣中。 伏堯搖搖頭:「太慢了,要是有敵人在追擊你,你早就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凌霄隱約聽到耳機裡傳來伏堯的聲音,卻聽不真切:「長官說什麼?」 「說你走得太慢了,加快速度。」 凌霄把心一橫,既然伏堯也說了要相信嬴風,要麼橫豎就相信一回,反正在模擬的訓練場內掉下去也死不了。 他加快了步伐,嬴風的聲音時不時從耳機中傳來。 「先向左再向右。」 「往前三步之後跳。」 「十點鐘方向有平台,大約一公尺高兩公尺遠,跳上去。」 凌霄越走越吃力,有好多距離都是估算,無論跳遠跳近都會跌下去,幾乎就是在盲賭。 「現在跳起來,你上面有一堵牆,翻過去。」 凌霄抬頭一看,牆是有道牆,但是是一道火牆。 「你確定這牆能翻?」 「我確定。」 「如果我不翻直著走呢?」 「你面前是一道火牆。」 凌霄:…… 他催眠自己,這是一道石牆這是一道石牆,躍起來扣住石縫,灼熱的痛感立刻從掌心傳來。 伏堯開口解釋:「人只要看到火,哪怕明知是假的,潛意識仍會帶來痛感,其他環境下也是一樣。要相信自己的主觀感受,還是自己以外的另一個個體,這是一個非常困難的抉擇。」 凌霄咬緊牙撐著,不停地告訴自己這只是幻覺,三下兩下翻牆而過,落地的時候覺得自己的手已經被燒焦了,他的鼻子甚至能聞到那股焦糊味。 當然,這還沒完。 「趴下,匍匐前進。」 凌霄面前的地上佈滿了尖刀,匍匐過去絕對會肚破腸流,但他知道如果不照做,頭頂等待他的一定是無形的尖刀,這麼糟糕的訓練,為什麼老要他來執行。 凌霄硬著頭皮爬過了佈滿利刃的道路,這回他乾脆沒有睜眼,就像校規挑戰那次一樣,無論嬴風說什麼,都閉著眼睛執行,速度比之前提高了很多,伏堯在外面滿意地點了下頭。 「快跑!」嬴風的音量突然加大,凌霄嚇一跳,反射性就睜開了眼睛。 「跑!」 凌霄撒腿就跑,就算看得見也無暇測試命令的真實性了,嬴風要他轉就轉,要他跳就跳,就這麼頭也不回地一直跑,直到跑到了懸崖邊。 「跳下去!」嬴風的命令果斷傳來。 凌霄低頭一看就暈了,又是該死的岩漿!上次在遊戲店逃過一劫,今天又要他主動跳下去,看來他注定與岩漿有緣。 凌霄回頭,身後什麼都沒有,可嬴風的口吻顯得刻不容緩:「快點!」 ——無論任何情況下,要用生命信任他。 伏堯的命令浮現在腦海,凌霄心想也罷,燙死就燙死,他眼睛一閉,縱身躍入滾滾岩漿。 嘩—— 水花激起四濺的聲音,凌霄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發現自己離開了剛才那個地獄般的所在,周圍是清涼的湖水,此間山清水秀好不秀麗。 他抬起頭,在高高的山崖邊,一隻雙S級猛獸黃金獅在焦躁地徘徊,為自己差一點到手的獵物逃脫感到懊惱。 「你表現得很不錯,但是耗時沒有過關。」周圍的美景消失了,凌霄完好無損地站在原地,連衣服都沒有沾上半粒水珠。 「在你的心中,還是有猶豫,百分之百的信賴,就是沒有半點猶豫地執行對方的命令。當然,這並非一朝一夕可以達成,我和我的軍人都是經過出生入死的戰鬥才做到這一點,好在你們還有的是時間。」 這時霜鋒從隔壁的訓練室出來了,興許是為了給自己的偶像留下最好的印象,他的紀錄比凌霄還要快一點。 「你們以後可以自由使用這兩間訓練室,爭取早日達到我要求的標準。」 「是,長官!」 「今天就這樣,你們可以自由練習了。」 伏堯走後,凌霄主動往裡走:「再來。」 「等一下。」嬴風扣住了他的肩膀。 「怎麼了?」 「該我了。」 凌霄不解:「不是要訓練我對你的信賴值嗎?」 「因為你對我百分之百信賴的前提,是我也要對你百分百的信賴。只有我願以生命信任你,你才會把性命託付於我,我相信伏堯少將也是這麼做的。」 假意走掉實際還留在附近的伏堯聽到這裡忍不住面露微笑,他刻意隱瞞下真正的訓練方法,是為了讓他們碰壁後自行尋找答案,沒想到這麼快就被發現了,不愧是他相中的人。 「他說的很有道理,」雨集聽到後對他的契子道,「信賴值是單方面的,信賴卻是相互的,我們也交換。」 凌霄聽到嬴風的話,一股暖流在內心湧動,此刻重重地點了下頭:「嗯!」 兩個人的位置對調了一下,嬴風身處黑暗中,而凌霄可以看清一切。 「我準備好了。」 「前進!」
四個人結束了一上午的訓練,每個人的成績都比一開始進步了一大截,霜鋒雖然總是看上去一副睡不醒的樣子,真要認真���來,實力也不容小覷。 但雨集雖然也不弱,比起嬴風來還是有差距,於是凌霄更加好奇,他當初到底是怎麼打敗霜鋒,成為契主的。 凌霄是一個憋不住心裡想法的人,他到底尋了個機會,趁他倆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把一直以來的疑惑問出口。 「這個啊,」雨集低頭尋思了片刻,「這是因為……」 他突然對凌霄出了手,凌霄毫無防備,被他偷襲成功,身體一陣發麻,大約有兩秒鐘的工夫動彈不得。 「剛才我只對你使用了兩成的力氣,如果我使用全力,應該可以使你定身十秒。」 凌霄嚇了一跳,兩人交手中,定身十秒足以決定勝負,如果面前這個人是他的敵人,這段時間夠他死上無數回。他這才想起來,第三場考試的時候,雨集就是用這一招過的關。 「每個生物都有自己的脈點,這個點不是固定的,而是隨著生物體內的氣血流動時刻轉移。因為對生物有興趣,我花了很多精力觀察和研究它們,久而久之對脈點的位置就很敏感。人也是生物的一種,我將生物定身的方式延伸到人的身上,發現同樣奏效。」 「我明白了,你就是用這種方法在成人儀式上贏了霜鋒。」 「嗯,」雨集垂著眼,「其實對他滿不公平的,因為論絕對實力,我完全不是他的對手,有種走旁門左道的嫌疑。」 「怎麼會呢,這也是你努力來的結果,他不應該因為這個怪罪你,而不顧以前的感情。」 雨集有段時間都沒說話,好半晌,才道:「其實,我們以前也並沒有感情。」 「什麼?」 「一直隱瞞不說,是因為覺得很丟臉,我們的成人儀式,從頭到尾都是一場很大的烏龍。」 凌霄覺得自己的成人儀式已經是一場最大的烏龍了,根本不相信還有人能比他們更倒楣。 「我跟霜鋒以前並不是情侶。」 「欸?」 「我們是情敵。」 凌霄:=口= 「倒也沒有那麼嚴重,只是我們湊巧都喜歡上了同一個人,可惜那個人並不喜歡我們。」 到底是怎樣的萬人迷啊! 「在她跟別人舉行成人儀式的那一天,我跟霜鋒因為心情都很糟糕,就做了很蠢的事,兩個人躲在宿舍裡喝酒。」 凌霄一愣:「你們還是雛態,在哪裡搞到的酒?」 「告訴你也無妨,在雛態區的商品交易街上,有一家無所不賣的店,我們就是在那裡買的。」 凌霄:……這混蛋! 「店員說這種酒喝下去之後可以讓人忘記憂愁,甚至美夢成真,我們傻乎乎就信了。後來才知道,它只是摻有了某種致幻劑的成分,喝了之後會讓人產生幻覺,於是那天晚上我們都看到了自己喜歡的人。」 「……但其實是對方嗎?」 「是的,我們的成人儀式就是這麼一場徹頭徹底的烏龍,直到關係確定好幾天我都不願意承認它。」 凌霄終於相信世界上還有比他們更慘的,難怪感情星級比他們還低。 「霜鋒就是因為這樣才中度精神損傷的嗎?」 「嗯,他一醒來就失蹤了,其他人找不到他,我是不想找。一直耗了一個星期,校醫和教官都快把我殺掉了,可我當時自己也十分混亂,不管別人怎麼說都不肯接受事實。」 「一個星期!」 雨集突然問他:「紊亂期契主不在身邊,契子真的很難以忍受嗎?」 凌霄只要一想到那種感覺,就臉色發白,根本不用多餘的解釋雨集就明白了。 他嘆了口氣:「可惜當初的我聽不進任何人的話,到最後還是我自己受不了那種靈魂缺失的感覺,才肯妥協。當時很多人都認為他已經死了,而我找到他的時候,他也確實瀕臨轉生。」 凌霄忍了半天:「雖然我這麼說不合適,但你真的挺過分。」 「你這麼說我反而會舒服點,當時我只覺得自己的痛苦是天大的痛苦,根本想不到契子承受的是我的數倍。尤其是在霜鋒本身實力要高於我的情況下,卻要被迫成為我的契子,而我又那樣對他。」 「我現在也非常後悔,霜鋒的精神損傷和嗜睡都是終身的,其實他過去跟你一樣,也是很有活力的一個人,都是我害他變成這樣。」 「不是你,是枕鶴,他要負絕大部分責任!」凌霄義憤填膺道。 雨集不解:「枕鶴?那是誰?」 「就是賣你們酒的那個人,我以前以為他只是賣些情報和碟片之類的,想不到他連這麼危險的東西都出售給雛態,簡直唯利是圖!」 「或許他也有一部分責任,但我們明知故犯也是不爭的事實,後面的事更怪不得別人。我也想全力彌補自己的過失,一開始霜鋒根本就不肯原諒我。」 「那他後來怎麼肯跟你回去了?」 「……我們達成了一個協議。」 「什麼協議?」凌霄追問。 雨集臉上莫名地一紅:「哎呀,我們趕緊回去吧,一會兒霜鋒午睡找不到我,他又要鬧了。」 「不,你等等!到底是什麼協議啊?說話不要說一半啊,喂……」 凌霄鍥而不捨地跟在雨集身後,不管他怎麼追問對方都不肯說,一直到他們回到宿舍,凌霄都沒能得到一個「真相」。 雨集和霜鋒的「協議」讓凌霄糾結了一整個下午,直到晚上睡覺時他還在不停地猜測。 「哎,你說他們之間的協議到底是什麼啊?會不會是雨集承諾永遠都不碰他之類的,要不怎麼他的血也沒出現催情效果……」 嬴風忍受了一整晚的魔音入耳,現在只想安安靜靜地睡個好覺,可直到熄燈凌霄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嬴風手一撐,凌霄上方出現了一張臉。 凌霄緊張地嚥了下口水:「你、你幹什麼……」 他剛說完,嘴就被人堵上了,伴隨著這個親吻的逐漸深入,一股濃濃的睡意襲來,這種感覺並不陌生。 嬴風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結束了這個吻,剛才還精神抖擻的凌霄已是睡眼惺忪。 「你作弊……」 他勉強擠出這麼幾個字,頭一歪就睡了過去,嬴風總算可以安心睡個好覺了。 時鐘走過半個小時,凌霄一個骨碌翻過來,半趴在床上,精神十足,眼睛在黑夜裡閃閃發亮。 而他身邊的嬴風,呼吸均勻,顯然已經睡熟了。 「喂,你怎麼又睡了,」他伸出雙手去推嬴風,「我還沒說完呢,不弄清楚這事我睡不著……」 嬴風迷迷糊糊地連眼睛都沒睜,手一抄摟過凌霄的後腦勺,憑直覺找準目標,不偏不倚地親了上去。 「唔唔唔……」這回這個吻持續的時間比方才要長,凌霄起初掙扎,後來聲音越來越低,哼哼唧唧像是蚊子叫。 嬴風這才放開他,凌霄張了張嘴表達出自己的抗議。 「又來……」 說完他一頭栽到嬴風身上睡得不省人事。 這回凌霄終於一覺睡到天亮,醒來的時候連姿勢都沒變過,老老實實地趴在嬴風胸口,嬴風的手臂還環在他頸後,多麼相親相愛的和諧場面…… 不對!凌霄悲憤地爬起來大力搖晃著嬴風的身體。 「我告訴你嬴風,接吻不是這麼用的!」 嬴風徹底被他搖醒了:「那是怎麼用的?」 「是,是……」他語結了半天,「是語言無法表達你的喜愛,於是用行為來代替,發自內心去做的一件事,不抱有任何目的,這樣才算是接吻!」 他語無倫次的解釋嬴風根本聽不懂:「書上有嗎?」 「沒有!」 嬴風翻身下床:「上課去了。」 凌霄絕望地抱住頭,被迫跟一個情商為負的人修戀愛課程真是太強人所難了。
「從本堂課起,我們要開始學習適應所有作戰環境,海、陸、空,包括太空,每一種都要求大家像在平地一樣熟練。」 「首先我們來學習在太空中如何作戰。在外太空,我們需要克服兩點最大的困難,一是沒有氧氣,二是沒有重力。」教官伸出三指,指縫間夾著兩枚魂晶,「對以上問題我們主要使用這兩種魂晶來解決。」 「第一枚,可以讓我們的腳下產生氣流。」他用了之後,整個人漸漸升了起來,懸在半空,腳下的塵土在不停地打著轉。 「而第二枚,則可以將氧氣儲存在我們的肺部,同時又能保證我們正常呼吸。我們不用太空服,也不用氧氣面罩等輔助設備,沒有累贅是我們的優勢,但要時刻注意自己體內的氧氣儲量、制氧魂晶和精神力是否足夠,否則即便是我們也一樣會發生危險。」 「今天訓練用的魂晶已經發放到每個人手中,訓練室已經模擬好太空環境,大家分組完成任務,」教官眼中閃過一道不易察覺的狡黠的光,「無法完成任務者,繞操場蛙跳五圈。」 大家開始熟練地檢查自己分到手的魂晶,教官按照他們的實際情況給每個人發放了不同數量和種類的魂晶,每一對獲得的任務也不一樣。 「我們的任務是竊取藍星晶片,然後將晶片送達至本部。」凌霄看到自己的任務目標,順口念了出來,現場不少人都看向了他。 「這麼巧,」冰璨笑著道,「我們的任務是協助你們掃清路障。」 「是嗎?」凌霄問雨集,「那你們呢?」 雨集關掉了終端:「不能說。」 「搞什麼嘛,神神秘秘的。」凌霄眼睛一轉,突然有了好點子。 「我們來打個賭怎麼樣?」 「什麼賭?」 「誰先完成任務,就可以向對方提一個問題,對方必須照實回答。」 雨集顯然對這個賭注沒太大興趣:「可我沒有什麼問題想問的。」 「別啊,隨便問點什麼嘛,」凌霄開始耍賴,「比如問我喜歡吃什麼啊……」 雨集和霜鋒對望了一眼,無奈道:「好吧,不過我們輸的可能性很小。」 「你們知道我的任務,我不知道你們的任務,你們佔便宜,不過走著瞧。」 有五對情侶進了他們這間訓練室,分別出現在五個不同的方位,敵方母艦的位置在凌霄他們的正對面。 ——我們準備好了。 他沖另一邊的冰璨打了個手勢,對方回了一個明白。 凌霄啟動了魂晶,頓時感到肺部充盈了起來,他適應了一下,確認呼吸無礙,躍進了模擬太空,失重的環境使他一下子浮了起來。 ——當心。 嬴風的聲音出現在腦海,凌霄聽到對方的警告,本能地啟動了動力魂晶,人當即向前方衝去,避開了一撥粒子光束攻擊。 他扒住浮在空中的隕石停下來,轉頭一看,飄在對面的是他的同學,一起進來的十個人之一,手裡還握著一把光束槍。 ——做什麼? 凌霄衝他打手語。 他的契主飛過來,代替他做了回答。 ——我們的任務是阻攔你們竊取晶片。 凌霄終於明白這次訓練大家抽到的任務是對立的,這樣下來勢必有人會完不成任務被罰蛙跳,教官果然陰險。 但即使這樣,完不成任務的也不會是他們。凌霄藉著隕石的掩護躲過了下一波攻擊,冷不防朝反方向衝去,子彈追著他掃射,凌霄左閃右躲,到底沒有完全躲過去,胳膊受到了擦傷。 一個人影飛過來,一把抓住他向上躍去,冰璨在運動中啟動了治癒,凌霄的傷勢很快痊癒。 他們躲在一塊較大的隕石後,不一會兒的工夫攻擊停止,二人從藏身的地方出來,果然嬴風和紅毛一人制住了一個,紅毛衝他們比了一個搞定的手勢。 作戰計畫成功,四個人重新補充了氧氣和動力,向敵方母艦飛去。 對手獲得的武器魂晶很充裕,他們在槍林彈雨中穿梭,可惜敵人始終躲在暗處不露面,他們只能盡全力接近攻擊的源頭。 冰璨飛在最後,突然間渾身一僵動彈不得,接著一個人從隱身中顯現,輕輕在他心口點了一下,在戰鬥中,這意味著他已經死了。 紅毛飛到一半,發現自己的契主不見了,急忙回頭去尋,遠遠看到冰璨一個人在那裡,立刻想也不想地朝他飛去。 冰璨雖然著急,但他已經出局,不能做任何動作提示紅毛,也不允許使用心靈溝通,眼睜睜瞅著他即將赴自己的後塵。 前線,嬴風使用了武器魂晶,前方的凌霄雙手抱拳,雙臂組裝起一部等離子炮發射裝置。凌霄對著前方最大的一塊隕石,準確無誤地發射了炮彈,巨大的衝力使他逆向飛出,嬴風早已準備好,將他中途接了下來。 隕石被擊得粉碎,躲在後面偷襲的人狼狽躍開,兩個人都被流石擦傷。 凌霄剛想沖上去解決他們,雨集和霜鋒一左一右出現在他們身後,利落地將他們幹掉,凌霄這才知道雨集他們也是自己人,那他們剛才還不說。 他東張西望。 ——看到紅毛他們了嗎? 雨集搖頭,也做手勢。 ——你們去取吧,我們放哨。 凌霄算了下人數,已經沒有敵人了,他來到母艦,一個瞬移到了裡面,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任務目標。 「搞定!」他正要去取晶片,暗處突然撲過來兩個人,凌霄機警地向後一個翻滾,躲過了敵人的襲擊。 「你們……」 伏擊他的是班上的一對女生情侶,其中的契子微微一樂:「我們在你們進來前就埋伏在這裡了,這是我們的秘密任務。」 教官你實在太陰險了! 凌霄堪堪躲過幾次夾擊,他一人實在不是她們兩個的對手,在混亂中拋出一枚魂晶,召喚出機械蟲向守在外面的嬴風求助。 嬴風也以為已經沒有敵人了,這時收到凌霄的求救信號,立刻傳送進去,也驚訝地發現了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第六對同學。 有了他的加入,戰局很快扭轉,兩個女生不是他們的對手,漸漸落於下風。 「我們投降,」她二人向後跳開一步,「晶片是你們的了。」 凌霄得意地抓到手裡:「謝了!」 凌霄剩餘的精神力已經不多了,這回他沒有用瞬移,而是大搖大擺地出了艙門。雨集他們正守在那裡,凌霄衝他們比了一個成功的手勢。 ——回去覆命。 ——收到! 四人原路折返,在中途,雨集突然轉身五指併攏在嬴風左邊鎖骨附近的位置重重一擊,嬴風動彈不得,被霜鋒用匕首挾制住。 什麼情況?! 凌霄大吃一驚,緊忙剎住了去勢。 ——我們的任務是在你們得到晶片後截獲下來,現在交出來吧。 雨集打完這一串手勢,沖凌霄攤開了手。 凌霄看了眼嬴風,無可奈何地從懷裡取出晶片。 雨集沒有任何懷疑地伸手去拿,卻在凌霄張開手心時意識到被騙了,凌霄手裡的晶片不知道什麼時候變成了魂晶,他一個啟動,人已經到了數公尺開外——好險最後一個瞬移剛才沒有用掉! 就在同時,嬴風也啟動了一個防護罩,然後緊跟著傳送到了凌霄的位置,原本是用來保護自己的防護罩,此刻卻成為一個密封的透明圓球將二人困在裡面。 真遺憾!凌霄衝他們惡劣地搖了搖手裡的晶片,低頭查看了下剩餘的魂晶,心裡一跳。 剛才的瞬移用掉了他所剩無幾的精神力,現在餘下的精神力只夠啟動一枚魂晶,而他無論是氧氣還是動力都已告罄。 如果用氧氣,他就出不去這裡,如果用動力,沒等到位置他就會憋死。 如果把晶片交給嬴風的話……他迅速地計算了嬴風的剩餘精神力,發現對方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剛剛嬴風使用了兩個高消耗的魂晶,還有各種傳送,現在恐怕跟他一樣,能不能離開這裡都成問題,真是糟糕的境遇。 防護罩持續的時間沒有那麼久,凌霄的氧氣在一點點消耗殆盡,他已經感覺到呼吸困難。 嬴風的左手落在他後頸,凌霄不解地轉過頭,嬴風的臉適時壓下來,兩個人再一次嘴對嘴親密接觸上了。 氧氣源源不絕地湧進來,凌霄終於明白對方的用���,當獲得足夠的氧氣後,他右手一握,腳下噴出氣流,抓著嬴風朝己方基地直直飛去。 「第一組完成任務的有:嬴風、凌霄、冰璨、千駟,其他人,蛙跳五圈。」教練宣佈了訓練結果。 除了被點到名的四個,其他人愁容滿面,凌霄叫住即將離去的雨集。 「我們的賭約!」 「哦,是了,」雨集轉過身,「你想問什麼?」 「你們的……」 「你的那一招是怎麼用出來的?」嬴風的聲音從後面橫插直入。 等等!我不是要問這個! 「哦,原來你是想問這個啊,」雨集為他解釋了一下,最後道,「其實如果正面交手,我不可能碰得到你,剛才是因為你對我毫無防備,我才能偷襲得手。而且你恢復的時間也比我預計中要快,看來這個也是因人而異。我已經回答過你們的問題了,今天的訓練收穫很大,希望以後還有交手的機會。」 凌霄無力地伸手對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回來,我不是要問這個啊。 對於自己好不容易贏得的賭注就這麼被用掉,凌霄意見頗大,直到回了宿舍還在不停地抗議。 「你為什麼要用掉我的機會,明明我可以從他口中問出他們的協議是什麼的嗚嗚嗚嗚……」 嬴風俯身堵上了他的嘴,這個吻跟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感覺不同,他的舌尖在他的口腔內溫柔地攪動著,唇齒間儘是纏綿,凌霄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嬴風的所作所為。 一吻結束,凌霄在原地怔愣了片刻,然後慢慢地躺下了。 片刻後他覺得不對,又趕緊閉上了眼睛。 過了會兒他還是覺得不對,又把眼睛睜開。 「你這次對我用了什麼?鎮定?還是催眠?」 「都不是,」嬴風從高處看著他,「你不是說接吻是發自內心的,不應該有任何目的嗎?」 凌霄眨巴了幾下眼睛:「不,我決定還是認為你用了催眠。」 說完他頭一歪,開始裝死。
「戀愛、告白、接吻、發育,是這個順序沒錯吧?」 「對呀。」 「那如果是發育、接吻、告白、戀愛這樣的順序呢?」 「哈哈哈哈這是什麼?時間逆流遊戲嗎?」 「喂!」 凌霄跟紅毛頭對頭平躺在草地上,今天的天氣萬里無雲,很適合這麼愜意地躺在草坪上談心。 紅毛笑了半天,意識到:「你說的不會是你吧?」 「我跟你說正經的,你還嘲笑我,早知道不問你了。」 「你們真的是這樣哦?」紅毛好奇地翻過來,「三星情侶果然與眾不同。」 「你還笑?」 紅毛還是很想笑,極力忍著:「不笑了,那你告訴我,你們進展到哪一步了?」 凌霄支吾著:「第二步。」 「接吻了?那豈不是下一步就要告白?」 凌霄一怔,他根本沒想過這種事。 「那就告啊!」紅毛一個骨碌坐起來,「這種事還等什麼?等你告了白,你們就可以開始戀愛,七顆星指日可待啊。」 「七顆星啊……」凌霄猶豫問道,「你跟冰璨在一起,難道是你先告的白?」 「當然啊,我家契主可是獅冀男神,不知道有多少人像我一樣偷偷暗戀他,」紅毛陷入到美好的回憶中去,「想當初,為了博得他的關注,經常故意當眾做一些很蠢的事,引來其他同學哄堂大笑。這個時候,哪怕他只是稍微把視線落在我身上那麼一下,都感覺很值得,就算被別人笑話都沒什麼了……」 「喂,」他不滿地戳了下凌霄,「我給你介紹親身經驗呢,你有沒有在聽啊?」 「聽著呢聽著呢。」凌霄心不在焉道。 而這個時候他心裡想的是,原來不顧一切手段換取某人關注,是出於這種心理,如果自己能早一點意識到的話,是不是他和嬴風也能按照正常的順序發展。 紅毛終於追憶完了過往:「……他就是這麼接受了我的告白,至今想想還像是在夢裡。」 他發表完感慨,見凌霄半天沒表示,又捅了捅他:「你就沒點掌聲哦?」 凌霄壓根沒聽到他是怎麼告白成功的:「然後呢?因為你喜歡他,所以做契子也無所謂?」 「怎麼能這麼說呢?我當然也是希望做契主的,在成人儀式上也一樣有拼盡全力。因為技不如人我輸了所以心甘情願做契子,如果他輸了自然就是他做契子,這沒有什麼好煩惱的,成人儀式是公平的。」 他說完又道:「怎麼樣,你想清楚沒有?」 凌霄一愣:「想清楚什麼?」 「告白啊!」紅毛都替他急,「我說了這麼久,你壓根就沒有在聽哦。」 「哦,這個啊……」凌霄一聽到這兩個字又想打退堂鼓。 紅毛給了他一拳:「扭扭捏捏的,一點都不像你,」接著他靈光一現,「有了,我有個主意。」 他附到凌霄耳邊這樣那樣,終於把他的計畫交代完畢。 「這樣好嗎?」凌霄皺眉,「太高調了吧,嬴風不喜歡。」 「沒有人不喜歡熱情的告白儀式,相信我。」紅毛二話不說把凌霄從草地上拉起來,拖著他往實驗區的方向走。 「去哪裡?」 「去弄道具!」
化學系實驗樓。 「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在獅冀的同學,也是今年考進來的,在讀化學系。」 「你好。」兩個人互相打了招呼。 紅毛把他需要的東西描述了一下:「有我說的這種東西嗎?」 「有啊,你想要什麼顏色的?」 「告白當然是用粉紅色,你說是不是?」他問凌霄。 凌霄拿不定主意,喜歡草莓的人應該喜歡粉紅色吧。 「那就粉的吧。」 化學系的同學給他們拿來兩小包粉末,一包白色的,一包粉紅色:「混到一起就可以達到你要的那種效果。」 「就這麼點,夠嗎?」 同學一拍胸脯:「足夠了,相信我。」 凌霄他們帶著從化學實驗室得到的東西,直奔御天停機坪。 「你說的這個方法真的好用嗎?」凌霄坐在駕駛座上問。 「當然,」紅毛的聲音從後面傳過來,「等我把排氣管改裝一下,到時候你一開,驪飛鯊就會噴出粉紅色的氣體,哇,浪漫極了。」 「好了,搞定!」他鑽進了副駕駛,「走吧,去御天最醒目的地方,要每個人都能看得到的!」 凌霄能想到的地方就是操場,也只有這裡足夠空曠。他把驪飛鯊切換到飛行狀態,開啟了噴氣系統,果然驪飛鯊屁股後面噴出粉紅色的煙霧。 「哈哈,怎麼樣,漂亮吧?」紅毛在旁邊指揮著,「畫個心試試。」 凌霄在空中繞了兩圈,留下一對碩大的心心相映,在空中久久不散。 「帥呆了!看,已經有人在下面圍觀了,」紅毛興奮得像是自己要表白似的,「還能不能再複雜點?」 凌霄的駕駛技術沒得說,在空中玩起了各種特技,越開越興奮,連自己最初的目的都忘記了。 「我怎麼覺得有點不對啊,」紅毛邊咳邊道,「機艙裡怎麼這麼大煙啊?」 凌霄也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飛行器裡的煙霧越來越大,外面也被濃濃的煙霧包圍,能見度幾乎降到了零,連雷達都自動開啟了,警報系統也開始拚命不停叫喚。 「搞什麼,咳咳,」紅毛拚命地扇呼著,「快降落快降落。」 凌霄也想降落,可是他什麼都看不見,地面上圍觀的同學指指點點:「哎呀,上面是不是著火了?」 「快來人救火啊!」 坐在飛行器裡的兩個人只感覺到猛地一剎,前進的速度漸漸降了下來。 「糟糕,好像撞到東西了!」 「天!」 「它在自動下降!」凌霄在驚慌中又有了新的發現。 驪飛鯊緩慢地從空中平穩著地,艙門方一打開,就從裡面狼狽地逃出來兩個人,跑到安全地帶,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空氣。 「發生了什麼事?」驪飛鯊雖然落了地,但大量的煙霧還是不斷地從裡面湧出來,看上去就像是著了一場盛大的粉紅色煙火。 凌霄剛想說話,轉眼瞥見從煙霧中走出來的人,咕咚一聲把話嚥了下去。 開學第一天就深刻牢記的人,號稱御天最嚴苛的管理者,傳說中的訓導主任,正一臉嚴肅地朝他們走來。 紅毛也看到了,聲音都有點發顫:「慘了。」 主任走到跟前,兩個人都筆直立正站好:「長官好!長官我們知錯了!」 訓導主任一看,鬧事的是兩個一年級的契子:「這是怎麼回事?」 「報告長官,是、是一場意外。」 「意外?」 紅毛的餘光在人群中捕捉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對方一見到自己被發現了,立刻腳底抹油。 「啊,別走!」紅毛當即就想去追,這個化學系的蠢貨,可把他倆害慘了。 「站住!」訓導主任一聲喝,紅毛嚇得站在原地不動了。 「還想跑?」 「沒、沒有……」 「你們是哪個系的?」 「報告長官,聯合作戰系。」 「把你們契主叫來吧。」 兩個人都傻眼了:「啊?」 「啊什麼啊?契子犯錯契主負連帶責任,不要告訴我你們不知道。」 兩個人呆若木雞,半晌凌霄才道:「能不能別叫契主啊,禍是我們闖的,他們不知情。」 「是啊,」紅毛急得雙掌合十,「長官拜託拜託,你罰我們就好了。」 「嚴肅點!」 紅毛啪地把手放回兩側。 「這是校規,不能通融!」 凌霄硬著頭皮:「校規啊,能不能挑戰一下……」 主任冷笑:「可以啊,這條校規的持有人是我,來挑戰吧。」 凌霄:…… 「不挑戰就趕緊通知你們的契主來領人。」 嬴風和冰璨接到通知趕到現場,就見凌霄和紅毛兩個蔫頭耷腦地站在操場邊被主任訓話,比起平時張牙舞爪的他們,簡直像換了兩個人。 在不遠的操場中央,停著一輛黃燦燦的驪飛鯊,裡面還在詭異地冒著粉紅色氣體。雖然此時煙霧已經散去了大半,但這種與軍校氛圍嚴重不符的違和感還是給人留下了強烈的視覺刺激。 「長官好……請問發生了什麼事?」冰璨小心翼翼地問道。 主任哼了一聲:「問他們吧。」 兩個人支支吾吾半天也沒說明白,紅毛一提到有關告白的字眼,凌霄就暗地裡拿胳膊肘頂他,旁邊三個人都看在眼裡,訓導主任沒拆穿,其餘兩人也就忍著。 「算了,我不想知道理由,犯錯就要受罰,雖然契主事先不知情,但是監管不力,一樣受罰。」 紅毛的頭快要耷拉到地上,凌霄心裡這個懊惱,做蠢事還被嬴風知道,丟臉丟到外太空去了。 「看在你們是一年級初犯的分上,每人口頭警告一次,義務勞動三十個小時,」主任一揚下巴,「去把你那堆破爛開走。」 冰璨剛剛就看出來凌霄有話瞞著不讓紅毛說,這會兒找了個藉口就匆匆把自家契子帶回去「教育」。 待走到那二人聽不到的地方,冰璨才問:「說吧,怎麼回事?」 紅毛結結巴巴地把事情的起因經過說了一遍,冰璨頭疼地扶住額。 「猩猩和猴子湊到一起能想出什麼浪漫的方法,你不要給人出餿主意了。」 「可當初我也是這麼追到你的啊。」紅毛不甘心被這樣說。 「你在學院的每一棵樹上掛條幅,我花了很久才把它們清理掉。你的表白方式太粗暴了,連我都受不了,何況是性格比我還內斂的嬴風呢?」 紅毛要哭了:「你當初明明說很感動。」 「因為我不那樣說你是不會停下來的,」冰璨無可奈何,他也知道紅毛是一片好心,可惜兩個負智商負負相加還是得負,「你以後不要亂起鬨了,你那些方法對嬴風不管用。」 「那要怎麼才管用啊?」 「那就是他們之間的事了,不同配偶之間有不同的相處方式,你一個外人就不要摻和了。」 見紅毛一副深受打擊的模樣,冰璨好氣又好笑地摸了摸他的頭:「好了,他們兩個一定能找到適合他們表達心跡的方法,再說也不是所有的感情都要說出來,只要心意相通,一個眼神都可以是告白。」 紅毛閉起眼,似乎在享受這個動作,直到冰璨停下來還不捨地湊過去:「再摸摸。」 冰璨忍著笑又摸了摸:「明明是你犯錯誤,怎麼成獎勵了?下次再這樣,這種待遇就取消。」
操場上圍觀的人群漸漸散去,只留下嬴風和凌霄兩個,凌霄低著頭,偷偷從眼角去觀察嬴風的反應,被抓現行後又迅速把視線收回來。 嬴風繞著驪飛鯊走了一圈,最後在正前方停了下來。飛行器邊緣留下了十個深深的指印,主任是在空中徒手將它逼停然後迫使它降落的,嬴風用自己的手試探了下那指印的深度,這體術專精的變態,起碼用了七級以上的力量魂晶。 凌霄看到那指印,心情更糟糕了,一半是心疼,一半是懊悔,一想到嬴風可能會因此而生氣,他又有些惴惴不安。 「你愣在那做什麼?上來。」 凌霄一個回神,才發現嬴風已經進了機艙,啟動了空氣淨化設備。 他也連忙鑽進去:「去哪?」 「當然是送修,不然呢?」 嬴風把驪飛鯊開到維修中心,一路上它還在歡快地吐著粉紅色尾氣。嬴風一直沒問凌霄理由,凌霄的心就一直懸在那兒,不知道等下嬴風問起,要照實說還是找個藉口糊弄過去。 幸好車行老闆送了很久的保修,不過凌霄不知道這一點,遠遠看著嬴風跟人交談,以為要支付很大一筆維修費用,畢竟驪飛鯊的材料造價昂貴是顯而易見的。 嬴風交代好了修理事宜,轉頭就見凌霄垂頭喪氣地等在那裡,他要是有尾巴的話,這會兒妥妥垂在地上,耳朵也恨不得把臉遮起來。 凌霄見嬴風走過來,還沒等他開口就搶著道:「我這個月只吃麵包,不買東西,也不打遊戲,要是不夠的話,把我下個月生活費也貼進去。」 嬴風本來有點生氣,因為凌霄無視校規在學校裡胡鬧,不過現在看他這副樣子,不知道怎麼突然間氣就消了。 「為什麼?」他終於問起來。 「……想給你個驚喜。」凌霄給了個真假參半的理由。 嬴風回頭看了一眼正在修理中的驪飛鯊:「是挺驚喜的。」 凌霄癟著嘴:「對不起。」 嬴風看他一副無限內疚的樣子,莫名產生一種衝動,上去摸了摸他的頭,凌霄身子一直,表情古怪。 「你剛才用了什麼?」 「什麼?」 「手上,」凌霄也不太確定,「感覺怪怪的。」 嬴風看了看自己的手,剛才好像是有一種微微發燙的感覺,但他確定沒有使用精神力。 「是這樣嗎?」他又摸了摸。 這下凌霄乾脆揚著頭閉上眼,伴隨著嬴風的動作,大腦乃至全身都有一絲絲舒服的感覺在蔓延,原本沮喪的心情,也漸漸明朗起來。 一個詞出現在嬴風腦海,但是他並不確定,確切地說是他不相信。看到凌霄享受得不願意睜開眼睛的樣子,嬴風悄悄轉過去,從終端裡調出來他以前儲存的資料。 ——當相互暗戀的對象鼓起勇氣告白時,恭喜你們的感情值已經達到了六顆星。如果你們已經結為配偶,不要忘記嘗試一下契主的技能——精神安撫,這會讓你的契子擺脫難過、憤怒,或是其他負面情緒,還會令其感到舒適和放鬆。 ——精神安撫不消耗精神力,你的契子一旦享受過一次,就會對之樂此不疲。不要讓你的溺愛使他過分沉湎於此,而是把它當做一種安慰的手段,在必要的時候才使用。 凌霄享受完安撫餘韻,還渴望更多,睜開眼睛卻看見嬴風背對著他,低著頭不知道在看什麼。 「你看什麼呢?」他左右試探,卻被嬴風的身體擋著什麼都看不見。 「沒什麼。」嬴風關掉終端,心裡卻劃上了一個巨大的問號。 凌霄見他轉過來,高興地把腦袋湊到跟前:「摸摸頭,摸摸頭。」 嬴風不確定地把手附上去,果然凌霄又露出那種愉悅和享受的表情,讓他不相信都不行。 但是六顆星……真的可能嗎?
「你想測試你們的感情星級?為什麼?」教官聽到嬴風的來意後問。 「因為我好像無意中使出了精神安撫,我想知道我們的進度是不是真的發展到了六顆星。」 教官不以為然地笑笑:「確實有方法可以測出感情星級,但是我不想告訴你。」 嬴風不解:「為什麼?」 「連自己的感情發展到了什麼程度都不清楚,還要借助外界手段來判斷,世間有那麼多種族,只有我們的感情可以用數值來測量,那除了我們以外的那些物種,他們就都不戀愛了嗎?」 「我要你們發展感情星級,因為從外人的角度看,這是唯一可以評判你們感情好壞的標準,但是身為當事人,你們的感情發展到了哪種程度,你應該比任何儀器更清楚。」 嬴風皺了皺眉,這個問題對於他來說,似乎比戰鬥訓練複雜得多。 教官有些恨其不爭,進一步點撥道:「除了能使出精神安撫以外,你難道就沒有其他感覺了嗎?心理學家將這個階段定義為種子破土的瞬間,你碰到他的手會心跳加速,會忍不住想向他表達心意,這才是六顆星應有的狀態。明白我的意思了嗎?你的判斷不應該來源於那裡,」教練的手指向電腦,又轉移到他的心口,「而是這裡。」
嬴風回到寢室的時候凌霄正在玩一款新出的戰略模擬遊戲,客廳被宇宙的投影所覆蓋,凌霄操縱著他的艦隊跟紅毛聯網攻打某個無名玩家的星球,兩軍交火激烈,勢均力敵。 「回防回防!尾艦需要支援!你回來啦,」他的招呼穿插在各種吶喊之間,「有人偷襲我!」 嬴風一言不發走過去,毫無徵兆地握住凌霄的手,凌霄被這一舉動弄懵了,連緊張的戰鬥都被置於一旁,房間裡只聽紅毛的聲音在不斷地響起:「凌霄,你幹嘛呢?敵人援軍來了,他們向你主艦開火了!你怎麼不動了?喂,人呢!」 嬴風靜靜地體會著教官所形容的感覺,凌霄的視線不停地在對方臉上和自己手上來回移動,這又是什麼新的能力?為什麼他什麼都感覺不到? 「你做什麼?」他忍不住問。 「沒什麼。」嬴風放開了他的手,難道是因為朝夕相處,產生的身體接觸早就不止於此,所以碰到手時也不會有心跳加速的反應麼? ……搞什麼嘛。 紅毛的聲音被冰璨取而代之。 「凌霄,是嬴風回來了嗎?回來的話我們去做社工。」 「回來了,」凌霄忙道,他可沒有忘記他們還有三十個小時的義務勞動處罰在身上,「我們這就去。」 他草草指揮著倖存的艦隊撤回己方基地,跟嬴風一道,夥同冰璨他們,來到了行政樓。 那兒的校工對這種情況司空見慣:「自己去招募板上領任務,終端會自動記錄你們的工時。」 凌霄他們草草看下來,這裡的工種五花八門,從清掃校舍到清理路障,連清除太空垃圾這種奇怪的工作都有,除了像他們這樣被罰義務勞動的人,還有人主動來這裡打工。 「這邊的×2圖示是什麼意思?」凌霄問。 「那是高難度工種,雙倍計時,」校工看了他們一眼,「你們是一年級?建議不要嘗試。」 「那豈不是做夠十五個小時就行?」凌霄指著清除太空垃圾的那一項,「我想做這個。」 「我也想!」紅毛欣然附議。 「是工作不是去玩,」校工拍了拍桌子,「你們可想清楚。」 「我覺得這個挺好的,我不想打掃三十個小時校舍,」冰璨問嬴風,「你呢?」 「沒意見。」 「算了,隨便你們。」校工見狀也懶得干涉。 四個人通過傳送裝置抵達了空間站,這還是他們第一次造訪太空,雖說是來勞動,卻也跟旅遊一樣興奮不已。 「這種小型工作艦叫做宇宙清道伕,是專門用來清理太空垃圾的,你們要負責清理這個區域的所有垃圾,即便是直徑小於一公分的零件也不能放過,因為它們很可能成為威脅到太空站和衛星的安全隱患。」 空間站的工作人員為他們介紹了一下操作流程,最後叮囑道:「你們工作的時候要注意避開高速運行的物體,畢竟你們駕駛的不是軍用機,它的安全性能很一般,被擊中後很容易損壞。」 「那要是遇到敵人怎麼辦?」 「你們電影看多了,哪那麼容易遇到敵人。我在這裡工作了七八年,連敵人的影子都沒看過,要是有危險,怎麼可能找學生來做,別想太多,去吧。」 一行人駕駛著清道伕離開空間站,看到漂浮的碎片或者殘骸,就用吸塵機或機械臂將它們回收,這項工作可比打掃校舍要省力多了,只是需要注意力更加集中而已。 他們駛離了空間站一段距離之後,負責駕駛的凌霄突然在雷達上發現了不明物體。 「看,那是什麼?」 另外三人都圍上來,但誰也說不清那到底是什麼,直到不明飛行物離清道伕越來越近,他們才辨認出那是一個緊急逃生艙。 四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這個算大型垃圾嗎?」 「不管怎麼樣,先匯報了再說。」 凌霄向太空站匯報了他們的發現。 「這裡沒有收到任何求救信號,你們可以先查看一下,不過要小心。」 凌霄操縱著清道伕繞逃生艙飛了兩圈,沒有任何反應,申請接入通訊也沒有得到回覆。 「可能裡面沒有人。」 「未必,也可能裡面的人不是清醒的。」 「我去看看。」凌霄表示。 「我跟你一起。」嬴風不放心他一個人,也跟了出去。 兩個人一前一後來到了艙外,真正的太空與訓練室模擬出的環境有些許出入,他們的身體經過了短暫的適應期,才調整成為最適合的狀態。 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單人密封逃生艙,沒有玻璃,也就看不清裡面是什麼情況。凌霄嘗試去轉動壓力閥,這段期間嬴風仔細檢查了逃生艙周圍,這個球狀體做得非常嚴密,不像是普通的民用設備能夠達到的,艙壁上有文字,它確實是天宿的產物。 ——怎麼樣? 他飄到凌霄旁邊。 ——這裡的指示燈是紅色的。 凌霄指著艙門外最明顯的位置,這表示著裡面有活人,但是生命體徵極其微弱,隨時可能發生危險。 ——可能來不及拖回去了,我們想辦法把裡面的人轉移進清道伕,冰璨應該有辦法進行急救。 嬴風想了想,也只能這樣,他暗暗握了顆防護魂晶在手裡,沖凌霄點了下頭。 凌霄強化了力量,將壓力閥順時針旋轉了數圈,艙門終於打開,兩個人被眼前的景象驚呆。 在逃生艙裡昏迷不醒的人,從體形上看只是一個雛態,他顯然不像凌霄他們一樣擁有在太空環境下生存的能力,在這短暫的時間內,身體已經開始迅速凍結。 嬴風眼疾手快,將原本準備用來保護他們的防護罩用到了那個疑似雛態的身上,凌霄驚出了一身冷汗,他險些謀殺了一個雛態——不過這裡為什麼會出現一個雛態呢? 現在沒有時間供他們想那麼多了,防護罩的時間有限,他們必須用最快速度將他轉移到安全的地方。 凌霄轉身揮了幾下手,片刻後從清道伕機身側面伸出一個機械臂,像清理垃圾那樣把防護罩連帶著雛態一起抓了回去。 「這裡怎麼會有雛態?」紅毛看到「垃圾」的真面目後反應同凌霄一樣錯愕,在天宿,沒有什麼比對雛態的管理更嚴格,以前他們要出校門都很難,更別說是出現在太空了。 冰璨扒開他的眼皮看了下,真的是雛態,不是沒有發育的成人,這件事實在是太離奇了。 不過現在當務之急是對他進行救治,冰璨啟動了所有的治癒魂晶,泛有白光的手依次附上雛態的額頭和胸口,原本奄奄一息的雛態臉色漸漸恢復了正常。 凌霄和嬴風用繩子把逃生艙拴在清道伕後,這才急匆匆趕回來,冰璨耗盡了全部的精神力,氣色欠佳地靠在座位上,但雛態的狀況比剛才他們看到的好了許多。 「怎麼回事?」凌霄一進來就迫不及待問道。 「如果你問的是他昏迷的原因,他長期斷食斷水,外加身體虛弱導致失去意識,看來在我們發現逃生艙之前,他已經在那裡待了很久。如果你問的是他出現在這裡的原因,那就不得而知了,我們已經通報了空間站,對方要我們立即返航。」 在冰璨說話的期間,紅毛已經熟練地調了頭,清道伕拉著密封艙,往他們的來處駛去。 凌霄想起剛才的情況還陣陣後怕:「還好嬴風發現得早,要不是……」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清道伕猛地一個顛簸,凌霄勉強扶住艙壁才沒有跌倒。 「發生了什麼事?」所有人都緊張起來。 剛問完,又是劇烈地一震,與此同時艙內警報響起,紅毛的聲音從駕駛室傳來:「我們被攻擊了!雷達和通訊系統已經全部失靈!」 「什麼?!」 凌霄跌跌撞撞地跑到駕駛室:「怎麼損傷這麼嚴重?防禦系統啟動了嗎?武器呢?」 「我們是垃圾清理艦,你以為我們是戰艦嗎?」 「誰那麼喪心病狂連垃圾車都不放過?」 紅毛突然目瞪口呆地舉起手指向前方:「我猜是它。」 不用他說,凌霄也看見了,在他們面前,一個龐然大物漸漸現形。這是一艘巨大的星艦,通體烏黑,棱角銳利,給人一種強烈的壓迫感。 「不好!」又是一排鐳射射線射來,凌霄搶過控制桿左閃右避,最後還是中了一彈,防禦能力可以忽略不計的清道伕幾近癱瘓。 「動力系統也失靈了!」 「我去修!」紅毛奔向了機尾,冰璨繼續守著雛態,嬴風則來到了前面。 「他們大概是奔著我們身後那樣東西來的。」 「你是說,他們是為了那個雛態?」 「沒錯,不然誰會對一架清道伕大動干戈,」嬴風沉吟,「能接通對方嗎?」 凌霄在面板上試了試:「我們的設備發不出訊號,除非對方主動連繫我們。」 他剛說完,佈滿雪花的螢幕就閃了兩下,一個完全陌生的聲音傳來。 「放開救生艙,否則後果自負。」 「你想找裡面的人是嗎?」嬴風問。 「這不關你們的事。」 「要是我告訴你,裡面已經沒有人了呢?」 「什麼?」那邊的聲音立刻緊張起來。 「因為人已經被轉移到我們這裡了。」 聲音沉默了片刻,再次響起時已經暗含了怒氣。 「你在開玩笑是嗎?」 「看來你很清楚裡面的是什麼人,如果你繼續對我們發動攻擊,這艘清道伕很快就會被擊穿,屆時我們還可以拖延一段時間,但你要找的人能不能存活到你來救他,就不一定了。」 凌霄一直在靜靜旁聽嬴風跟那個人的談判,這時突然抬手關掉麥克風。 「你想沒想過他也可能把我們所有人連同整架清道伕一起抓進去。」 「他不會希望我們進到他船艙內部的,更何況遇到危險我們有可能挾持人質,這個人對他很重要,他不敢賭。」 說完他高聲問紅毛:「你那邊進度怎麼樣?」 「我還需要時間!再拖延一下!」 「就算動力系統能恢復,你也無法擺脫對方的攻擊。」冰璨提醒他。 「試試看。」 「你想怎麼樣?」那人終於道。 嬴風重新打開麥克風:「我們可以把他送回原來的地方,不過你要放我們走。」 那邊冷哼一聲:「我怎麼知道密封艙裡面有沒有人?」 「我們就算從現在開始逃命,以你的速度,還怕追不上我們嗎?」 聲音的主人沉思了一下,接受了這個提議:「你們有五分鐘。」 紅毛在後面拚命地擺著手。 「十分鐘,我們轉移他需要時間,你也不希望這其中出現任何閃失吧?」 「十分鐘就十分鐘,我會在這裡監督你們的一舉一動,不要做小動作。」 嬴風關掉通訊,看到凌霄正在埋頭與自己的終端作對。 「沒有用的,對方使用了磁場干擾。」 「那現在怎麼辦?」 嬴風冷靜道:「自然是照他說的去辦。」 不多不少十分鐘,紅毛叼著扳手從引擎艙跳出來,機艙裡算上他只剩下四個人。 面板上的指示燈相繼亮起,這艘如同被狂風巨浪席捲過的宇宙清道伕又恢復了動力。 「只能恢復六七成,我就能做到這樣了。」時間緊,零件匱乏,作為一個非機械系的學生,能做到這些實屬不易。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冰璨稱讚了他,隨後憂心忡忡地轉向嬴風,從他這個角度,只能看到駕駛艙裡對方一動不動的背影,「你確定要這麼做嗎?」 「嗯,就算我們恢復了十成的動力,也不可能飛得比星艦快,」嬴風聲音低沉,「這是唯一能爭取到時間的方法。」 「如果這是你的決定,我會全力配合,」他轉頭召喚紅毛,「你來駕駛,放開繩子,即刻返航。」 清道伕斷開了與逃生艙的連接,繩子出於慣性在太空中無規則地飄蕩,似乎想竭力地抓住點什麼。可它原本的主人無情地調頭離去,球形的逃生艙又像先前一樣,孤零零地漂浮在宇宙中,彷彿一顆沒有軌道的行星。 一艘龐大的黑色星艦駛過來,無聲地將它吞入腹中,又漸漸消失在黑暗裡,若不是清道伕被擊中後散落的若干碎片在此漂浮,根本不會有人發現這裡曾經發生了什麼。 逃生艙被吸入到星艦內部,它本來就是這裡的一部分,機械臂準確地找到了壓力閥,伴隨著艙門的打開,一個體形高大的男人出現在圓形的視野裡。 凌霄的蟄伏只為這一刻,他在艙門打開的瞬間就已利落地翻出密封艙,右手手掌中迅速組裝起一把武器,趁對方措手不及,將槍口牢牢對準了他的胸口。 「不許動。」 「怎麼樣?」冰璨看到嬴風指縫間泛出道道白光,知道他一直緊握在手裡的魂晶已經啟動了,這意味著凌霄已經正面跟敵人對上。 嬴風閉著眼,他的視線已經不在這裡。 「對方只有一個人。」他藉著心靈視界打量著星艦內部一角,這艘星艦的體積是他們在軍校看到的退役艦的數倍,但是視線所及範圍內只有一個活人,原本應該有人工作的崗位,通通由機械代勞。 「對方一定想不到我們敢派人單獨闖入它的地盤,所以沒有防備。」 「但是這裡一定還有別人,單靠機械是無法運行這麼大一艘星艦的。」 凌霄獨自與面前的男人對峙,對方雖然被挾持,但仍淡定自若地站在原地,除去一開始輕微的驚訝,他根本沒有把拿槍比著自己的人放在眼裡。 他們的差距不在武器,而是年齡和閱歷,經歷過大風大浪的成熟,和涉世未深的無畏,當他們四目相對時,面前橫越著一道數百年光陰組成的鴻溝。 「是你?」高大的男人認出了這個莽撞的年輕人。 凌霄聽到他這樣說,卻想不出什麼時候與他見過。但現在不是追問對方身份的時候,他將手裡的槍用力向前抵了抵,又強調了一遍:「別動,把手張開。」 嬴風啟動的槍枝短距離射殺威力巨大,可以輕易地在對方胸膛開出碗口大的一個洞,想必對方也一定知道這一點,大大方方地攤開雙手,裡面什麼都沒有,這讓凌霄稍稍鬆了口氣。 「放他們走,不許去追。」 男人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下凌霄身上的制服:「你年齡不大,勇氣倒是不小,跟你一起在那艘垃圾艦上的都是你��同學吧,但凡有一個大人在,也犯不著派你來。」 「我已經是成人了。」凌霄挺直了背脊。 對方回以一聲不屑的冷笑。 「你們要把殤煬帶去哪?」 凌霄腦內響過一道悶雷,他猛地抬起頭:「你是太殷?」 他怎麼也想不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竟會是連軍部都對他束手無策的國家一級通緝犯、活了四百多年的天才科學家太殷。這個人竟然還活著,所以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在星艦上生活,以此來躲避軍方的追捕,而被他綁架的那個雛態,直到今天仍在不顧一切地逃離。 凌霄握槍的手心中充滿了冷汗,對上這個危險分子,以及此刻看不到的不知道有多少人,他究竟有多大的勝算? 他手上一刻也沒有鬆懈,同時謹慎地用餘光打量著四周,太殷的同伴直到現在都沒有出現,但凌霄相信他不會是這艘星艦上唯一的人。 如果沒有記錯,直尚博士不是魂晶使用者,那麼同為基地首席研究員的太殷呢?就算他不會使用魂晶,他也是兩代燃燼的發明者,單槍匹馬突破過軍方的包圍圈,在這個人面前,一點都不能掉以輕心。 但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讓殤煬落入他手中。 嬴風看得到現場的景象,卻聽不到他們的對話,只能勉強從口形辨認。 「他們在說什麼?」 「那個人好像認識凌霄。」 「什麼?你認識他嗎?」 「從未見過。」 「他們應該已經追不上了,還是盡快把凌霄召回來為好。」冰璨總有種不安的預感。 「嗯。」嬴風使用了契子召喚,可凌霄並沒有像預期中那樣出現,他一驚之下再次集中精力,卻感覺意念的那一端空蕩蕩的,什麼都抓不住。 冰璨站了起來,嬴風雖然什麼都沒說,但他的表情告訴他,自己最擔心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他們應該已經走遠了吧,你就這麼被丟下不管,不介意嗎?」太殷好心地提醒凌霄。 時間跟凌霄預計得差不多,這會兒就算他離開,太殷也追不上他們,想到這裡凌霄連語調都輕鬆了好多。 「我沒有被丟下不管,」他彎了彎唇角,「你的契子已經死了,但是我的契主還活著。」 他的這句話成功地讓太殷的臉色陰沉了幾分:「你們所謂的作戰計畫該不會是派你來拖延時間,然後再讓你的契主把你召喚回去這麼幼稚吧?」 「不管幼不幼稚,你已經追不上他們了是事實。」 「但是你也回不去了。」 凌霄表面極力表現出鎮定,但其實心下已經開始疑惑,嬴風早該拉他回去,可為何直到現在都不動手? 太殷看他的樣子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年輕人從來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契主半步吧?真以為契主那點能力就是萬能,什麼地方都敢闖,什麼人都敢劫,也不先掂清自己的斤兩。」 「你知道契主的召喚範圍是多少嗎?當他們第二次提速時,你們就已經無法瞬移到對方身邊,接著是心靈視界的失效,最後連心靈溝通的聲音都傳達不到。說起來真是遺憾,在距離面前,血契有時候也無能為力呢。」 凌霄的臉色漸漸發白,嬴風的聲音幾乎是佐證一般在腦海中響起。 ——計畫出了點問題,我……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清道伕已經駛離了心靈溝通的有效範圍,凌霄相信太殷說的是事實了。 「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著急追了嗎?」太殷一副勝券在握的口吻,「因為他們遲早會回來的,除非他們根本不在乎你的死活。」 「怎麼樣了?」冰璨急得向前一步。 嬴風神情複雜:「……召喚好像有距離的限定,我已經跟他失聯了。」 清道伕一個急剎。 「你說你召不回凌霄了?為什麼你不早一點發現?」紅毛一拉控制桿就要調頭,然而他的動作只進行到一半,就被硬生生止住了。 紅毛驚訝地轉過頭,是嬴風阻止了他,對方的眼神閃爍,似乎在心底進行著一場天人交戰。 「你做什麼!」他質問。 「不要調頭,繼續前進。」嬴風的聲音很低,低得就像從喉嚨深處發出來的一樣。 「開什麼玩笑?!凌霄一個人在那裡,你知道那有多危險嗎?」 嬴風沉默了數秒,艱難地說出口:「我知道。」 「知道你還要阻止我?」紅毛無法理解地怒道,「就算你們感情只有三顆星,他也是你的契子,難道你連他的生死都不顧?」 另一隻手附上了紅毛的手背,溫柔而又堅決:「嬴風的決定是對的,照他說的去做。」 「連你也……」 冰璨轉過頭,紅毛也下意識跟著轉過去,身份不明的雛態就躺在那裡,雖然接受了治療,仍然昏迷不醒。 一邊是凌霄,一邊是雛態,不用一個多餘的字,紅毛已經明白了他們想要說的話。 這個計畫擬定得非常倉促,但一定有人在心裡預估了可能發生的任何情況,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凌霄回不來的這一種。這個決定早已在凌霄進入逃生艙的那一刻就做下了,每個成年的天宿人,都會以自己的性命保護雛態,這是他們種族得以維持下去的根基。 紅毛握住控制桿的手開始發抖,感覺到他的掙扎,冰璨加重了手上的力量。 他完全可以強行控制自己的契子放手,但是這一刻,他更希望千駟能自己做出決定。 「我明白了。」 紅毛眼睛一閉,將手裡的控制桿推了上去,清道伕按照原定路線以最快速度駛向空間站。
「不,你錯了。」太殷面前的青年突然開口。 太殷眉毛一挑,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 「他們不會回來的,就算我在這裡也不會。」 「看來你契主和同伴對你的感情也不過如此,明知你有危險也不回來救你。」 「這跟感情的好壞沒有關係,理由我剛剛已經說過了,」凌霄平靜地注視著他的眼睛,「因為我是一個成人,時刻有為雛態犧牲的準備,我相信我的同伴們,會跟我做出一樣的選擇。那個雛態不是殤煬,他冒著在宇宙中魂飛魄散的危險也要逃離這裡,難道你到現在還不明白他的選擇嗎?」 太殷表情陰鷙地盯著他:「別人怎麼選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馬上就要有大麻煩了。」 一道悶響,凌霄軟綿綿地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他倒下後露出站在他身後的人,手中的麻醉槍槍口處還冒著青煙。 「太慢了。」太殷不滿地指責他。 「我只是好奇你這麼久都沒回來,所以好心下來看看,沒想到你竟然笨得被人挾持了,你身為天才科學家的智商,在殤煬出逃那一天也跟著出走了嗎?」 「他們開著清道伕,我以為是清掃太空的工人,沒想到是御天的學生,是我一時大意。」 「反正你現在也有人質在手裡,直接讓他們來換人不就好了?」 「別幼稚了,軍方是不會拿雛態來交換一個成人的,這個人一點用處都沒有,還會把軍方的火力吸引過來。」 「這樣啊,」那人聳聳肩,「那我就把他從這裡扔出去好了。」 「我指的沒有用是對我而言,但他是星樓要的人,我們還要保證他安然無恙地活著,」太殷低聲抱怨,「怎麼這麼倒楣就撞上了他。」 「丟了也不是,留著也不是,那現在要怎麼辦?」 太殷想了想:「把他丟進逃生艙裡去,留個發射信號給他,會有人找到他的。」 「真麻煩。」那人想把地上的槍拾起來,那武器卻在離開凌霄手的瞬間消失了。 「……最煩你們這些用魂晶武器的了,一點戰利品都不給人留下。」 揚聲器中傳來機械警報聲:「雷達檢測到有飛行艦隊正在接近中,是否改變航道?」 太殷嘁了一聲:「來得真快。」 他轉身快步往上層走,邊走邊高聲囑咐:「先不要管那個人了,現在丟他出去會被發現。殤煬應該被送到了最近的空間站,我們抓緊時間把人找到離開這裡。」 被打得殘缺不全的清道伕衝進了空間站,工作人員早已等候在跑道附近。 「我們已經通知軍方前往救援了,你們做得很不錯,接下來的事情交給我們就好,上級命令你們必須立刻返回地面。」 幫忙把雛態抬出機艙的冰璨和紅毛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個不字,停泊狀態下的清道伕就飛快地倒了出去,在眾人的目瞪口呆中駛入了太空。 紅毛氣憤地追了幾步:「嬴風你個笨蛋,開個垃圾車出去頂什麼用啊?你倒是帶上我啊!」 一艘雙人軍用護衛艦悄無聲息地停在他身邊,艙門打開,露出駕駛座上的冰璨。 紅毛眼睛一亮,撲了進去,冰璨拉動控制桿,再一次在工作人員面前揚長而去,反應過來的人們飛奔去追,可哪裡追得上戰艦的速度。 「我的契主比凌霄的契主聰明多了,」紅毛得意地看著後面一群人邊跑邊揮手讓他們停下來,「所以我比凌霄聰明多了。」 「因果關係不成立,」冰璨啟動了二次加速,他必須要盡快追上嬴風才行,「剛才那艘星艦有隱身繫統,就算軍方也未必找得到。」 紅毛立刻緊張起來:「那誰找得到?」 「嬴風,如果凌霄還在那艘星艦裡,就只有嬴風才找得到。」 冰璨「借」來的護衛艦自動加入了軍方的通訊頻道,紅毛監聽了一會兒發現不對勁。 「他們跟我們去的是兩個方向。」 兩方前進的方向少說也有三十度的夾角,軍方有雷達,有反隱,按理來說不應該誤差這麼大。 倒是嬴風的垃圾車上唯一的雷達還報廢了,可他卻非常堅定地瞄準某一方向前進,至少冰璨跟在後面看不出一絲猶豫。 「怎麼辦?」紅毛問。 「跟著嬴風,」冰璨權宜之下做了決定,「用你的終端跟嬴風保持通訊,如果對方還在使用磁場干擾,我們總能第一時間發現。」 嬴風的終端接通了。 「你那邊怎麼樣?」 「精神���測不到。」無論他的意識如何發散出去,都捕捉不到半點凌霄的蹤影,他就像從這個宇宙中消失了一樣。 「是不是方向有誤?」 冰璨剛想把軍方的座標報給他,就聽那邊道:「不,他們應該會選這條航道,而且很快就會到了。」 因為這是從事發地到空間站最短的線段,他們一定能猜到雛態被送往了哪裡。 嬴風手裡緊握著伏堯給他的五感共用魂晶,這已經是他今天不知道第幾次嘗試,可他無論如何將精神力灌注,都無法使其啟動。 儘管已經訓練得很刻苦,凌霄對他的信賴始終未能達到百分之百。無能為力的挫敗感令他心生怒火,精神力化作攻擊力傳達到手心,愣是將質地堅硬無比的魂晶捏了個粉碎,化作銀沙般的粉末,從手縫間緩緩流下。 這點醒了嬴風。 清道伕兩側的機艙殼打開,用於清理細小物質的吸塵機伸出機體外,嬴風下達了相反的指令,先前吸收進來的塵埃顆粒夾雜著金屬碎片逆向飛出,在無重力狀態下運動著碰撞著,沒過一會兒就揚得到處都是,嬴風操縱著清道伕畫了個圓,如同在太空裡織了張漫天的塵網。 一旁護衛艦裡的冰璨和紅毛看得目瞪口呆:「要是有環境保護組織的人在,他一定會被處以巨額罰款的。」 來自終端的聲音突然扭曲了一下,發出刺耳的金屬聲。 「他們來了!」 天網彷彿被撕開了一道裂縫:「在那裡!」 冰璨不假思索地操縱著護衛艦上去,對準漏洞的方向全力開火。 對於一艘那種規模的星艦來說,他們的子彈打上去就像撓癢癢,冰璨的目的只是想儘可能地騷擾對方,只要他們不耐煩進行了反擊,隱身繫統就會自動解除。 「還是召喚不到凌霄嗎?」明明已經這麼接近了。 「我猜他所在的位置可能遮罩了精神力……等等!」 從敵方的星艦中彈出一個逃生艙,這個逃生艙像是有人在操控一樣,有目的地駛向清道伕,緊接著從裡面跳出一個人來。 「凌霄?」嬴風迅速打開艙門,把凌霄放了進來,「你怎麼……?」 「我逃出來了,」凌霄毫髮無傷地出現在他面前,「我被麻醉槍打中了,醒來以後一個人也不見。對方好像不想要我的命,對我的去留也不關心,大概是發現即使留著我也不能用來交換人質,覺得我沒有價值吧。」 嬴風眼睛直直地盯著他,盯得凌霄有點不大自在:「怎麼了?」 「……沒什麼。」嬴風剛才大概體會到了甦醒以來的第一次心急如焚,但見到凌霄完璧歸來時卻沒有應有的喜悅。 「對了,」凌霄表情嚴峻,「你是不是把那個雛態送到了空間站?我們必須盡快趕到那裡。」 「怎麼?」 「因為我聽到他們的目的地也是那裡,他們應該是想把雛態搶回去,如果動作快的話,我們還可以趁他們不注意把雛態轉移。」 他不等嬴風做出決定,就熟練地在導航上選取了空間站作為終點,清道伕調頭朝目的地駛去。 「凌霄,你回來了是嗎?你有沒有事?」冰璨的聲音從終端中傳來。 「我沒事,」凌霄的視線直直地盯著前方高速後退的各種隕石和殘骸,「麻煩你幫我們拖延點時間好嗎?我們要趕在他們之前把雛態轉移到安全的地方。」 凌霄的客氣令冰璨一愣,不過還是很快接道:「你沒事就好,我儘量爭取。」 他將駕駛桿一拉,護衛艦垂直飛起,在星艦周圍靈活地環繞著,時不時發射一兩枚導彈,儘可能地為凌霄他們爭取時間。 「裡面什麼情況?」嬴風瞅準這個空隙問。 「我只見到一個人,用麻醉槍擊中我的應該是另一個人,但是我沒有見到他的臉,除此之外我沒有見到一個活人,他們可能都在別的地方。」 他描述的跟嬴風用心靈視界看到的情景一樣。 「是我計畫不周。」 凌霄微微偏過頭:「對不起,害你為我擔心了。」 嬴風一個錯愕,清道伕已經入埠,凌霄利落地跳出艙外。 「剛才送來的雛態呢?」他問。 「正在接受治療,」工作人員回道,「軍方命令你們必須即刻返回地面。」 「敵方戰艦再有三分鐘就會出現,那可是一艘海軍級的星艦,你們的人手夠嗎?」 工作人員一驚:「可是我們接到消息,敵人已經朝星門方向逃走了。」 「你們的消息來源是否正確我不知道,但我是剛剛從那艘星艦裡逃出來的。」他身子一側,露出後面的臝風,「這一點我的契主可以為我作證。」 嬴風靜默了片刻才道:「是真的。」 工作人員有點慌:「我們剛剛也派出去了很多戰機和人手,留在這裡的只有少量醫療和科研人員,現在通知他們折返已經來不及了。」 「為什麼不把雛態送回地面?」嬴風問。 「不可以的,」凌霄強硬地反駁了他,「雛態身體脆弱,是無法使用傳送設備的。」 他說完,又轉頭向工作人員詢問:「對嗎?」 對方想說的話被他搶先了,這時忙點頭確認:「是這樣的,只能等他身體恢復過來後用飛行器送回。」 「但是現在已經不能等了,」凌霄道,「借我們一艘船,由我們負責把他送到最近的太空站。」 見對方還有猶豫,他語氣堅定:「我們是御天的在校生,天宿未來的軍人,我們以靈魂發誓會確保雛態的安全,絕不會出任何閃失。」 時間緊迫,工作人員聽他這樣說,又見他們小小年紀不僅將雛態安然無恙地救出,還能從敵人手上安全逃脫,心下也平添幾分信任,點頭答應了他的提議。 雛態被轉移到了飛船上,除了嬴風和凌霄,還有一名空間站的醫療人員跟著他們。 飛船很快駛離了太空站,終點位於離此處七個跳躍的另一所空��站,期間還會穿越一道星門。 宇宙中的光線發生了扭曲,飛船進入到躍遷狀態,凌霄負手站在駕駛艙,一邊的嘴角不明顯地勾起。 「凌霄。」嬴風喚了聲他的名字。 「嗯?」他微笑地轉過身來,笑容僵在了臉上。在嬴風的手中,握著一把與凌霄剛才使用過的一模一樣的武器,而現在,那把槍的槍口正對準他的胸膛。 「你這是干什麼?」凌霄的視線從武器轉移到對方的臉上。 嬴風也在眼神探究地盯著他:「你不是凌霄,你是誰?」
第十七章
凌霄從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奇怪的空間中,周圍由透明介質圍成了一個八邊形,而他就被困在這個八邊形的中間。 他推了推那些玻璃模樣的東西,如果這是用來禁閉他的牢籠,這種材質顯然不會像玻璃那樣易碎,搞不好比訓練館的牆壁還牢固,說不定還會有別的作用。 「你醒了?」 說話聲讓凌霄留意到此間並非只有他一人,而當說話的人轉過身來時,凌霄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 「嬴風?」 被他叫做嬴風的人揚了下眉:「那是誰?」 凌霄震驚地看著眼前的這個「嬴風」,之所以確定他絕對不會是那個人,是因為站在這裡的是一個時光倒流版的嬴風。他跟雛態時的嬴風一模一樣,更確切地說,是剛剛舉行完成人儀式的嬴風,就連眼睛的顏色都是點漆般的烏黑。 見凌霄遲遲說不出話來,「嬴風」還以為他是因為被擒而感到恐懼。 「放心,我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等一會兒到了目的地,你會自由的,但是暫時你必須留在這裡。」 凌霄盯著他的臉,有種時光倒流的錯覺,連他們留他在這裡的原因都忽視了。 「你又是誰?為什麼會跟太殷在一起?」 「真難得現在還有年輕人認識他,我還以為他只是我們那一代人的英雄呢。」假嬴風撥弄著他面前的虛擬宇宙沙盤,「你叫我飛景就可以了。」 「可惜在我們這一代人眼中,他不是英雄,」凌霄正色,「是通緝犯。」 飛景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你才多大,搞不好你前世是他狂熱的崇拜者,他離開天宿的時候,你還躲在被窩裡哭呢。」 「前世怎樣跟我沒有關係,」凌霄打望了一下周圍,「再說你們這也不算離開天宿,只能算是在這個星球的周邊狼狽地苟活著。」 飛景的眼中閃過一道危險的光芒:「有沒有人說過你很擅長惹人生氣?」 「我猜太殷本人剛剛也是這麼想的。」 「你能惹他生氣,倒說明你有點本事。除了殤煬以外,我沒見他被別人影響過情緒,一個活了四百多年的人,已經沒有什麼人或事能觸動到他的神經了。」 飛景食指一挑,半空中的一顆行星飛快地旋轉了起來:「35200EAU。」 「什麼?」凌霄沒聽懂。 「從天宿的地心開始計算,天宿人能夠達到的最遠距離,一旦超過這個距離,我們就會徹底喪失行動力,如同待宰羔羊,就算是一個外星孩童也能輕易地將我們殺死,這就是所謂的靈魂牽引。」 飛景說的內容凌霄略有耳聞,但他仍然選擇安靜聆聽。 「天宿人最後一個攻佔的星球是煌宿星,離這裡有32000EAU,已經很接近我們的極限了,若不是因為那個星球人煙稀少,軍事落後,當時又有孤星為軍方效力,是絕對不可能成功的。」 「擁有了七顆降星的天宿還不滿足,在一百年後,也就是距今七百年前,軍方朝第八個星宿發起了侵略,也就是這裡,」飛景指著一顆擁有光環的美麗紅色行星,「距離我們36000EAU的火宿星。」 凌霄曾經惡補過一段歷史,自然知道七百年前的火宿戰役,慘烈程度超過燼滅事件千倍,是天宿歷史上最黑暗的一頁。 「這個臨界值的準確度就是當時出征的軍人們用性命測量出來的結果,一邊是毫無戰鬥能力的入侵者,一邊是嚴陣以待的保衛者,那個年代沒有孤星,結果可想而知。」 「由於距離過於遙遠,陣亡軍人的靈魂無法返航,就此消散在茫茫宇宙裡,天宿一夜之間損失了上萬名最精銳的戰士,不僅僅是軀體,還連帶著他們的靈魂。」 「那一場戰役令天宿元氣大傷,休養了近百年才恢復過來,有的降星趁此機會獨立了,軍方再出兵去鎮壓,來來回回又折騰了幾百年。現在雖然格局穩定了,卻再也沒有人敢跨越這個界限。」 凌霄等了片刻:「你跟我說這個做什麼?」 「你覺得35200EAU很長嗎?在這個沙盤上,它連我的臂展都比不上,我張開雙手,就能把所有能夠涉足的星球盡數囊入懷中。」 他真的做了一個這樣的動作,看上去就像擁抱了整個宇宙。 「我從雛態的時候就一直渴望去其他星球走走,體驗一下不同的風貌。可惜當我離開天宿後,才發現一萬七是我能達到的最遠距離,連我的半截手臂都不到,喏,就在這兒。」 他指著第三和第四顆星的中間:「我只能訪問到第三顆星,連第四顆都去不了,就是這麼可笑。」 「為什麼?」 「大概是因為沒有發育完全,我的靈魂牽引比其他人要嚴重得多,到第三顆星的時候,我就已經虛弱得幾乎不能獨立行走。」 他這時才望向凌霄,回答了先前對方嘲諷他的話:「你以為我想狼狽地躲在這裡苟活嗎?我渴望的空間有那麼大,可我足下的土地只有這麼點。我天生就被囚禁在這裡,就算你比我好一些,也終究走不出一個臂展的距離,擁有一個比我更大的籠子的你,又有什麼資格來嘲笑離不開這裡的我呢?」 凌霄被他說得啞口無言,一時間竟找不出什麼話來反駁。 「那你為什麼沒有發育,你的契子呢?」 「天曉得,」飛景回答得很冷漠,像是在談論一個無關的人,「我的成人儀式並非自願,我為什麼要跟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在一起生活。」 「我的成人儀式也不是雙方自願,但我的契主還是留下來了。」 「是嗎,那他可真偉大。」飛景很不以為然地說道,語氣中聽不出半點恭維。 「雖然一開始我們的相處也不愉快,但是經歷了最初的磨合,到今天我很感謝他能留下來。就在剛剛聽完你說的那番話,我更加慶幸他當初沒有走,如果他走了,他就會跟你一樣被困在某個地方,而我還可能以為他過得很好,將來知道真相就會更難過。」 飛景嗤笑:「你口口聲聲說磨合,在我看來不過是身為契子的你,在一次次矛盾中被磨滅掉了人格,最後被洗腦成另一個人的附屬。現在的你,還敢說跟雛態時的你一模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雛態時的我妄自尊大,對於自己的感情辨認不清,還會以此傷人而不自知。作為契子,我是捨棄了一部分尊嚴,但也剔除了人格中糟糕的一部分,就像切掉毒瘤必定會流血,我不後悔我有這樣的改變。而且你以為這種改變只針對契子而言嗎?我的契主以前都沒有朋友,連接吻的意義都要去查書,現在也開始學著體會別人的感受了。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就一定會因對方而改變,這不是退讓,而是成長。」 「你應該無法體會到契子獨自生存的艱難吧,我以前的校長在疾控中心住了六年,親眼目睹了無數像他一樣的契子的死亡,那樣的場景只要經歷過一次就畢生難忘。直到現在他都不能脫離藥物入睡,就算他的契主回來,精神高度損傷的他也不能離開對方一天。」 「我不知道你跟你的契子有什麼深仇大恨,但是我聽同學說過,契主離開契子也會有靈魂缺失的痛苦,而你寧願忍受這種痛苦,寧願窩在這見不得光的方寸之地也不肯回頭。你跟他之間連第一步都沒有嘗試過,又怎麼知道一定就不適合呢?」 「你懂什麼?」飛景狠狠道,「你只看得到契子生存的艱難,根本不知道我為了這段關係犧牲過什麼。」 「我確實不懂,我一開始不懂為什麼有人因為愛一個人會心甘情願做他的契子,也不懂為什麼有人成為契子後就要結束生命。可當我成為契子後,我又不懂為什麼有人成為契子還能活下去……每當我弄懂了一個舊的問題,就會有新的問題冒出來。我永遠是在不懂的狀態中,但我不是渾渾噩噩,我的問題伴隨著我的經歷,一直在被解答。就像我剛才提到的第一個問題,直到現在我都不明白,但是我堅信只要我還活著,總有一天會得到答案。」 「我是在籠子裡,但籠子的縫隙永遠比欄杆寬,炙陽照進來的時候,陽光的面積總比陰影大。你嚮往籠子以外的自由,卻固執地站在陰影下,又有什麼資格來嘲笑站在陽光下的我呢?」 飛景緘默了片刻:「你想知道我們的矛盾有多麼不可調和?」 他走近凌霄,早在剛剛他擁抱宇宙的時候,凌霄就注意到了他左手上那隻突兀的黑色手套,而此刻他不僅摘下了手套,還擼起了袖子。 凌霄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 「……義肢?怎麼會……不是說只要治療及時,就連重要的器官都可以再生嗎?」 「沒錯,那是對正常負傷而言。我在無處可去的情況下,太殷的同伴找到了我,為我提供棲身之地,更許諾有朝一日實驗成功,我就可以恢復自由,代價就是做他們的實驗品。」 「我不知道經歷過多少次這樣的實驗,體內被注射過多少千奇百怪的藥物,有的藥物能使人痛不欲生,有的則會像這樣蠶食實驗者的身體。在一次失敗的實驗中,我的左手從指尖開始像蠟一般融化,儘管太殷及時切斷了這隻手臂,它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再生了。」 凌霄心中大駭,若是當初他接受了枕鶴的邀請,恐怕現在自己也會像他一樣,淪為一個殘缺不全的實驗體。昔日自己曾在枕鶴面前大言不慚地說即使失去一條手臂也不在乎,但今日見到了飛景,他寧可自己從來都沒有說出過那種話。 「這裡曾經有很多人,他們跟我一樣,都是想要解除血契,心甘情願作為太殷的實驗體。但是越來越多的人因為實驗失敗而死,甚至死狀淒慘。你眼前的我,是所有人中體質最強、損失最少的那一個,可當我永久地失去這隻手時,我知道血契對於天宿人來說是無法改變的,而這就是我妄圖改變血契的代價。」 「現在你應該明白,我是多麼渴望擺脫這段關係了吧。一開始它只是我的一個願望,現在卻成為我生存的全部意義,如果不做這件事,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裡,去做什麼。」 「你還可以回去找你的契子,重新開始啊!」凌霄急道,聽了飛景的話,他就更加痛恨太殷的所作所為,也對飛景的自暴自棄恨其不爭。如果此刻他是自由的,定要押著飛景返回地面,尋找他不知道流落在何方的契子。 「你是不是覺得我模樣像個雛態,所以年齡也一定很小?告訴你,距離我的成人儀式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就算那個人挺過了危險期,現在也早已轉生了。」 「那不一定!」凌霄反駁,「你為你的契子哭過嗎?」 「哭?為什麼要哭?」 「我見過一個契子的離開,他的契主明明不知情,卻哭得很傷心。契主和契子之間是有靈魂感應的,如果一方離去,另一方一定會感到難過。」 飛景靜靜地回想了片刻:「不,我確定沒有為他流過一滴眼淚。」 「那就說明他還活著!我們校長說過,只有活著才有機會再見面,說不定他也在堅持等你回去。你現在就像一個失利的賭徒,因為輸得太多,所以不甘心離開賭場。但是你要繼續留在這裡,只會輸得越來越多,搞不好連剩下的那隻手,包括你的性命都會輸得精光。」 「你以為你勸得動我?你才多大,成人有一年了嗎?」 「雖然我成人時間短,但是我跟我契主相處的時間,絕對比你跟你契子相處的時間久,在這一點上,我比你要有經驗得多。想想看如果你們在一起,你就可以重新實現你的夢想,前往更遙遠的星球。儘管七個也不是很多,但總要好過三個不是嗎?兩個人結伴旅行,總要好過一個人形單影隻不是嗎?」 飛景跟他無聲對峙了片刻,轉身重新戴上手套:「算了,跟你談論這個真是浪費時間。」 「別走啊,」凌霄用力拍打著面前的玻璃,「你是不是覺得我說得有道理才避而不談?你的契子叫什麼名字啊,沒準我見過呢。」 「喂!別碰那個!」飛景發出厲聲警告,可未能來得及阻止凌霄的動作。一股巨大的電流襲來,凌霄在電流的作用下渾身抽搐,劈劈啪啪的聲音在空氣中作響。飛景趕過來在控制台上輸入密碼:「123456……不對,888888,也不對……」 他一連輸入了好幾遍,電流終於停止,凌霄單手撐住玻璃耷拉著頭,另一隻手臂周圍還時不時有藍色電光環繞。 他好半天才從電擊的痛苦中緩過來,咬牙切齒:「這麼重要的密碼你也會忘?」 飛景理直氣壯:「誰叫你用力拍它的?這可是專門用來禁閉天宿人的裝置,不僅設有精神屏障,如果有人暴力破壞,還會自動釋放3600伏特的電壓,就算是完全發育的成人也受不了。」 「是啊,我感受到了。」凌霄有氣無力地舉起右手,手心中電光四濺,逐漸凝聚成了一個高速旋轉的球。但當拳頭大小的電光球被甩到透明介質上時,卻只發出啪的一聲便消失了,連一道裂紋都沒留下。 「現在你肯老實一點了吧?」飛景揚眉道。 凌霄後退了幾步靠住後壁,以此來支撐疲軟的身體:「你雖然嘴上挺凶,但看你剛才著急救我的樣子,其實你是個好人,為什麼要為虎作倀呢?」 飛景嘲笑他:「你都這副樣子了,還不放棄遊說我嗎?我奉勸你不要想太多,我救你是因為有人留著你的命有用,我要負責把你安然無恙地送到接頭地點,所以你最好不要給我添麻煩。」 「是嗎?」凌霄翻了翻,身上的魂晶果然已經不見了,不過這裡既然遮罩精神力,那麼就算魂晶還在也派不上用場。 倒是匕首還在,看來他們對自己的禁閉設備很有信心,凌霄小臂一抖匕首便滑到了手裡。 「你做什麼?」飛景始終留意著他的一舉一動。 凌霄將匕首抵在心口:「放我出去,不然我就自殺。」 「吭?」 「你的任務不是保護我嗎?要是我死了你不好交代吧。」 「我本來就是要放你走,只是要找個安全的地方而已,難不成你想我在太空裡隨便找個地方把你丟下?」 「這樣啊,」凌霄眼珠一轉,「那我改變主意,我不走了,你要是強行趕我走,我就死給你看。」 「有毛病吧你?」 「除非你跟我一起走,我要把你和殤煬都送回到地面去,那裡才是你們應該待的地方。」 飛景火大:「你別把我當雛態耍,我不想陪你玩那麼幼稚的遊戲。」 「我是認真的,你跟我的契主長得很像,我見到你就有種親切感。一想到被你拋棄的契子,感覺就像是另一種可能下的我一樣,我就不忍心……」 飛景忍無可忍地按下某個操作鍵,八邊形的空間裡迅速充滿了只對天宿人有效的催眠氣體,凌霄一句話還沒說完,就連人帶匕首一起倒在了地上。 就不應該聽他胡攪蠻纏,飛景不爽地瞪了地上的人一眼:「真是囉嗦。」 舺鷹號正在按原計畫逐漸向星門接近,一艘小型護衛艦一直在自不量力地騷擾,飛景心��有火,解除隱身後一枚魚雷將它轟成兩截。 在跟他們前往同一方向的另一艘飛船上,太殷垂眼望著抵在自己胸口的槍,神情不悅:「這是我今天第二次被人拿槍比著了,你跟你的契子都是沒有禮貌的傢伙。」 「恢復你的真面目。」嬴風無視他的話。 太殷抬手在太陽穴處輕輕一觸,嬴風眼前的畫面出現了扭曲,不消數秒對方就變成了先前透過心靈視界見到的高大男人,狹長的眼眸流露出睥睨眾生的威嚴。 「你是什麼人?」嬴風問。 「太殷。」乾淨利落的兩個字,毋需任何解說。 跟嬴風猜測的一樣,那後面躺著的雛態就是殤煬了,原來他們借助宇宙為掩體,難怪軍方一直找不到人。 「問題要禮尚往來才公平,」太殷淡定問道,「你是什麼時候發現我不是你契子的呢?」 「在空間站,當你說出『我的契主』四個字的時候。」 太殷回憶了一番,好像他是這麼說過,但是他想不到會是在這上面露了馬腳。 於是他問:「這四個字有什麼問題嗎?」 「凌霄從來不會當面這麼稱呼我。」 太殷做出恍然的表情:「但是他在背後叫得很順口呢,看來我還是高估了你們之間的關係。難怪你當時沉默了一下,你應該是嘗試對我使用了契主的能力吧。」 他向艙內瞥了一眼:「可是我又不懂了,既然那個時候你就已經識破我的身份,為何還要將計就計把人帶出來呢?明明剛剛你有機會拿他交換人質,但你卻丟下自己的契子不管,放任他一個人留在那麼危險的地方,現在又反悔了是嗎?」 「我從來沒有說過要拿雛態交換人質,凌霄也不會同意我這樣做。我帶他出來只是因為他不適合繼續留在那裡,而且現在我有了合適的人質可以交換。」 「你是說我嗎?你覺得一旦我和我的同伴會合,局面還能由你做主嗎?」太殷笑著搖搖頭,像是在說幼稚,「不管怎麼說,還是感謝你親自把殤煬送過來。」 「可笑的人是你,你大概還沒有發現這是一部雙引擎飛船吧。」 太殷猛地抬起眼,嬴風卻先他一步按下了控制台上的分離鍵,駕駛室與機艙之間的艙門迅速閉合,緊接著一個顛簸,飛船的後艙從主艙脫離,徹底分成兩個。 太殷的眼睛迅速地轉動著,當前發生的事超脫了預料,他必須抓緊時間想出對策。 「不用想了,他們會躍遷到下一個星系,我已經趁你不注意的時候聯絡了那邊的軍方,會有人將他們隨機護送到某個空間站。就算我有什麼意外,你也無法從我這裡得到他們的下落。」 太殷陰鷙地盯了他半晌,突然間自嘲地笑了起來:「你成人還不到一年吧?想不到我竟然會栽在一個小孩手裡。你和你的契子還真是絕配,為了一個素昧平生的雛態,一個接著一個趕過來送死。」 「你說錯了,我並不是來送死,只要有可能,我當然是想活著回去,帶著我的契子一起。雖然你一天之內被人用槍口對準了兩次,但你知道我跟他之間最大的差別在哪裡嗎?」 太殷不以為然地問:「在哪?」 「在於他的廢話太多,總是錯失時機,而應該開槍的時候,我會毫不猶豫。」 言畢,他貓准對方心臟的位置,利落地扣下了手裡的扳機。 砰的一聲悶響,太殷身子向後一揚,有那麼一剎那眼前發黑。 當他再次睜開眼時,嬴風已經從容丟棄了手裡的槍枝,武器在離開他手的瞬間消失不見。 太殷摀住胸口,明明確實感覺到有東西進入了自己的身體,但那裡連個傷口都沒有,更別說流血了。 「你對我用了什麼?」太殷眼露疑光。 「我的靈魂碎片,」嬴風表情平靜,「你號稱天才科學家,一定瞭解契主能夠控制契子的原因,既然你偽裝成我的契子,那就麻煩你冒充得再專業些。」 反倒是太殷不再淡定了:「你知道這對你意味著什麼嗎?契子本來就應該死在成人儀式上,是契主將自己的壽命轉讓才使對方能夠活下來。你這麼做只能控制我很短的一段時間,卻會永久性地折損自己的壽命,傷敵八百自損一千,你覺得這樣值得嗎?」 「能夠傷到你八百已經足夠了。」嬴風將飛船停了下來,不遠處的星門宛如一個巨大的藍色漩渦順時針在旋轉,從這裡穿越過去,就是另一個星系,但如果穿越過去的不是機械而是肉身,就會被壓縮的空間軌道擠壓並撕裂成碎片。 「你們定的地點是在這裡嗎?接你的人什麼時候到?」 太殷避不作答,嬴風冷冷地往旁邊一瞥,一生心高氣傲的太殷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迫感從天而降,雙腳頓時一軟,幸得左手及時撐住控制台才不至於倒下,但豆大的汗珠已經滴了下來,啪答啪答地打在銀白色的檯面上。 「接頭方式。」嬴風毫不客氣地又問了一遍。 「護盾……回充……」太殷掙紮著從牙縫裡吐出這四個字,壓在頭頂的力量不翼而飛,從深海瞬移到海面的壓力變化讓他不得不扶住控制台的邊緣大口大口地喘息,任他之前是多麼驕傲的一個人,在這個比他小四百多歲的後輩面前也尊嚴全無。 「你運用得這麼嫻熟,一定在自己的契子身上試過吧,」太殷努力睜開被汗水打濕的眼睛,「現在我知道他為什麼不當面稱呼你那四個字了。」 嬴風裝作沒聽見他的話,開啟了護盾波動器,飛船外艙蕩漾起一���波如海浪般流動的鈷藍色光澤,在安全地帶,開啟這種高電容消耗設備果然不合常理又引人注目。 一艘黑色的星艦從隱身處現行,艦尾的金鷹徽記擁有傲視蒼穹的鷹眼,這是星樓的資產——舺鷹號,也是他們設立在太空中的移動實驗基地。 舺鷹號對嬴風他們的飛船毫無懷疑地敞開了軌道艙門,嬴風操縱著半截飛船,主動進入了敵人的巢穴。 「視死如歸的感覺好嗎?」太殷看著他以一副無畏的姿態走下飛船,無比想從這個表情一成不變的年輕人臉上看到別樣的情緒,挫敗、恐懼、與愛人分離,就像他給予他的那樣。 「現在你的身邊可沒有什麼可以支撐你身體的東西。」嬴風用同樣的威脅回敬他。 飛景看著太殷一個人走上來,不解地問:「怎麼只有你?殤煬呢?」 太殷身子往旁邊一側,露出他身後的人,兩個人看到對方時,不可避免地都愣了一下。 飛景走過來,抬頭打量著比他高出十幾公分的嬴風,而嬴風也在低頭打量著他,兩個人繞著對方戒備地走了一圈,最後又停留在原地。 「踏雲。」從嬴風嘴裡吐出一個名字。 飛景臉色一變。 嬴風當即瞭然,看來校長的話字句屬實,毫不誇張。 「你果然是校長的契主。」 飛景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聽到這個名字:「校長?什麼意思,那個傢伙還活著,還當了校長?」 「就是那樣。」 「什麼學校?」 「璧空,你的母校。」 「呵,」飛景一聲冷笑,「我以為他挨不過紊亂期,想不到他不僅活了下來,還過得不錯嘛。」 嬴風不著痕跡地打量了周圍:「如果跟躲在這裡的你相比,似乎是要好一點。」 飛景眼神一沉:「你跟你的契子一樣不討人喜歡。」 控制太殷的時間有限,嬴風不想跟他浪費口舌:「他人在哪裡?」 飛景用拇指指了指身後的玻璃裝置,嬴風自然也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凌霄。 「你把他怎麼了?」他語氣中隱隱有質問的口吻。 「他廢話太多,我請他睡一會兒。」 嬴風這才放下心來,他就知道凌霄走到哪裡都改不掉這個毛病,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猴子卒於話多,他彷彿可以預見凌霄今後的命運。 他轉向太殷:「去把他放出來。」 ——如果你不想當著別人的面再重複一遍剛才的體驗的話。 嬴風的潛台詞寫在臉上,不由太殷裝沒看到。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飛景見太殷真的聽從對方的吩咐,走上前去輸入密碼,心中充滿疑惑。最後一個數字輸入完畢,困住凌霄的透明介質閃現一下便消失了,嬴風走過去,把地上的凌霄翻過來,他身下的匕首也就此顯露。 嬴風抬頭望了飛景一眼,後者聳了聳肩。 「他用自殺威脅我,我是在救他。」 嬴風一言不發地揣起匕首,抱起昏睡中的凌霄轉身離開,飛景掏出武器瞄準了他的背影。 「等一下。」 嬴風停住了腳步。 「能不能有人為我解釋一下現在是什麼情況?」他問太殷,「你去救人,人沒救回來,還讓對手這麼大搖大擺地把人質帶走,真以為我們這裡是什麼公共場所嗎?」 嬴風從容不迫地轉身面對他的槍口。 「能在成人儀式上打敗校長,我認可你過去的實力。可惜現在的你未必是我的對手,你手中的武器也未必能擊中我。」 「是嗎?」飛景輕描淡寫地抬起眼,在星艦內部掃視了一圈。嬴風順著他的視線往上看,環繞著他們的高台上,每隔幾公尺就有一個手持重型武器的人,將二人重重包圍。幾乎每個人的體型都是雛態,眼睛的顏色卻暴露了他們成人的身份。 「好吧,」嬴風改變了說法,「如果你不放我們走,我就殺了他。」 「殺了誰?他?」飛景回頭看了看太殷,又轉回去看了看手無寸鐵,懷裡還抱著一個活人的嬴風,「你要怎麼做到?」 嬴風用實際行動回答了他的問話,只見太殷緩慢拔出匕首,身體像不受控制似的,將利刃精確無比地對準自己的致命處。 飛景驚訝於眼前的一幕,直到太殷掙紮著開了口。 「放……他們走……」 上層的人齊刷刷地放下了武器,飛景想了想也把槍收了回去。 「好吧,你贏了,你可以把他帶走了。」 嬴風並不完全相信他,轉對太殷道:「既然你是這裡的主人,麻煩送一下客人吧。」 太殷受制於他,不得不親自護送他們離開,有他在旁邊,沒有一個人敢輕舉妄動。兩個人擅闖龍潭虎穴,又毫髮無傷地離開,無論如何不能令此間的常駐民滿意。 即將消失在飛景視線中的嬴風,突然側過身,對著那張與他極其相似的臉道:「我知道多年前那件事不是你的錯,你棄他而去也無可厚非。但是時間改變,人也在變,他至今還在你們相遇的地方等你,你不妨回去聽聽他想說什麼吧。」 說完,他也不再理會飛景有什麼反應,在太殷的跟隨下,帶著凌霄回到了來時乘坐的飛船停放地點。 「你會……後悔……的……」在他們即將登船時,身後傳來太殷咬牙切齒的威脅。 嬴風定了一下,看著懷中的凌霄,心裡有了新的主意。 「雙手張開。」 太殷就像提線木偶一樣,在他的命令下,雙臂不受控制地舉到半空中。 「抬起右腳。」 太殷被迫擺出一個很滑稽的姿勢,他的怒火幾乎可以順著視線把嬴風點燃成灰,就是這樣的眼神,配合他的動作,才顯得更加可笑。 嬴風的神色不再像先前那樣冷冰冰了。 「用我十年壽命,換你十分鐘金雞獨立,很值得。」 他垂下眼,凝視著懷裡的人:「可惜最喜歡看熱鬧的人睡著了。」 太殷終於在他臉上看到了不一樣的表情——一抹難以察覺的溫柔。這是凌霄才會選擇的報複方式,嬴風在他的睡夢中悄無聲息地替他完成了。誰說契主不會改變,跟幼稚的人在一起待久了,連他都沾染上雛態心性,做出這種令過去的自己永遠想不到的事來。 飛船重新啟動,舺鷹號心不甘情不願地打開艙門,把兩個目中無人的闖入者放了出去,他們正準備躍遷過星門時,凌霄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 「我怎麼在這啊?」他揉著惺忪的雙眼,「是你把我帶出來的嗎?」 果然這才是真正的凌霄,嬴風心想,不會一本正經地跟他說謝謝你,對不起,哪怕身涉龍潭虎穴,對他而言也不過是進去睡了一覺而已,這樣的凌霄,又豈是一個障眼術模仿得來的。 凌霄雖然沒有死裡逃生後重逢的興奮,卻也因再次見到嬴風而喜悅,他一蹭一蹭地湊到嬴風跟前:「我跟你說,我剛剛做了個奇怪的夢,夢到你把太殷惡整了一頓。」 「我怎麼做的?」嬴風故作不知。 「就是這樣這樣,」凌霄擺出一個極其誇張的大鵬展翅動作,一邊模仿一邊自己樂不可支,「好不好玩?」 他樂完了托著下巴嘆氣:「哎,可惜只是個夢而已,你怎麼可能做出那種事呢。」 「嗯,是你做夢呢。」嬴風不動聲色地點燃助力器,飛船持續加速,逕自衝進星門。漆黑的雲層,扭曲的光線,構成了隧道中的光影斑駁,時亮時滅,讓人即便清醒也彷彿置身於光怪陸離的夢中。 嬴風的手不經意與旁邊的凌霄碰到了一起,只是那麼輕輕的一個觸碰,兩個人都起了意想不到的反應。 興許是這樣的場景過於美妙,五光十色映照著對方的臉龐忽明忽暗,再複雜的心思,在這瞬息萬變的光線下也被反襯得清澈單純,讓人情不自禁就想將內心最直接的衝動吐露出來。 他們一起走過了時間,跨越了空間,深埋地底的種子悄然發芽,破土的瞬間,有陽光在那裡等待。 凌霄緊張地嚥了下口水,不知何時他的手已經和嬴風握在了一起,沒有人主動,沒有人被動。 「你、你在想什麼?」他結結巴巴地問。 嬴風想到的是教官的那番話。 ——……你碰到他的手會心跳加速,會忍不住想向他表達心意,這才是六顆星應有的狀態。 教官沒有說錯,原來當碰到他的手時,心跳真的不同於以往。 「我身體的某一部分起了變化。」嬴風照實說。 凌霄把這句話琢磨了一下,越想臉上越燒。 「你這個大淫魔,這種時候還想、還想著這種事……」 他雖這樣說,手上卻仍然用力握緊對方,一分一秒都不想分開。嬴風的臉在他眼前放大,兩個人逐漸接近,越來越近,閉上眼,呼吸只在方寸間。 飛船衝過星門,刺眼的白光取代黑暗存在了那麼一段時間,當一切恢復正常後,兩個人維持著先前的姿勢,視線戀戀不捨地從對方臉上移開。在他們面前,十數架狙擊船組成的艦隊,井然有序地排成兩列,炮口整齊劃一地對準他們,隨時準備開火。 他們的船體呈令人厭惡的黑金色,外形模仿形形色色的昆蟲,肢體銳同刀削,有的前燈模擬成複眼,有的生著奇怪的觸角,每一艘艦船上都印有蠍子形狀的徽記。只要稍有常識,便可認出這是這個星系最惡名昭著的海盜標誌——毒京海盜團。 通訊信號接入進來,一個操著異國口音的粗嗓子用不熟練的天宿語大剌剌地抱怨著。 「哎呀呀,好險趕到了,要是讓你們逃掉,那個科學瘋子一定又藉口不交保護費了。對了,我差點忘記自我介紹,我是你們敬愛的海盜船長盛蠍大人,如果在宇宙中遇到了我,」他的聲音突然變得邪惡而又充滿誘惑,「那麼恭喜,你們要有麻煩了。」 伴隨海盜頭目無禮而又傲慢的問候,毒京海盜團獻上了他們的見面禮——停滯纏繞光束外加反躍遷干擾,他們的飛船被牢牢束縛在原地,徹底喪失了行動力。 海盜不講規則,他們的目的永遠只有一個,那就是錢。 嬴風打開通訊器:「我們沒有錢。」 「哦哦,」對方依然是那副誇張得討人厭的口吻,「我的鼻子已經告訴了我這一點,我只是幫老朋友暫時請你們留步而已,至於錢,別擔心,會有人替你們出。」 ���口中的老朋友很快駛出星門游渦,龐大的身軀遮擋了遠方的恆星,將他們籠罩在黑暗中。 方出虎穴,又遇狼群,而最糟糕的,莫過於發現虎狼一窩。 舺鷹號開啟軌道艙門,在牽引光束的作用下,飛船被強制拉入星艦內部,海盜們不懷好意地緊跟其後,縱使他們想棄船逃跑也沒有機會。 「下來吧。」盛蠍笑嘻嘻地敲了敲他們的艙門,這還是嬴風他們第一次見到天宿人以外的高等智慧生物,他的眼睛呈棕色,其中一隻被黑色的眼罩遮了起來,頭髮像是很久沒有梳剪過,結成十數個辮子披在肩上,顯得腦袋體積比常人大一圈。 毒京海盜團的成員來自於各個星球,他們幹的是不要命的勾當,受傷乃家常便飯,肢體殘缺者不在少數。凌霄不久前才被飛景的機械手震驚到,轉眼就見到了宇宙假肢大展銷,打量他們的眼神中帶上幾分新奇。 與他的表現相反,從二人走出艙門的第一步起,各式各樣的武器槍口就沒有離開過他們的身體,每個海盜眼裡都充滿了敵意和戒備,彷彿他們不是俘虜,而是隨時準備發動攻擊的入侵者。 「別緊張,」盛蠍假意盛情地說,「你們要知道,我的這些手下一遇到天宿人,總是警惕得有點過分。不過這也怪不得他們,他們的身體變成今天這副樣子,很大程度要拜你們的同胞所賜,包括我這隻眼,」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罩,「也是被你們的人打瞎的。」 「要不是有特殊原因,我才不願意踏足這個鬼地方,最後一次我來這裡,被你們的巡邏軍幹掉了三艘船,折損了十幾個兄弟。」他伸出三個粗粗的手指頭,凌霄這才注意到他連右手的手指都少了一隻,「不過今天你們的運氣很糟糕,正好趕上我來收租子,就算有危險,錢也不能不賺,你們說是不是?」 盛蠍一路胡侃,指揮著手下將二人押送到上一層,太殷一見到嬴風,立刻從試驗台上抓起一支針筒,怒氣衝衝地朝他走去。 「喂喂喂,」飛景攔住了他,「你想做什麼?」 「不要妨礙我!」在他身上哪裡還有首席研究員、天才科學家這些光環應有的睿智和冷靜,被嬴風恣意擺佈的怒火已經燃燒了他的理智,「我要讓他的右腿一輩子都著不了地!」 凌霄親眼見過飛景的手,自然知道太殷所說絕非大話,那針筒裡裝的估計就是當初給飛景注射的液體,立即想也不想地擋在嬴風前面,嬴風本來都已經暗自握了枚魂晶在手中,被凌霄的維護舉動弄得意外一愣。 「你冷靜一點!」飛景低吼,「不要讓外人看了笑話。」 他這句話起到了應有的效果,太殷頓時冷靜了許多,但眼睛仍然緊緊盯在嬴風身上不放。 盛蠍一直笑嘻嘻地關注這邊的發展,聽到這裡時摀住心口,擺出一副痛心的表情。 「我們好歹也合作了那麼久,而天宿人一直把你們當敵人,到頭來我反倒成了外人。」 「我也想不到你竟然會跟惡貫滿盈的海盜勾結到一起。」嬴風這句話卻是對著太殷說,他已經向斜前方進了一步,剛剛還在凌霄背後的他,又不著痕跡地與其並肩。 「啊啊這你就錯了,」盛蠍搖著手指,「這不叫勾結,叫互惠合作,沒有我們,你以為他這麼大一艘船,靠什麼補給,難道去你們的空間站嗎?哈哈哈哈。」 他自己一個人笑了半天,見沒人應和,抽了抽嘴角:「不好笑哦?」 太殷冷著一張臉:「報酬過幾天我會匯給你,你們現在可以滾了。」 「這次我們幫了你這麼大個忙,不多加點不合適吧?」 太殷見他貪得無厭,心中愈發覺得煩:「知道了!我會匯過去的。」 盛蠍不僅沒有走的意思,反而得寸進尺:「不是我不通融,你上一次的錢還沒給,能不能麻煩結個現款?據我所知,你們現在的財政狀況也越來越不如以前,我的人每次冒著生命危險給你運送物資,你總是這麼一拖再拖,我跟弟兄們不好交代呀。」 他眼珠狡猾地一轉:「當然如果你真的經濟上有困難,我也不是那麼不近人情是不是?這世上生財之路那麼多,也不必總是拘泥於一條嘛。」 太殷聽出他話裡有話:「你到底想要什麼?」 「不瞞你說,在某些星球的地下組織,一個活的天宿人可以換到二十億星聯幣的賞金,差不多是我們全團兩年的收入了,」他不懷好意地向上層瞥了一眼,「你這裡這麼多人……」 「我警告你,想都別想。」太殷不假思索地否決了他的提議。 「好好,」盛蠍自退一步,「你的人我不碰,那他們兩個總不是你的人了吧?兩個人,四十億,我們一家一半,不僅可以緩解你現在的經濟危機,之前的債務也一筆勾銷,這個提議怎麼樣?」 他貪婪地舔了下嘴角,二十億,足夠任何一個人心生邪念,就算他不動手,也自然有不怕死的鋌而走險。但是盛蠍不笨,沒有太殷的幫助,他們是不可能把一個天宿人活著押送到指定地點的,也不知道這些人是個什麼奇怪的生理構造,他們的麻醉槍、麻醉劑、催眠瓦斯……對天宿人統統不起作用,就連高壓電槍都無法將他們電暈。 可如果對方是清醒的狀態,那就更沒有可能了,只要發現逃生無望,他們會毫不猶豫地結果自己的生命。曾經有人就是這樣竹籃打水一場空,而且天宿軍方對有這類企圖的人向來不會手下留情,這也是他惦記已久卻始終沒有下水的原因。 但是太殷當頭給他潑了一盆冷水。 「我勸你最好打消這種想法,」太殷的視線從二人臉上依次滑過,「這個人我留著有用,至於這個人……」他的聲音變得陰狠,「我現在只想親手送你去轉生。」 之前留著嬴風,不過是因為考慮到凌霄的輕度精神損傷,離開了契主對於取血不利,可他自己要作死,那就怪不得他了。 「直接殺了他對你有什麼好處?」盛蠍的假笑有點維持不下去了,「沒有能源,沒有物資,你能在這個太空裡漂多久?你的人靠什麼來養?更別提你那些燒錢的實驗。那可是二十億,不是兩億也不是兩千萬,你可要考慮清楚。」 「我倒是有一項提議。」被他們當做一樣戰利品來討論的嬴風表示有話要說。 盛蠍接連被太殷拒絕了幾次,此時語氣也不是太好:「你說!」 「你活捉不到天宿人,無非是因為能力不夠。這麼巧你面前的這位天才科學家有一項偉大的發明,可以將人的戰鬥力瞬間提升數十倍,有了它,還有什麼是你做不到的?」 「喂!」飛景緊張地上前一步,就連凌霄都難以置信地盯著他,不明白他為何會把這麼重要的訊息洩露出去。 盛蠍聽了之後眼睛發光:「真的?」 太殷冷哼一聲:「你想要燃燼?好啊,給你。」 他抄起一支迷你型針劑丟了過去,這麼重要的東西就這麼明晃晃地擺在檯面上,讓人很是放心不過。 果然盛蠍半信半疑地盯著手裡的針管:「這個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你試了不就知道嗎?」太殷不客氣地說。 「你真要把那個給他們?」飛景的話跟他同時響起,反倒坐實了幾分真實性。 盛蠍冷不防抓過來身邊一個綠皮手下,一口氣把裡面的橙色透明液體打進了他的體內,注射了燃燼的手下一聲咆哮,一拳砸下去將金屬地面砸出一個深坑,親眼目睹這一幕的海盜們都不約而同發出驚呼。 是真的!盛蠍驚喜地看著手裡的注射劑,有了這種東西,莫說活捉天宿人,就連他們的軍方都不足畏懼。 「好!我就要……」他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見剛才那個手下痛苦地抱住頭,不受控制地在地上打滾,他的身體從內部燃燒起來,幾秒內便化成了灰燼。 剛剛還驚訝於燃燼威效的海盜們,此刻都面色大駭,盛蠍怒將針管擲到地上,掏出武器對準太殷:「你耍我?」 一瞬間所有海盜都舉起了武器,從上層也傳來陣陣金屬聲,兩撥人馬彼此瞄準,火拚一觸即發。 「哼,」太殷一聲冷笑,「什麼劣等的種族,也敢覬覦我們的東西?自不量力!」 「開火!」 星艦內響起密集的槍擊聲,五光十色的鐳射射線佈滿了整個空間,嬴風用手裡的魂晶變出一扇鏡面,抓起凌霄往旁邊一滾,成功地化解了所有的攻擊。 「走!」嬴風示意凌霄撤退。 「他們怎麼辦?」 嬴風根本不用想就知道他指的他們是誰:「海盜不是對手,現在不走等下就走不掉了。」 凌霄快速跟上,二人藉著護盾的掩護突破戰火的包圍圈,一個身材魁梧的藍皮膚海盜發現了他們逃跑的意圖,咆哮一聲撲了過來。 一枚透明魂晶從嬴風手中彈了起來,凌霄轉身後仰跳開,右臂組裝起的炮筒對準敵人胸前,一炮將對方身體轟出碗大的窟窿。藉著這股衝力凌霄向後滑行了長長的一段距離,時不時有鐳射彈掃射到附近的地面,有幾次險險擦著他的身體而過。 嬴風手一揚,混亂的人群中響起一聲連著一聲的爆炸聲,連帶著滾滾濃煙遮擋了眾人的視線,他一個瞬移傳送到了凌霄身邊:「你的魂晶呢?」 「被收走了!」二人在槍林彈雨中往下層突進,時不時回頭製造一點混亂,眼見就要到樓梯口,一道詭異的紅光亮起,「小心!」 嬴風推開了凌霄,八扇透明玻璃從天而降,將嬴風整個人困在裡面,兩個人對這個裝置都不陌生,只是誰也沒想到它竟然是活動的,還可以對人進行追蹤。 「別攻擊它!」凌霄及時阻止了嬴風的行動,他對那恐怖的電擊記憶猶新。 嬴風飛快地嘗試了瞬移和魂晶,發現都不起作用,看來這種裝置確實是為他們所設計,一旦被困,再難逃生。 「等等!我知道密碼!」凌霄努力回想著,飛景當時明明有把密碼念出來,是什麼來著? 「123456,888888,都不對……」他還在嘗試輸入,就聽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 「想去哪裡?」 凌霄急速轉身,就見表情陰鷙的太殷一步步從交織的鐳射射線中走出來,經歷了那樣激烈的戰鬥,他竟然只受了些許擦傷。 他攤開右手,手心裡是凌霄無比熟悉的物體。 「忘記告訴你,我既是魂晶的使用者,也是製造者,你身後的裝置,就是我的作品。」 他手一握,一個從後面向他撲來的海盜瞬間被炸得粉碎。 交火聲漸漸停了下來,海盜們近乎全滅,縱是對手是沒有發育的天宿成人,他們也沒有討到任何便宜。 凌霄緊張地擋在嬴風前面,太殷剛才的態度分明表示他不會放過嬴風,他抽出了匕首,這是他現在擁有的唯一武器。 「小朋友,天宿人的匕首是用來自殺的,殺人?還弱了點。」 他手一張,凌霄根本沒看清他做了什麼,手中的匕首就脫離了控制,在空中逆轉了半圈,劍柄對準他垂直飛去,彷彿那裡有豎著一塊巨大的磁極。 太殷繳獲了凌霄的匕首,看也不看撇到了一邊,繼續朝二人的方向前進,凌霄越退越後,後背已經貼上了玻璃,仍然固執地不肯讓開。 「你可以走了,」太殷完全沒有把他的掙扎放在眼裡,「我不殺你,但是他必須留下。」 凌霄微微弓下身,雙拳握緊,也對他的話語置若罔聞。 這種自不量力的行為只會令太殷覺得可笑:「你契主都不是我的對手,更別說你了。」 「就算那樣,我也會盡全力阻止你,」凌霄眼神堅定,「他是我的契主,我不會讓他一個人留在這裡。」 啪、啪、啪,現場響起三聲清脆的掌聲。 「恭喜你,終於聽到那四個字,感覺如何?」 太殷語氣傲慢。 「可惜,這也是你最後一次聽到這四個字了。」 他又向前了一步。 「躲在契子背後,靠自己的契子保護,像你這樣的契主真是丟臉,我要是你,現在已經羞愧得無地自容了吧。你讓你的契子一個人前來這裡的時候,就應該有這樣的覺悟。一個契主,連自己的契子都保護不了,還要讓他獨自面對危險,你對得起從他那裡得到的能力嗎?趁我沒有改變主意之前,把這個礙事的傢伙從這裡趕走,除非你想讓他跟你一起死在這裡。」 「我不會走!」凌霄高聲道,「除非你放了他!」 「我的耐心可不多了,」太殷開始倒數計時,「十、九……」 「你直接數到一好了!」 「一!」 太殷的手微微一抬,嬴風的聲音響起。 「我不會趕他走。」 凌霄轉過頭,嬴風筆直地站在八邊形的中央,束縛阻礙了他的自由,卻沒有阻斷他的氣場。 「我們之間有過協議,我不可以用我的能力命令他,站在這裡,我更是失去了這種能力。」 「但即便這一切都不存在,我也不會用契主的權力強制他離開,如果留下來是他的決定,我尊重這個決定。」 「就像當初他自願代替殤煬進入逃生艙,明知會有危險,我也沒有阻止過他。現在,只要他想,他也可以留下來。」 現場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到了嬴風身上,戰火過後,萬籟俱寂,唯有他的聲音一字一句,在這廣闊的空間中留下迴響。 「從我們結契起,就不停的有人告訴我,要保護你的契子,就連你也這麼說。」 「但是我認識的凌霄,從來都不會認輸,不會臨陣逃脫,不會棄自己的戰友於不顧,從我甦醒第一天見到他起就是這樣,直到今天依然如此。」 「就算身為契子,他也不是躲在背後,需要我去保護的弱者。」 「就算他在身後,也是挺直脊樑站在那裡,讓我放心把背後交給他的人。」 「這才是我的契子。」 凌霄雙手貼在玻璃上,臉上的表情想哭又想笑。 剛剛還令他感動得無以復加的嬴風嫌棄地瞥了他一眼:「你那是什麼表情啊?蠢死了。」 凌霄的表情變得更滑稽:「哪有你這樣的,剛表揚完就嘲諷,不知道這樣會讓人很丟臉嗎?」 「你要是在這裡哭出來,那才是給我丟臉。」 兩個人旁若無人地交談,什麼生死,什麼危難,全都置之度外。 被忽視的太殷心頭不爽:「打情罵俏也給我適可而止一點,這裡可不是你們秀恩愛的場合。」 「對不起,」凌霄做了個抱歉的手勢,「我差點忘記你們這裡所有的人都是單身。」 他一句話群嘲了在場所有人,已經有人眼中燃起燒死他們的怒火。 「既然你們的感情那麼深厚,我願意成全你們。」太殷再一次抬起了手,掌心中魂晶一閃。 「等等!」飛景叫住了他,「星……那邊怎麼辦?」 「他已經等了那麼久,也不在乎多等幾十年。」只要凌霄轉生,還是可以把他從茫茫人海中再次找出來,抽光他的血,讓沉睡的月影甦醒。 就算可以預見星樓之後的勃然大怒,他也不想讓羞辱過他的人活著離開這裡。 飛景皺眉,他與星樓沒有什麼特別交往,只是單純不想見到那兩個人死,但看太殷的反應,似乎一定要置這二人於死地不可,就算搬出星樓也無濟於事。 「怎麼辦啊,」凌霄勾起嘴角,「聽過我契主這番話,我就更不想死了。」 看到他舉起拳頭,太殷心中起了警覺:「你想幹什麼?」 「我想這樣。」 他一拳砸上了禁錮裝置的外壁,正如飛景所說,無論有人妄圖從裡面還是外面破壞,都會受到巨大電壓的反擊。凌霄周身環繞的電流滋滋作響,在嬴風驚訝的目光中,他抬起另一隻手,再度狠狠地捶了上去。 原來只是這樣,太殷嗤笑了��不自量力的行為:「我的作品抵擋得住槍林彈雨,想徒手破壞它簡直是做夢。」 凌霄的雙拳被難以掙脫的力量吸附在外壁上,電流從他的指尖傳遞到腳跟再直衝頭頂,令他的頭皮陣陣發麻。 「誰說……我要……破壞它……了……?」 他低著頭,聲音斷斷續續從他咬緊的牙關中傳出來,他吸收的電荷越來越多,已經超過他身體能夠承受的極限。 「凌霄!」嬴風不放心地低低叫了一聲。 「啊——」凌霄口中爆出一聲怒吼,雙手竟在這一喝之下襬脫了電磁的引力,從他站立的中心,電流向四面八方擴散出去,翻騰著跳躍著,擴出一片螢光藍的疆域。 凌霄垂著手,手心微微相對,在連線的中央,逐漸聚起一個巨大的電光球。 「還好剛剛我被關在裡面,要不然我也想不到這種方式。」 凌霄慢慢抬起頭,淺灰色的眼珠毫不畏懼地盯緊太殷:「既然我沒有武器,那就借你的一用。」 「可笑!」區區一個契子都不畏懼的電量,又能奈他何? 凌霄彷彿沒聽見,高高舉起雙手,電球在空中越滾越大,直到匯聚成令人生畏的體積。 太殷表面鎮定,心中卻暗驚這小子哪來這麼大的力量,竟可以操縱如此驚人的電力。 「接招吧!」凌霄用力一甩,電球飛速朝太殷砸去。 太殷嘴上雖然不屑一顧,身體卻不敢大意地往旁邊一閃,堪堪躲過了這一擊,光球砸到地面,化作電波急速蔓延,被激起的火花隨處可見。 而此時在場地中央,凌霄早已藉著光球的掩護躍到太殷跟前,他一拳一腳中都有電流湧動,偶爾鉗住對方時,太殷都感到手腕一陣陣麻痺。 雖然高壓電不足以使他們致命,可痛感是真實存在的,太殷想知道凌霄為何能置疼痛於身外,但他更想盡快結束這場戰鬥,跟一個剛成年的契子過久糾纏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 瞄準一個時機,他微微後跳雙手一揚,手中的魂晶被啟動,凌霄有如斷了線的風箏一般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擊飛出去。 「再見了。」太殷信心滿滿地舉起手裡的武器,只待給他最後一擊。 「等一下!」飛景的突然出現,干擾了太殷的射程,這一發導彈偏離了軌道,擊中了不遠處的不明設備。 「你做什麼!」太殷不滿地衝管閒事的人吼道。 「我覺得你還是問過那個人比較好。」飛景執著地握住他的發射器。 借這二人口角之機,凌霄在空中生生一個後翻,隻手在地上一點,跳到了試驗台旁。 太殷心生不妙,他是故意瞄準那個方向被擊飛的,什麼電擊、搏鬥,都是為了掩飾真實目的的障眼法,恐怕凌霄的目標從一開始就已確定,那是—— 「阻止他!」太殷緊張地叫了出來,圍觀的雛態第一時間做出了反應,數十支武器瞄準凌霄的位置齊齊發射,瞬間把太殷的實驗器材轟得粉碎。 「不!」太殷出聲阻攔,可已經太遲,「快趴下!」 玻璃器皿在槍彈的攻擊下被擊得粉身碎骨,灑落出的藥劑彼此融合,又在光和熱的作用下發揮著化學反應,最終產生了爆炸。 太殷掩住口鼻趴在地上,不停有爆炸產生的碎片自頭頂飛過,飛景就趴在他身邊,臉色也不怎麼好看,他本意是想救凌霄一命,可人沒救下來,還賠上了太殷的實驗成果。 煙霧漸漸散去,到處都沒有凌霄的蹤影,在那麼密集的攻擊和劇烈的爆炸下,他不可能依然存活,興許在大家臥倒的一瞬間,他的靈魂已經遠去。 可惡!太殷屏住呼吸爬起來,在太陽穴處一點,開啟了隱形的防護面罩。一想到自己多年來的心血被毀於一旦,就連凌霄的陪葬也讓他高興不起來。 他轉眼瞥到嬴風,他是在這場意外中唯一安然無恙的人,禁錮裝置成為了天然防護罩,幫他阻擋了一切傷害,太殷心中多餘的怒火,恐怕只能在對方身上找回了。 飛景也注意到了他,對方淡定的表情讓他覺得哪裡不對。
——你為你的契子哭過嗎? ——契主和契子之間是有靈魂感應的,如果一方離去,另一方一定會感到難過。 「他還活著!」飛景叫道,太殷此時方邁出一步,一股風迎面而來,還沒等他做出反應,人已被擊飛。 黑影一閃,早已等候在落點,可憐的太殷還未落地,又被反方向擊飛,飛景等人錯愕地看著一個黑影在空中穿梭,而太殷的身體全然不受控制地飛來飛去,竟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怎麼回事!」眾人舉起武器,卻茫然地不知道該瞄準哪裡。 笨蛋!太殷在心中罵道,一邊抖出魂晶,可惜還沒等他啟動,黑影已經先他一步踢中他的肘部,數枚魂晶飛到空中,發出璀璨的光芒。 凌霄手臂一揮,半空中的水晶如子彈般射了出去,緊緊地嵌入艙壁中。 場面終於靜止,人們這才看清襲擊者的模樣,凌霄的容貌沒有改變,只是臉上已經沒有人類的情感,只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殺意。 看著他面無表情地走向太殷,飛景舉起手裡的槍。 「別動!」 凌霄緩慢地轉過頭,飛景在他望過來的一剎那冷汗就流了下來,這已經不是剛剛那個對自己胡攪蠻纏的年輕人了,燃燼把他變成了一個冷血的怪物,即使殺人也毫不猶豫。 太殷比任何人都瞭解燃燼的效力,只要撐過這段時間,受副作用影響的凌霄就會變成待宰羔羊,但在藥效發揮期間跟他硬碰硬,簡直就是找死。 見飛景吸引了凌霄的注意力,太殷不動聲色地往旁邊退開了一步,兩步……就是現在! 他掉頭剛要逃開,凌霄的身影卻已出現在面前,他沒有瞬移,卻擁有堪比瞬移的速度。 太殷在凌霄的逼迫下步步後退,想不到,他會死在自己瞧不起的小孩手下,更想不到,他竟會命喪在自己的研發成果之下。 凌霄第一拳擊碎了他的防護面罩,太殷向後踉蹌了幾步,緊接著到來的第二拳命中下顎,太殷軟綿綿地跌倒在地,第三拳,凌霄瞄準了他的天靈蓋,活了四百年之久的天才科學家,這就將迎來他的末日。 一隻戴著手套的手擋住了他的拳頭,沒有骨頭碎裂的聲音,取而代之的是金屬折斷的聲響。 「夠了!」飛景的聲音低低響起,「你不是真的想殺死他吧?」 凌霄冷冷地瞄了這個敢於阻撓自己的人一眼,飛景心頭一緊,現在的凌霄心中只有殺戮,莫說是太殷,恐怕連自己也會命喪他手下。 「凌霄!」另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飛景驚訝地看到那個沒有感情的人在聽到這樣的召喚時,眼中閃過轉瞬即逝的一絲波動。 這一聲之後,凌霄放下了拳頭,面無表情地朝他被囚禁起的契主走去,飛景和太殷在他眼中又變得像不存在一樣。 不管怎樣,凌霄的放棄攻擊讓飛景鬆了口氣:「密碼是……」 他還沒來得及說出密碼,凌霄已經跟剛才一樣,雙手扣住兩扇玻璃的接縫,徒手將它拆開,那可是連導彈都無法摧毀的裝置,連高壓電都未能使他的眉頭皺上一皺。 在嬴風面前變得清晰的臉,伴隨著藥效的流逝,情感又漸漸湧入了他的眼睛。待人性重新接管大腦,恢復正常的凌霄沖面前的人咧嘴一笑。 「看,我也是可以保護你的。」 他拼盡全力說完這句話,身子便再也無法支撐,嬴風在精神力恢復的剎那瞬移到他背後,妥妥將倒下去的凌霄接住。 太殷憤怒地指著二人,可他無法開口說話,飛景沒有說話,其餘人也就不知所措。 就在這時,不知誰喊了一聲:「有漩渦!」 抱住凌霄的嬴風沒有防備,在緊接而至的強烈震動下險些跌倒。當他重新穩住身形後,發現所有人都在慌亂地往自己的崗位奔去,沒有人還會在意他們的存在。 星艦的顛簸越來越嚴重,這是天宿星球周邊特有的天文現象,有如移動黑洞一般的漩渦,所經之處一切波及的物體都會被無情地粉碎,威力大到可令一個小行星在幾分鐘內解體。 漩渦漸漸逼近,星艦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吸進去,船艙內時不時響起眾人的喊話。 「立刻準備躍遷!」 「第二躍遷啟動器被破壞!」 「加力助燃器失效!」 他們忘記了,就在不久前這裡還發生過一場激烈的交火,被打壞的裝置都還沒來得及修理,眼看黑洞一般的漩渦就要將他們吞噬。 「啟動空間跳轉!」 舺鷹號的前方,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鏡面,在前進動力和漩渦吸引力的雙向作用下,星艦艱難地向前駛去。 就像有人將宇宙中的一部分抹去了一樣,駛入鏡面的星艦消失不見,餘下的部分還在頑強抵抗。星艦消失了三分之二,黑洞前進的速度也越來越快,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次顛簸來襲,嬴風臥倒後把凌霄護在懷裡,一陣天旋地轉,嬴風眼前一黑,再次醒來時他們已身處四分五裂的船艙內。 雖然不見黑洞,但星艦殘骸行進的速度也讓嬴風頓覺不妙,他抱緊凌霄從缺口中逃出,終於知道是什麼力量讓他們高速前進著。 在不遠處的地方,是不知通往何處的星門,還有什麼比剛剛逃離了一個漩渦,又跳轉到另一漩渦前更令人絕望呢? 嬴風迅速啟動了手上所有的動力魂晶,兩向相抵,這才勉強讓他們的速度勉強慢下來,可卻沒有完全擺脫星門的引力。 制氧魂晶還有三顆,嬴風啟動了其中一顆,托起凌霄的下巴,將其中的一半過渡給他。 在燃燼的副作用下,凌霄的體溫已經高得驚人,帶有淨化效果的契主唾液透過口腔傳遞過來,對於他就好比在沙漠中乾渴垂死的人尋覓到了一汪清澈的泉水。 略微恢復了一點意識的凌霄睜開眼,看到嬴風的臉離開了自己,有些依依不捨。但此刻顯然不是產生這種念頭的時機,他掙紮著打量了周圍,近處耀眼的星門,遠處炫目的星雲,無不預示著他們即將面對的絕望處境。 嬴風衝他比了下手裡的魂晶,凌霄虛弱地搖搖頭,現在的他,已經無法調動一絲一毫的精神力,這樣一直飄過去,直至被捲進另一個時空裡,興許就是他們最後的結局。 燃燼的副作用蠶食著凌霄的血液,就算是死,他也不想血液燃盡而死。凌霄摟過身前人的脖子,主動吻上了對方的嘴,貪楚地從那裡汲取著最後一點清涼。 順著繾綣唇齒間,一絲氧氣被灌注入凌霄肺中,他微微睜開眼,想掙脫,身上卻使不出力氣,只能任由越來越多的氧氣注入進來,連拒絕都做不到。 夠了啊。 他想用眼神阻止,可嬴風的眼睛始終是閉合的,彷彿在這樣一個甜蜜的親吻中,不應該有視線來干涉。 最後一個魂晶產生的氧氣盡數過渡給凌霄,這是宇宙間最漫長的一吻,在科學家的統計中,再也沒有一對情侶的親吻會比這還長。自這一吻起,行星公轉自轉,炙陽西落東昇,潮汐在皓月的作用下一起一落,星辰連成璀璨的河,嫁接起每一個遙遠的星系。 不要!凌霄的心中拚命地吶喊,喊聲足以震動他的每一個細胞,可沒有一個能傳達到嬴風的所在,他近在咫尺,卻遠在天邊。 嬴風的吻告別了嘴唇,來到了他的額頭,在那裡鄭重地印上最後一吻,凌霄的淚水奪眶而出,可在這無重力的宇宙,它們甚至失去下落的資格。 嬴風鬆開了凌霄,在他的兩隻手中,一左一右握住了兩枚魂晶,這是他所擁有的精神力,最後能夠啟動的了。 嬴風的手停留在彼此心口,這將成為他們最後的碰觸。 凌霄無力地抬了抬手,卻什麼也沒有抓住。 異極相吸,同極相斥,被賦予相同磁極的二人朝著截然相反的方向飛去,凌霄擺脫了吸引力,嬴風以高速飛向星門漩渦。 嬴……風…… 凌霄高聲尖叫,卻沒有任何介質能將他的聲音傳達,他眼睜睜看著嬴風的身影越來越小,決堤的眼淚飄在太空,如一場永遠不會落下的雨。 嬴風周身已被籠罩在藍色的光芒中,看著遠處的那個人,不知道剩下的精神力,還夠不夠說完這句話。 他動了動念頭,聲音穿梭宇宙,跨越星河,響徹在凌霄腦海。 ——凌霄,我好像…… 嬴風的聲音到此戛然而止,凌霄好想揪住他的領子大聲質問:你好像什麼啊?你把話說完啊! 凌霄���如此的不甘心,不甘心滿得幾乎要溢出來。 為什麼只有契主的聲音才可以被聽到,哪怕一次也好,我也想讓你聽到我的聲音,希望我的所有想法、語言、期許……都能借由這束光,傳達到你身邊。 嬴風被捲入漩渦前的最後一眼,瞥到了來自遠方的金光一現,或許是哪顆恆星嶄露了頭角,又或許只是他的臨終幻覺。 很遺憾,僅餘的精神力最後也未能令他說完那句話。 他感到身體有點異樣,似乎有精神力在源源不絕地灌注入自己體內。起先他以為那是錯覺,但當他抬起手時,在空間跳躍時留下的一些擦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著,皮膚外環繞著一層淡淡的金色光芒,讓他即便身處漩渦的中心也毫髮無傷。 精神力持續上升,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他可以感受到能量在體內流轉,順著毛細血管,蔓延到身體的每一個末端。 這股奇異的力量越聚越大,最終竟凝結成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反覆連蹦帶跳地響起: ——你倒是說呀你倒是說呀你倒是說呀…… 聽到這個聲音,嬴風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揚起,這麼聒噪擾人的聲音,再重複百年也不會膩,怎麼捨得現在就停下來呢?放任那傢伙一個人在太空裡漂泊,總是讓人放心不下,如果有一點可能的話,我還是想——留在你身邊。 眼前景色一變,嬴風和凌霄在這宇宙中面對面,兩個人都愣住了。 然而兩個人伸出去的手剛剛在對方指尖擦過,還沒來得及牽住彼此,又相互彈開,凌霄氣極,明明都已經回來,怎麼又跑了呢?想給你一個擁抱怎麼就那麼難! 嬴風反轉了身上的磁極,再次傳送過去,異極相吸,這一次再也沒有力量將他們分開。 在色彩斑駁的星雲下,他們緊緊相依,彗星劃過天邊,拖著長長的尾巴,一顆兩顆三顆…… 凌霄眨巴了幾下眼睛。 ——流星雨? 在如此近的距離下,難得嬴風還能看懂他的手勢。 ——是彗星群。 在很久以前,曾被人認為是不祥的象徵,然而今天,再也沒有人比他們更幸運。 數艘飛船現身在星門,接二連三的意外讓他們提高了警覺,直到看到船身上的軍方標誌才放下心來。 姍姍來遲的軍方張開底艙門,在牽引光束的作用下,兩個人終於安全進入到了船艙。 凌霄一著地就迫不及待地問:「你剛才說你好像什麼啊?」 「沒什麼。」 「你快點說啊,說話說一半最討厭了。」 紅毛和冰璨飛奔而來,打斷了他們:「凌霄!嬴風!你們沒事吧?」 「沒事,」凌霄想向前一步,發現自己和嬴風還吸在一起,只好維持這種難為情的姿勢,「你們呢?」 「敵人炸燬了護衛艦,好在我們及時彈射了出去,沒過多久長官他們就來了。」 「長官?伏堯少將?」 「嗯,之前空間站的兵力被他們用鏡像引開,等我們發現本體的時候,他們已經追擊得太遠。我們趕去救你們,途中卻遇上了漩渦,等趕到的時候,那裡已經只剩下殘骸,我們還以為……」 嬴風依稀有印象:「他們最後好像有說過啟動空間跳躍的字眼。」 「空間跳躍不同��星門躍遷,沒有明確的目的地,」伏堯的聲音突然插入,「而是人為地製造一個扭曲的空間,隨機跳轉到某個星門附近。」 「長官。」 「長官好!」兩個人都打了招呼。 伏堯點了下頭:「如果是從星門躍遷,我們還能得知你們的目的地,可你們是隨機跳躍,就算逐一排查也要很久。」 凌霄不解:「那你們是怎麼找到我們的?」 「就是這一點最奇怪,」紅毛插嘴道,「軍方突然收到一條匿名訊息,裡面提供了你們的座標。」 「匿名訊息?」 「是啊,如果不是敵人,還有誰會知道你們的位置?可如果是敵人,幹嘛要冒著暴露自己的危險通知我們救人,這太奇怪了。」 凌霄和嬴風對視一眼,心中都隱約勾勒出一個人影。 伏堯敏銳地察覺到了:「怎麼?你們有線索?」 「沒有!」凌霄搶著說,嬴風見狀也就沒有出聲。 伏堯顯然是不信,但是暫且壓下不提。 「舺鷹號非常狡猾,長期跟我們打游擊戰,軍方多年來也未能將它緝獲。這次雖然又被他們逃掉了,但是倉促跳躍逼迫他們棄車保帥,主艦解體,我們還在沿途發現很多毒京海盜船的殘骸……」 「他們是勾結在一起的,」凌霄插道,「海盜一直在給他們提供物資和補給。」 伏堯點頭表示知道:「海盜團夥全軍覆沒,叛逃者們元氣大傷,這件事你們功不可沒,搞不好會因此受到表彰。」 「表彰就不用了,」紅毛厚著臉皮問道,「能把那三十個小時義務勞動減免了嗎?」 伏堯瞪了他一眼,紅毛訕訕地把腦袋收了回去。 「對了,」凌霄終於想起了關鍵問題,「那個雛態怎麼樣了?」 「他在絕對安全的地方,等下會跟我們一起返回地面。」 凌霄聽到他心心掛念的兩個問題其中之一得到瞭解答,懸掛的心彷彿落下了大半,欣慰的同時也有濃濃的疲憊感襲來。 「喂,」他有氣無力地掛在嬴風身上,搖著他,「你好像怎樣啊,你快說呀……」 只要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就可以放心去睡了。 他們在邊走邊說的過程中已經來到了醫療艙,醫護人員見到連體嬰似的二人,抿嘴笑道:「知道你們捨不得分開,但是現在我們要檢查身體了,麻煩你們配合一下好嗎?」 凌霄尷尬地把頭埋起來,嬴風神色坦然。 「我們身上有磁極魂晶的作用,半個小時後會自動解除。」 「這樣啊,那我們可以先對外傷進行一下處理,然後再詳細檢查你們的身體。」 「我的外傷已經癒合了,」嬴風抬起一隻手,前後翻過來示意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不僅傷口突然癒合,連精神力都瞬間恢復了。」 「除此之外呢,」伏堯懶洋洋地靠在門口,「還有沒有別的現象?」 嬴風回憶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幻覺,我依稀記得,體表周邊似乎有光……」 淡淡的金色的光,籠罩在身體表面,將所有傷害隔絕在外。 「那不是幻覺,看來你的契子無意中使出了奉獻自己都不知情。」 「奉獻?」 「貢獻出契子的全部力量,使契主的能力暫時性得到極大提升,在短時間內免疫一切傷害,這就是奉獻。」 嬴風皺眉:「這對契子有什麼影響?」 伏堯不以為然地擺了下手:「休息幾天就會好。」 「那若是他之前承受過極大的電壓,又注射了燃燼二代呢?」 伏堯揚眉:「他受了電擊,打了燃燼,用了奉獻,又一路精神抖擻,究竟是我的常識不夠,還是你在做夢,你以為你的契子是超人嗎?」 嬴風低下頭,凌霄還出於害羞把頭埋在他懷裡,不過這時間也太久了。他托住對方脖子,小心翼翼把人翻過來,果然看到一張睡得不省人事的臉。
第十八章
凌霄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裡可惡的嬴風一直在跟他說「我好像……」,可當追問下文時他就是不肯說,簡直恨不得讓人掐住他的脖子逼問出真相。 「你到底想說什麼啊?!」凌霄情不自禁咆哮。 「你醒了?」 凌霄慢慢睜開眼,就看到夢裡打死不說的罪魁禍首出現在眼前。 「已經到地面了嗎?」他傻乎乎地問。 「三天前就到了,」嬴風平靜地答道,隱去了幾天來的擔憂,「你睡了整整三天三夜。」 凌霄都不知道自己能睡這麼久,明明在雛態時打過燃燼還舉行了成人儀式,也才昏迷了幾個小時而已,怎麼成人後身體反而變得虛弱了呢? 他左右打量四周,發現這裡並不是宿舍。 「這是哪兒?」他問。 「醫療中心,你下來後就被送到這裡了。」嬴風一邊說一邊按鈴叫來了醫生,為凌霄做了全面檢查。 「各項體徵都已恢復到最佳狀態,這次你的體力透支太多,以後可不能這麼拼了。雖然我們的身體恢復能力強,但不代表不會有耗損,多少也要考慮下自己的靈魂負荷能力啊。」醫生埋怨道。 「可以出院了嗎?」嬴風問。 「他現在健康得像個猴兒,上前線都沒問題。」 兩個人離開醫療中心一段距離,凌霄突然哎呀一聲:「糟糕!」 「怎麼了?」嬴風被他的一驚一乍嚇了一跳,以為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 「我的匕首落到太殷的船上,還沒拿回來呢。」 原來只是這個,嬴風放下心來。 「再打一把就是了,那麼緊張做什麼。」 「再打一把就不是原來那一把了啊……能做跟之前一模一樣的嗎?」 「不能。」 凌霄眼淚汪汪:「我就要之前那一把。」 嬴風覺得他這個表情有點好笑,情不自禁捏了下對方的鼻子。 「秀恩愛,死得快!」不知從哪裡竄出來幾個雛態,在兩個人耳邊大聲叫嚷。 凌霄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拉開了彼此之間的距離,那幾個雛態達到目的後,很快就嬉笑著跑開了。 「什麼情況?」凌霄這才發現外面比平日熱鬧了好多,「怎麼雛態們都在外面跑?」 「今天是雛態節。」 凌霄一怔,原來已經到了這個日子啊,往年的雛態節,都是璧空最熱鬧的節日,不過那句口號是怎麼回事? 可等他們回到御天,才發現那些都是小意思,就連軍校這麼嚴肅的場合,都被節日的氛圍入侵,寫有大標語的投影螢幕隨處可見: ——身邊的雛態越來越少,還不結契你等著魂飛魄散嗎?御天雛態聯誼會歡迎你的加入! ——再不狂歡一把你就成人了!單身雛態最後的狂歡派對就在今晚!
——我雛態,我自豪!大齡雛態俱樂部期待你的到來! ——誰說成人不能過雛態節?快讓你的契主對你說「買買買」! 凌霄他們在一路廣告的狂轟濫炸中回到宿舍,紅毛見凌霄回來了,立刻衝過來噓寒問暖。 「你身體怎麼樣了?」 「完全沒問題!」凌霄得意地表示。 「對了,你有一個星際快遞,昨天你們寢室沒有人,我替你收了。」 「星際快遞?是什麼?」凌霄很好奇,他可沒有什麼外星球的朋友。 紅毛交給他一個盒子,凌霄搖了搖,聽了聽,應該不是什麼危險的東西吧。 等紅毛走後,凌霄打開盒子,見到裡面的東西,頓時喜出望外。 「看!」他高興地舉起匕首示意給嬴風。 嬴風也挺意外的,居然會有人把凌霄的匕首快遞給他,能這麼做的人,想來想去也只有一個。 「一定是那個人!」凌霄興奮道,「你還記得嗎?太殷身邊有個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雛態,不不,是沒有發育的成人,他叫飛景!」 原來校長的契主叫飛景,嬴風想,還有心思發快遞,想必那場災難沒有把他們怎麼樣。 這麼一會兒的工夫,凌霄已經把飛景的經歷講了七七八八,最後說:「我覺得飛景的契子搞不好還活著,我要上網發個尋人啟事,看有沒有人知道這個名字,興許能有他契子的線索。」 嬴風按住了他:「這個就不必了吧。」 「為什麼?」 嬴風遲疑了下,如果告訴凌霄真相,他一定會控制不住去找校長,與其讓校長知道多年等待的人已經走上了跟自己截然相反的陌路,還不如讓他一無所知比較好。 想到這裡,他隨口編了個理由。 「飛景也是叛逃者,軍方一定有他的記錄,你在網上發佈有關他的消息,肯定會受到監視。」 凌霄一下子沮喪了下來,他怎麼把這一點忘記了。 如果飛景不回來,那他和契子就不能重逢,可如果他回來,就會因拋棄契子而被判刑,想來想去都是個死結。 嬴風摸了摸他的頭,這讓他沮喪的心情好一些了。 「他能出走,就一定回得來,如果他真的有心回來找他的契子,自然也沒有人攔得住。」 伏堯的通話申請接入了進來,凌霄嚇了一跳,難不成連他們的對話都被監視了? 「你們準備好了沒有啊?」只是聽到他慵懶又透露著傲慢的聲音,凌霄都不自覺想立正站好。 「準備?準備什麼?」 「抱歉,」嬴風把話題接上,「他剛醒,我還沒來得及跟他說。」 「說什麼?」凌霄更糊塗了。 「你得到表彰了。」
凌霄忐忑地站在門外,連手都不知道該放在哪裡是好,時不時就要整理一下衣裝,還不停地追問嬴風他有沒有哪裡不得體的地方。 嬴風覺得他略誇張:「你至於這麼緊張嗎?」 凌霄反而不理解他為何能這麼淡定,要知道,即將接見他們的可是元帥,軍部的最高統領。在崇尚武力的天宿星,元帥的地位就幾乎等同於總統了,被總統級別的人物接見,難道還不允許他一個軍校一年級的學生緊張嗎? 在士官的帶領下,他們終於來到了元帥面前,從來只有在媒體或慶典上遠遠觀望過,如今終於見到了他本人,氣宇軒昂,威風凜凜,令每個見到他的人肅然起敬。 「元帥好!」凌霄立正敬了一個軍禮。 元帥雖然板著臉,但熟悉他的人都看得出來他此時此刻心情不錯。 「你們這次的表現相當出色,無論是對突發事件的應急處理,以少敵多的智慧和勇氣,還是保護雛態的責任感,無一不令人欽佩。我代表軍方感謝你們的卓越貢獻,並以軍部未來擁有你們這樣的人才而感到驕傲。」 元帥從旁人手中接過勛章,鄭重地為凌霄佩戴上:「這枚卓越貢獻獎章已經好多年沒有對在職軍人以外的人授予了,恭喜你們獲此殊榮。」 現場響起掌聲,凌霄激動地又敬了一個軍禮:「謝謝元帥!」 然後他注視著元帥以同樣的方式,將第二枚軍功章佩戴在嬴風的胸口,那一瞬間的自豪感,比自己受到表彰有過之而無不及。 與凌霄的表現相比,嬴風要鎮定得多,他也抬手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然後與元帥禮貌地握了握手,態度不卑不亢。元帥在心裡對他默默讚許,一個人的領袖氣質,往往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可以體現出來,而面前這個年輕人無疑具有這種潛力。 現場到了不少軍官,有一些常在新聞媒體上見到,有一些即便凌霄不熟悉,也都聽說過他們的大名,伏堯永遠是那副似笑非笑高深莫測的表情,而龍寅從他們進來的一開始就裝作不認識。 授勳儀式結束,很多人都圍過來,向二人表示恭喜,緊跟著就有人提出與舺鷹號有關的問題。軍方追擊太殷這些年,始終被他們狡猾逃脫,凌霄他們是唯二打入敵人內部的人,掌握很多連軍方都不知道的訊息。 嬴風把他從舺鷹號獲得的一切訊息詳細道來,包括敵人數量、艦船配置、武器裝備……凌霄聽著聽著,才發現當自己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嬴風已經暗中觀察了這麼多,並且熟記在心。而他的注意力全部被飛景分散去了,讓他複述敵人星艦的結構,幾乎說不上個一二。 授勳儀式變成了作戰研討會,直到元帥的干涉才打斷了這一場面,他把無關人員都遣散了,唯獨將嬴風和凌霄留了下來。 「元帥,您還有什麼事要吩咐嗎?」凌霄問。 「不是我,是還有一個人想見見你們。」說完他拍了拍手,從裡面轉出來一個人。 他看上去好面熟,有的人天生就能帶給別人一種親切感,說的就是這個人。凌霄從他方一出來,視線就落在他臉上離不開,彷彿那裡有什麼吸引他的力量存在。 「你好。」他微笑著沖凌霄打招呼。 「你好,」凌霄傻乎乎地問,「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 那人聽聞後莞爾:「我是元帥的契子,你可能比較熟悉我的另一個身份。」 「另一個身份?」 「他是當今教會主教,我們在教堂的走廊看到過。」 嬴風的話點醒凌霄,不僅僅是教堂走廊,在很多地方都出現過他的形象,只是他不信宗教,沒有留意而已。 可是等等!教會的主教,元帥的契子,凌霄脫口而出:「教會和軍方不是對立的嗎?」 嬴風用胳膊頂了他一下,凌霄意識到自己失言,悔之不迭。 可主教卻沒有在意,反而笑著道:「你對教會是不是有什麼誤解?我們沒有站在軍方的對立面,軍方是保護我們、保衛國家的人,教會怎麼可能與之作對呢?只是在某些方面,我們的立場跟軍方有出入,並且一直在尋求最大程度的磨合。」 凌霄偷偷看了元帥一眼,就這麼當面表達自己跟契主的軍事立場不同沒問題嗎?可後者卻像是習以為常,彷彿他不這麼說才是奇怪。 「你叫凌霄是嗎?」主教溫和地看著他,「我以前也認識一個姓凌的孩子,他跟你一樣的善良。」 「是凌星嗎?」跟教會有關又姓凌,凌霄直覺就想到這個名字。 主教一怔:「你認識?」 凌霄支吾道:「我們是一個能量艙裡出來的,我聽說過。」 主教注視了他半晌,默默嘆了口氣:「可惜他年紀輕輕就離開了,如果他轉世,也該到了覺醒的年紀。」 元帥把手搭在主教的肩膀上,示意他不要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主教也及時調整了情緒。 「剛剛元帥代表軍方向你們表示感謝,我也想代表教會對你們表示感謝,因為你們挽救了一個雛態。軍方和教會傾多年之力,都未能將他救回來,而你們卻做到了。天宿的人口與建國時期相比,已經縮減了百分之四十,不管我們願不願意承認,由於戰爭和各種意外,我們的種族人數始終在減少是不爭的事實,如果沒有轉機,我們注定要走向滅亡。在這種局面下,每一個雛態對於我們來說都極其寶貴,所以你們拯救的不僅是一個人質,還是一個靈魂,對整個國家都是巨大的貢獻。」 「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凌霄挺胸說道。 「不好意思又擅自說了這麼多,其實是另一個人想當面謝謝你們。」他讓開身,露出身後清秀靦腆的雛態。儘管看上去就是個小孩子,但凌霄知道他甦醒的日子比自己早很多,至少有雛態三十幾年了。「來,殤煬,你不是有話想親口跟他們說嗎?別怕。」主教鼓勵道。 殤煬幾次欲言又止,主教替他向凌霄他們解釋:「他與同伴隔絕太久,不太擅長與人溝通,請給他一點耐心。」 「沒有關係的,你慢慢說。」 「謝謝你們救了我,」殤煬鼓起勇氣,「聽說你們為了我身陷險境,與那麼多人戰鬥,你們真的很勇敢。」 「能在那種環境下,偷到救生艙逃生,我覺得你才是真正勇敢的人。」凌霄發自肺腑地讚揚他,獨自一人面對浩渺的宇宙,這得需要多大的勇氣。 殤煬眼中明光閃爍,凌霄不僅是他的救命���人,還是第一個對他說這種話的人。 「你自己的名字呢?為什麼他們還是叫你殤煬?」 「他真正的資料已經被太殷抹去了,在資料庫裡也查不到。」主教接口。 當年參與這件事的人,太殷不會說,瑤台已經去了,可是應該還有一個人知道真相。 凌霄剛想提出這一點,卻聽主教道:「他在這裡這件事暫時還是秘密,不想對外公開,也不能讓無關的人知道,以免走漏消息。」 凌霄明白了,原來昱泉也屬於無關的人,只是他從甦醒後就被太殷非法囚禁,現在只是換了個地方躲藏起來,豈不是太可憐了。 「那他也不能去上學,不能跟其他雛態接觸?」 「為了他的安全著想,恐怕暫時是這樣的,太殷這個人智商超群,我們不敢輕視他。只要一有機會,他一定會不擇手段,放他去初等學院唸書這種事,太危險了,我們不會貿然嘗試。」 「真是可惜,如果他能接觸同類,盡快找到一個喜歡的人舉行成人儀式,那麼就算太殷也無計可施。」 從殤煬的眼中,凌霄明顯看出了期待,於是他有了一個主意。 「今天是雛態節,外面的雛態很多,如果我們帶他參加聯誼派對,應該也不會被人發現吧。」 殤煬用他濕漉漉的眼睛看著主教,主教無可奈何地轉向元帥,元帥在眾人的目光壓力下做了決定。 「我會派兩個人跟著你們,以免發生意外。」 殤煬的目光幾乎已經近乎雀躍了,凌霄高興地勾住殤煬的脖子:「走,我帶你狂歡去。」 兩個人興高采烈地往外走,元帥給了嬴風一個警告的眼神,嬴風自然明白他想說什麼。 「放心,我會看好那兩個『雛態』的。」 凌霄他們帶著殤煬和兩個保鏢回到了學校,此時天色已暗,派對即將開始,為了保險起見,他們還為殤煬準備了一個化裝面具。 御天軍校是天宿的黃金學府,在這裡就讀的雛態自然也一向有「黃金單身漢」的美譽,每年的這一天,都有不少來自其他高等院校的雛態,不遠萬里前來參加御天的狂歡派對,渴望結識優秀的另一半,眾多雛態匯聚一堂,為殤煬隱瞞身份提供了天時地利的條件。 當他們來到派對現場時,才發現這裡有兩扇門,一扇略寬,而另一扇略窄,只能容納一個人穿過。 有不少成人也來參加派對,看來雛態節果然不是雛態的專利。有熱鬧在的地方,就一定不會缺少紅毛的身影,他看到凌霄後興奮地在寬門後招呼:「走這扇門!走這扇!」 「有什麼區別嗎?」凌霄站在兩扇門之間問。 派對的服務人員笑著介紹道:「今天是雛態節,來參加派對的都是單身,窄門足以通過,但如果你們非要以情侶的身份同時進來,就會受到懲罰。」 原來如此,不過是一扇門麼,就算走窄門他們也依然是情侶。凌霄剛想從窄門入場,卻被嬴風霸道地抓住手,拖著他往寬門那邊走去。 「喂,當著單身雛態的面不要這麼高調啊。」凌霄小聲叫道。 「難道不是嗎?」嬴風一本正經地問。 凌霄想了想,宣告投降:「是是,你說的對。」 「殤煬,你……」他剛轉頭想打聲招呼,就發現對方早已穿過窄門,跑到他們前面,一臉期待地等著看好戲。 「不知道是什麼懲罰啊。」凌霄低聲嘟囔著,跟嬴風一起邁入了寬門。 一桶水從天而降,眼看兩人就要被淋成落湯雞,一個防護罩將他們妥妥保護起來,身上連一滴水都沒沾到。 「啊,居然用魂晶,太過分了!」看戲的人紛紛譴責嬴風的不厚道。 凌霄得意洋洋,我的契主就是這麼機智! 「簡直作弊啊!」紅毛他們迎上來,「還以為難得能看到嬴風出糗,過節連這點願望都不肯滿足我們。」 凌霄注意到他們身上的衣服也是乾的:「你們是怎麼過來的?」 「我們拉雨集他們一起來的,他們走在前面,我們看情況不妙就趕緊從小門溜了。」 他剛說完,凌霄就看到了正朝這邊走來的雨集二人,果然兩個人就像被雨淋過了一樣,真難得自由時間裡霜鋒沒有在睡覺。 「你們也好不到哪裡去啊,比我們還狡猾。」 大家相互嘲諷了一通,凌霄順勢把殤煬介紹給了他們。 「這是我朋友小煬,今天跟我們一起來玩的。」 他沒說別的,雨集他們只以為是凌霄在初等院校的朋友,紅毛他們雖然見過殤煬,但隔著面具也認不出來,當著眾人的面,凌霄也不便解釋。 沒有人問東問西,大家只是對殤煬的到來表示了歡迎。 「是不是來找對象啊小朋友?我們這裡的優秀單身雛態可多了。」 凌霄笑著推了紅毛一把,他口中的小朋友論甦醒年頭可比他大多了。 殤煬從來沒有與這麼多人交談過,就算在舺鷹號,太殷也是單獨將他關在小房間裡,平時見到的人也只有太殷一個,於是有點怯生生地躲在凌霄身後。 「你嚇到小朋友了。」凌霄挖苦道。 紅毛連忙將功補過:「我剛剛看到也有獅冀畢業的雛態來參加這個節,回頭我把他們介紹給你。」 「不要,你們學院的都不靠譜。」凌霄想到了紅毛那個化學系的同學,要不是他給錯了東西,他們也不會被罰義務勞動,也就不會遇到逃亡的殤煬,自然也就不會救他下來……這樣一想,好像還要感謝人家才對。 「吭?你敢說我契主不靠譜?」 凌霄拉著殤煬往裡走,完全無視在後面叫囂的紅毛。 派對上展台很多,每個展台前都圍滿了人。 「來參加我們的活動吧,」有人主動邀請凌霄一行人,「成人雛態都可以參加。」 「什麼活動呀?」 「我們是大齡雛態俱樂部的,以單身為榮,只要上台抽籤,回答問題並得到大家認可,就可以獲得我們準備的小禮品。」 「回答問題?這個我擅長,」紅毛衝到前面挽起袖子,「我來參加!」 俱樂部的人高興地給他們每個人發放了真實的鮮花和虛擬的臭雞蛋,這種雞蛋打在人身上會同時產生視覺、聽覺和嗅覺的效果,但持續三十秒就會消失 「一會兒如果你們覺得台上的人回答得好,就投鮮花,如果不滿意,就投雞蛋,我們會按照投票結果判斷回答是否過關。」 紅毛動作迅速,已經上了台,伸手往機器上一拍,他的問題就出來了。 ——成人題:結契以來最讓你後悔的一件事是什麼? 凌霄大概看懂了,這裡是大齡雛態俱樂部,如果是雛態上台,估計就是要發表單身宣言,如果是成人,那就說些結契不好的話,讓那些雛態更加以單身為榮。 「最後悔的啊……」紅毛皺著眉頭,握緊麥克風,一副絞盡腦汁的為難模樣。 凌霄已經樂不可支地等待他交白捲了,這個問題對於紅毛來說未免也太難了。 「我最後悔的一件事是,我跟我契主結契的時候,已經是雛態十三年了,對於這件事我非常後悔,悔得腸子都青了。為什麼當初我沒有早一點對他表白呢?如果我能早一點表白,我們就可以多一點時間在一起,早一天就多一天,早一年就多一年,我在雛態十三年的時候才表白,這是浪費了多少光陰啊?」 他意氣風發地指著台下:「所以你們這些大齡雛態,趕快擺脫單身去尋找命中注定的另一半吧,等你們找到了真正相愛的人,就會後悔自己為何獨自虛度了這些年。你們現在單身的時間越長,就意味著將來恩愛的時間越少,拖得越久,後悔越多,還等什麼?趕快行動吧!」 「籲……」台下噓聲一片,大家紛紛拿雞蛋朝他砸去,凌霄笑岔了氣,不僅投了自己的,還把嬴風那顆也搶過來投了。 紅毛頂著雞蛋流星攻勢猶不氣餒,在台上握緊拳頭高呼口號:「靈魂永存,生命短暫,恩愛,就要爭分奪秒地秀出來!你的這一世只有一次,你的另一半隻有一個……」 「你不丟雞蛋嗎?」凌霄捂著肚子問殤煬。 「我覺得他說的挺好啊,」殤煬猶豫地看著手裡的兩樣東西,「我在想要不要投一朵花給他。」 「等一下!」台上突然一聲大吼,把兩個人都嚇了一跳,「我看到台上有一朵花!一朵真花!」 紅毛激動地上前撿起來:「這是哪個小天使投的舉起手來讓我看到你好嗎?」 台下的冰璨大大方方地舉起了手,紅毛做出一副幸福得要暈倒的表情:「就知道是你這個小天使,讓我以身相許來感謝你。」 他把麥克風丟給主持人,頂著一身蛋清蛋黃瀟灑地跳下了台,當著大齡雛態們的面,給了自家契主一個熱情的擁吻,他們這個展台的熱度頓時飄升到了頂點。 主持人大汗淋漓地接過場子:「剛才這位同學的問題回答明顯是失敗了,下一位勇敢的選手在哪裡?」 「該你了該你了,」紅毛推著雨集,「說好了一人一次的。」 凌霄:? 什麼時候說好的? 雨集在他的推搡下登了台,抽到的題目跟紅毛差不多。 ——成人題:結契以來最讓你愧疚的一件事是什麼? 這個問題倒是挺適合雨集的,果然雨集想了一下,給出的答案跟凌霄預料的差不多。 「最愧疚的一件事……大概是在紊亂期的時候沒有陪在他身邊吧。在他最需要我的時候,讓他一個人度過,還害他為此留下了終身的後遺症,」雨集停頓了片刻,「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契主。」 主持人接道:「在紊亂期讓契子一個人度過,多麼可怕啊,我們雛態就根本不用擔心紊亂期的問題,自由自在,沒有約束,你們說對不對?」 「對!」台下的雛態們齊聲應和道。 霜鋒單手一撐,翻身上了舞台,主持人沒料到會有人突然上台,一時措手不及,被對方搶走了手中的麥克風。 就連凌霄他們都很意外,這個在背後被他們稱作為睡神的男人,竟然會有這麼積極主動的一天。 「我想糾正一點,」他舉起麥克風連句自我介紹都沒有,逕自說道,「成人儀式之後出走的不是他,是我,他並沒有像他說的那樣沒有陪在我身邊,而是我不想接受別人的憐憫。」 「我們都想逃避已經發生的事實,在本質上我們的行為是一致的,只是在結果上我受到的傷害更多,所以看上去更像一個受害者。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受害者,我們每個人也是加害者,我們加害的人就是我們自己。」 「我獲得了永久性的精神損傷,他也長期處在內疚中,契子的症狀是可以用儀器判斷的,但契主的心結只有他們自己清楚。因為這種可見的損傷,我收穫了另一個人的自責、退讓,和呵護。也是因為這種可見的損傷,讓所有人都指責他不負責任,而忽視他本身也受到了無形的傷害。我們原本都不用為對方的生命負責,如果他跟喜歡的人在一起,想必也不必像現在這樣終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所以有句話我想說很久了,」他轉過去對雨集道,「這不是你的錯,你沒有什麼好愧疚的。」 雨集同樣握緊麥克風,卻良久說不出一句話來,台下靜默半晌,終於有人反應過來:「這還是來秀恩愛的,丟!」 簡直像開了閘,一時間數不清的雞蛋飛到了台上,雛態們用這種方式表達著他們內心的羨慕,霜鋒用身子一擋,把雨集擋在後面,下面的人頓時丟得更起勁了。 儘管同樣的狼狽,但當兩個人手牽手走下台時,掌聲還是遠大於噓聲。 「太棒了!」紅毛打趣道,「期末你們一定可以反超凌霄他們的。」 「喂!」凌霄不服。 霜鋒精神不過三秒,立即恢復到睡不醒的老樣子:「好困,我要回去睡覺了。」 「活動還沒結束呢。」 「不參加了。」兩個人已經在數公尺開外了,霜鋒還懶洋洋地揮了揮空閒的那隻手。 接連兩次踢館,周圍的雛態已經舉起了火把,見勢不妙,凌霄連忙拉起殤煬開溜。 他們一路連吃帶玩,沒過多久,又遇到了流動的大冒險抽獎箱,凌霄鼓動殤煬也抽一張。 「欸,我也可以嗎?」殤煬忐忑地問。 「當然。」這個遊戲不用上台,不必擔心會有人注意到。 「那好吧,」殤煬小心翼翼地抽了個簽。凌霄湊上去看,只見上面寫著:大聲把上面的內容念三遍,願望就會成真。 「念吧。」凌霄鼓勵他。 「我……」殤煬結巴著,「我想談戀愛。」 「聲音太小了。」抽獎人員笑著搖頭。 「我想談戀愛。」他稍稍提高了點聲音。 「最後一遍。」 「我想談戀愛!」殤煬大聲喊。 這一聲周圍不少人都聽到了,頓時有人起鬨吹口哨,還有雛態向他拋媚眼,殤煬的面具下,隱約可見臉紅了一片。 「祝你願望成真!」抽獎人員把禮品送給他,是一個可以懸空戴在頭上的小天使光環。 「遇到有緣人,它就會發光哦。」 「謝謝。」殤煬把它頂在頭上,頓時變身小天使。 這光環甚是有趣,明明沒有任何支撐,卻可以隨著佩戴人四處移動。 凌霄心生喜歡,也想要一個,便鼓動嬴風參加。 「成人抽這邊哦。」 抽獎人員不懷好意地把多面體抽獎箱翻了個個兒。 嬴風伸手抽出一張卡片,片刻後上面浮出內容,嬴風看了之後什麼也沒說,默默把卡片放進口袋裡。 「抽的什麼啊?給我看看。」 凌霄想伸手去掏,嬴風卻偏不讓他如願,就連殤煬也一臉好奇地看著這邊。 「做不到怎麼辦?」嬴風問得很直接。 「當然是受罰。」 「怎麼罰?」 「成人的話要喝一大~~杯酒哦!」 抽獎人員一個彈指,立刻有人把酒送了過來,她可真沒有誇張這個「大」字。 「哇,這麼大一杯,」凌霄看著都醉了,「你不是真的要喝吧?」 嬴風果斷拿起了杯子。 「喂喂,」凌霄忙道,「你到底抽中了什麼啊?有什麼比喝酒還難?」 嬴風就像沒聽見一樣,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甚至吸引了不少人圍觀。 好奇心快要害死猴兒了,可惜任凌霄怎麼威逼利誘,對方都不肯說,也不給他看卡片上的內容。 「啊!」殤煬突然叫了一聲,他頭上的光環真的亮了起來,往旁邊一看,另一個頭上同樣戴著光環的女孩子也在往這邊望。 音樂恰到好處地響起,舞會是御天雛態節上的傳統節目,不管是雛態還是成人,都攜手自己的舞伴翩翩起舞。 冰璨和紅毛早就進了舞池,凌霄慫恿著殤煬:「去吧,主動一點。」 「真的沒問題嗎?」 「有我們在呢。」 殤煬鼓起勇氣,走到那個女孩身邊,可惜他不懂任何社交禮儀,最後還是女孩兒主動向他伸出了手。 凌霄他們在一個既安全、又不會打擾他們的距離外跟著,元帥派來的軍人在另一個方向,也偽裝成一對舞伴,時刻注意著這邊。 凌霄勾著嬴風的脖子,如今只有他們兩個,剛才那個問題還折磨著他的好奇心。 「你的卡片上到底寫著什麼啊?」 再來一次「我好像……」,他一定會瘋。 誰料這次嬴風非常乾脆地把卡片拿給他看,那麼剛才不讓他知道的原因是……雛態不宜? 凌霄接過來一看,只見上面寫著:對你的契子使用一次釋放。 這兩個字感覺在哪裡見過,凌霄仔細回想,當初嬴風的筆記上,情侶必做的九十九件事裡,好像有這麼一條。 可是他不明白:「釋放是什麼?」 「你想知道?」 兩個人離得很近,因為身高的差異,嬴風的目光垂落在凌霄臉上,睫毛半遮掩著他漆黑的眼睛,隱約透露出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忽明忽��的舞檯燈光抹去他輪廓上的棱角,連冰冷都悄然融化,這樣的嬴風讓凌霄看得有些出神,不自覺就順著他的話回答:「想……」 嬴風略一掃視,確認沒有人的注意力在他們身上,偏過頭慢慢湊近過去,當他們的距離只有一公分的時候,凌霄嗅到了從他身上傳來的淡淡酒香。 明明喝酒的人不是他,他卻感到微醺。 嬴風的氣息吐在凌霄耳畔,那裡立刻醉成胭紅,看上去誘人可口。像品嚐某種美味,嬴風輕輕咬住眼前的耳朵,齒尖在上面細細摩擦,這個他高潮時的小習慣,一下把凌霄帶入到某種情景中。 「唔……」凌霄及時止住險些脫口而出的呻吟,緊接著眼前的畫面驟然改變,日夜快速交替,晴空萬里和璀璨星辰輪流登場,他閉上眼,黑白輪流接管視網膜,越來越快,最終接連成片。 難以言喻的酥麻感自頭頂而降,經眉心,順下顎,抵達心口,最終延伸到四肢百骸,所及之處如羽毛輕撓,如螞蟻湧動,直到這種顫慄席捲全身,凌霄連身體都開始微微發抖。 所有的感覺終於凝聚一點,沉睡的甦醒了,蟄伏的仰望了,沒有任何接觸,慾望噴薄而發,大腦一時間歸於空白。 他勾著嬴風的手臂慢慢收緊,腳尖成為了唯一的支點,因為血氣上湧,他不得不把頭埋進嬴風肩窩,以免這副樣子被別人窺見。嬴風順著耳骨自下而上輕輕啃咬,細細研磨,凌霄緊緊咬住的嘴唇開始發抖,音樂蓋過偶爾溢出的呻吟聲,可對此心知肚明的他還是羞恥得無地自容。 那種感覺還未停止,一波連著一波,一波勝似一波,如海浪一層層捲來,如永不停歇的潮汐,凌霄漂溺在其中,浮沉不由自主。漣漪般的興奮感以某處擴散,觸到邊緣後反彈,疊加之處快感加劇,直到渾身細胞都參與到這場狂歡中來。 嬴風鬆開他的耳朵,貼著那裡輕道:「呼吸。」 這兩個字似有某種生命,在他耳中跳躍著,經此提醒,凌霄方察覺自己已屏息許久,幾乎要昏厥於窒息,他差點就成為第一個把自己憋死的人。 「夠……了啊……」凌霄斷斷續續地呻吟著,連他都不確信這麼微弱的聲音能否穿透舞會的音樂被嬴風捕捉到。 嬴風如他所願收回了力量,凌霄一下子洩了力氣,雙腿軟得無法支撐身體,嬴風扣在他腰際的手臂暗中加力,凌霄的全部重量半掛半靠在對方身上,將頭抵在他下顎處,大口大口地喘息。 好在此時播放的是一首抒情歌曲,他們過於親暱的舉止沒有引起旁人的懷疑,凌霄無比慶幸剛才嬴風沒有當場照做,這到底是誰出的破題。 殤煬與他們擦肩而過,他已經完全融入了這種活動之中,先前的羞澀都已放開,經過時還沖凌霄高興地一笑,凌霄抽動了一下嘴角肌肉以示回禮,天知道他連這種程度的動作都完成得很吃力。 回過頭,才發現嬴風的肩膀和領口都有被自己打濕的痕跡,至於自己身體的某個地方,不用看都知道一塌糊塗。 舞會接下來的時間凌霄幾乎是掛在嬴風身上完成的,殤煬跟他的舞伴玩得很盡興,凌霄都不好意思催促他離開。 派對終於到達尾聲,殤煬這才戀戀不捨地與對方告別。 「她叫玨音,我想跟她做朋友。」殤煬略難為情地跟凌霄說。 「當然可以呀,為什麼不行?」 「我沒有個人終端,把主教大人的通訊方式給了她。」 凌霄:…… 希望主教大人不會介意! 「你的臉有點紅,是太熱的緣故嗎?」殤煬關切地問。 「呃,是啊,哈哈,跳舞嘛。」凌霄尷尬地打著哈哈。 「謝謝你今天帶我出來,這是我甦醒後最開心的一天。」 凌霄聽聞後同情無比:「以後有機會還帶你出來玩。」 「謝謝,」殤煬羨慕地望著他二人,「你們的感情真好,真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像你們一樣。」 殤煬一走,凌霄就虛脫地靠到嬴風身上,渾身軟綿無力。 「不消耗精神力。」 凌霄:? 「什麼不消耗精神力?」 「新能力。」 凌霄:……會死人的好嗎?! 嬴風以為他不懂,還一本正經地解釋了一下:「想持續多久都可以。」 「你持續個三分鐘試試看!」保證一分鐘不到就有人精盡而亡! 「這裡人太多。」 「欸?」 「回去再試。」 「……你誤解了我不是那個意思!你難道聽不懂反話嗎?!」 嬴風拖著他走了兩步,後來乾脆把一步一個趔趄的他扛在了肩上。 什麼感情很好都是騙人的,說話頻率都不同怎麼戀愛,最重要的是…… 「我真的不是那個意思!你放我下來啊!喂!」
第十九章
鑑於拯救雛態有功,凌霄四人身上的三十個小時義務勞動得到了免除,現在,他正在基因中心,等待血液檢查的結果。 結果顯然不是非常樂觀,恆河對著螢幕上顯示的資料皺起了眉頭。 「你的血液中有燃燼二代和多種藥物殘留,儘管含量微小,但對於實驗體來說已經是劇毒,恐怕短期內無法使用。」 「你的意思是說……?」 「我們只能被迫將計畫暫停兩週,兩週之後再觀察結果,必須等到你體內的藥物全部代謝完畢,我們的實驗才可以繼續進行。」 對於軍部和恆河來說這是一個壞消息,但對於凌霄,不用抽血簡直是天大的喜訊。 好消息總是接二連三地到來,新生們在御天的第一次校外實習也即將開始。 「本校非常注重實戰,每學期都會安排至少一次的校外實習,實習所佔分數不低於期末總分的二十%,考核不過還有可能被判留級。校外實習非常重要,這關乎我們能否盡快適應今後的戰鬥,希望得到每一個同學的重視。」 「報告教官,今年的實習內容是什麼?」凌霄舉手提問。 就在大家以為答案會是像初等學院那樣,隨便找一處野外做實戰訓練,教官的話就給了他們一個天大的驚喜。 「由於歷年來我們的戰場在逐漸擴大,從一年級起我們就要訓練如何克服自身的靈魂牽引,今年實習我們會到離天宿星最近的狼宿星去,以此來鍛鍊我們的適應力。」 大家沒想到校外實習竟然是要到另一個星球上去,每個人都興奮不已。 「希望你們不要把這當成是一次旅遊,每個人的靈魂牽引程度都有所不同,有的人會感到頭暈噁心,有的人會感到行動困難,當然也有個別人反應輕微。你們的體質決定將來你們會入選國防部隊還是遠征軍,如果想擁有更多的戰鬥機會,就請在實習中證明自己的能力。」 「此外,靈魂牽引程度受發育狀況的影響很大,發育不足,症狀就會明顯加劇,所以個別發育遲緩的同學,希望你們能在出發前做好準備。隊醫會對每一位同學進行跟蹤檢查,如果期間發生任何不適,請務必及時上報。」 凌霄對此一點也不擔心,家有大淫魔,教官再也不用擔心我的發育。 「在前往狼宿星之前,我們要對這個星球的社會結構進行瞭解。狼宿星與我們不同,他們的社會階級分明,以部族為單位,每一個人都有所在的階層。部族的領袖被稱為狼王,只要有實力,每個男性狼宿人都可以競爭狼王的位置。狼王之下是男性精英,女性,普通男性,最後是老弱病殘,他們的一切社會活動,都圍繞這樣的階級制度產生。」 「狼宿星的平均氣溫比我們低十度左右,重力約為我們的零點九倍,學校會為每位同學發放狼宿貨幣和語言晶片,將這種語言晶片嵌入終端,我們就可以掌握狼宿星的語言,能夠與他們對話交流。」 「更多狼宿星的知識,請大家在課餘時間利用圖書館和網路瞭解,因為本次實習的目的是以適應為主,學校不會安排過多訓練內容,大部分時間大家可以自由活動,當我們要征服一個星球,瞭解它也是先前準備之一。」 每個人都得到了晶片,大家將晶片插進終端,教室內嗚哩哇啦響起了狼宿語,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外星人入侵。狼宿的語言聽起來低沉硬澀,相比之下天宿的語言更婉轉動聽。 看著嬴風拿到了錢,自己卻兩手空空,凌霄憤憤不平:「為什麼契子沒有私人財產?」他也好想要自己的零用錢! 嬴風一言不發調出了自己的社會檔案,只見下面主權和資產一欄上寫著: 契子:凌霄 不動產:無 動產:驪飛鯊 「什麼意思?」 「因為你是算在私人財產裡面的。」 凌霄:……可惡! 這才是赤裸裸的等級階級分明好嘛!狼宿星跟這一比簡直是人權高度自由! 校外實習的日期終於到來,儘管教官再三強調過這不是旅遊,但同學們還是像旅遊一樣興奮。 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星際飛船駛離天宿星半小時後,從來都沒有離開過母星的學生們接二連三產生了靈魂牽引反應,精神都有不同程度的萎靡。 就連發育優秀的凌霄也感到些許頭暈,相較之下嬴風的反應微乎其微,表現與平時所差無幾,沒有靈魂牽引,人類情感淡薄,凌霄簡直要懷疑他是孤星轉世。 一小時後,飛船終於抵達狼宿星,狼宿人平均身高更高,兩公尺以上的男性隨處可見,身材魁梧,皮膚大多黝黑,但從外觀上看天宿人和狼宿人長相接近,如果不主動說明,是無法分辨的。 走在街頭,凌霄就像一個發育狀態中的狼宿年輕人,沒有引起人們的特別關注,只是原本在天宿即便是在契主中身高也不遜色的他,一下變成了小矮子,令他很不適應。 走著走著,突然從前面傳來叫嚷。 「站住!攔住他!」 凌霄機敏地一閃,一個衣著襤褸的小孩從他面前跑過,身後有好幾個大人在追趕。 凌霄還是第一次見到活著的小孩子,他的個頭僅到自己的腰部,手和腳都小小的,顯得腦袋格外大,看起來非常可愛。可惜這樣的可愛不足以打動追他的人,眼見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小,小孩一躍變成了狼,四腳並用著飛快逃竄,嘴裡還叼著一個雞腿。 可惜就算這樣,他也未能跑過大人們,很快被逼到了絕境,幾個人把他圍在牆角,擼了袖子就要開揍。 現場這麼多人,沒有人上去幫忙,大家對這種事司空見慣。孩子的媽媽是個寡婦,在狼宿星,像這樣帶著娃的寡婦很難再嫁。如果孩子能平安長大,固然可以憑藉本事晉陞到精英階層,甚至挑戰狼王都不會有人過問出身,但眼下,孤兒寡母處於社會的底層,沒有人會憐憫他們。 「喂!」帶頭的人手一揮,發現自己的手腕被扣住了,管閒事的年輕人一副陌生的面孔,確定沒有在這一帶遇到過。 「你是什麼人?」 「他不過是個小孩子,用得著動手嗎?」 「小孩子就能偷東西嗎?」對方理直氣壯地反問。 凌霄低頭看看縮在牆角可憐兮兮的小狼,他馬上就要被人拳腳相加,嘴裡還緊緊咬著雞腿不放,顯然是餓壞了。 作為一個天宿人,他無法理解成人對雛態的這種苛刻行為,天宿的每一個雛態都是掌上明珠,莫說衣食無憂,就算犯錯也會被原諒——這種成人無條件照顧雛態的觀念刻在他們的骨子裡,記錄在輪迴中,幾乎形成一種本能。 「一個雞腿而已,你看他都快餓死了。」 「那你替他給錢?」 凌霄表情無辜又無奈:「我也沒有錢。」 「沒有錢你說那麼多廢話!」原本準備教訓小孩子身上的拳腳衝著凌霄招呼過來,狼宿人素以蠻力聞名,可在凌霄看來,他們的拳頭又慢又無力,跟自己完全不在一個等級上。 區區幾招,幾個人就橫七豎八躺了一地,凌霄也很慚愧,他只不過輕輕出了下手,誰料他們這麼不禁打。 「你做什麼呢?」嬴風的聲音響起。 「啊,你怎麼才來,」凌霄伸手,「給我點錢。」 嬴風剛剛放行李去了,沒想到就這麼一會兒,凌霄就惹事上身。 凌霄把一張紙鈔平整地放在帶頭的人身上:「我也不知道這些是多少,不過買一個雞腿應該沒問題吧。」 另一邊,骨瘦如柴的小狼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眼神中儘是崇拜。 「洛洛!」一個焦急的女聲驟然響起。 聽到召喚,小狼立刻循著聲音的來處跑去,邊跑邊變成了人。 「媽媽,」他興奮地向她展示著自己的戰利品,「吃的!」 他的媽媽忐忑不安地看看自己的兒子,又看看凌霄和他腳下的人,表情先是內疚,繼而充滿感激。 凌霄笑著對她們母子二人擺擺手,跟嬴風一起離開。 走出兩百公尺,嬴風突然開口。「他還在跟著。」 凌霄一回頭,果然看到某個匆忙躲起來的小身影,心下覺得好笑。「不用管啦。」 他們往前走了沒多久,又遇到一處人聲喧嘩的所在,他們擠進去,只見一個人在此設下了擂台。 「我跟我的雷狼走南闖北多年,沒有遇到過敵手,莫說狼宿星,就連天宿人都不是我的對手!」 「噗!」凌霄一個沒忍住笑了出來。 別看那人吹牛,他的聽覺相當敏銳:「那邊那位兄弟,請你站出來。」 他走到凌霄跟前:「請問你有什麼不服?」 「呃……雷狼是哪位?」 那人在胸前一按,立刻跳出來一匹三公尺多高的機甲狼,亮棕色的外殼,威風凜凜。 「看到了嗎?這就是雷狼!」 帥倒是蠻帥的,可是…… 「憑它就能打敗天宿人?」凌霄搖搖頭,一副不相信的神色。 「你不信?」他抬起手在空中拍了兩下,一個助手模樣的人,立刻捧過來一個長形的盒子。 「你可睜大眼睛看好了。」 他得意洋洋地打開盒子,凌霄見到裡面的東西,臉色一變。 周圍的人一片嘩然,天宿人使用的匕首很有特點,一眼就能認出來,即便是狼宿人,也知道天宿人向來匕首不離身,如果只有一把匕首,那麼它的主人很有可能已經凶多吉少。 「看到了嗎?」他得意地說,「這就是我的戰利品,當初這個天宿人不自量力地向我挑戰,可惜……」他故作姿態地搖搖頭,完全沒有注意到眼前人的臉色越來越沉。 他對著人群雙手一舉:「只要有人能戰勝我的雷狼,就可以得到一百萬的獎勵,有沒有人敢挑戰一下?」 這個價格很誘人,可大家一想到某個連性命都丟掉的天宿人,一時間沒有人敢站出來。 「這個地區的人都這麼窩囊嗎?」他得寸進尺地挑釁,「連一個敢於出戰的人都沒有,在上一個城市,我一個打七個,但起碼他們有七個勇士!」 「我來。」 那人定睛一看,出列的人正是剛才嘲笑他的人。 「哦?你確定?」 「但是我有一個條件,如果我贏了,我不要那一百萬,」凌霄指著他手裡的盒子,「我要那個。」 對方眼珠一轉:「可以呀,不過在那之前,你必須先交一萬狼幣的擂台挑戰費。」 原來他是利用這種方法賺錢,不過一萬狼幣真的是獅子大開口,就在凌霄猶豫之時,身後已經有人遞了一沓紙鈔過去。 「啊……」凌霄心虛地看著嬴風。 嬴風面無表情:「不管贏還是輸,你都沒有零用錢了。」 就算他這麼說,凌霄依然很高興:「我一定會贏的。」 「就喜歡你們這麼痛快的人,」擂主把盒子交回給助手,「來吧,亮機甲吧!」 「啊?」凌霄眼睛眨了眨,「可是我沒有機甲啊。」 「沒有機甲你來添什麼亂?你是來玩我的吧?」 凌霄剛想說話,旁邊有人插口:「我可以借給你一架。」 說話���是一個中年人:「不管贏還是輸,我都不收你錢,我只是單純看這人挑釁我們一整個地區不順眼而已。」 「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我不會駕駛機甲。」 雖說經驗不完全為零吧,可伏堯當初可是狠狠地嘲笑過他的技術的。 「我的機甲是智慧機甲,腦波操作,無論你心裡想什麼,它都會立即做出反應,連六歲孩童都能上手。」 已經有人認出了這個人,人群中傳來竊竊私語:「他不是那個赫赫有名的機甲製造世家的人嗎?」 「沒錯,就是他。」 原來如此,凌霄見盛情難卻,便點頭答允。 「那就謝謝了。」 凌霄的人形機甲個頭是雷狼的兩倍,從外型上看,他簡直佔盡了便宜。 坐進駕駛室,他把感應頭盔戴到頭上,卻感應不到任何變化,凌霄心中起了疑惑。 隨著擂主進入機甲狼,它的雙眼泛起綠光,右前爪在緩慢地刨地,隨時準備撲過來的架勢。 助手舉起了右臂:「預備——」 「等一下!」凌霄喊,卻沒有人聽到。 「開始!」 只聽一聲令下,機甲狼已經撲了出去,狠狠撞到凌霄操縱的人形機甲身上,人形機甲不閃不避,被撞退了好幾步。 怎麼回事啊,大家議論紛紛,就算閃不過,避讓的意識總是該有的吧,誰會傻乎乎任由對方撞過來? 擂主一擊得手,又接連發起了好幾次攻擊,凌霄別說反擊了,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簡直就是一個靜止的靶子。 局勢一面倒,讓圍觀人群大呼失望,只有擂主心下竊喜:這一萬狼幣賺得也太容易了些。 另一面的駕駛室裡,凌霄也在著急,不是說腦波操作可以自動捕捉意識嗎,怎麼自己無論怎麼想,機甲都像廢鐵一樣毫無反應,難不成對方在騙我? 機甲狼的機械嘴一張一合,竟然開始說人話。 「小白臉,也不過這點本事嘛,還敢嘲笑別人?」 凌霄額頭一跳,明明是你長得黑,還敢說我是小白臉? 「喂!你不是號稱智慧機甲嗎?快點做出反應啊!」他抬頭叫道。 可機甲依然死寂無聲。 「跟你打真無趣,就讓這場戰鬥到此為止吧。」 機甲狼衝著凌霄發起了猛攻,它的嘴裡噴出火焰,這一擊,竟是抱著要對方徹底報廢的目的前來,就算是裡面的駕駛者也性命堪憂,想不到對方會下手這麼狠,人群中傳出一陣驚呼。 然而在危機關頭,人形機甲的艙門突然開啟,從中竄出一道黑影,飛向半空,跟他一起高高飛起來的,還有一枚水晶樣的寶石,在陽光下發出璀璨的光芒。 人們不約而同地抬起頭,好多人被光芒晃得睜不開眼,有的人抬手遮住了眼眶,但見那黑影凌空一接,水晶被他握在手裡,繼而從手心中泛出道道白光。帶著這樣的白光,那人自高空落下,手掌順著狼頭正中心豎切下來,硬生生將其劈成了兩半。 一邊是堅硬的金屬機甲,一邊是徒手,擂主從駕駛室裡滾出來,坐在地上嚇得動彈不得,臉上的表情好似遇到了怪物。 「妖、妖、妖、妖怪……」 與此同時,落地的凌霄卻在打量著自己的手,魂晶雖然啟動了,卻只發揮出九成的能量,看來離開母星,連精神力都會打折扣,如果前往更遠的地方,力量就會進一步削弱,直到徹底消失。 他把機甲的空間鈕還給了好心人。 「謝謝你的機甲,不過我好像操縱不了它。」 那人面帶疑惑:「我們的機甲絕無瑕疵,只要是人類,就算是外星人,也能輕易啟動,不能用意念控制它的……除非你是死人。」 這話一出,周圍空出一大片,凌霄一看,剛才還圍在這裡的群眾,都撤到了十公尺開外,在遠處警惕地打量著他。 凌霄覺得可笑,他怎麼可能是死人呢? 就連擂主和他的助手都撤到了很遠的地方,現場除了他們兩個和嬴風,唯獨一名長者留了下來。 「這倒不一定。」長者開了口,中年人連忙走上前畢恭畢敬地叫了聲:「爸。」 「無法用腦波操作機甲的,除了死人,還有天宿人。」長者的視線在凌霄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年輕人,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應該是天宿人吧。」 他的話說完,十公尺外的圍觀群眾一個不剩地盡數消失,凌霄驚奇地張望,剛才還人頭攢動的廣場竟瞬間空無一人。 「呵呵,看來我是猜對了,」長者捋著鬍子,「如果是這樣的話,剛才我那句年輕人叫的可就冒昧了,天宿人看不出年齡,你興許比我這老頭還要年長。」 「我能知道這是為什麼嗎?」凌霄問,「為什麼我們不能操作機甲?」 「因為智慧機甲捕捉的是真正生物的腦波,哪怕是一隻鳥,一條狗,也會散發出生物腦波,但如果把對象換成一塊石頭,就算是再智慧的機甲也不會知道石頭想做什麼。」 他望著地上機甲狼的殘骸嘆了口氣:「我們家族製造的機甲,在這個星球上敢說是數一數二,可惜我們再怎麼努力製造出的機甲,在你們面前都不堪一擊,除非能給機甲賦予生命,否則……」 他搖搖頭,示意中年人收起機甲。 「告辭了。」 目送二人離去,凌霄這才想起來自己還有東西沒有拿。 那位口稱連天宿人都不是對手的擂主倉促逃跑,他所謂的戰利品就丟在地上,匕首從盒子裡摔了出來。 凌霄走過去,把匕首連同盒子一起撿了起來,隨即發出一聲疑惑的聲音:「咦?」 還沒等他來得及對此說出更多,就感到身後有異物襲來,可當他快速轉過身時,襲擊他的「凶器」已經被嬴風打掉了。 凌霄低頭一看,地上是半個沒有啃完的雞腿,洛洛就站在數公尺開外,兩手空空,儘管嚇得渾身發抖,可還是滿懷憤怒地瞪著他們。 明明剛剛要挨揍也不肯放開偷來的戰利品,現在卻不顧一切地把它丟出去,他的行為令凌霄充滿不解。 「天、天宿人都是魔鬼!是壞人!是殺人犯!」 他小小的身子,連這個寒冷的天氣都抵禦不了,卻能用比大人高幾倍的音量來吶喊。 凌霄向前了一步,立刻衝出來一個女人,把洛洛擋在身後,雖然同樣瑟瑟發抖,卻也固執地不肯讓開一步。 「求求你們了,他只是個孩子,他不懂事的……」 女人已經快哭出來了,她的眼中充滿哀求,那裡面飽含的深情,無父無母的天宿人永遠都不會懂。 凌霄的腳步止住了,洛洛在身後推著自己的母親,不停地叫著:「媽媽,媽媽……」 凌霄心情複雜,嬴風伸手比了一個攔的動作,母親的視線從凌霄轉移到嬴風身上,身子抖得更厲害了。 黑眼睛的天宿人比灰眼睛的天宿人更可怕,這是他們的認知常識。 見凌霄他們遲遲沒有過來的意思,母親一點點試探性地後退,直到退到某個自認為安全的距離,風一般抱著孩子逃掉了,只留下他們兩個在原地。 「媽……媽……?」 凌霄重複了一下這兩個讓他感到困惑的字眼,他在基地知道了這個詞的意思,可直到此刻才瞭解這個詞的意義。 妖怪、魔鬼、壞人、殺人犯、比死人還可怕的非生物……沒離開天宿星之前,他不知道自己在其他種族眼中竟是以這樣的形象出現。 嬴風突然大步朝著某一個方向走去,沒過一會兒就從牆根後揪出了躲起來偷窺的擂主。 凌霄看到他就來氣:「你幹嘛拿這種東西出來騙人?」 他把手裡的匕首丟到對方面前,儘管仿造得惟妙惟肖,但拿在手中明顯重量不對,作為一個天宿人,他怎麼可能辨認不出來。 對方結結巴巴:「對、對不起,其實我從、從來沒有見過天宿人,更別提打、打敗他們了。」 「既然你能靠這個謀生,就說明你水準還不差,為什麼非要扯上天宿人呢?」 「因為這樣就會顯得比較厲害,只要一露出匕首,大家就會害怕,有人來挑戰,收的挑戰費自然也會比較高……」擂主快給他們跪了,「拜託你們放過我吧,我以後再也不干這一行了,我連機甲都報廢了,我回去就金盆洗手。」 凌霄看著地上被劈成兩半的雷狼,心中的氣消了一些。 「把我的報名費還給我。」 「當、當然……」對方連忙把狼幣雙手奉上。 遠方響起了群狼齊嚎,不是不知道狼有哀嚎的特性,可現在是白天,雖說有狼宿星語言晶片,但它不能翻譯獸態的嚎叫,難不成是狼宿人們互相通知這裡有天宿人,要組團殺過來了? 「喂,你叫什麼名字?」 「我?」擂主剛要開溜,冷不防就被叫住了,「我叫沙叱勃。」 「沙叱勃,現在這個叫聲是什麼意思?」 沙叱勃側耳聽了聽:「這是……這是狼王選拔啊!」 「狼王選拔?」 「我們這裡狼王上任有兩種方式,一種是老狼王退位,由精英們互相挑戰決出新的狼王,這就叫狼王選拔。如果是向在位狼王發起挑戰,那就叫狼王挑戰,聽他們的叫聲,應該是老狼王退位了,那個部族要競選新狼王了。」 狼王選拔應該是狼宿星最盛大的活動了,能有機會得以一見,凌霄當然不會錯過。 「帶我們去看?」 「啊?」 凌霄從一摞紙鈔中抽出一張:「你不是要金盆洗手嗎?給你一個新工作,當我們的導遊。」 沙叱勃欲哭無淚地舉著錢,大哥,你這種行為就叫逼羊給狼當導遊,我真的沒有那麼大膽兒啊! 凌霄在沙叱勃的帶領下來到了競技場,本部族的成員,加上來觀望的人群,將這裡圍了個水洩不通。 「要競爭狼王的就是這兩位嗎?」 他看著場地中的人問,那二人一人黑髮,一人白髮,身材都是一樣的高大。他們赤裸著上身,肌肉發達,每個人身上都有紋身。 「如果沒有第三個人提出要加入挑戰的話,應該就是這兩個人了。」 「你們的機甲那麼普及,為什麼大家不使用機甲作戰?」 「競爭狼王必須憑藉自己的本事,不能使用任何輔助道具,這是我們老祖宗留下的規矩。」 場地上,兩個競爭者已經大打出手,與天宿人更多地注重戰鬥技巧有所不同,他們的一招一式都充滿了力量和野性,完全遵循生物的原始力量。 他們雖然勢均力敵,但時間一久,白髮耐力不足的弱點就漸漸暴露了出來,黑髮瞄準時機對對方狠追猛打,現場人們高舉拳頭歡呼吶喊。他們並不在乎誰做狼王,只要夠強,任誰都可以坐上那個位置,而他們只需要一場精彩的比賽,和一個絕對強大的首領。 白髮終於不支倒地,黑髮卻沒有收手的意思,高高抬起腳便要踏下,白髮連忙蜷起四肢,把肚皮露出來,明明就要遭到攻擊,卻把弱點暴露於人。 「那個姿勢表示投降,」沙叱勃討好地解釋道,「把肚皮亮給敵人意味著討好,白頭髮的已經輸了,不過我覺得贏的那位不會甘休。」 果然,黑髮的腳在空中懸空了一下,再次抬起來欲作踏下之勢,地上的白髮當即挺了挺肚皮,四肢蜷得更厲害了,還露出了雪白的耳朵和尾巴,狼尾以力所能及的幅度儘可能地搖著。 「看,這才是把對方打到徹底投降,我們這的規矩是只要對手露出獸耳和尾巴,無論怎樣都不能繼續攻擊了。」 看到白髮做出完全投降姿態,黑髮這才放棄攻擊,把腳踩在對方肚子上,衝著觀眾席舉了舉右拳,引起一片歡呼。 司儀開始倒數計時:「只要在一分鐘內沒有人繼續挑戰,新的狼王就誕生了,接下來舉行的就是登基儀式。」 一分鐘已過,沒有新的挑戰者站出來,黑髮成為了這個部族的新王。 他搖身一變,變成一匹強壯威武的大黑狼,跳到競技場中央的石頭上,對空嚎叫三聲,這是狼王登基的象徵。 現場所有狼宿人都變身為狼,興奮地嚎叫起來,叫聲此起彼伏。白髮也變成了一匹大白狼,拖著受傷的後腿一步步走過去,趴伏在狼王面前,舔了添他的前爪,以示對新王的臣服。 新王在場地中央審視著他的臣民,在一群狼中,凌霄和嬴風兩個顯得格外顯眼。 凌霄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已經被新狼王盯住有一段時間了,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反應。 沙叱勃從旁邊伸出狼爪,把他的頭壓了下去。 「喂!」凌霄不服,憑什麼他要對一個狼王低頭,對自己的契主他都沒有行過這麼大的禮。 「嗷嗚~~嗷嗚~~」沙叱勃口中唸著,可凌霄根本聽不懂。 七八匹母狼跳進了場內,圍繞在狼王面前,討好著,舔舐著,賣弄自己的身段。 沙叱勃又變回人形:「現在該選狼後了,有自信的雌性都會主動上去期待自己被選中,看到那隻羊羔了嗎?」 凌霄早就看到了,剛還想問為什麼場上突然多了只奶羊羔。 「狼王把羊羔送給誰,誰就是新的狼後,狼後一旦決定後不會改變哦,我們種族的雄性也是很專情的,啊,都是些美貌的雌性啊……」沙叱勃對著場中間流起了口水。 「……」凌霄:我怎麼看不出來那些母狼有多美貌! 可黑狼的注意力明顯沒在那些美貌的雌性身上,白狼剛剛向後退了一步,就從黑狼口中爆出一聲威脅的嚎叫,這樣的嚎叫令白狼情不自禁又退了幾步,黑狼立刻躍下王座,撲過去一口咬住了對方的耳朵。 被箝制住的白狼不得已站著不動了,可黑狼並沒有鬆開他的耳朵,而是趁此機會從後面趴上白狼的背,開始了一項令凌霄目瞪口呆的運動。 「啊啊啊——」凌霄震驚地指著場中間,光天化日,眾目睽睽,雖說是兩匹狼吧……但這裡除了他們都是狼啊!當眾做這種事,這個種族的民風會不會太剽悍了! 沙叱勃卻見怪不怪:「這是給對手一個下馬威,就算是手下敗將,日後也有重新挑戰狼王的機會。有的狼王登基後會竭儘可能地羞辱對手,讓對方再也沒有臉捲土重來,還會對潛在的對手起到殺雞儆猴的作用,讓大家不敢輕易挑戰,也就是所謂的立威吧。」 「用這種方式立威,也太……」凌霄嘴角抽了抽,果然不同種族之間很難互相理解,強暴完大白狼,還要選別人當狼後嗎?一生中跟一個以上的人發生關係,這在有精神和生理潔癖的天宿人看來,根本是一件無法接受的事情,難怪會拍出那種尺度的小黃片! 可憐的小羊羔被上千匹狼包圍著,早就瑟瑟發抖了,黑狼王立完威,輕而易舉擒了小羊羔,咬斷了它的脖子。 現場的單身母狼都變得很積極,恨不得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示給狼王。而狼王環場觀望了一圈,最後目不斜視地跑到凌霄面前,把羊羔放下。 凌霄:=□= 凌霄僵硬地低頭看了看腳下的奶羊羔,又看了看面前的大黑狼,額頭上冒出道道黑線。 「這是什麼意思啊?!」 一旁的沙叱勃大概是跟凌霄混熟了,不怕死地煽風點火:「恭喜你被狼王看上了,現在你是狼後了!」 「我才剛剛見到這傢伙,怎麼就被看上了啊!」 沙叱勃的表情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狼王登基的時候,我不是告訴你不行禮容易被盯上嗎?」 凌霄抓狂:「你嗷嗚嗷嗚的誰知道你在說什麼!」 「還有你,」他沖黑狼一指,「上了大白狼就對人家負責啊!哪有人發生關係了還要跟別人求婚的!」 再說嬴風也沒行禮,憑什麼對方看上的不是嬴風?不然他就可以以此嘲笑嬴風一輩子了好嘛?! 他回頭一看,嬴風的臉色果然很黑,都快跟大黑狼一較上下了。 黑狼長長地嗷嗚了一聲,沙叱勃趕忙為凌霄翻譯:「他問你為什麼不接受他的求婚。」 「因為我已經結婚了啊,」他往嬴風處一比,「他就是我的,我的……」 凌霄絞盡腦汁想著,對方不理解契主這個詞,一定要用他能聽懂的名詞來描述。 「……我的狼後!」對了,這樣對於狼宿人來說就通俗易懂了。 就在凌霄得意自己想出了溝通兩個種族的橋樑時,嬴風的臉色更黑了,他不動聲色地上前了一步,將凌霄半擋在身後,這個宣告主權的動作如此明顯,就算是物種不同也能輕易理解。 黑狼搖身一變,變回高大的黑髮男人,眼中有種正邪難辨的氣質:「你的?」 他開口問,這還是凌霄第一次聽狼王說人話,他的聲音沙啞,就像粗砂研磨發出的低音。 嬴風不用回答,不過結果已經很明顯了。 狼王微微揚起下巴,鼻翼在空氣中抽動了兩下:「身上確實有你的味道……」 凌霄:? 他連忙抬起手臂放到鼻子邊聞了聞,自己身上有嬴風的味道?他怎麼聞不出來。 「……但是沒有你的記號,這只能說明你們是床伴,並沒有正式結為伴侶。」 都床伴了還不叫伴侶,難怪會對大白狼始亂終棄,不過記號是什麼?凌霄不解地問沙叱勃。 「我們這裡已婚的女性都會在身上醒目的地方留下記號,這樣男性就知道她們已經出嫁,不會再騷擾。」沙叱勃左手一比,那裡多了若干已婚狼宿星女性,果然她們不是臉上有刺青,就是耳朵上有穿環,一目瞭然。 「如果是未婚的單身女性,身上不可以有任何人為的痕跡。」他又比了比右邊,一群青春貌美、身上清爽的女孩沖凌霄飛起了媚眼。 「儘管狼宿星有很多個大大小小的部落,部落和部落之間有個別的風俗差異,但這一點卻是共通的,走到哪裡都不會變。」沙叱勃最後總結道,已經完全融入了導遊的新角色。 這一點凌霄弄懂了,可重要的根本不是記號的問題,而是他跟那些女性有著根本的差別。 「可我又不是女人!」 就算天宿對性別的概念比較淡薄,也不代表他們男女不分好嗎,他哪裡長得像個女人了! 狼王面色不改:「我喜歡的是身材嬌小的雄性。」 身材橋小……倍受打擊的凌霄無力地把頭伏在嬴風背上,一副欲哭無淚的表情。 他的海拔在天宿星莫說是契子,與大部分契主也不相上下,卻在狼宿星被人稱作是身材嬌小,就算說話的人目測要高他三十公分,也無論如何不能讓人心甘情願地服氣。 沙叱勃好心提醒他:「如果是已婚的雌性,就算是狼王也沒有權利強行佔有,但狼王有權在本部落未婚雌性中任意挑選配偶,被選中的對象不能拒絕。」 「簡直流氓條款好嘛?」凌霄掰著手指,「但是首先,我已經結婚了,其次,我不是你們這個部族的,連你們這個星球的都不是,最後,我不是雌性!要我說幾遍才行啊!」 「但是有句俗語叫入鄉隨俗……」沙叱勃越說聲音越低,因為嬴風已經在瞪他了,說到最後他害怕地嚥了下口水,也把沒說出口的內容嚥了下去,黑眼睛的天宿人真是太可怕了。 「他是我的人,」嬴風冷冷地開口,「把你的羊拿走。」 狼王沒有拿走的意思:「你要忤逆狼王嗎?如果有人不想服從狼王的命令,要怎麼樣?」 沙叱勃一舉拳頭:「只有打敗狼王才行。」 「聽見了嗎?」他傲慢地抬起頭,根本沒有把膽敢挑釁自己的矮子放在眼裡。 「只是打敗你就可以了嗎?」 狼王剛消化完這句話的含義,人就莫名其妙地飛了出去,重重跌落到場中央。現場的人除了凌霄,沒有一個人看清嬴風是怎麼出的手,好像狼王莫名其妙自己摔了出去一樣。 凌霄忙拉住嬴風:「出手留三分情。」 嬴風眉毛一挑:「同情他?」 凌霄嚴肅道:「你下手太快,別人看不清是你是打的,怎麼能證明人是你打敗的呢?要慢慢地來。」 在他們閒聊的時間,地上的狼王終於哇一聲咳了出來,嬴風那一下差點把他打到窒息,這個男人,太可怕了,記憶裡,只有一個人可以做到這樣…… 「你、你是天宿人嗎?」他捂著胸口喘息道。 「是。」嬴風不大的聲音再次在人群中拋下一顆炸彈,不過奇怪的是,這次只有一少部分人逃跑了,更多人留了下來。 凌霄好似發現了新大陸,拽著嬴風跑了過去:「你看他身上!」 雖然他一直半裸著,但凌霄並沒有留意他的紋身圖案,剛剛偶然一個角度,讓凌霄捕捉到了某個不一樣的東西,紋在狼王腰上的圖案,怎麼看怎麼像天宿宗教的標誌,不管是在教堂,還是主教的袍子上,他都看過跟這一模一樣的圖案。 「這個,你信仰天宿的宗教?」凌霄指著他腰部的紋身。 別看狼王倒在地上,氣勢可半分沒有減少,對於凌霄的問題,他冷冷回答道:「我們大狼宿人,信仰的當然是神聖的大地母親。」 「那你身上為什麼會有天宿的宗教圖案?」 狼王剛剛回答完凌霄那個問題,已經消耗了很大力氣,為了不露出狼狽之相,他靜靜閉目養神,有意忽略了後面的問題。 「倒數計時!六十、五十九……」 凌霄一愣,什麼? 「……三、二、一!沒有新的挑戰者,新狼王誕生!」司儀高聲宣佈。 周圍一片歡呼,凌霄目瞪口呆地望著嬴風。 「新狼王?誰?」 「當然是他啦!」沙叱勃跳出來討好著新狼王,剛剛還圍繞在黑狼周圍的母狼又全部冒出來,用愛慕的眼神挑逗嬴風,還用自己毛茸茸的身體在他身上蹭。 「喂喂!你們剛剛還對別人擠眉弄眼呢,這也變得太快了!」凌霄手忙腳亂地驅趕著那些杏眼動物,有點體會嬴風剛才的感受了,誰會喜歡別人對自己的伴侶求愛啊。 眼見凌霄被母狼搞到焦頭爛額,嬴風逕自走向角落,從那兒拎過來一隻哆哆嗦嗦的小羊羔,丟到了凌霄懷裡。這麼明顯的求偶行為,讓不少母狼都不情不願地退了開去,可還是有一兩匹對自己的身材和美貌特別自信的母狼不肯放棄地徘徊。 凌霄傻笑著摸摸羊羔背上的毛,撲鼻而來一股混著羊羶的奶香,這大概是一個天宿人能收到的最神奇的聘禮了。 「你們不要糾纏新狼王了,他確實已經結婚了,天宿人不會在身體上做記號,但他們的眼睛就是證明。」 凌霄循聲望去,一個灰髮狼宿男人緩緩從座位上站起來,他一出聲,很多人都靜了下來。 一匹母狼變身成人:「老狼王,剛才前狼王說過,他們只是床伴,不是伴侶,更何況他是雄性,不能繁衍後代。」 老狼王其實並不老,只是在狼宿星,所有狼王都由正值壯年的男性擔任,而老狼王已經過了這個年齡,所以主動讓出了位置。不過他在位三十年,享有很高的威信,就算退位也有不少人聽他的話。 「孩子,天宿人跟我們不一樣,只要跟人發生關係,從生理到心理上就只認準這一個人,也就相當於我們的配偶關係。天宿人不能繁衍後代,所以也無所謂自己的另一半是雄性還是雌性。」 聽他這麼說,之前不肯走開的母狼才訕訕放棄。其餘的眾狼圍成一圈,對著嬴風高聲嚎叫,慶祝他們的狼王登基。 「但他是天宿人啊,做狼王真的沒問題嗎?」凌霄忍不住問。 老狼王頗有深意地一笑:「你剛剛不是好奇那人身上的紋身嗎?」 「對啊,那是我們天宿人的圖案。」 老狼王當眾解開自己的袍子,露出赤裸的上身,凌霄驚訝地發現他胸前的一大片紋身中,也有一個同樣的宗教標誌。 「這是怎麼回事?」凌霄不能夠更驚訝。 「你沒有發現,我們這個部落的人,並不像其他部落那樣畏懼天宿人嗎?」 這倒是真的,剛剛人們對他們避而不及的態度還令凌霄記憶猶新,但這個部落的人卻待他們與常人無二。 「那是因為在我之前的上一任狼王,就是一位天宿人。」 「你們的狼王是天宿人?!」 「我一切有關天宿人的知識,都是從他帶來的書裡學到的,除了閱讀,我還能講幾句天宿語呢。」說完他真的說了幾句,雖然發音生澀,但確實聽的出是天宿語。 「所以你們身上的紋身……」 「也是照他帶來的圖片資料紋的,想當年在我們部落,很流行這種圖案,尤其是像他們這個年齡的年輕人,幾乎每個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 凌霄下意識看了眼地上的黑髮男人,他已經掙紮著坐了起來。 老狼王知道他在想什麼:「天宿狼王在任的時候,他們還是小孩子,狼王偶爾會教他們一兩式天宿的格鬥術,小孩子們都很崇拜他。」 他口中的他們,就是黑狼和白狼,從小一起長大,共同習武,為了狼王的位置兄弟鬩牆,這種現象在這裡不乏少數。 黑狼彆扭地別過頭,似乎童年舊事在陌生人前曝光讓他很難為情。 一個狼宿部落的狼王是天宿人,這真是個了不起的發現。 「那他現在人呢?」 老狼王搖搖頭:「他在任的時候,每年也就來兩三次,我是他指定的代理狼王。大約三十年前他最後一次出現,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我們也沒有他的下落。」 是轉世了嗎?凌霄猜測。 「他長什麼樣子?」 「他跟你們不一樣,他的眼睛是深灰色的。」 凌霄驚呆:「雛態?這不可能!」 「我們的王室檔案中有每一任狼王的相片,想看嗎?」 「想!」凌霄不假思索地回答,轉眼想到自己還抱著小羊。 他把羊羔往地上的黑髮男人懷裡一塞:「拿去送給白狼。」 羊羔聞到他身上濃郁的狼味,抖得更厲害了,掙紮著想要逃開。 部落歷史上任期最短的狼王不明白凌霄什麼意思。 「看什麼看!吃乾抹淨就要負責,去賠罪啊!」 見對方不甚情願的模樣,凌霄威脅道:「這是狼王的命令哦!如果有人不想服從狼王的命令,要怎麼樣?」 沙叱勃熟練地接道:「只有打敗狼王才行!」 「你又不是狼王。」黑髮男人沙啞地反駁道。 「你連我都打不過,還打狼王呢,」凌霄作勢要打,「還不快去!」 黑髮變回狼形,叼著小羊羔跑到白狼跟前,白狼顯然不想接受的樣子,看他來了就想繞開他走掉。 「嗷——嗚!」黑狼凶狠地嚎了一聲,嘴裡的羊羔啪地一聲掉到了地上,連聽不懂狼語的凌霄都聽出幾分威脅的意思。 「好好給啊!」 「嗷嗚,嗷嗚。」黑狼的聲音不情願地軟化了下來,用狼吻拱了拱地上尚未斷氣的羊羔,把它推得離白狼又近了點。 這回白狼才勉強接了,一雙烏溜溜的杏眼左右張望,就是不落在黑狼身上。一想到這些頑劣分子是嬴風的新臣民,凌霄就感到頭疼。 「現在帶我們去看前狼王的照片吧。」 老狼王點頭,其實應該是前前前任狼王才對——要加上那個在任十分鐘的倒楣傢伙。 在他的帶領下,凌霄和嬴風來到了這個部落的陳列館,歷任狼王的照片都掛在牆上。 「就是這一張了。」老狼王把他們帶到了其中一張照片前。 凌霄一看到那照片,視線就遲遲移不開:「居然真的是雛態……」 凌霄口中喃喃自語著,嬴風也抬頭看那照片,心中同樣充滿意外。 「一個可以離開初等學院,離開天宿星的雛態,這太荒謬了……難道他沒有靈魂牽引嗎?」 凌霄焦急地拽住老狼王:「他有沒有什麼異常的表現?比如身體不舒服之類的?」 「沒有,」老狼王搖搖頭,「他的身體很健康。」 「可以隨意前往其他星球,沒有靈魂牽引的雛態……我想到一個人。」 「我也是。」嬴風接道。 「我們想到的是同一個人嗎?」凌霄轉向老狼王,「這個人,是不是叫孤星?」 「不是,」對方否認得非常乾脆,「天宿狼王的名字,叫做荊雨。」 不是孤星?凌霄這就不懂了,這個荊雨又是什麼人? 「我知道了。」嬴風略一思索,有了一個猜測。 「什麼?」凌霄追問。 「孤星,是這一類擁有返祖現象的人的統稱,在不知道他是孤星之前,他總有自己的名字。」 「是啊!」凌霄醍醐灌頂,「我怎麼沒想到呢?」 他問老狼王:「還有什麼能證明他身份的東西嗎?」 老狼王想了想:「狼後的照片可以嗎?」 「一個雛態還有狼後?」 「狼王遲遲不選妃,女孩們總是不死心,後來狼王不耐煩,就拿張照片打發了她們。當時他的話我記得很清楚,『如果一定非要個狼後不可,那就這個人吧。』所以雖然狼後的照片入了部落王族譜,但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狼後本人,至今我也認為他只是不堪騷擾,隨便拿了張照片敷衍那些女孩而已。」 「那照片現在在哪裡?」 老狼王翻開狼王照片下面的檔案,第一頁就是狼後的照片。 當看到這張照片後,凌霄和嬴風的猜測都得到了證實。 那是凌星。 想不到會在異星遇到熟悉的面孔,儘管素昧平生,也依然覺得親切。 凌霄輕撫著照片上的人:「明明從來沒有見過你,卻好像已經見過了千百次那樣。」 他抬起頭:「也沒有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們。」孤星的模樣卻是他今天第一次見到,但同樣熟悉的感覺揮之不去。 「在天宿狼王沒到來之前,我們因為主權問題,與周邊的部落常年發生矛盾,是天宿狼王憑一己之力解決了試圖吞併我們的人,這就是為什麼部族裡的人對他心服口服。現在,別看我們只是一個人口一千出頭的小部落,卻是聯合政府認可的國家,你們的身份也是名副其實的王與後,在這個星球上,無論走到哪裡,都會得到承認。」 凌霄的注意力都放在照片上,跟他想像中的孤星一樣,荊雨面色冷峻,神色疏離,彷彿一顆沒有軌道的行星。他周圍也有別的行星,可他卻不在任何一套恆星系統內,不圍繞任何一顆恆星公轉,也沒有一顆衛星圍繞他公轉,他是一切運動中的靜止。 「你有沒有覺得這個人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一樣。」凌霄情不自禁地問出來。 「沒有。」 「總覺得他像一個人……」凌霄努力地回想著,突然啊了一聲。 「你不覺得他跟你有點像嗎?」 嬴風和老狼王不約而同地抬起頭,尋找兩個人之間的相似之處。 在認真比較一番後,嬴風確認凌霄的臉盲症又犯了。 「哪裡像了?」 「我不是說長相,是神態、氣質……不,都不對,我也說不上來,但總歸是靈魂中的某種東西相似,這種感覺,之前我也有過。」他在記憶中努力搜尋著,「好像是在歷史博物館,看到開國元帥塑像的時候。」 老狼王遲疑著:「如果說給人造成的感覺的話,他們兩個確實有幾分相似之處,只不過天宿狼王的外表是青少年,很難跟現任狼王放在同一平面上比較。」 「可能只是我的錯覺吧。」凌霄晃了晃腦袋,那種感覺轉瞬即逝,沒等抓牢便消失了。 「我們這裡有為狼王修建的寢宮,想去看看嗎?」 寢宮這兩個字聽起來好高檔,凌霄當然要前往一觀。 「這裡的建築風格普遍比較原始,正好當時舊的寢宮需要修葺,我們就徵求了天宿狼王的意見,按照他給我們的資料翻修了寢宮的外牆,怎麼說呢,應該符合天宿人的審美吧。」 說話的工夫他們就到了寢宮正門,凌霄再一次感到了驚詫。 老狼王所說不假,眼前的建築確實是天宿的風格,但無論從哪���角度看,它都像極了他們去過的那個教堂。嚴格地說,它符合的是天宿宗教界的審美。 畢竟他們只是一個小部落,所謂寢宮也只是比其他建築略華麗一些,不過足以看得出他們的用心,幾乎已經將他們所擁有的最好的,都獻給了他們的王。 進入到「宮殿」之內,裡面就不是教堂了,不過處處可見天宿的影子——他們的地圖,他們的徽記,靈魂之樹與燈塔的浮雕……這根本就是天宿文化在另一個星球的完全展示。 「這裡是主臥,是設計給狼王和狼後休息用的,但是因為狼後從來沒有來過,這個房間一直空著。我有自己的家,也不住在這裡。」 這間臥室很寬敞,有一張巨大的雙人床,佈置得很華麗。 「那狼王來的時候住在哪裡?」 「他住在隔壁的小臥室,我帶你們去。」 推開隔壁的門,凌霄彷彿穿越到另一個空間,狹小的臥室,桌前並排擺放的兩把椅子,略顯擁擠的上下鋪,以及書架上擺得整整齊齊的書,這分明就是教堂那個小房間的翻版。 「這裡的一切都是天宿狼王自己佈置的,家具是我們按照他給的圖片打造的,書也是他從天宿帶過來的,我就是因為看了這些書,才對天宿有了更多的瞭解。」 凌霄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似乎有什麼東西強烈地堵在喉嚨口,孤星在狼宿,複製出了一個他和凌星的家。也許他的目的是有朝一日,當凌星可以克服靈魂牽引,他就可以帶他在星際間行走,看他看過的風景,分享他的領地,讓他在異星都不會感覺到陌生……可那一天永遠都沒有來。 「寢宮的後面還有一個花園,請隨我這邊來。」 他們穿過曲折的過道,一個與這個星球狂野奔放的風格相差太多的花園出現在他們面前,百花齊放、蜂飛蝶舞,空氣中瀰漫著怡人的芬芳。 「天宿狼王喜歡把各處的種子帶過來,有些植物來自很遙遠的星球,我們連他們的名字都沒有聽過。他每次來都會帶很多種子,有時候就算人沒有來,也會用星際快遞把種子送過來。」老狼王自豪地道,「雖然我們的國家很小,但我敢保證,我們擁有的植物種類,是全星球最豐富的。」 凌霄走進花叢,被姹紫嫣紅圍繞其中,先前隱藏起來的情緒,終於在這花海中源源不絕地湧出來。就像一瓶水,往裡面投入了鵝卵石,水面便不受抑制地上浮,直至漫出。 這是一種名為感動的情緒,隨著花粉被吸入肺中,在此紮根發芽,錠放出了淚花。 在不知不覺中,凌霄已熱淚盈眶。 嬴風走過來,下意識在他眼角擦拭了一下,可抹去的眼淚立刻被更多的同伴補上來。 「你怎麼了?」 「我不知道,」凌霄拚命地抹著眼睛,打望四周,「我就是覺得很感動,誰說孤星沒有感情,在凌星看不見的地方,他為他締造了一個國家。」 這個國家將屬於你,你的名字記錄在他們的史冊,你目之所及就是你的領土,這裡的子民會為你臣服,他們深諳你信仰的神,並將其刺在皮膚上,一代代永遠地傳承下去。 看到老狼王疑惑地打量著自己,凌霄為自己有這種丟臉的反應而感到不好意思:「抱歉,我只是覺得,如果凌星看到這一切,也會跟我有一樣的反應。」 他情緒略低落:「不知道為什麼,我直覺凌星是不知道這件事的,孤星應該不是一個會把自己的行為掛在嘴上的人。但是我不明白,他為了對方做那麼多事,卻又不讓他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倒是覺得可以理解,」嬴風接過來,「他只是單純想為對方做這件事而已,他已經達成了自己的目的,至於對方知不知道,對他來說根本不重要。」 他也同樣打望著四周:「但倘若有朝一日,對方無意間知道了,恐怕也會跟你一樣感動吧。」 炙陽西沉,天色漸暗,部落的上空炸響了第一聲煙花。 「慶典開始了。」老狼王抬頭望。 「什麼慶典?」 「慶祝新王新後誕生的典禮。」 「剛才不是已經舉行過了嗎?」 「那只是登基儀式,日落之後的慶典,才是狼宿人真正的狂歡。」 從遠處傳來一聲綿長的狼嗥,緊接著第二聲,第三聲,聲聲相連,從點到片,最終組成一曲這片土地特有的歌聲。 凌霄他們從寢宮返回廣場,這裡已是熱鬧非凡,人們身著盛裝,精心打扮,圍繞著篝火載歌載舞。 部落的民眾看到他們的新王和王后到場,一擁而上搶著向二人敬酒,狼宿人的酒以辛辣勁大著稱,喝下去喉嚨裡火辣辣地燒。 「為了狼王!」領頭的人舉杯。 「為了狼王!」眾人齊聲高呼。 凌霄一口氣灌下不知道是自己的第幾杯烈酒,暖意從胃袋順著食道湧上來。 沙叱勃趁勢來敬酒,凌霄興奮地勾住對方的脖子。 「你的雷狼能喝酒嗎?能嗎?」 沙叱勃也早已喝得暈暈乎乎,傻笑著搖頭。 「不能,機甲怎、怎麼能喝、喝酒呢?」 「但是我能,」他結結巴巴地對著面前晃來晃去的沙叱勃道,「所以我是人,是人啊。」 「你不是,」沙叱勃笑嘻嘻著反駁,「你連機甲都發動不了。」 「我是!我偏是!」 沙叱勃搖著食指,人也跟著踉蹌地搖晃著。 「你知道嗎?我曾經被一個智慧主腦嘲笑過,她說你是有喜怒哀樂,但你怎麼知道你的喜怒哀樂,不是由另一種更高等的智慧生物設定出來的?」 沙叱勃很不給面子地大笑起來:「你是設定出來的,哈哈哈哈!」 「但是我知道我不是,因為我相信我此刻的心情是真實的,我的高興是真實的,我的難過也是真實的,我喜歡一個人的心情,跟你們是一樣的。」 沙叱勃眯著眼睛望瞭望星空,雲層散去,露出一輪渾圓的皓月。 凌霄跳上一塊突起的石頭,張開手臂,做出一個擁抱萬物的姿勢:「我是人!」 「嗷——嗚——」 群狼在滿月下紛紛變身,嗥叫聲此起彼伏,聲音遠達千里。 凌霄把手扣在嘴邊,也興奮地模仿狼叫了出來,他的聲音摻雜在一票真正的狼嗥之間,顯得格外突兀。 嬴風板著臉把他從石頭上拎了下來:「你少喝點。」 凌霄在迷糊中看到是嬴風,像個大型���件一樣抱住他不動了,嘴裡嘟嘟囔囔地聽不清在說什麼。 「狼王,」老狼王走了過來,「你要在這裡長住嗎?」 「不,」嬴風把礙事的凌霄往下挪了挪,凌霄又不滿地往上蹭了蹭,「我們是來這裡實習的,實習一結束我們就走。」 「那樣的話,你需要選出一位代理狼王,在你不在的時候,頂替你的位置,就像上一位天宿狼王一樣。」 嬴風點頭,揮手召來了之前得勝的前任狼王。 「你想當狼王?」 黑髮男人挺了挺身子:「我的父親曾經是這個部落的狼王,但是因為部落鬥爭而犧牲,總有一天我要繼承他的遺志。」 「我不理解你們的血脈傳承,但是如果我沒有出現,你本來就會成為這個部落的王。」嬴風把手中象徵狼王身份的令牌交付給他,「所以我任命你為代理狼王,由你來管轄這個部落。」 對方一怔,隨即鄭重地接過來,抿緊嘴唇一言不發。 凌霄突然間清醒過來,見到黑髮,粗暴地揮舞著手:「要負責啊,要負責!」 說完,他頭一栽又睡了過去,代理狼王的表情頓時有些尷尬。 「我不瞭解你們的風俗,所以也不插手你們的私事,」嬴風說完,口風一轉,「但是下次我來的時候,要看到你取得對方的原諒,這是我身為狼王的第一個命令。」 對方眼神遊離不定,最後不得已道了聲:「知道了。」 老狼王上前一步:「狼後好像有些不勝酒力,寢宮中的主臥這麼多年一直空著,你們可以去那裡。」 「知道了,」嬴風拖著凌霄走開一步,又想起什麼,回頭叮囑道,「我的第二個命令,以後不要稱他為狼後了。」 「那……」 「他叫凌霄。」 主臥雖然多年沒有住人,卻收拾得很乾淨,床墊軟得足以令人陷進去。 嬴風把凌霄放在床上,契主的唾液令凌霄從酒精中漸漸剝離出來。 「這是哪兒?」他的意識清醒了一些,發現自己正躺在軟綿綿的床上,周圍是暗紅和金色的華貴裝飾。 「寢宮的主臥。」 「為孤星和凌星準備的那間?」凌霄有點想起來了,嬴風的吻又壓下來,他與對方纏綿了片刻才再次得以開口,「他們一次都沒有享受到,卻讓我們佔了便宜,總覺得有些對不住他們。」 「傳承。」從嬴風嘴裡突然傳出這兩個字。 「什麼?」 「有人剛剛告訴我,他要繼承父親的遺志,這是他們的血脈傳承。」 他舉起凌霄的手從指尖向下細密地親吻著。 「我們沒有親人,但是我們有靈魂,靈魂的轉生就像是血脈的延續,他們的來世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是你我。」 「我們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前人,也是自己的後人,前人未完成的事,就由後人延續下去。」 ——這就是我們的傳承。 嬴風的五指插入凌霄的指縫,兩個人十指相扣,緊緊相握,在這孤星為凌星準備的行宮內,延續他們未能完成的願望。 他們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孤星的心意,永遠隱匿在凌星未知的地方。 但至少還有我們,以後人的身份,將他們的故事,在我們的身上,傳承下去。
第二十章
凌霄閉著眼睛在床頭摸來摸去,好不容易摸到了自己的終端。不得不說這張大床實在太舒服,讓人一睡下去就忘了時間。 「幾點了啊?」他口裡含混不清地嘀咕著,順手開了終端。 紅毛的留言幾乎是立刻從裡面傳出來,一條接著一條,幾乎要將他的留言箱刷爆。 「凌霄!你們跑哪兒玩去了,也不叫上我!」 「快到門禁了,人呢?」 「教官點名了!你們快回來!」 「霜鋒在宿舍睡了一天,被教官發現了,他們要被扣學分了哈哈哈!」 「連嬴風也不開機,你們兩個不是被狼叼了吧?再不回來你們也要被扣學分了!」 「完了完了完了,連我也救不了你們了,等著迎接教官的怒火吧!」 最後一條是今天早上的:「都早上了還不開機,你們沒事吧?!」 壞了!凌霄一下坐了起來,昨天喝多了,校外實習的事情完全被忘在了腦後! 不過嬴風哪去了?自己的身邊空無一人,旁邊只有一個明顯的凹陷。 顧不及嬴風去了哪裡,他第一時間回撥了紅毛的號碼,對方聽到他的聲音,笑得十分幸災樂禍。 「敢在實習的時候夜不歸宿,雖說是自由活動,但你們還真把這當旅遊啊?」 「我忘記了啊,」凌霄一臉懊惱,「教官那邊怎麼說?」 「沒說什麼,就說等著扣學分吧。」 「別啊,我現在趕回去跟他求情來得及嗎?」 「他押著霜鋒他們登山去了,你這會兒回來也沒有用,等晚上再說吧!」 掛了電話,嬴風推門而入,手裡還拿著凌霄看不懂的東西。 看到凌霄沮喪地坐在床上,嬴風有些奇怪:「你怎麼了?」 「昨晚沒回去點名,要被扣學分了。」 「只說扣分,沒說要掛科吧,偶爾一次沒關係的。」 凌霄好意外,真想不到這樣的話竟然會從學霸口中說出來,他這才注意到嬴風手裡的東西。 「你拿的那是什麼?」 「荊墨草的汁,可以作為顏料使用,我昨天在花園裡見到,就采了一點。」 「你瞭解得好清楚。」凌霄略吃驚。 「在書上看到的。」嬴風走到床邊坐下,手裡除了荊墨草的汁,還拿著一枝小狼毫——這可是名副其實的狼毫,用黑狼身上拔下來的毛做的。 嬴風的閱讀面廣泛得讓凌霄有些跟不上了,不過重點是:「你拿這個做什麼?」 「等下要拍照。」 「然後呢?」 「既然來了,那就入鄉隨俗,」嬴風舉了下手裡盛著墨汁的小碟子,「老狼王說這裡的人新婚第二天,要親手在配偶身上留下標記,這是他們的儀式。」 凌霄想到那些刺青和穿孔,頓時明白了,自己當初沒有享受過的新婚,今天竟會通過這種方式補回來。 「你是要在我臉上刺青嗎?」 「只是畫了拍照用,這種墨汁很好洗,」嬴風拿狼毫均勻地蘸了墨,往凌霄身邊靠了靠,「別動。」 凌霄安靜下來一動不動了,嬴風一筆一筆在他臉上細細描畫著。凌霄不知道他畫了些什麼,只是在余光中他清楚地感知到,對方的視線始終落在自己臉側,那種認真和專注,彷彿彼時在注視著的是這世上的唯一。 當一個人對全世界冷漠,唯獨願意把目光落在你身上,那麼哪怕只是一個視線,都足以令人滿足得凌駕於這世界的頂端。凌霄現在就在雲端中,獨佔了世間所有的陽光,而他也是穿越了冷酷的風雪與嚴寒,比任何人都堅持著,才最終攀上這高度。 室外的時間在流逝,室內的時間已靜止,筆尖接觸的是皮膚,癢的卻是心底,如果時間有知,也會希望這一刻永遠都不會結束。 可現實往往不如意,在畫完最後一個花紋後,嬴風放下筆。「好了。」 凌霄還陶醉在雲層,一下驚醒:「這麼快?」 「快嗎?」嬴風不解,「已經畫了很久了。」 凌霄不好意思說是自己覺得快,訕訕地用手去摸:「畫了什麼啊?」 嬴風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沒幹呢,別碰。」 凌霄更加不知眼神該往哪裡落:「有鏡子嗎?」 嬴風把手往他面前一伸,掌心上浮起一面小巧的圓鏡。 這是一種最初級的偵查魂晶,在不方便轉身的時候,可以用來觀察身後,凌霄沒料到嬴風會用在這裡。 他對著鏡面仔細端詳,帶有濃郁狼宿風格的花紋從右眼角向外往上下延伸著,畫得工整又不失野性,凌霄從來不知道嬴風連在繪畫上都有造詣。 「這個圖案是什麼意思?」 「在狼宿文化中,它代表永恆,雖然也屬於新娘的面妝之一,但本質是一個中性的圖案,不少雄性也會紋。」 聽到雙方都會紋,凌霄也起了興致:「那我也給你畫一個。」 嬴風隱隱感覺到有些不妙:「你會嗎?」 「不就是畫嘛。」凌霄奪過筆,模仿自己臉上的圖案,在嬴風臉上照貓畫虎。 用了軟筆,才發現它有多不聽使喚,嬴風到底是怎麼把它穩穩握在手裡而不抖,還能隨心所欲地指揮它,為什麼自己畫就是一筆三折,還時不時塗到外面去。 直到畫好,凌霄已經累得一頭汗,再看看成果,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 「唔……效果不太好,洗了吧。」 嬴風已經舉起了鏡子,凌霄沒攔住,到底被他看到。 凌霄的畫歪歪扭扭,簡直像飛船躍遷時的光線扭曲,同樣的花紋,在凌霄臉上顯得獸性狂野,在嬴風臉上就像泥鰍和蝌蚪,如果不是事先說明,任誰都看不出這是一對對稱圖案。 早就有心理準備的嬴風看到後卻沒說什麼,連凌霄表示要洗掉的要求都裝作沒聽到。 「就這樣吧,去照相。」 「啊?你認真的?」 老狼王看到他之後也嚇了一跳:「狼王,你確定要這個樣子照相嗎?你的照片是要懸掛在陳列館內供部落子民瞻仰的,這樣會不會有損威嚴……」 嬴風表示無妨:「威嚴不靠表象來樹立,就這樣吧。」 老狼王無法,只好關照攝像師儘量避開這一角度,留下了這個部落中,天宿狼王和狼後的第一張合影。 反覆比量著自己與歷任狼王的照片,凌霄終於找到了一個答案。 「我知道黑狼當初為什麼會選擇我了。」 旁邊人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過來。 「你不是說他們從小就認識荊雨,跟他學格鬥技巧,甚至崇拜他嗎?」 老狼王點頭:「沒錯。」 「狼宿人身高普遍比我們高,就算狼宿人中的小個子,身材骨架也比我們魁梧。而荊雨是天宿人中的雛態,無論個頭還是身材,對於狼宿人來說都算得上是嬌小。再加上他是男人,難怪黑狼說他喜歡身材嬌小的雄性,我是全場最接近荊雨的人,他大概是把我當做自小崇拜的偶像了。」 原來如此,老狼王恍然大悟。 「如果他當初沒有選中你,我們也不會發現孤星的秘密,而他之所以選中你,也是出於孤星的原因,」嬴風沉吟道,「所以萬事有因有果,每一個看上去偶然的事件,其實都是必然。」 凌霄遺憾地嘆口氣:「我還以為是因為我長得帥。」 見嬴風不客氣地盯著自己,他忙改口:「開玩笑麼,不是也有那麼多母狼看上了你嗎?」 嬴風把手慢慢附上凌霄後頸,打算給口無遮攔的傢伙一點教訓,這時一陣騷動從外面傳來。 「怎麼回事?」 來人匯報:「外面抓到一個小偷。」 凌霄早就趁這個機會從嬴風手上溜了出去,可當他來到外面,卻意外地發現小偷是他們認識的人。 洛洛的樣子比起昨天更加狼狽,不知道在哪裡搞得一身草桿與葉子,身上還有很多土。由於在偷竊現場被抓了現形,一路被大人拎著扭打過來,嘴角都有些紅腫。 大家見凌霄來了,都紛紛讓開,天宿人護小,在這裡是人人周知的事實,誰也沒膽子在天宿人面前跟小孩子過不去。 「怎麼又是你啊?」凌霄低頭去尋找他的手,「你又偷食物了?」 洛洛的手使勁往身後藏,不過硬是被凌霄抓了過來,在他小小的手裡,緊緊攥著幾株草。那其貌不揚的草對他來說,應該是比食物更加重要,他無論如何也不肯放手。 園丁站出來解釋道:「他是在寢宮的花園裡被抓到的,我們剛剛在隱蔽的角落裡發現一個小洞,體型較小的狼可以從洞裡鑽進來,他就是利用那個洞出入花園的。這也不是他第一次進來偷東西了,這種草之前就被人拔過好幾次,我一直在找是誰幹的,今天終於被我抓到了。」 「可是,你偷這種草有什麼用呢?」 洛洛對凌霄仍然有敵意,半天才不情願地說:「給媽媽治病。」 原來只是這樣。「以後你需要草藥,直接過來采就是了,不用偷。」 洛洛瞪大眼睛,不確信自己聽到的是不是真的。 「這是我們部落的狼後。」立刻有人向他解釋道。 洛洛盯著凌霄臉上的圖案看,這確實讓他看起來更像當地人了。 凌霄湊到他耳邊:「我小時候也偷過東西。」 距離彷彿一下子被拉近了,洛洛不再覺得他很可怕:「真的?」 「真的。」 「你也給你媽媽治病?」 「我沒有媽媽。」 「那你不是比我還可憐?」 「我們那裡的人都沒有爸爸媽媽……」 凌霄牽著洛洛的手走遠了,園丁無奈地請示嬴風的意見。 「就按照他說的辦。」 沙叱勃費了好大力氣把損壞的雷狼從隔壁部落運了過來,又請了當地有名的機甲世家的人來幫他出主意。大老遠看到凌霄帶著一個孩子,沙叱勃熱情地揮手招呼他,全然不記得昨天就是這個人徒手把他的雷狼劈成兩半的。 「昨天洞房今天孩子就這麼大了?天宿人的速度簡直像飛啊。」 凌霄踹了他一腳:「你做什麼呢?」 他再往沙叱勃旁邊一瞅,今天見到的怎麼都是熟人。 「你不是說你看他不順眼嗎?」此人正是那天借給凌霄機甲的人。 沙叱勃連忙做了個打住的手勢:「我可是花了很多錢把人請過來,舊事就不要重提了。」 那人把雷狼從裡到外檢查了一遍,最後得出結論:「你的機甲智慧中樞已經完全損毀,如果要修理的話,花費的錢足夠買一個新的了。」 這個結果沙叱勃早就預料到了,不過親耳聽到後還是悶悶不樂。 「我願意新買一個機甲,只是我捨不得雷狼。」 「你有兩個選擇,它的中樞雖然損壞,但其他部件還有完好的,可以拆下來給你的新機甲使用,這樣會大幅度提升新機甲的性能。」 「那第二種呢?」 「把它跟新機甲遠端綁定,讓它們共用一套中樞系統,老機甲的記憶保存在晶片中,可以完整地保留下來,新機甲作為主機,可以遠端直接操縱老機甲,也相當於獲得了性能的提升,這個方案的花銷會比上一個高。」 沙叱勃撫摸著狼頭:「雷狼跟了我這麼多年,我早就把它當作我的家人,就算它不能繼續戰鬥,哪怕以寵物的形式跟在我身邊,我也滿足。就按照你的說的第二種方法辦。」 「還有一件事我要提前說明,同時負擔兩架機甲,中樞的使用壽命勢必會減少,假設它原本可以工作一百年,改造後就只能維持七十年,你可考慮清楚了。」 「為了雷狼,我願意。」 沙叱勃與機甲世家的人達成了協定,轉眼看到凌霄在一邊發愣。 「你怎麼了?」他好奇地問。 凌霄猛地驚醒:「哦,沒什麼。」 他低下頭,洛洛也一臉疑惑地望著他。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凌霄伸手捏了捏他的臉。 「剛才說到哪裡了,要帶你參觀狼王寢宮是嗎?」 洛洛激動地點點頭:「嗯!」 寢宮那種地方對於每次只能在黑天偷摸鑽進花園的孩子來說,簡直充滿了神秘感。 「走吧,」凌霄領著他離開,走出去幾步還忍不住回頭張望。 用這種方式保留下來的雷狼,還是雷狼嗎? 凌霄帶著洛洛把他沒看過的地方逛了個遍,到了中午時分,有人來請他們去用餐。 嬴風不知道在忙什麼,凌霄對於狼宿星的食物還不是很習慣,整張桌子上只有洛洛一個人在狼吞虎嚥。凌霄托著下巴頗有興致地看著他吃,如果天宿人也能繁衍,讓嬴風生個雛態寶寶,一家三口應該就像現在這樣。他的思維都快從狼宿星發散到煌宿星了,好在有人及時打斷了他。 「外面有人想見狼王,他正在跟代理狼王議事,你要不要先見一下?」 「是什麼人?」 「他們自稱是天宿人,但看模樣年紀不大,說是聽說了這裡新上任的狼王是天宿人,所以才過來的。」 天宿人?年紀不大?凌霄想不出來會是誰,難道是紅毛他們找過來了? 他走出宮殿正門,等候在那裡的人有數十名之多,見到凌霄後紛紛變了臉色,有些人甚至亮出了武器。 這一幕變故驚呆了在場不明狀況的狼宿人,有人要襲擊他們的狼後,他們自然不甘示弱,也都抄起武器準備迎戰。 「等一下!」對方帶頭的人舉起了手,示意自己人把武器放下。 凌霄怎麼也想不到居然會在這裡見到此人:「飛景?你們怎麼會來這裡?」 飛景身後看上去年紀不大的天宿人,就是昔日在舺鷹號上的實驗體們,自從舺鷹號出事,凌霄再也沒得到過他們的消息。 飛景的意外也不亞於他,他皺著眉從狼宿人身上一一掃視過去,戒備的眼神讓凌霄想起來己方人也同樣握著武器。 「沒事的,」凌霄轉身安撫他們,「這是我的朋友。」 飛景聽到朋友兩個字,表情微微一變,但又很快恢復原狀。 一見面就動槍動炮的朋友?狼宿人理解不了,但還是半信半疑地放下了武器。 「現在你該告訴我,為什麼你們會在這裡了吧?」 飛景猶豫了一下,畢竟他們彼此的身份還是對立:「我聽說這個部落的狼王是天宿人,不會就是你吧?」他盯著他的臉,「你臉上的圖案是怎麼回事?」 「我們是來校外實習的,不小心搶了個狼王當,你們特地過來,該不會是……」凌霄腦中蹦出一個猜測,「前來投奔的吧?」 他一語中的,其他天宿人面色都有些難堪,再也沒有比投奔到敵人手上更糟糕了,如果不是因為凌霄,他們的船也不會近乎毀掉。 果然就聽凌霄問:「你們的星艦呢?」 飛景陰著一張臉:「在漩渦中破損得七七八八,你要我們開著殘骸在太空跑嗎?」 就連僅有的補給來源毒京海盜團,也在他們的挑撥下全軍覆沒,不得已只能冒險降落在狼宿星的空間站。 「那太殷呢?」他左右張望,「他怎麼沒跟你們一起來?」 「因為你的原因,我們之間產生了一點摩擦。」 凌霄立刻想起來,在舺鷹號上飛景確實出手救過他一次,如果不是因為那一下拖延,他可能沒等碰到燃燼就已命喪太殷之手,雖然飛景口述只是一點摩擦,但實情恐怕不止如此。 「你們分道揚鑣了?那他們……」凌霄指著他身後的人。 「太殷有自己的計畫,他不打算帶任何人,我把他們帶來狼宿星,就是希望能給他們尋找一個安居之所。」 「可是以你們的體質,在狼宿星生活不是很艱難嗎?」凌霄不懂,「為什麼你們寧願忍受靈魂牽引的折磨,也不肯回天宿呢?」 飛景轉過身:「在這裡的人,有一半以上都是軍方的通緝犯,包括我,就算回到天宿,等待我們的也是牢獄之災,靈魂自由或身體自由,換成是你你選哪一個?」 「我……」 「更何況,我們中的一部分人,本來就對天宿的成人儀式深惡痛絕,根本不想回到那個所謂的母星。」 「可是……」 飛景再一次打斷他:「沒有發育的天宿人平均壽命很短,他們的時日並不多,很多已經臨近大限,就讓他們找一個安靜的地方終此一世吧。」 他神情複雜地望著遠方,眼神排斥卻又嚮往:「所幸這裡離天宿星不遠,就算在此死去,靈魂也不會迷路。」 凌霄被他說得心情沉重,今生接受不了成人儀式的人,來世就會忘掉這一切,平和地接受命運嗎? 一隻大手附上他的頭頂,負面情緒分分鐘被撫平了:「怎麼了?」 嬴風問完這句後,自然也與飛景打了照面,開始以為他們是為了追捕自己而來,但看凌霄的反應又覺得不像。 他臉上的圖案已經洗去了,為防止他誤會,凌霄三言兩語解釋了飛景等人的來意。本意打算投奔天宿狼王的飛景一行人,早在看到凌霄的時候就已經放棄希望,這會兒看到嬴風更是轉身準備走人,不料卻被對方叫住。 嬴風看了眼凌霄,有些事不方便他知道,於是他對飛景點了下下巴。 「借一步說話。」 兩個人來到一旁,嬴風開門見山地問道:「你想讓你的人住在這裡?」 「不勞煩了,」飛景冷冷地拒絕,「我們自可以找到別的地方。」 他轉身欲離開,卻聽嬴風在身後提聲道:「狼宿星除了這裡,到處都對天宿人退避三舍,你想去哪裡?」 飛景腳步一頓,停了下來。 「想必你們已經去過很多部落,經驗比我要豐富得多了吧?就算你們找到一處荒無人煙的地方重新開始,都不知道你的人能不能撐過建設家園的時間。」 嬴風句句直戳飛景痛處,又偏偏都是無可爭議的事實。 「我可以讓他們留在這裡。」 飛景猛地轉身,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你?」 「我是這裡的狼王,我有權把他們留下,這個部落雖然很小,但也足夠收容你們所有人。最重要的是他們不怕天宿人,不會把你們當作異類來看待。」 飛景垂著眼:「我們不是敵人嗎?我們是軍方的通緝犯,你們是軍校的學生,你難道沒有考慮過這一點嗎?」 「我只是感謝你救了我的契子一次,同時送回了他的匕首。」嬴風語氣非常平淡,「至於要留下來還是帶著他們繼續流浪,隨你。」 飛景咬了咬牙:「他們已經沒有多久的時間了,就讓他們留在這裡吧。」 「那麼你呢?」嬴風問飛景,「你也打算留在這裡?」 「不,把他們安頓下來後,我就離開。我的願望一直是周遊列星,在我有限的餘生中,儘可能多走些地方,能走多遠是多遠,反正也不會太久了。」 「那校長呢?」嬴風言語犀利,「就算當初他愧對於你,這一百年來也受到了應有的懲罰,你就永遠對他棄之不顧嗎?」 飛景遲疑了一下:「在離開之前……我會回去看一眼,只是見一面而已。了結了我們的事,我就跟他橋歸橋,路歸路。」 嬴風已經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便不再過問他人的事,兩個人回到之前的地方,凌霄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你們說了些什麼,這麼久?」還要瞞著他偷偷說。 「我已經同意他們住下來了。」 凌霄眼睛一亮:「真的?」 「但是這件事不能聲張,他們畢竟是天宿的通緝犯,狼宿是天宿的從屬星,傳出去會被這邊的軍部找上門來,連累整個部落。」 代理狼王站了出來:「放心吧,我會讓全族的人守口如瓶的。如果他們不說,僅從外表判斷,其他人也只會以為他們是少年狼宿人,不會起疑的。」 「那就交給你了,時間不早,我們也該回去了。」 凌霄臨走前向飛景道別。 「如果你決定回天宿尋找契子的下落,一定要記得通知我,我會全力幫助你的。」 飛景疑惑地望了嬴風一眼,方知他沒有告知凌霄全部真相。 「就算你們收留了我們的人,也不代表我們就是朋友了,在立場上我們還是對立的。」 「你就真的這麼崇拜太殷?」 「我不是他的仰慕者,也不認同他對殤煬的所作所為,」飛景微微低下頭,「但是在過去的三十年中,我們一直是生活在一起,有著共同目的的戰友,所以,如果你們再度對上……」 他抬起頭,眼中一點都沒有說謊的成分:「我還是會站在他那一邊。」 凌霄沒有生氣,反倒笑了笑。「我懂啦!不管怎樣,謝謝你幫我找回了匕首。」 他把匕首掏出來,用奎的那面對著他:「它對我非常重要,就沖這一點,我已經把你當成朋友了。」 飛景先是一愣,隨即不自然地別過了眼睛。凌霄覺得好笑,他跟嬴風長得雖像,面部表情可比他豐富多了,加上外表給人造成的錯覺,簡直就像一個小版的傲嬌嬴風。只要稍微跟他們相處過一段時間的人,就不會再把二人搞混。想到這裡他下意識望了眼嬴風,對方也不明所以地瞪了回來,凌霄心中嘆了口氣,他這輩子是無緣見到嬴風嬌羞的模樣了。 「走了,下次再見!」他對每一個人熱情地揮著手。 老狼王率眾人送行:「狼王務必記得每年至少回來一次,否則會被視為放棄狼王的身份。」 「我知道了。」嬴風簡短地道了別,在部落子民的歡送下,帶著凌霄離開了部落。 回到集合地點,凌霄臉上的花紋自然免不了得到紅毛的一番盤問和嘲笑。為了保守住飛景的秘密,凌霄只得語焉不詳地找藉口敷衍過去,原本打算大吹大擂的精彩經歷,都跟著狼後的身份一起留在了肚子裡。 到了晚間點名時間,教官果然大發雷霆。「就是因為每個人的適應程度不一,校方才安排你們自由活動,但自由活動不是讓你們隨心所欲,玩得連人影都找不到,你們還有沒有一點軍校生的紀律了!」 凌霄等人立正站好目視前方,認錯態度不能夠更好。 教官見他們這樣才略微消氣:「在外面玩到夜不歸宿的,和窩在屋裡大門不出的,明天開始,你們的訓練量比其他同學增加一倍,有意見嗎?」 「沒有,教官!」四個人異口同聲答道。 「解散!」教官大手一揮讓他們走人,不遵守紀律的��他們四個,感情值不及格的也是他們四個,當初破格錄取的四個人,果然個個都是讓人頭大的問題學生。可偏偏除此之外,他們的戰鬥成績好得驚人,真是讓人又愛又恨,增加訓練量也是為了讓他們得到更好的鍛鍊。 御天在狼宿星預備的宿舍可不是專門為聯合作戰系設計的,每個房間都是標準的雙人間,兩張單人床之間還隔著一條過道,這條過道簡直成為了阻礙凌霄通往睡夢之路的罪魁禍首。 凌霄在他的單人床上滾來滾去,好幾次都差點滾下去了,被吵得無法入睡的嬴風訓斥他道:「你能不能安靜一會兒?」 凌霄可憐兮兮地揪著被角:「一個人睡不著。」 嬴風就猜到他會這樣,他側身往後讓了讓,空出半張床的位置:「過來。」 凌霄樂得剛把被子一掀,人就已經到了嬴風懷裡,快得他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剛剛想起來,這樣更省事。」 凌霄:「……精神力用在這種距離的召喚上你不覺得是浪費嗎?」 才隔了一公尺不到的過道而已啊! 嬴風置若罔聞,把人一摟:「睡覺。」 凌霄糾結了一下下便把這件事拋之腦後,高高興興地反摟住嬴風,滿心以為這樣就能進入夢鄉,豈料半天之後還是頭腦清醒。 「你又怎麼了?」感受到他一直沒停過的小動作,嬴風把眼睛睜開了一道縫問。 凌霄癟癟嘴:「兩個人擠。」 「那你就回去。」 凌霄緊緊抱住不撒手:「我想狼王寢宮那張大床了。」 「想掛掉實習的話隨你。」 凌霄不吭聲了,半天沒忍住又開口,「你說霜鋒他們是怎麼睡的呢?」 嬴風這回連眼睛都懶得睜:「你可以敲門去問。」 ……根本是找打的行為吧? 機智的凌霄心生一計:「來個催眠吻吧!」 他勾住嬴風的脖子主動對準他的唇吻了過去,嬴風也毫不客氣地回吻,兩個人唇齒交戰了三百回合,直吻得凌霄頭腦迷糊,渾身發軟。 直到喘息恢復平穩,凌霄才想起自己的初衷。不對啊,他怎麼還醒著? 「說好的催眠呢?」 「忘了。」嬴風面無愧色地回答。 凌霄抓狂:「你是故意佔我便宜的吧!你這個大淫……」 一句未完,嘴再次被封住,凌霄最後一個字還未來得及出口,便被迫留在了夢鄉里。 接下來的日子凌霄體會到了什麼叫魔鬼訓練,在自己身體沒辦法百分百適應的星球,靈魂牽引還在隨著時間延長而疊加,平日裡能輕鬆完成的訓練任務在這裡也變得有些吃力,更何況他還有翻倍的處罰在身。 本來還想著抽空回部落看看飛景近況的他,每天訓練一結束回到宿舍倒頭就睡,再也不用問嬴風索要催眠吻了,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為期半個月的實習期結束,直到臨離開前才得以休息。 再一次來到星際港,同學們都在把手上沒花完的實習補助換成當地特產。凌霄之前把錢留給了洛洛一些,現在所剩不多,嬴風在吆喝聲此起彼伏的攤位間穿梭,終於找到一個賣花的小販,招牌上還掛著人狼無欺的標語。 「買花嗎?我這兒的花存活性強,在哪兒都能種。」小販一見到客人上門便熱情地招呼著。 嬴風粗略地掃了一遍,多數他都見過,唯獨一種看著眼生,葉子扭曲不起眼,頂端結著小紅豆。 「那是什麼?」 「客人你真有眼光,這是近年才從外星係引進的品種,根據本地環境做了改良,當然,你要是帶去附近的星球也完全沒有問題。這種花叫相思蔻,平時只結這種小紅豆,偶爾才開花,但是花期很長。它的花非常漂亮,比碧蕊白蓮還要美,來一盆嗎?」 嬴風把剩下的錢都給了他:「有種子嗎?」 「當然,」小販樂呵呵地接過錢,「我給您包起來。」 「嬴——風——」 凌霄的聲音從集市的另一頭遠遠傳來,尾音結束時,人已蹦到了跟前,手裡舉著一隻毛茸茸的小動物,興高采烈地示意給嬴風看。「看!小狗狗!」 小狗狗比他巴掌大不了多點,皮毛跟眼睛一樣都是淺灰色,被凌霄舉在半空,四肢和尾巴都垂著,大大的眼睛顯得有點無辜。 「我在那邊的角落撿到的,」凌霄一臉期待,「能養嗎?」 嬴風斬釘截鐵地拒絕:「不能。」 「為什麼,」凌霄臉上的期待一秒轉為失望,「你看它長得好可愛。」 他把小狗舉到下巴頦,也擺出同樣無辜的眼神,一上一下就彷彿是同類:「你看它的眼睛顏色跟我是一樣的,好可憐。」 「哦,我知道了,」他話風一轉,指著嬴風,「養了它你就不是家裡唯一身上有毛的成員了,你一定是嫉妒!」 嬴風額角青筋一跳,忍無可忍:「重點不是毛和眼睛,而是它根本不是狗而是狼吧?況且這裡是狼宿星,這傢伙根本就是個狼宿人吧!」 小狼:嗷嗚—— 凌霄下巴一落,宛如受到了重大的打擊。 「哪有養人當寵物的,可能是父母沒看住跑了出來,找不到孩子他們會著急的。」嬴風揪著後頸把小狼從他手裡奪了過來,「在哪裡撿的?」 凌霄沮喪地伸出手指了指遠處的角落:「它在那邊撿垃圾吃。」 嬴風拎著小狼,走到凌霄撿他的地方,剛要放下,一個女人來倒垃圾,見到這一幕順口說了句。 「不知道是誰家孩子,出生沒多久就不要了,像他這樣自己活不久的。」 嬴風手頓了頓,等女人走後才又打量了下手裡的小傢伙,凌霄沒有說錯,他們的眼睛顏色真的是一模一樣。 但是在天宿星,有接近一半的人眼睛都是同樣的顏色,如果灰眼睛就是可憐,那天底下值得可憐的人也就太多了。 「就算死也死在自己的土地上吧。」嬴風把他放了下去,被不明所以兜了一圈的小狼,下地後適應了一下,操縱著小短腿搖搖晃晃跟著放下他的男人走了幾步,無奈怎麼也跟不上對方的速度,很快就被落得遠遠。 嬴風回去取他落下的種子,小販早已包好等著他來拿,凌霄奇怪地瞄了一眼:「你買的什麼?」 「花種。」 「買這個做什麼?」 嬴風動作一滯,買這個做什麼呢?好像是一件習以為常的事,很自然就做了,完全沒有考慮過原因,直到他把包好的花種揣起來,也沒有想好理由。 「留個紀念而已。」 凌霄大剌剌地也沒有多想,只遺憾了句:「宿舍裡也沒有地方種。」 集合的時間差不多到了,他們拖著行李往港口走,眼尖的凌霄在牆後看到一個探頭探腦的熟悉身影。 「洛洛!」他放下行李走了過去,「你來送我啊?」 洛洛起初被發現還有點不好意思,但很快小幅度地點了點頭。 凌霄高興地摸了摸他的頭:「有機會我會回來看你們的,你長大後也歡迎來天宿玩。」 洛洛挺了挺胸:「我加入了你們的部落。」 「哦?」凌霄挺意外的。 「長大後我要做狼王!」 「哈哈,我等著看你做狼王,」凌霄用拳心敲了兩下胸口,「以靈魂見證。」 洛洛鄭重地回了一個狼宿人的禮:「以大地母親起誓!」 揮別了洛洛,凌霄帶上行李跟其他人一道上了飛船,幾次躍遷後,狼宿星便化作了小小的一個點。 「你有沒有聽到什麼聲音?」凌霄問。 嬴風的聽覺更敏銳,自然更早就聽到了:「應該是從你的行李裡發出來的。」 凌霄檢查行李,原本封閉的口不知何時被偷偷打開了一道縫,全部拉開後,他目瞪口呆地從衣服堆裡抱出了一隻巴掌大的小狼。 「你是怎麼混進來的?」凌霄又是驚訝又是驚喜,抱住小狼一頓亂揉,「你真的要跟我們回天宿?」 小狼舔了舔他的手,嬴風看不下去了,再怎麼說它本體也是個人,想要伸手去抓,卻被凌霄護住。 「有可能它真的只是匹狼呢?」 「你見過會開行李的狼嗎?」 「那它也只是個小寶寶,」凌霄把它摟在懷裡,大有嬴風不答應絕不放手的架勢,「它都到船上來了,總不能把它丟出去。」 見嬴風還是不妥協,凌霄自退一步:「不是說狼宿人過了幼兒期才能變成人形嗎?等它長到能變成人的時候,我保證把它送回家鄉。」
——不知道是誰家孩子,出生沒多久就不要了,像他這樣自己活不久的。 「算了,」嬴風撇開頭,「隨你。」 凌霄高興地把小狼舉起來:「以後你就是我們家的新成員了,名字就叫灰狼好不好?」 「它本來就是只灰狼,哪有人用物種起名的?」嬴風聽到這裡又忍不住轉回來。 「小名叫小灰,就這麼定了!」 「沒見過誰起名像你這麼隨便。」 「那是因為你見過的人太少,」凌霄不服,「茫茫宇宙中起名隨便的人多了去了!」 儘管只離開了半個月,再一次踏上天宿的土地,凌霄還是感受到從腳底湧上的歸屬感。他迫不及待地想把小灰帶去他的新家,連嬴風表示要先去辦點事都沒有追問去向。 嬴風一個人來到了教堂,牧師還記得他,溫和地詢問他的來意。 「我剛從狼宿星回來,帶了點花種,不知道這裡還需要嗎?」 牧師聽後莞爾:「有心了,教堂後面還有片空地,你可以種到那裡。」 嬴風對他點頭道謝後便離開,從教堂的後門穿出去,隨手去西邊的花房中取了工具,選了一處合適的花圃把帶來的種子種了下去。 牧師十幾分鐘後才想起來他忘記告知嬴風工具在哪裡,忙追去後院,卻發現嬴風一個人半跪在花園中,用手裡的花鏟在鏟土,那姿勢,那神情,像極了一個人。 嬴風全神貫注地做著手裡的工作,直到種好一排才留意到現場另一個人的存在。牧師站在那兒,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神色中有著不甚明顯的驚訝。 「怎麼了?」他站起來,沖那個方向問。 牧師一回神,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對不起,可能是過於思念,以為自己見到了故人。」 他視線轉向一旁的地上,種花的工具一應俱全地擺在那裡:「我擔心你找不到工具,所以想來告訴你一聲,想不到你自己找到了。」 「哦,」嬴風不以為然,「我在來的時候見到了花房,猜測工具會在那裡。」 牧師疑惑地往花房方向望瞭望,他是從後門出去的,花房跟這裡是兩個方向,他沒有可能會路過。不過他沒有把自己的疑惑說出口,而是看著嬴風把所有花種都種了下去,又仔細地澆上水。 「這是什麼種子?」 「相思蔻。」 「沒有聽說過呢,凌星過去整理過一部植物圖典,是荊雨幫著他做的,在他離開後,我把他留下的手稿整理出版了。如果你願意的話,不妨把新的植物資料記錄下來,等再版的時候可以補充進去。」 「你說的那部圖典,編者的名字莫非是雨星草?」 「正是,雨星草是他們二人合用的筆名,取的就是他們的名字。」 雨星草是天宿常見的一種草,在有的地方漫山遍野都是,在夜裡草尖會發光,遠看上去就像繁星點點一般。這個名字比較特別,才會給嬴風留下印象,當時他還以為,這本書的編者很喜歡雨星草,才會用這種草的名字作為筆名,沒想到這其中還有其他典故。 「我在圖書館裡借過這本書,我願意繼續完善它。」對於牧師的提議,嬴風一口答應下來。 「想必凌星也很高興見到有人把他們的事業繼承下去,我代他們向你表示感謝。」 比起植物,凌霄顯然對動物更有興趣,他剛把小灰放到宿舍的地上,小傢伙就迫不及待地四處跑起來,像是在參觀自己的新家。嬴風回來的時候,凌霄已經吭哧吭哧給小灰在客廳角落裡開闢出很大一個空間,一個狗窩明晃晃地擺在那裡,讓人相當無語。 不知道狼宿人小時候有沒有身為人的意識,如果他認為自己是人,卻被安頓在狗窩裡,一定會氣得狂性大發吧。但小灰看上去卻很高興,鑽進來鑽出去,興奮得尾巴都小幅度地抖動著,連嬴風都疑惑了,難道他真的只是匹普通的狼? 凌霄佈置好了,扒在嬴風身上滿意地欣賞著自己的傑作:「終於有點三口之家的感覺了。」 難怪情侶指南上建議收養一隻寵物呢,雖然只是多了一隻動物,但宿舍一下就顯得溫暖起來,就像用臉頰摩擦小灰身上的皮毛帶來的柔軟觸感。 凌霄圈著嬴風的脖子,一得意就有點忘形:「雖然不是你生的。」 嬴風斜睨過來:「你說誰生?」 凌霄這才意識到自己不小心把心裡話說出口,此時要收回去已經來不及:「我去看看小灰是不是餓了,也不知道他喜歡吃什麼。」 嬴風揪住腳底抹油的凌霄的衣領把他往臥室拎:「讓我們試試到底是誰生。」 凌霄恨不能時間倒流:「哎,大家都是天宿人,幹嘛討論這種沒有意義的問題呢,你放開我好好說話嘛……」 在嬴風的半拎半拽下,凌霄被他強行拖進了臥室,門在他們身後砰一聲地關上。 片刻之後,臥室的門開了,一隻毛茸茸的小動物被人拎著脖子從裡面丟出來,而門也再一次被扣上。 被丟出臥室的小灰晃了晃腦袋,嗷嗚了兩聲表示不滿,轉頭看到自己的窩,又高興地屁顛屁顛跑了過去。
第二天,小灰的精神明顯比前一天萎靡,凌霄為它準備的食物,它只看了一眼便閉上眼睛,完全沒有要進食的意思。 「它怎麼了?靈魂牽引嗎?」凌霄有些焦急。 「可能是生病了。」 「生病?」凌霄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種狀況,「我去叫冰璨過來。」 「他的治療能力只針對天宿人有用,就算是御天的校醫也只會處理本族的傷勢,找他們還不如找對生物有研究的雨集。」 嬴風的提醒讓凌霄想到一個人:「我知道了!」 恆河仔細檢查著面前的動物,抬起它的爪子,扒開它的眼皮,小灰毫無脾氣地任由他擺弄,一點反抗的力氣都沒有。 「你確定它是狼宿人?狼宿星的狼也很多,而且狼宿人和狼小時候極其相似,從外表上很難分辨,只有通過DNA才能鑑定。」 「不管是狼還是人,我想知道它為什麼會無精打采?」凌霄急切地問。 「初步估計,應該是水土不服。」 「水土不服,跟我們的靈魂牽引是一個意思嗎?」 「差不多吧,而且在此之前它就已經嚴重營養不良,很可能有吃過什麼糟糕的東西。」 「我撿到它的時候它正在撿垃圾吃!」凌霄忙道。 「那就是了,就算你沒有把它帶回天宿,搞不好它現在也已經生病了。針對天宿人開發的藥物對其他物種是無效的,不過你來找我就對了,我恰好就是研究這個的。」 恆河又順手取了凌霄的檢查報告看:「你的血液已經完全淨化乾淨,我們的實驗也可以繼續進行,之前落下了進度,可不能再拖延了。」 時隔兩週凌霄再一次插上管子,血液從他體內向外緩緩流動著。 「你可要幫我醫好小灰。」他在昏睡前不放心地叮囑著。 「放心吧,一定。」恆河別開眼神有點不敢看他,按照上面的指示,落後的進度不能順延,只能分期補上,這次設定的取血量已經高達全身的四分之三,這是天宿人的臨界值,一旦再發生一點意外,凌霄就會有生命危險。 這是軍部的命令,就算恆河再怎麼強調危險性,對方都一意孤行,他也只能服從,現在只能奢望嬴風不要有什麼過激的行為。這次的抽血時間比任何一次持續得都久,過程結束後凌霄已不再像之前那樣半昏半醒,而是徹底昏迷得不省人事。嬴風進來後只看了一眼便轉身離開,恆河在他身後連一個字都沒來得及說出口。 在軍方最高指揮中心,一場久爭不下的討論已經持續了近兩個小時,煌宿星的獨立軍近日又有復甦跡象,可軍部每年耗費在維穩方面的人力和軍資,已經超過了該星球的產出。遠征派和放棄派各執一詞,主要矛盾焦點集中在遠距離作戰中靈魂牽引的不可抗性,為天宿人的出征帶來極大的難題。遠征派的龍寅已經頗有些不耐煩了,通訊訊號恰在這時傳來,龍寅本想隨手掛掉,無意瞄見來電人是嬴風,便起身離開了會議室。 「什麼事?」 他開門見山地問,嬴風自然也就直入正題:「我想當初簽訂的合約上有確保我契子生命安全這一項,如果你們違約,我們也只能單方面終止實驗。」 遠征派目前拋出的最大籌碼,就是他們能在半年內解決靈魂牽引的問題,嬴風在這個時候提出終止實驗,無疑是對遠征煌宿提案的雪上加霜。 龍寅正色:「我不想用軍部的名義威脅你,你是軍校的學生,也是未來的軍人,希望你能擺清國家和個人的位置,你根本不知道,現在煌宿星……」 「煌宿星距離這裡有32000EAU,」嬴風不客氣地打斷他,「但我的契子就在身邊,就算你們得到了足夠的血液,實驗體也未必能甦醒,就算能夠甦醒,也未必能解除靈魂牽引。為了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成功機率,和一個遠到連天文望遠鏡都看不見的行星,就讓我親眼看著自己的契子頻頻瀕危,換作是你,你能接受嗎?」 龍寅強壓了一下怒氣:「三分之二,不能再少了。」 「一半。」對方快速地回過來,語氣強硬。 龍寅微慍:「你不要得寸進尺,你忘記了,你的契子轉生,我們一樣可以用他的血。」 嬴風從容不迫:「之前就是因為我錯誤地估算了這一點,才不得不受你們要挾。現在想想,連一年都等不了的人,怎麼可能等得了二十年呢?」 對面遲遲沒有傳來回覆,想來是被嬴風的話惹惱了,半天才恨恨傳來一句,「就按你說的辦。」然後飛快地掛斷了。 嬴風收了線,轉身去接凌霄,恆河對上他始終很忐忑,也不知道他剛剛在外面跟誰說了些什麼。 「小灰。」他道了一聲,恆河連忙把小狼小心翼翼地放到凌霄懷裡,嬴風抱著凌霄,小灰的重量對他來說約等於無。 「我已經給它打了針,回去按時吃藥就好,狼是自我恢復能力比較強的生物,你們不用擔心。」 見嬴風離開,恆河不放心地追上去補了句:「倒是一定要當心凌霄,他萬萬不能再流血了。」 「他還有血可流嗎?」嬴風冷冷地駁回去,把恆河問得啞口無言。 等待在停機坪的依然是軍方的全封閉飛行器,時至如今嬴風也不知道這個基因中心究竟坐落在哪裡。把凌霄抱進艙內安頓好,飛行器在跑道上加速起飛,以嬴風的經驗,從這裡到中轉站大約要半個小時的時間,他曾經在地圖上圈過這段行距可能抵達的地方,終因範圍過大無法縮小目標而放棄。 嬴風隨手啟動移動電視,新聞頻道跳了出來,近日焦點恰好是龍寅提到的那件事。 「煌宿星獨立軍聯合『星際維和部隊』意圖發起武裝行動,我國架設於煌宿N8202號小行星帶的採礦站前日遭到暴力襲擊,十數艘無人採礦機被炸燬,關於是否出兵軍方尚未給出明確回覆……」 前艙傳來一聲巨響,緊接著是劇烈的搖晃,整個飛行器都傾斜了四十五度。 「發生了什麼事?!」嬴風拍打著密閉的隔離門,就在這時,更大的響聲傳來,飛行器徹底失控,在空中高速旋轉著下落。嬴風很快被甩到船尾,一番天旋地轉後,他們重重地撞到了地面上,連嬴風都因為這撞擊產生了短暫的昏迷。 感知重新恢復,嬴風發現自己的右臂被卡在變形的設備內不能動,艙內已經徹底變了模樣,各種各樣的東西被擠壓在一起,後艙已經這樣了,駕駛艙一定更是凶多吉少。 「凌霄!」嬴風喊了一聲,沒有回覆。 他動用了精神力,懷裡立刻多出來一個人,不過凌霄還是跟方才一樣毫無知覺,就算是這樣巨大的撞擊也未能令他醒來。 嬴風托住凌零的後頸,原本只是想護著他試圖離開這裡,卻在接觸到對方的一剎那,感受到手心傳來濕滑黏膩的觸感,他心中一驚,抬起手一看,手掌中儘是怵目驚心的鮮血。 他已經不能再失血了,嬴風掙紮著抽出被壓住的右臂,從那裡傳來鑽心的疼痛,可此時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他啟動了一枚治癒魂晶,把泛著白光的手重新附上凌霄的後腦。 凌霄做了一個輕飄飄的夢,夢裡他的身子很輕,幾乎可以飛到天上去。自己經歷過的事,一樁樁的在眼前重現,他並不知道這是天宿人的瀕死體驗,還抱著看電影的心態,回顧著過去的十年——精彩刺激的高校生活,暗無天日的成人儀式,無憂無慮的雛態時光……直到他幾乎要將這一生看完,一個聲音堅持在遠處呼喚著他的名字,那聲音令他眷戀,令他不忍割捨,於是他放棄這個故事的結尾,又從天上落回了地面。 嬴風看著凌霄身邊閃爍的藍色光斑一點點收斂,又重新回到他的體內,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同樣的現象他只看到過一次,就是在屏宗離開的時候。危險並沒有解除,嬴風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難道龍寅真的不計後果,意圖置他們於死地?不到萬不得已,他不相信龍寅會做出這種決定。從外面傳來了金屬切割的聲音,嬴風敏銳地察覺到了,他沒有採取魯莽行動,只是暗地扣住幾枚魂晶,如果外面真的是軍方的人,他現在的處境可謂是插翅難飛。 頭頂的障礙物被清除,十幾支武器齊刷刷地對準他和凌霄,與此同時他也看清了敵人的臉——他們的皮膚呈現一種詭異的暗紅色,雖然看得出也是人類,但模樣跟天宿人大不相同。 在這個星系,每個星球都有許多不同的高等智慧物種,就連種群構成相對單一的狼宿星,人口比例中也有超過二十%的非狼宿人種。唯獨天宿是一個極端的例外,沒有一個外來種族會選擇來此移民,就連旅遊和歇腳都不多見,在過去的十年間,嬴風從未在天宿的土地上見過一個外星人。 壓下驚訝的情緒,嬴風沉著地發問。「你們是誰?」 對方沒有回答,從對手的眼神和動作來看,劫持他們的人無一不是訓練有素的戰士,防禦得滴水不漏。從右臂傳來的刺痛時刻提醒著嬴風,他的骨頭必然已經折斷了,他輕摸了下凌霄的後腦,那裡雖然不再流血,但凌霄的呼吸和心跳都很微弱,生命體徵也在逐漸消退。 因為這樣一個動作,敵人發出了幾個陌生的單音節以示警告,嬴風從語氣上理解,對方說的應該是不許動。他看出來了,這些人並不想殺他,不然他們早就被擊斃了。 他的視線在諸人臉上依次掃過:「有人懂天宿語嗎?我的契子需要治療。」 也不知道他的話是不是真的被對方聽懂了,其中一人一揮手,立刻從後面跑上來一位身著白色制服的人,手裡拎著一個醫藥箱,蹲下來就要為凌霄檢查。 嬴風攔住了他的動作:「你們的醫療技術沒有用,他需要去本地的醫療站。」 剛才揮手的人緊跟著說了幾句,可惜他們之間的交流好比雞同鴨講,嬴風皺起了眉,凌霄的情況越來越糟糕,他不能再這麼耽誤時間了。 他左手拇指微動,計畫著如何以手上的魂晶,在確保安全的前提下帶著凌霄撤離。可就在這時一艘小型雙人飛行器降落在一旁,看著外星人們平靜的反應,嬴風心中一沉,來的還是他們的人。 飛行器艙門打開,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從裡面走下來,在看到這個人後,嬴風手上動作一滯,如果說方才他還有一絲機會逃脫的話,現在逃生的機率無疑降到了零。 外星人的包圍圈讓出了一個缺口,太殷往他身前一站,高高在上睥睨著地上的人:「又見面了。」 嬴風處於劣勢,說話的氣勢卻不輸他:「先是勾結海盜,然後是來歷不明的外星人嗎?當初你拒絕海盜合作要求的時候,虧我還認為你是一個有底線的人,而現在你的所作所為,跟叛國又有什麼兩樣?」 叛國和謀殺雛態,是天宿最不可赦的兩宗罪,但凡有一絲道德存留的天宿人,都會認為這是莫大的恥辱,更何況是一生驕傲的太殷。 果然太殷聽到後臉色十分不妙:「你以為是誰把我逼到這種地步的?如果不是你們把殤煬從我身邊帶走,我也不用跟這些劣等民族合作。」 他身邊所謂的劣等民族,顯然是聽不懂這句話的,是以也沒有任何表示,而是繼續全神貫注地監視著嬴風。 「你如果真的那麼捨不得殤煬,當初他轉世的時候,你就應該跟他一起轉生,就像你的學生瑤台那樣。可惜在研究上你或許略有建樹,但在其他方面,你跟你的幾個學生相比實在是差遠了。」 太殷在他面前蹲了下來:「當初是誰不計一切也要闖入我的實驗室,就為了找到自己的前世伴侶,用不用我提醒你,你當初可是為了他,把你現在的契子險些逼上絕路呢。」 如願從嬴風臉上收穫了預期中的表情,太殷心滿意足地站了起來:「是你自己走,還是我請星際友人幫你?」 嬴風掙紮著坐起來:「我要送凌霄去醫療站,還有那邊的駕駛員,我要確認他是否還活著。」 「當然。」太殷答應得非常乾脆,嬴風對他能有這樣的反應表示懷疑。 「你不用拿懷疑的眼神看著我,我現在不想要他的命,我保證他會被安全地送去那裡。」太殷退開一步,留給嬴風起身的空間。 嬴風用斷了的手臂勉強抱起凌霄,在外星人的押解下一步步走進他們的飛行器,太殷跟在後面,親眼看著他們被關進密室。他切換了語言晶片,用流利的煌宿語對紅皮膚的外星人命令道:「啟程到下一個救護站,人質我們只帶一個就好。」 對方很快質疑:「為什麼不帶三個,三個不是更有保障?」 「我說一個就一個,」太殷眼神陰沉下來,「除非你一個都不想要。」 來自煌宿的外星人已經熟悉了他的脾氣,沒有繼續爭執,朝著他給的目的地出發,太殷獨自走到另一個房間,用私密通訊器接通了星樓。 「我們已經離開了那裡,十分鐘後你可以撤掉信號干擾。」 「我要的人呢?」 「活著,我等下就送他去醫療站。」 星樓微笑:「你上次可是要殺了他,你明知我很需要他,也知道我等不了那麼久。」 太殷有些氣悶,這世上只有星樓一個人敢跟他這麼說話而他卻不能反抗,對方只是一個雛態,可他又遠不止一個雛態,太殷比任何人都瞭解他的能力,也需要他的能力。在與飛景反目,枕鶴失聯後,星樓是他最後一個強而有力的同盟,在自己的目標達成之前,他只能退讓。 他強按下心底的不悅:「以後不會了。」 「那就好,」星樓得到了滿意的答覆,「無論如何,我要確保凌霄的安全,除了復活月影,他還有更大的用途。」 「更大的用途?是什麼?」 星樓將這個問題一笑帶過:「那就不是你需要關心的了。」 嬴風打量著囚禁他們的密室,這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房間,沒有任何屏障,以他的能力,一個人很輕鬆就能逃脫,但帶上凌霄就變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看樣子對方是篤定他不會獨自逃走,不過太殷要他來做什麼呢?軍部又不可能為了他拿殤煬來交換,如果只是想要他的命報上次的仇,直接殺死比較快,又何必大費周章。 凌霄仍舊躺在那裡,外界發生的任何事都好像已經與他無關,太殷選擇在這個時候出手,絕對不是偶然,他非常清楚他們的動向,知道凌霄什麼時候最虛弱,甚至連軍方的路線都一清二楚。 嬴風坐到了凌霄身邊,拇指從他蒼白如紙的唇邊劃過,心裡突然冒出來很久以前在書本上看到的一句話,契主的血液主增強之效,除了強化和催情,還可以提供養分,在契子彌留之際可以延緩死亡。 凌霄在昏迷中,隱約聞到一股很特殊的味道,有什麼東西貼在他的唇邊,勾起了心中的某種慾望,他用嘴左右蹭了蹭,那種衝動更加強烈了。 他摩擦了數下,終於張開嘴,狠狠地咬了下去,腥鹹的液體湧入口內,彷彿帶有一種奇妙的能量,將已經渙散的體力重新凝聚。 如此汲取了片刻,他再一次露出牙齒,用力將咬痕加深,有更多的液體湧出,他貪婪地吮吸著,隨著液體流入胃,冰冷的身體也漸漸感受到了熱量。 恢復了少許意識的凌霄勉強睜開眼,終於看清了橫在嘴邊的是嬴風的手腕,而他咬破的是對方的動脈。 「你在幹什麼?」他虛弱地問,隨後打量著陌生的周圍,「這是哪兒?」 嬴風回答他的是又把手腕向前送了送:「在回去的路上,你先補充一下,很快就可以到救護站了。」 凌霄不明白為什麼所謂的補充是喝嬴風的血:「為什麼是去救護站,我記得恆河博士說過只能自然康復,還有,為什麼要給我喝你的血?」 「契主的血可以提供養分,只要你不想歪,它就不會起別的作用。」 明知嬴風是挖苦,凌霄卻無力反駁:「我的頭怎麼那麼疼,好像被人打過一樣。」 「你太重了,抱你上來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牆。」 「胡說八道,」凌霄閉上眼,一口氣說了太多的話讓他很疲倦,還有些口乾,他情不自禁伸出舌頭,舔了舔嬴風的手腕。 嬴風這回乾脆把手腕壓到了他唇邊,用有些強硬的口吻命令道:「喝。」 這種氣味對於現在的凌霄來說充滿了誘惑,他猶豫片刻,本能終於戰勝理智,再一次用力咬了下去,在嬴風的手腕上留下第三圈深深的齒痕。 他迷戀地舔舐著,吮吸著,彷彿那是天底下最誘人的美味,隨著能量的汲取,他蒼白的面孔上再次恢復了些許紅暈,始終徘徊不去的暈眩感也逐漸得到好轉。 吸收了足夠多的養分,凌霄戀戀不捨地鬆開牙齒:「小灰呢?」 小灰從他懷裡鑽出個腦袋,茸毛在他的脖頸處掃來掃去,很癢。 凌霄想伸手去摸摸它的頭,卻使不出力氣來。 「為什麼這次我頭暈的感覺比之前嚴重多了,是不是因為之前實習的時候太累了?」 「是的,」嬴風順著他的額頭向後捋了捋對方的頭髮,「所以你最好多睡一會兒。」 「等一下,」凌霄在他抬手的那一刻注意到了,「為什麼你的手上有血?」 嬴風用實際行動堵上了他的嘴,傳來的血腥味令他並不是那麼好受,好在凌霄很快就沉沉睡去,再多的問題都只能留在夢裡。 他從凌霄的袖袋裡翻出一枚魂晶,從密室裡瞬移了出去,太殷見到他出來一點也不意外,倒是其他煌宿人見狀驚慌無比,他們可從沒見過任何一種生物能無視牆壁自如地穿來穿去。 「跟你的契子告別完了嗎?」 太殷的語氣就彷彿這是一次尋尋常常的外出,早上迎著朝陽出去,晚上就可以踩著夕陽回來。 「記住你的承諾。」嬴風平靜地答道。 「當然,這次可輪到你了。」太殷舉起手裡的麻醉槍,瞄準眼前的人扣響了扳機。
醫療艙中的人緩緩睜開了雙眼,外面的醫護人��留意到了這一變化,掃瞄了他的瞳紋,確認他已清醒。 「他的身體已經無礙了,但是我們在治療他的過程中,發現他的海馬區有一些問題,好像被人惡意變更過。」 龍寅看著螢幕上凌霄的腦部掃瞄圖,異常區域被標紅顯示:「人的記憶有可能被篡改嗎?」 「就目前已知技術來說,記憶是不能被篡改,但是可以被遮罩。若干年前疾控中心曾經嘗試用這種方法消除被遺棄契子成人儀式的記憶,但記憶雖然被消除,精神上的症狀卻不會消失,所以毫無意義。」 「這項技術是誰發明的?」 醫護人員在電腦上查詢了一下:「第一次公開發表在科學刊物上是在七十六年前,論文作者是……太殷。」 「真是不能夠更棒了。」龍寅諷刺道。 他手下的士官走了進來,向他匯報:「隔壁的人醒了。」 龍寅大步走了出去,跟凌霄一起被無人駕駛機送過來的,還有每次專門負責接送他們的軍人,只是他傷得比凌霄還重,險些就沒了命。 「你還記得什麼?」龍寅問他。 「有四架飛行器突然襲擊我們,它們都有隱身繫統,很早就埋伏在那裡了,而且現場有很強烈的信號干擾,所有的通訊設備都失靈,無法發出求救訊號。」 「飛行器上的標誌你看清楚了嗎?」 「是的,三把火焰,圍成一個三角形。」 是煌宿星獨立軍,沒想到他們還沒過去,對方居然主動過來,不過大動干戈掠走了人,又放回來兩個,不知道是出於什麼目的。 「知道了,你好好休息吧。」龍寅撇下他,又返回到凌霄的病房,對方已經出了醫療艙,正用戒備的眼神打量著周圍。 「你還認得我嗎?」 凌霄看著眼前陌生的軍官,搖了搖頭。 「你記得多少?」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凌霄回答得不太客氣。 醫療人員附到龍寅耳邊小聲道:「他不知道自己失憶了。」 龍寅換了一種問法:「你昨天在做什麼?」 凌霄回想了一下,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眼中起了明顯的恨意。 「說話。」龍寅催促了一句。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凌霄這會兒的語氣已經不能用不客氣來形容了。 龍寅同樣不客氣地轉向醫療人員:「他現在是怎樣,叛逆期嗎?」 「他現在的心態停留在記憶被保留的末端,這個節點可以是任何時候,甚至可能是成人儀式之後的紊亂期。」 「很好,」龍寅陰著一張臉,「契主下落不明,契子重新過紊亂期,你坦白告訴我,他會死嗎?」 對方遲疑著:「應該不會,畢竟他已經度過了那段時期,現在只是心理上存在錯覺,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他當時非常強烈地渴望尋死。」 龍寅重重地吐出一口氣,轉頭命令自己的下屬:「這個人的命,無論如何要保住,派人二十四小時盯住他,一有問題馬上向我匯報。」 「是,長官!」 凌霄看著他不認識的人,說著他聽不懂的話,周圍環境陌生,但能辨認出他身處醫療站。他的最後一個記憶,是從天台落下,原來自己命那麼大,竟然沒有摔死嗎?他痛恨的人沒有出現在這裡,他也不指望嬴風會來看他,說不定對方也在埋怨他為什麼沒有一死了之。 有什麼東西在蹭他的褲腿,凌霄低下頭,看到一隻灰不溜秋的小狗,他俯身將其抱起,小狗開心地撲到他懷裡。醫療站為什麼會有狗呢?撫摸著對方柔軟的皮毛,凌霄眼中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星樓從監視器中注視著這一切,在這個星球上,只要有網路存在的地方,都會被他控制,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滲透到每一個角落,這就是連太殷都讓他三分的原因。 「你已經抹掉了他們恩愛的那一段記憶?」 「是的,」他身邊的太殷回答,「只有這樣,他才不會被對方的死影響,一個人也能活下去。」 「我不明白,嬴風到底怎麼得罪了你,你一定要置他於死地不可。」 太殷想起那段恥辱的經歷,仍然恨得牙根直癢:「他犯下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留著他我萬萬做不到。」 「算了。」星樓無意追究更多,反正他也只是要凌霄活著,嬴風的生死與他毫不相干,少了嬴風,他的計畫反而會減少很多阻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煌宿的人你打算怎麼打發走?」星樓轉換了話題。 「他們只是想要一個活的天宿人,我就把嬴風給他們,如他們的願。」 「你不怕他們複製了技術,反過來對付我們嗎?」 「我給他們的時候人是活的,至於他會不會中途死掉,那就跟我沒關係了。」他話中有話,顯然嬴風已經無法活著抵達煌宿星。 星樓嘆氣:「我保留了五世的記憶,天宿很少會出真正的叛國者,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太殷不知。 「因為寫在天宿人基因中的第一項就是忠誠,優先順序遠遠超過了其他的一切,先是忠於國家,後來還衍伸到忠於配偶。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對殤煬的執著其實不是愛情,只是由一段代表忠誠的基因代碼決定的?」 太殷細細回味了一遍星樓的話:「你說很少會出現,就是還是有個例。」 「是的,總有那麼一兩個基因突變的人,一次叛變就可以改變一切。」星樓的聲音逐漸冷了下來,「如果被我找到那個人的轉世,我也會像你一樣,不惜任何代價地消滅他。」
嬴風好像是醒了,又像是沒醒,他眼前的一切都很朦朧,彷彿是在夢裡,卻又觸手可及。 周邊的環境很眼熟,這裡是基地,在他面前的黑色建築是魘堂。 他並不是此間唯一的人,在他身邊還有不少身著制服的軍人,但他們並沒有為嬴風的突然現身感到詫異,在他們眼中,嬴風就像不存在一樣。 現在是什麼情況,這麼多軍人聚集在魘堂門外,難道是在執行死刑嗎?在天宿,只有叛國和謀殺雛態會被處以這最高等級的刑罰,嬴風還記得瑤台說過,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被判處過死刑了。 他在人群中掃視了一圈,竟然發現一個認識的人,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他無比確信那就是荊雨。他站在人群中央,卻像是遠遠獨立於人群之外,在他的眼中,找不到半點人類的情感。周圍人的視線,都若有若無地落在他身上,與其說是列隊而立,不如說所有人都在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一名軍官自遠處走來,身後還跟著兩名下屬,嬴風留意了一下他的肩章,他認識龍寅時對方已經是上將了,但此刻肩章表明他的軍銜還是中將,所以他這是回到了從前? 龍寅一到場便有人來向他匯報,他是附在對方耳邊說的,但一字一句都清晰地傳入嬴風耳裡。 「一切準備就緒,如果荊雨有任何異常的行為,士兵們會立刻採取行動。」 龍寅一點頭:「那個人呢?」 龍寅口中的那個人,很快被兩個人押解到了廣場前,嬴風一見到他,靈魂深處就彷彿被挖空了一塊似的,呼吸都不由自主變得困難。 凌星表情平和,彷彿他即將面對的不是死刑,只是一場例行的禱告。 「時至如今,你還是不肯交代你把東西藏到哪裡去了嗎?」龍寅最後一遍詢問他。 凌星微笑以對:「我已經交代過很多遍了,我把它藏到了未來。」 「既然你堅持這樣,也只好讓你在未來與它相見了。」龍寅剛要下令,凌星搶先開口。 「我能最後跟他說句話嗎?」 龍寅瞄了眼荊雨所在的方向:「去吧。」 嬴風看著凌星從自己面前目不斜視地走過,一直走到荊雨身邊,他的眼中飽含深情,荊雨對他卻與旁人無二,若不是嬴風親耳聽到過他們的故事,親眼見證過荊雨為凌星所做的一切,還以為他只是在注視著一個陌生人。 荊雨比凌星略高,凌星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同樣是私下交談,這次嬴風卻一個字都沒有聽到。 說完那句話,荊雨的表情也沒有變化,但凌星卻已心滿意足,轉身義無反顧地走向魘堂。 一個人從後面拽住了他的手,凌星驚訝地轉過身,像是第一次注意到嬴風的存在,但他很快微笑了出來,就像見到一個老朋友那樣。 「是你。」 「別走。」不管這是不是夢,嬴風都希望他能留下來,一想到前方就是他這一世的終結,嬴風無論如何都不想放開手。 「你想我活下去?」凌星笑著問。 嬴風點了一下頭。 「但是如果我活下去,我的來世就會消失,我們兩個人中,只能有一個人存在。」 凌星低頭看著他的手:「或者我,或者他,你只能選擇一個,被你放棄的人會死,你可要想好了。」 嬴風愕然發現自己的另一隻手裡也牽著一個人,對方彷彿從一開始就存在,只是一直被他忽略了。 「A,還是B?」凌霄下巴一揚,性格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用全然相反的口吻,說著一模一樣的話。 「這次你可沒有使用異議的機會了。」 三個人糾纏於此,周圍的人卻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這個空間里根本沒有嬴風的存在,自然也沒有凌霄,就連眼前的凌星也是幻覺。 但幻覺中亦有真實,劇痛傳來,嬴風這才想起自己有傷在身。傷痛持續加劇,右臂重達千斤,他的手幾乎已經使不上力氣。 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眼前一團白霧,對面不知道哪個人在對他說話,視覺裡只有一張嘴在動,聲音從對方口中輕輕吐出,似在耳邊呢喃,又似遙遙於九天之外。 「為什麼不放手呢?你都傷成那樣了,不放手只會更痛,休息一下吧。」 這聲音如同蠱惑,嬴風僅存的力量一點點卸去,右手手心包裹的溫度一寸一寸地脫離,這一場沒有異議權的選擇,很快就會得出一個結果。 巨響劃破天際,熱浪席捲著火光來襲,巨大的衝擊力瞬間撕毀一切,這場虛擬的幻景,終於淪為火海。
「長官,太殷之前駕駛的舺鷹號所有者已經查明了,是一名叫做安晨的人。」 龍寅從下屬手中接過平板:「他是什麼人?」 「他是天元網的第三代開發者,雖然在事業上建樹頗豐,壽命卻很短,在成人一百零六年,也就是十九年前轉生,他的契子壽命更短,只活到成人兩年便不慎夭亡。」 「既然他們兩個都已經死了,為什麼遺產沒有被回收?」 「安晨是一個電腦奇才,我們在調查舊曆的時候,發現他的個人財產資料全部被人為篡改過,除了舺鷹號,他還留下了一大筆遺產目前不知所蹤,遺產回收中心根本查不到他的檔案。」 「不用想,太殷這麼多年不可能不花銷,光舺鷹號每年都需要一筆巨款維持,只是不知道這個叫安晨的人,為什麼會把私人財產留給太殷……算了,」他把平板還給下屬,「既然已經死了,就不必再查,有嬴風的消息嗎?」 「伏堯長官和聶雲副官已經分頭去追擊煌宿獨立軍的飛船了,敵人有四艘船,已經發現了三艘,有消息會進一步匯報。」 龍寅點了下頭:「準備飛行器,我要去基因中心。」
天宿基因研究中心,恆河正忐忑地等待在這裡。外面的消息早已傳得鋪天蓋地,異星人入侵天宿,劫走人質,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在與龍寅的視線對上後,恆河就知道這次再也隱瞞不過去。 「說吧。」龍寅坐了下來,等待恆河給他一個交代。 恆河支吾著不知所措,龍寅索性提醒他。 「如果沒記錯的話,你的入職報告裡,特別提出了你最崇拜的人是太殷,對吧?」 「是……那是幾十年前……當時他還是基地的首席……」 「那麼勞煩你為我解釋一下,為什麼一個連絕大部分軍方高層都不知道的秘密計畫,一個早已叛逃的通緝犯,會對凌霄他們的行動時間和路線瞭若指掌?」 恆河眼神閃爍,他是一個只懂埋頭研究的科學家,對於陰謀心計他一竅不通,直到現在都不願意相信自己被偶像利用了。 「我……其實……」他斷斷續續把之前的事陳述了下來,龍寅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你是說,你上交來的,一直號稱是自己發現的計畫報告,其實是出自太殷之手?」 恆河耷拉著腦袋,慚愧地點了下頭。 「你們一直都私下有聯絡,他才是這個計畫的幕後操縱者,你只不過是他的一個傀儡而已,就連軍方都被他所利用,是這樣嗎?」 「太、太殷他有時會詢問實驗的進度,我也會把一些資料報告發給他,這樣如果有問題他會及時發現,我以為那只是學術交流……」 「你知道你犯的是什麼罪嗎?」 恆河聲音細若蚊蟲:「間諜罪。」 「由於你的知情不報,不僅讓兩個人險些喪命,還有一人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如果他被敵人帶走,複製了我們的基因,你犯下的就是叛國罪。」 恆河咬住嘴唇,心中無比後悔,不是因為罪行曝光要受到制裁,而是為此連累了凌霄和嬴風,甚至可能威脅到整個民族,作為整件事的罪魁禍首,他難辭其咎。 龍寅的通訊器響起,從前線傳來消息。 「伏堯長官已經鎖定全部四艘敵艦,正在排查人質所在位置。敵人始終迴避與我們正面交鋒,一直在伺機逃脫,很有可能會利用空間跳躍隨機躍遷。」 龍寅沉默了片刻:「傳令下去……能救則救,不能救的話……」 「就全數殲滅吧。」 旁聽的恆河大驚失色,他蒼白的嘴唇顫了顫,最終也沒有發出一個音來。 伏堯接到了來自龍寅的指示,一點意外的神色都沒有,依然表情如常地注視前方。 同樣的命令也傳達到聶雲所在的艦船,下屬士官不無擔憂地道:「聽說被劫持人質是深受少將青睞的學生,也是他重點栽培的後備力量……」 「你說的都對。」聶雲平靜地打斷了他的話。「但我們是天宿人。」 「二號目標排查完畢,沒有靈魂存在跡象。」 「三號四號排查完畢,無靈魂感應。」 「排除。」伏堯下了兩個字的簡短命令,不遠處立刻接連閃過三道白光,三艘敵艦瞬間被炸燬。 「看來一號是他們的主艦,這三艘船一直在掩護主艦撤退,人質很有可能在裡面。」 「一號有反干擾系統,我們無法掃瞄內部。」 「啟動纏繞光束,聶雲帶人強突。」 他的命令下達,隔壁艦船的艙門立刻打開,從裡面訓練有素地飛出一隊軍人,一個接著一個,整齊劃一。 這些可以在宇宙中自由行動的軍人靈活地躲過敵人的光彈掃射,將目標敵艦包圍起來,手持武器準備突進船艙。 這是天宿人太空作戰最大的優勢,他們可以繞過堅固的艦船外壁,直接深入核心給予敵人最直接的打擊。 在聶雲的帶領下,艙門很快被破壞,他打頭率先進入,一直在注視他們一舉一動的伏堯腦中突然警鈴大作,多年來豐富的戰鬥經驗使他形成了某種敏銳的直覺。 「閃開!」 他手一抄,自己的契子被從太空召喚回了身邊,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敵人的戰艦內部發生了巨大的爆炸,熱浪將周圍所有人彈飛,刺眼的白光照亮太空。伏堯的艦船也受到波及產生了劇烈顛簸,所有人都經驗豐富地伏到地面,儘可能地降低重心。 火光只持續了極其短暫的時間,有限的氧氣迅速消耗殆盡,爆炸產生的殘骸以高速的加速度向四面八方飛馳著,有些撞擊到艦船的外殼上,又改變路線向另一個方向飛去,現場很快只留下一具半燒焦的艦船內殼。 伏堯待顛簸過後���焦急地爬起來,在敵艦的屍體附近尋找著。 「有沒有靈魂飛昇?有誰看到了靈魂?」 眾人目瞪口呆地搖搖頭,事發突然,情況混亂,沒有人注意到這一點。 「為什麼他們會突然自爆?他們的目的難道不是要綁架人質?」 剛剛逃過一劫的聶雲掃瞄了飛船留下的殘骸,分析出了結論:「他們可能不是自爆,而是被人安裝了定時爆炸裝置,有人從一開始就沒有想讓他們得逞……」 伏堯腦內閃過了若干種可能性,最後雙拳重重砸在控制台上,咬牙切齒地吐出兩個字。 「太、殷!」 船艙內死一般的寂靜,除了儀器的滴答聲,沒有人發出半點聲音。 過了許久,伏堯才重新直起身來,又恢復了理智冷靜的少將身份。 「送傷患回地面,儘可能地打撈殘骸,呼叫基地,調查一下這段時間有沒有靈魂返航。」 下屬紛紛領命各行其職,終於所有人都散去,聶雲抬起手,無言地輕撫著伏堯的肩膀。他是契子,不能用摸頭驅散負面情緒,只能用這種方式,表達自己的安慰。 龍寅在收到消息後也怔愣了片刻,隨即起身大步向外走去,恆河也緊張地跟隨其後。 他們走進電梯,電梯一路垂直向上,運行到頂才停下來。 電梯門打開,眼前已是另一番光景,天宿基因研究中心,原來就坐落在基地的正下方。 基地的現任首席葉海——曾經的次席研究員,在直尚轉生後正式接任——看到龍寅後立刻走下指揮台,龍寅站到了他剛才的位置。 「什麼結果?」 葉海頷首低聲報告:「今日截至目前共有三個靈魂返回基地,其中一個與伏堯少將描述的時間非常吻合……」 恆河鼻子一酸,眼眶頓時紅了一圈,雖然沒有明確證據證實返航的靈魂屬於嬴風,但在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個剛剛升入軍校一年級的優秀學生,很可能已經凶多吉少……
凌霄躺在醫療站的床上,有兩名軍人對他寸步不離地看管,為了不讓他尋死,這裡的人也是滿拼的,當初看管嵐晟的人要是有他們一半敬業,也不至於被他逃脫。自己想活的時候處處都是挫折,想死的時候又死不了,凌霄想,為什麼只有他這麼倒楣。 「你們什麼時候能放我走?我要回璧空。」 對方給出的答案永遠是那一個:「等你度過了危險期,我們就送你回去。」 凌霄煩躁地摀住額,他這是成人儀式之後第幾天來著,他怎麼死活想不起來。 醫療人員在監視室看到了,趕過來查看他的狀態。 「你有什麼不適嗎?頭疼嗎?」 凌霄面無表情地放下手,表示自己沒有頭痛。 「精神損傷真的不能治癒嗎?」 對方聽他毫無徵兆地問起這個,一愣,隨即想起這可能是延續他當時的記憶,於是搖搖頭。 「很遺憾,目前的醫學對此無能為力。」 「是說離開契主我就活不下去了嗎?」 「可以是可以,只是會比較困難。」 凌霄不知道繼續說什麼,餘光瞄到正在旁邊的地上打盹的小狗。 「這狗是你們的嗎?」 醫療人員看了看地上的小東西,那不知是狗是狼的動物來了以後不讓任何人碰,只對凌霄一個人親近,顯然他才是它的主人。 「不是。」 「那我可以養嗎?」 對方不由心生難過:「可以。」 凌霄小心地抱起小灰,把它舉在半空,彼此鼻子對著鼻子。 「你的眼睛顏色跟我好像啊,是不是也是打架打輸了?」 小灰嗷嗚嗷嗚地哼叫著,爪子在凌霄臉上點了點。 「為什麼你叫起來這麼像狼啊?你有沒有名字呢?看你長得灰不溜秋還會學狼叫,就叫你灰狼吧。」 凌霄摸著它的腦袋:「灰狼?小灰?你喜歡這個名字嗎?我想通了,活不下去就去死實在是太丟臉了,之前我一直守著跟嵐晟的約定活下去,但是今後我決定為自己活。你要是沒有家的話,就跟我一起走吧,去一個某人找不到的地方,我們兩個過吧。」 兩名看守彼此對望了一眼,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前線的消息傳來,顯示在他們的終端上,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但字裡行間都是訃文。 凌霄留意到二人在看了消息之後,屋裡的氣氛明顯更壓抑了,他們無意中飄過來的目光幾乎是同情,只要對上他,就迅速撇開不願直視。 「你們實話告訴我,我是不是被拋棄了?」 沒有回覆就是肯定的回覆,凌霄乾笑了兩聲。 「呵呵,挺好的,正好我還沒有想好要怎麼離開他,他就離開我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問:「我是不是要被送到疾控中心了?能不能把我跟我的朋友安排到同一間病房啊?」 沒有人回應,凌霄繼續一個人自言自語:「嵐晟要是在那裡見到我,一定會很失望吧。」 他把臉埋進小灰的毛裡,溫暖的觸感好熟悉。 ——終於有三口之家的感覺了。 這句話到底在哪裡聽到過? 止不住的眼淚將小灰的皮毛打濕,一縷一縷的,亂得好似他心底的麻。 「為什麼我好像忘記了很多事?」
上次那個不受歡迎的軍官又來了,這次還帶著一個陌生人,陌生人看凌霄的眼神也很奇怪,就好像欠了他一大筆錢一樣。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他一來就反反覆覆地重複著這幾個字,把凌霄都弄懵了。 「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我是一個沒臉見你的人,我對不起你,更對不起嬴風。」 凌霄更莫名其妙了,這裡面又有嬴風什麼事? 「別打擾他休息了,」龍寅強行把恆河叫了出來,「現在還不是讓他想起你的時候。」 恆河在聽到嬴風的消息時已悔不當初,如今看到凌霄這副樣子,更是恨不得代嬴風去死。但是龍寅若無其事地開了口,「你看他現在的狀態,什麼時候可以恢復實驗?」 恆河愣住了:「實驗……還要繼續下去嗎?」 「為什麼不?」龍寅反問,「既然太殷費盡心思地把復活月影的方法告訴我們,我們只有物盡其用,不然怎麼對得起他的一番苦心?這可是你戴罪立功的好機會,只要實驗成功,軍部可以不追究你的失責。」 「但是凌霄現在這個樣子……」 「這正是我要問你的,嬴風的意外會對他造成什麼影響?」 恆河三思後才答道:「凌霄有輕度精神損傷,一個月之內尚無虞,之後會逐漸產生睡眠障礙,自身意志力薄弱的人,通常需要借助於藥物才能入眠。最大的問題就在於,凌霄不能使用任何藥物,否則會對他的血液產生影響。」 「按照現有的進度,距收集足夠的血樣還需要多久?」 「這……大約八到九個月左右。」 「也就是說,他需要憑藉自身意志力克服七八個月的睡眠障礙,一個未來的軍人,怎麼可以連這點都做不到,」龍寅斷然下了命令,「等他的『危險期』過後,實驗繼續進行,不得延誤。」 「但他已經沒有之前那段記憶了。」 「他不需要有,你忘記他見到月影后行為很反常嗎?只要再帶他去見一次就可以了,相信他的決定不會變。」 「可是嬴風不在,抽完血後就沒有人照顧他了。」 「讓他留在基因中心不就可以了嗎?你不能照顧他嗎?必要的話,讓他休學都可以。煌宿星的人已經欺到頭上來了,有再一再二,就會有再三再四,不解除靈魂牽引,我們永遠無法讓他們徹底臣服,屆時就會有下一個嬴風的出現。在這種國家攸關的大事上,個人利益算得了什麼?」他如此堅決,理由也令人無從反駁,恆河雖心有不忍,也只能諾諾地應了。
主教愁容滿面地放下終端,這場戰爭已經不可避免,屆時不知道又會有多少人為此喪命。天宿的戰士會犧牲,煌宿的人民更會為他們的所作所為付出慘痛的代價,他幾乎已經可以預見到未來的血流成河。 「主教大人。」一個清脆的聲音弱弱地響起。 「殤煬?」主教有些意外,「你有什麼事嗎?」 「我聽說了凌霄的事,我想去看看他,可以嗎?」 主教一口否決:「凌霄他們是因為有太殷的插手才出事的,而太殷的第一目標就是你,軍方目前還沒有他的下落,你現在出去太危險了。」 「就是因為有太殷的插手,我才更要去見他。這件事是因我而起,如果不是因為救了我,他們就不會與太殷結仇,嬴風不會發生意外,凌霄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但是在他現在的記憶裡,你是不存在的。」 「我知道,但是他存在在我的記憶裡,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出事,自己卻貪生怕死地躲在這裡。」殤煬央求道,「如果不當面跟他說一聲道歉,我良心不安,拜託你一定讓我去見見他,哪怕一面就好。」 主教沒辦法,只好答應了他:「但是我要跟你一起去,元帥也會派一隊人保護你,無論如何,你不可以再出事,不然他們的一片苦心就白費了。」 殤煬低著頭:「我懂。」
醫療站來了第二撥陌生人,不同於讓人無法產生好感的軍官和莫名其妙只會道歉的書呆子,這次來的人讓人見了就心生親近之意,在他的身邊還跟著一個雛態。 「這位是教會的主教大人。」有人為凌霄介紹道。 對於主教大人會來探望自己,凌霄表示很意外,不過還是禮貌地打了招呼。 「主教大人好,這位是……?」 「凌霄。」殤煬剛說了兩個字便哽嚥住了,之前想好的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你認識我,」凌霄有些不解,「你是璧空的學生嗎?」 殤煬搖搖頭:「我是殤煬。」 「殤煬,」凌霄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名字好像在哪裡見過。 「不過你為什麼會來這裡?為什麼今天有這麼多人來看我,而我卻一個都不認識。為什麼你們都一副對不起我的表情,好像我做過什麼似的。」 「凌霄,」殤煬抓住他的手,「雖然你已經不記得了,但是你救過我的命,我永遠感激你,也很羨慕你,因為你跟嬴風的感情那麼好……」 「我跟嬴風的感情好?」凌霄打斷了他,「你是不是弄錯了什麼,我怎麼可能跟他感情好?」 「沒有,我親眼見過你們的相處,是你們讓我恢復了對戀愛的信心,他為了你,甚至願意獻出生命。」 凌霄冷冷地把手抽出來:「我想你一定是認錯人了。」 說完他連頭也不回地轉身走掉,殤煬焦急地想要追上去否認,卻被主教攔了下來,默默地對他搖了搖頭。 「可是,」殤煬低下頭,泫然若泣,「他們之間明明不是那麼冷淡,就算他已經不記得了,我也不希望他的記憶斷層在那個時代。」 「對於他來說,這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失去一個深愛的人,遠比失去一個痛恨的人痛苦。」 又有新的探視者到來,這回凌霄終於有了不一樣的反應。 「校長,你終於來了,你是來接我的嗎?我再也不想待在這裡了。」 校長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他一番,看來凌霄還沒有發現,他的身高已經明顯高出自己一截,當然,也可能不是他沒有發現,而是他不願意去發現。 「校長,我不是有意尋死,我真的是不小心掉下去,麻煩你跟這裡的人解釋一下,放我出去好嗎?」 原來他的記憶停留在這裡,校長心道,上次他是借助疾控中心讓凌霄重拾活下去的信心,但如今還有去疾控中心的必要嗎? 校長遲遲沒有說話,凌霄也沒有起疑,而是向他身後尋去:「瑤醫生呢,瑤醫生怎麼沒有來?她是不是在生我的氣,我也要跟她解釋清楚才行。」 「瑤醫生她……不會來了。」校長斟酌著慢慢開口。 「為什麼?」凌霄略受打擊,「她真的對我這麼失望嗎?」 校長猶豫了一下,打開了病房的電視。 「你這是在做什麼?」主教看見了,不解地問。 「他有權利知道真相,他也遲早會,你不可能永遠把他蒙在鼓裡,總有一天他會知道事實,而你對他的一切欺騙,都會成為傷害。就算失去心愛的人會令他痛苦,那也是他生命中已經發生的一部分,沒有人能代替他作出選擇。」 主教聽了他的話,沉默不語了。 電視上正在播放國內新聞:「……基地助理研究員昱泉今日正式被軍方逮捕,他被指控犯有通敵罪和故意殺人罪兩項罪名。據匿名線人舉報,他與軍方通緝要犯太殷有密切來往,同時涉嫌謀殺前任首席研究員直尚與安全人員何歸,軍事法庭不日將對本案進行開庭審理……」 「開什麼玩笑,」凌霄半天才發出聲音,「什麼叫謀殺前任首席研究員直尚,博士怎麼可能會死,前任又是什麼,我明明前不久才見過他。」 「還有,這個叫做昱泉的人難道不是博士的學弟嗎?難道不是他向軍部檢舉了自己的老師,怎麼可能又跟他勾結在一起,這一定是騙人的吧?」 凌霄的視線在幾個人臉上掃來掃去,希望有人能站出來肯定他的說法。 但是很遺憾,除了殤煬面露疑惑之外,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校長,」凌霄嚴肅了下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校長平靜地回答:「就是你看到的那樣,直尚博士已經遇害了,早在幾個月之前,你從璧空畢業,升入御天軍校的時候,他就已經轉生了。」 這消息對於凌霄如同晴天霹靂:「那瑤醫生呢?瑤醫生知道這件事嗎?」 「她也已經追隨博士轉生了,是你親自去送她走的。」 凌霄一言不發地愣在原地,表情令人不忍去觀,過了許久,他才慢慢地後退,一步接著一步,最後坐到了床邊。 「我不信,」他說,「你們一定是在騙我,這是整人遊戲對吧?還是因為我自殺,你們想出這種方法來刺激我。要是這樣的話,我想說你們贏了,我錯了,我不會再尋死了,我知道生命寶貴,你們不用再聯合起來演戲了。」 「沒有人在演戲,」主教見狀,也把話題接了下去,「這裡的每個人你都見過,殤煬是你親自從太空中救下來的,他是太殷契子的轉生,從甦醒後就一直被他囚禁起來,直到遇到你。」 「為了救他,你得罪了太殷,他用一種特殊的手段洗去了你的記憶,讓你誤以為自己還停留在剛剛結束成人儀式的時候。其實你已經升入御天軍校,並在那裡就讀有一段時間了,由於你的卓越貢獻,軍部為你作出了表彰,元帥親自為你授勳,當時我也在場。」 凌霄表情茫然,彷彿在聽另一個人的故事。 「我知道一時間讓你接受這麼多很難,不過我希望你知道,你和你的契主嬴風,都是天宿的英雄,是民族的驕傲,不僅僅是殤煬,每個人都會永遠地感激你們。」 凌霄的視線落在殤煬身上:「殤煬?」 殤煬忙道:「是我,我躲在救生艙從太殷那裡逃出來,如果不是你我早就已經魂飛魄散了,不可能好端端地站在這裡。」 凌霄終於知道他為什麼覺得這個名字眼熟了,他在太殷的電腦裡看過同樣的名字,原來他就是那個被綁架的雛態。 主教溫和地提醒他:「你還有什麼問題,可以一併提出來,我們會知無不言地回答你。」 「你說……我跟嬴風……我們一起?」 「是的。」主教點頭。 「那……嬴風呢?」 所有人都沉默,知無不言四個字,說起來容易,可當真問起來,又讓人如何開口呢。 凌霄向後退了退,縮進角落,可這樣仍然讓他缺乏安全感,於是他把小灰抓過來抱在懷裡,以掩飾自己內心的慌亂��他人飽含憐憫的注視讓他心感不安,成為注目的焦點更是讓他難以用心思考。 「我想安靜一下,你們讓我一個人想一想。」 眾人無可奈何,也只能先行離開。 「你還要留在這裡嗎?」主教欲帶殤煬回去,看到校長還留在門外,於是問道。 「嗯,我想在這裡多陪他一下。」 「也好,畢竟他記憶中存在的人,又能來到這裡的,只有你了。」
璧空篇|御天篇|天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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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子:璧空篇 by 易修羅
璧空篇|御天篇|天宿篇
文案
在遙遠的天宿星上,有一群極為特殊的智慧生命。 他們沒有幼年,沒有老年,甚至沒有出生。 他們的靈魂可以不斷輪迴,所以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死亡。 每一個天宿人,都必須歷經一場極為殘酷的成年禮。 他們必須在「覺醒期」到來之時,尋找到心儀的對象, 若想要與對方結合,成為一生一世的伴侶, 就必須經歷一場賭上生死的激烈決鬥儀式, 勝者,將成為配偶關係中絕對的支配者。 而敗者,則被稱為——契子。
凌霄和嬴風,都是璧空學院裡最優秀的兩個「雛態」, 凌霄個性活潑,積極向上;嬴風則高傲冷靜,沉默寡言。 他們是最佳的對手,卻從來沒有想過, 有一天兩人會因為意外,必須面對被強迫結契的結果! 凌霄知道嬴風一心一意只想尋找他前世的戀人; 嬴風知道凌霄從來不想當任何人的契子; 兩個從個性到想法都南轅北轍,剛剛成年的天宿人, 該如何遷就彼此,解決這人生最大的難關?
第一章
璧空學院二樓的校長室內,瞳色淺灰的校長倚窗而立,在他視線觸及之處,一群朝氣蓬勃的學生正自遠處連打帶鬧著嬉笑走來。 「我年輕的時候見過一位來自遙遠星系的異星客,」校長懶洋洋地開了口,「他的眼睛是清澈見底的碧藍色,猶如盛載著整片汪洋,讓人過目難忘。」 校長的嘴角因為回憶到愉悅的往事有些微微上揚:「我曾經對他說,你一定擁有著你們星球最漂亮的雙眸,可你猜他說什麼?」 房間裡的另外一個人沒有搭話,但校長似乎並不需要他接什麼,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他說在他的故鄉,每個人都有著不同顏色的眼睛,有翡翠般的綠色,琥珀般的紅色,琉璃般的金色……雖然無法親眼見到那種場景,但單用想像就覺得很美好了。」 那群學生又走近了些,五官變得愈發清晰了,他們容貌各異,身材不一,唯獨眼睛裡都是一水的菸灰。 世間那麼多瑰麗的色彩,匯聚到這裡卻被統一成最不醒目的一種。所有的光譜都被貪婪地吸收了一部分,剩下的則被糅合成霧濛濛的灰反射出去,染滿整個瞳仁。 「相比之下,我們這個星球的色彩是多麼單調啊。」校長如此感慨道。 在他不遠的身後,佇立著身材比他高大許多的教導主任,他的眼珠漆黑如墨,似乎連光線到了這裡也無足遁逃,可如此深邃的瞳色,卻也淪為校長口中的單調色彩之一。 主任將視線悄悄從樓底的學生們轉移到校長的側顏,儘管這個人時常把年輕和回憶一類的詞掛在嘴邊,可容貌和身材卻與這所學院的學生相差無幾,若是不看眼睛,很難讓人辨別他的實際年齡。 這裡是天宿星,人們的眼睛僅有三種顏色,同時也是重要的身份識別特徵。璧空學院的學生,無論男女,絕大多數人的眼睛都是未成年專屬的菸灰色,只有極少數人的瞳色發生了轉變,這意味著他們已經從雛態覺醒為成人,同時也將很快不屬於這裡。 這個行星的人沒有幼年也沒有老年,他們以一種極特殊的方式降臨人間,經歷一段漫長的沉睡期後,甦醒為少年的模樣。他們天生擁有生存能力,不必蹣跚學步,不必牙牙學語,甚至在一代代的輪迴中保留下了關於生存最基本的記憶。 他們無父無母,無兄弟姐妹,人人生而平等,無身份地位之別。在他們的雛態期,所有成年人共同擔負起撫養的責任,讓未成年者在璧空這樣的初等學院度過人生的啟蒙階段。完成成人儀式之後,則會二次發育成人,然後便一直維持著成年的模樣,直至進入下一次沉睡。 這就是天宿人,沒有出生,也沒有真正的死亡,生生世世生活在這個星球上,至今已有幾千年。 「這些學生是十年級的吧?」校長看著他們一個個從眼下路過,因為無法從身高或相貌上判斷年齡,這裡的教育工作者們普遍養成了過目不忘的能力。 主任淡淡地掃了一眼,很快便鎖定住幾個目標:「是的,他們大部分都處在雛態九到十年左右,正是覺醒的高發期。」 「倘若能一直這樣無憂無慮地渡過覺醒期也不錯,」校長的手指在玻璃上敲了敲,「過去的悲劇不想一再重演,今年的生理健康教育,要不要派一個溫柔的人去呢……」 剛剛從這裡走過去的學生們,此刻正三兩一夥,談論著剛剛結束的體能測驗。 「聽說這期的體測咱年級有兩個人上了三百分,真的有這麼強?」 「還能有誰?肯定是凌霄和嬴風他們倆,我敢打賭。」 「你們猜他倆誰的成績更高一些?」 「我猜是凌霄。」 「必須是嬴風,雖然凌霄也很強,但比起嬴風還是略遜一籌……」 同學們熱烈地討論著,並不知道就在自己身後的不遠處,他們口中的當事人之一把眾人的議論盡收耳底。 凌霄冷著一張臉,每個人體測的成績都是從主機直接發送到私人終端,旁人並不知曉,但教官在測驗後暗示了他,他的成績雖佳,卻仍不是這屆的最好成績。 而同屆人中能超越他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嬴風。 嬴風與他先後在半個時辰內甦醒,二人同時被分配到璧空學院就讀,從一年級開始就是同班,到如今已有十個年頭。他們幾乎擁有一切成為好友的先決條件,卻因為凌霄的好勝和嬴風的冷漠,至今還是陌路。 嬴風幾乎能在所有項目上略勝凌霄一丁點,但就是這麼一丁點,足以讓凌霄萬年屈居第二。唯一能讓他找回面子的,是他的身高比嬴風高上那麼三兩公分,這已經成為十年來他在對方身上取得的唯一勝績了。 「幹嘛臉色那麼臭?」他的死黨之一嵐晟上來勾住他的脖子,「讓我猜猜,又輸給那誰了是不是?」 走在另一邊的屏宗輕輕給了他一肘子,意思是干嘛說得那麼直白? 「怕什麼?我們家小凌霄最擅長化悲痛為力量,這點小失敗,根本打擊不到他,對吧?」 「那當然,」凌霄被他的話又激起了鬥志,「教官說我跟他的成績只差了兩分,只要稍微一努力,就可以超過他。」 嵐晟照準他胸口捶了一拳,「那是必須的,我看好你哦。」 三個人結伴回到了教室,直到進門,凌霄還在跟嵐晟拌嘴,「還有,我比你大,不要叫我小凌霄。」 「你只比我早醒了半年而已,更何況雛態期的年齡又不代表什麼。」 「你就這麼自信我不會比你早成年?」 「哈哈哈就憑你。」 他倆聊得愉快,不久有更多男生參與了進來,教室裡嘰嘰喳喳一片,嬴風出現在門口的時候,只有凌霄一個人注意到了。 嬴風的座位位於教室最後一排,勢必要從凌霄一夥人身邊路過。當他經過時,原本半倚著課桌而立的凌霄突然站得筆直,揚起下巴,用一種實在聽不出是恭維的語氣向他道賀。 「恭喜你啊。」 嬴風面向都沒轉,冷淡地用餘光掃了眼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顯得很高大的凌霄,一言不發地走了過去。周圍的同學對二人不合心知已久,此刻也習慣性地睜一眼閉一眼只當沒看到。 看著對方再一次將他徹底無視,凌霄心中怒火頓起。 「早晚有一天,我要,我要……」凌霄想出了作為一個雛態天宿人,所能想出的最下流的狠話,「我要取他心頭之血,讓他成為我的契子,一生都服從於我!」 凌霄信誓旦旦拋出來的豪言壯語就像在教室裡拋下一枚原子彈,震驚了全場的同學們。在這些年幼的人心目當中,成人儀式是一個很模糊的概念,儘管很多人即將面臨覺醒,可成人之間的關係對於他們仍然是無比神秘的存在。 他們對成人那些事的一切認知,都來自於偷摸獲得的低俗讀物,而在那些不入流的描寫中,契子簡直就是任由契主擺佈,毫無反抗能力的奴隸一般的存在。可見凌霄的話,在一群尚未成熟的雛態耳中,顯得多麼出格與大膽。 「哈哈,」長時間的冷場後,有人尷尬地笑了笑,「凌霄你還真是敢想敢說啊。」 僵局一旦被打破,一群人立刻嘻哈著附議,就像青春期的孩子無意中討論起了黃段子,難為情的同時卻又控制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吶,我昨天聽到器材科的老師說,」嵐晟突然神神秘秘地壓低聲音,其他人立刻心領神會地聚成一團,「說他一晚上被做了四次,上班的時候腿都是軟的。」 「不是吧?」有人驚叫,有人怪笑,「他幹什麼說這個?」 「千真萬確,我聽他用通訊器跟他契主抱怨來著,當時辦公室裡沒別人,我也是偷偷躲在門口才聽到的。」 禁忌的大門一旦打開就不會輕易合上:「那他還說了什麼?」 「不知道,我就聽到這麼點,怕被他發現,趕緊溜了。」 「切。」眾人集體鄙視之,大好的窺探成人世界的機會就這麼被抹殺了。 凌霄不屑地哼了一聲:「一夜四次算什麼,等我成了某人的契主,一夜七次,做到他三天下不了床。」說完,他還意有所指地往某人的座位處瞄了一眼,對方居然罕見地抬了下頭,二人的眼神有了短暫的對接。 男生群中爆發出一陣哇哦哇啦的怪叫,了不起和你加油之類的呼聲此起彼伏,女生們則遠遠躲到一邊,恨不得與這群不要��的人劃清界限。 瑤台方一走進教室,正好將凌霄狂妄自大的言論聽了個正著,心中唾罵了一聲。 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下面還沒長毛呢,就敢口出狂言。比起心理健康教育,那個帶頭的雛態更適合被捆起來抽一頓,那樣就老實了。 她踩著��跟鞋走上講台,同學們見到老師來了,都一哄而散,自己回到位置上坐好。 瑤台擁有這個學院內罕見的傲人身材,眼睛也是深邃的黑色,很多學生背後叫她瑤女王,從嚴格意義上來講,她其實並不算是學院的老師。 果然,她剛站定在講桌前,就有學生舉手提問。 「瑤醫生,今天是您代課嗎?」 校保健醫瑤台揣起雙臂:「從今天起,十年級的學生要加開生理健康課,由我來擔任這門課程的導師,同學們有任何這方面的問題,都可以來問我。」 生理課?同學們的眼睛紛紛亮了起來,卻沒有一個人敢主動舉手提問。 「怎麼?沒有問題?剛才大家不是討論得很熱烈嗎?」 知道自己被抓了現行,好幾個剛剛起鬨的男生都不好意思地撓起了後腦勺。 瑤台不再與他們深究,轉身在感應板上畫下兩個人體輪廓,從線條曲線上,明顯區分得出來是一男和一女。 「想必大家瞭解,我們天宿星人與宇宙中很多其他物種不同,繁殖方式屬於非常罕見的無性繁殖。我們的一生只有兩個階段,雛態期和成人期,這也是為什麼我們有一套獨有的年齡計算方式。」 「你,」她隨手指了前排一個學生,「今年多大了?」 「雛態九年。」對方流利地回答。 「很好,我今年成人八十七年,請問我比你大多少歲?」 「這……」被問到的學生答不上來了。 「你應該回答,我不知道。」瑤台繼續講下去,「每個人的雛態期長短都是不一樣的,最早有人在雛態四年就完成了成人禮,也有人長到十八年仍然沒有覺醒,不過這些都屬於特例。」 「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天宿人,會在甦醒後的第十年左右達到性成熟,這也就是說——」她故意拉長了尾音,視線在每一個學生臉上依次掃過,「在座的各位,有相當大的一部分數量,恐怕馬上就會迎來自己的性覺醒期。」 臉皮薄的女生聽到這裡已經開始臉紅了,但瑤台依然面不改色地說了下去,「雖然我們是無性繁殖,不必像其他物種那樣為了繁衍而交配,但不代表我們沒有生理慾望。我們交配的主要目的,是為了完成二次發育,進化為真正的成人。」 瑤台講的都是平時學生們最想知道卻又最不得而知的知識,此刻每個人都豎直了耳朵,聚精會神地聽著。 然而瑤台卻話題一轉,彷彿要吊足同學們的好奇心一般,介紹起了其他星球的民俗。 「很多我們的鄰星,乃至那些遙遠的星系,他們的社會結構都與我們有著極大的不同,最顯而易見的差別,就是他們有家庭。每個人,都可能出生在不同的家庭——有的人,出生在帝王家,享盡榮華富貴;也有的人,出生在貧民窟,一生貧困潦倒。他們生下來就有著地位和財富的差距,享受全然不公平的待遇。」 「他們的生命,從一開始,就是不平等的,有尊卑嫡庶之分,高低貴賤之別。一個人,縱然可以通過後天努力改變他的境遇,但人和人努力的起步點和所需程度也存在著天壤之別。在他們之間,唯一平等的,恐怕就是沒有人能選擇自己出身的這一點了。」 瑤台的話打開了新世界認知的大門,同學們第一次聽說原來有人甦醒後——其實是出生後,但他們並沒有出生的概念——就被強行分為三六九等,大開眼界的同時,也感到極度的慶幸。 瑤台猜出他們此時心中所想,一語道破。 「相比之下,我們天宿星人人平等,甦醒後即可享受同樣的物質待遇,接受公共的醫療教育,擁有平等的政治權利,這是任何一個星系都無可媲擬的,獨一無二的存在。」 聽到這裡,已經有同學驕傲地挺直了腰板。 「但是,」瑤台將他們剛剛樹立起來的驕傲徹底打碎,「如果你們以為,我們是一個如此重視平等,追求人權的種族,那你們就大錯特錯了。」 「正是由於先天平等容易衍伸出的惰性,我們對於後天努力的要求才更為嚴苛。天宿人擁有全宇宙最殘酷的等級制度,那就是——」 她的手往白板上一拍,「配偶之間的主從關係!」 瑤台擊打在感應板上的那一掌,也重重地敲打在了年輕天宿人的心上。剛剛建立起來的驕傲被打碎,一張張青澀的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在留給同學們短暫的消化時間後,瑤台又接著講了下去:「一個雛態天宿人,平均在甦醒後十年左右就會進入覺醒期。誘發覺醒的條件主要有兩個,一個是隨年齡增長自動發生,二是如果有人達到性成熟,身邊的雛態也容易受其影響而誘發覺醒,因此每一屆學生的覺醒,都容易大規模成片發生。」 「當你們正式進入性成熟期後,就會產生交配的慾望和尋找另一半的渴求,這種慾望是受到理智控制的,所以任何人都不必感到緊張。如果尋找不到合適的配偶,也可以繼續保持雛態身份,直到找到理想的對象,完成成人儀式,正式邁入成年人的行列。」 「報告,」有同學舉起手來,「到底什麼才是成人儀式?」 「笨蛋,就是交配唄。」旁邊的同學小聲嘲笑他,引起周圍一片哄笑。 下面的騷動沒有逃過瑤台的耳朵,她等到大家笑完了才說:「錯,交配不是成人儀式,甚至連其中的一部分都算不上,真正的成人儀式,是取得心頭第一滴血。」 「每一對配偶中,只有一個人能取到對方的心頭血,這個人,我們稱之為契主,而被採血的人,從此將成為他的契子。」 「無論男性抑或女性,都可以成為契主,同理也可以成為契子。有些人可能會以為,在同性婚契中,主動的那一方必定是契主,這也是常見誤區。契主與契子身份的區分完全取決於成人儀式的結果,跟性別或戀愛中的角色沒有任何關係。」 「如果戀愛雙方有一個人覺醒了,但另一個人沒覺醒,那要怎麼辦呢?」同學舉手。 「只能等,沒有覺醒的雛態,是不能採血或被採血的。但就像我剛才所說,覺醒易受旁人誘發,如果是關係密切、朝夕相處的情侶,很容易同步進入覺醒期。」 「那到底怎麼才能采到心頭血呢?」 「這是我們的本能,不需要任何人傳授,在成人儀式上,你們自動就會掌握。」 瑤台等了片刻,不見有新的提問,繼續她的授課。 「契主與契子之間是一對一的配偶關係,但他們並不享有同等的權利。契主擁有絕對的控制權,而契子對於契主的命令只能夠服從,也就是說,成人儀式上的結果,決定了一個人一生的地位。」 「這就是方才我提到過的等級制度,是天宿星上唯一存在的不平等關係,卻也是最苛刻、最無法忤逆的階級關係,不管你願不願意遵守,都必須接受。」 「這種關係是終身的,無法解除,哪怕一方死亡,另一方也不能二次覺醒,重覓配偶。在這一點上,契主與契子一視同仁,毫無例外。」 瑤台打了個彈指,感應板上的人體輪廓自動開始發生變化:「當關係締結成功以後,雙方會進入二次發育,其中又以契主的發育更為明顯。以男性為例,身為契主的男性,身高會有大幅度增長,肌肉更為發達,無論力量還是體能,都會比身為契子的男性更勝一籌。」 「與此同時,男性契主的第二性徵也會發生顯著變化,喉結突出,聲帶變粗,生殖器官發育成熟,並且會長出體毛。」 「女性契主也是同理,身材曲線會發生明顯的改變,統計表明,身為契主的女性比身為契子的女性平均身高要高至少十五公分,身體素質也會更加出色。」 「那麼瑤醫生,是不是契子就從此停止發育了呢?」 「當然不是,每一個人都會發育,只是相對於契主的變化,契子的發育顯得比較有限,而且容易受契主精神影響。」 「怎麼影響?」 「打個比方說,如果契主喜歡一百公斤的胖子,那麼不要懷疑,契子多半也會照著這個方向發展,就算達不到標準,也會儘可能地接近。所以不要以為男性契子就是身材矮小,女性契子就是飛機場,這些都是謬論。契子的先天身體素質佔一部分,後天環境影響佔一部分,契主的潛意識佔一部分,以上三種因素決定了一個契子的發育程度。」 她的話引發了同學們新一輪的交頭接耳。 「那雙方能力上會有什麼區分?」 「成人儀式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契主會獲得契子的能力疊加,簡而言之就是契子越強,契主越強,這就是為什麼天宿人在尋找配偶時,天生就容易受強者吸引。」 「就像有些鳥類喜歡羽毛鮮豔的異性,而很多哺乳動物是靠力量來爭奪交配權,那些生物本能是使下一代獲得更優秀的基因,而我們的本能,則是要變得更強。若要獲得更強大的能力,就要征服更強大的人,前提是你要有能征服對方的實力。」 「我們最早的靈魂,在一世世的傳承和進化中,為了對抗各種惡劣的環境和凶狠的敵人,逐漸演變出這樣一種強者為王的配偶關係,讓決勝出來的強者變得更強,強大到足以保護整個族群。」 「雖然我們生活的時代和平而又富饒,沒有生存壓力,沒有戰亂干戈,但不代表我們可以因此懈怠。主從關係就是先人賜予我們的最好的激勵,讓天宿人的子孫,即使在和平年代,也要為了努力使自己不成為被支配的一方,竭盡所能地磨練自己。」 「在過去的九年裡,學院一直致力培養你們成為強者,然而真正的勝利,只取決於成人儀式上的那一刻,這也是每個天宿人畢生的追求——變強,征服強者,變得更強。」 征服強者這四個字惹得凌霄心中一動,連接下去瑤台講什麼都沒有細聽。 「以上,就是往年校方對即將進入覺醒期的雛態學員,進行的覺醒前準備動員。」 「每年我們都在反覆地跟自己的學生強調,要贏,要取得支配權,要成為契主,這是我們的生存法則,然而,結局往往不如我們想像的那樣美好。」 「作為一名保健醫,每年我都不得不處理若干起因為在成人儀式上落敗,卻無法接受自己成為契子而罹患心理抑鬱的病例,最嚴重的後果,甚至是死亡。」 伴隨著她的聲音由激昂轉為壓抑,每個人心中都不可避免地一沉。 「一個人成為契主的機率,有百分之五十,而成為契子的機率,同樣也有百分之五十。在座的同學,每兩個人中,就會有一個在成人儀式上敗下陣來,如果那個人是你,你會不會接受?」 在她發問的同時,很多人也在暗自問自己,眼神忐忑不安。 「如果你輸了,你的終生將被另一個人所掌控,他有權力左右你的一切……有誰認為這種制度不合理?」 等了良久,終於有一個男生戰戰兢兢地舉起手。 講台上的女人無聲地笑了笑,眨眼間消失在人前。就在眾人意識到這個人憑空不見而四下尋找時,教室裡響起沙啞的叫聲,再看瑤台,竟不動聲色地出現在該名男生的身後,手裡多出一把匕首,抵住他的喉嚨。 饒是最後排的嬴風都怔了怔,對方的動作之快,連一向觀察力敏銳的他也只捕捉到一個影子。 這一幕變故把全班人都嚇呆了,沒人料到區區一個保健醫生也有如此矯健的身手,更沒人揣測得到她的用意。 在眾人驚恐的注視下,瑤台輕描淡寫開了口:「以我的能力,分分鐘就能置你於死地,不僅是他,這間教室裡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在話下。」 她這句話,先是對那名男生說,後是對全班同學說,說完後,她環視一週:「但是現在我在這裡,你們感到生存受到了威脅嗎?」 大家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搖搖頭,這其中甚至包括了被挾持的那一位。 瑤台把手撤了回去:「沒錯,雖然我具備這種能力,但我沒有這種意圖,所以你們不會害怕,更不會感到這是一種威脅,甚至會因此獲得安全感。」 「契主與契子的關係也是一樣,雖然契主本身擁有強大的操控力,但如果是一對真正的情侶,這種力量不會起到任何作用,他們的心靈是平等的,他們的地位就是平等的。」 她一步步往講台方向走去:「你們今天聽到的這番話,是我第一次在學生面前透露,我不是在教你們輸,而是想讓你們知道,人人都想當勝者,這沒有錯,但敗者也未必有你們想得那麼糟,成為契子,不代表你今後的人生也失去了希望。」 「在真正的愛情裡,沒有尊卑,沒有勝負,規則固然殘酷,可執行規則的,畢竟還是你選中的人,他會不會傷害你,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經過凌霄的座位,把神遊天際中的他拍醒。 「請這位同學告訴我,我剛才都講了什麼?」 「我……」凌霄支吾著回答不上來。 「如果你沒有聽到,我再為你重複一遍。沒錯,契主擁有二者之間至高無上的支配權,但倘若想要利用這種權力針對你的仇人,就要考慮清楚,你的餘生是否想要跟自己討厭的人一起度過。」 凌霄的眼神因此而閃了閃,瑤台裝作沒看到。 「我們天宿人,是最忠於配偶的種族,一生一世一雙人,永不出軌,永不背叛。所以我告誡這裡的每一位同學,」她從一張張稚氣的臉上慢慢看過去,是在跟凌霄說,也是在跟在座的所有人說,「不要因為年幼的一時置氣,就草率選擇你的伴侶。站在你身邊,陪伴你一生的,不是仇人,不是敵人……」 她的目光最終落在凌霄臉上,一字一句堅定地緩緩道來: 「永遠只能是你的愛人。」
十年級的第一堂生理課就這樣落下帷幕,同學們第一次正面接觸成人有關的知識,興奮地聚集在一起討論,而一向活躍的凌霄此刻卻默默地留在座位上,不曉得被瑤台的話觸動到哪根神經。 同一時間,走出教室的嬴風卻被瑤台叫停了腳步。 「我方才在課堂上講的內容,你都聽到了。」 嬴風沉默著點點頭。 「雖然在大家面前,我那樣講沒錯,但是對於你,我只有一句話:不管對手是誰,無論任何手段,成人儀式上,你只能贏。」 嬴風眯起眼睛:「為什麼?」 「去年學院有一百零二位學生完成成人儀式,但最終順利畢業的只有九十九人。」 「另外三人呢?」 「死於自殺。」 嬴風心底暗暗一驚。 「事實上,每年都有因為落敗而放棄生命的契子,學校不想年年悲劇重演,今年的覺醒前動員,基調也柔和了許多,就連契主與契子之間的真正關係,都被刻意淡化了。」 「真正關係?」 「所謂成人儀式,其實就是優勝劣汰的選擇過程,失敗的人會被剝奪一切權利,而契主對契子的掌控相當殘酷,是從心理到生理,各種意義上的絕對支配。」 「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個?」 「我在這裡工作了三十多年,接觸過的雛態上千人,有的人無所謂從屬,就算成為契子也能過得很愜意;有的人天生就是支配者,也只能成為支配者,我很清楚什麼樣的性格會導致自我毀滅,而我能做的就是儘量阻止這件事的發生。」 嬴風垂下眼沉默了片刻:「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說,我只有一個選擇,要麼贏,要麼死。」 瑤台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他的說法。 他抬起眼:「謝謝瑤醫生的警示,我會牢記在心。」 瑤台點點頭,目送著他走出去幾步,又停下來回頭。 「契��的力量,真的有你說的那麼誇張?」 瑤台表情嚴肅:「我沒有一句是在誇張。」
瑤台的一席話掀起了璧空學院的戀愛熱,每個即將進入覺醒期的雛態都開始積極尋找自己未來的配偶,校園內隨處可見成雙成對的情侶。 這是天宿星一年之中最美好的戀愛季節,看到情竇初開的雛態們略帶羞澀地卿卿我我,就連在學院內工作的成人都不可避免地被帶回到往昔的懵懂回憶中去。 然而並不是每一段回憶都是那麼美好,校長就是不那麼美好中的一員。 「每年這個時候,您的精神狀態都令人擔憂。」瑤台憂心忡忡地看著手裡的報告單,那是校長來保健室取藥,硬是被她推到體檢台上的結果。 校長頗為無奈地拔掉吸附在太陽穴上的導線:「我只是來找你拿些藥而已,那些檢查結果橫豎都預料得到,做了也不會有任何改善,何必呢?」 「我是這裡的保健醫,我有義務瞭解學院內每一個人的精神狀況,」瑤台強勢地說,絲毫不因對方是校長就退讓,「您現在的精神評定已經到了危險等級……」 「而且已經危險百年有餘了,簡直每一秒鐘都有自殺的傾向,」校長一句話把瑤台接下來的話全部堵了回去,「可畢竟我到現在還好好地活著,而且至今都沒想過要放棄。」 「您……」 校長苦笑,「既然醫學無法治癒我,至少給我些緩解的藥吧。」 瑤台氣結了半晌,最終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從藥櫃裡取出校長的常用藥——大部分是緩解睡眠困難的鎮定類藥片。三十年來他不知道從她這裡拿走了多少瓶這樣的藥,這個有著高危險精神評定的男人超乎所有人的預料活了一百多年,可只有瑤台才知道他是靠著什麼才艱難地活下來的。 「您最近服藥的劑量好像減少了?」瑤台比照著過去的記錄,隱約有些欣喜地發現。 「嗯,那是因為我需要的睡眠時間更少了。」校長誠實地告知。 剛剛燃起的一絲欣喜瞬間被澆滅,瑤台黑著臉把幾大瓶藥推給他:「能不吃就儘量不吃,您也知道這些藥對精神傷害有多大。」 對於她的警告,校長卻表現得很淡定:「我比任何人都瞭解這些藥的副作用,所以我已經很克制了。」 「您的精神報告很危險,我還是有義務跟疾控中心做一下報備。」瑤台堅持。 「可以,但是也不要忘記跟他們說我表現出很好的自控能力,」校長笑了笑,除去那笑容略顯苦澀,「疾控中心那種地方,這輩子我都不想再回去了。」 瑤台坐下來在校長的病歷上詳細地錄入今天的檢查結果和藥品的發放劑量,校長隨手拿起她桌上的一個平板打發時間。 「那些是十年級一部分學生的檔案,」瑤台頭也不抬地道,「是我篩選出來的今年需要重點監視的對象。」 校長用手撥弄著螢幕,直到某一張時停了下來,看著那上面的照片微微發愣。 「他叫嬴風,是這一屆需要關注的重中之重,」瑤台不知何時站到了校長身邊,自然也看到了他正在看的那一張,「瞧他的眼神,就知道他不是一個甘居人下的人,如果他成為契子,後果不堪設想。」 校長一言不發地切到下一頁,照片上的少年對著鏡頭笑得青春洋溢,連靜止的平面圖像都掩飾不住他的自信與張揚。 「那是凌霄,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性格里面逞強和好勝的因數太多,這樣的人也很難接受失敗的命運。好在他和嬴風實力都很強,是這一屆中的佼佼者,一般人很難在成人儀式上勝過他們,除非……」 瑤台沒有再說下去,校長也沒有追問,把平板又放回到原處:「今年又要辛苦你了。」 瑤台搖搖頭:「不辛苦,這是我應該做的。」 「有什麼計畫嗎?」 她想了想:「下一堂生理課,我想帶學生去參觀基地。」 「哦?」校長挺意外的,「為什麼?」 「我覺得學生們有必要知道自己是怎麼來的,這對於提高他們的自我認識有很大幫助。」 校長沉吟了一下:「這個提議很好,我知道你在基地有關係,這件事就交由你去接洽吧。」
「喂!你們聽到沒有,外面謠傳下堂生理課學院會安排我們去基地……參觀……」 連門都沒敲就貿然闖入對方宿舍的凌霄,一句話說到後來越來越僵硬,幾乎是憑藉著慣性說到結局的。 在他的可視範圍內,他的死黨一號——嵐晟,和他的死黨二號——屏宗,兩個人坐在床邊,親密地摟在一起,在、接、吻。 「抱歉。」呆若木雞的凌霄傻乎乎地吐出兩個字,向後退了一步,把門關上,大腦持續了一段時間的空白後才開始處理這複雜的信息量。 「靠!」從震驚中反應過來的凌霄第二次大力踹開面前的門,「什麼情況!」 視線中的兩個人已經分開了,嵐晟大大方方地坐在原處,屏宗卻紅了一張臉,微微偏過頭不敢正視他。 「就是你看到的那種情況,」嵐晟坦蕩蕩地摟住了身邊人的肩膀,「我們在交往。」 「你們,你們……」凌霄如遭晴天霹靂,「什麼時候的事?」 出乎他的意料,嵐晟居然開始掐著指頭數:「唔我想想,一、二、三……大概是三年前吧。」 三年前…… 凌霄自覺滾去牆角畫圈,嵐晟嫌棄地瞥了他一眼,屏宗見他這副樣子只覺得好笑,也顧不得害羞,起身去拉他。 「別管我,我現在好傷心,你們要我怎麼接受多年來的好基友一朝變成了真基友,還足足瞞了我三年那麼久。我竟然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迫當燈泡了三年,你們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凌霄口中碎碎念,嵐晟用小指掏著耳朵:「就是因為屏宗總是顧及著你的感受,才一直不讓我說,還不就是怕傷到你的玻璃心?」 「行了,」屏宗埋怨他,「他都這樣了,你就別刺激他了。」 他硬是用力把凌霄從地上拖了起來:「這事主要怪我,不好意思跟你講,又怕你在我們面前尷尬,所以才讓嵐晟一直瞞著沒提。」 就算他這麼說,凌霄也蔫頭耷腦地高興不起來。 「看,就知道你會是這副鬼樣子,你說我們敢跟你說嗎?」嵐晟挖苦他。 「你們早點說我就不這樣了!」凌霄搶白道。 「誰信啊?」 「不夠朋友!」 「反應遲鈍!」 「見色忘義!」 「大烏龜!」 屏宗聽到他倆又開始精神十足地鬥嘴,暗地鬆了口氣,這才是正常的凌霄應有的樣子。 「行了不鬧了,」凌霄兩隻手使勁拍了拍自己的臉,像是要把自己從夢裡拍醒,「雖然這一時間不太好接受,不過我會努力調整心態的。」 「說得好像在交往的人是你一樣。」嵐晟笑話他。 「所以接下去你們打算怎麼辦?」 一向嬉皮笑臉的嵐晟突然間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正色道:「瑤醫生的話你也聽到了,我和屏宗已經決定進入覺醒期後就舉行成人儀式,正式結為伴侶。」 他在說這番話時,態度認真而又莊重,成熟得不像一個雛態。 屏宗悄悄地把手遞給他,二人十指緊緊相扣,這一切都被凌霄看在眼裡。 「那真是要提前恭喜你們了,」凌霄略顯落寞,「不過你們兩個誰做契主?」 嵐晟握住對方的手緊了緊:「那就各憑本事了。」 屏宗微微一笑,沒表態。 「成人儀式結束之後,你們豈不是就要升學了?留我一個孤家寡人……」 「說到這個,」屏宗關切地開了口,「凌霄你也該為自己的終身大事考慮了,自從瑤醫生做了動員準備後,年級裡不少人都確定了戀愛關係,單身的數量已經越來越少。」 「這個我知道,」凌霄苦惱地抓抓頭,「可這又不是隨隨便便說找就能找到的,總得先有個中意的對象吧?」 「嬴風呢?你上次不是說要收他為契子?」嵐晟突然插嘴。 「開什麼玩笑,」屏宗頂了頂他,「凌霄那說的那可是氣話。」 「是嗎?我還以為你對他有意思。」嵐晟聳聳肩,「最近逐玥追嬴風追得很主動呢,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 「逐玥?」凌霄一愣,「很不能打的那個?」 「沒錯,我真是懷疑,天宿人中怎麼可能有他那麼弱的異類,簡直是丟我們族群的臉。以他的實力,注定是給人當契子的分兒。」提到逐玥,嵐晟滿臉掩蓋不住的鄙夷。 「做嬴風的契子又沒什麼不好的,他那麼強,放眼全年級也沒什麼人能在成人儀式上勝過他吧。」屏宗說。 「也未必,搞不好高年級的人會打他的主意。你忘了,瑤醫生說過,契主會獲得契子的能力疊加,就沖這點,足夠某些不怕死的蠢蠢欲動了。」 他倆的議論一字不落地傳到凌霄耳裡,一股名曰煩躁的情緒在他心口湧動,恨不得這些自己都沒有聽到,然而聽到了,又無論如何不能不在乎。 「對了,」嵐晟這才想起來,「你剛才進來的時候說什麼?參觀基地?」 「啊?哦,嗯……」凌霄心不在焉地回答。 「是真的?」屏宗和嵐晟都很興奮,「那可真是太棒了!」
基地這個詞彙成為接下來一週在十年級學生口中出鏡率最高的熱門,對於這些雛態來說,基地既熟悉,又充滿著神秘感。那裡是他們沉睡和甦醒的地方,每一個天宿人,這一世睜開眼見到的第一樣事物,就是基地的能量艙頂。 可經過短暫的體檢和登記後,這些初醒者就被隨機分派到各個初等學院,開始嶄新的生活,基地在他們的記憶中,不過曇花一現。 能重返基地參觀的消息振奮了每一位十年級生,他們無不熱切地期盼著下一堂生理健康課的到來。 凌霄在個人終端上輸入指令,接入了天元網。 天元網是天宿星的公共網路,它最初的設計者提出了三維網路的可行性,並成功地構架出第一個立體虛擬社群,開創了擬真網路的雛形,這已經是五百多年以前的事。 可惜他的宏圖尚未構架完成便不幸早逝,幾十年後,新的接替者繼承了他的遺志,將三維網路進一步完善,並成功地普及開來。 第三任接手人創造了網路史上的奇蹟,他開發出異次元傳輸裝置,讓真實的物體可以在現實和虛擬中相互轉化,開創了三維網路的輝煌時代。 如今,以最初的社區為中心,天元網已經擴展出無邊的疆域,各行各業在其中都找到了一席之地,儼然成為與現實世界平行的另一個繁華空間,徹底實現了初代命名時的夢想——天元,天宿星的新紀元。 凌霄雛態的身份意味著他在天元網的活動範圍受到網路分級制度的限制,無法進入八十%以上的成人限定區域。好在允許雛態出入的幾個特區建設繁華,已經完全可以滿足這些未成年人的任何需要。 除去個人終端,每個天宿人甦醒後還會獲得一張實名卡,這張卡的用途很多,其中之一就是用於刷卡消費。 每個雛態每個月都會有一筆生活費轉進卡里,金額足夠他們一整個月的花銷。這筆費用在他們完成成人儀式,進入到高等學府進修後還會有所增加,直到畢業參加工作有自己的收入為止。那時他們才開始繳納教育稅金,像前人養育他們一樣,去養育天宿的下一代。 凌霄在超市刷卡購買了一些日用品,購置完了自己需要的東西后,凌霄無所事事地在商品街上閒逛,被一家名為「無所不賣」的店面吸引了視線。 「你這裡都賣什麼?」他走進店內,卻發現裡面除了一個雛態,什麼商品都沒有。 雛態笑嘻嘻地指了指頭頂的招牌:「無所不賣。」 凌霄不相信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是在這裡打工的學生?」 「不,我是這家店的老闆。」 「老闆?」凌霄十分驚訝,「可你看上去跟我一樣,只是一個未成年的雛態。」 「我是雛態不假,只不過我已經雛態二十二年了。」 就在凌霄吃驚得合不攏嘴的時候,另一個人走進了店裡。 「這位同學,你需要點什麼?」老闆看到有新的顧客上門,熱情地招呼道。 嬴風一進來就看到了不想見的人,他剛轉身要走,凌霄也因為老闆的一句話發現了他。 「你來做什麼?」他不怎麼客氣地問。 興許是在網上,嬴風不像平時那麼冷漠,罕見地回了一句:「我為什麼不能來?」 「進門就是客,當然誰都可以來,」老闆笑著把嬴風往裡迎,「需要什麼隨便點。」 「可是你這裡什麼都沒有。」凌霄這句話是衝著老闆說的。 「只要你能說出來的東西,我就有自信給你搞到。」 「比如?」 「比如,最新上市的遊戲終端、外星系的生物標本、各種明星簽名照,讓我想想你們這個年紀的雛態最喜歡什麼……啊,對了,」他刻意壓低聲音,「就算是很火辣的成人碟片,我也是可以偷偷弄到的哦。」 凌霄覺得好囧,冷不防聽嬴風問了一句:「你不是我們學院的學生嗎?」 「什麼?」凌霄瞪大了眼睛,「這個二十二年的雛態是咱們學院的學生?」 「他是枕鶴,這你都不認識。」嬴風不屑地回他。 這個如雷貫耳的名字乍一響起,總算給凌霄的記憶打開一道縫隙——璧空學院有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名人,雛態二十二年仍未成年,也不升學進修,一直留級在十二年級,也就是璧空學院的最高年級。 枕鶴雖然聲名顯赫,但為人神出鬼沒,許多學生都只聽聞過他的大名,從未見過他本人,也難怪凌霄不認得。 枕鶴一點都不介意自己被認出來:「我知道你們是璧空的學弟,凌霄,嬴風,我沒說錯吧?」 「我去,」聽到自己的名字從對方嘴裡說出來,凌霄好不驚訝:「這你都知道?」 「當然。」枕鶴轉眼間變換了一種氣質,不再是慇勤熱情的掌櫃,而是帶上了幾分玩世不恭的模樣,「我可是無所不賣,這其中當然也包括了情報。作為一個情報人員,總要知道的比別人多一些。」 「可惜我對你賣的東西沒有興趣。」 嬴風說完這句,轉身就走,凌霄見了連忙跟上一句:「我也沒有興趣。」 「我記得你們兩個都是十年級生吧?」枕鶴一句話成功止住了二人即將離去的腳步,「聽說再過兩天十年級生就要去基地教學參觀了。」 「沒錯,這件事全學院都知道,你會知道也不足為奇。」 「那不如讓我賣你們點或許會讓你們感興趣的情報吧,比如說,基地裡的秘密。」 「秘密?」 「有關如何尋找前世伴侶的秘密。」 凌霄其實並不對自己的前世伴侶有多麼執著,但枕鶴的話無疑引起了嬴風的注意,見對方去而折返,他也裝作有興趣的樣子留了下來。 「基地裡藏有如何尋找前世伴侶的秘密?你確定?」問話的人是嬴風。 「不,我不確定,」枕鶴毫不心虛地說,「我只是知道這個傳聞,並不保證這個傳聞一定是真的。」 「連情報都不確定是不是真的,你這不是奸商嗎?」凌霄搶著道。 「是不是奸商,要看交易對象的需求。或許有的人覺得這個情報不值一文,但也一定有人願意花大價錢去買,只為賭一把微小的機率。」 「我不信,什麼人會去買一個連真實度都不保證的情報,那人的腦子一定有問題。」 「開個價吧。」嬴風乾脆地表態。 凌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買?」 枕鶴比他更乾脆,直接伸出了五根手指。 「這麼貴?」凌霄現在覺得區區奸商二字不足以形容枕鶴,他開出的價格足足是他們兩個月的生活費。 「這是看在你們是雛態,又是校友的分上才給出來的友情價,如果是外面的人來買,遠遠不止這個數。」 凌霄還想說點什麼,轉眼一看嬴風竟已掏出了磁卡。 「我就喜歡跟你這樣爽快的人做生意。」枕鶴正欲伸手去拿,卻被人憑空攔下。 「等一下!」凌霄制止住二人,交易中的雙方同時看向他。 「你真的要買?」凌霄問嬴風。 「關你什麼事?」嬴風反問。 凌霄想了想自己卡上的餘額,一咬牙:「我也要入股,我要跟你合買。」 嬴風卻對他的建議不為所動:「如果你想知道,自己去買。」說完又要把手中的卡遞過去。 這回凌霄乾脆拽住了他的手腕:「這個提議對你也有利不是嗎?至少可以讓你省下一半的錢。」 嬴風看了看凌霄,又看了看枕鶴,後者攤攤手:「我無所謂啊,反正我只說一次,你們一個人聽還是兩個人聽,對我都沒有區別。」 既然他這麼說,嬴風也妥協了:「好。」 刷卡的時候凌霄偷瞄了眼嬴風的帳戶,這傢伙居然存了這麼多錢,難怪交易前眼睛都不眨。相比之下,基本上沒有存款的凌霄,還沒想好自己的一個衝動決定後,要如何度過接下來一段漫長的帳上無錢的日子。 「現在你可以說了吧。」凌霄忍痛看著自己卡上的餘額變成了個位數,心道萬一情報不准,他一定會回來拆了這家店的。 「當然,」枕鶴玩弄著手上的環指,「這一切還要從基地的前任首席研究員太殷說起。雖然身為基地的高層管理人員,想得知一個靈魂轉生後的身份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但這卻是律法明令禁止的。」 「為什麼?」凌霄忍不住就想插嘴。 「為了維護天宿配偶制度的穩定,接著聽下去你就會明白。」 枕鶴整理了一下被凌霄打斷的話題,重新講起來:「這位名為太殷的研究員是科學界的天才,他最著名的發明,是一種可在短時間內極大程度提升作戰能力的化學藥品,軍部將這種藥劑,命名為『燃燼』。」 「就是那個僅限軍方使用的禁藥?」燃燼的大名連凌霄都有所耳聞。 「沒錯。太殷一生重大發明無數,燃燼,不過是他廣為人知的作品之一。他之所以有這麼卓越的成就,能力出眾是一方面,壽命長則是另一方面。他最後一次在公眾前露面,已是成年四百三十六年,就算是在天宿人當中,這個年齡亦屬長壽。」 「四百多年啊……」凌霄感慨,活那麼久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但長壽也有長壽的缺陷,活得越久,就意味著要面對更多的告別。太殷的後半生,親眼目睹了一個又一個摯友的離去。雖然天宿人普遍對死亡看得很開,但在他心愛的契子壽終轉世後,他還是不可避免地走上了邪路。」 「邪路?」 「他利用職務之便鎖定了契子的靈魂,待到對方轉世甦醒,綁架了那個對前世一無所知的雛態,並將他秘密地囚禁起來。」 凌霄一驚:「可是瑤醫生說過,每個靈魂每一世只有一次成人儀式的機會,就算另一半離世,也不能與他人再結伴侶。」 「你說的一點也沒錯,所以太殷和他契子的轉世,也形成了這種僵局——他無法得到對方,也不允許任何人得到他,那個雛態就一直被迫保持著少年的模樣,無法發育,無法成年。現在你知道,為何法律要嚴令禁止追蹤靈魂轉生的去向了吧。」 凌霄深深地皺起了眉頭。 「太殷本人當然比你還在意這個問題,所以,在他行為還沒有敗露之前,一直在暗中研究解除原有配偶關係的方法。只可惜,他的研究不久後就止步於自己學生的背叛,那個雛態在他人的幫助下想方設法地逃了出來,並將太殷的所作所為檢舉到軍部,事情的真相也因此被公諸於世。」 「那然後呢?」凌霄聽故事入了迷,迫切地追問道。 「就在軍部公開逮捕他的時候,太殷為自己注射了改良過的,比燃燼效果還高出二十倍的燃燼升級版,單槍匹馬突破軍方的包圍圈,再一次擄走了那個無辜的少年,從此下落不明,至今仍在逃亡中。」 枕鶴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足以在凌霄心中還原出現場的驚心動魄,只恨自己沒有早醒些年,不能親眼目睹當年的風起雲湧。 他尚在唏噓,就聽嬴風問道:「太殷之所以能尋找到自己前世的契子,是利用了職權之便,這個情報對於我來說,毫無價值。」 枕鶴一副我就知道你會問的表情:「太殷是那樣找到自己前世契子的不假,但在他研究如何解除關係的過程中,無意發現了鑑別兩個人是否是前世情緣的方法,而這種方法,傳言就記錄在他的私人電腦裡。」 「那我要怎樣才能找到那部電腦?」 「那部電腦,至今仍存放在他的實驗室,而他的實驗室,就位於基地的某個地方。」 「某個地方?」凌霄覺得這個說法也太籠統了。 枕鶴變出來一個小小的晶片拋到空中,食指和拇指一放大,晶片就擴展成了一張地圖。 「這是整個基地的平面圖,想必你們一定用得上,單這一張地圖的價值,就超過了你們支付的情報費用,另外,我還友情借給你們這個。」 「這又是什麼?」凌霄看著他遞給嬴風一個存儲棒樣的東西。 「就算你們找到了太殷的電腦,也沒辦法進入他的個人系統,這是一個萬能解鎖器,可以自動破解他的密碼。不過說好了,這只是借用,等你們從基地回來的時候,請務必記得歸還。」 「等一下,」凌霄提出異議,「我也是出資人之一,憑什麼地圖和解鎖器都給他?」 「我不信任你的保管。」嬴風不客氣地說。 「那我還不信任你呢,」凌霄不由分說奪過解鎖器,「一人一半,這樣才公平,免得你在基地一個人擅自行動。」 嬴風由他去,轉向枕鶴:「基地的管理應該很嚴格吧?你確認一個雛態參觀者,真的能進入到你所說的那間實驗室?」 「是兩個!」凌霄急忙忙地補充。 枕鶴別有用心地摸了一下鼻子:「我只負責交易情報,至於能不能利用這個情報得到你想要的東西,那就不是我能掌控的事了。」 凌霄退出了天元網,從交換裝置中取出解碼器,拿在手中細細打量。 真的憑藉這個就能解開基地前任首席的私人電腦嗎? 枕鶴區區一個雛態為何能搞到這種東西? 最重要的是,嬴風肯出高價購買這種情報,究竟是為什麼呢? 凌霄滿���疑惑地藏起解碼器,只等那一天的到來。
期待已久的第二堂生理課終於來臨,璧空學院十年級的學生們乘坐飛行器抵達基地正門,頓時為門口高大宏偉的零字雕塑所震撼。這簡簡單單的一個「零」字,才是基地真正的名字,而基地,不過是民間的俗稱。 「零,」凌霄如同朗誦般念出這個字音,就在嵐晟等人以為他接下來要發表什麼有深度的感慨時,就聽他接著說了下去,「霄到此一遊。」 「愚蠢!」嵐晟照著屁股就給了他一腳。 「幹什麼呀?」凌霄吃痛地揉著屁股,「你不覺得這個字跟我很有緣嗎?」 「我只是覺得你很蠢,」嵐晟一副不忍直視的樣子,「別玷污這個姓了。」 一群人圍著零字參觀合影,帶隊的瑤台等他們玩夠了,才開口問。 「有誰知道為什麼這裡被命名為零?」 同學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無所知地搖搖頭。 瑤台嚴肅地介紹道:「零是正數的起點,也是負數的終點,在無限延伸的數字軸上,它永遠佔據著最中央的位置。對於天宿人來說,這裡是我們甦醒的起點,也是沉寂的終點,更是我們靈魂旅程的中間點。」 「當我們走完自己的一生,無論身處何處,靈魂都會回歸此地,進行短暫地歇息、淨化,直到孕育出新的軀殼,在沉睡中走入新生。你們看那邊,」瑤台指著正北方最高的建築,「那就是我們的靈魂燈塔,為逝去的天宿人指路的明燈,如果它熄滅了,我們的靈魂就會迷路,因此代代天宿人都要肩負起守護燈塔的責任,未來你們也是。」 同學們遙望遠方高聳的燈塔,心中不約而同湧現出一股莊嚴的歸屬感。 「我彷彿聽到有一個聲音在召喚我。」凌霄喃喃自語道。 「我也是,」嵐晟也目光失焦,「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吸引我過去一樣。」 凌霄默默眺望了半晌,轉頭尋找到遠離人群同樣凝視遠方的嬴風,他臉上的表情依然冷漠,眼底卻多了一抹不常見的柔和之色。 嬴風敏銳地察覺到有人在偷窺他,視線一轉,眼底的柔軟頃刻間消失不見,以往常般凌厲的眼神與凌霄的目光對了個正著。 凌霄就像做了錯事的孩子被抓到一樣,飛快地將頭扭回來,心臟怦通怦通直跳。 過了半天他才冷靜下來,我為什麼要心虛地躲開呢? 想到這裡,他又賭氣地瞪回去,卻發現嬴風的注意力早已不在他身上了,自然又是一股悶氣憋在心裡出不來。 「你愣著做什麼?走啊。」嵐晟拉了凌霄一把,他才意識到大部隊已經繼續向前移動,連忙快走了幾步跟上。 瑤台帶領大家一邊走,一邊對沿途的設施做著介紹:「這裡是淨化池,每個靈魂歸來後,都要在池內稍事休息。宗教人士說,這是在洗去前世的罪惡,但在科學家眼裡,這裡更像是清除記憶的地方。」 淨化池的外層是一個透明的罩子,透過罩子,人們可以看到裡面碧藍的池水。 「我個人更傾向於,除了記憶,它還能清除掉靈魂中的雜質。靈魂作為實體存在了那麼多年,不可能沒有積累負面的情緒,而在淨化池內洗滌後,這些雜質將會被徹底祛除,使其再度回歸成一個純粹的靈魂體。」 「那是不是不進淨化池,前世的記憶就會被保留?」一個女生問。 「不存在那種假設,這裡是歸魂的必經之地,沒有通過淨化池的靈魂,是沒辦法進入輪迴之殿的。」 同學們點點頭,原來如此。 「而這裡,是孕育靈魂的靈魂之樹,每一個靈魂最初的誕生,都是源於這裡。」瑤台遙指遠處一棵參天大樹道,「每個靈魂果實的生長,都要吸收天地精華,萃取萬物靈氣,經過整整一百年的孕育,方能成熟,足見靈魂對於我們,是多麼珍貴的存在。」 眾人定睛看去,偌大的樹冠上,就只有一個拳頭大小類似果實的光球,若是不仔細看,壓根都察覺不到它的存在。 「為什麼只有一個靈魂在生長?」 「很久以前它並不是這個樣子的,興許是靈魂之樹認為星球上的靈魂已經飽和了吧,」瑤台含糊地解釋道,「近千年來新生靈魂都以這樣緩慢的速度增長,無論研究人員怎麼努力都無法刺激其生長,所幸已有的靈魂不會輕易消亡,我們才沒有遭遇到人口危機。」 他們走著走著路過了一處建築,那棟建築並不起眼,漆黑的外牆幾乎沒有一點裝飾,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人產生想進入的慾望,壓抑的建築風格只會讓人想要遠離。 凌霄卻覺得那建築莫名地吸引著他,不自覺看了好幾眼。 「瑤醫生,那裡是什麼?」見瑤台沒有介紹的意思,他主動提問。 搖台嘆了口氣,知道這個問題到底還是無法迴避,只好如實相告。 「那裡是魘堂,原本,是執行死刑的地方。如果一個人犯下重大罪行,嚴重到對整個民族造成不可逆轉的惡性影響,軍部有權判處他死刑。這是我國律法上的最高刑罰,但由於判罰的條件也很苛刻,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人被判處過死刑了,軍部的意思,是希望在今後的不久徹底廢除死刑的判罰。」 「那這個建築豈不是要作廢?」 「也不盡然……」瑤台難得地猶豫了,「其實這裡還有一個用途,就是安樂死。興許是由於天宿人沒有真正的死亡吧,人們對自己的生命並不像其他物種那樣愛惜,每年都有人主動走進這裡,要求提前結束生命,而國家也允許民眾擁有這項權利。」 同學們面面相覷:「為什麼?」 「因為另一半的離世,很多喪偶的天宿人不願獨活,」瑤台眼神複雜地看向死刑室,「他們迷信如果在相近的時間內死去,就會共同進入輪迴,共同甦醒,再次相遇、相戀……」 凌霄也聽得入了神:「那事實呢?」 「事實是,靈魂通過淨化池,前世的記憶都消失殆盡,輪迴後的容貌、性格,都隨機生成,從頭到腳都將是一個嶄新的生命,與前世全然無關。更別說每個靈魂沉睡的時間長短不一,即使在同一時間死亡,也未必會在同一時間甦醒。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個已經遺忘的人,重新相愛,這樣看似美好的願望,實現起來無異於痴人說夢。」 「所以說科學家是世界上最不浪漫的生物了,」嵐晟感嘆,「連最後一點美好的憧憬都不給人留下。」 「我很好奇瑤醫生的另一半是誰,若也跟她一樣是個刻板的科學家,這兩個人整天在一起該有多無聊啊。」凌霄也偷偷嚼起了舌頭。 「你們,」屏宗好氣又好笑,「難道你們相信這一世同時死去,下一世就能再度相遇嗎?」 「我不信,」嵐晟一本正經地說,「一世就是一世,我清楚地知道你這一世的模樣,你的性格,你的為人,這統統都是今生的我喜歡的。但來世的你長什麼樣子,是個什麼樣的人,陪在什麼人身邊,對我來說都是無法想像的未來。所以我不會把希望寄託於虛無縹緲的來世,若是這一世不幸你先離我而去,我也會抱著想念你的心情一個人活下去。」 二人深情凝視,旁人旁物都淪為背景。 「你們兩個,真是一天不膩歪就會死。」凌霄誇張地摩擦著手臂,「你們再不雙雙去殉情,我都快被你們兩個肉麻死了。」 「滾!」嵐晟笑罵了一句,他們走過了死刑室,又陸續經過了體檢中心、安檢中心等一連串建築,終於抵達了本次參觀活動的核心地——輪迴之殿。 原本凌霄以為以這種名字命名的地方,應該是一座宗教氣氛濃郁的殿堂,可到了之後才發現,這裡竟是一所超現代化建設的場館,館內陳列的儘是各類高科技儀器,滿目潔白的裝修風格像醫院也像研究所,場館之大,讓人一眼望不到邊際。 研究所的管理人員已經在大殿門口恭候學生們的光臨了,他溫文爾雅,風度翩翩,鼻樑上架著一副金邊眼鏡,鏡片下是一雙淺色的眸子,無時無刻不含帶笑意。 瑤台帶頭走了過去,在眾目睽睽之下,與對方交換了一個淺吻,驚得學生們個個瞪大了眼睛,這是哪種奇怪的禮儀? 「給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配偶,也是這裡的首席研究員,你們可以叫他直尚博士。」 同學們遲遲合不攏嘴,尤其是凌霄和嵐晟兩個,他們才剛剛說完人家的閒話,轉眼當事人就淡然閒雅地立於當前,畫風和預想中「死板的科學家」截然不同。 直尚與穿著高跟鞋的瑤台身高幾乎持平,二人的眸色一深一淺,令人一眼就能辨認出他們的身份。 「同學們好,」直尚彬彬有禮地衝大家點了點頭,「歡迎諸位前來基地參觀,很榮幸成為今天的導遊,接下來的正殿之旅將由我來負責為大家講解。」 同學們此刻對於八卦的好奇心顯然比輪迴殿高出許多,看上去一副親和模樣的直尚博士,很快被眾人裡三層外三層地圍了起來。 「博士,原來你就是��醫生的契子啊,第一次聽說原來瑤醫生的契子是個研究院的博士這麼厲害!」 「你們看上去好般配哦,我一直好奇瑤醫生那樣的大美女相中的對象是什麼樣子,真人果然沒有讓我失望!」 直尚始終面帶微笑,對於學生們的任何問題,都耐心給予解答,無法回答的,也淺笑以對,絲毫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耐煩。 相比之下,瑤台可就沒那麼好的脾氣:「喂喂,現在是生理健康課的參觀實習,你們就不能問點跟課程有關的問題嗎?」 「我們是在問有關問題啊,瞭解契子的工作與生活,難道不算是生理健康相關?」 「沒錯沒錯,」立刻有人附和道,「我一直以為契子在工作中也會處於比較低等的地位,所以聽到博士是這裡的首席研究員後,真是嚇了一跳呢!」 大家聽了她的話,紛紛表示贊同。 直尚莞爾:「阿瑤是不是又拿配偶之間等級制度那套言論嚇唬你們了?雖然契主和契子之間或許存在不對等的關係,但在整個社會中人和人都是平等的。對於其他契主,我不比他們卑微,我手下就有很多身為契主的研究員,在工作上他們一樣聽從於我。」 「原來是這樣啊,」學生拍著胸口感慨,「真是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成為契子連今後的工作都會受到影響。」 「你的顧慮也不是完全不對,畢竟契主普遍在戰鬥力上要強過契子,所以在某些作戰領域,契主的數量佔了絕大多數,但在其他方面,人人都是平等競爭,你們校長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經他這麼一說,大家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原來校長本身就是一位契子。想當初校長為了捉拿高年級幾個違反校規的學生,一拳拆了半棟教學樓的驚人場面,在場的各位都是親眼目睹。擁有這種逆天戰力的人,學生壓根沒法將他跟契子兩個字連繫到一起,簡直跟他的娃娃臉一樣充滿了欺騙性。 「天吶,我真的難以想像,到底是什麼人在成人儀式上贏了校長。」 這話一出,每個人都驚悚地拚命點頭。 「那就不是你們這些小鬼需要擔心的了。」瑤台沒好氣地打消了他們的想法。 「瑤醫生這麼凶,平時是不是總欺負你啊博士?」有學生偷偷問。 「是啊,在家裡凡事都是瑤醫生做主吧?不過好像本來就是契主說的算。」 「博士畢竟當初你是男生,她是女生,你怎麼會打不過她呢?」 直尚笑了笑才回答:「我沒有打不過她,我是自願獻上心頭血,心甘情願地做她的契子。」 同學們好多都面露困惑:「啊?為什麼啊?」 「因為我愛她,只要能跟她在一起,我不在意以什麼樣的身份。」他輕描淡寫地回答。 「可是,不是說契主和契子的地位相差很多,就算再愛一個人,又怎麼會甘願一生都任其擺佈呢?」 直尚垂眸想了想:「我並沒有覺得結成配偶關係之後,我們的地位相差很多。我跟阿瑤青梅竹馬,雛態三年的時候就相戀了,十一年的時候走到一起,之前是怎樣的關係,之後還是一樣。我一直都很尊敬她,當然她也一直很尊重我,你們想像的那種等級差異……或許會有吧,但至少不存在於我們之間。」 「好浪漫,」一個女生聽得神往,「原來還可以這樣。」 「契主和契子的關係其實就是這樣,可能有很殘酷的影響,但也可能只是虛設。只要兩個人心靈是平等的,他們的地位就是平等的,無論他們之間是什麼關係。」 「哇啊,」眾人齊聲感慨,「不愧是兩口子,瑤醫生也說過一模一樣的話欸。」 直尚與瑤台相視一笑,彷彿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博士,」一直跟嬴風一起在人群外的逐玥突然開了口,「你主動獻上心頭血,有後悔過嗎?」 直尚堅定地搖了搖頭:「一刻都不曾有過。」 「哪怕是以犧牲自己的發育為代價?」他追問。 直尚不解地低頭打量了下自己:「我對自己的發育情況很滿意,更何況,」他偏過頭笑盈盈地瞅著瑤台:「某人還能因此擁有更迷人的曲線,對我來說也賞心悅目,不是嗎?」 逐玥聽了他的話,像下定某種決心般緊了緊拳頭,一群孩子開始怪聲怪調地起鬨,瑤台斜睨著直尚,明明是一副鄙夷的眼神,卻被抿起的雙唇洩露了深藏在眼底的笑意。 「好了,」直尚誇張地清了兩下喉嚨,「我們言歸正傳,再跑題下去你們的瑤醫生該不高興了,偶爾我還是要裝作懼怕自己契主的樣子不是嗎?」 同學們在相當短的時間內就為直尚的魅力深深折服,接下去無論他說什麼都悉心聆聽。 「想必方才在外邊阿瑤已經為大家介紹過了,天宿人的肉體死亡後,靈魂經由燈塔的指引回歸此地,經過淨化池的洗禮,到達這裡。」 直尚引領眾人一路走向操作台,按下控制鈕,其中一台儀器的密封艙打開,露出裡面的玻璃罩,在那裡,沉睡著一名少年,與其他人的不同之處在於,他的身體呈半透明狀態。 「大家現在看到的這種儀器,就是我們稱之為能量艙的設備。我們將歸來的靈魂安置在能量艙內,經過一段時間的培養,靈魂化出人型。最初的透明度非常高,慢慢會沉澱下來,等變成跟你我一樣的實體時,就是靈魂的甦醒之日,這個階段因人而異,通常需要十到二十年不等。」 「居然要那麼久?」 「相比於天宿人的生命來說,已經很短暫了。天宿人的普遍雛態期為十年,成人的壽命差距相當大,有的人只能存活一兩百年,有的人卻可以活到三四百年,就目前的研究結果來看,配偶之間關係越融洽,雙方的壽命就越長。」 「配偶關係對於每一個天宿人來說都至關重要,只有關係親密的伴侶,才會得到充分的發育。如果在尚未發育完全之前就主動或被迫與配偶分開,無論是契主還是契子,雖然從身份上講他已經是成人了,但仍會保持著雛態的身材和相貌。」 「成人後的發育並不是無限的,每個人都存在一個頂點值,一旦到達這個值,身體就會停止發育,並維持這種狀態——也是我們所稱的最佳狀態——直至名義上的死亡,不會倒退,不會衰老。」 「但不管一個天宿人的壽命有多久,只要是正常的壽終正寢,他就會在大限之前有所預知。因為我們是『不會死亡』的種族,對於死亡我們也並不畏懼,甚至會把它當成一種值得慶祝的儀式。每個人在大限來臨之前,都會召集齊朋友進行最後的歡聚,有時候還會集體護送即將死去的人來到這裡,等待大限降臨。」 「不管什麼人,死去後都會回到這裡嗎?」 直尚遺憾地搖搖頭:「並非如此。有一類人,他們的死亡被視作是不適合在社會上生存,應當被優勝劣汰的機制所淘汰。這樣的人一旦犧牲,他們就會魂飛魄散,再也不會存在在這個世界上。」 眾人急急地問:「是什麼樣的人呢?」 直尚望著這些學生們的眼神中飽含關懷:「就是你們,所有未進行過成人儀式的雛態。」 此話一出,人人緊張,死亡這個詞距離孩子們太遙遠了,更何況是魂飛魄散。 「任何一個物種年幼時,都是一生中最脆弱的階段,對於我們天宿人來說,尤其如此。」 「因為我們的靈魂是輪迴的,任何一個靈魂的消逝,對於整個族群都是不可逆轉的損失。為了維持我們的種群數量,每個成年天宿人,都會不惜任何代價保護雛態的生命。身為雛態,你們也要時刻牢記,沒有任何事物,比你們的生命還要珍貴,永遠把自我保護放在第一順位,遇到危險,首要的選擇就是逃離,千萬不可以魯莽逞強,記住了嗎?」直尚認真嚴肅地叮囑道。 在場每個學生心中瞬間充滿了使命感,頭一次知道原來保護好自己也是這麼重要。 「那麼其他星球的人,沒有靈魂與輪迴,他們的一生是什麼樣子呢?」 「這是個好問題,」直尚讚許道,「每個物種都有他們獨特的繁衍方式,就以離我們最近的狼宿星人為例。」他調整了一下投影裝置,旁邊的空地上出現了狼宿星人的三維投影。 「狼宿人的幼崽是純獸態,相比於其他物種的幼崽,以野獸形態出生的狼宿人生存能力更強,但擁有高等智慧的時間也略晚。狼宿人在幼年時期逐漸掌握變身的技能,到少年時期就可以熟練在兩種體態中自由切換。他們的平均壽命是兩百到三百年,壯年期佔了百分之九十七,只有短暫的衰老期。衰老期同幼崽期一樣,只能以獸態的形式存在,然後死亡。」 「狼宿人死亡後,其他族人會送他們的屍體回歸大地。說來有趣,雖然他們是純肉食性人種,但卻比任何一個民族都信仰大地,他們賴以生存的食物以草為生,死後則要化為養分滋潤土壤作為回報。這是一個充滿了原始野性的民族,熱愛自然,崇尚自由,現在是我們的降民。」 「什麼是降民?」 「就是在戰爭中落敗,主動投降的民族,每年會定期進獻貢品,以示臣服。像這樣的民族,在這個星系中還有六個。」 同學們驚呼:「原來我們這麼強嗎?」 直尚微笑:「這個問題,等你們成年後,有機會去其他星球行走,就會發現,我們與其他物種之間的差異,並不只是繁衍方式不同那麼簡單。」 同學們聽得津津有味:「那還有其他的繁衍方式嗎?」 「還有像是,」直尚點了下遙控,全息投影中內容又換了一個,「這是離我們比較遙遠的地球星人,他們是以這樣小嬰兒的形態出生的。」 一個地球人嬰兒的影像在半空中爬行,偶爾掙紮著站起來,跌倒,再站起來。 「哇,好可愛啊!」好多女生控制不住叫出來。 「地球人的雛態完全沒有任何記憶和生存能力,這就代表他們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掌握最多的知識,從最基礎的行走、進食、語言,到自我保護,這些都要通過學習才能獲得。」 「那豈不是很累?」 「是很累,但也會很有成就感,我們天宿人大概永遠都無法體會那種成長的快樂,也就是他們所謂的童年。」 嬰兒終於在一次次跌倒中站穩,漸漸不依靠任何輔助的力量行走、奔跑、跳躍,模樣產生變化,身體開始發育,慢慢地成長成類似天宿人雛態的模樣。 「現在大家看到的是地球人的少年期,大約十五六歲左右,他們的成人標準是統一規定的,這個界限通常是十八歲,偶爾也有不同。一旦超過規定年齡,就代表一個人已經成年,並不在乎這個人的心態是否已經成熟。」 「地球人到了成年期,就可以合法交配繁衍,絕大多數國家實行的是一夫一妻制,只是他們的夫妻制度可以隨時隨地地解除,並不像天宿的配偶關係這樣牢固。」 投影繼續放映,同學們飛速地瀏覽完地球人的一生,成年、結合、繁衍、衰老,直至死亡,火化成灰。 「真是太不可思議了!」他們第一次知道茫茫宇宙中原來還有物種以這樣一種形態生存,心中普遍受到了震撼。 「地球人的壽命與我們相比很短暫,因為他們是有性繁殖,所以每個人都有家庭,有家人,在地球語中,他們管這些人稱做爸爸、媽媽、哥哥、姐姐、弟弟、妹妹……」 學生們也不自覺跟著低聲複述,這些完全陌生的詞彙,唸起來卻是朗朗上口。 「天宿人沒有地球人那樣龐大的家族體系,更加不存在血緣關係,但我們也可以有家人,」他笑著看向瑤台,「阿瑤就是我的家人,今後你們也會擁有屬於自己的家人。」 「但是我們沒有那些哥哥、姐姐、弟弟、妹妹……」 直尚略一思忖:「你們有沒有人好奇,既然我們都是由靈魂轉化的,我們的名字從何而來?」 大家竟是第一次發現這個問題,對此全然不知。 「答案就在能量艙上。每個靈魂回歸後,我們都會按次序安置,每個艙室都有唯一的姓氏,而人名也有一套固定的順序,我們將姓氏和人名組合起來,就是大家現在的名字。」 眾人恍悟,原來是這樣。 「所以……其實也只是我偷偷這麼想,那些跟我們在同一個能量艙內沉睡、甦醒,擁有相同姓氏的人,不也正是我們的兄弟姐妹嗎?」 「啊,」很多人突然覺得心頭一亮,「原來不知不覺中,我們也有這麼多家人,博士,我能去看一眼安置過我的能量艙嗎?」 「當然,」直尚微笑道,「大家不妨在我右手邊的面板上查詢自己的姓氏所在區,在對應的區域就可以尋找到自己的艙室。」 興奮的同學們一擁而上,眼尖的凌霄早就在一片姓氏中找到了凌所在的區域。他照著指示牌一路尋過去,真正走起來,才發現大殿比想像中還要大上許多,沿途遇到的工作人員都是使用小型代步機移動,可見這裡的佔地之廣。 「凌、凌、凌……」他在一排排能量艙中尋找著,終於發現了姓氏為凌的艙室。 「這裡,就是我甦醒的地方……」他把手放在密封蓋頂,心裡湧起一股親切的感覺。 在能量艙的側面,密密麻麻地記錄著從這裡甦醒的人名,凌霄的名字顯而易見地排在末尾,排在他前面的,都是凌氏的先輩。 「凌揚、凌琅、凌道羲……原來這些就是我的前輩,也不知道他們還活著沒。」凌霄自言自語道。 此刻正在艙內休眠的靈魂的名字格外醒目,凌霄情不自禁便念了出來:「凌、小、路,你應該就是我的弟弟吧……」 他覺得需要舌尖與牙齒碰觸兩次的這個詞語非常可愛,又清晰地念了一遍:「弟、弟,我也是有家人的人了。」 他小心翼翼地伏在密封艙上,將耳朵貼了上去,合上眼,彷彿真的能夠聽到從裡面傳來的心跳聲:「你一定要快點醒來……」 周圍一切都靜了下來,只有沉穩的心跳聲有規律地響著,凌霄閉著眼睛,安詳得彷彿睡著了。這是天宿人永遠無法理解的,回歸母體的安全感,在這一刻卻清晰地傳達到凌霄腦海。 不知過了多久,凌霄緩緩睜開眼,一個複雜的文字出現在視野。視線對焦了好幾次,模糊的畫面才漸漸清晰起來,最終顯現出一個嬴字。 意識混沌的凌霄怔了怔,這個字看上去好眼熟啊,我好像在哪裡見到過一樣? 他瞅了瞅自己艙頭的凌,又瞧了瞧隔壁的嬴,警覺地後躍了半公尺,緊接著餘光就掃到了嬴風,也不知道對方是從什麼時候起站在那裡的,難不成他剛才一直在這裡旁觀? 一想到自己方才幼稚的舉動,凌霄就恨不得舀一瓢淨化池裡的水澆過去,洗除對方的記憶。 「你怎麼在這裡?」凌霄站在自己的地盤前,理直氣壯地問。 嬴風給了他一個神經病的眼神,逕自走到隔壁艙,隔壁艙此刻同樣也有靈魂安睡,姓名牌上寫著嬴政。 凌霄腦筋使勁地轉了轉,終於想起來自己為什麼看那個字眼熟,原來隔壁就是嬴風的母艙。凌霄看了看兩具能量艙之間的間隔,連一公尺都不到,這跟同床也沒有什麼區別,敢情在沉睡的這十幾二十年來,他跟嬴風一直是鄰里關係? 嬴風無視一旁橫眉豎目的凌霄,模仿他剛才的行為,抬起右手,靜靜停放於艙頂。凌霄突然莫名地開始緊張,無意識愈了嚥口水,他也能體會到那種奇妙的感覺嗎? 兩個人誰都沒有再製造出任何聲響,空氣彷彿凝固了一樣。 一個聲音打破了寂靜:「咦?你們��個也在啊?」 恍若驚醒的凌霄扭頭一看:「你怎麼來了?」 來的人是屏宗:「我也在這個區。」 他指著身邊艙頭大大的屏字,跟凌霄他們只隔了條過道:「看來我們之前住得都挺近嘛。」 「是啊,」凌霄瞄了眼嬴風,他還保持著那個姿勢,紋絲未動,「也不知道是按什麼原理劃分的。」 「應該是發音,你沒發現,凌、嬴,還有屏,這些發音都很相似嗎?」 凌霄仔細一品,確實如此,他立刻望向自己的左手邊:「好像真的是這樣,我這邊是冥。」 「我隔壁的是……景,還有冰。」 兩個人發現了新的興趣點,挨個報了下去,剛剛還安靜如許的館廳,瞬間充滿他們愉快的對喊。 「吵死了。」在凌霄跑完一圈回到原點後,正好聽到嬴風低聲說道。 凌霄剛想說關你什麼事,基地上空突然響起了刺耳的警報聲,急促尖銳的鳴笛,一聲連著一聲。 「發生什麼事了?」凌霄提起了警覺。 「先集合再說!」屏宗已經拔腿往控制中心跑了,凌霄剛想跟上,卻被人用力拉了一把。 他吃驚地回頭,鮮少與他交流的嬴風卻給了他一個不尋常的眼色。 「怎麼了?」屏宗見他沒跟上來,回頭來問。 凌霄一個激靈想起來自己此番還有別的任務:「你先去跟嵐晟會合,我馬上就來!」 「喂!你去哪裡啊?」屏宗想叫住他,可兩個人轉眼便跑得不見影了。 屏宗比起擔心他更擔心嵐晟,只得放棄跟過去,以最快速度趕回了主控區,好在嵐晟已經在這裡。 「發生什麼事了?」他問。 嵐晟比他早到片刻,多少瞭解一些情況:「天文預警,一顆小行星意外解體,預測可能會有隕石在附近墜落。」 行星解體是天宿常見的天文事件,屏宗觀察了一下周圍,雖然警報響個不停,但每個工作人員都在崗位上井然有序地工作,沒有一個人表現出慌亂。 能量艙管理面板早已被切換成巨大的天文監視台,複雜的數字與符號在投影屏上飛速地跳動著,嵐晟等人對此一竅不通,只知道位於螢幕正中央的就是天宿星最重要的建築——靈魂燈塔。 負責安保的工作人員組織學生撤離到安全地帶,每個人都惴惴不安,七嘴八舌地向大人發問。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是這裡要被隕石擊中了嗎?」 「我們會不會有危險?」 工作人員一邊安撫情緒,一邊維護秩序:「不要擔心,這只是小事件,基地完全可以保障同學們的安全。」 屏宗掙紮著擠到人群最前面。 「我們還有一……不,兩個同學沒有歸隊。」 他的話引起了工作人員的注意:「他們在哪裡?」 「最後一次見到是在G3區。」 對方迅速通過呼叫器將這一訊息傳遞給同伴,一番交流後,他才關閉通訊儀:「放心吧,已經派遣員工前往該區域尋找了,一定不會讓任何一個學生出事!」
第二章
嬴風把從枕鶴那裡得到的晶片向空中一丟,隨即比出一個放大的手勢。透明地圖被打開,上面用白線詳細畫著路線,當他們移動時,地圖也跟著一起移動,甚至會隨著面向而旋轉,就連沿途攝影器的位置都細心地標註出來了。 在它的指引下,兩個人小心翼翼避開了監視範圍,逕自來到一處偏僻的實驗室,實驗室的門上貼著警告語——研究重地,閒人勿進。 大概是實驗室已經廢棄,這扇門沒有上鎖,嬴風收了地圖,兩個人推開門走了進去。 所謂的研究重地比凌霄預想中要簡陋得多——幾台不明用途的儀器,一些顏色迥異的藥劑,書架上堆積的陳年檔案,角落裡還有一台模樣十分普通的電腦。這台電腦的型號古老,現在很多人都不屑於使用。 「看來這位叫太殷的大師果然是一位念舊的人。」不管是對人還是對東西。 嬴風二話不說按下了開機鍵,老舊的機器已經很久沒有被啟動過了,生鏽的主機板發出一陣不耐煩的轟鳴,凌霄對著蒙塵的鍵盤用力吹了口氣,頓時被揚起的灰嗆得咳聲不斷。 嬴風在對方做出吹的動作之前就警覺地掩住了口鼻,待灰塵散去後,凌霄由於咳嗽而泛起淚花的眼眶顯露出來,手掌還在不停地搧動著,肉眼可見的塵埃顆粒隨著他的動作恣意飛舞。 「笨蛋。」嬴風低低罵了聲。 眼淚汪汪的凌霄怨念地瞅著他,這還不是怕一會兒敲鍵盤手會弄髒,可惜他現在嗆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嬴風不想浪費時間,直接伸手:「東西。」 凌霄從口袋裡翻出妥善保管的解鎖器交給他,嬴風將其連入電腦,螢幕上立刻出現等待讀條的畫面。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密碼破解成功,在他們面前出現了一套特別老舊的系統,凌霄只在電腦發展史的課本上看到過這種操作介面。 嬴風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打著,凌霄對於他會操作這種古董級的電腦感到十分驚奇:「你為什麼會用?」 嬴風知道不回答他就不會甘休:「有種地方叫圖書館。」 「你特地借書來學習早被淘汰的作業系統?」凌霄難以理解,「你也是夠拼的。」 在他多話的時候,嬴風已經順利打開太殷的研究日誌,並在其中搜索起關鍵字。 「是這個了。」聽到嬴風這樣說,凌霄立刻湊過去看,兩個人還是第一次頭並頭挨得這麼近。 ——╳年╳月╳日,今天殤煬意圖自殺,他偷走了我的匕首,並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原來太殷的契子叫殤煬,」凌霄看到這裡就忍不住說,「也不知道這個名字,是他前世的名字,還是這一世的名字。」 「肯定是前世。」 「你怎麼知道?」 「因為這日誌是太殷寫的,不管這一世的雛態叫什麼,在他眼裡都是前世的殤煬。」 凌霄無法反駁,撇了撇嘴繼續看下去。 ——我在發現他的舉動後,上去搶奪匕首,他在反抗中同樣割傷了我,我們兩個的血液同時流到地面,緊接著,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他流出來的血如同有生命一般湧向了我的,血液彷彿富有磁性能夠相互吸引,我們兩個都被這種景象驚呆了,他求死的行為也因此而停了下來。 ——最終兩泊血液凝聚到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我懷疑,是他的血液這一世沒有被污染,仍舊繼承了前世的記憶所致。 ——如果這個猜想成真,那麼每一個沒有經歷過成人儀式的雛態,都可以用這種方法,來尋找前世的配偶。只可惜,我沒有辦法取得更多的血液樣本來證實這個猜測是否屬實。 這則研究日誌就到此為止,上面介紹的鑑定方法比凌霄預想的還要簡單許多,只是真實度連太殷本人都無法證實。 「你覺得他寫的可信麼?」良久的沉默後,凌霄率先問起。 嬴風看樣子也在思索,但並未表態。 凌霄略一沉吟:「要不要試試?」 嬴風眉頭一蹙:「試什麼?」 凌霄將臉轉向一旁的電腦,這樣的提示對於嬴風來說已經足夠了。 「沒有這個必要。」嬴風不為所動。 「為什麼沒有必要?」凌霄攔住他正欲關機的手,「你是覺得我們兩個前世不可能?當然我也覺得不可能,可要是萬一前世你是我的契子……」 「不可能,」嬴風冷冷地打斷他,「就算是前世,我也不可能是任何人的契子。」 「不試怎麼知道?」凌霄面無表情地激將他,「還是說,你怕了?」 這招居然對嬴風有用,他右手一抖拔出了匕首:「誰先來?」 凌霄方才的淡定都是裝出來的,見對方拿出匕首,一把奪了過來:「我先!」 對於匕首被搶嬴風顯得很不滿:「你就不會用你自己的?」 「麻煩,沒帶。」 嬴風簡直對他無語,匕首是每個天宿人必備的貼身武器,重要性幾乎可以與終端和磁卡並列,凌霄居然連這個都不帶。 在他腹誹的工夫,凌霄已經毫不猶豫地刺破了自己的指尖,舉著流血的手指東張西望了半天,最後選擇了相對寬敞的窗檯,雪白的理石上,一滴鮮紅色的液體就這樣滴了上去。 「該你了該你了。」他把匕首交還給嬴風,看著他學自己的樣子同樣刺破手指,作勢要往附近的地方滴。 「太遠了,」凌霄緊忙掰過他的手,朝著自己那滴血又靠攏了些,「離得那麼遠,就算想流都流不過來。」 「你有完沒完!」嬴風低聲喝道,「你乾脆直接滴到一起算了!」 雖這樣說,嬴風還是在凌霄的外力作用下將指尖移了移,把血滴到窗檯上,與旁邊的血珠只有一指之遙。 凌霄牢牢盯住窗檯上的兩滴血,精神出奇地緊張,嘴唇抿得死死的。 「夠了!」聽到嬴風的低喝,凌霄才意識到自己居然還抓著對方的手不放。 他連忙撒手,手心火辣辣地燒,索性在衣服上嫌棄地蹭了蹭,嬴風的臉色更不好了。 不遠處的某粒血珠突然間顫動了一下,劍拔弩張的二人難以置信地同時扭過頭去,震驚的視線幾乎要將窗檯貫穿。
沒人知道在百公尺開外的廢棄實驗室,有兩個人正在進行著這種「儀式」,他們都被監視巨幕上的畫面吸引了。突破大氣層後依舊倖存的隕石拖著熊熊火焰從高空呼嘯而來,立體的視覺效果讓人懷疑它們下一秒就要砸向大殿的屋頂。 這還是學生們第一次如此直觀地目睹這種天文現象,膽大的看得目不轉睛,膽小的已經驚呼出聲。這是非常難得的教學觀摩,直尚分派好各崗位的任務,索性走下指揮台,對學生們進行起現場解說。 「天宿星由於周邊存在著星雲漩渦,小行星解體事件時有發生。為了應對這種意外,基地配置了比軍部還先進的防護罩,不僅可以防物理碰撞,還可以防高溫、輻射、防磁防毒,就連炙陽射入的紫外線都會被淨化。」 為了向同學們更好地演示,同時也是出於安全考慮,直尚下令工作人員啟動基地的防護罩。一個巨大的半圓形透明罩自地表緩緩升起,將整個基地籠罩在其中,罩子的可見度非常低,若是不仔細看,壓根察覺不出它的存在。 「好了,現在我們是絕對安全的,就算隕石直接砸下來都不必擔心。」 這個保證讓一部分人放下心來,但學生中仍有幾個人無法避免地面露焦慮。 「請問我們的同學找到了嗎?」這是放心不下凌霄的屏宗。 「嬴風也沒有回來,你們有誰見到他了嗎?」逐玥大概是所有人中第一個發現嬴風不在的人。 「大家放心,我們已經有同事去相關區域查看了,其他同學請原地待命,不要擅自行動。」工作人員攔下了蠢蠢欲動的逐玥。 而逐玥心中惦記的那個人,此刻一反平素的冷靜,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緊了窗檯上的兩滴血,它們靜止在那裡一動不動,不免讓人懷疑方才的顫動只是錯覺。 一分鐘過去了,血液還是沒有任何變化,嬴風率先恢復過來,覺得自己配合凌霄做這種試驗真是蠢斃了,而方才有一瞬間居然會感到緊張更是蠢上加蠢。 「現在你滿意了吧?」他的聲音又恢復到平時的冷漠。 凌霄片刻間變換了好幾種表情,可惜連他自己都不清楚這些表情意味著什麼,嬴風就更不會知道了。 開啟基地的防護罩無疑是多慮的,多數隕石在墜落的途中就被燒燬,只在空中留下滾滾濃煙,極少數倖存者落入海裡,濺起了巨浪。 「燈塔是不是在海邊?」嵐晟認真觀察了半天,突然開口問。 「是的。」直尚回答他。 「那豈不是燈塔所處的位置最危險?」 簡直是為了證實他神一般烏鴉嘴的存在,工作人員緊急匯報:「首席,發現一枚體積較大的隕石,以飛行方向和角度推算燈塔正處於它的運動軌跡上!」 「啟動燈塔防護罩。」直尚沉著地下令。 「是!」 片刻的安靜。 「報告!燈塔防護罩遠端控制發生故障,啟動無效!」 「什麼?!」 直尚迅速奔去,連續按動了數次啟動鍵,燈塔方向毫無反應。 「不是每天都有例行檢查嗎?今天負責安檢的人是誰?」 「報告,是我。」一個人站了出來,直尚一見到他就皺了皺眉,這位名叫昱泉的助理研究員性格孤僻、少言寡語,同基地的任何一個人都鮮有溝通。 直尚在公是他的現任上級,在私是他的前任學長,可即便這樣的雙重關係,也不曾拉近二人的距離。 「你今天檢查過啟動裝置了嗎?」 「是的,當時一切正常。」 「那為什麼會突然故障?」 昱泉的撲克表情一成不變:「我不知道。」 「計算隕石可能擊中燈塔的剩餘時間。」 答案几乎是瞬間給了出來:「兩分三十秒,二十九,二十八……」 直尚把現場指揮權移交給次席,自己則進入了殿內傳送裝置。 「首席您去哪?」 「燈塔內部有備用的手動啟動鈕。」 「可這麼短的時間內不可能趕得過去……」次席的話還沒說完,直尚的身影就已經消失在了傳送器內。
「喂,你來看這個。」凌霄在太殷的實驗室胡亂翻看著對方留下來的檔案,在其中一頁發現了有趣的東西。 他指著檔案上的照片:「這不是瑤醫生的契子,直尚博士嗎?」 凌霄再次翻回到檔案的封面,確認自己沒有看錯:「原來太殷曾經是直尚博士的導師。」 嬴風把電腦關掉,順口接道:「他們是基地的前後兩任首席研究員,是師生關係也不足為奇。」 凌霄翻到下一頁,驚訝地叫了起來:「原來瑤醫生也是太殷的學生?她之前也是基地的研究員?」 嬴風也被這個消息吸引了,走過來與他一同瀏覽,太殷的學生相當有限,這份名冊翻到下一頁就沒了。 「所以這位天才首席研究員叛逃前收的最後三個徒弟,分別是直尚博士、瑤醫生,還有這個……叫昱泉的助理研究員,枕鶴說太殷的敗露源於自己學生的背叛,難不成就是他們三個中的一個?」 凌霄喟嘆:「這三個人如今一個是基地的首席研究員,一個去了初等學院當保健醫,還有一個不知道在哪裡,也不曉得自己的老師鬧得驚天動地的時候,三個人分別扮演著何種角色。」 凌霄隨手把檔案放回原處,又被實驗台上色彩鮮豔的藥劑吸引了視線。 「這些又是什麼……」 他剛說出這幾個字,就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將他拖到了實驗室的角落。凌霄本能地想呼叫,卻發現連嘴巴都被對方捂上了。 「有人!」 嬴風的聲音成功地阻止了凌霄的掙扎,見懷中人安靜不動了,嬴風這才慢慢將手放下。 凌霄以一種無比曖昧的姿勢被他半抱在懷裡,兩具身體毫無縫隙地緊貼在一起,嬴風呼出來的氣息打在凌霄後頸,像夾雜著看不見的顏料分子,成功將那裡染成了紅色。 有人進來了,實驗室裡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們兩個藉著櫃子的掩護躲在角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更不敢貿然探頭去看。 門再一次被推開了,先前進來的人看到來人後顯然很驚訝,他的情緒透過聲音傳遞出來:「你怎麼會來這裡?」 這是不久前他們才剛剛聽到過的男聲,溫文儒雅,謙謙如玉。 「別忘了,我也是老師的學生,我很清楚你要做什麼。」 第二個聲音更耳熟了,凌霄與嬴風心有靈犀地交換了一個眼神,是瑤醫生,若不是已經看過實驗室裡的資料,兩個人恐怕會為這句話感到困惑。 直尚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果然什麼都瞞不住你,現在情況很緊急,誰都沒有料到啟動按鈕會在這個時間點上故障。」 又是一陣瑣碎聲,這次凌霄聽清了裡面有玻璃碰撞的聲音,直尚的語速也快了許多:「駕駛飛行器趕往燈塔是不可能的,好在實驗室還有老師留下來的燃燼二代。」 「可是當年二代並未完全研發成功,老師說過它只是半成品,副作用非常大。」 「現在顧不了這麼多了。」 凌霄和嬴風抑制不住好奇心,冒著危險偷偷探出去半個頭,好在那二人精力集中,誰都沒有發現這邊的異常。 瑤台看著他動作利落地將瓶內的化學藥品抽取到針筒內,一伸手將他攔住:「還是讓我去吧,別忘了,我是你的契主,我的能力比你強。」 直尚笑著摸了摸她的頭:「你的責任是保護孩子,我的責任是保護這裡,時間不多了,我得走了。」 說完,他毫不猶豫地舉起注射器,手上的動作卻在那一剎那停滯了。 難以置信的情緒湧上他的眼底:「你……」 任那兩個旁觀者也看得出來,直尚有此舉動並非出自本意,他的手掙紮著在顫抖,僅有的一個字都像是拚命從牙縫中擠出來的。 瑤台輕而易舉地從他手中取下了注射器,輕輕一吻落在他唇畔,在他耳邊呵氣道:「契主之命,不得有違。」 直尚絲毫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瑤台將鮮橙色的藥水盡數注射到自己的體內,衝自己莞爾一笑,閃電般消失在眼前。 基地警報再一次拉響,危險等級也上升了一級,行星爆炸產生的最大一枚隕石正在以驚人的速度迫近,而燈塔恰好處於它的墜落軌跡上。 「報告,已確認隕石一分鐘後會命中燈塔!」 「五十九、五十八、五十七……」系統自動進入倒數計時。 「準備光子炮!」次席研究員下令。 「發射角度不理想,隕石與燈塔距離過近,容易誤傷!」工作人員匯報。 次席重重一拳砸上了控制台,這麼緊要的關頭,首席撂下攤子到底去了哪裡? 「燈塔會被撞毀嗎?」學生們緊張地摀住了嘴,有的快哭了。 工作人員愁雲密佈,在這裡任職了這麼久,還是第一次有如此被動的局面。 系統還在盡職盡責地計時:「十、九、八……」 就在指揮中心所有人一籌莫展時,突然有人指著監視螢幕:「快看!」 只見一道亮光閃過,燈塔周邊同樣籠罩上一層近乎透明的防護罩。 「有人啟動了緊急防護罩!」 幾乎是同時,巨大的隕石拖著火焰和濃煙的尾巴自天邊飛來,不偏不倚地正中燈塔。一聲巨大的撞擊聲響,飛揚的塵土和漫天的煙霧無情地將燈塔籠罩其中。 人們緊張地盯著監視螢幕,一段時間過後,濃煙散去,燈塔重新顯露,完好無損。 大廳內響起了一片鬆氣聲和歡呼聲,有人緊捂胸口,有人熱情擁抱,學生們都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緊張的時刻,當前的心情堪比劫後餘生。 凌霄和嬴風躲在暗處,除了那聲來自遠方的悶響外什麼都不知情,他們只能看到直尚像被人下了定身咒一樣一動不動地待在原地,直到響聲過後,咒語才被解除。 「阿瑤!」直尚方一能動,立刻衝了出去。 終於等到機會了,嬴風推了凌霄一把:「快走!」 凌霄率先從藏身地竄了出去,衝到門口,沒走兩步又折了回去。這時已經出了實驗室門的嬴風眉頭一皺,正想責怪幾句,那人又再次出現在面前。 「這個你拿去還。」凌霄手一攤,掌心裡是被嬴風遺忘的解鎖器。 嬴風及時收回了要說的話,接過解鎖器,但又覺得凌霄哪裡不對勁。 「你手裡拿的是什麼?」他盯住凌霄另一隻手,後者心虛地把攥起的拳頭又往身後藏了藏。 「什麼都沒有,快走吧,一會兒有人來了。」 嬴風沒時間同他理論,兩人飛快地一前一後返回G區,工作人員看到他們,遠遠跑過來,「你們沒事吧?」 「剛才警報響了,我們一緊張,就迷路了。」嬴風鎮定地說謊。 凌霄也故作慌張地點點頭:「是啊,剛才發生什麼事了?」 嬴風瞥了他一眼,手裡空空如也,不知道他方才從實驗室裡拿了什麼東西,如今又藏到哪裡去了。 「附近有小行星意外解體,不過警報已經解除了。」工作人員為他們解釋道,「你們沒事就好,我現在帶你們回去。」 「行星解體?那瑤醫生和其他學生們沒事嗎?」凌霄主要關心的是前者,但以防對方起疑心,只能對剛才實驗室裡發生的一幕裝作毫不知情。 「學生們都在大殿,沒有人受傷。瑤助理剛剛離開了,不過應該也沒有事。」 「你剛才叫她瑤助理?」凌霄敏銳地捕捉出他言語中的漏洞。 「哦不,瑤醫生,」工作人員慌張地改了口,「我不小心說錯了。」 凌霄聯想到了之前看到的檔案,試探性地打探道:「其實瑤醫生私下跟我說過,她之前是有在基地工作過一段時間,還跟了一個很有名的導師,好像是叫太什麼……」 凌霄這個問題問得有些冒險,很容易引起他人的懷疑,對於這種賭機率的行為,連嬴風都在後面暗自捏了把汗。 工作人員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是前任的首席研究員太殷,她連這個都告訴你了?你們的關係一定很好。」 「呃,還好吧。」見對方沒有起疑,凌霄偷偷鬆了口氣,「瑤醫生平時對我們挺照顧的,也經常聊一些私事。」 「瑤醫生……不,瑤助理之前確實是基地的一名助理研究員,不過那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工作人員見凌霄是知情人,便捨棄顧慮聊了起來。 「不僅如此,她還是基地前任首席的直屬弟子。前任首席並不輕易收徒,近幾十年來也就收過三個,其中一位就是現任的首席,你們剛才見到的直尚博士。」 「那瑤醫生後來為什麼沒有繼續留在基地工作,而是到我們學院做了一名校醫呢?」 工作人員沉默了,半晌後,才道:「那是因為三十多年前發生了一場意外,前任首席犯下了一個不可彌補的錯誤,而瑤助理和她的學弟在這場事件中選擇了幫助自己的恩師。」 「前任首席離開後,立場正確的直尚博士被提拔為新一任的首席研究員,原本即將轉為正式研究員的瑤助理,卻因為這件事被剝奪了繼續在基地工作的資格。」 凌霄終於把前後兩件事連繫到一起了:「那瑤醫生的學弟呢?他現在在哪裡?」 「你問昱泉?他在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後迷途知返,向軍部檢舉了自己的導師,也算是戴罪立功。雖然他被允許留了下來,但以他的資歷,早就可以轉正了,可直到今天仍是一名助理,這都是當年的歷史遺留所致。」 凌霄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前任首席太殷,又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工作人員想了想:「他的實力用天才二字不足以形容,為人更是正直果敢、成熟穩重,但凡與他共事過的人,沒有一個不崇拜他,敬仰他,在當年可謂是一呼百應。」 「他有著高於常人的智商與執著,只要是他認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但興許就是因為太執著,最後才會決絕地走進了死巷。」 他憶起當年來悲痛惋惜,字句發自肺腑,想來也曾對太殷心懷敬仰,奉若明燈。太殷的叛逃,不知道粉碎了多少人心目中的偶像形象。 但更令凌霄感到意外的是,原來瑤醫生也參與了當年那起事件,在師恩和正義之間抉擇,想必瑤醫生內心也一定有過兩難吧。 凌霄邊走邊想,腦子裡的人居然出現了,直尚博士攙扶著瑤台朝他們走來,瑤檯面色緋紅,呼吸急促,顯然正飽受藥物後遺症的折磨。 凌霄一見他二人就關切地迎上去:「瑤醫生,你沒事吧?」 瑤台虛弱地搖搖頭,直尚替她開口向凌霄解釋:「阿瑤的身體臨時出了些狀況,暫時不能帶你們回去了。」 凌霄自然曉得那不是身體臨時出狀況那麼簡單,但他也只能偽裝成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好的,那瑤醫生你要注意保重身體。」 瑤台勉強點點頭,其後而來的嬴風也衝她微微一頷首:「注意身體。」 瑤台嘴巴動了動,勉強認出來那是一句謝謝。 目送二人離開,工作人員對他們說:「等下會有基地的工作人員護送你們回學院,難得的一次校外實習弄成這樣,我們也很抱歉。」 「別這麼說,那只是場意外。」凌霄心裡想,若不是這場意外,我們也不能那麼輕易地進入到實驗室,「待會兒是你送我們回去嗎?」 「不,基地的進出管理很嚴格,會有周邊的同事負責送你們回去。」 「對了,聊了這麼久,還不知道你怎麼稱呼?」 工作人員笑笑:「我叫何歸,如果以後有機會再來,歡迎來找我。」 凌霄和嬴風跟隨何歸回到了大廳,有三個人一見他們回來就衝了上來,抓住凌霄問東問西的是屏宗和嵐晟,而嬴風身邊的自然是逐玥。 凌霄只以迷路這樣的理由敷衍過去,說話過程中視線一直往嬴風的方向飄。後者對逐玥的關心似乎沒有什麼表示,不管對方問什麼一概冷冷地答覆之,到後來乾脆不理睬了。 要是你們兩個的血溶到一起了,不知道你對他還會不會是那副愛答不理的表情,凌霄心道。但他才一有這種假設,就覺得心口發悶,一股鬱結之氣凝聚胸中,排解困難。 而另一邊,逐玥心中也頗有不滿:「你剛才去哪了?為什麼會跟凌霄在一起?」 嬴風的冷漠並非針對凌霄,就算對每天追著自己跑的逐玥也是一樣。 「這好像跟你沒關係吧。」 逐玥剛剛才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可嬴風始終對他不理不睬,這讓他的決心顯得底氣不足:「我只是擔心你。」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擔心。」 嬴風轉身走掉了,逐玥委屈地咬住了嘴唇。 「警報解除,防護罩可以關閉了。」指揮中心傳來這樣的聲音。 收到命令的工作人員按下瞭解除鍵,原本籠罩在基地上方的防護罩又緩慢下降,未經過濾的陽光再次照射進來,但僅憑肉眼,是完全分辨不出這其中差別的。 在基地深處的某個地方,窗檯上兩滴尚未凝固的鮮紅色液體,其中一滴微微地顫了顫,像有了生命似的向旁邊一滾,與另外一滴親密無間地溶合在了一起。
如果說,瑤台的話為這些即將覺醒的雛態們提供了成人儀式的另一種可能,直尚的補充無疑是一劑強心針,讓許多搖擺不定的情侶都下定決心,以和平的方式渡過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刻。 這其中就包括嵐晟和屏宗,當凌霄得到消息時,二人已經在校醫處做了登記,只待覺醒期一到,便正式舉行成人儀式。 「你們真的決定這樣了嗎?」儘管知道這是件好事,凌霄依然有些捨不得。 「嗯,」屏宗微笑著回答道,「我自願獻上心頭血,這一世做他的契子。」 「我也會用得到的權力和能力保護他,」嵐晟言語間儼然一副當家契主的模樣,「終身不會用契主的地位壓迫他。」 向來感性的凌霄聽到這番話鼻子發酸,發自內心祝福的同時,又飽含著羨慕。 「喂,感動得說不出話來了嗎?身為一個單身狗,你內心的痛苦我能夠理解。」嵐晟不客氣地戳著凌霄的臉,把他醞釀上來的情緒又統統戳了回去。 「算了,你們兩個重色輕友的,」凌霄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淚,「等你們舉行完成人禮,就可以升學了,狠心留下我一個人在這裡。」 「所以讓你加把勁啊,我們並不是第一對登記的,在我們之前已經有不少人在瑤醫生那裡做了報備,估計很快學院裡就會畢業一批人吧。」 「也沒有那麼快吧,瑤醫生不是說了,就算舉行了成人儀式,也要確認雙方生理和心理都沒有問題才允許升學不是嗎?」屏宗略有擔心地說。 「能有什麼問題啊?」嵐晟不屑一顧地擺擺手,「你太緊張了。」 「咦?」屏宗看到遠處兩個人影,「那不是嬴風和逐玥嗎?怎麼他們也去醫護室登記了嗎?」 凌霄聞言立刻扭頭,果然看到屏宗口中的兩個人從一棟白色建築中走出來,而那正是璧空學院的醫護樓。 「不一定啊,也可能先去抽血了。」 凌霄心停跳了半拍,嵐晟說的話他完全沒有聽到。 「你發什麼愣呢?」嵐晟推了他一把。 「哦,沒有……」凌霄心神不寧地收回視線,「那個,我突然想到我有點事,我先離開一下。」 凌霄消失的速度比他的尾音還快,留下嵐晟和屏宗兩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這傢伙怎麼閃得這麼快?」嵐晟感到莫名其妙。 「不知道,你剛才說什麼,抽血?」 「你剛才在醫護樓門口沒看到通知嗎?每個人都要去抽血,好像是要配合做什麼調查。」 屏宗無語:「那你剛才看到的時候怎麼不說?」 嵐晟拍了拍腦袋:「一轉身就給忘了,我看嬴風和逐玥八成也是去抽血的吧,就是不知道凌霄去幹嘛了。」 還沒醞釀好合適的藉口,凌霄就已經站在了醫護室門外,他遲疑著,不知道該如何向瑤醫生表達來意。 ——瑤醫生好,我想知道同班的嬴風同學是不是已經登記了? 這種涉及隱私的問題,就算問了也不會有答覆吧。 ——不知道我們班有多少同學做了成人儀式登記? 瑤醫生八成會回「管好你自己就行」,這條方案貌似也行不通。 就在凌霄百般糾結的時候,有人打斷了他的思考。 「這位同學,你來找瑤醫生嗎?」 凌霄循聲望去,從身上的制服辨別出來人是個護工。 「啊?是哦,就是不知道她有空沒有……」凌霄支支吾吾地應了。 「她現在不在醫護室呢,你恐怕要等她一下。」 凌霄的緊張感消除了一些,「這樣啊,請問她去了哪裡?」 「我剛才看到她往天台走了,大概是去透氣了吧。」 凌霄點頭道謝,那護工便走掉了。 天台……凌霄抬眼望瞭望,不如以閒聊的方式,側面打聽一下吧。 他三步並作兩步跨跑上了天台,卻沒有看到自己要找的人。 難道護工的話有誤?還是說她已經走了?凌霄剛想原路折返,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隱蔽的方向傳來,與凌霄正好隔了一個牆角。 為什麼要躲在那麼偏僻的角落裡講話呢?凌霄心裡想著,下意識就走到了牆根處,對方的說話聲聽得更清楚了。 「你這麼快就回去上班了,身體吃得消嗎?」 凌霄一驚,直尚博士來學院了? 但他很快就否定了這個想法,這雖然是直尚的聲音,但聽上去略有些失真,更像是從通訊器裡傳出來的。原來瑤醫生在跟她的契子聯線通話,凌霄想起了之前嵐晟說過的偷聽到器材科老師的隱私對話,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聽下去。 「還好,」瑤台的聲音略顯疲憊,「幸好基地擁有最先進的醫療設備,二代的副作用真是超過了我的想像。」 「下次不可以這麼胡來了,」直尚加重了語氣,「雖然你是我的契主,但我也希望你可以尊重我的決定。」 瑤台笑笑,不置可否,直尚知道說也無用,無奈地嘆了口氣,方才的強硬又不著痕跡地褪了下去。 「我是說真的,你每次都濫用你的權力,上次是,這次也是。」 凌霄特別好奇他口中的上次指的是哪一次,就聽到瑤台幽幽地開了口:「這次我注射了半成品的二代,事後及時使用了最強效的淨化劑,又在醫療艙內躺了兩個小時,最後在你的悉心照料下休息了一整天,饒���這樣仍感覺到身體疲憊不堪。」 「想當年,老師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注射了幾倍高於我的劑量,在與軍部的鬥爭中體力耗盡、身受重傷,最後一無所有地逃亡。沒有藥品供給,沒有醫療設備,身邊還帶著一個對他恨之入骨的雛態……」 直尚從她舊事重提的第一個字起就緘默不語。 「你說,老師他現在還活著嗎?」 一段令人尷尬的沉默過後,瑤台主動打破了僵局:「算了,不說這個了,你那邊怎麼樣,排查出故障的成因了嗎?是意外還是人為?」 「找到原因了,是一個實習生在設定程式時造成了命令衝突,雖然是人為導致,但不是故意而為之。」 「那就好,我相信昱泉不會做你懷疑的那種事。」 「是,」直尚也面露愧色,「之前的事實在是太過巧合,也怪我對自己的下屬不夠信賴,好在這個疑慮只跟你一個人提過。昱泉經歷了上一次的事件,再加上他自身的性格,本來就很難取得周圍人的信任,我不能讓他再一次陷入困境。」 他頓了頓,又道:「不管怎麼說,我們也曾經師從同一個導師,應該相互照顧。過些日子,我決定再次向軍部申請,終止他的考核期,提升他為正式研究員。」 瑤台贊同地點點頭:「應該的,他這個助理做得也夠久,只怕再拖下去,我都當上校長了。」 她的話成功逗樂了直尚:「你們校長近來可好?」 瑤台嘆氣:「還是老樣子,不過他這次提出的溫和動員成果不錯,再加上你的配合,今天一早就有好幾對學生來登記,表示願意效仿你的做法,自願獻血。」 這個聽上去原本應該令人輕鬆的消息卻讓直尚心情越來越沉重:「其實說出那番話之後,我就一直在檢討,這樣做到底對還是不對。」 「這不關你的事,」瑤台嚴肅地否決他,「是我命令你這樣做的。」 「一想到那些滿心信賴我的雛態,一旦步入成人儀式,卻發現真相遠沒有我描述得那麼美好……」 「你不要胡思亂想了。」瑤台厲聲打斷他,卻仍未阻止他最後一句話出口。 「……我就很後悔,我們這樣聯合起來欺騙孩子,真的好嗎?」 直到瑤台結束通訊也沒發現躲在牆根聽了全程的凌霄,他窩在那裡大氣也不敢喘,確定瑤台已經離開了之後,僵直的身體才慢慢鬆弛下來。 什麼情況?刺耳的警鳴聲在凌霄心底響起,他好像無意中聽到了不該聽的內容,為什麼博士會說欺騙孩子?他到底騙了我們什麼? 原本來找瑤台的目的因為這樣的意外被拋之腦後,凌霄想找一個人來問,左思右想,也只能想起那個人。 「所以你就跑來問我?」枕鶴悠然自得地躺在他那張寬大柔軟的躺椅上,別提有多享受了,見到凌霄上門連手指頭都懶得抬一下。 凌霄在心中詬病,這跟他第一眼見到的枕鶴簡直判若兩人,他若是一開始就以真實面貌示人,恐怕沒幾個人會找他買東西吧。 也不用他招呼,凌霄自己挑了把椅子坐了下來:「你不是情報人員,知道得比別人多嗎?」 「我是情報人員不假,」枕鶴懶洋洋地拖了個長音,「可是你還有錢嗎?」 凌霄不高興:「我一整個月的生活費都劃給你了。」 「所以嘍,」枕鶴理所當然地說,「既然你支付不起,又何必來找我問,我這裡是小本生意,不賒帳的。」 「你這人,真是……」凌霄不知道該用什麼詞形容他好了,「像你這樣的人,一定沒有人喜歡你,難怪到現在都不能成人。」 枕鶴盯著他笑,很磣人的那種,笑得凌霄毛骨悚然。 「算了,當我沒說。」凌霄直覺覺得這個人還是不要得罪的比較好,「那你有喜歡的人嗎?」 「有。」枕鶴回答得相當乾脆。 凌霄沒想到他承認得這麼痛快,頗感意外:「那個人在哪裡?」 「她不要我。」枕鶴的視線飄向了遠處,答非所問,「如果我真的有兩情相悅的對象,也絕不會跟對方舉行什麼成人儀式。」 「為什麼?」凌霄愣。 「因為成人儀式都是騙人的,真正相愛的兩個人,不應該通過那種形式走到一起。」 凌霄豎起了耳朵:「博士說他欺騙了我們,你也說成人儀式是騙人的,真正的成人儀式到底是什麼樣子?」 枕鶴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只比出一個錢來的手勢,凌霄一下子就洩氣了。 「我現在有點理解,為什麼你愛的人不要你了。」 枕鶴絲毫不感到臉紅:「承蒙誇獎。」 「又有客人來了,」枕鶴拍了兩下手,「歡迎光臨。」 凌霄感到很意外,因為這次上門的人竟然是嬴風。 「你也來找他?」他問。 嬴風無視他的問話,手一揚,一樣東西飛了出去:「我是來還這個的。」 枕鶴笑著接住:「幹得不錯啊雛態們,找到你們想找的東西了嗎?」 凌霄一想到窗檯上那兩滴一動也不動的血珠,就不爽地嘁了一聲。 嬴風看上去並不想在此逗留,把解鎖器還給枕鶴後轉身就走,凌霄見他走了,也立刻從凳子上跳了起來:「等一下!」 枕鶴把玩著嬴風還他的解鎖器,望著二人離開的背影,眼底充滿玩味的神色。 「有意思。」 他轉了轉手上的環指,那竟是一個秘密通訊設備,透過極特殊的方式傳達訊息,甚至可以躲避軍方的信號攔截。 「喲,前任的首席研究員先生!」他玩世不恭地向這位比他多活了四百多年的老前輩打招呼。 投影儀中的人神情冷漠:「我說過了,不許這麼叫我。」 「好吧,太殷……大人,」枕鶴想了想,還是決定加上一個附註,「你遺落在實驗室裡的研究資料,已經順利拷回來了。」 「做得很好。」太殷的嘴角線條總算放柔和了些許。 「這當然也多虧你們的內外配合,搞出來這麼大的動靜,居然還沒有引起懷疑。只是我不明白,既然你在基地有線人,為什麼不直接讓你的人把資料傳出來,還要繞這麼大一個圈子?」 「你不懂基地的管理,看似開放,實際很嚴格。在基地內部工作的人員,是無法把任何東西攜帶出來的,只有透過基地以外的人才可以,學生是最不會引起懷疑的對象。」 「明白了,所以還要感謝璧空組織了這麼完美的一次校外觀摩,好像做出這個提案的校醫,跟太殷大人關係匪淺的樣子?」枕鶴意有所指。 太殷置若罔聞:「基地那邊的監視錄影我自會找人處理,這次的事情必須做得不留痕跡,現在還不是暴露的時機。至於你選中的人,你要負責到底,不要讓他們說出不該說的。」 枕鶴把手裡的解鎖器——更確切地說那是一個存儲棒——拋起來又接住,並樂此不疲地反覆。 「那是當然,就算他們本人至今也仍被蒙在鼓裡,我相信他們說不出來什麼的。提到這個,我覺得他們之中任何一位都是難得一見的人才,真希望有朝一日……」 他用指肚摩挲著存儲棒的外殼,「……他們能與我們並肩作戰。」
「嬴風!嬴風你等一下!」 嬴風無可奈何地止住了腳步,他以前怎麼沒發現這傢伙這麼纏人呢。 適才嬴風在前面走的時候,凌霄一個勁地在後面追,如今兩個人真正面對面了,凌霄反而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你有事沒事?」嬴風直截了當地問,潛台詞是如果沒事的話趕緊走。 凌霄一咬牙:「你跟逐玥登記了嗎?」 嬴風蹙眉:「登記?」 「就是,就是在瑤醫生那裡,登記成人儀式什麼的,你知道的。」 他說得含糊其辭,嬴風根本沒聽懂。 「我不知道。」 「那就是沒登記嘍?」凌霄的精神一下子好了不少,「那我怎麼看到你們兩個今天一起從醫護樓裡出來?」 「你跟蹤我?」 「我就不能無意中碰上嗎?」 「我們就不能無意中碰上嗎?」 凌霄小聲嘀咕:「你是無意,他是不是無意就不好說了。」 嬴風不知是聽清了還是沒聽清,總之是無視了:「你追過來就是想問這個?」 「問問都不行啊?」凌霄為了掩飾尷尬揉了揉鼻子,「喂,你跟逐玥試過了嗎?」 「試什麼?」 「就,」凌霄比劃了一下割手指的動作,「上次那個。」 這次嬴風一下子便會了意:「沒有。」 凌霄心情加倍得舒爽:「為什麼不試?」 「難道我要跟每一個人都試一次嗎?」 「不這樣你怎麼能找到前世的伴侶呢?就怕你見一個試一個,血流乾了都找不到。」凌霄有點幸災樂禍地說。 「你說完了嗎?」 「欸?」 「你東拉西扯這麼多,無非就是一個目的。」 「吭?」 「其實你已經沒錢吃飯了吧。」 「我……」 「想借錢你可以直接說,不必一直拐彎抹角。」 凌霄一愣,肚子好像真的恰如其分地響了起來。 不對,這裡是天元網,精神體怎麼可能餓肚子。凌霄鬱悶地低頭看了一眼,現實中的他確實一天沒吃飯了,不過嬴風又怎麼會知道? 「別以為我不知道,上次劃卡的時候我都看到了,沒有錢就不要逞能。」 「誰說的?」凌霄不服氣地反擊,「我人緣好,有很多朋友可以蹭飯,根本不勞煩你費心。」 事實上,他以各種藉口連續在屏宗和嵐晟那裡蹭了幾天,已經不太好意思了。 「是嗎?」嬴風一副那就好的表情,「既然沒事,就請不要跟著我了。」 凌霄負氣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嬴風走遠,最終消失在視野。 不就是有幾個錢嗎?有什麼了不起的,又不是自己掙的……凌霄不停地在腹誹,為了把生活費存起來,平時吃的想必都是磨谷牌的能量面包吧。這種面包價格便宜又耐餓,所以錢才會留在卡里花不出去,一定是這樣。 凌霄腦補啃著能量面包的嬴風,從網上退了下來,一睜眼就看到傳送裝置的燈是亮的。 燈亮著就意味著裡面有東西,可凌霄明明沒有帶任何東西出來,也不可能刷卡買東西,難道是屏宗或者嵐晟?他們三個之間有時是會買一些東西直接發到對方的地址,不過會是什麼呢? 帶著一頭霧水,凌霄打開了傳送器,裡面居然是一整箱磨谷牌的能量面包。 凌霄面對這從天而降的大禮發了半天的愣,知道他卡上沒錢吃不起飯的人只有兩個,而顯然做這種事的人不可能是嗜錢如命的枕鶴。 他懷著複雜的心情抽出其中一包,當場就囧了。 居然是草莓口味的能量包,粉紅色包裝由內而外散發著羞澀,上面還印著穿魔法服的小女孩……這根本就是給女孩子吃的吧,嬴風你是故意在耍我嗎? 雖然這麼想,但他還是猶豫著拆開了包裝,聞了聞,又咬一口。 半個小時後,凌霄躺在床上心滿意足地揉著肚子,身邊扔著一個乾癟的包裝袋,袋子上穿粉紅色裙子的小女孩笑靨如花。 果然人餓的時候,吃什麼都是美味啊……凌霄心想。
次日醒來,凌霄精神抖擻,能量包果然耐餓性強,一夜過後也沒增加飢餓感,目測一個足以頂替一天的消耗,而嬴風給他買的量正好夠維持到下一次生活費發放日。 可一想到接下來每一天都要以這種東西果腹,凌霄又覺得有些發愁。 他啟程前往教室,途中遇到兩個十二年級的學長,好像在欺負什麼人。 以多欺少,以大欺小,本身就不對了,尤其是當凌霄發現被堵的那個人還是自己同班同學後,就更不能坐視不理了。 「喂!」兩名璧空學院的十二年級生聽到有人在身後不識相地朝這邊喊,不耐煩地轉頭一看,樂了。 「喲,這不是你看上的那位麼?」右邊那位稍微高一點的用輕佻的口吻說道。 「看來我們真是有緣分啊,」這回說話的是左邊那位,「可惜他還沒熟,浪費這大好的機會了。」 二人一陣怪笑,凌霄對他們說的話一個字都聽不懂,他屈膝借力,平地起躍,在兩個人的肩膀上一人踩了一腳,輕輕鬆鬆地落在自己同學身邊。 「喂,你沒事吧?」他雖然是來幫他的,但對這個人無大好感,語氣也算不上多友善。 逐玥最不想受的恩惠就是凌霄的,他同樣對眼前人懷有先天的敵意,所以儘管自己身處險境,還是暗暗怪他多管閒事。 「我沒事!」他挺了挺後背,不想在氣勢上落敗給凌霄,而對面兩個學長顯然已經被凌霄的無禮行為惹惱了。 「小學弟,有沒有人教過你要尊重學長?」 凌霄無視他倆,繼續向逐玥發問:「怎麼回事?他倆為什麼要為難你?」 「你問他啊,」高個學長搶先開了口,「我們壓根沒招惹他,是他自己突然衝出來挑釁,這事怪得了我們嗎?」 「就是,」矮個學長幫腔,「你要管也先管好自己的同學吧。」 「你們還有臉說?」逐玥憤慨地上前一步,「剛才是誰陰陽怪氣地說,同級裡沒有看得上眼的,十年級生馬上就要覺醒了,趁他們還什麼都不懂,要強取心頭血的?」 「是說了又怎麼樣?」高個兒揚了揚脖子,「我們有說你嗎?就你這水準,跪下來求我咬你老子都不稀罕。」 「你們是沒有說我,但是打嬴風的主意也不行!」 「嬴風?」凌霄在旁邊聽了半天可算聽懂了,「這兩個人居然也敢打嬴風的主意?」 逐玥抿起嘴不言語,凌霄結合上下文,又有了更糟糕的認識:「這裡面不會還有我吧?」 矮個子笑容齷齪:「我現在還不想跟你打,等到你什麼時候覺醒了,我保證第一時間過來疼愛你。」 「靠!」凌霄這才明白自己被如此噁心的人覬覦了,簡直想吐,「不用等那麼久了,我現在就來疼愛疼愛你們。」 最後一個字落下,矮個子臉部腹部已經輪流挨了兩拳,而他連對方是怎麼出手的都沒看清。他慌慌張張還手,高個子見狀也迅速加入戰局,凌霄是十年級生中近身格鬥的佼佼者,就算同時對上兩個高年級生也不落下風。 雖然凌霄實力很強,但畢竟對方是兩個人,幾十回合下來誰也沒佔上便宜,學長們面子上有些掛不住了——兩個十二年級生跟一個十年級打成平手,這傳出去可不好聽。在璧空學生打架既不違反校規也不丟人,打輸了才丟人。 想到這一點,他們什麼顏面都不顧了,彼此交換了個眼神,不約而同地抽出了匕首。這下輪到凌霄感到吃力了,他平時嫌麻煩沒有隨身攜帶匕首的習慣,這會兒赤手空拳對上兩個手持兵器的,不一會兒身上就落了彩。 逐玥在旁邊看得甚是著急,他不喜歡凌霄是不假,但不代表要眼睜睜看著對方落敗。他一反手把自己的匕首抽了出來,瞅準一個時機,對準高個子就撲了過去。 他的動作慢力量又弱,意圖早已被對手看穿,高個子身體一閃就躲過了他的攻擊,只有衣服被劃破了一個角。 「你一個弱咖,也敢來挑釁我?」高個子被他的舉動激怒,虛晃了凌霄一招,高舉匕首狠狠地向逐玥砍去。 逐玥一聲驚呼,驚恐地閉上了眼睛,然而等了許久,預想中的疼痛卻沒有降臨。 他小心翼翼把眼睛睜開一條縫,面前,一隻手緊緊握住刀刃,鮮血順著匕首一滴滴流下來,落到地面上,腳下已洇成一片暗紅。 「你,真是有夠拖後腿。」凌霄從牙縫裡吐出這麼幾個字,突然一波爆發,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將那兩人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逐玥看呆了,難道這才是凌霄的真正實力? 高個子已被打倒在地,矮個子看情況不妙,拔腿就逃,凌霄不由分說地追了上去,兩個人轉眼離開了視野。 逐玥還在發愣,地上的人踉踉蹌蹌地爬了起來,見場上只剩下逐玥一個,氣急敗壞地撲向他。 他方才被凌霄打得灰頭土臉,如今一口惡氣在心中,恨不得將逐玥整個撕碎。逐玥被他這種零防守的暴力攻勢嚇到了,只能閉緊眼睛毫無章法地揮舞著匕首,試圖把他嚇退。 「夠了!」一個低沉的聲音驟然響起,逐玥身子一震,彷彿聽到了不得了的聲音。 他睜眼一看,站在自己面前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嬴風,而那個玩命攻擊他的學長,已經消失得不見蹤影。 「人呢?」他小心翼翼地問。 「見到我就跑了。」 「你,我……」逐玥驚恐地叫了一聲,他的盲目亂刺竟無意中割傷了嬴風的手臂。 「一點小傷,不要大驚小怪的。」嬴風喝止了他。 「可是,」逐玥不安地指著他的傷口,「流血了。」 嬴風沒把這點小傷放在眼裡:「你的戰鬥能力實在是太弱了,真是丟天宿人的臉。」 被心上人批評的逐玥慚愧地低下了頭,視線正好落在他方才造成的傷口上,有一道蜿蜒的血跡,順著手臂,流過手背,在指尖流連了須臾,最終奔向大地,正好滴在凌霄的血跡不遠處。 「啊啊啊——」 逐玥再一次叫了出來,手中的匕首也因受驚掉到了地上,發出匡噹一聲響。 嬴風不耐煩地提高了音量:「你又叫什麼?」 逐玥摀住嘴,面帶驚恐地指著地面,彷彿看到了這世上最恐怖的一幕。 嬴風順著他的手勢低頭一看,一旁原本已經滲入大地的血跡,如同被灌注了生命般,朝著他血液滴落的位置,緩慢地蔓延著,在地表留下怵目驚心的赤紅色痕跡。
第三章
這令人驚恐的場景,倘若不是嬴風事先看過太殷的研究日記,定會以為發生了什麼靈異現象。 相比之下,不明真相的逐玥就沒那麼鎮定了,他的臉色蒼白,表情驚恐地就像見了鬼。 地上的血跡終於徹底不動了,但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同太殷日誌中描寫的一模一樣。 逐玥只覺雙肩一痛,肩膀被嬴風緊緊抓住。 「是誰的?」 「什、什麼?」逐玥不明白。 「地上的血。」如此緊張的嬴風是逐玥前所未見的,他過去十年的冷靜都在這一刻蒸發殆盡。 「你、你先告訴我為什麼會這樣?」 逐玥的肩膀痛感加劇了,嬴風手上加了力氣,他吃痛地叫了出來。 嬴風根本不理會對方的問話:「說,地上的血是誰的?」 逐玥咬了咬下唇,把心一橫:「是我的血。」 嬴風不相信地從頭到腳將他打量了一番,在方才那個人瘋狗一樣的攻擊下,逐玥身上也受了幾處傷,但怎麼看都不像是會流那麼多血。 「真的?」他面露狐疑。 「真的。」逐玥的音量先小後大,「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血會自己動?」 嬴風臉色陰沉地盯了他半晌,冷不防掏出自己的匕首,飛快地在逐玥指尖上劃了一刀。 「你!」逐玥驚覺對方的意圖,想抽回手,力氣卻不如嬴風大,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血滴落在嬴風血跡的不遠處。 並排滴落的兩滴血,離得雖近,卻紋絲不動,與另一邊的血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你騙我。」嬴風冷冷地說。 逐玥萬萬沒想到嬴風會當場試驗,此刻也慌了神,只得換一種方法偽裝自己。他眼神閃爍,表情茫然:「怎、怎麼會這樣,我也不知道……」 「說實話。」嬴風的手勁大得幾乎要將對方骨頭捏碎。 「我……我剛才被打昏過去了,醒來的時候就是這樣,我以為地上的血是我的,因為我沒可能刺傷剛才那個人……」他吞吞吐吐地說。 「剛才都有誰在?」 「只有我們兩個……我昏過去之後就不知道,我也是你來之前才剛剛醒過來。」 嬴風眼中滿滿的不信任,但逐玥硬是一口咬定,可恨方才那個人見嬴風來調頭就跑,嬴風連他的樣子都沒看清。 「剛才攻擊你的是什麼人?」 逐玥膽怯地搖搖頭:「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為什麼找上你?」 「學院裡欺負我的人向來很多,我不敢看他們的臉。」 逐玥言語中真假摻半,連嬴風都知道,由於逐玥非同常人的羸弱,自打進入學院以來就一直被高年級生欺負。有一次他被三四個人堵在角落裡打,而他卻抱著膝蓋把頭埋起來,坐在地上不敢還手。 就是那一次嬴風出手救了他,從此以後不管走到哪裡逐玥都追著他跑。可是天宿人向來以實力論英雄,是以嬴風對他的好感,甚至還不如處處挑釁自己的凌霄。 逐玥見他不說話,又怯生生地問:「你……能不能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嬴風與他想要尋找的人近在咫尺,卻又失之交臂,已經���有心情再理會他,不管逐玥怎麼追問,都一言不發。 這兩個人,一個知道真相,迫切地想知道原因,另一個知道原因,迫切地想知道真相,彼此各懷心思,卻無論如何都不能從對方口中得到進一步的線索。 凌霄好好地教訓了一頓那個膽敢打他主意的高年級生,想到這邊還有一個,飛快地趕了回來,不料目睹的就是一貫高冷的嬴風將手搭在逐玥的肩膀上,急切的表情就像是在追問對方有沒有受傷。 這場景是如此刺眼,以至於他根本就不想上前探個究竟。 「凌霄,你在這裡看什麼呢?」屏宗恰巧路過此處,見凌霄一動不動站在原地向遠處觀望,奇怪到底是什麼這樣吸引他的注意力。 「沒什麼。」凌霄不想讓屏宗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是多麼煩悶,轉身收回了視線。 凌霄的反常讓屏宗覺得不大對勁,一低頭,發現了他流著血的手掌:「哎呀,你怎麼受了這麼重的傷?」 凌霄這才想起來自己手上還流著血,但他已經感受不到痛了。 「一點小傷而已。」 「這還叫一點小傷?」屏宗不容拒絕拽起他就走,「跟我去醫護室。」 凌霄反抗了兩下,居然沒掙脫開,屏宗看似力量不大,但卻巧妙地封鎖住了他的動作,壓根不給他落跑的機會。 被屏宗強行帶往醫護室的凌霄無奈:「你這麼厲害,你家嵐晟知道嗎?」 「他不需要知道,如果我要他去醫護室,他一定會乖乖去的。」表面上屏宗是在說嵐晟,其實還是在教訓凌霄。 「我是說正經的,每次交手你都讓著他,這樣真的好嗎?」不管是體能訓練,還是格鬥練習,屏宗都出色地扮演了一名陪練的角色。嵐晟不知道,凌霄在一旁看的可是明鏡。 「他性格要強,如果輸了會不開心,搞不好還會亂發脾氣,到時候我還要哄著他。」屏宗想到什麼笑了笑,「這點跟你倒也有幾分相似。」 凌霄不服氣:「我哪有亂發脾氣?」 屏宗裝作沒聽到:「況且讓他贏我也沒有什麼損失,他也開心,何樂而不為呢?」 「要是你們兩個真的在成人儀式上交手,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 「以嵐晟的個性,在終身大事上敗北大概會令他很難過吧。況且他做了契主之後,就會獲得我的能力,能夠擁有強大的力量一直是他的願望,而我對此的渴求沒有他那麼執著。」 凌霄聽他的語氣雲淡風輕,彷彿討論的不是什麼終身大事,而只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你可真大度。」他由衷地佩服眼前這個人。 「談不上大度,等你有了真心喜歡的人,你也會有為了對方甘願做契子這種想法的。」 「不可能,」凌霄脫口否決,「我一定不會有這種想法。」 「在真正喜歡的人面前,什麼都可以讓步。」 「我如果喜歡一個人,就一定要征服他,得到了能力,我才能更好的保護他,這跟喜歡就要讓步沒有衝突。」 屏宗聽了只是笑笑:「那是因為你還沒有真正喜歡的人。」 凌霄不贊同:「照你這麼說,嵐晟真的喜歡你,他也應該為了你心甘情願做契子,但以我對他的瞭解,這不可能。」 屏宗想了想,搖了搖頭:「我不懷疑他對我的真心,但可能就像你說的,有的人天性如此,就算真愛一個人,也不會為愛低頭。我反駁不了你,嵐晟就是這樣的人,而你們是一類人,剛才是我自以為是了。」 「所以你打算一直這樣對他放水,直到成人儀式?」 屏宗不置可否:「有何不可?既然一定要一決勝負,就總有一個人會輸,他不願意服輸,那就讓我先低頭。」 兩個人到了醫護樓,這裡居然意外地擠滿了人。 「這是什麼情況?」凌霄看傻了眼,「傳染病?」 這個高端詞彙還是他從生物書上學來的,眾所皆知,天宿人沒有傳染病,連疾病都沒有,所謂的醫護樓,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處理這些好鬥分子們的傷勢。 「學校下達了通知,所有人都要過來抽血。」 「通知?我怎麼沒看到?」 「昨天要告訴你來著,結果你跑掉了,我跟嵐晟昨天就已經抽過了。」 屏宗拉著他來到了臨時設立的抽血站,有兩個身穿白色制服的工作人員在這裡抽血,後面排了很長的隊伍。 「這位同學受傷了,麻煩先為他抽血好嗎?」 大家都沒什麼意見,凌霄被讓到了第一個。 「又打架了是不是?」隊伍的前排居然還有學院的老師,見到凌霄這樣子就調侃他,「你們這些精力旺盛的雛態,一天不鬧事就閒不住。」 凌霄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老師,怎麼你們也來抽血啊?」 「這次的抽血行動是強制性的,全體天宿人都必須參加。」為他抽血的工作人員回答他。 「你們又是哪裡的?」 「我們是從疾控中心過來的。」 「哦。」凌霄聽過這個名字,全名叫天宿精神疾病控制中心,精神病大概是天宿人唯一會罹患的疾病了。 「是發生什麼事了麼?這麼大規模的抽血。」 「我們發現了一種新型的血液傳染病……」 凌霄瞪大了眼睛:「原來真的是傳染病?」 「不要擔心,這種疾病的危害性相當小,安全起見,我們只是做一個排查,順便調查一下它的成因。」 凌霄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好了,」工作人員抽去滿滿一管血,並詳細地記錄下凌霄的個人訊息,「你現在可以去治療傷口了。」 凌霄又在屏宗的押解下來到了醫護室,天宿星的醫療技術發達,再加上他們的特殊體質,片刻工夫傷口就癒合了,僅留下一道貫穿掌心的淺色疤痕。 「看,我就說是一點小傷吧,你非要小題大做。」 「再說我就把你打成重傷,看你還嫌不嫌我小題大做了。」 「哈,來啊,我一直想跟你正經地交一次手了,看看你隱藏的實力到底有多深。」凌霄摩拳擦掌,甚是期待。 一個聲音橫插進來,「醫護樓裡禁止打架鬥毆,要不要我把你們兩個關進重症監護室?」 凌霄訕訓地放下拳頭,跟屏宗一起畢恭畢敬地叫了聲瑤醫生。 瑤台身後還跟著一名凌霄從未見過的雛態,一雙大眼睛滴溜溜地在二人身上打轉,裡面寫滿了好奇。 瑤台開口跟她後面的雛態說:「這些都是學院的負面典型,你可不要跟他們學壞。」 凌霄:囧 「這位是今天剛入學的新生,」瑤台向他們介紹,「他叫星樓,以後就是你們的學弟。」 「你好,我是十年級的屏宗。」 「凌霄。」 星樓禮貌地一鞠躬:「學長們好。」 「這個小學弟看上去很乖巧啊。」 「今天這裡人太多,我抽不出身,」瑤台吩咐道,「你們兩個帶他到一年級的宿舍,幫他安頓一下。」 「沒問題,」凌霄一甩頭,「走吧。」 「那就拜託兩位學長了。」 凌霄和屏宗一路把星樓領到了目的地,沿途順便介紹了學院內的各種建築。到了宿舍區正門,凌霄對屏宗道,「你先回去吧,我一個人帶他過去就行。」 「那好吧,」屏宗摸了摸星樓的頭,雖然他們表面上看起來都是同齡人,但對於這種剛剛甦醒過來的雛態,大家不由自主地就以前輩自居,「以後有事隨時來找我。」 「好的,學長再見。」 告別了屏宗,星樓跟著凌霄來到了一年級生的宿舍,在宿管那裡查到了他的房間號。 「你在基地的時候,工作人員給你發過一張卡……」 「是這張嗎?」星樓抽出自己的磁卡。 「對,這張卡很重要,平時刷卡買東西什麼的都用它,你的生活費也是定期轉到卡里,」凌霄指了指星樓的房間門,「它的另外一個功能就是開門。」 星樓把磁卡放到掃瞄區一刷,宿舍的門就自動打開了,璧空學院的宿舍都是單間,無論幾年級的配置都是同樣的標準。 「哇,居然有這麼大的一張床,每個人的房間都是雙人床嗎?」 「是的,免得你睡著了滾下去。」凌霄在開玩笑,星樓卻當他說的是真的。 「真的嗎?學院好體貼。」 凌霄為他把宿舍裡的每一樣東西都詳細地介紹了一遍:「這是網路連接設備,通過它你就可以接入交互網,你也可以把它綁定到你的終端上,這樣就可以隨時隨地地上網了。」 星樓點頭記下來。 「還有這個,這個是傳送裝置,你在網上買點什麼東西的話,就會通過這個裝置給你發過來,很方便。」 「好厲害!」星樓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傳送器的外殼,凌霄被他的舉動逗樂了,不過可以理解,他第一次接觸這些東西的時候,也跟對方一樣充滿了新鮮感。 等星樓基本掌握了宿舍內所有配置的基本功能後,凌霄也準備告辭了:「就這樣吧,有事打電話連繫我。」 兩個人交換了通訊號碼:「那就謝謝學長了,以後還請多多關照。」 「你太客氣了。」凌霄也情不自禁地摸了摸他的頭。 把凌霄送出了門,星樓的注意力第一個就落到了網路連接設備上。 上網?應該很有趣吧。 他遵照凌霄教給他的方法,把連接器接入了自己的終端。 「啊啊啊啊啊啊!」 淒厲的慘叫驚動了尚未走遠的凌霄,他箭一般沖了回來,一腳踹開星樓的宿舍門:「出什麼事了?!」 星樓坐在椅子上,瞪著無辜的大眼睛:「剛才天花板上有只蜘蛛……」 凌霄一臉黑線,「身為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天宿人,你怎麼能怕蜘蛛呢?」 星樓被他說得很是不好意思。 凌霄想算了,反正他也是第一次見到蜘蛛,情有可原:「那現在蜘蛛呢?」 星樓抬頭找了找:「大概是被我嚇跑了吧。」 凌霄:「……」 「我沒事了,抱歉害學長擔心了。」 凌霄擺擺手:「沒事就好,以後不要大驚小怪了。」 星樓使勁地點點頭:「嗯!」 凌霄不怎麼放心地走掉了。 在他看不見的那堵牆的背後,璧空學院的一年級新生星樓,正興致盎然地打量著自己的雙手,嘴角勾勒出耐人尋味的弧線。 「久違的世界,我回來了。」
一個矮小的人影現身天元網的中央社區,倘若有人看到這一幕,定會起疑,因為這裡是成人限定區域,而僅從身材上判斷,那人橫看豎看都像是一個尚未發育的雛態,何況他現在所處的位置,是只允許天元網最高管理員進出的核心建築——虛元。 他一路暢通地走到控制中心的入口,號稱網路中戒備最森嚴的建築竟沒有給予他任何阻攔。 站在最後一道虹膜掃瞄器前,菸灰色眼珠再一次證實了他雛態的身份,掃瞄線等速地掠過玻璃體,發出嘀的一聲判斷音。 「無法識別被檢測者身份,請在三十秒內離開,否則將觸發警報。」人工智慧聲音提示。 「麻煩。」這人低低抱怨了聲,用口令調出控制台,手動輸入了一串密碼。 「身份確認,通道已開啟,是否綁定新虹膜?」 「確認。」 「請選擇覆蓋或者新建身份檔案。」 「覆蓋,」他輕描淡寫地下了令,「之前的身體已經死了,留著又有什麼用呢?」 神秘的雛態抵達虛元頂層,房間裡沒有開燈,冷冷清清,似乎很久沒有人造訪過了。 他在黑暗中輕車熟路地繞過地上的障礙,在一張舒適的躺椅上躺了下來。 「月影。」躺下的同時他喚了一聲。 四周牆壁上方形的燈逐漸亮起,一盞、兩盞,直到整面牆亮了起來,牆壁被這些並排的燈體切割成了一個個方格。 「你回來了。」牆壁上浮現出聲音的波形。 「我回來了。」躺椅上的人眼睛都沒睜,微笑著答道。 「這一次你睡得可真久。」 「想我嗎?」他語氣輕浮。 「想。」月影回答得甚是乾脆,與此同時從牆壁上蔓延出數縷纖維狀的光線,如觸手般輕柔地覆上了他的額頭,「你的名字太多,我都不知道該叫你什麼好了。」 「星樓,」他的聲音悅耳,念出這兩個字來格外好聽,「這一次的名字我還蠻喜歡。」 「好吧,星樓,」月影像是很勉為其難地接受了這個名字,「你的前幾世壽命都太短,希望這一世能夠堅持得久一些。」 「我也這麼覺得,」星樓贊同他的說法,「總是這麼睡來睡去,實在太耽誤時間。」 泛著幽光的絲線透過太陽穴探入他的腦內:「你把所有的記憶通過資料的形式備份在網路上,只要在接入天元網的瞬間就會喚醒。不過為了防止一次性接收訊息過多引起大腦超負荷,之前你獲取的記憶只是最核心的部分,現在,我把剩下的片段植入給你,可能會有一點點痛。」 星樓努努嘴,表示不在乎:「你沒有趁我睡著的時候,偷偷篡改我的記憶吧?」 「呵,」月影低低一笑,「誰知道呢?」 一股光波順著連線瞬間湧入他的大腦,星樓的表情有一剎那的繃緊,但又很快地忍住了。 「好了,」纖維束從他腦內退了出來,「你可以繼續你的大業了。」 「是我們的大業。」星樓糾正道。 躺椅自動升起,星樓現在是半躺半坐的姿勢。 「這一世的成年問題你打算怎麼解決,還是隨便抓個人來度過覺醒期?」 「管他呢,」星樓滿不在乎,「反正契子不過是用來發育的工具罷了。」 「你真是我見過的最無情的人,」月影低聲說,「不過這才是我們理想中最完美的作品。」 星樓沒有對作品兩個字提出異議,他伸出食指,觸鬚自動繞了上去,纏綿的動作裡滿滿都是曖昧。 他把食指送到唇邊,迷戀地蹭了蹭:「要是我說,這一世我最想得到的人是你呢?」 「那恐怕你要倍加努力才行,」月影又低聲笑了笑,「我也很期待用真身與你見面呢。」 牆上的信號燈閃了兩閃:「有老朋友想要見你。」 觸鬚抽離了他的手指,重新退回到牆壁,就像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星樓下達了接入准許,一個儀表堂堂、身材偉岸的影子逐漸顯現。 「好久不見……」那人說。 「好久不見,太殷大人,」星樓打斷他,「我現在的名字叫星樓,為了避免隱患,以後請不要用之前的名字稱呼我了。」 「星樓,」太殷重複了一遍,「比上一世的好聽。」 「謝謝誇獎。」星樓微笑道,「我不在的這段期間,諸事都辛苦你了。」 「你救我一命,又提供條件讓我的研究得以進行下去,我向來恩怨分明。」 「那我一定爭取不做得罪你的事,」星樓笑得彎起了眼睛,「殤煬他還好嗎?」 「老樣子。」 星樓聳聳肩,似乎老樣子並不是什麼好樣子。 「這次你被分配去了哪裡?」太殷問。 「璧空。」 「璧空?」 「怎麼,你知道?哦,我想起來了,你的得意弟子現在在璧空當校醫,我今天不久前還見到她了,她還是那麼有女王氣質。」 「我指的不是她,在你沉睡期間,我們又發展了一位新成員,目前正在璧空就讀。」 「這麼巧?」星樓轉向一邊,「月影沒跟我提啊。」 「我還沒來得及說。」牆壁上聲音的波形抖動著。 「他是個重度網癮患者,現在一定在網上,要把他接進來嗎?」 「好啊,讓我來拜見一下我的這位學長……還是學姐?」 用不著太殷多費口舌去解釋,枕鶴的影像已經刷新。 「原來是一位學長,幸會。」星樓愉悅地跟對方打著招呼。 「叫我枕鶴就好,你就是傳說中天元網的一代開發者?久仰。」 「不僅是一代,」太殷插口,「二代、三代,都是他,第四代不知道又要掀起什麼腥風血雨了。」 「能想出利用網路儲存前世的記憶,確實令人欽佩。」枕鶴笑道。 「不敢當,我現在是璧空學院的一年級新生星樓,以後還請枕鶴學長多多關照。」 星樓頓了頓又道:「有的人因為共同的目的聚在一起,有的人因為共同的利益聚在一起,但我們這個團體不一樣,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目標,互通有無,各取所需。請問枕鶴學長,又是因為什麼原因才加入我們的呢?」 「如你所見,我是一名二十二年的雛態。」 星樓挑眉,「二十二年的雛態還留在璧空沒有升學?那是挺稀有的。」 「不僅如此,我還是一名成人儀式的反對者,妄想找到不通過成人儀式也能夠成人的方式。」 「聽上去確實是個妄想……倘若找不到呢?」 「那就一直保持現狀。」 「就算是雛態,總有一天也會死的,在成人儀式之前死亡的後果你知道嗎?」 「知道,但我不會為此屈服。」 星樓拍了拍手:「我們團體裡的每一個人,都心懷妄想,若有朝一日這些妄想都能實現,哪怕只實現一個,天宿也將迎來翻天覆地的新格局。」他將視線定格在枕鶴身上,「歡迎你加入妄想家團體。」 「多謝。」 「說起妄想,」星樓轉向太殷,「不知道你解除原有血契關係的妄想進展如何?」 「進展為零。」 星樓略感驚訝:「我睡了將近二十年,這二十年來你不會什麼都沒做吧?」 「不,只是對我來說,試驗的結果只有兩種,成功和失敗。沒有成功,就意味著沒有進展。」 「好吧,」星樓接受了他的說法,「那祝大人早日實現零的突破,希望下次見到殤煬的時候,他不會再撓我。」 「那麼我猜,我這邊的研究進展也為零。」這回說話的是月影,他在牆面上跳動著,四面八方都是他不甘寂寞的影子。 「我已經找到了令月影甦醒的辦法。」 「哦?」月影和星樓異口同聲地說。 「他的身體被用一種醫學手段冰凍住,若要回暖,唯一的方法就是注入新鮮的血液。」 「這有什麼困難?」星樓毫不猶豫地一口接道,「我可以給他輸血。」 「困難之處在於,必須找到合適的血液配型才可以。不是任何人的血液,都會被他接納,而一旦注入了錯誤的血液樣本,最壞的情況是導致血管內燃、器官衰竭,屆時就算醫療技術再先進,也無力回天。而符合標準的血型,推測全天宿有且僅會存在一個。」 「真是脆弱的人種,」星樓輕嘆了一句,「全天宿唯一的血液配型,找起來簡直有如大海撈針。」 「我們使出了一點小小的手段,」枕鶴接道,「以疾控中心的名義,對全體天宿人發佈了抽血令,已經有大量的樣本被送往舺鷹號了,只要這個人現在不是在沉睡期,相信假以時日,必能尋找到合適的血型。」 「我在璧空見到了疾控中心的抽血站,」星樓從躺椅上站了起來,「我還在納悶,什麼時候天宿人也會得傳染病了,原來是你們搞的鬼。」 他走到牆邊,伸出手掌,貼上了冰冷的牆面:「不過我必須承認,做得不錯。」 光束繞著他掌心的輪廓一圈又一圈地流動著,還發出電流的茲茲聲,像是在呼應他的觸碰。 星樓輕輕道:「看來過不了多久,我們就會見面了。」
「不打了不打了,」第N個敗下陣來的同學沖凌霄直擺手,「打也打不過你。」 凌霄鬱悶地退到了場邊,不就是一場近戰課練習麼,更何況他也沒有完全把實力使出來。 再看一邊的屏宗和嵐晟,明顯嵐晟佔上風,可屏宗一招一式間始終留有很大的發揮餘地。嵐晟看似進攻,實則節奏始終為對方掌控,使得這兩個人的對戰看上去更像是指導局。 凌霄百無聊賴地看著那倆一場打完,也下場來休息。 「怎麼不上去練?」屏宗問。 「你陪我練?」凌霄反問。 屏宗瞄了眼嵐晟,笑而不語。 「不許欺負我們家屏宗,要練我陪你練。」嵐晟替屏宗出頭。 「你稀罕陪我我還不稀罕你陪呢。」凌霄故意用鄙夷的口吻說。 「滾,」嵐晟笑罵著錘了他一拳。「聽說你昨天跟高年級的打架了?」 「啊,屏宗大嘴巴。」凌霄間接承認。 「為了什麼啊?」 凌霄想起後來的事就煩:「不想說。」 「他們水準怎麼樣?」 「不過如此。」 「又得瑟了不是?」嵐晟下巴比了比,「要不你去找他,他總夠做你的對手了吧?」 嵐晟指的是一個人在場邊訓練的嬴風,他此刻的對手是近身訓練用機器人,這是一種可以根據對手的實力自動調整自身的作戰能力的機器人,凌霄找不到對手的時候也喜歡拿它來過招。 此時的嬴風一個手刃砍在機器人頸部,這若是個普通人,恐怕已經倒了,但機器人卻絲毫不受影響,一拳擊向嬴風的腹部。就在凌霄以為嬴風會活活挨上這一拳的時候,對方突然一個後轉身接迴旋踢,不僅避開了機器人的攻勢,還順勢給了對方一記重擊。一踢命中,嬴風火速飛起接上三腳,硬生生將一個金屬打造的機器人踢飛了出去,當場癱瘓。 熱愛格鬥的凌霄看到這一幕只覺得渾身熱血沸騰,手腳發癢,嬴風解決了機器人,一轉身,就看見了前來挑戰的不速之客。 「喂,」凌霄衝他一揚下巴,「咱倆練練?」 興奮寫滿了他的眼睛,想掩蓋都掩蓋不住,嬴風跟機器人打得也正無聊,凌霄主動送上門,沒有不接的道理。 他擦了擦額頭薄汗:「你吃飽了嗎?我可不想欺負一個餓肚子的。」 「誰欺負誰還不一定呢,」凌霄自信滿滿地說,「順便告訴你,比起草莓,我更喜歡香蕉口味的。」 兩大高手要對決,瞬間引起了全班人的關注,之前練習的幾位也自覺地讓出了場地,一時間場上只剩下凌霄與嬴風二人。他們看似站得隨意,視線卻始終落在對方身上,隨時都在準備伺機而動。 每個人都在關注著這場比賽,但也有的人關注點跑偏,逐玥投射向凌霄的眼神陰鷙,能得到嬴風全部的注意力是他多麼渴求的一件事,可有人卻輕而易舉地做到了,而這個人,偏偏在最危急的時刻替他徒手擋過刀。 「我敢打賭,凌霄是先出手的那一個。」身邊人的說話聲傳到逐玥耳裡,他轉過頭,那是班上跟凌霄關係最好的嵐晟。 在嵐晟的另一側,屏宗會心一笑:「那你贏定了,他不管任何時候都是先出手的那一個,凌霄可不是什麼有耐心的人。」 彷彿是為了證實他們的話,電光石火之間,兩個人同時向對方發起了進攻,但只有觀察力最敏銳的人,才看得清凌霄在二人之間佔了先手,主動進攻一向是他的作戰特點。而嬴風超一流的反應能力也可見一斑,若非如此,怎會讓後手的自己表現出跟凌霄近乎一致的出手速度。 這二人一瞬間就在場地中央纏鬥了十數個回合,動作之快令旁人只捕捉到他們的殘影,凌霄的招式普遍華麗,左右出擊上下翻飛,讓人看得直呼過癮。 相比之下,嬴風的觀察和應對能力更為出色,不管凌霄的出手速度有多快,招式有多複雜,都能在第一時間找出他的弱點進行攻擊,時常逼得凌霄一招未完,就被迫臨時改變路數,不過即便這樣凌霄也能銜接得酣暢淋漓,使旁觀者根本察覺不出來。 二人從場地中央打到邊緣再打回去,整個訓練室都成為了他們的格鬥場,任誰都看得出來他們已經不是在進行普通的對戰練習了,出手三分勁道七分凌厲,根本就是在實戰演習,若不是訓練室的建築材料都是特殊質地,這會兒怕是早已遭了殃。 凌霄在又一次衝擊中為了閃躲嬴風的攻勢,躍到牆壁上踏了兩腳,借助反彈之力,箭一般地飛了回去。嬴風清晰地捕捉到凌霄反彈的路線,腦內已自動形成了應對的方案,卻在那一瞬間身體一麻,手腳都不聽使喚。 只聽砰的一聲,伴隨一陣驚呼,嬴風踉蹌著後退了幾步,凌霄意外得手,也沒來得及分析緣由,只覺得這是最好的補刀機會,毫不留情地對嬴風展開進攻。 嬴風眼前一片模糊,凌霄在視線裡只剩下一道又一道高速運動留下的殘像,與此同時,他的胸口、後背、肩膀,都傳來劇痛,而他面對凌霄四面八方的攻勢,竟毫無還手之力。 場外的觀眾都看出了蹊蹺,他們起初以為凌霄反彈時那一拳打傷了嬴風,導致他半天無法蓄力組織進攻,可接下來,他連最基礎的防守都無法進行,這斷然不是他們所熟知的嬴風的水準。 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凌霄絲毫沒有意識到這是嬴風的身體出了狀況,相反,完全佔據了上風的他打得野性四起,拳腳如雨點般招呼在對方身體各個部位,而嬴風依舊四肢發麻,全然一副挨打的勢頭任其宰割。 看客們終於意識到了不妙,再繼續這樣下去,嬴風一定會被凌霄打出問題,這其中最為緊張和擔憂的,莫過於逐玥。 「住手啊!」 一道尖叫劃過訓練室上空,一語驚醒了打到紅眼的凌霄,理智重回大腦,他這才遲鈍地察覺出對手的反常。 可當是時,他正高速地衝向嬴風準備給予對方最後一擊,凌霄清醒得太遲了,以這樣的速度和力度衝過去,毫無抵抗能力的嬴風必會受到重創!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黑影閃過,擋在凌霄與嬴風之間,硬生生地吃下了這一拳,饒是凌霄拼盡全力地收手,這一擊也打出了八成的力道,那人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凌霄終於穩住了身形,緊張地喊了一聲:「屏宗!」 幾乎是與他的呼喊聲同時響起,嵐晟也高呼著屏宗的名字自場邊衝了過來,焦急地抓住了他的手臂:「你怎麼樣?!」 屏宗調動全部的防禦力擋下凌霄這一拳,仍覺雙臂發麻,這要是打在嬴風身上,後果不堪設想。 面對嵐晟的一臉擔憂,凌霄的滿腹悔恨,屏宗慢慢地平定了下呼吸,活動了活動手臂,慶幸自己沒有大礙。 「我沒事,」他用下巴比量了一下身後的人,「看看他怎麼樣。」 嬴風完全是在靠自尊心硬撐才沒有在眾人面前倒下去,跟嵐晟同一時間衝過來的逐玥擋在他面前,緊張地問東問西,嬴風只覺耳邊嗡嗡作響,吵得他心情愈發煩躁。 他閉目默默站了半晌,失去的知覺終於一寸寸回覆到他體內,直到他可以再度控制自己的四肢,才緩慢地睜開眼,不帶任何感情地瞄了凌霄一眼——這一眼竟看得凌霄整個人身體一僵,想問的話一個字也問不出來。 在眾目睽睽之下,嬴風一步步走了出去,儘量保持穩定的腳步仍顯得有些虛浮。逐玥想上去扶他,卻被明確地拒絕了,他只能跟旁人一樣,目送嬴風獨自走出訓練室。 凌霄呆呆地望著嬴風的身影消失在門外許久,一回神,這才察覺到來自某個方向的充滿敵意的目光。此時的逐玥,已經毫不掩飾他心中的恨意,哪怕是先前的救命之恩,也無法抵消這種仇恨的滋長。 凌霄不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已在逐玥心中埋下了仇恨的種子,他自覺理虧,不自在地別過了臉。一旁的嵐晟還在不放心地對屏宗噓寒問暖,他頓覺自己被排除在所有人之外了——有的人恨他,有的人無視他,有的人有了自己更關心的人,唯獨他還是一個人——想到這裡,凌霄體內起了一股無名之火,伴隨而來的孤獨感悄然滋生。 同樣體內充滿燥熱之火的嬴風,此刻正躺在瑤醫生醫護室的檢查台上,不遠處的印表機正在兢兢業業地完成著自己的工作。 瑤台把列印好的檢查報告抽出來,從頭到尾迅速地瀏覽了一遍:「恭喜你,你已經進入預覺醒期,很快就會迎來自己的第一次覺醒了。你的身體已經為二次發育做好了準備,各項指標都非常優秀。」 「優秀到了挨打不還手的程度?」嬴風覺得可笑。 「你剛才的反應屬於預覺醒的正常表現,也就是俗稱的假性覺醒。每個雛態在預覺醒後的十天左右,就會正式進入覺醒期,真正的覺醒期不會有這種四肢麻木的表現,你大可不必擔心。」 她調出嬴風的檔案:「怎麼樣,選擇好另一半了嗎?」 「沒有。」嬴風回答得很乾脆。 瑤台點點頭:「沒有也沒關係,我可以給你注射一種鎮定針劑,每個月注射一次,覺醒期就不會給你帶來任何麻煩,直到你找到合適的伴侶為止。」 「對身體有損害嗎?」 「完全沒有,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不注射,覺醒後你只是會產生正常的生理反應,任何一個雛態都有足夠的理智來應對這些反應,只要避免劇烈的身體對抗,就像剛才那種,否則的話容易引起體內激素紊亂。哦對了,為了以防萬一,沒有注射鎮定劑的覺醒期雛態是不允許參加野外實習的。」 「我打。」野外實習對每個學生的吸引力都很大,嬴風也不例外。 瑤台也是個手腳麻利的人,不一會兒的工夫就準備好了針劑。嬴風看著她把針頭刺入自己的皮下,將透明的藥水勻速地推入血管,他的身體幾乎是立刻就冷卻下來了,方才的燥熱瞬間蒸發得無影無蹤。 「記住,這種鎮定藥劑雖然可以抑制你的身體反應,但仍要注意不要與處在覺醒期的人走得太近,不然的話,對方體內的激素分泌也很可能對你產生影響,間接導致藥效失效。」 「這種藥可以打多久?」 「只要你願意,可以無限打下去,雖然我們很盼望你們早日成人,但絕對不會強迫任何一個學生在沒有做好準備的情況下進行成人禮。學院裡年齡最大的一名學生今年已經雛態二十二年了,還是沒有找到合適的對象,我們仍然尊重他的選擇。」 「要是一直都找不到怎麼辦?」 「璧空是初等學府,最高的年級只有十二級,過了這個年齡,你可以繼續留校,也可以選擇以雛態的身份升學,甚至是日後參加工作,這種例子往年也很常見。」 「但是只有在璧空,你才會享受到最安全的保護,以雛態身份升學或工作的話,很多具有危險性的專業和工種都會受到限制,理由我想你應該知道。」 「我明白了。」嬴風簡練地應道。 「還有一點你可能不知道,到了覺醒期尋找配偶也是我們的本能之一,鎮定藥劑固然可以抑制住你的身體反應,但不會緩解你的心理需求。」 「什麼意思?」 「你已經進入到預覺醒期了,難道沒有感覺到一個人很孤獨,渴望與另一個人共同分享生命?」 嬴風靜靜地沉默了片刻:「沒有。」 「好吧,」瑤台放棄,「有些人在情感發育上會比較遲鈍,不過慢慢的你就會有,而且這種想法會越來越迫切,直到迫使你去主動尋找另一半。」 嬴風坐了起來,因疼痛微微扯動的嘴角沒有逃過瑤台的眼睛。 「你其他地方的外傷用不用我幫你處理一下?」 嬴風把手放在胸口,稍微用力即可感受到壓痛,以經驗判斷那裡必是瘀青了,凌霄出手之重可想而知,糟糕的回憶令他又皺了皺眉。 「不必了。」嬴風謝絕了瑤台的好意,向她告別後離開了醫務室。 他回到宿舍的時候,門口多了一個不速之客。凌霄雖然和嬴風同一班級,宿舍卻一個在東,一個在南,中間隔著一道巨大的拐角,嬴風顯然不會認為他是恰巧路過。 凌霄似乎很不情願出現在這裡,但另一種一定要來親自看一眼的願望又壓制了這種不情願,兩種矛盾的心情讓他在這裡徘徊了半天,幾次三番抬腳欲走,卻又莫名地留了下來。 在看到嬴風安然無恙歸來的那一刻,一種名為擔憂的情緒消失不見,一種名為放心的情緒又瞬間填補進來。只可惜,這兩種來自潛意識深處的情感,沒有一樣為他的主人察覺,瑤台說有些人情感發育遲鈍,很不幸地凌霄也屬於這一類。 嬴風看到他,不屑地牽了牽嘴角:「你來做什麼,我這裡可沒有香蕉口味的能量面包給你。」 凌霄眼神閃爍:「你沒事吧?」 「托你的福,死不了。」 他伸手去開門,卻被凌霄擋在了面前。「幹什麼?」嬴風不耐煩地問。 「你打我吧,我不還手。」 「什麼?」 「我不想佔你便宜。」 嬴風看著他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內心覺得好笑,還真就笑了出來。 凌霄感受到了他的嘲諷,臉拉了下來:「你瞧不起我是嗎?」 「正常人在這種情況下,說的難道不應該是對不起嗎?」 凌霄無聲地張了張嘴,彷彿跟嬴風說對不起是這世界上最丟臉的事。 末了他一咬牙:「你還是打我吧。」 「呵,」嬴風嗤笑了一聲,出聲趕人,「我要回宿舍了,麻煩你讓開。」 凌霄脖子一梗,就是不走。 嬴風這回實實在在地被他激怒了,他一把狠狠地揪過對方衣領,把他拉近自己。明明個頭沒他高,氣勢上卻壓制得一塌糊塗,在這樣咄咄逼人的氣場下,凌霄只覺透不過氣來。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不超過一公分,鼻尖幾乎要碰到鼻尖,嬴風的聲音,就這樣一個字,一個字地打在凌霄臉上。 「你放心,這筆帳,遲早有一天我會跟你討回來的。」 嬴風重重關上了宿舍門,也把滿心不甘的凌霄關到了門外。 他倚著門平復了半天,這才把心跳再次調整到正常狀態。 他不是不想跟凌霄算帳,眾目睽睽之下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的恥辱還歷歷在目,只是方才凌霄接近他的一瞬間,已經被針劑抑制下來的悸動竟然有蠢蠢欲動的傾向。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血液中隱隱還有酥麻的餘韻,原來這就是即將覺醒的感覺,方才在醫務室得知這個消息尚無感覺,現在想想才感到不可思議。 這是一個天宿人成熟的標誌,是一生中里程碑性質的事件之一,第一次直面自己身體的變化,饒是嬴風都不能保持完全的淡定。 此刻的嬴風,早已忘記瑤台跟他說的過分接近覺醒期的人有可能導致藥物失效,只道是覺醒前期激素分泌不穩,壓根沒考慮過還有第二種可能性。 ——你難道沒有感覺到一個人很孤獨,渴望與另一個人共同分享生命? 瑤台的話再次出現在耳邊,嬴風遲疑著從懷裡掏出一枚桃核模樣的東西,經歷了白天那樣零防守的毆打,它幸運的沒有一點損壞。 他就在這個學院裡,在距離自己很近的地方,至今仍是雛態……這是嬴風至今掌握的一切線索。 不過,他困惑地摩擦著桃核的表面,你到底是誰呢? 十幾公尺外的另一間宿舍內,凌霄從大夢中驚醒,他呼吸急促,汗水徹底將額頭附近的碎髮打濕。 在夢裡他跟另一個人糾纏著,起初是在打鬥,打著打著就變了性質,可身為一個雛態的他,完全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在從未有過的快感中,他終於看清了對手的臉,熟悉的面孔帶著熟悉的冷漠表情,一下就將他嚇醒,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 他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只有胸口快速地起伏著,從房間內漆黑一片判斷此刻還是深夜,他閉上眼,夢中的片段猶在視網膜上閃現——他究竟為何會做那樣一個夢呢? 時隔半晌,凌霄終於平靜下來,他想翻個身繼續睡,卻發現手腳都變得麻木不聽使喚,整個人就像被釘在床上一樣動彈不得。 凌霄動了動脖子,勉強偏移了很小的角度,他又張了張嘴,發現連舌根都麻木了。凌霄很緊張,在璧空人人都有獨立宿舍,這也意味著在他渾身麻痺的情況下,連呼救都做不到。 凌霄被迫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額頭的汗水因時間流逝而變得冰冷,在蒸發的過程中帶走了他一部分的體溫。他身下的床單也洇濕了一片,現在的環境對於凌霄來說格外難熬。 他腦內晃過了好多念頭,甚至連自己就要死了這樣的想法都一閃而過,但想來想去,想的最多的還是方才那個詭異的夢。 不知過了多久,凌霄在迷迷糊糊中再一次陷入了沉睡,等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 凌霄眨了眨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緊接著一個魚躍從床上跳了起來。 手能動,腳也能動,他不解地看了看自己的四肢,完全沒有任何不適感,之前略顯潮濕的被窩也早已被體溫烘乾,夜裡發生的一切彷彿只是一場夢魘。 凌霄是神經大條的人,既然恢復了,昨晚短暫的意外也很快被他拋之腦後。他抓起兩包口糧就出了門,正好遇到準備出發去食堂的嵐晟和屏宗。 儘管卡上無錢,凌霄還是樂於湊熱鬧,跟著他倆來到了食堂,然後老老實實地啃著他帶來的草莓口味能量面包。 嵐晟看不下去了:「你是在減肥嗎?成天吃這個。」 凌霄早就編好了理由,嘴裡囫圇著:「我是在攢錢。」 「攢錢買什麼?」 「不告訴你。」 嵐晟才懶得知道:「這玩意正常人吃一個就飽了,你居然還吃兩個?也不怕撐死。」 凌霄也覺得有些納悶:「不知道為什麼,今早起來之後特別餓,就算再給我一個也能吃下去。」 屏宗聽後心疼地給了他一個雞蛋,順便關切地問了一句:「凌霄,你的身體是不是準備要發育了?」 凌霄叼著面包一怔:「不會吧?」 「哈,不好說,」嵐晟幸災樂禍地笑了出來,「以他的遲鈍程度,搞不好連自己覺醒了都不知道。」 「胡說!」凌霄在下面踹了他一腳。 「據說學院內已經陸續有學生覺醒了。」屏宗很認真地提醒他。 「這麼快?」凌霄用最快速度解決了嘴裡的面包,「你聽誰說的呀?」 「醫護室那邊傳來的消息,」嵐晟把話題接過來,「這次波及的主要是十一年級的學生,瑤醫生不是說過了嗎,覺醒期很容易大範圍傳播。」 多數雛態在十年級就進入了覺醒期,還能繼續升到十一年級的,不是少數覺醒遲緩的,就是還沒找到合適伴侶的留校生,數量只佔十年級的四分之一,再往上十二年級的人數就更少了。 「我們跟十一年級的人又沒有什麼接觸,不會影響到我們吧?」凌霄傻乎乎地問。 嵐晟給了他腦殼一記爆栗:「你是笨蛋嗎?十一年級的人那麼少,學長學姐們沒有對象,當然是到即將覺醒的十年級來找啊,一來二去的不就接觸上了?像你這樣的單身漢,最容易成為他們的目標。」 凌霄一想到那天那兩個齷齪的學長,頓時心生嫌棄:「我才不要,我覺得璧空挺好的,打算多留兩年呢。」 「兩年算什麼,就算再留十年也沒關係啊,祝你早日成為璧空的第二個枕鶴。」 「該死的烏���嘴!」 嵐晟再一次不幸命中了,第二波覺醒潮自與高年級學長交往過密的幾個十年級生中引發,瞬間席捲了整個校園,在十年級生中捲起了大面積的連鎖反應,這第一批人中,就有嵐晟和屏宗。 凌霄曾經私心地希望這一天晚一點到來,可當真正地面對這一天時,他心中又只剩下對自己的兩個好友的祝福。 「十年前我們三個第一次相遇的時候,誰能想到有朝一日我竟能親自送你們兩個入洞房。」凌霄感慨道,「三人行,必有一對喜結良緣,一人形單影隻。」 隨行而來的好友們都表示對這樣感性的凌霄深感不適,一群人推推搡搡地把新人送入了洞房——所謂洞房,是校方在醫護樓特別設立的雙人間,只是他們沒想到要進這洞房,還要經過一番嚴格的安全檢查,連屏宗和嵐晟的隨身匕首都被暫時收了去。 「晚上六點之前,所有無關的人必須離開,」醫護人員提醒他們,「帶來的東西也要全部帶走,我們會有專人檢查。」 「知道的這是入洞房,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星際旅行前的安檢。」 同行的人笑著捅了他一下:「沒見過你這麼不會講話的,現在是送他倆入洞房,不是送他們上路,跟嵐晟在一起待久了,你也變烏鴉嘴。」 他們嘻嘻哈哈地進了洞房,所有人都是第一次來到這裡,倍感新奇。 「我靠,這洞房也太簡陋了吧?」凌霄一進門就說,房間倒是挺大,裡面除了最基本的家具什麼都沒有,所有東西都是白色的,倒像是個大型雙人病房。 其他人都嘲笑他:「要不怎麼說你單純呢,洞房有張床就夠了,你還想要什麼?」 凌霄嘴裡嘟嘟囔囔地不服氣,起碼要有束花什麼的吧。 他在房間內轉了一圈,最後注意力放到了牆壁上。 「你們覺不覺得這房間很奇怪啊?」他問。 「哪裡奇怪了?」 「這個牆,」凌霄使勁往上打了一拳,只有些許灰塵飄起,「跟訓練室的材質是一模一樣的,一個洞房而已,有必要用這麼結實的材料嗎?」 「你還關心那個呢,過來喝酒。」他們口中所謂的酒,其實不過是一種允許雛態飲用的酒精低含量的飲料。 凌霄的疑惑無人理睬,自己也覺得無趣,想順手拖把椅子過去坐,卻發現連房間內的椅子都是固定在地面上的。 「這什麼情況?」凌霄推了推椅子、桌子、床……無一例外,他唯一知道的像這樣把家具釘死在地面上的場合,就是重症監護室。 「凌霄你今天嚴重不正常。」同學之一評價道。 「那當然,自己的兩個死黨要舉行成人禮了,沒準他現在比當事人還緊張。」另一人附和道。 凌霄尷尬地嘿嘿一笑。 「趕緊過來吧,坐地上就可以了,你那椅子就算搬得過來,也不夠坐啊。」 希望是自己多心了,凌霄揉揉鼻子想,走過去加入了他們。 低濃度的酒精飲料喝多了,還是會上頭,微醺狀態下的凌霄很快把先前的顧慮都拋之腦後,回憶起這些年來一起做過的蠢事,相互嘲諷,互相揭短,嬉笑怒罵,好不熱鬧。 凌霄他們足足鬧了兩個多小時才肯離去,像是要把二人身為雛態最後的時光肆意地揮霍一空。臨走前,他緊緊抱住他們又哭又笑,彷彿這一夜過後就是訣別。 最後還是幾個同學使盡渾身解數,才拖走了無尾熊一樣抱住屏宗不放的凌霄,凌霄走出戶外幾百公尺,被冷風一吹,情緒才慢慢平復。 「你沒事吧?」同學上去拍拍他。 凌霄擺擺手:「我沒事,就是喝多了,頭有點暈。」 「趕緊回宿舍休息吧。」 「時間還早得很,」凌霄看了看天,「我去一個人走走。」 其他人識相地沒有去打擾他,凌霄一個人在校園裡走走停停,不知不覺就來到了教學樓頂。 凌霄和嵐晟他們的友情就是從樓頂開始,那年他們都是剛入學的新生,每逢中午喜歡聚在樓頂插科打諢,那些都是他美好的回憶。 樓頂有個高高突起的檯子,凌霄最喜歡在上面躺成一個大字,下面的人是看不到的。他第一次爬上去時,舒服地睡了過去,嵐晟他們在下面遍尋不到凌霄,還以為他掉了下去,差點鬧得雞飛狗跳。 後來等他們找到凌霄的時候,氣憤地把他揍了一頓,凌霄至今記憶猶新。 凌霄再一次爬上了自己的專屬位置,現在不是正午,看似火熱的夕陽斜照在身上卻沒有什麼溫度,偶爾襲來的涼風總能將他從模糊的意識中吹醒。就這樣迷迷瞪瞪,似睡非睡之間,他聽到頂樓的鐵門吱呀了一聲,緊接著有兩個人上了天台。 「你又跟過來做什麼?」其中一人一開口,凌霄渾渾噩噩的腦子瞬間清醒了。 嬴風為什麼會來屋頂?他又在跟誰說話? 等到第二個人開口,凌霄的眼神頓時一暗,為什麼無論走到哪裡,都會撞到這兩個人在一起。 只聽逐玥吞吞吐吐地道:「嬴風,我……」 嬴風頗有些不耐煩:「你到底想說什麼?」 「其實我想說……我昨天第一次出現了異常反應,瑤醫生說我的狀態屬於假性覺醒,再有十天左右就會正式覺醒。」 正常人聽到這裡都會接一句恭喜,嬴風卻面色不改:「所以呢?」 「所以,」逐玥鼓起平生最大勇氣,「我願意為你獻上心頭血,你願意跟我在一起嗎?」 凌霄狠狠地摀住心口,這種突如其來的刺痛感究竟從何而來。 今天的他情緒太容易波動了,一定是嵐晟和屏宗的關係,還有那些可惡的酒。 「我拒絕。」嬴風聲音裡的溫度不禁讓人懷疑到底什麼樣的話才可以打動他,「我不會跟你在一起,你打消這個念頭吧。」 他拒絕得如此乾脆,連凌霄都替逐玥覺得不好意思。 逐玥潛意識已經料到會是這樣的答案,但真正從嬴風嘴裡聽到,還是令他很受挫。 「自從上次你從高年級生手中把我救下,我就只認定你一人。我知道你對誰都不親近,但你卻幫了我,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在你心目中並非像其他人那樣微不足道,哪怕只有一丁點?」 「我幫你只是因為同班同學的關係,我不後悔幫了你,如果再來一次也是一樣,但只是看在同學的分上,你不要想太多。」 「我不信,」逐玥急切道,「如果當時換一個人,如果被圍攻的是每天都跟你針鋒相對的凌霄,你還會毫不猶豫地出手嗎?」 「凌霄不需要我救他,」嬴風面無表情地說,「這一點上他比你強多了。」 逐玥面色慘白,他走到樓梯口,猶豫了一下,又轉身堅定地說:「只要你沒有跟任何人在一起,就證明我還有機會。我會一直留在璧空,直到你接受我為止,希望你能記得,我的心頭血,就只留給你一個人。」 他說完就走了,嬴風本來只是想上來透透氣,卻被擾得沒了心情,轉身剛要離開,卻看到了坐在高台上的凌霄。 「你可真絕情啊,」凌霄居高臨下地說,「他說得那麼真誠,連我都快被他感動了,你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 嬴風冷漠地抬起眼:「你偷聽。」 「我先來的,怎麼能叫偷聽呢?我只是很好奇,到底什麼樣的人才能打動你呢?你會花那麼多錢去買一個根本不知道真偽的情報,難不成,你真的要找你前世的戀人?」 嬴風把頭別開,不想理他。 「想不到,你還是這麼專情的一個人啊,可你就算找到了又能怎樣呢?瑤醫生說了,再次相遇的機會微乎其微,就算找到了,容貌、性格,也會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搞不好已經是別人的契子也說不定了。」 嬴風眉宇不悅:「你說夠了沒有?」 凌霄從高台上一躍而下,正好落到嬴風面前:「現在有人主動獻上心頭血,你都不接受,你到底想找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嬴風本不想理會,看到眼前的凌霄,突然惡劣地勾了勾嘴角:「不知道,要是你主動獻上心頭血,說不定我還會考慮一下。」 「哈。」凌霄嘲笑了他一聲,剛想反駁,一股難以言喻的巨大悲傷自心底湧上,一時間竟失了言語。 嬴風一怔:「你哭什麼?」 凌霄機械地摸了摸自己的臉,竟然真的有潮濕的觸感。他愣愣地看著自己指尖的液體,越來越多的眼淚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 他慌張地望了嬴風一眼,對方眼中流露出難得的錯愕,在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失常後,凌霄轉身掉頭就跑,逃一般地離開了天台。而被他甩在身後的嬴風,卻困惑地盯著自己在看到對方淚流滿面後,就不自覺抬起一半的手,彷彿是要為他擦拭眼角的淚水。 就在這個時候,一股奇怪的觸感繞經指尖,如空氣凝聚成的輕吻,只是一個恍惚,又轉瞬間消失不見。 是錯覺嗎?
第四章
凌霄在校園裡大跨步地走著,邊走邊用力擦拭著眼中源源不絕湧出的淚水,可是眼淚就像決了堤似的,怎麼流也流不完。 如果不是因為屏宗和嵐晟,如果不是因為即將到來的分別,如果不是因為酒精…… 凌霄一路跑回宿舍,砰的一聲扣上門,背靠門板站了半天眼淚才漸漸止住。 真是莫名其妙! 如此難堪的一幕,偏偏又被嬴風看到了,自己到底要在他面前丟臉幾次才夠。 凌霄吸了吸鼻子,把自己丟到床上,正著躺反著躺側著躺,就是睡不著。 他起來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始終心神不寧。 算了,找部電影看看,興許會緩解一下。 凌霄連入了一個線上影庫,裡面的大部分電影都是需要付費觀看的,免費的電影不是已經看爛的老片,就是些奇奇怪怪的小製作。 凌霄現在的經濟狀況只能允許他在免費庫裡挑挑揀揀,可供選擇的內容實在不多,最後他勉為其難地挑了一部不知道是哪個星球拍攝的外文譯製片,封面看上去像是一部動作片。 雖然是免費的,但片源居然是3D的,凌霄啟動了天花板的放映機,房間切換到電影中的場景,演員都栩栩如生地站在面前,觀眾可以走到任何一個角度觀看,哪怕是從演員身上穿過去。 影片的開頭是在一片山林中拍攝的,電影的擬真效果做得絲毫不含糊,清晨的霧氣、鳥鳴,斑駁的陽光,撲面而來的樹木和泥土的氣息,都讓人如同身臨其境。 凌霄原本只把這部片子當作打發時間的消遣,沒想到內容意外地吸引了他,尤其是除去上次在基地的匆匆一瞥,這是他第一次親眼見證與自己容貌相同的物種從幼年到青年的成長,這無疑是一種新鮮的體驗。 影片講述的是一個組織訓練了一批孤兒殺手,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一同訓練,個個練就了過人的本領,在成長過程中,彼此也產生了深厚的感情,其中也包括愛情。 男女主人公就是一對情侶,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及至青春期,情竇初開、共墜愛河,而等到長大成人,連相互過招都控制不住眉目傳情。 終於有一天,他們的師父將所有人召集起來,看著多年來一手養大的弟子們個個出類拔萃,身手不凡,師父眼中流露出由衷的讚許。 「在過去的考核中,你們每一個人都得到了出色的成績,不枉我多年的栽培,我為你們感到驕傲。」 「今天,是你們學成的日子,也是你們出山前,所要經歷的最後一道考驗。這是一次要用生命來完成的測驗,只有考核通過的人,才能活著離開這裡。」 聽到自幼撫養自己長大的師父這樣說,每個人都屏息凝神,準備迎接這最後一道考驗。 「這項測驗,需要你們自己結成兩兩一對的搭檔,共同完成。」 關係要好的弟子很快各自組成一隊,男女主角也站到了一起,還偷摸勾了勾小指。 師父犀利的視線在一對對弟子中慢慢地掃過去。 「你們今時今日的能力,已是無可挑剔,但不要忘記,你們的身份,是殺手。而對於一個殺手,感情,是你們最冗餘的累贅。」 「最後一道測驗的目的,就是要徹底捨棄你們的感情,擺在你們面前的只有一條路,殺死你的搭檔,活下去——或者死。」 「如果有任何人無法下手,」師父緩緩拔出刀,「就由我來代勞。」 凌霄不顧一切地撲上去,試圖攔下女主角從天而降刺下的武士刀,但他很快就徒勞地發現一切都是幻影,刀最終還是刺入了她最愛的人的胸口,鮮血濺了她一臉,連一旁的凌霄都感覺自己被波及到。 女主角走上了殺手之路,手刃愛人後的她冷酷、無情,徹底化身成一部殺人機器,無論面對任何人,都能不假思索地痛下殺手。 當她終於殺光了幕後老闆的所有敵人後,最後一個殺死的人是她自己。彌留的幻覺中,男主角的影子出現,影片又回到了那片樹林,朦朧的霧氣,斑駁的陽光,清脆的鳥鳴,撲面而來的泥土芳香…… 凌霄原本低落的心情變得更糟糕了,他度過了有史以來最糟糕的一個夜晚,翻來覆去,輾轉無眠。終於熬到天亮,他實在忍不住想找人說說話,可最後卻悲哀地發現,除了嵐晟和屏宗,他連個說心裡話的人都沒有。 思前想後,他只好又連上了天元網,時間尚早,枕鶴的店裡沒有人,連接次元的呼叫鈴上寫著「店內無人請按鈴」,凌霄不間斷地向對方發起了騷擾。 「你知道現在幾點嗎?」枕鶴的身影慢慢顯現,臉上寫滿被吵醒的鬱卒。 「心情不好,陪我說說話吧。」凌霄死皮賴臉地纏住他。 枕鶴打了個哈欠,躺到自己的專用躺椅上:「看在你這麼可憐的分上,我就勉強聽一聽,你說吧,我爭取不睡過去。」 凌霄就像迫切要把導致情緒糟糕的源頭與別人分享一半,自己就不會有那麼大負擔一樣,原原本本把昨晚看的電影跟枕鶴複述了一遍,在講到那個令他印象深刻的鏡頭時,不得不停下來好幾次,才斷斷續續地把這幕場景講完。 「就這樣?」枕鶴耐著性子聽完了,觸動似乎沒凌霄那麼大。 「講完了。」故事是講完了,可凌吞沒有預想中那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感覺如何?」枕鶴問的是他現在的心情。 「不怎麼樣。」凌霄從實說道。 「你的情緒波動那麼嚴重,應該不只是一部電影的關係吧?」枕鶴一針見血地指出來,「你是不是在觀影的時候代入了什麼?」 凌霄沮喪地坐了下去:「我的兩個死黨昨晚舉行了成人禮。」 枕鶴不動聲色:「哦?」 「看電影的時候,不知道怎麼總是想起他們兩個,尤其是男女主人公決鬥那一幕,始終不可避免地代入他們的畫面,讓我心神不寧。」 「是麼?」 「儘管我知道那些都是我的胡思亂想,同樣的事情不可能發生在他們之間,因為他們兩個是非常相愛的戀人,甚至自願獻上心頭血……」 「哈哈哈哈!」枕鶴口中爆出一串誇張的笑聲,好像聽到世界上最好笑的事,連淚花都笑了出來。 「自願獻上心頭血,這是誰教給你們的?」枕鶴一邊擦著眼角一邊說,徹底把凌霄給弄懵了。 「瑤醫生的契子,他說他就是這樣做的,」凌霄表情很茫然,「這有什麼好笑的?」 「好吧,」枕鶴的笑聲漸漸止住了,「因為去年的死亡率太高,今年學院改走溫和教育路線,這件事我也有所耳聞,只是沒想到校方會這麼說。」 他想了想,還是覺得很好笑,又旁若無人地笑了半天,把凌霄給笑毛了。 「你到底在笑什麼?」 枕鶴突然毫無徵兆地笑容一斂,眼神犀利如炬,渾身上下散發出逼人的殺氣。原本窩在椅子裡的凌霄被這樣的氣勢一逼,瞬間跳了起來,寒毛豎起,精神緊張,下意識就擺出了備戰姿態。 「看到了嗎?」那股殺氣突然消失得一乾二淨,枕鶴懶洋洋地躺在他的專用躺椅裡,就像剛才威懾凌霄的根本不是他本人。 凌霄一點點放下拳頭,在椅子上戒備地坐了個邊緣,視線還緊緊鎖定枕鶴。 「當你感受到危險的時候,第一個反應就是自我保護,你知道這叫什麼嗎?」 凌霄警惕地搖搖頭。 「這叫本能。本能是刻在我們基因裡的,任何人都無法克服,你知不知道,就連覺醒後尋找伴侶,也是天宿人的本能之一。」 「那你為什麼還單身到現在?」 「是啊,就算是我,也無法與本能作對,堅持了這麼久,我也有種力不從心的感覺呢。」枕鶴難得示弱說。 「你說的這個,跟我剛才說的有什麼連繫嗎?」 枕鶴狡黠地笑了笑:「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事嗎,不如滿足一下你的好奇心?」 「你今天不收費了?」 「給你個大優惠,今天免費,想問什麼就問吧。」 凌霄想了想:「就說說你喜歡的人吧。」 枕鶴又習慣性地去玩弄手上的環指:「我喜歡的人……有一個她喜歡的人,而她喜歡的人,碰巧也喜歡她。這件事對於我是不幸,但從她的角度講,恐怕沒有什麼比這更幸運的事了吧。」 「既然你也喜歡,為什麼不去爭取一下?」 「你沒聽說過一句話嗎?真正的愛情,就是給你最想囚禁的人,最大限度的自由。」 凌霄把這句話默念一遍,似乎有所觸動。 「可惜,這麼簡單的道理,有人活了四百多年都不明白。」 「那然後呢?」凌霄問。 「他們兩個情投意合,跟你的小夥伴們一樣,全心全意地期待著覺醒期的到來,沒想到成人儀式的那一天,就是她這一世的終點。」 凌霄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什麼?」 「她死了,」枕鶴的聲音中不包含任何情緒,「他們沒有服從校方的規定,私自結合,第二天人們發現的時候,她的靈魂已經轉世了,是被她心愛的人用匕首一刀刺進心口死掉的。」 凌霄難以置信:「怎麼……怎麼會這樣?」 「因為在成人儀式上落敗而死掉,聽上去很可笑不是嗎?這確實是小機率事件,但不代表不會發生,又偏偏落到了她的頭上。或許我應該慶幸,至少她在臨死前最後一秒完成了成人禮,至少她還能轉世重生,而不至於魂飛魄散。」 「這怎麼可能?」凌霄不理解,「他們不是兩情相悅嗎?」 「再深厚的兩情相悅,也敵不過原始本能。就像我發出殺氣,你會防備,而被取心頭血,是比殺氣還要嚴重千萬倍的威脅,沒有人能夠心甘情願束手就範。哪怕他們彼此再相愛、再願意付出、再願意為了對方犧牲一切,都無法戰勝刻在我們基因上的本能。」 「我是不知道校方是拿什麼花言巧語來欺騙你們這些無知雛態的,什麼自願獻上心頭血,說到底都是笑話。本能是永遠無法戰勝的,那些人說得再好聽,也改變不了成人儀式就是讓相愛的人自相殘殺這個血淋淋的事實。」 「天宿的配偶制度,是全宇宙最殘忍的制度,成人儀式更是星際中最殘酷最沒有人性的戰鬥。天宿人為了建立配偶關係,不僅要被迫毫無動機地戰鬥,出手的對象還是自己最親密的人。你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場戰鬥的理由,因為真正的理由早已被前人徹底地抹去了,現在的成年人,只會拿優勝劣汰那一套來忽悠一無所知的雛態。」 「這世界上任何一場戰鬥都是有理由的,有的人是為了掠奪資源,有的人是為了保衛領土,甚至有的人只是為了出一口惡氣。但無論哪一種,這些人都是有動機的,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打仗,除了我們。」 「你見過兩個喪失理智的天宿人自相殘殺嗎?在星系中擁有戰鬥機器之稱的我們,可以赤手空拳對抗機甲,可以不借助任何輔助暴露在外太空,如果說還有什麼能在一對一的戰鬥中勝過天宿人,那就是失控的天宿人。每個天宿人一生都會失控一次,那就是在所謂的成人儀式上,為了成為契主,征服對方,不擇手段。」 枕鶴的話簡直像一盆冰水潑下來,聽到最後,凌霄只覺十指冰冷,幾近麻木。 「那、那嵐晟和屏宗他們……」 「你那兩位小朋友嗎?」枕鶴一臉的冷漠,「放心吧,畢竟喪命在成人儀式上這種事,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發生,更何況自那起意外發生後,校方在安全方面上又重視了許多。」 「與其擔心他們的身體健康,不如好好想想,當他們醒來後,要怎麼跟他們解釋自願獻上心頭血這種逆天的大謊言。那種瘋了一樣想要置自己心愛之人於死地的念頭,希望沒有給他們的兩情相悅劃下陰影。」 凌霄咻地站了起來,身體在枕鶴面前漸漸消失不見,等到他完全斷開了連接,枕鶴才不屑地嗤笑了一聲。 「跑得還真快。」 「你不覺得你說得太直接了嗎?萬一嚇到小朋友怎麼辦。」一個人影自暗處顯現,枕鶴好像一點都不介意這種登門造訪的模式,也不介意被人偷聽了之前的對話。 「跟你一比,我也是小朋友啊。」枕鶴還是躺在那兒,沒有半點要起身迎接的意思。 「你在一個剛剛甦醒的雛態面前說這種話,不臉紅嗎?」星樓笑著接道。 「你說我說得太直接,那請問我說的哪一個字不是真的?」枕鶴反問。 星樓想了想:「有一句話不是真的。」 「哪一句?」 星樓模仿著他的語氣:「你永遠都不會知道這場戰鬥的理由,因為真正的理由已經被前人徹底地抹去了。」 「哦?」枕鶴起了好奇心,「你知道真相?」 星樓莞爾一笑:「相信我,你不會想知道的。」 「你這是在藐視一個情報人員的求知慾。」 「有朝一日月影醒來,或許他會有興趣親口告訴你。」 月影的波形在牆上抖動了兩下,似乎在附和他的話。 「好吧,」枕鶴聳聳肩,「那你這會兒來的目的是?不要告訴我,你一大清早登門是要收租的。」 「你恐怕已經是天宿最有錢的雛態了吧,哪裡還在乎這點租金,」星樓調侃他,「別忘了,我有全網的監視權,剛才看到通訊錄裡的某個好友出現在你這個座標,好奇所以來看一眼。」 「你是說凌霄?你認識他?」 「我入校第一天,就是他帶我去宿舍的。」 「看來你們還蠻有緣……」枕鶴突然聲音一沉,「有人來了。」 星樓重新隱入了黑暗,牆壁也恢復了原貌,枕鶴從他那張躺椅上站了起來,換上一副面具,禮貌有加地迎接第一次上門的客人。 「早安,我有什麼可以幫助你的?」 逐玥在這家空空如也的店內打量了一週,問出了每一個人都會問的第一句話。 「你這裡都賣什麼?」 「如你所見,無所不賣。」 「有什麼東西能讓不喜歡自己的人喜歡上自己嗎?」 「哈哈哈哈!」枕鶴再一次笑出了眼淚。 逐玥陰著一張臉:「很好笑嗎?」 「抱歉,」枕鶴拚命地把笑意憋回去,「這是我今天一大清早聽到第二好笑的笑話了。」 「我可不認為這有什麼好笑,如果你拿不出來,就說明你的店名是騙人的。」 「你說得很對,」枕鶴大方地指了指門外,「既然你成功的難住了我,這塊招牌你可以卸走。」 「我要你的招牌做什麼,還是個虛擬的。」逐玥表示不稀罕。 「那,」枕鶴斟酌了一番,「你還有第二想要的東西嗎?我可以給你打半價。」 「要是你再拿不出來怎麼辦?」 「你不妨先說出來看看。」 第二想要的東西麼……逐玥第一想要的是嬴風,第二想要的是嬴風,第三想要的還是嬴風,如果非要找出一個不是他的願望的話…… 「我想知道一件事,為什麼血自己會流?」 「哦?」 「雖然這聽上去不可思議,但卻是我親眼所見。明明已經流到地上的血,沒有重力作用沒有風,卻會自己流動,這到底是什麼原因?」 「只有一個人的血?」 「不,」逐玥噎了一下,「還有別人的。」 枕鶴略一沉吟:「你這個問題問得真是很巧,若是早些時候問,我也回答不上來。不過怎麼說呢,你很幸運。」 逐玥緊張地上前一步:「你知道答案?」 「就在前不久才剛剛知道的。」 「是為什麼?」 「這個情報很貴,就算打半價也不便宜,你確定要買?」 逐玥想也不想地掏出磁卡丟給他:「你想刷多少都行,如果不夠的話,我可以打欠條,以後分期付給你。」 枕鶴不客氣地接過來:「看來你對這個問題的答案很執著啊,也好,我就告訴你。天宿人的血液中有一種磁性,契主的血會對契子的血產生吸引力。」 「所有人都是?」逐玥迫切追問。 「不,有兩個前提:一、被吸引的一方必須是雛態;二、只有在陽光下才會發生。也就是說,如果你看到了這種現象,意味著其中一方的前世,是另一方的契子,可以是前世的,也可以是今生的,這是唯一的解釋。直到身為契子的雛態再次與人結契,這種現象才會消失。」 逐玥吃驚他所聽到的:「這怎麼可能?」 「身為一名商人,我也是有職業操守的,收了你的錢,就不會騙你。」 枕鶴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面前這位受驚過度的小傢伙,他口中不停地自言自語:「怎麼可能,這不可能。不能讓他們知道,堅決不能。」 逐玥的身形漸漸消失不見,看來是下線了,星樓則頂替他出現在了原處。 「剛才那個人是誰?」問話的是月影。 「是我們學院的學弟,」枕鶴作為一個普通人,腦內的信息量多得驚人,「逐玥,今年念十年級,是凌霄的同班同學。怎麼,你對他有興趣?」 「他身上的疑點很多,」月影的波形顯得有點激動,「我以前怎麼沒有注意到這個人。」 「你指的疑點是?」星樓問。 「我懷疑他是……不,我還需要更多的證據才行!」
凌霄從網上下來後逕自奔去醫護樓,昨天一起的兩名同學已經到了那裡,當他們看到凌霄出現時,都顯得十分慌張。 「是你通知凌霄的?」 「怎麼可能,我哪裡敢。」兩個人竊竊私語,又在凌霄走過來後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 看著他們躲躲閃閃的眼神,凌霄心中最後一絲僥倖也不復存在,臉上蒙上一層陰霾。 「他們人呢?」他的聲音冷得出奇。 兩名同學互相推搡了半天,最後深知瞞不過,忐忑地指了指急救室。 凌霄往急救室的方向走去,腳步一步比一步沉重,然而他還是低估了自己的接受能力,當他看到嵐晟渾身是血、奄奄一息地躺在裡面的時候,爆發出來的怒氣險些要將急救室的玻璃震碎。 兩名同學緊緊跟在身後,生怕他一個衝動做出過分的舉動,可如今這樣臉色鐵青、一動不動的凌霄更讓他們感到害怕。 兩個人不安地交換了一下眼神,他們也是剛剛得到通知便匆匆趕到,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沒有任何人來向他們解釋,嵐晟的重傷和對事實的未知,加深了他們心底的不安感。 「我們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一個人推了推另一個。 「哦,」另一個緊張地晃了一下,「我們剛到的時候,就看到他們這個樣子被從洞……被從昨天那個房間裡推出來……」 凌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玻璃那一面的人,一句話也不說。 「你們的同學……他還好嗎?」一個聲音小心翼翼地響起。 看到這個人,兩名同學也是一愣:「博士,你怎麼來了?」 這兩個字就像一把利刃,割斷了凌霄頭腦裡繃緊的弦,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之前,直尚臉上便已狠狠地挨了一拳,他毫無防備地退後了三四步,連眼鏡都被打得變了形。 「凌霄你瘋了!」兩名同學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攔住凌霄,「他是直尚博士!是瑤醫生的契子!」 凌霄直直地盯著面前的人,眼底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恨意。 「為什麼要說謊?」 「凌霄,你在說什麼啊?」 「是啊凌霄,你是不是擔心過度了?這跟博士有什麼關係?」另一個同學也道。 直尚的表情先是震驚,之後是錯愕,最後萬般悔恨地垂下了頭。 「對不起。」 兩名同學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會道歉,頓時啞口無言。 「你實話告訴我,當初在成人儀式上,你有沒有對瑤醫生出手?」 一段時間更久的掙扎:「有。」 「什麼?」旁邊的兩個人驚呆了,「這是怎麼回事?博士你之前不是說你為瑤醫生自願獻上心頭血嗎?」 「沒錯,自願成為阿瑤的契子,是我最初的想法,這個想法到現在也沒有改變。」凌霄的質問將直尚引入痛苦的回憶,「但是,在成人儀式當天,當阿瑤要取我心頭血的那一瞬間,我突然感覺到害怕、恐懼,還有不安。那感覺無比強烈,強烈到了難以控制的程度,我後悔了,我不想就這樣淪為別人的契子。於是,我還手了。」 同學們震驚了,他們難以想像那個一臉溫柔地訴說自己與瑤醫生是如何相愛的直尚博士,語言的背後竟然隱藏著如此殘酷的真相。 「我們當時的搏鬥很激烈,彼此就像殺紅眼的仇人,誰都不肯認輸。最後我沒有打贏她,並不是出於愛情而放水,而是確確實實不是她的對手。」 「我敗了,阿瑤也因為我受了很重的傷,仔細回想那一天,我們誰都不曾手下留情。雖然日後我很平靜地接受了自己契子的身份,也依然很愛阿瑤,可這也無法泯滅那一天,我們像兩個喪失理智的瘋子一樣互相殘殺的事實。」 直尚摘下眼鏡,難過地抬起眼:「對不起,我之前那樣說,是希望你們可以用輕鬆的心態面對成人儀式,只是我沒有想到……」 「這件事不怪他,」一個冰冷的女聲插入進來,「是我命令他這麼說的,他沒有反對的權力。」 「阿瑤。」直尚用埋怨的口氣叫道。 眾人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到剛從急救室裡出來的瑤台身上,她把工作服脫下來往旁邊一丟,立刻有護工迎上來接住,兩個人快步往走廊的另一個方向走。 「另一個人醒了嗎?」 「剛剛醒,」護工立即向她匯報。 「情況怎麼樣?」 「已經沒有大礙,他的身體素質很優秀,恢復速度很快。」 「把裡面的那位轉到重症監護室。」 護工遲疑了:「你的意思是……」 瑤台的手在門把上停留了一下:「銬起來。」 屏宗的病房門被推開了,呼啦一下進去了一群人,病床上的人聽到聲音,掙紮著把眼睛睜開一條縫。 帶頭進來的人是瑤台,身邊跟著穿制服的護工,緊接著凌霄一臉擔憂地擠到了最前面,後面還跟著兩名表情古怪的同學。 屏宗的視線在人群中掃了一遍又一遍,甚至看到了站在人群最外面本不應出現在這裡的直尚博士,就是沒有找到自己最唸唸不忘的愛人。 「凌霄,嵐晟呢?」他緊張地問。 「他在另一間病房休息,」凌霄撒了個謊,「你還好嗎?」 屏宗點點頭,又搖搖頭:「我只是擔心嵐晟,我也不知道當時是怎麼了,本來一切都很好,可突然我就感覺不對勁了。之後的事情怎麼也想不起來,就隱約記得我還手了,腦子裡有一些我們在搏鬥的片段……嵐晟他真的沒事嗎?」 「他沒事,你放心吧。」凌霄的視線直直地落在對方臉上。 屏宗鬆了口氣:「那就好,我當時真是瘋了才會對他出手,他若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我一定不會原諒自己。」 知道嵐晟沒事,屏宗整個人都放鬆了,話也多了起來:「以他那樣要強的性格,要是被我打傷了,想必會很生氣,搞不好他現在正在氣頭上不想見我?」 屏宗笑笑,提起他心愛的人,眼神不自覺放得溫柔:「不過好在成人儀式已經結束了,我們以後可以好好地在一起了……」 「屏宗。」凌霄難以忍受地打斷滔滔不絕的他。 「怎麼了?」屏宗詫異地望著一反常態的凌霄,欲言又止可不是他的風格。 「屏宗,」凌霄不知道該如何告知他真相,每說出一個字對他都無比艱難,「你贏了。」 屏宗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你說什麼?」 「你贏了,」凌霄心情複雜地望著他漆黑如墨的眼睛,「你現在已經是嵐晟的契主了。」
病房裡靜悄悄,沒有人發出半點聲音。 屏宗坐在床上,彷彿石化了一般。 一秒被迫延長到一個世紀,每個人都體會到了什麼叫度秒如年。 「鏡子。」石化的屏宗突然開了口。 沒有人動。 「我要鏡子。」屏宗堅定地重複了一遍,凌霄無可奈何地求助於瑤台,後者給同來的醫護人員使了個眼色,不一會兒的工夫,一個鏡子被送到了屏宗面前。 屏宗對著鏡中的自己發愣,明明只是眼睛的顏色發生了改變,卻好似變了一個人。 在真相的刺激下,記憶一點點恢復,激烈的纏鬥,血液的腥甜,嵐晟眼中漸漸褪去的灰度……昨夜的場景歷歷再現,凌霄沒有騙他,他贏了,輸的人是嵐晟。 「我要去見他。」屏宗掀開被子就要下床。 「他不會想見你的,」直到如今瑤台才開口,「他現在的精神狀況不會見任何人。」 屏宗漆黑的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可我不是別人。」 「我猜他現在最不想見的人就是你,現在已經沒有時間供你思考了,」瑤台表情嚴肅地說道,「我接下來要對你說明的內容極其重要,請務必認真聽好每一個字。」 屏宗尚未從一生中最沉重的打擊中恢復過來,就被迫精神高度集中地接受新知識。 「契子一方在成人儀式落敗後,體內會迅速分泌大量激素,這些激素會影響他的大腦,致使其情緒紊亂。我知道你們成人儀式的結果跟預期不同,這也導致患者分泌出的激素量是常人的數倍,根據儀器的檢測,在接下來的七十二小時內,患者會產生極度的憤怒、暴躁、恐慌,或是消極自棄的情緒,目前沒有任何一種藥物可以治療或是控制這些負面情緒。」 「怎麼會?」屏宗緊張地追問,「那其他人都是怎麼度過這一關的?」 「契主是唯一可以安撫契子情緒的人,一般成人儀式結束後,我們都會鼓勵契主儘可能多地陪伴契子度過這一時期,但就嵐晟目前的精神狀況看,他不會允許任何人,也包括你,與他產生近距離接觸。」瑤台的聲音再度一沉,「這就意味著,你必須以最快速度,掌握如何控制你的契子。」 屏宗瞪大了眼睛:「控制?」 「沒錯,從學習到掌握這一過程,很多契主需要耗費幾個月,甚至一年的時間,但你恐怕沒有那麼多時間了,嵐晟的心理評級已經到了高危險等級,以往這類人群的死亡率高達五十%。」 屏宗迅速繃直了身體:「我學。」 「集中精力,試圖侵入對方的精神領域,不要在乎手段,哪怕是強行控��他的大腦。你要對擁有駕馭自己契子的能力深信不疑。記住,不要把自己跟對方擺在平等的位置,你是在控制他,這是一種強迫性的手段,任何憐憫和心軟都會導致精神連結失敗。」 屏宗閉上眼,從他緊鎖的眉心可以看出他在經歷多麼艱難的嘗試。瑤台神情複雜地看了他半晌,轉身退了出去,凌霄等人也知趣地離開病房,留給屏宗一個絕對安靜的環境。 「你覺得如何?」待走到無人之處,直尚才忐忑地問出口。 瑤台不看好地搖搖頭:「不太樂觀,那孩子到現在都無法正視他契主的身份,雖然感覺得出能力很強,但是情感太細膩,恐怕很難突破對方的精神屏障。」 用契主中廣泛流行的一句話說,就是不夠無情。 越是無情的人,掌握這項能力就越快,而屏宗對嵐晟的感情,顯然多到已經快溢出了。 直尚難以接受地搖了搖頭:「這都是我的錯,剛才那名學生說得很對,是我欺騙了他們。」 瑤台豎起食指封住他的嘴:「這不是你的錯,就算你當初沒有那樣說,他們也一樣會經歷這個階段。」 「但是我給了他們希望,」瑤台的話不能減輕直尚一絲一毫的愧疚,「我給他們編織了一個美夢,等跳進去才發現是噩夢。如果一開始就知道會是噩夢的話,至少心理上會有所準備,也不至於摔得粉身碎骨。」 瑤台也長久地沉默不語,最後給了他一個無聲的擁抱。 瑤台的終端通訊燈亮起:「瑤醫生,重症室的學生醒了。」 擁抱草草地結束,瑤台快步趕往上一層樓,當她二人抵達的時候,提前得到消息的凌霄和他的同學們已經守在監護室外了。凌霄貼在玻璃窗上攥得緊緊的拳頭不停地在顫抖,不知道花費了多大的力氣在克制自己。 這樣的場景是瑤台早已預料到的,可此時她已無暇顧及他人的感受了。 醫護人員上前匯報嵐晟的狀況:「他的身體正在以極快的速度恢復,但是精神狀態非常不容樂觀,已經有透支能力的傾向。繼續這樣下去,掙脫限制裝置是遲早的事。」 瑤台心情沉重地走到窗外,房間正中央孤零零的一張椅子,嵐晟就被綁在那上面,手和腳都銬了起來。他拚命地掙紮著,看口形像是在尖叫,叫聲卻被無情地阻攔在玻璃的另一面,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緊牆上一點,彷彿那裡有什麼深惡痛絕的東西需要去刺穿。 凌霄閉緊雙眼,額頭無力地貼上了冰冷的玻璃,不忍去看。身後兩名同學也不知不覺紅了眼眶,這是成人儀式給他們上的第一課,卻已經殘酷地超過了他們的接受範圍。 嵐晟的力量越來越大,連固定在地面上的椅子都開始抖動,他的腕關節與手銬劇烈地摩擦,沒過多久便紅了一片。 「給他打一針鎮定。」瑤台吩咐下去。 很快有護工進去,拿著一掌長兩指粗的針筒,將滿滿一針管透明液體自頸後注入到嵐晟體內,裡面的人這才一點點安靜下來,漸漸垂下頭一動不動了。 「你確定要守在這裡嗎?」瑤台問一旁已經化作一尊雕像的凌霄。 凌霄仿若沒聽到,一動不動。 瑤台暗暗嘆了口氣,把兩名同學叫到了一邊。 「你們班上有誰是凌霄的對手?」 兩個人面面相覷:「大概只有嬴風吧……」 「把他叫過來,看著他,別讓他鬧事,也別讓他接近裡面的人,最好是能把他帶走。」瑤台表情少有的疲憊,「這兩天舉行成人儀式的並不只是他們,需要照顧的對象太多,我們分不出人手來管無關的人。」 其中一人不確定地說:「可是嬴風大概不會管別人的事。」 「就說是我說的。」瑤台語氣堅定,不容拒絕。 嬴風到底還是來了,他來的時候凌霄正自虐地站在重症監護室外,裡面的人一動不動,外面的人也一動不動,若不是一站一坐,真的彷彿是在照鏡子。 「嬴風,」同學看到他來,很忐忑,「我們勸了他半天,就是不肯走。」 嬴風二話不說,抓住凌霄的後領就往樓下走,凌霄居然也沒有反抗,就這樣魂不守舍地被他拖到了一樓。 「不,」臨近大門的時候凌霄才清醒過來,「我不要走。」 嬴風的腳步停了下來,盯著他。 「我要留下來,」他一貫自信的眼睛裡,第一次充滿了失措與迷茫,「他們是我的朋友,我不能把他們扔在這裡不管。」 嬴風��頓了片刻,又拽著他往相反的方向走,直到把他帶到走廊上的長凳邊。 「坐著等總行了吧?」 凌霄沒怎麼掙扎就被嬴風按了下去,然後他自己也坐到了凌霄的身邊,兩個人靜悄悄地並排坐著,誰都沒有說話。 夜色漸漸降臨,週遭也漸漸悄無聲息,清醒的沉默變得格外難以忍受。 「嬴風。」凌霄的聲音如同一枚石子落入沉寂的潭水裡,被叫到的人微微動了動,示意自己聽到了。 凌霄雖然喊了他的名字,但並沒有準備好要說什麼,想了想才道:「你不用守在這裡的。」 凌霄這句話說的是那麼口是心非,另外兩名同學早已經回去了,他從來沒有這麼需要一個人在身邊過。 嬴風用餘光掃了他一眼,他雖然平素對他人關注甚少,但這樣的凌霄是他十年來從未見過的。 他印象中的凌霄,每次見到自己都張牙舞爪,無事也要尋事來挑釁三分,從來不會主動暴露自己的弱點。但今天的凌霄,處處都流露著與他截然不符的脆弱。 「我答應了瑤醫生。」言下之意,我留下來跟你毫無關係。 凌霄並不知道瑤醫生為何要嬴風留下來,不過聽到這個答案後,他委實鬆了口氣。 氣氛再度安靜下來,嬴風下意識從懷裡摸出桃核,緩慢地摩擦著它粗糙的表面,這儼然已成為一種習慣,每當他這麼做的時候,都感到心情平和。 凌霄因為感受到他的動作,好奇地看了一眼,這一看就無論如何也移不開視線:「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嬴風沒有回答,凌霄卻對他手裡的東西越發起了興趣:「能借我看看嗎?」 嬴風猶豫了下,還是遞給了他,凌霄接過來的時候,只覺藍光一閃,但也僅存在了須臾。 「你看到了嗎?」 「什麼?」 「這裡面有光。」 「我帶了它近十年,從來沒見過什麼光。」 是我看錯了嗎?凌霄疑惑地把它拿到眼前,從任何一個角度看過去,它都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桃核。 「你剛才說什麼?你帶了近十年,那豈不是甦醒後不久就帶著了?」 嬴風簡簡單單應了聲嗯。 「你為什麼要帶著它?」 嬴風再次猶豫了很久,才說:「這是在我的能量艙裡撿到的。」 這個秘密,嬴風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包括基地的工作人員。似乎今晚這樣的氣氛,連秘密都蠢蠢欲動,想找個合適的人來分享。 「你是說,從你一醒來,它就在你身邊?這怎麼可能,靈魂轉世,連記憶都不會留下,又怎麼會留下信物?」 「我比你還想知道這是為什麼。」 凌霄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他到訪過基地,知道那裡的工作人員斷然不會不小心把吃剩的桃核掉進某個能量艙。 難道前世真的可以通過這種方式留下痕跡? 「你就是因為它的原因,才拚命地想找到自己前世的戀人?」 嬴風沒有否認:「我第一眼見到它時,就直覺它屬於另一個人,我總覺得,他們之間存在某種關聯,只要能找到他,這個謎題就會被解開。」 另一個人是誰嬴風沒有明說,但凌霄已然懂得,他突然覺得手裡的桃核變得燙手,心亂如麻地把它還了回去。 「天宿這麼大,你想怎麼找?」 嬴風默默地接了過來:「我有預感,他就在我身邊,在離我很近的地方。」 「那你要是一直都找不到呢?」 「那就一直找下去。」 再漫長的長夜也會迎來黎明,屏宗從病房裡出來的時候,就見向來不合的兩個人相依坐在門外的長凳上,凌霄的頭枕住嬴風的肩,兩個人都在熟睡。 嬴風的警覺性最高,他從外人的視線中驚醒,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成人儀式之後的屏宗,四目相對後,嬴風也有一瞬間不適應的皺眉。 他輕微的動作驚動了凌霄,凌霄揉著眼睛醒過來,在看清楚眼前人之後,一下子緊張地跳了起來。 「怎麼樣?」他急切地問,屏宗看似一夜無眠,眼底烏黑一片。 「我還是無法做到,」屏宗懊惱地說,「他抗拒得很厲害,我稍稍一接近,他就開始尖叫,那聲音非常刺耳。我能感知到入侵精神領域對於他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我狠不下心來。」 凌霄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能安慰性質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 就在這時,醫護樓內忽然響起了一短一長的警報,三個人不明所以,驚詫地四下觀望。 一樓的醫護人員從各自的辦公室裡跑了出來,個個神情緊張,這其中也包括了瑤台。 「瑤醫生!」凌霄叫住了她,「發生了什麼事嗎?」 瑤台關掉通訊儀,神色陰鬱:「嵐晟失蹤了,他的隨身物品也不見了。」 「瑤醫生!現在怎麼辦?」從其他地方趕來的醫護人員都在等待她的指示。 但她只是揮了揮手:「封鎖學院的出口,分頭去找。」 遣散了一干人等,瑤台大踏步地走向屏宗。 屏宗是現場所有人中最心急如焚的一個,聽到嵐晟失蹤的消息,他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 「閉上眼,」瑤台二話不說按上了屏宗雙肩,「精力集中。」 屏宗照她說的閉上眼睛,可對嵐晟的擔憂佔據了他絕大部分的思考,始終做不到精力集中。 瑤台緩慢的語速與當前的緊迫形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聲音平和得仿似催眠。 「感受他的位置。」 屏宗試圖往她指引的方向去想,卻仍然被排斥在嵐晟的精神屏障之外,對方的抗拒比他想像的還要強,矛盾明明白白寫在他的臉上,看在凌霄眼裡,恨不得以身代之。 相比之下,嬴風就冷靜得多,從瑤台的話中,他才第一次知道原來契主的精神力可以蔓延到這種程度,難怪會說契子毫無自由可言。 他的視線從糾結的屏宗身上轉移到一旁緊張的凌霄,他的眉頭緊縮,拳頭緊握,就彷彿在使力的人是他一樣。 瑤台還在誘導:「慢慢的,集中精力,感受他的方位。」 屏宗痛苦地搖搖頭,睜開眼:「我做不到。」 「你可以的,」瑤台依然維持著方才的語速,「你是他的契主,這是你的權力,你一定要做到意志堅定,不要受他的情緒左右。」 屏宗只得再度閉上眼,他時而皺眉時而搖頭,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依舊沒有半點進展。 就在凌霄為他捏一把汗的時候,瑤台突然輕聲轉厲,嚇了所有人一跳。 「快點!再找不到他他會死的!」 屏宗猛地睜開眼:「樓頂!他在天台!」 所有人都以為嵐晟出逃,沒想到他竟然在樓頂,凌霄聽到位置後第一個衝了出去,與他並肩的是速度絲毫不亞於他的嬴風,最迫切見到嵐晟的屏宗,反而因為身體尚未完全恢復的原因被甩到了最後。 凌霄率先抵達了天台,可當他看到眼前的一幕,心臟幾乎要跳出喉嚨,嵐晟站在高高的牆沿上,再向前一步就是絕路。 風捲起他的衣角,他的身體也在風中搖晃,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生怕這一步邁出去的聲音響了,對方會一不留神掉下去。 最後一個到來的屏宗,被前面的人遮擋了視線,他焦急地試圖推開凌霄和嬴風,那兩人反而靠得更近了,腳似生根一般誰都不肯挪動半步,試圖延緩哪怕半秒真相到來的時間。 這聲音驚動了嵐晟,他回眸淡淡地看了一眼,凌霄的瞳孔劇烈收緊,這一眼如同底片曝光一般深深烙印進他心裡,終其一生都無法忘懷。 那哪裡是他認識的嵐晟,與眼睛中的黑色素一同失去的,還有這個人的一切生機。 只是這一眼,他便真真切切地意識到,嵐晟是真的想求死,瑤台在屏宗病床前說的每一個字,都不是危言聳聽。 凌霄心中震驚,腳下也失去了力量,他被屏宗撥到一邊,於是同樣的場景也出現在屏宗眼前。 凌霄恍若驚醒,緊張地轉頭叫了聲:「屏宗!」 但他只說完這兩個宇,便啞口無言,他根本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瑤台畢竟不止一次地經歷過這種事,比現場的三個雛態都要冷靜,她默默地退出一步,不露聲色地透過個人終端向同事發送了求救訊號,希望他們可以趕得及救援。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身前的屏宗開了口。 「嵐晟,」他的聲音抖得厲害,「我不是有心要還手,我當時真的是不受控制,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你相信我好嗎?」 「他說的是真的,」凌霄立刻幫腔,「真相不是博士說的那樣,我們都被騙了,屏宗也是受害者,原來在成人儀式上每個人都會被迫出手。你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你怎麼能不相信屏宗?他曾經是真心想為你獻上心頭血,結局變成這樣你以為是他希望的結果嗎?」 這兩個人的話,無法撼動嵐晟絲毫,無機質的聲音從風中傳來,傳到在場每個人的耳朵裡。 「結局已經注定了,無心還是有心,有區別嗎?」 這斷然不是凌霄所熟悉的嵐晟,凌霄認識的嵐晟萬萬不會對屏宗說這種話。他雖然經常毒舌,還總是烏鴉嘴,但絕對不會對自己心愛的人這樣冷言冷語。 直到這一刻,凌霄才終於理解瑤台口中激素失衡導致的精神紊亂是什麼樣子,那足以將一個人轉變為另一個人,矇蔽他的心智,操控他的行為,乃至於毀滅他的情感。 「你先下來,我們慢慢談好嗎?」屏宗還在努力,「瑤醫生說你目前只是暫時性的激素失衡,只要我們在一起度過七十二小時,你的心理就會恢復原樣,你千萬不要在這種時候做傻事啊。」 「你現在跟他說這些已經沒有用了,」瑤台在他身後低聲快速道,「他現在的精神水準已經無法用常人的思維去交流,他聽不進你說的任何話。」 屏宗遲疑了,很明顯他在猶豫。 「用我教過你的方法,這是你現在唯一的路,如果你想讓他活下去,就必須控制他的精神,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嵐晟!」屏宗不甘心地又喚了聲。 瑤台不再對他的優柔寡斷抱以希望,而凌霄的緊張一點不遜於屏宗,她只得跟嬴風使了個眼色,對方立刻會意。兩個人儘可能將動作幅度減小到最低,從兩個不同的方向繞過去,試圖慢慢接近圍牆上的嵐晟。 現在,瑤台只希望屏宗和凌霄這兩個人能儘可能為他們拖延一點時間。 「嵐晟,你還記不記得瑤醫生和博士說過,只要兩個人心靈是平等的,他們的地位就是平等的?我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但我可以保證的是你承諾過我的我一樣可以承諾,既然我們都不會胡亂行使我們的權力,你為什麼要這麼介意你我的身份?」 「嵐晟,我向你保證,我會愛護你,尊重你,用我得到的能力和權力保護你,終身不會用契主的地位壓迫你。我們的關係還是像之前一樣,不會發生任何改變,我不是以契主,而是以愛人的名義,請求你下來,好嗎?」 ——我自願獻上心頭血,這一世做他的契子。 ——我也會用得到的權力和能力保護他,終身不會用契主的地位壓迫他。 屏宗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嵐晟從前對他說過的,那些話曾經堅定了他與這個人共度一生的決心,甚至不惜主動獻上心頭血。可一模一樣的字眼,卻無法打動眼前人絲毫,無論屏宗如何動之以情,他的表情看上去都無動於衷。 「瑤醫生和博士說過,只要兩個人心靈是平等的,他們的地位就是平等的,」嵐晟緩慢地轉了過來,他每一個輕微的動作都惹得眾人呼吸緊張,「可他們也一樣說過,博士在成人儀式上主動獻上心頭血,並從來沒有因此後悔過。」 瑤台聽到這樣的話,神情一緊。 「我該相信哪一句?」嵐晟說,「瑤醫生欺騙了我,博士欺騙了我,就連你也欺騙了我。」 「我……」屏宗想要解釋,卻無從辯駁。 「這麼多年來,我都自認可以保護你,甚至為此感到驕傲,謝謝你滿足了我那麼久的虛榮心。而我的懷疑也不過只存在了那麼一瞬間,就是當你擋下凌霄那一拳時,換作是我,斷然無法做到毫髮無傷,而凌霄恐怕早也已經發現了這一點。」 「連他那麼神經遲鈍的人,也看得出一直以來,都是你在讓我,現在想想,我們三個人中,我才是最蠢的那一個,自以為很了不起,其實一無是處。」 「你不是!」屏宗激動地反駁,「我從來都沒有那麼想過!」 「每個大人都在欺騙我們,最好的朋友瞞著���,就連心愛的人都不能相信。」 「你別犯蠢了好嗎?」凌霄氣憤地口不擇言,「他又不是因為想算計你才讓著你,若論隱瞞,你們兩個在一起的事瞞了我三年,我有說過什麼嗎?當初是誰說,契主契子,各憑本事,就算沒有那些謊言,到了成人儀式,你還是一樣會輸,一樣會成為契子,跟今天的結局,又有什麼不同?」 「他說的對,」嵐晟輕描淡寫地承認了,「在成人儀式上輸給了你,是我技不如人,我不應該怪你。但是我也不能接受這樣的我,不能接受自己以失敗者的身份活下去。」 「你不是失敗者!」屏宗已經忍不住在低吼了,「當初我甘願做你契子的時候,你不是也沒有把我當做一個失敗者?」 「我是曾經跟你說過那樣的話,我也是真心的,直到如今我仍然愛你,我只是不能認同我自己。感謝你忍讓了我這麼多年,這一世拖累了你我很抱歉,來世……不,來世恐怕也未必有機會彌補了。」 「嵐晟!」 嵐晟的聲音平淡如水:「再見了,屏宗。」 他最後瞄了眼屏宗身邊的凌霄,毫無留戀地向後一仰,手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 凌霄不顧一切地衝到了牆邊,比他更接近的瑤台和嬴風早已一左一右撲了過去,瑤台撲了個空,嬴風卻幸運地抓住了他袖口的一個角,可那面積太小,無法支撐嵐晟的重量,正一點點地下滑。 凌霄想也不想地一把握住嬴風的手幫他往上拽,一邊回頭衝著被釘在原地的屏宗焦急地大吼:「你還愣在那裡做什麼?過來幫忙啊!」 瑤台幹脆利落地躍過了圍牆,一手扣住牆沿,一手伸向被吊在半空的嵐晟,想把他拉上來。 「小心!」凌霄眼尖地看到嵐晟自腰間抽出了匕首,朝著同樣懸空在外的瑤台佯刺去,瑤台為了閃躲,身形一晃,險些撒手,凌霄只好放開嬴風拉了她一把。 就在這時,嵐晟手中的匕首突然一個改道,只聽嘶啦一聲,袖口被無情地切斷,嬴風但覺手上重量驟然消失,三個人眼睜睜地看著嵐晟直直墜下。 「嵐晟!」凌霄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吼,與此同時,一道巨大的白光閃過,凌霄的眼前竟然出現了幻覺,屏宗突然出現在急速下墜的嵐晟身邊,溫柔地將其擁住,二人下落的速度越來越慢,最後毫髮無傷地落在了地面。 瑤台右手一個用力,跳回了天台,而凌霄轉過頭,哪裡也尋不到屏宗的蹤影。 「這、這是什麼情況?」凌霄預感到了不祥,再看瑤台,她別過頭,痛心疾首地閉上了眼,彷彿不忍去看。 凌霄顫抖著問出了口:「瑤醫生……」 「到最後,他還是掌握了一項契主的能力,」瑤台低聲自語,「一生中只能使用一次,最終極、也是力量最強的一種能力。」 「難不成……?」 「以命換命,這才是契主的最高權力。」 在遠遠的地面,清明漸漸回到了嵐晟的眼裡,只是那其中還夾雜著無法理解的困惑。 「屏宗,你的身體……」 屏宗的身體已經漸漸開始透明:「嵐晟,我記得你說過,一世就是一世,不會把希望寄託於虛無縹緲的來世,若是這一世我先離你而去,你也會抱著想念我的心情一個人活下去。」 他溫柔地撫上了對方的臉頰,嵐晟卻只感受到一團霧氣:「你的烏鴉嘴,真是一如既往的靈啊。」 在他身體周圍湧現無數閃耀的光斑,這些光斑的亮度越來越強,數量越來越多,最終凝聚成一個藍色的光球,閃爍著刺眼的光芒。 嵐晟伸出手去,卻抓住了虛無。 這一天的清晨,所有早起的璧空人,都親眼目睹了一個湛藍色的光球自醫護樓的方向升起,穿越重重雲層,朝向靈魂燈塔的方向,一去而不復返。
「……作為朋友,他將永遠為我們銘記,願來世安好,鞠躬。」 主持的話音落下,凌霄跟隨大家一起深深地彎下了腰,再起身時已淚流滿面。 同學們排著隊依次獻上手裡的花,然後默默回來給站在隊伍最前端的凌霄一個無聲的擁抱。凌霄是作為屏宗生前至交好友出席的,而嵐晟自從那件事發生後,就被校方強制隔離,連告別儀式都不能出席。 嬴風是最後一個上前道別的,他沒有獻花,而是反過來給了凌霄一樣東西。凌霄望著手裡殘缺不全的布料,那是從嵐晟袖口處切下來的一個角,頃刻間淚如雨下。 天宿沒有葬禮,人們有時甚至會聚在一起慶祝死亡,但像屏宗這樣尚未開場便已離世的悲劇,永遠只會令人扼腕痛惜。 許多人都參加了這場告別儀式,校長、主任、教官,乃至校醫瑤台和並不屬於這個學院的她的契子直尚。他們站在隊伍的最末,沉默地看著表情悲痛的同學們一個個從身邊走了出去——這是這些雛態們第一次接觸死亡,對象還是曾經朝夕相處的人,女生各個的臉上掛著淚痕,一些男生也紅了眼眶,這才是天宿殘酷成人儀式真正的第一課。 最後大廳裡只剩下寥寥幾個人,凌霄和放心不下他的朋友們,嬴風也意外地留了下來,校長與瑤台相視一嘆,主動走到了凌霄身邊。 「請你不要責怪瑤醫生,整件事是我的主意,我以為溫和動員會減少學生對成人儀式的牴觸情緒,希望大家可以平和地渡過這一階段,想不到起了相反的效果。」 「如果不是因為我的自作主張,嵐晟可能不會有這麼嚴重的心理落差,也就不會做出那麼過激的行為,屏宗也不會為他捨身而死。整件事的過錯在我,我向你,也向我的學生們由衷地道歉。」 校長誠懇地低下了頭,瑤台想上前,卻被直尚攔住了。 他默默地搖了搖頭,示意她暫時不要去打擾,瑤台咬咬牙忍住了。這件事,本來就說不出誰對誰錯,每一屆的成人儀式都會釀成悲劇,校長的出發點也是希望這樣的悲劇能儘量減少,可尚未發生的事,又有誰能提前預知。 如今看到校長主動向學生低頭認錯,瑤台心中說不出的煩悶,更何況論追究責任,她才是整起事件最大的幫凶,要道歉也應該由她來。 凌霄轉過身,因為沒有發育,校長的身高與他相差無幾,這兩個人面對面,視線幾乎平行,就像兩個同輩。 「校長,你不必向我道歉,假使時間倒流,你沒有做出那樣的決定,即便讓我們知道事實的真相,他們還是一樣會舉行成人儀式。」 「我對他們的實力很瞭解,屏宗會贏,嵐晟會輸,結果不會改變。嵐晟不會甘於做契子這一點也不會改變,不管選擇哪一條路,都會導向同一個結局。」 他含淚轉過臉,凝視著屏宗的遺照:「或許當他們決定在一起的那一刻,這樣的結局就已經注定了,其他人的錯誤,只不過讓他們通往結局的速度快了一點點而已。」 他走向直尚,對方換了一副眼鏡,先前的那一副,在急救室外已經被凌霄打爛了。 「應該是我欠你一句道歉才對,博士。」 「不……」 「請聽我說完,」凌霄打斷了他的話,「我不僅要道歉,還要感謝,謝謝你們為我上的有關成人儀式的第一課,這一課的代價太大,足以令我一生刻骨銘心。」 「如果不是這麼切膚感受,我可能意識不到成人儀式的殘酷,我可能還是一個傻乎乎什麼都不懂的雛態,我會把契主和契子的關係掛在口頭上開玩笑,在生理課上走神。別說我的身體沒有發育成人,我的心理更是差之甚遠,感謝你們讓我前進了一大步,讓我看清了自己的幼稚和無知。」 他的眼神是如此銳利,眼淚在眼眶中倔強地停留,讓直尚都不太忍心與他對視。 「但是現在我明白了,瑤醫生所說的,天宿人畢生的目標,就是變強,征服強者,變得更強。」 「而我曾經自以為是的變強,不甘心在任何專案上輸給某個人,不過是一種逞強。謝謝你們,用這種方式,讓我認清了自己的目標。」 他舉起拳頭,裡面緊緊地攥著半截袖口:「我發誓,我凌霄這一世,絕對,絕對不會做任何人的契子,我要主宰自己的命運,不讓任何人決定我的死活。不管未來的成人儀式上,我面對的人是誰,哪怕是我摯愛的人,我都絕對,絕對不會輸。」
凌霄走了,瑤台心事重重,好久之後才發現嬴風還在一旁等待。 「你有什麼事嗎?」她問。 「你上次給我注射的藥,好像失效了。」 瑤台一愣:「怎麼會?這才過了幾天。」 「我已經連續兩天有不尋常的生理反應了。」 瑤台比較疑惑:「你有跟什麼已經覺醒的人交往過密嗎?」 嬴風回憶了一下,大概也只有逐玥那天傍晚對自己表白的時候兩個人有過接觸,藥物失效也差不多是在那之後才有的。 「有過一次。」他坦白說。 瑤台建議他:「如果對方沒有抑制覺醒的想法,而你又不想為覺醒產生的生理反應所困擾,我建議你跟對方保持距離。」 嬴風本來就沒打算跟逐玥有什麼來往:「我會的。」 「你跟我走吧,我再給你補一針。」 嬴風跟著瑤台回到了醫護樓,透明清涼的藥水再一次被注入到嬴風體內,伴隨而來的還有瑤台的叮囑:「正常的來往不會導致藥水失效,只有比較密集的身體接觸才會促使激素上升,注意這一點就好。」 嬴風想說,他不過是跟逐玥面對面說了兩句話而已,到最後還是懶得張口,反正已經決定保持距離了,多說無用。 「好了。」瑤台注射完畢,嬴風一點點放下袖子,起身準備告辭。 「前天晚上,多謝你了。」瑤台向他道謝。 嬴風知道她指的是凌霄的事:「沒什麼。」 「我知道,像你這種人,一向喜歡獨來獨往,如果不是我強行要求你來,你一定不會管別人的閒事。更何況,我知道凌霄同學跟你的關係不是很合,但是原諒我,我當時實在是分身乏術,他那個樣子,我不可能趕他走。」 「我懂。」嬴風簡簡單單地回了她兩個字。 瑤台憂心忡忡:「自從屏宗的事發生後,有好多已經登記的同學要求推遲成人儀式,今年的覺醒季開端太惡劣,我能預見接下來面臨的重重困難。可這一步是每個天宿人都要面對的,逃避不能解決問題。」 「我想,他們只是想重新做好準備吧。我相信我們這個種族的心理不會那麼脆弱,待到準備得當的時候,他們會正面自己的將來。」 「希望如此,」瑤台關心地看著這個令她格外注意的雛態,「雖然你還沒有找到心儀的對象,但也要做足準備才好。」 「我始終記得瑤醫生叮囑過我的話,昨天之後,更是堅定了這一點。」嬴風說,「凌霄剛才所說的,也是我想說的,不管未來成人儀式上面對的人是誰,我也絕對不會輸。」 嬴風從醫護樓裡出來,天色已昏,校園內處處亮起了燈。這個時間離門禁尚早,嬴風左右無事,便臨時起意前往訓練館。這兩天接二連三發生的事情太多,他只是想在睡前流一點汗,這樣可以有助於睡眠。 可當他抵達訓練館外的時候,意外地發現館內有燈光,還不時從裡面傳來陣陣擊打聲。 有人先他一步來了這裡,嬴風在私人時間裡沒有想跟人分享場館的興趣,只是好奇到底是什麼人跟他有一樣的想法。本著看一眼就走的打算,卻意外地發現裡面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剛剛在屏宗的告別儀式上立下誓言的凌霄。 凌霄同時啟動了兩個對戰機器人,每一拳一腳,都正中「要害」,就在不遠的牆根處,還倒著幾個報廢的機器人,可見凌霄已經在這裡練了有段時間。 嬴風不是沒跟他交過手,但此刻的凌霄,眼神更犀利,表情更認真,攻擊更精準,讓同樣愛好格鬥的嬴風,只看了一眼便目不轉睛地看了下去。 他看到最精彩的時候,只見凌霄轉身一個飛踢,將他面前的機器人踢飛出去,撞到牆壁,又倒在了地上,胸前彈開一扇小門,裡面紮起個白旗。 凌霄緊接著又是一腳,另一個機器人衝著嬴風迎面飛來,嬴風本能地還了一拳,第二個機器人也滾到了一邊。 「你偷看。」凌霄遠遠地說。 嬴風懶得反駁,更何況他本來就是在偷看。 「我沒想到這麼晚這裡還有人。」 「我要變強,」凌霄語氣堅定地說,「我不會在成人儀式上輸給任何人,我發了誓。」 「我也一樣。」 凌霄頭一偏:「那要不要來一起練?上次的交手不算,希望這次你不要再臨時掉鏈子。」 嬴風一顆一顆解開制服的鈕扣,把它脫下來甩到一邊,又有條不紊地挽起袖子。 「上次是意外,這次我不會再放水了。」 訓練館內,兩個人棋逢對手,彼此都是第一次打到如此暢快淋漓。 一直打到兩個人體力透支,這場對戰練習才告一段落,凌霄毫無形象地在地板上攤成一個大字,渾身的汗水把地面濕透,胸口起伏不停。 嬴風也不比他好很多,他靠著牆根坐著,一隻手搭在屈起的膝蓋上,汗流如雨,呼吸急促。 「好久沒打到這麼痛快了。」凌霄邊喘邊說。 嬴風雖然沒表示出來,但心裡也贊同,跟真人對戰,尤其是跟旗鼓相當的對手對戰,比起循規蹈矩的機器人來說,完全是另一種全新的體驗。 「雖然我總是不服你,但不得不承認,你真的很強。」凌霄第一次表達出對嬴風的讚賞。 嬴風沉默了片刻,破天荒地回了句:「你也是。」 「不過就算是這樣,倘若有朝一日真的在成人儀式與你對上,」凌霄自信十足地說,「我也不會輸。」 「彼此彼此,」嬴風頓了頓才道,「不過那種事顯然不可能發生,你想得太多了。」 凌霄被潑了盆冷水,感覺身體也不是那麼熱了,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雖然還沒打夠,可惜已經快到門禁時間了。」 嬴風也起了身,從地上拾起自己的制服,他來這裡的初衷只是想流點汗,想不到會偶遇凌霄,經歷這樣一場大體力透支,今晚想必會睡得很好。 兩個人一前一後回到了宿舍樓,直到二人來到走廊的分岔口,凌霄把他叫住了。 「喂。」他叫。 嬴風停下腳步。 「明天還繼續嗎?」他揚了揚拳頭,���一起訓練。」 走廊燈光昏暗,他的灰眼睛顯得格外明亮,跟眼球的顏色無關,跟散發的神采有關。 「好。」嬴風情不自禁地答應了他,已經忽略了他曾經在全班同學面前揚言要打敗他做他的契主,就在不久之前,這兩個人的關係還像是在冰點。 凌霄在得到肯定的回覆後,嘴角微微上揚,這是自上次在醫護樓見到他後嬴風第一次見到凌霄笑。在短短三天內,他見證了這個人從谷底到巔峰的反彈,似乎這樣一個人,永遠不會為任何負面力量所擊倒,就連失去摯友的痛苦,也終將成為他前進道路上一往無前的力量。 「一言為定。」凌霄說。 「一言為定。」
校長室的門靜靜地被敲響了,從裡面傳來少年般清脆的聲音。 「請進。」 門開了,瑤台走了進去,向來信心十足的她,這會兒意外地底氣不足。 校長正用一枝很傳統的沾水鋼筆寫字,時間倒退一百年,曾經很是風行過一陣復古潮流,那時的雛態認為電郵很沒有個性,堅持使用手寫,校長就是其中一員,並且把這種習慣延續到了現在。 瑤台等他完整地寫完一句話才開口:「校長,疾控中心來電話了……」 他聽到這句話,手一顫,一大滴墨水滴了下來,在紙上暈出很大一圈墨跡。 這封寫了一半的書信算是廢掉了,校長嘆了口氣,也許他真的應該改變習慣,嘗試使用電子郵件。 他把筆放到一邊:「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嗎?」 瑤台神色沉重:「經過這段時間的嘗試,我們確實沒有治癒他的能力。疾控中心一直密切監視著這邊的資料,他的心理評級已經兩次超過封鎖線,我也已經儘量拖延了,但中心的意思,是希望他能夠盡快地接受專業的治療。」 校長心情複雜地走到窗邊:「我是進過疾控中心的人,我比誰都清楚那裡面是什麼樣子,每年有近百名剛剛成人的契子走進去,能出來的寥寥無幾。作為一名校長,和中心曾經的病人,我真心不希望我的任何一名學生,跟這幾個字扯上關係。」 瑤台雖然不曾切身體會過,但也能理解他所說的那種感受:「這次的責任主要在我,都是因為我監管不力……」 「這不是你的問題,」校長否定了她的說法,「就算你看住了他一天,你也看不住他第二天、第三天……一心求死的執念是很可怕的,我經歷過他的遭遇,我知道那是怎樣一種心情。誰也不能為這種事負上責任,因為沒有人負擔得起,這是每一個天宿人的宿命。」 他抬頭望向天邊:「真的要怪,就怪為什麼我們的基因裡會有這種本能,為什麼相愛的人要生死相搏,為什麼落敗的人會生不如死?」 他拋出心中長久以來的困惑,只可惜,無論遠在天邊的雲,還在近在眼前的瑤台,都無法為他解答其中任何一個問題。 一段時間的緘默後,校長的心情似乎平復了一些:「疾控中心有說什麼時候來接人嗎?」 瑤台低低地應了一聲:「今天晚上。」 校長怔了怔:「這麼快。」 「他們的人已經出發了,現在正在前來的路上。」 校長知道這是注定的事,任誰也更改不了,只得交代瑤台,「他在璧空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你都幫他完成了吧。一旦出了這校門,再次歸來,恐怕是遙遙無期了。」
凌霄一陣風似地衝出宿舍,差點沒跟隔壁走出來的同學撞個滿懷。 「凌霄,你急匆匆地去哪啊?」同學詫異地問。 凌霄邊跑邊喊,頭也不回:「我約了嬴風訓練!」 最後一個字傳過來的時候,凌霄人已經不見了,留下同學在原地莫名其妙,這兩個人不是關係不好嗎,什麼時候走得這麼近了?還會相約一起訓練? 凌霄急匆匆趕到訓練館的時候已經過了他們約定的時間,可嬴風居然還沒到,凌霄只好一個人做起了熱身。 而這個時候,嬴風正在瑤台的醫護室裡,最近這段時間,應該是他造訪醫護室最頻繁的階段,他來這裡的原因,跟上一次是一模一樣的。 他原本以為打一針很快就會結束,不會耽誤跟凌霄的練習,豈料瑤台聽了嬴風的話,硬是強迫他做了個檢查,是以一直拖延到現在。 瑤台等看到檢查結果出來,這才相信他說的是真的,資料顯示嬴風體內激素明顯超過已注射抑制劑標準,距離上次為他注射才過了幾天,簡直匪夷所思。 「你真的沒有跟任何已經覺醒的人交往過密?」 自從上次被瑤台告誡過後,嬴風已經跟逐玥保持了很大一段距離,因此他理所當然地回覆:「沒有。」 「那就只剩下一種可能性了,」瑤台推測道,「可能是你身體的耐藥性比較好,抑制劑發揮不了作用。」 這個假設讓她有些放心不下:「馬上就要野外實習了,你這種特殊情況……要不我還是建議你不要參加了。」 「我要參加。」嬴風果斷拒絕。 「其實覺醒期就算不注射抑制劑也不會有什麼太大的影響,但是野外情況複雜,說不定會遇到什麼突發性危險,萬一到時候發生意外怎麼辦?」 「我可以控制自己,」嬴風說,「只要你再給我補一針。」 瑤台知道自己勸也勸不動他,這些雛態平時被嚴密保護在校園裡,因此才特別珍惜任何一次走出校門的機會,更何況是每年一次的野外實習,有不少情侶為了參加實習甚至推遲了成人儀式。 瑤台再一次為他注射了抑制劑,順便給了他一支噴劑。 「這是應急抑制劑,在必要的時候可以使用,你隨身帶著,以防萬一。」 嬴風接過來揣在口袋裡:「謝謝瑤醫生。」 「你們班上的凌霄這兩天怎麼樣了?」 嬴風想說活蹦亂跳的,像一隻猴子,臨到嘴邊改了口:「還好,沒什麼異常。」 「那就好,我還擔心他朋友的事會讓他過度悲觀消極。這傢伙到現在都沒來找過我,看來是還沒有覺醒。沒覺醒的人,隨時可能經歷假性覺醒,這到了野外,也是個可大可小的隱患。他容易衝動的性格也惹人擔憂,實習的時候,可不可以麻煩你看住他?」 嬴風含糊地應了一聲,也不知道有沒有往心裡去,瑤台知道他不喜歡跟別人扯上關係,更何況這兩人一個極其外放,一個極其內斂,壓根走不到一起去,也只得擺擺手讓他去了。 嬴風抵達訓練館的時候,剛邁進去一步就感受到一陣氣流迎面而來,他反應極其快速地舉起手臂連拆三招,又瞅準間隙給了個反擊,偷襲他的黑影才一個後躍退了開來,輕盈地落在了地上。 「你遲到了!」凌霄方一穩住腳步就叫出來,嬴風見他貌似已經做完準備活動了,額頭佈著一層細密的薄汗,正是身體的最佳狀態。 「來吧。」他外套往旁邊一甩,做了個備戰動作,通過幾天的練習,他們對彼此的套路都很熟悉,已經不需要多餘的廢話。 「你不用熱身嗎?」凌霄不想佔他便宜。 「跟你打本身就是在熱身了。」 「託大的人是不會有好下場的!」凌霄覺得這麼狂妄的人不好好收拾一頓怎麼成,二話不說衝了上去,兩個人再次激烈地交戰在一起。 經過幾次的觀察,凌霄發現嬴風特別重視左胸口的防禦。雖說心臟是每個人的要害,但有時看上去很明顯的佯攻,嬴風也不願冒任何風險採取防守。過於仔細的樣子,不僅讓人懷疑那裡以前是不是受過重創,因此格外小心。 在意識到這一點後,凌霄的攻擊範圍就有了重點,有很多次,明明嬴風很有威脅的攻擊,卻因為凌霄的動作中途轉為防守,錯過了一次又一次大好的機會,凌霄趁這機會加強攻勢,漸漸把嬴風逼退到牆根。 腳後跟碰到障礙物,嬴風的動作有那麼輕微一瞬間的遲緩,密無縫隙的防守僅露出那麼一丁點破綻,就被凌霄牢牢地把握住了。 他心中得意,我看你這次要怎麼辦,他把全身力氣集中到拳頭,也不顧自己空門大開,逕自瞄準對方弱點攻去。 豈料這次嬴風並沒有像他想像的那樣退而防守,而是比他還迅速地出了拳,正中凌霄腹部,直接將他打退了數步。凌霄信心十足對方不會攻擊,是以把自己的弱點也讓出來,不料正栽在這自以為是上。 「你,」凌霄痛苦地捂著肚子,「你怎麼不防了?」 「有誰規定我必須防嗎?」嬴風說得一臉坦然。 「明明你就很緊張那裡的樣子。」凌霄覺得自己被算計了,很是不爽。 「啊,」嬴風沒否認,「只是習慣而已。」 「你是不是以前被打過,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凌霄忍不住問。 嬴風走過去拾起自己的制服外套,從左胸口的口袋裡掏出桃核示意給他看:「因為平時我揣著這個,這會兒沒帶在身上,當然無所謂。」 凌霄氣悶:「你那前世小情人那麼矜貴,怕打壞了平時就不要帶在身上啊。」 嬴風無視他,又把桃核塞回口袋,從另一個口袋裡拿出磁卡。 訓練館為了給學生們提供便利,館內就設置了自動販售機,嬴風拿卡在掃瞄區前刷了一下,立刻從機器裡掉出來一瓶冷藏的運動飲料。 凌霄也打得大汗淋漓,口乾舌燥,這會兒看到嬴風仰著頭喝水,視線情不自禁就聚焦到對方的喉結處,那裡的皮膚因為流汗閃爍出淡淡的光輝,時不時還有一滴汗珠順著曲線滑下,消失在被解開兩個扣子的襯衫V領處。 冰鎮的瓶子接觸到熱氣,很快蒙上一層水珠,看上去格外清涼可口,凌霄下意識就做了個吞嚥的動作。 嬴風感受到一邊直直射來的視線,用眼角餘光掃了一眼,見到的就是這副滑稽的景象。他心中覺得好笑,順手拿起磁卡又刷了一瓶,把掉出來的飲料拋給了凌霄。 凌霄看得正入神,冷不防飛來一樣東西,反射性地接住,從手心傳來的冰冷觸感激得他渾身一哆嗦。 他愣了一下,這才意識到這是嬴風買給他的,回想起自己方才盯著人家瞅的舉動,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 「我、我喝涼水就行……」他不大自然地說著。 嬴風第一次見到有人卡上的錢連瓶水都刷不起還要逞強,語氣有些挖苦:「喝了吧,就當補充能量,這兩天跟你打,力氣弱得就跟沒吃飯一樣。」 凌霄不服:「誰說我沒吃飯,我有吃麵包的好嗎?」 「你最近運動量這麼大,面包早就吃完了吧?」 「當然沒有!」凌霄說的倒是實話,可更殘酷的事實是,他現在確實吃的比之前多了,原本可以支撐到月底的份量,恐怕再過兩天就要宣佈告罄了。 嬴風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你要是吃完了就直說,我不介意再買給你,反正你現在也找不到可以蹭飯的人了,不是嗎?」 他話音剛落,就見凌霄臉上的神色黯淡了下去,他垂著眼,第一次破天荒地對嬴風的嘲諷沒有反駁。 就在嬴風意識到自己可能說了不該說的話時,凌霄一言不發地從他身邊默默走過,失落的樣子與方才判若兩人。 「這個,」他走到門口才回頭,舉了舉手裡的飲料,「謝謝了。」 十年來在凌霄口中得到的第一聲謝,並沒有給嬴風帶來滿足感,反倒覺得不是個滋味。 等嬴風回到宿舍樓的時候,凌霄早已不見了,嬴風在樓梯口望著凌霄寢室所在的方向,始終猶豫要不要過去。 他想起那次凌霄去他的宿舍找他,別彆扭扭說不出一句對不起的模樣,倒是有些能體會到凌霄當時的感受了。 凌霄坐在床邊,愣愣地看著手裡的照片,那是去年野外實習時他跟嵐晟和屏宗的合影。 那時的他,天真而又無知,連自己的好朋友彼此在交往都不知情,拍照的時候還擠在兩個人中間,傻乎乎地發光發熱。 照片上的三個人,實習時臉上受了傷,還蹭滿了泥,但笑得都是一臉燦爛。時間只過了一年,照片上的人卻只剩下一個。如果說,無憂無慮就是幼稚,付出代價才能成長,凌霄寧可幼稚得像一個白痴,來換回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光。 門外響起三聲有節奏的敲門,凌霄的印象中,沒有誰會這麼禮貌地敲響他的門。 「誰?」 他高聲問了句,無人答覆。 凌霄把照片放回到床頭,起身開了門,門外是一個讓他意想不到的人。 「……嵐晟?」 距離凌霄最後一次見到嵐晟,已經過了整整一週的時間。 這一週裡,嵐晟被校方強制隔離,禁止任何探視,凌霄在瑤台那裡磨了兩次,也未能見到他半面。 而凌霄之所以猜不到外面的人是他,也是有原因的,在此之前,嵐晟敲凌霄的門,不是用拍的,就是用踹的,從來不曾像現在禮貌而又疏離。 「我是來向你道別的。」嵐晟一臉平靜地說,凌霄怔愣地看著眼前人,除去瞳仁的顏色一切都沒有改變,明明是那麼熟悉的面孔,卻又那麼陌生,連他都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面對。 嵐晟兀自說了下去:「校方說,像我這樣發育期喪偶的契子,必須到精神疾控中心接受治療,雖然我不知道會是多久,但想必短時間內我們不會再見面了。」 他輕描淡寫吐出喪偶這兩個字,簡直像一記重磅的巨錘,狠狠地砸在凌霄心口上。 看到凌霄的表情,嵐晟淡淡笑了笑:「你不要擔心我,既然我答應過屏宗要抱著想念他的心情活下去,不管再怎麼困難我都會堅持的。我已經違背了一次一生與他在一起的承諾,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凌霄動了動嘴,有千言萬語不知該如何說。 「在離開之前,我想把這樣東西交給你。」 嵐晟遞給他一個黑色的盒子,凌霄打開一看,裡面裝著一把匕首。 「我的匕首已經被收回了,這是屏宗唯一的遺物。」 凌霄頓時覺得手中的東西沉甸甸地幾乎要脫手:「這麼珍貴的東西,為什麼你不自己保管?」 「因為我要去的地方,是不允許攜帶任何銳器的,而我又不放心把它交給別人。你是我唯一願意託付的人,我相信你一定能妥善保管它。」 他頓了頓,又道:「我把它給你,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是我害你一天之內失去了兩個朋友……」 「你沒有,」凌霄飛快地打斷他,聲音略顯哽咽,「你還活著,屏宗也永遠在我心裡,我從來沒有失去過你們,過去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你能這樣我很感激,」嵐晟欣慰道,「曾經的我是多麼幼稚,但仍自詡比你成熟,想不到一次成人儀式,改變了我們兩個。能成為你成長道路上的兩道階梯,這大概是我和屏宗唯一能聊以慰藉的吧,這個匕首留給你,就是希望你不會忘記我們。」 凌霄聽到階梯這樣的比喻,鼻子一酸,眼淚險些掉下來。 嵐晟握了下他的手:「凌霄,雖然你是我們三個人中最早甦醒的,但一直以來你也是最沒心沒肺的那一個,不然也不會連我跟屏宗在一起三年都沒察覺。屏宗對你的關心甚至超過了對我的,我經常會假裝吃醋,可其實你也是我最放心不下的人。想到未來我們兩個人都不在你身邊,你可能連自己什麼時候覺醒,什麼時候戀愛了都不知道,我就很為你擔憂。」 「嵐晟……」 「凌霄,答應我,將來無論發生什麼事,一定要想起我。我就是你的前車之鑑,你一定不可以犯我犯下的錯誤,不要讓自己有任何一天活在悔恨裡。」 凌霄強忍著眼淚,點了點頭:「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只要你肯等我,就一定會重逢。就是不知道下次再見���的時候,你我會是什麼樣子,不過想來那個時候,你一定長得比我高了吧。」 凌霄的聲音在喉嚨深處打轉:「我本來就比你高。」 嵐晟上前一步,給了他一個緊緊的擁抱,凌霄更是恨不得能把他留下來。 片刻後,環繞住自己的力量消失了,凌霄也只能依依不捨地放開手。 「保重。」他說。 「你也是。」 嵐晟轉過身,凌霄才注意到不遠處佇立著兩名身穿白色制服的成年男性,同樣的制服他見過一次,他們自稱來自疾控中心,那個神秘而又令人充滿畏懼的地方。 以前凌霄並不是沒有聽說過,某某去了疾控中心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想不到有朝一日,他會目送自己最好的朋友前往那裡。 凌霄這才知道為什麼校方會允許有過自殺前科的嵐晟獨自攜帶武器上門,他眼睜睜看著嵐晟跟著那兩人離開,彷彿這一眼就是訣別。 「嵐晟!」他脫口叫道。 嵐晟停下來,回頭。 「我一定能再見到你吧?」 嵐晟淡淡微笑:「一定能。」
第五章
嵐晟走後,凌霄經歷了一整日的消沉,周圍的人本來以為他已經從那起事件中走出來了,如今看到他這副樣子,都為他感到擔心。 為了轉移凌霄的注意力,幾個要好的同學湊在一起,私下裡出了個餿主意。 當天傍晚,就在凌霄再度準備前往訓練館的時候,隔壁一個叫霆雷的同學攔住了他。 「凌霄,來來來。」 「做什麼?」凌霄奇怪地問,「我約了人訓練呢。」 「每天都訓練,你不累嗎?休息一天吧,」霆雷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我搞到了好東西。」 「什麼好東西……」至於這麼偷偷摸摸的。 還沒等他問完,人已被推進了宿舍,再一看,裡面已經有好幾個人了,大家擠在一起,不曉得在看什麼東西。 「哎,凌霄,快來快來,」裡面的人一見凌霄到了,立馬招呼道,「這可是我們特地搞來為你解悶的。」 「明明是你自己私心想看吧?」另一人吐槽他。 「那你出去啊,說得好像你不想似的。」 凌霄看到他們這麼融洽的拌嘴模式,不禁想起了自己和嵐晟,鼻頭又是一酸。為了掩飾,他立刻低頭在終端上點了幾下:「我得給嬴風發個消息,告訴他我不去了。」 「你們兩個真的在拍拖啊?」霆雷大驚小怪地叫出來,「敢情你之前說要找嬴風做契子,不是鬧著玩啊?」 「說什麼呢,」凌霄手上動作僵了一下,「我們只是相約一起訓練而已。」 「練啊練啊不就戀上了?而且契主會獲得契子的能力加成,要是你真的收了他,哇塞,凌霄你豈不是要宇宙無敵了?」 凌霄見他越說越沒邊,趕緊找話題岔了開去:「你不是想讓我看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嗎?到底是什麼,值得這樣神神秘秘的。」 霆雷立刻把上一個話題拋之腦後,得意地賣起了關子:「看了你就知道,絕對是來之不易的好東西。」 為了配合他這句話,立刻有人把房間裡的燈關了,取而代之亮起來的是牆壁上的投影,原來只是播放電影而已。 在這個立體電影盛行的年代,平面電影已經不大受人歡迎了,凌霄也開始好奇,到底是什麼過時的電影能讓這群人這麼興奮。 片子一開場凌霄就認出來那不是一部本土電影,製片公司的名字是他看不懂的文字,演員的模樣有點像是隔壁的狼宿星人,膚色偏黑,耳朵略尖,第一句台詞出來的時候凌霄就愣住了。 「沒有配音也沒有字幕,這怎麼看得懂?」 同學嫌棄地推了他一把:「要什麼配音字幕,接著看。」 凌霄只好耐著性子看了下去,投影上的人又說了幾句他聽不懂的話,然後就開始脫衣服。 凌霄:=□= 現在他終於明白為什麼不需要配音也不需要字幕了,因為片中主角交流的內容實在太淺顯易懂,但交流的方式對於他們這些性知識為零的雛態們來說,又是如此深奧複雜。 從來沒受過這種刺激的雛態們,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畫面,時不時咽一下口水,就連一開始興趣缺缺的凌霄,也不由自主地看入了迷。 螢幕上兩個主角忘我地纏綿著,就在大家以為這就是影片高潮的時候,屋裡又來了一個人,彼此交流了幾句話——這次凌霄沒有再抱怨聽不懂了——之後,新來的人也很快加入了戰局。 這些孩子第一次偷食禁果就遇到如此火爆的場面,如何把持得住,一個個都看得口乾舌燥、面紅耳赤,到最後的六人大亂鬥,甚至之後有的狼宿人化身獸態,同學們普遍都看得大汗淋漓。 「真過癮。」片子播完後,還有人舔著嘴角意猶未盡地回味。 「這麼勁爆的電影,你是從哪搞的?」同學好奇地問霆雷。 「你可不要說出去,我是在網上買的,足足花了小半個月的生活費。」由於先天條件的限定,天宿星完全沒有色情產業,諸如這類成人電影都是從外星系走私來的,成本高昂。 「未成年區也能賣這個?」要知道網上的成人區他們可是進不去的。 「商品街上有家名叫無所不賣的店,私藏了不少好貨,在那裡打工的店員聽說我是璧空學院的學生,還給我打了九折。」 凌霄……我就知道。 如此看來枕鶴真的是一個璧空人人聞其名,卻鮮有人知其人的存在,而且絕大多數人見到他,都只會認為他是在店裡打工的雛態,又有誰能想到他是那裡的老闆。 討論完片子的來源,大家又開始興致勃勃地討論起片子的內容。 「哎,片子裡那個樣子,你們有過嗎?」 「哪種?」 「就是……那樣。」同學不好意思說,抽象地比劃了下,其他人居然看懂了。 「沒有,」連著幾個人都搖了搖頭,「從來都沒有過。」 「我也是今天看了這個,才知道原來那裡也可以硬起來。」 「是啊,我們以後也會變成那樣嗎?」 「應該會吧,現在沒有反應,大概是因為我們還沒有覺醒。」 「真的想快一點覺醒啊……」 「凌霄,你呢?」霆雷拍了走神的凌霄一巴掌。 「欸?什麼?」 「你有……那樣過嗎?就像片子裡那樣。」 凌霄一愣:「沒有啊,我跟你們一樣,又沒有覺醒,哪來的身體反應。」 「哎。」大家都覺得有些掃興。 有的人意猶未盡地想重溫,還有的人計畫湊錢再去枕鶴的店裡搞點新片,凌霄可不想再奉陪,隨便編了個理由就離開了。其他人一開始打著開解凌霄的旗號偷摸聚眾看小電影,這會兒也沒心思管他了,只任由他去。 凌霄一個人回到了寢室,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晚上看了那樣的片子的緣故,他總覺得室溫比平時高了一些,身體一直在出汗。 調低了室內供溫系統,凌霄脫去衣服,站到蓮蓬頭下,比皮膚溫度略低的水流打在身上,十分涼爽。 身體上的燥熱在一點點消退,心理上的躁動卻絲毫未減,凌霄越洗越覺得不對勁,低頭一看,沉睡了整整十年的某處,竟精神抖擻地抬起了頭,就像今晚電影裡演的那樣。 凌霄怔愣地盯著自己身體上的變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我……該不會是覺醒了吧?
「身體各項指標都很正常,恭喜你正式進入覺醒期,確定不需要使用抑制劑嗎?」 「不用了,謝謝瑤醫生。」 瑤台點點頭,開門送這位剛剛步入覺醒期的同學離開:「只要記住我說過的覺醒期需要注意的幾點就沒有問題,還有,不可以參加後天學校組織的野外實習。」 「我知道了。」 這位同學走後,瑤台才注意到門外還站著一個人。 「凌霄?你來有事嗎?」 凌霄的注意力全被方才瑤台後半句話吸引去了,他對抑制劑的存在一無所知,只聽到進入覺醒期就不可以參加野外實習。要知道每年例行的野外實習是他盼望了很久的,怎麼可能因為這種事就放棄。 實習的時間只有三天,延緩一週再報……應該沒問題吧? 想到這裡,他迅速搖了搖頭:「不,我沒什麼事。」 瑤台望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有些狐疑,什麼事都沒有的人,會特地跑來醫護室嗎?
凌霄揣著心思趕回了教室,負責野外實習帶隊的教官已經在講解注意事項了,見凌霄出現在門口,以為他只是睡晚了遲到。 「怎麼才來?回座位上去。」 凌霄立刻竄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正好聽到教官在進行分組。 「為了鍛鍊大家的野外生存能力,這次實習我們會在戶外露營三天兩夜,校方準備的是雙人帳篷,所以將大家分成兩人一組。八個小組為一隊,最後按全隊表現結算成績,這也是本次實習的第二個教學目的——培養同學們的團體協作能力。」 教官拿出一張表單:「為以示公平,我們按平日綜合成績分組,第一名和最後一名為一組,以此類推,下面公佈名單:第一組,嬴風、逐玥;第二組,凌霄……」 逐玥在下面握了握拳,分在一組意味著接下來的三天都將與嬴風捆綁行動,尤其是在夜裡。最近不知出於何種原因,嬴風對自己格外疏遠,跟凌霄卻走得很近,這讓他想起枕鶴曾經說過的話。 逐玥不相信前世結過血契的人這一世也會相互吸引,不過看到嬴風那天反常的表現,他也不能掉以輕心,一定要在這兩個人還不知道真相之前,徹底杜絕一切可能。這次實習跟嬴風分到同一組,簡直就是天賜給他的機會,想到這裡,逐玥暗地裡有了主意。 下課回到宿舍,逐玥迫不及待地接入了天元網,這段時間他省吃儉用,攢下了錢,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場。 無所不賣的招牌還在那裡,沒有人把它拆走,大概枕鶴真的有手段搞到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這一次,也只有他能幫他。 「歡迎光臨,」枕鶴見是逐玥,招呼道,「原來是回頭客,上次給你的情報還滿意嗎?」 逐玥沒有跟他廢話,逕自把卡拍到了櫃檯上:「我要買東西。」 「來我這裡的人都是想買東西的,」枕鶴對熟客往往顯得很吊兒郎當,「難不成還是來找我相親的?」 「這樣東西你必須有,如果沒有的話,我真的會拆了你的招牌。」 「好怕,」枕鶴誇張地舉了舉手,「說說看。」 「你知不知道,已經覺醒的雛態如果要參加野外實習,就必須注射一種抑制劑。」 枕鶴樂了:「我都覺醒十三年了,你說我知不知道?」 「很好,我就要能使這種抑制劑失效的藥。不,最好是能使人性激素分泌上升的藥物。」 「你說的那屬於一種原理,因為性激素分泌上升,所以導致抑制劑失效,不過如果你想要的是足以使激素分泌失控的藥……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你需要的其實是春藥?」 「那是什麼?」逐玥從來沒聽過這個詞彙。 「這是一個外來語,它的用途就是你形容的那種,不過天宿是沒有春藥這種東西的,外星人的春藥對天宿人也不起作用。」 逐玥以為他這樣說的意思就是沒有,臉色頓時暗了下去。 「不過,」枕鶴話鋒一轉,「倒是有一種跟它很類似的催化物提取素。」 「提取素?」 「曾經有一位天才研究員研發出了可以激發人戰鬥潛能的藥物,名為燃燼,這種提取素就是燃燼的副產品。」 「燃燼?」逐玥這回有所耳聞,「我聽說過這個。」 「燃燼剛開發出來的時候有著很嚴重的副作用,注射後人的性激素會超標。後來研究發現,在燃燼中含有一種會在短時間內導致性激素激生的催化物,於是研究人員把這種催化物提取出來,這才有了成熟的燃燼。」 「那提取出來的東西呢?」逐玥緊張地問。 「那種東西對於天宿人來說沒什麼價值,一般都當作化學廢料處理了,沒有人會使用,況且使用了也沒有意義。就算是成人,也不用這麼低劣的方法催情,雛態就更用不上了。」 逐玥把卡往前一推:「卡上的錢你都可以刷走,我要這種東西,在後天之前必須拿到。」 枕鶴爽快地把卡接走:「一天,明天這個時間,來找我拿貨。」 「你都不問我要來做什麼?」逐玥很警覺。 「我做生意,一向只拿錢,不問緣由。只要你付得起,我就賣給你,至於你拿它去做什麼,哪怕是非法的事,都跟我無關,更不會洩露出去。當然,我的交換條件就是,你也不能問我是怎麼拿到的,更不可以跟任何人說是從我這裡得到的,這個交換協議,你願意遵守嗎?」 「成交!」 與此同時,凌霄也在細細端詳著手裡的一個小玻璃瓶,瓶內裝有亮橙色藥水。他從太殷的實驗室裡冒著風險把它偷出來,並未想到要拿它做什麼,僅僅是出於一個雛態的好奇心。 只是為了以防萬一……凌霄這樣想著,從抽屜裡取出一個小巧的可攜式針筒,將玻璃瓶內的藥水抽盡,然後小心翼翼地塞進了背包。
一年一度的野外實習終於來臨,十年級四個班兵分兩路,兩個班級前往沿海,凌霄所在的班則抽到了內陸。 每個雛態都興奮得要命,在乘坐飛行工具前來的途中就一路上嘰哩呱啦地講個不停,直到抵達目的地這股興奮勁都沒能冷卻下來,教官不得已花費了大量精力在維持秩序上。 「安靜!安靜!我們這是軍事化實習,不是出來野炊郊遊,吵吵鬧鬧的像什麼樣子!」 他一連重複了幾遍,隊伍才漸漸安靜下來。 「現在開始點名,A隊的同學……」 四個隊的同學終於點名完畢,嬴風和凌霄分別被分在A隊和B隊,A隊的成員雖然因為有嬴風這個強勁戰力而感到振奮,但同時也對逐玥的存在表示出不滿。 「雖然倒數第二戰鬥力不強,但至少還是個正的,哪像某人,根本就是個負值,希望不要拖全隊的後腿。」A隊的同學不指名道姓地道,其他人聽了都心知肚明。 「要是有自知之明就不要參與進來,在一旁等著就好,不然還要嬴風分精力來照顧,根本就是連累人嘛。」第二個人說得更直白了。 逐玥聽在耳中,默默忍下,現在不是與任何人計較的時候,他冒著危險不打抑制劑來參加實習,目的可不是為了在這裡跟別人吵起來。 他把手悄悄伸進口袋裡,狠狠地攥了下口袋裡的瓶子,等我的目的達到了,根本就不在乎你們這些人說什麼。 教官帶領大家到達指定露營地,同學們各自選好地方,兩兩一夥搭起了帳篷。 嬴風組的帳篷基本是他一人搭起來的,為了不使自己顯得太沒用,逐玥自告奮勇佈置內部。 嬴風的行李就放在一邊,包口大敞,逐玥不過隨便看了眼,意外地在裡面發現了一樣很眼熟的東西。 他見嬴風不在,偷偷把那個噴劑的瓶子拿出來仔細端詳,又跟自己口袋裡的做了對比,確認連上面的文字都一模一樣。 不過他又很快想起來,枕鶴給他藥的時候特地做了偽裝,說這樣不容易被發現。這樣看來嬴風這個才是真的,而自己的不過是用同樣的瓶子裝了不一樣的東西而已。 「你在幹什麼?」 嬴風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逐玥嚇得手一抖,兩個瓶子都掉進了嬴風包裡,他慌慌張張地拾起來其中一個,緊張地轉過去:「沒、沒什麼……」 嬴風覺得他的態度有些可疑:「為什麼碰我的東西?」 「我……」逐玥飛快地尋找著藉口:「我只是無意中看到你包裡有個東西很像我的,所以就好奇……我不是故意要偷看的。」他迅速補充了一句。 嬴風狐疑地走過去,彎下腰從自己包裡取出瑤台給的抑制噴劑:「你指的是這個?」 逐玥其實並不知道真正的瓶子裡面裝的是什麼,只好硬著頭皮嗯了一聲。 嬴風心下一尋思,再配合逐玥的心虛表現,頓時明白了七八分。 「你已經正式進入覺醒期了,是不是?」 「啊?嗯……」逐玥知道瞞不過,只得誠實相告。 「你沒有注射抑制劑,就敢來參加實習?」嬴風一針見血地指出來,「這種噴劑只能作為應急使用,所以你就帶了以防萬一?」 「我打了!」逐玥下意識地說謊。 嬴風不想再跟他糾纏下去:「不管你打了還是沒打,希望你跟我保持距離,我不想因為你的緣故,失去這次實習的機會。如果你做不到,我現在就去跟隊醫申請對你進行體檢,到時候他們會知道你說的是實話還是謊話。」 逐玥畏畏縮縮地退後了一步,頭不敢抬,眼神閃爍,算是默認了嬴風的猜測。 嬴風把噴劑揣進口袋裡,逕自走了出去。 從凌霄的帳篷這裡正好可以看到嬴風那邊的一舉一動,於是他親眼看到逐玥進去了,沒過一會兒嬴風也進去了,兩個人在裡面也不知道做些什麼,還好嬴風又出來了…… 當他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像一個變態的偷窺狂時,嬴風已經發現了他,凌霄只好立刻裝成看風景的樣子東張西望。 「看什麼呢?」一個巴掌拍在凌霄肩膀,把他嚇了一跳。 凌霄扭頭一看,拍他的人是霆雷:「你嚇死我了。」 「教官叫著集合了,你還發什麼愣?」 凌霄光走神了,沒聽到哨響,這會兒跟著霆雷一道到了集合點,四個隊的人都已到齊,教官開始佈置第一天的訓練內容。 「今天是實習的第一天,我們以熱身訓練和適應野外地形為主,這裡的地界我們已經劃了標記,標記內的範圍,大家都可以自由行動。」 教官在人群面前邊走邊講:「眾所周知,每一種生物都有弱點,不同的生物弱點不同,但有一處弱點是共同的,那就是心臟部位。」 「天宿人相對於其他種族來說,恢復能力更快,必要的時候,甚至可以捨棄一些身體部位來保護自己,哪怕是斷了一隻手臂,先進的醫療設備也可以幫助我們再生。但心臟不一樣,我們的心臟跟其他種族一樣脆弱,一旦受到攻擊,輕可暫時喪失戰鬥力,重可致命。」 「因此,心臟是每個人需要重點保護的部位,同時也是對敵人重點攻擊的部位。學會保護自己,和花費最少的力氣,以最快的速度秒殺敵人,這就是我們今天的訓練內容。」 教官指了指一旁地上的一堆設備:「這是計分裝置,每個人配備一個在胸口,這上面的紅色按鈕,就是裝置的停止鍵。」 「每個人的初始積分為一分,當你按下其他人胸前的停止鍵後,會獲得對方的全部積分,而被按下停止鍵的人,就只能出局。越過規定界限者同樣出局,積分將平均分配給其餘三支隊伍。」 「我們有六十四個人,戰鬥時間是三個小時,或者到場上剩下一個人為止。只要你有實力,可以擊敗場上所有人,獲得全部的積分,也可以選擇躲起來,為己隊保住你這一分。想怎麼做,就看你自己了。還有沒有問題?」 「沒有!」大家異口同聲道。 「現在每個隊佔領一個方向,等計分裝置上的燈亮起後,就可以開始作戰了,各就各位!」 一聲令下,四個隊的成員立刻向四個不同的方向挺進,嬴風帶著A隊找到一個相對安全的區域才停下來,隊友們也陸陸續續地抵達。 「我們有什麼戰術嗎?」同學下意識就把嬴風當成了團隊領袖。 而作為一個獨行俠,嬴風同學所謂的戰術永遠只有一個。 「保護自己,幹掉敵人。」 胸前的燈亮了起來,液晶螢幕上的數字從0跳到了1。 「出發了。」嬴風邁出一步,逐玥才匆匆趕到。 對於他這種速度,嬴風根本不想評價,逐玥這一分,他從一開始就不抱希望會留下,只是不知道被哪一隊率先得手罷了。 他剛想繞過他,就聽逐玥開了口。 「我、我會儘量保護好自己,不會拖你的後腿。」 嬴風本來已經走出去幾步,聽到這句話,又折了回來。 「你真的不想拖後腿?」 逐玥以為自己受到了重視,鼓足勇氣挺了挺胸。 「是的!」 「想為本隊出一份力?」 「嗯!」 嬴風乾脆利落地抬起手,按下了他胸前的終止鍵,逐玥計分器螢幕上的數字立刻變成了0,而嬴風這邊則跳到了2。 「OUT。」
一名落單的C隊同學正小心翼翼地在樹林裡行走,雙臂始終擋在胸前做出備戰姿勢,同時也是為了保護自己的計分器。 天空傳來怪異的鳥叫,他抬頭一看,瞬間從斜前方灌木叢的掩護中竄出來一個人,直取他胸前,這同學的反應速度還算機敏,迅速後躍防守。就在他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的敵人時,冷不防從後面跳出第二個人來,前後夾擊攻了他個措手不及,終止鍵也被其中一人無情地按了下去。 「得手!」偷襲成功的D隊同學兩個人對擊一掌。 被圍攻的C隊同學忿忿不平:「以多攻少,欺人太甚!」 同學嘿嘿一樂:「兵不厭詐!」 一個詐字尚未收尾,從樹上突然嘩啦一聲掉下一個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同時按下了兩名D隊成員胸前的終止鍵,兩個沉浸在得分喜悅中、絲毫沒有任何防備的人,愣了半天才意識到自己被踢出了局。 「哈哈,笑納了!」凌霄一擊得手,還是雙殺,瞬間三分入帳。 不甘心的同學雙雙擼袖子表示要揍人:「凌霄,你這混蛋!」 凌霄早已飛躍到數公尺開外,欠揍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兵不厭詐!」 嬴風也在盡情地收割著,短短半個小時內他已經直取四分,其中也包括逐玥的那一分。與其讓別的隊拿走,還不如自己收入囊下,至少這一分讓他保管,比逐玥靠譜多了。 他在叢林裡飛奔,突然第六感告訴他附近有敵人,當時一個急轉向後一踢,就將一個前來偷襲的對手踢飛出去。 偷襲他的人本來以為這一擊必定能得手,誰料嬴風的反應速度超乎了他的想像,見對方反偷襲成功,又有反攻上來的趨勢,他立刻一個打挺跳起,把手放到唇邊吹響了口哨。 D隊的成員大概是團隊協作力最好的一方,四個人相互之間保持著一定距離,既可以同時偵查四個不同的方向,又可以無論哪一方向出現敵人,其餘三方都能夠迅速支援。 在聽到同伴的示警聲後,三名D隊成員立即折返,見到嬴風,有人哇哦了一聲。 「你逮到個大的!」 第一個人簡直抓狂,他正被嬴風打得節節敗退,眼看計數器就要不保,這三個人還在看熱鬧:「來幫幫我啊!這傢伙有五分!」 D隊跟A隊不屬於同一班級,不過大家自甦醒後就生活在同一個校園裡,彼此都很熟稔,知道嬴風實力不凡,即便是四對一,也沒人掉以輕心,每個人都全力投入戰鬥。 天宿人平均戰力很高,就算是在雛態中特別突出的嬴風,也沒辦法同一時間應對四個敵人。他只能借助地形邊打邊退,並把所有攻擊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試圖先干掉一個尋求突破口。 然而這四個人的團隊配合非常默契,一旦誰陷入危險,其餘三人必出手解圍,愣是沒給嬴風可乘之機,五個人纏鬥在一起,形勢對嬴風相當不利。 就在這個時候,第六人貿然闖入,凌霄只是從遠處聽到這邊有打鬥聲趕來摻上一腳,誰料看到的竟是四個D隊的同學在圍攻嬴風一個,眼看其中一人就要得手,凌霄迅速飛過去將其擋開。 有新人加入了戰局,其他人都是一愣,起先他們還以為是來自A隊的幫手,再定睛一看,來搗亂的竟然是B隊的凌霄,頓時無語。 「凌霄,你這是什麼戰術?」大家暫置干戈,打起了嘴炮。 凌霄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戰術,只是不想看到嬴風輸在這幾個人手裡,反射性地就上了,根本沒想那麼多。 「你又不是A隊的,嬴風對於你是最棘手的敵人吧。你幫助我們把他淘汰,他的五分就是你的了。」四人小分隊的領袖簡直是個談判專家。 「你取走我的五分後,這四個人就會轉向攻擊你,跟我單打獨鬥你還有贏的機會,一打四根本毫無勝算。」嬴風居然也準備說服凌霄,「這四個人的分數加起來不止五分,你可要考慮清楚。」 大家都驚呆了,難得一向獨來獨往的嬴風也會拉盟友,看來為了贏得這場戰鬥每個人都是拼了。 凌霄一尋思,還是嬴風說的有道理,準備姿勢已起:「我可以暫時跟你聯手,不過等下你可不要跑。」 嬴風已然瞄準其中一人出擊:「這句話也是我想說的。」 凌霄的加入徹底扭轉了戰局,一打四很艱難,一打二便輕鬆許多,更何況經過一週的突擊練習,這兩個人之間也生出某種默契,彼此一個動作,一個眼神,便知道對方要打哪裡。 在他們的密切配合下,很快四個人被陸續淘汰,他們先前擊殺掉的人頭也被平攤到凌霄和嬴風手裡。本來很有實力走下去的四人小分隊,就這樣在年級最強兩個人的聯手下夭折,真是有冤都無處訴。 這四個人雖然出局了,但並不離開,都等在一旁看好戲。 「你們還看什麼?」凌霄不解。 「看你們兩個到底誰贏。」兩個人積累的分數都很高,嬴風八分,凌霄七分,要是誰能取得對方的分數,基本上最後的勝利就是屬於那一組了吧,這簡直是關乎勝負的一戰。 豈料嬴風又發話了:「現在離結束還有兩個小時,如果我們在這裡打起來,恐怕一時半會兒都不會結束戰鬥,就算其中一方獲勝,也只能得到很有限的分數而已。不僅如此,我們在這裡動手,一定有人在旁伺機而動,等我們體力耗盡的時候,他們再出來漁翁得利。」 在不遠的樹上偷窺的C隊某位同學聽了這句話頓時覺得膝蓋好痛。 凌霄又覺得嬴風說的很有道理:「那你說怎麼辦?」 「我會把最後半小時留給你,屆時我將有更多的籌碼,相信對你來說更有吸引力。一個半小時後,我在出發點等你,跟你一對一公平地決鬥,也希望到時候你的分數看上去不要那麼可憐。當然,前提是你要堅持到那個時候。」 「那還用說!」凌霄對自己很有信心,「碰面的時候如果我比你少一分,就讓你三招,少兩分就讓六招,我保證我收割的人數不會輸給你。」 「附議。」 兩個人達成協議後就一東一西奔得不見蹤影,剩下四個人原地大眼瞪小眼,臥槽這樣也行?這個野外生存遊戲還能玩嗎? 伴隨著時間的推移,場上留下的人數越來越少,戰鬥越來越激烈,每贏一場獲得的分數更多,但贏起來也越吃力。 凌霄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又擊殺了五個人,全取九分,加上之前的七分,足足十六分,這已經是一個相當高的分數了,他堅信嬴風不會超越他。 約定的時間很快到來,在四人小分隊的積極宣傳下,被淘汰的人都等候在集合點,準備觀摩他倆的最終之戰。 嬴風果然沒有食言,準時出現在約定地點,當初分開時他比凌霄多一分,再次相見時仍然保持著一分的領先。他雖然擊殺的人數沒有凌霄多,但是做掉了C隊一個強有力的敵手,將對方的五分全部納入囊中。 「說好的,讓你三招,」凌霄祭起防禦姿態,「出招吧,我不還手。」 「不用讓,」嬴風也擺出了起手式,「多出來的這一分是逐玥的,我們打平。」 凌霄想了想才明白他把自己的隊友幹掉了,簡直無情,但不知道為什麼聽起來心裡爽爽噠。 「那麼來吧!」凌霄不再跟他客氣,率先衝了上去,嬴風很快還擊。這是兩個人第二次在眾人面前打在一起,脫離了訓練室的束縛,這場完全自由的戰鬥看上去尤為激烈。 在集合點附近就是一片原始森林,凌霄借助各種樹木作為掩體,絕佳地發揮了他靈活的特點。他在樹梢間輕盈地跳躍,借助藤蔓植物飛快地轉移位置,彷彿衍生出數個分身,讓對手估摸不到他的真實位置。 嬴風應對了一陣才意識到自己確實不擅長在這裡與他交手,凌霄的風格太適合打這種叢林戰,上竄下跳好似一隻猴子的他,在樹木茂盛的地理環境下如魚得水,打得不要更暢快。 相比之下嬴風這種直接的戰鬥風格不適合障礙物過多的場合,在分析出雙方的強項和弱點後,嬴風有意無意地將凌霄往旁邊的空地上帶。 於是二人從茂密的森林打到空曠的土地,圍觀的人群——尤其是隔壁班的同學,都是第一次觀看如此精彩的比拚,個個看得屏氣凝息、目不轉睛,生怕某一次眨眼就錯過一次絕佳的進攻。 戰鬥揚起黃沙,這兩個人的身影隱藏在飛沙走石之下,愈發難以捕捉。之前的練習讓他們對彼此一招一式都很熟悉,哪怕閉上眼都可以預知到對手下一次攻擊的走勢,他們的拳腳落在對方身上各個部位,就是無法命中胸前最關鍵的一點。 就連還在場上的同學都暫停戰鬥趕來觀戰,教官在一旁更是不住地點頭稱讚。這是十年級最有潛力升入御天軍校的兩名同學,那所直接隸屬於軍部的軍校變態得難考,但一旦考上,畢業之後就可以直升軍部,可謂是一步青雲。 就是因為這樣,儘管入學考試出奇的難,入學後訓練超級的嚴,仍有無數雛態無比嚮往,倘若能被錄取,不說本人,就連負責指導他們的教官,都會倍感榮耀。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這兩個人依舊分不出勝負來,三個小時的激烈戰鬥消耗了他們大量的體力,最近一直以面包為食的凌霄漸漸顯露出後勁不足的缺點。 嬴風發現凌霄的速度不如最初,趁機加強了攻勢,如此一來凌霄便有些吃不消,只得繼續發揮他的長處,東奔西跑打起了游擊,在嬴風跟不上他的時候藉機喘息。 這場戰鬥的時間被拖得越來越久,眼看離規定結束時間越來越近,兩個人還是沒有分出高下。教官已經把哨叼在嘴上,準備時間一到就鳴響結束的哨音。 時間只剩下最後三分鐘,凌霄不再躲避,拼足最後力氣跟嬴風纏鬥在一起,雙方唯一的目標,就是終止對手胸前的計數器。 五、四、三、二、一——教練的哨聲劃破長空,幾乎是在同一時間,一直滿場翻飛的二人靜止原地不動,雙方伸出去的手指同時按下了對方的終止鍵。 人群鴉雀無聲,這是決定命運的一刻,先按下終止鍵的人將得到對方的全部分數,而這也將決定一支隊伍的勝負——贏的將成為第一,輸的將全隊墊底,最終的獲勝者到底是誰? 教練從自己的終端調出比賽結果:「兩個人是同時按下終止鍵的,時間精確到毫秒,很遺憾這場戰鬥沒有人獲勝。」 「啊?」大家紛紛表示驚訝,「那最終結果要怎麼算?」 「他們是在規定時間結束後零點三秒才完成戰鬥的,所以成績按先前的分數計算。」 大家這才明白,為什麼兩個人同時按下了終止鍵,但螢幕上的數字卻沒有發生變化。 最終結果統計,A隊和B隊剩餘成員的積分打平,於是嬴風多出來的一分就成為了決定性的一分,而這一分根本就是來自於他們自己的隊伍。 取得第一天實習勝��的A隊成員心情良好,都破天荒地表揚了戰鬥開始一分鐘就被淘汰的逐玥:「不錯,你果然為全隊出了一份力。」 逐玥暗自憋了一口氣,他一直在提醒自己來這裡的重點根本不在於野外實習,而他的計畫,馬上就可以得以實施了。 通過枕鶴給他的提取素誘使嬴風體內的抑制劑失效,並使性激素上升,就有很大可能自動觸發成人儀式。 雖然有屏宗嵐晟的先例在前,但逐玥相信以他的實力,不會對嬴風造成任何威脅,也就不會導致他痛下殺手,雖然存在一定風險,但逐玥認為這樣的風險是值得的。 一旦血契締結成功,結果就是終身制的,沒有任何人能介入他們的關係。 計畫周詳的逐玥,緊緊地握住準備好的藥瓶,心中又是緊張,又是激動。 可當他返回帳篷的時候,恰巧遇到嬴風從裡面出來,手裡還提著他的行李。 逐玥一看到這一幕就呆住了:「你去哪裡?」 「我在外面睡。」嬴風一句話就粉碎了逐玥精心密謀的計畫。 「為什麼?」焦急的逐玥不顧一切地拽住了嬴風的袖子,卻被對方嫌棄地甩開了。 「我說過,跟我保持距離,我不會跟一個沒有注射抑制劑的人住在一起,要麼離我遠點,要麼打包回去。」 他說的無半點妥協餘地,逐玥也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口袋裡精心準備的道具再無用武之地。 露營的第一夜,凌霄始終心神不寧,他把這歸咎於飢餓的緣故。 實在是輾轉難眠,凌霄索性爬了起來,決定四處去看看,哪怕在野外找到點蘑菇(?)充飢也好。 他下意識就往嬴風帳篷所在的方向走去,時值深夜,同學們都睡下了,嬴風的帳篷跟周圍的帳篷一樣,裡面沒有任何光亮和聲響。 凌霄裝作路過的模樣在附近轉了幾轉,直到一枚小石子啪答一聲彈過來,正好打在他胸口。對方用的力氣不大,顯然只是為了起到招呼作用。 凌霄循著石頭的來處望去,竟意外地發現了坐在樹下的嬴風。嬴風從凌霄初一露面時就發現了他,原本以為他只是起夜,豈料一直徘徊不走,不知出於什麼目的。 「你在這裡鬼鬼祟祟地做什麼?」嬴風對蹦到自己跟前的凌霄不大友善地問。 「你又為什麼在這裡?」凌霄不答反問,「你怎麼不去帳篷裡睡?」 「我不習慣跟別人一起住。」嬴風隨便編了個藉口,雖然這也是事實。 凌霄心底的悶氣頓時一掃而空,只覺野外的空氣是那樣清新,繁星是那樣明亮,心中豁然開朗。 心情變好了,肚子也就餓了,恰到好處響起的咕咕聲提醒了他此番出來的目的。 嬴風今天跟他交手的時候見他後繼無力,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又沒東西吃了?」 凌霄不好意思地撓撓後腦勺:「我就是出來找點蘑菇……」 嬴風用一種看白痴的眼神看著他:「你確定以你的智商找到的蘑菇能吃?就算真的有,你打算生吃?」 凌霄覺得自己被侮辱了:「沒有蘑菇還有別的嘛,我記得今天在樹林裡看到了香蕉樹。」 嬴風懶得跟他解釋香蕉樹上不是一年四季都結香蕉,他打開自己的背包,把裡面的食物拿出來一小半分給他。 嬴風已經接濟過他好幾次,凌霄也就不矯情了,坐下來大大方方地開吃:「下周就發生活費了,我會把錢還給你的。」 「然後下個月底繼續餓肚子?」 凌霄很委屈:「我的理財能力沒有那麼差好不好?我只是不像你那麼會存錢。」 嬴風不想評價一個毫無存款的人有沒有理財能力,只是默默地把不需要的東西裝回到包裡,沒留神夾在其中的一個瓶子滾了出去。 「這是什麼?傷藥嗎?」凌霄順手撿起來,「正好,我白天的傷口還沒處理。」 說完,他動作飛快地拿起瓶子對準左臂擦傷的部位一噴,等嬴風搶回去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你怎麼動作這麼快?都不問問這是什麼?」嬴風簡直拿他沒轍,神經這麼粗的人是怎麼活到今天的。 「不就是幫助傷口癒合的藥嗎?我以前用過啊。」凌霄覺得很奇怪,給食物的時候很大方,用一下他的藥反而捨不得了。 「很多噴劑的瓶子都是一樣的,你不會看上面的標籤嗎?」 「……噢,」凌霄這才反應過來,「那到底是什麼?」 嬴風想,既然是抑制劑,用一下也不會有什麼影響,更何況凌霄還沒有覺醒,噴了也是跟沒噴一樣。 於是他把瓶子收了回去:「跟你沒關係,說了你也用不到。」 凌霄懶得再追問,三兩口解決了肚子問題。吃飽了,心事放下了,頓時就有點昏昏欲睡。 「你怎麼還不走?」嬴風見他吃飽了還賴著不走,大有要睡過去的架勢,當下出聲趕人。 「哦,」凌霄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那我回去睡了。」 他迷迷瞪瞪地回了帳篷,在這天夜裡,又做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內容幾乎可以媲美前天晚上看的小電影了。 晚睡加多夢的結果就是第二天早上賴床,一個帳篷的同學硬是把他從睡袋裡拖了出來。 「凌霄,起來了,馬上該集合了!」 凌霄好不情願地把眼睛睜開一個縫,突然意識到哪裡不對,眼睛瞬間瞪得渾圓,嚇了那同學一跳:「我去你嚇死我了。」 已經離開睡袋一半的凌霄又慌慌張張地鑽了回去:「你、你先去吧,我馬上就來。」 「你沒事吧?」那同學覺得不對勁,凌霄的臉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紅。 「沒事沒事,你快去,別遲到。」 一個沒起床的人叮囑另一個人別遲到,這場景怎麼看怎麼不合常理。同學嘀嘀咕咕地離開了,確認他已經走遠不會再回來,凌霄這才坐起來,偷偷把睡袋拉開一個縫往裡瞄,果然看到自己精神無比的下半身。 凌霄第一次應對這種狀況,根本不知該如何是好,這樣子褲子還能穿嗎?一定會露餡的吧?萬一被發現了,肯定會被取消實習資格的。 心慌意亂的他拚命地回想著上次起這種反應時他是怎麼解決的,當時他在洗澡……對了,沖涼水! 這種環境當然不允許他洗冷水澡,凌霄拽著睡袋一跳一跳地蹦到了自己的行李旁,在裡面東翻西找,終於翻出來一個應急冰袋。這個冰袋在平常狀況下是常溫的,只要把封口撕開,裡面的液體就會迅速降至冰點以下。 凌霄二話不說撕開封條,冰袋表面迅速凝結了一層水氣。完全缺乏此類常識、也沒有考慮任何後果的他,想也不想就把冰袋敷了上去,冰火相接,當即爆出一聲淒厲的哀嚎。 正巧從這裡路過的嬴風,以為裡面發生了什麼慘案,一把拉開帳篷的門:「什麼事?!」 「不許進!」凌霄嚇得一甩手,用冰袋瞄準入侵者狠狠地丟了過去,自己又想轉過身又想擋住那裡,兩下錯亂,最後乾脆被自己的睡袋絆倒。 幸得嬴風反應靈敏,一把接住了迎面而來的凶器,被冰得一激靈的同時還聽到咕咚一聲響。他把手放下來,眼前呈現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行李被翻得七零八落,各種東西丟了一地,凌霄緊緊裹著個睡袋,狼狽不堪地趴在地上,屁股撅起來的樣子像個蟲子,此時正眼巴巴地望著他。 嬴風嘴角一抽,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你在搞什麼?」 地上的大型毛毛蟲無辜地眨巴了兩下眼睛。 算了,嬴風把冰袋丟了回去,不想管他的閒事,結果剛放下帳篷的門,又聽凌霄在裡面叫他:「等一下!」 「又做什麼?」 帳篷的門再一次被拉開,結果凌霄在裡面狂擺手:「不不,你先把門放下,讓我先穿上褲子。」 經過這麼一折騰,再精神的部位也萎靡下來,凌霄終於得以順利穿上褲子,又草草套上上衣,抓起水壺衝了出去,果然看到嬴風在外面等得甚是不耐煩。 「鬧騰完了?」 「出了點意外,」凌霄心虛地舉起水壺,「來洗洗手。」 嬴風沒什麼好氣:「為什麼?」 「呃……我腳扭了,剛才用冰袋敷腳來著。」 嬴風想當場揍他一頓。 早晨的鬧劇總算告一段落,凌霄和嬴風雙雙趕到集合點,果然還是遲到了。 教官是個殺伐果斷的人,大手一揮:「繞營地跑十圈。」 凌霄自覺理虧,要不是他嬴風也不會遲到,見嬴風沒做任何解釋,自己訕訕地追上去:「要不我替你跑吧。」 嬴風在前面連頭都沒回:「你不是腳扭了嗎?.」 「……我恢復得快。」 「用不著。」 兩個人跑完十圈,回去的時候發現同學們一個都不見蹤影,只有教官還留在原地。 其實教官心裡早有打算,他有意舉薦這兩個人參加御天軍校的升學考試,那就得從現在開始提升他們的能力才行,而早上他倆遲到,無疑是給了他一個極好的藉口。 「教官,他們人呢?」凌霄望了一圈,沒找到人,奇怪地問。剛剛跑完的十圈對他來說只是個短距離,一直到結束都保持著勻速的呼吸,一旁的嬴風也是一樣,教官暗自對兩個人的耐力進行了肯定。 「今天進行的是耐力特訓,負重登山,其他同學已經啟程了。」 「哦,」凌霄不覺得有什麼,「那我們現在出發還能趕上。」 「你們兩個今天有特殊的訓練任務,」教官阻止了他,「耐力訓練對於你們來說不算什麼,我希望你們可以趁這個機會,加強一下實戰訓練。」 「實戰?」凌霄的好奇心被勾起來了。 教官拿出來一個晶片,跟當初枕鶴給他們的那個晶片很相似,向空中一拋,放大,瞬間變成一張地圖。 「這是整個山區的地圖,看到上面的紅點了嗎?那就是我們所在的位置。」 「嗯。」凌霄點點頭。 教官指著他們西南方的一處淡藍色區域:「這裡有一個湖,湖邊生長著一種特殊的蘑菇。」 聽到這裡凌霄得意地瞅了嬴風一眼:看,我就說這裡有蘑菇的。 「我要你們找到那片湖,把你們的任務目標帶回來。我這裡有兩個簽,抽到哪一個簽,裡面的內容就是你的目標。」說完教官拿出兩個盒子。 「我先來。」凌霄率先選了一個,嬴風取了另外一個。 凌霄打開自己的盒子,裡面發射出白色的光芒,在光芒中,逐漸有一個圖像顯現在半空。 「我的是紅蘑菇。」他說完這句話再去看嬴風的,「你的是白蘑菇,為什麼你的這個看起來比我的大?」 教官意味不明地說:「不管哪一種蘑菇,只要脫離了當地的土壤,三分鐘內就會死亡,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將它們連帶土壤一起移植到我交給你們的盒子裡。記住,一定要把蘑菇完整地帶回來。需要強調的是,這裡是野外,隨時可能有你們意想不到的危險,因此,你們兩個必須結伴行動,明白了嗎?」 他向二人展示了他的平板終端,上面有每一個同學所在的方位,以光點的形式標註出來。 「我會隨時監視你們的位置,如果有人不顧同伴擅自行動,今天的成績就做取消處理。」 兩個人接到任務後朝著他們的目的地飛奔而去,一旁聽了全程的隊醫這時才現身。 「你要他們去采的是契菇嗎?」 「對。」教官給予了肯定的答覆。 「你讓他們一個人采主菇,一個人采子菇,不是耍他們玩嗎?」 「這也是御天軍校去年入學考試的題目之一,能參加報考御天的學生,每個都實力不俗,所以校方出了這樣一個根本不難,卻也不簡單的考題,就是想考驗學生的臨場配合力。他們兩個人,每個人單打獨鬥時都是能獨當一面的好手,可越是個人能力強的人,越是自我,我擔心這種考驗團體合作的題目會成為他們入學考試最大的阻礙。」 「所以你就要從現在開始培養他們的默契?」 「希望如此吧,畢竟這種以天宿獨特的配偶關係影射命名的雙生蘑菇,僅靠一人之力,是絕無辦法採集得到的。」 有了地圖的指引,兩個人輕而易舉便找到了教官所說的那片湖,湖邊的樹林裡,到處都生長著兩種顏色的蘑菇。 凌霄說對了,白色的蘑菇還真的要比紅色的蘑菇大一圈,不過奇怪的是,無論在哪棵樹下,這兩種蘑菇都同時存在,沒有一朵是獨立生長的。 「這裡的蘑菇這麼多,」凌霄感到詫異,「就只是采回去這麼簡單?」 說完,他就拔起一朵紅蘑菇,可被采下的蘑菇剛一離開土壤便迅速枯萎,就像被強行吸走了所有的水分。 「小心!」凌霄還在發愣好端端的蘑菇為何會變成這樣,就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朝後拉開。 伴隨著嬴風的警示聲,地上的白蘑菇突然發生了自爆,爆炸的威力甚大,如果凌霄還留在原地,就一定會被炸傷。 「這……這是怎麼回事?」凌霄望著手中紅蘑菇的殘骸和地上白蘑菇的碎片,震驚無比。 可還不等他們深究,新的敵人又出現了,在原本生長著一對蘑菇的地方,幻化出了一個面相猙獰的生物,咆哮著向二人撲來。 凌霄的反應最快,一腳便踢了上去,嬴風也適時繞到背後瞄準它的後頸給了一手刀,這一掌的勁道非常大,古怪的生物一聲嘶鳴,從嘴裡吐出一陣綠色的煙霧。 「當心它會噴毒!」凌霄聽到嬴風的提醒立刻屏住呼吸後跳,嬴風也躍了開來,與此同時從腰間抽出匕首往前一擲,將怪物釘到了樹上。 受到致命一擊,怪物發出淒厲的嚎叫,頃刻間化作一陣青煙消失不見,要不是嬴風的匕首深深地扎進了樹幹裡,剛才發生的一切就好似一場幻覺。 經歷了這次的教訓,兩個人再也不敢輕舉妄動,這次換嬴風小心翼翼地采下白蘑菇,一秒後他臉色大變,狠狠地將手中的蘑菇拋了出去,白蘑菇在空中爆炸,碎片散落一地。 「看!」凌霄指著地面,不用他說,嬴風也發現了,留在原處的紅蘑菇迅速枯萎,跟方才的表現一模一樣。 在解決了另一個莫名出現的古怪生物後,兩個人終於意識到,這種蘑菇一旦拔起其中一朵,就會相繼死亡,同時召喚出一個類似怨靈的東西。 「摘下一朵兩朵會同時死亡,這裡的蘑菇都是成對生長,可見它們離開彼此不能存活,那就只有同時把兩朵一起摘下來才可以。」 「這有什麼難的?」聽到這樣的話,凌霄立刻改變策略,一手一個捏起一對蘑菇,但很快吃痛地撒了手。 「這蘑菇會咬人的?」他大驚小怪道。 嬴風留意到了異常:「你的手。」 「我的手怎麼了?」凌霄低頭去看自己的手,「這是什麼?怎麼會有紅色的粉末?」 在他的手指上,有一層淡淡的紅色熒粉,陽光下細看還會發光。 「我也有。」嬴風查看了一下自己的,只不過他手上的粉末呈白色。 「可能是跟我們剛才采到的蘑菇有關係?」凌霄揣測。 嬴風試著輕觸了一下紅色的蘑菇,毫無感覺,他又碰了下白色的,果然從指尖傳來一陣刺痛,這大概就是凌霄所謂的咬人吧。 教官在監視設備上看到兩個人的位置半天沒有改變,估摸著時間也差不多了,好心地利用通訊設備「及時」傳來提醒。 「對了,忘記跟你們說,這種蘑菇對殺死自己的凶手有記憶功能,一旦你造成了某一種顏色蘑菇的死亡,它就會在你身上留下記號,十二個小時內,你不能再去碰它的同類,這也算是它們的物種保護機制吧。」 凌霄非常無語:「教官,這麼重要的事,你怎麼不早點說?」 「不小心忘記了,」教官面無愧色地說,「不過如果你們在其他同學登頂前還沒有回來��我只能忍痛取消你們今天的成績了。」 相比之下嬴風更加冷靜:「教官,還有什麼重要訊息是你先前『忘記』說的嗎?」 「讓我想想啊……是了,蘑菇采下來之後必須及時放進盒子裡,如果你把它放到地面上或者隨便哪個地方,它一樣會死。」 「這到底是什麼蘑菇?」凌霄抱怨道,「簡直成精了。」 「這種蘑菇只會在你們所在的那個湖邊生長,離開那裡的土壤就活不下去,所以它對於搬遷很排斥,寧可死在自己的故鄉,也不願被帶到別的地方。我給你們的盒子是特製的,專門用來盛放這種蘑菇,是生物學家特地設計出來的,讓它們可以被安全地轉移到研究所。」 嬴風整理了一下已知的訊息:「好的,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通訊掐斷之後,凌霄也興奮地接上:「我也知道該怎麼做了!」 「你說。」 「我采你的蘑菇,你采我的蘑菇,同時采,這樣就不會死了。」 嬴風想的也是這樣:「你可要準備好了,一定不可以出差錯,萬一有任何差池導致這次采下來的蘑菇再死亡,你我就都沒有機會了。」 「放心吧!」凌霄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證。 某棵樹下的某兩朵蘑菇,突然打了個冷顫,在它們背後,悄無聲息地出現了兩雙虎視眈眈的眼睛。 兩個人一人伸出一隻手,小心翼翼地捏住了兩朵蘑菇的根部。 「準備好了嗎?」嬴風問。 「嗯!」凌霄鄭重地一點頭。 「數到一,就動手,三、二、一!」 兩個人同時用力,蘑菇被連根拔起,紅蘑菇沒有枯萎,白蘑菇也沒有自爆,更沒有什麼古怪的生物出現,兩個人靜靜等待了數秒,沒有任何事發生。 「我們這是……成功了?」凌霄不太相信,「就這麼簡單?」 嬴風提醒他:「看它們的根。」 凌霄聽了他的話才發現,這兩朵蘑菇埋在地下的部分居然是相連的:「原來是同根?難怪會生長在一起。」 「抓緊時間轉移到盒子裡去,離開土壤三分鐘,它們也是會死的。」 經過這麼一提醒,凌霄意識到現在可不是什麼研究生物生態的好時機,兩個人都掏出了教官給他們的盒子,然後同時愣住了。以這盒子的大小一個盒子只能裝下一個蘑菇,但如果拆開它們兩個,一定又會是像剛才那樣玉石俱焚的結果。 「為什麼感覺又被教官騙了的樣子。」凌霄低聲嘀咕著。 「你的感覺沒有錯。」嬴風用一隻手反覆檢查著那盒子,看有沒有什麼機關。 「你聽到什麼聲音了嗎?」一旁的凌霄冷不防說。 嬴風停下動作,側耳細聽,突然面色一變:「低頭!」 凌霄下意識地跟他一起低下了頭,說時遲,那時快,一陣風從他後頸掠過,帶著呼嘯,狠狠地撞上了對面的樹,竟將其硬生生折斷。倒下的樹發出巨響,凌霄只覺後背發涼,這一下若是沒躲過去,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緊接著出現在凌霄視野裡的是一對黑色毛茸茸的手,一隻比普通狒狒大兩倍的特大號狒狒衝著二人發出一聲咆哮,在這麼近的距離下,這聲音震耳欲聾。 「這又是什麼東西?」凌霄覺得自己不過是采個蘑菇而已,怎麼招惹了這麼多麻煩。 「看來是這片區域的守護者,」嬴風不動聲色地盯著對方,這是他絕對戒備時的表現,「它不想讓你拿走它的蘑菇。」 狒狒又是一聲嘶吼,兩隻手抱在一起重重地對準二人砸了下來,凌霄和嬴風默契地同時後跳,手裡還一人一半捏著蘑菇。 「朋友,教官說蘑菇拔出來就不能栽回去了,你就讓我們帶回去吧。」 凌霄試圖跟它講道理,奈何它根本聽不懂。 「這樣不行,」嬴風迅速分析了形勢,「我們的動作不可能永遠都保持同步,萬一分開一點,蘑菇就會死。」 「那你說怎麼辦?」 「只能一個人先放手了。」說完,嬴風就放開了手。 凌霄獨自舉著蘑菇…… 「給我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好嗎?」 「別鬆手,鬆了手落地會死的,現在把你的盒子給我。」嬴風半命令道。 「哦,」凌霄乖乖把盒子遞給他,「然後呢?」 「帶著蘑菇,跑!」 凌霄飛一般竄了出去,不是因為聽嬴風的話,而是狒狒已經朝著他撲來,從山林間忽東忽西忽上忽下傳來他的聲音,「嬴風你卑鄙鄙鄙鄙鄙鄙鄙……」 嬴風低頭研究著手上的兩個盒子,全然無視他的話:「不要離我太近,別讓不相干的東西波及到我;不要離我太遠,否則你趕不回來;別跟它硬碰硬,保護好蘑菇,你手裡的那個可是會自爆的。」 「啊啊啊啊啊啊!」凌霄舉著個不定時炸彈,在樹林裡狂奔,身後跟著一頭暴怒的狒狒,想把他跟蘑菇一起撕成碎片。 「你到底能不能行啊?」凌霄在林子裡上竄下跳,雖然他進了樹林就像回到了家,但畢竟狒狒才是主場,更何況他只有一隻手能用,靈活度打了折扣,有幾次都險些遭了殃。 「要是我想不出辦法的話,」嬴風手上始終沒停過,「時間一到你就把蘑菇瞄準你後面的傢伙扔過去,這個成績寧可不要了。」 「不行!」凌霄被追得狼狽逃竄還不肯退讓,「我可是要拿全優的,要是時間快到了你還解決不了,我就把它丟到你頭上!」 嬴風也在緊急地解構著兩個盒子,既然教官說這盒子是為這種蘑菇特製的,那它就一定有辦法同時裝下兩個蘑菇,而不會致它們死亡。 凌霄越溜越熟練,僅憑一隻手也能靈活地在樹間穿梭,嘴裡還時不時發出挑釁的聲音,狒狒追不上他,氣得一直在嚎叫。 時限將至,兩個人一個林間繞圈,動如靈猴不沾片葉,一個立於圓心,穩若泰山不改面色,在這山林湖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既然蘑菇無法分開,那就把盒子合起來!嬴風靈光一現,飛快地拆下盒蓋丟到一旁,將兩個盒子口對口一扣,二者立刻嚴絲合縫地契合到了一起。 他把重新組裝好的盒子逐面檢查,終於喀噠一聲,其中一面應聲而開,此時距離截止時間還有十秒。 「回來!」他高聲叫道。 凌霄等的就是這句話,他虛晃了一下,將狒狒引到另一個方向,自己則直奔嬴風而來。 「放進來!」嬴風將打開的盒子正面朝向他。 凌霄借助樹幹一個彈跳,趕在最後一秒前把手裡的易爆品妥善放入它該去的地方,嬴風麻利地扣上盒蓋,蘑菇終於安然無恙地進了盒子。 「做掉它!」嬴風說完這句話便衝了上去,凌霄早就憋了很久了,他可是頭一次被追得只能逃跑不能還手,這會兒哪肯把復仇的機會讓給嬴風,掉頭瞅準狒狒就是一頓胖揍。 巨型狒狒比剛才刷出來的小怪強得可不止一星半點,即使兩個人聯手,仍是費了一番工夫,凌霄可算明白教官口中實戰的意思了,這大抵是目前為止他們遇到過的最強的對手。 可惜,狒狒面對的雖然只是兩個雛態,卻是天宿雛態中的頂尖好手,一番苦戰後,終於不敵倒地,在它的屍體上,冒出來一個淡褐色水晶模樣的東西。 「這是什麼?」凌霄把它從地上拾了起來。 「不知道,」嬴風也沒見到過,「回去問問教官。」 兩個人比教官預計的時間回來得還要早,並且順利地完成了任務,教官表面上只是點了點頭表示讚許,心中卻大為驚喜。 「今晚吃這個好了,」凌霄把帶回來的蘑菇交給教官,轉頭看到嬴風一臉鄙視地看著自己,連忙解釋,「我開玩笑呢。」 教官滿意地接了過來:「幹得不錯。」如果這是升學考試現場,這兩個人已經是御天的預備生了。 「教官你給的任務好簡單,做得我都快睡著了。」凌霄這個時候還不忘說大話。 「簡單嗎?」教官拿盒子敲了下他的頭,「你知不知道,去年有多少報考御天的優秀學員,通過了各種變態的測驗,在這最簡單的一關被刷下。」 「是嗎?」凌霄不太能理解,「我覺得還好啊,對了,這是什麼?」 他向教官出示了剛才打死狒狒掉的戰利品。 「這是生命結晶,俗稱靈魂石,每個野獸體內都有靈魂石,這是一種非常重要的原材料。」 「原材料?用來製作什麼?」 「一種戰鬥消耗品,也是我們天宿人獨有的秘密武器,只有掌握了它,你才真正地進入到天宿人戰鬥方式的大門。」 凌霄躍躍欲試:「那要怎麼才能掌握呢?」 「雛態是不具備運用這種道具的能力的,只有你們成人後,進入到高等學府,才會正式接觸到它的使用方法。」 凌霄很失望。 教官二話不說地趕人:「今天你們的任務圓滿完成,不過不要驕傲,回去好好準備,明天才是本次實習的重頭戲。」 第二天很快到來,因為有了教官的叮囑,每個人都悉心準備,把有可能用到的東西都帶在了身上。這次實習的地點是野生獸群分佈密集的礦洞區,這裡地貌貧瘠,寸草不生,放眼望去只有一個又一個漆黑的洞口。 「前兩天的實習內容,只不過是讓大家對野外的環境有個基本的熟悉,今天的訓練內容,才是本次野外實習的重點。」 「在生物課上,我們已經詳細介紹過各種野生獸類的危險等級,而大家面前的這片礦區,是E級到B級野獸的主要棲息地。能獨自戰勝B級野獸,是我們對十年級生的最低要求,一個實力出眾者,必須具有獨自戰勝A級野獸的能力,這也是你們每一個人應該努力的目標。」 「所以,在這片區域,偶爾也會有比較棘手的A級生物出沒,但以我對各位的瞭解,只要講求配合,消滅它們也不是難事。」 「不同的野獸,會掉落不同等級的靈魂石,我們會按狩獵的成果統計分數。其中E級靈魂石計兩分,D級計十分,C級二十五分,B級五十分,A級一百分,最後總成績最高的一隊勝出,至於你們是要單打獨鬥,還是結伴同行,都是你們的自由。」 「每位同學的個人終端都配備有警報器,使用方法想必大家都清楚,這是供同學們在危急關頭使用的,不過希望大家沒有用到它的機會。」 「學校並沒有給你們配備防具,我們天宿人從來不屑於裝備那些累贅,它們只會拖累我們的速度。至於武器,大家都帶好了嗎?」 所有人右臂整齊地一揮,每個人手中都多了把明晃晃的匕首。 「很好!」教官揮舞了一下右手,「出發!」 數十道人影魚躍四散,瞬間消失在各個洞口。 「今年的學生素質好像比去年好很多。」隊醫走過來問。 「因為有兩個人拉高了整體的平均值。」教官答道。 「是昨天被你派去采契菇的那兩個?」 「沒錯,對一般學生的要求是B級及格,優秀的學生會上升到A級,但是昨天他們兩個做掉的,是S級的契菇守護者。這種野獸雖然不是S級中最難纏的,但也不是什麼好打發的對手。」 「你居然讓雛態單獨去面對S級的生物?」隊醫為他的大膽感到驚心。 「因為以他們的能力,只要聯手,幹掉一隻S級的生物根本不在話下。我就是因為熟悉他們的實力,才放手讓他們去的。」 「你也真夠冒險的。」 「那也要看去冒險的對象是誰,」教官想到了A隊那個連匕首都拿不穩的雛態,「如果每個同學都像某個人的水準,我肯定把他們關在校園裡,校門都不讓他們出。每次看到這樣水準的雛態,我就懷疑他到底是不是我們的同類。」 「那你確定,在礦洞裡不會有A級以上的野獸出沒?」 「你開玩笑的吧,」教官說,「就算野外實習打的是軍事化歷練的旗號,可學院也不會忘記他們可是一群一旦死亡就會魂飛魄散的雛態,當然是絕對不允許出現一點意外的。這片區域是我們早就調查好的,一百年內都不曾有過S級以上生物出沒,就算A級的生物也不超過百隻,最多能讓他們受點小傷,吃點苦頭,怎麼可能讓他們面臨生命危險?」 「你不要太小瞧這些雛態的能力,別忘了,我們在星系中可是擁有戰鬥機器之稱的人種,若是區區幾個野獸就能將他們打倒,那也太丟人了。要知道現任的校長,在他們這個年紀,已經可以單槍匹馬地做掉一隻S級生物了,那可是璧空的傳奇。」
第六章
凌霄特地等嬴風先進去,才選擇了同一個入口,但又很快衝到他前面。他可是要跟嬴風一較高下的,怎麼可能在這裡被落下。 漆黑的礦洞裡沒有一絲光亮,好在天宿人的眼睛構造特殊,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清晰視物。沿途棲息著不少低等級的野生獸類,但凡不是主動攻擊的,嬴風都不屑一顧,凌霄見狀也同樣放棄,把它們留給後面的同學。 礦洞內地形複雜,岔路眾多,每到一個分岔口,凌霄都刻意放慢腳步,等嬴風選定了一條路後,才提速追上。就這樣兩人一直保持著同樣的前進路線和速度,很快就把其他人遠遠地拋在後面。 「為什麼一直跟著我?」在兩個人一人一拳解決了撲上來的囓齒獸後,嬴風終於開始嫌跟上來的人礙手礙腳。 「你沒聽到教官說的話嗎?這裡偶爾會有A級生物出沒,要團隊配合才能解決。」此時的凌霄並不知道,昨天他們殺死的那隻狒狒,已經是凌駕於A級之上的S級生物了,教官不想讓他們驕傲,是以才沒有告知真相。 「我不需要跟任何人聯手,」嬴風看上去並不領情,「我一個人就可以搞定。」 「那就來比嘍,誰先搶到就是誰的,」凌霄挑釁道,「事先說好,獵物屬於第一個命中它的人,後來的人不許插手。」 嬴風什麼都沒說,繼續向前推進,也不知道凌霄說的話他聽進去了沒有。 凌霄才不管他什麼態度,他只是不想在分數上落敗而已。他一路緊跟,把能搶到的野獸統統搶到手,不一會兒就收穫了一堆靈魂石。 礦洞越深入,裡面棲息的生物危險等級就越高,主動攻擊的野獸越來越多,再也不是能夠一招秒掉的對象。 雖然嬴風並沒有用言語表明自己的態度,但他默默地遵守了凌霄的提議,兩個人中只要一個人出手,另一個人絕對不會上去補刀。就這樣兩個人輪流殺過去,很快D、E級生物不見了蹤影,B、C級生物越來越多,偶爾還會結群出現。 在幹掉了一群殺人蜂後,凌霄嫌棄地拍了拍身上沾到的翅膀碎片,「剛才最後一隻明明在攻擊你,你為什麼光躲不打?」後來還是凌霄看不下去把它幹掉了。 「因為第一腳是你命中的。」嬴風面無表情地回答。 凌霄:「……」 殺人蜂都是成群結隊活動,凌霄方才上來一個旋風腳踢中了好幾隻,連他自己都記不住命中的是哪一隻,嬴風居然分得這麼清楚,而且說不打就不打,簡直一板一眼到了極點。 「那要是我也不出手,你就一直任憑它攻擊你?」 「你不打它,我就打你。」嬴風理所應當地說。 不遠處傳來一聲低吼,聲音在狹窄的礦洞內迴蕩,聽到這樣的聲音,兩個人立刻不再拌嘴,而是雙雙集中起了注意力。 在生物課上,他們學習過各種常見物種的特徵,其中當然也包括叫聲。這種低沉有力,又稍顯綿長的聲音,如果沒猜錯的話,正是生物書上被列為A級危險的爬行動物——巨尾蜥的叫聲。 兩個人彼此對視了一眼,誰也不甘示弱地朝著聲音的來處衝了過去,一個A級靈魂石足足有一百分之多,沒有人想放棄這個機會。 「老規矩,誰先打到是誰的。」凌霄一邊說,一邊瞄準前方的生物狠狠揮出一拳。 嬴風強而有力的拳頭幾乎跟他同時到達,兩個人一左一右,命中了這頭倒楣巨尾蜥的頭部。 吃痛的巨尾蜥發出一聲劇烈的嘶吼,它才剛剛從睡眠中醒來,不過打了個哈欠,就被入侵者欺到頭上,頓時進入狂暴。 能被教科書列為A級危險的生物,顯然有著不俗的實力,它又大又重的尾巴有著無比巨大的破壞力,皮糙肉厚的特點更是突顯了防禦力,儘管結結實實地挨了對方兩拳,也只是被打得暫時一懵。 巨尾蜥搖了搖腦袋,尾巴重重地一甩,將一旁的石柱擊得粉碎,站在它身後的凌霄敏捷地跳到半空,這才沒有被流石波及。 「是我的!」凌霄這種時候也不忘宣告所有權。 「明明是我先打到的。」嬴風不肯相讓。 兩個人為到底是誰的獵物起了爭執,這邊巨尾蜥已經向他們發起了猛攻,兩個人連躲帶閃,一瞬間便移動出去十幾公尺。 「啊哈!」凌霄突然高興地一呼,「不用爭了,這裡還有一隻。」 說完他就丟下這邊這只,朝新目標飛奔而去:「它們一定是兩口子,那隻給你我不要了,我這只比較大,它一定是你那隻的契主。」 「愚蠢。」嬴風暗暗罵了一句,調頭向身後緊追不捨的巨尾蜥發起了反攻,從它的頭部衝到尾部,落地的時候,手上已經多了一把匕首。 被匕首從脖頸處刺入一直劃到尾骨的巨尾蜥,吃痛地咆哮起來,尾巴暴怒地拍打著地面,無數碎石子迸射到空中,凌厲地四處飛散,其中一顆濺射得太遠,還劃傷了凌霄的臉頰。 凌霄抹了把被擦傷的地方:「管好你的那隻!」 「用你說?」嬴風一個飛身而起,匕首向下,毫不留情地扎入了野獸的尾椎,若不是武器長度不夠,這一下的力量簡直可以將那條標誌性的尾巴釘到地上。 巨尾蜥痛苦地嚎叫了一聲,生物課上講過,任何一個物種都會把自己防禦力最脆弱的部位隱藏在攻擊力最強的部位之下,以起到保護的作用,而巨尾蜥最大的弱點無疑就是它的尾椎附近。 凌霄見嬴風搶了先手,自然也不甘示弱,一串串流暢的招式華麗麗地命中在巨尾蜥身上,直打得它節節敗退。 「華而不實。」嬴風低聲評價道。 凌霄在專心與對手搏鬥,這句話自然沒有傳到他的耳朵裡,他一個前空翻,不偏不倚恰好落在巨尾蜥的背上,巨尾蜥感受到壓力拚命地扭動身體想要擺脫他,凌霄卻像生了根一樣在上面騎得穩穩當當。 他伸出手掌拍了拍對方的屁股:「小樣乖乖的。」緊接著抄起手裡的匕首準確無誤地刺入了它的命門,一聲淒厲的慘叫後,巨尾蜥掙紮了幾下,漸漸地不動了。 兩個人一人收穫了一枚墨綠色的靈魂石,仔細看,裡面還有波紋湧動。 「這麼簡單就拿到了一百分?」凌霄聳聳肩,「真是毫無挑戰性,還不如昨天那隻狒狒。」 碎石劈里啪啦掉落的聲音,夾雜著石壁開裂的清脆響聲,讓那兩個人重新集中起了注意力,剛才他們的打鬥太激烈,把附近的一堵牆都打裂了。 「我預感它要塌。」凌霄說。 為了證實他的預感是對的,整面牆轟然倒塌,露出了隱藏在它背後的驚人場景。 「我的天吶……」凌霄看傻了眼,「我說錯了,它們不是兩口子,這根本就是個集中營。」
逐玥此時正緊張地雙手握住匕首,貼著礦洞的牆邊一點點往裡走,他也選擇了跟嬴風同樣的入口,但幾乎是一眨眼就跟丟了。 他的視力並不像其他人那樣好,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一點微弱的光亮,從未知的深處傳來任何一丁點野獸的嘶叫,都會令他毛骨悚然。 洞內一個岔路緊跟著另一個岔路,他根本不知道嬴風去了哪個方向,就算是其他同學,也都早已衝到前面,沒有人會留下來照顧他這樣一個拖油瓶。 越往前走,他就越害怕。他也知道隊內的同學壓根從一開始就沒指望他會拿到分數,就算他現在停在這裡,等待集合命令到了再出去,也不過會被冷嘲熱諷一番。這麼多年來,對於周圍人的這種態度,他早就習以為常。 但仍然有力量驅使他前進,哪怕離嬴風近一點也好,三天的實習已經是最後一天,他花光所有積蓄搞到的東西,至今還安然無恙地躺在他的口袋裡。 逐玥抱著不可告人的目的小心翼翼地前進著,突然被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驚起了一身冷汗。他鼓起勇氣循著聲音的源頭望去,這一看不要緊,黑暗中驟然冒出兩隻發光的眼睛,緊緊地鎖定了他這個入侵者,嚇得他險些失手掉了武器。 潛伏在暗中的野獸嗅到了恐懼,一聲低吼朝他撲來,逐玥毫無還手之念,掉頭逃竄,在黑暗中慌不擇路地逃跑,根本沒精力留意自己跑去了哪裡。 恐懼激發出了有限的潛能,逐玥跑了不知道多久,回頭身後不再有野獸的影子,他維持著戒備的姿勢等待了半天,周圍也沒有任何動靜。 體力透支的逐玥這時才感覺疲憊到了極點,他急喘著沿牆邊慢慢坐下,開始認真考慮迷失了方向的自己該怎麼出去的問題。 他原地休息了很久,呼吸和心跳才慢慢平復,正準備起身尋找折返的路,卻不料一個不留神被腳下的石頭絆倒。 就在他摔倒的一剎那,恍惚看到石縫中有紫光一閃。倘若在這裡的是一個視力正常的天宿人,根本不可能發現這麼微弱的光芒,可偏偏逐玥是一個視力有缺陷的,如此鮮明的對比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趴在牆邊往裡望,牆縫裡確實是有一個紫色會發光的東西,無奈縫隙太小,無法辨認那東西到底是什麼。 逐玥試著用手指扒了扒牆縫,堅硬的石壁紋絲不動,他開始嘗試用鋒利的匕首撬開牆壁,整片礦洞都迴蕩著他的鑿擊聲。 牆壁很堅固,好在天宿人的匕首鋒利而又堅硬,逐玥不知道鑿了多久,終於一個用力撬下來一整塊石頭,附近的碎石也跟著紛紛剝落,露出隱藏在內的東西全貌。 那是一塊淡紫色形狀不規則的礦石,大小用一隻手就可以握住,逐玥想到這裡既然是礦洞,那麼會出現礦石也不足為奇。 神秘的礦石跟周圍的石壁緊緊地連接在一起,逐玥繼續用他的匕首切鑿,小心翼翼地避開了礦石本身。要把它完整地撬下來真的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等逐明完成整件工作,已經是累得滿頭大汗。 感受到礦石的鬆動,逐玥把匕首插回腰間,兩隻手伸進他鑿出來的石洞,非常仔細地,把裡面的東西取了出來。在近距離下,可以看到礦石正中心彷彿存在著如心臟般的發光源,一跳一跳地向外散發著紫色的光芒。 要不要回去問一下教官這是個什麼東西呢? 逐玥剛向前走了一步,整個礦洞都搖晃了起來,從幅度輕微到劇烈,直到不斷有小石子順著石壁滾落,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音。 地震?! 這是逐玥的第一反應,就在這時,一聲粗重的、緩慢的低吟自不明方向傳來,那聲音震動著鼓膜,讓人聽了渾身都不舒服。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逐玥往外沒跑出幾步,就被地面的震動晃倒,一塊巨大的岩石重重地掉落在他面前,封住了他的去路。 發生意外的地方並不止逐玥這裡一處,幾乎是礦洞中的每一個人,都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搖晃,受到搖晃幅度最大的,莫過於闖入礦洞最深處的凌霄和嬴風兩個。 在他們破壞了一整面牆之後,意外地發現了一個新天地,這裡棲息著數以十計的A級危險野獸巨尾蜥,幾乎可以斷定,此地就是它們的老巢。 受到驚擾的巨尾蜥,伏在地面緩慢擺動著它們粗重的尾巴,虎視眈眈地注視著貿然闖入的兩位不速之客,有的還在喉嚨深處發出嗚嗚的警告聲,這個場景,任憑誰看了,都會感到不寒而慄。 「我懷疑教官深深地欺騙了我們,」凌霄弓下身,手裡的匕首挽了個劍花,「這下可有的玩了。」 「喂,你要是怕了,就按下警報器,我不會嘲笑你的。」凌霄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對面,還不忘擠兌嬴風一句,在他的眼中,沒有恐懼,儘是遇到強敵後的興奮。 「是你怕了才對吧,」嬴風冷冷地回應他,同樣也擺出了戰鬥姿態,「想逃跑就趁現在,我也不會笑話你的。」 意外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一聲格外低沉的聲音響起,在狹長的礦洞中激起了回聲。 「嗚……」 不僅是人,連巨尾蜥都停下了進攻的動作。 「什麼聲音?」對危險的敏感讓凌霄頓時警覺度以十倍的速度上升。 嬴風的臉上也難得露出凝重的神色,他四下張望著,試圖尋找到聲音的來處。 「嗚……」又是一聲低至地心的吼聲,整個礦洞都開始劇烈地搖晃。 地上的巨尾蜥突然騷動起來,如流水般成群結隊朝著聲音來源的反方向落荒而逃,以它們巨大笨拙的身材,很難想像它們會擁有這樣的速度。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會變成這樣?」 凌霄被巨尾蜥異常的舉動驚呆了,可他剛問完這句話,就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迎面擊來,將他整個人拍飛出去,重重地撞到了牆上,手腕上的個人終端由於巨大的衝擊力而被摔得粉碎。 煙塵散去後,擁有恐怖力量的主人逐漸露出它的真面目,向來冷靜的嬴風,在看清楚對方的模樣後,瞳孔乍然收緊。 「這怎麼可能!」他脫口而出。
教官等候在洞外,手中的監視裝置此時突然鳴響了一聲警報,他拿起一看,大驚失色:「不好!」 地圖上代表著每個學員位置的光點瞬間熄滅了一個,而在距離它很近的地方,另一個原本是純白色的光點顏色發生了改變,轉化為刺眼的橙色。 能造成光點消失的可能性只有三種,一是對方主動關閉通訊設備,二是終端被破壞,第三種最糟糕,就是終端的持有人已喪命。 而橙色,代表著這個人的心跳頻率達到頂峰,如果不是發生了什麼特別令人激動的事情,那就一定是有威脅到性命的危險。 在只有A級以下生物出沒的礦洞內,究竟是什麼,會使人的恐懼達到如此地步? 教官迅速做出了反應:「立刻通知救援!召喚所有學生歸隊!」 他朝隊醫甩下這樣一句話,頭也不回地衝進了危險所在的礦洞,進到裡面之後,才發現這裡搖晃���厲害,大量的沙土順著石壁牆縫灑落下來,頭頂的石塊不安分地晃動著,隨時都有坍方的危險。 洞內的地形十分複雜,他無法判斷那兩個人具體走的是哪條路,只能按照他們所在的位置,儘可能地向那個方向靠近。 當然,「兩個人」是最理想的結果,倘若…… 劇烈的疼痛刺激著凌霄的神經,向來以反應迅捷著稱的他,被毫無還手之力地擊飛到牆上,甚至連攻擊他的敵人的模樣都沒有看清。 疼痛自胸前和後背同時傳來,他稍稍一吸氣,就能感受到來自胸膛尖銳的刺痛,恐怕在剛剛的一擊之下,肋骨不幸被折斷,就是不確定斷了幾根。 撞擊產生的沙石和浮塵迷得他無法視物,直到塵埃落定,他方掙紮著把眼睛睜開一道縫,在對準好焦距之後,瞬間被所見之物驚呆了。 在距離他數公尺開外的地方,現身的居然是傳說中百年難遇的超稀有物種——奎,這種生物厭光喜暗,喜歡蟄伏在不見天日的地方,有著無比漫長的休眠期,所以不僅數量極其稀少,就連僅存的幾隻,也由於長期處於沉睡狀態,輕易不會被人發現。 這種傳說級的生物,就連撰寫生物書的人都沒有親眼見過,在書本上只有幾張手繪圖片和生活習性的介紹,其餘各種描述都是語焉不詳。 在危險等級上,奎不僅超過了巨尾蜥的A級,更凌駕於S和SS級,是SSS史詩級的存在。能躋身這個恐怖等級的生物,全星球也僅有區區十二種,總數不超過百隻,很多人終其一生都沒有可能見到活體。 而它的殺傷力,別說凌霄和嬴風區區兩個雛態,就算是軍部的精英在這裡,都未必是它的對手。 能在這裡遇到奎,對於兩個尚未舉行過成人儀式的雛態來說,簡直是天降的噩運。 洞內的氣氛緊張到每一粒塵埃的運動軌跡都被打上了高倍慢鏡頭,嬴風的呼吸聲就在鼓膜邊緩慢地響著,對面生物的每一個輕微的動作,都會造成他神經緊繃。 身材巨大的奎礙於礦洞內狹小的空間無法垂直站立,只能像走獸那樣四腳著地,它的視線先是在不遠處的凌霄身上繞了一圈,最後落在眼前的嬴風身上。 嬴風後背一僵,這還是他甦醒以來第一次如此切膚感受到恐懼的滋味,在奎的面前,他連呼吸都顯得困難,從來沒有任何一個人,一個生物,帶給過他這樣的威脅。 當一個人面臨的敵人過於強大,他本能地就會失去戰鬥力,此時的嬴風,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求助。 他的右手以微不可查的速度輕輕朝著左手手腕處的終端移動,生怕一個動作幅度過大而驚動了對方。 然而奎到底還是沒有放過他的一舉一動,在嬴風幾乎要觸發警報的一瞬間,奎強而有力的攻擊襲來,目標直直瞄準嬴風的手腕。 有了凌霄的前車之鑑,嬴風把所有的注意力都調動起來,勉勉強強地躲過了第一拳,立刻就有第二拳隨即而至。 以奎的力量,輕而易舉就能將嬴風擊飛,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嬴風只能撲倒在地,狼狽地滾了幾圈,並藉著這個機會啪地一下按響了終端上的警報,平板設備上的追蹤點幾乎是立刻由橙轉紅,並響起了極其刺耳的警報聲。 收到警報的教官一瞬間腦內閃過無數猜想,難不成這裡真的有S級生物出沒? 不,他迅速地否定了自己,因為遇到危險的兩個雛態正是他此前看好的對象,只要這兩個人在一起,哪怕對手的危險係數高達S,也不至於發生如此突變。 可除此之外的可能性,他已經不敢繼續想下去。 同在一個礦洞內的同學慌慌張張地往外跑,跟迎面而來的教官撞了個正著。 「教官!」他們一見到教官立刻向其求助。 「見到凌霄他們了嗎?」教官抓住人便問。 同學們緊張地搖搖頭:「他們一進來就衝在最前面,我們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哪裡。」 「教官,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是地震了嗎?」 「這裡會不會塌啊?」 同學們你一言我一語,沒有任何有用的情報,教官神情一緊:「你們迅速從這裡撤離,隊醫在外面,一定要保護好自己,知道了嗎?」 同學們只得點點頭,朝著出口的方向狂奔而去。 教官加快了腳步,只希望那兩個很厲害的雛態,能夠儘量堅持得更久一點,為他爭取多一點時間。 此刻在礦洞外焦灼等待救援的隊醫,萬萬沒想到等來的竟是軍方的部隊,看著飛行器艙門打開後,率先跳出來的矮個子帶頭軍官,他差點以為自己花了眼。 這個天宿星最年輕、也是最出名的少將伏堯落地後,緊跟著下來的是他高大威武的副官聶雲,最後一支訓練有素的隊伍井然有序地躍出飛行器,並在地面迅速支起了某種殺傷性武器的發射裝置。 「下載目標定位。」伏堯下達了命令。 「報告,最新坐標下載完畢!」 「很好,瞄準準備……」 「等等!」隊醫不顧一切地衝到武器前伸開雙臂,「能不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會連軍部都出動了?」 伏堯直到這時才留意到他的存在:「你是什麼人?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是璧空學院野外實習的隊醫。」 「璧空?」伏堯的臉色變了變,這個熟悉的名字也是他的母校,「你是說這裡有初等學院的學生在進行野外實習?」 隊醫臉色也變了:「難道你們不是因為接到救援訊號才趕到的嗎?」 「我們來這裡是因為衛星監測到這片區域有異常的能量波動,懷疑附近有稀有高危險生物出沒。」 「稀有高危險生物?可是教官明明說過,這裡一百年內沒有過S級生物的蹤跡。」 「那如果是百年難遇的,比S級危險等級還高的生物呢?」 隊醫面色慘白:「天吶。」 「學生們現在在哪裡?」 他剛問完這句話,幾個洞口就陸續有學生跑出來,一些是因為接到了緊急返回訊號,而從發生事故的礦洞中撤出的學生,個個狼狽不堪,灰頭土臉。 「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隊醫迫不及待地上前追問。 「我們也不清楚,很有可能是坍方,」倉皇逃生的同學們爭先恐後地說,「出來的路上我們遇到了教官,他讓我們先撤,自己卻往深入的地方去了。」 「裡面還有其他學生嗎?」隊醫還沒來得及開口,伏堯搶先一步問。 「有,有很多,」同學們互相張望,「我們有很多同伴還在裡面,意外發生之後我們就跟他們走散了。」 「大概有多少人?」 隊醫迅速清點了一下已經出來的人數:「十餘人左右。」 「還有什麼有用的訊息?」 隊醫儘可能地冷靜下來,向伏堯匯報他所知道的情況:「剛才教官進去之前,已經有一個學生的追蹤訊號斷掉了,另一個人顯示的是橙色預警。」 同學們聽到這樣的消息,個個都面露驚恐,就算不明白橙色預警具體代表的是什麼,也知道絕對不會是好現象。 伏堯只略一思索就下達了新的指示。 「取消轟炸任務,所有人跟我進洞,進行緊急救援。」 「是!」軍人們異口同聲地回答。 「記住,以保護學生安全為第一要素,遇到危險時刻,寧可犧牲自己,也要保住雛態的性命,堅決不能讓任何一個雛態發生閃失。」 「明白!」
伴隨一聲巨大的聲響,奎的重掌狠狠地砸向了地面,原本已經停下來的嬴風不得已又使勁滾開數圈,這才躲過這致命一擊。 嬴風從來沒有被動挨打到如此地步,他連最基本的防禦都完成得甚是艱難,更別提組織起一次有效的反攻了。懸殊的實力差距令他毫無還手之力,這場一面倒的戰鬥沒有勝率可言。 就在這時,一道黑影從地上躍起,飛到空中,直直瞄準奎的頭部撲去。毫無準備的奎硬生生挨了這一擊,反射性地一個揮手,把大膽進犯的凌霄再一次拍飛出去,就落在距離嬴風不遠的地方。 嬴風在黑暗中看得清清楚楚,凌霄是握著匕首刺過去的,他也確確實實地命中了,可奎看上去毫髮無傷,凌霄掉落到地面的匕首卻斷成兩截。 這傢伙不僅力量恐怖,連身體都是刀槍不入,趁它還沒反應過來,嬴風從地上魚躍而起,拉起一旁的凌霄,朝著方才巨尾蜥逃竄的方向拔腿就跑。 「跑啊!」嬴風不由分說拽住凌霄的手腕往外衝,頭暈腦脹的凌霄辨不清形勢,只是下意識踉踉蹌蹌地跟在後面,兩個人在狹長的甬道內飛快地狂奔,大塊的石頭夾雜著沙土不停地自頭頂落下,嬴風只能儘量躲避,但仍不可避免地受到波及。 嬴風知道自己身上很多地方都受了傷,凌霄的傷勢比他還要嚴重,可這種時候完全顧及不了那麼多了,他只能儘可能快地逃離奎的攻擊範圍,若是能逃出礦洞,至少外面還有教官作為支援。 奎剛剛受到攻擊,正是怒火極為旺盛的時刻,見到獵物逃跑,咆哮一聲便追了上去,礙於礦洞狹窄,它又體型巨大,很快就被嬴風二人落下。 嬴風拖著凌霄越跑越遠,漸漸拉開了雙方的距離,就在他暗自慶幸的時候,前方坍塌落下的巨石無情地封鎖住了他們的去路。嬴風一個急剎停下來,凌霄就沒有這麼幸運了,出於慣性他衝了出去,被嬴風右手一個發力強拽了回來,整個人撲進了他懷裡。 重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嬴風帶著凌霄已經陷入絕境,前方是猛獸,身後是巨石,無路可進,無路可退,連上天都不肯給他們機會。 奎對著走投無路的二人發出了最後的低吼,那轟隆隆的低音簡直要震碎嬴風的鼓膜。 想不到,我的生命竟是以這種方式結束,還是跟這個人在一起…… 他把手伸到胸口,隔著制服摸了摸裡面的桃核,可惜未了的心願,終究得不到一個圓滿。 嬴風用盡渾身力氣,將凌霄儘可能遠地拋了出去,自己則亮出匕首,不顧一切地朝著不可能戰勝的敵人衝去。 ——有一類人,他們的死亡被視作是不適合在社會上生存,應當被優勝劣汰的機制所淘汰。 ——這樣的人一旦犧牲,他們就會魂飛魄散,再也不會存在在這個世界上。 ——那就是你們,所有未進行過成人儀式的雛態。
伏堯的部隊進去不消一刻鐘,校方的救援隊伍也迅速趕到,帶隊的是璧空學院現任校長。璧空兩位風雲校友同時現身,情況卻依然不容樂觀。 「剛才軍部的人來了,」隊醫怕引起學生恐慌,小聲地向他匯報導,「說此地有異常能量波動,懷疑有稀有高危險生物出沒。」 校長當然知道那意味著什麼,而且他方一抵達就看到了軍方的飛行器,上面的標誌還是他所熟悉的那一個。 「現在軍部的人呢?」 「已經進去了。」 「我們的人還有幾個沒有出來?」 「大約十幾名學生,還有一名教官。」 「我知道了,」校長整理了一下袖口,「為以防不測,你留在這裡,讓其他人安排學生撤離,務必把所有人安全送回學院。」 「校長您呢?」 校長右手指縫間多了三個宛如水晶模樣的東西:「當然是進去,我的學生在裡面,我不可能放任他們不管。」 隊醫擔憂地看著校長消失在入口,坍方的礦洞是最危險的,更何況裡面還存在著未知的猛獸。這些人都是抱著有去無回的念頭前去營救的,現在只能全心全意地祈禱困在裡面的學生都能夠安然無恙。 礦洞沿途佈滿了巨尾蜥的屍體,一看便知是軍部的傑作。對於訓練有素的士兵來說,A級生物不過是一招就可以解決掉的走獸,而他們真正的敵人,直到目前都沒有蹤影。 校長沿著屍體一路尋去,在礦洞深處遇到了伏堯,他正在安排下屬把兩個剛剛營救下來的學生送往洞外,教官也剛剛與他們碰頭,三撥人終於碰到了一起。 「校長,對不起,」教官見到校長立刻向他道歉,「是我沒有保護好學生們。」 校長拍了下他的肩膀,對一個比自己高一頭的人這樣做,顯得有些違和,儘管他比對方年長許多:「這是個意外,當務之急是救出受困的學生,其他的以後再說。」 伏堯沖校長揚了揚下巴:「學長,好久不見。」 教官只知道這兩個人都是璧空的畢業生,但不知道他們還相互認識,不過伏堯的語氣聽上去並沒有老同學見面應有的友好。 「我就猜到是你,」校長以同樣的口吻回應,「現在應該稱你為少將了吧?恭喜。」 「沒想到你我會在這種情況下重逢,你還是一點都沒有長高。」 「你倒是比以前長了不少,可惜長高以後還是這麼矮。」 教官愣住了,校長沒有發育是顯而易見的事實,伏堯的身高更是眾所皆知的禁區,昔日的校友久別重逢,一見面就這樣互相揭短真的好嗎? 現場唯一同時認識他們兩個的聶雲無奈地扶了下額,這兩個人的氣場簡直相衝到了極點,當年在校園裡就矛盾重重,時隔這麼多年,還是彼此不對盤。 校長看到這個動作就知道他在想什麼,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胳膊,聶雲則點頭回應,二人的友誼讓他們通過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就足以表達多年未見的問候。 「現在情況如何?」當前可不是跟伏堯拌嘴的時機,校長關心起救援進展。 教官言簡意賅地匯報了進度:「大部分同學已經成功被營救出去了,所幸都是輕傷,有兩名同學的位置始終沒有變動過,猜測是被困住了,伏堯少將已經派人前往救援。」 他報告完好消息,才開始匯報不好的:「有三名同學失聯,一名叫逐玥,他最後的位置在這裡。」教官指著平板上已經熄滅的黑點,「另外兩名一名叫凌霄,他是所有學生中第一個失聯的,另一名叫嬴風,在示警不久後也斷了聯接,懷疑危險就是從他們那個地方引發的。」 校長不想去問伏堯,轉身問他的副官聶云:「你們呢?」 「衛星監測到附近有異樣能量源,跟失蹤的學生處於同一方位,但是信號很不穩。這裡許多通道由於坍方被堵死,我們也在試圖接近那個區域。」 「知不知道能量源頭有可能是什麼?」 聶雲沉默了片刻才道:「能驚動衛星監測的,只有可能是SS級以上稀有生物體內的靈魂石所發出的能量輻射。」 校長原本已經做好最壞打算,可聽到這裡還是眉頭一皺:「有沒有辦法從外面入手?」 「不行,強行開鑿極易導致礦洞坍塌,屆時還留在裡面的人很可能會遇到危險。」 「只要有一絲希望,我們就不能放棄,」伏堯打斷了他們的交談,「現在唯一的方法,就是瞄準信號最後存在的方向,人工開出一條路來。我們的速度要快但是動作要輕,以有人存活為最高準則,萬萬不可以引起下一次坍方。」 「明白!」軍人們默契地壓低聲音但又整齊劃一地應道。
嬴風手持匕首奮不顧身地衝向了奎,然而還不等他碰到奎的身體,一個黑影從他身後竄了出來,一拳將面前的奎擊出數公尺。 嬴風難以置信地停了下來,怎麼可能有人有這麼大的力量,連體積是他數倍的生物都能被擊退,更恐怖的是那黑影運動速率快得驚人,自己完全無法捕捉他的模樣。 奎在神秘人的攻擊下節節敗退,最後竟然被狠狠一腳踢飛了出去,巨大的身軀砸到礦洞的石壁,引發轟隆隆的鳴響。 嬴風驚恐地意識到他這種全然不顧的打法,極有可能引起更嚴重的坍方,他回頭焦灼地尋找被他推到一旁的凌霄,可哪裡還有他的影子。 越來越多的石塊落下,封鎖了一切去路,在僅存的狹小空間裡,黑影繼續與奎戰作一團,奎粗壯有力的手臂憤怒地揮舞著,卻碰不到對手半分。敵人的速度已經快得幻化出了殘影,彷彿同一時間有無數分身在攻擊,奎的頭部、胸口、背後,處處都遭到了對方的重擊,氣得它怒吼連連,咆哮聲在整個空間內迴響。 黑影跳到奎的背上,用力扼住了對方的脖子,嬴風終於借此機會看清了他的模樣——那個人竟然是凌霄! 他雙眼通紅,瞳仁中充斥著野性的殺氣,殺死對方似乎成了他唯一的信念,除此之外再無他念,嬴風相信這個時候如果自己沖上去,也會被他毫不猶豫地打飛。 凌霄的戰鬥力異於常人,在與危險等級最高級的稀有生物的搏鬥中完全佔據了上風,這絕無可能是一個雛態所能擁有的力量。 奎一個巨大的用力,將脖子上的無禮之徒甩了出去,凌霄飛到了礦洞的上方,在牆壁輕輕一點,調轉方向再一次向奎發起了猛攻。 拳腳如暴雨般接連命中奎身體的每一個部位,凌霄用腳尖抵住奎的胸口,單手直直插入連匕首都無法切割開的銅牆鐵壁般的外皮,硬生生將奎的整個左臂扯了下來。 奎發出了痛苦的咆哮,血液四面八方噴濺到洞頂、牆壁、地面,以及凌霄渾身上下,這場面連嬴風看了都怵目驚心,凌霄卻渾然不覺,又如法炮製地撕掉了它另一隻胳膊,然後一個後空翻退到一旁,冷冷地望著自己的傑作。 那一瞬間,嬴風看到的不是凌霄,而是一個毫無人性的冷血殺手。 雙臂被廢的奎失去了戰鬥力,用盡全力朝凌霄衝去,儼然一副與對方同歸於盡的姿態,而凌霄,原地不動地站在那裡,連眼睛都絲毫不眨。 「凌霄!」嬴風脫口叫道,面對這樣的攻擊不躲不閃,他到底想做什麼? 凌霄紋絲不動,對準奎奔來的方向直直伸出了手臂。奎用盡全身力氣撲過來,被凌霄的手臂不偏不倚地刺中了心口。 奎發出了生命中最後的怒吼,那聲音飽含著憤怒、痛苦,與絕望,連嬴風聽上去都於心不忍,凌霄卻不為所動地手臂一轉,手掌一收,將它的心臟捏得粉碎,血淋淋的手臂從它身體裡抽離,奎腳步不穩地晃了兩晃。 一招致命的凌霄向後輕輕一躍,退到了安全區域,奎的胸口留下拳頭大的一個窟窿,不停地往外噴射著鮮血。 生命的氣息從它身上一點點褪去,它原地踉蹌了幾步,不甘心的哀嚎蔓延至礦洞的每一個角落,這個足以稱霸一方的野獸之王,最終面朝大地重重地倒了下去,揚起一片沙土。 塵埃落定,狹小的石窟內鴉雀無聲。 嬴風不敢相信自己親眼見到的一幕,他向前走了兩步,驚覺腳下踩到一樣東西。 他退開一步將它拾了起來,依稀辨認出那是一個便攜針劑,裡面還殘餘著少許亮橙色透明液體。 嬴風使勁在記憶裡搜尋,終於想起來他在哪裡見過跟這一模一樣的東西。 「這是……燃燼二代?你居然在基地偷了這個?」 凌霄將頭轉過來,眼中紅色一閃,又變成正常的灰。臉上的血跡將他渲染得恐怖,但恢復正常的眼中又充滿著迷茫。 嬴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凌霄的大膽行為令他吃驚,可倘若當初凌霄沒有把它從實驗室裡偷出來,此時此刻恐怕他二人已經死在這裡。 藥勁褪去的凌霄就像被人從身體內把力氣抽空了一般,膝蓋一軟,重重地跪了下去。 嬴風低啐了一聲,丟掉手裡的針管,趕在他徹底倒下前將人攙了起來,凌霄整個頭無力地低垂著,表面上看已經徹底失去了知覺。 嬴風架著一個半死不活的人,繞過了奎的屍體和散落在地面上的兩截斷臂,把他靠在牆邊安頓下來,自己則試圖從這密閉的空間中尋找到一條出路。 但他很快就發現那是徒勞的,左右兩條通道全部被落下的巨石封鎖住了,他嘗試了一下強行將巨石擊碎的可能性,卻引來礦洞��部更多碎石的滑落。這讓他不敢再冒險,生怕唯一的空間也發生塌陷,好不容易存活下來的他們就會再次面臨被活埋的危險。 他低頭檢查了下自己的終端,在剛才的躲閃過程中不慎被擊碎了螢幕,已經徹底淪為廢物,而凌霄的手腕上更是空空如也。 繼奎的出現之後,二人面臨了第二個難題,被困在坍方的礦洞中,與外界徹底失去了連繫。 事到如今,唯有被動地等待救援這一條路可走,嬴風相信學院此刻也在緊張地尋找他們,只希望援兵可以盡快到來。 嬴風無奈地坐到了凌霄對面,在經歷了緊張的對抗與逃亡後,他的精力和體力也有些透支,不知道還會在這裡被困多久,他必須儲存好有限的體力,儘可能減少不必要的活動。 他安靜地閉目養神,就在這時一聲微小的呻吟傳入他的耳朵,在這安靜的環境中,顯得格外清晰。 睜開眼,他就發現對面凌霄的情況不大對,他面色緋紅,呼吸急促,同樣的症狀,他在瑤台身上也見到過。 「唔……」這次的呻吟聲大過剛才,在嬴風的注視下,凌霄的眼皮緩慢地睜開了,他渙散的眼神讓嬴風確定對方的焦距並沒有落在自己身上。 「凌霄,凌霄,」嬴風在他眼前擺了擺手,「看得到嗎?」 半天,凌霄才緩緩地啊了一聲。 「我有些難受……」 看他意識仍在,嬴風稍微鬆了口氣:「那當然了,瑤醫生說過,燃燼二代只是半成品,有很強的副作用,你居然敢把它偷出來。」 看到他那氣若游絲的樣子,嬴風責備的語氣不自覺軟了下來:「算了,這次你我也算是因錯得福了。」 凌霄再一次痛苦地閉上眼,仰靠到牆邊,他的制服在方才的打鬥中被撕碎了好幾處,又被奎的血染得渾身都是,外表看上去甚是駭人。 燃燼二代帶來的副作用如此之強,簡直像在他血管裡點燃了一把火,將他的血液蒸發了一遍又一遍。 他的視網膜上開始出現幻覺,不該偷看的電影,不該幻想的故事,而故事的主角,恍惚就在身邊。 「嬴……風……」 嬴風辨別了好幾次才確認凌霄口中叫的是自己的名字,可接下去對方說什麼他卻聽不大清。 「你說什麼?」 凌霄動了動嘴,可發出來的聲音微弱難尋。 無奈之下,嬴風只得挪到了那人旁邊:「你剛才說什麼?」 「我好熱……」 這回嬴風終於聽清了:「熱?」 他伸手摸了摸凌霄裸露在外面的皮膚,驚詫地發現這哪裡是熱,根本就是在燒,簡直像是要把人活活燃燒殆盡一樣,這大概才是燃燼之所以得名的真實原因。 知道副作用已經超出了凌霄的忍耐範圍,嬴風卻只能眼睜睜看著無計可施,救援仍未到來,從奎手下死裡逃生的凌霄,難道會喪命在藥物的副作用之下? 嬴風無意識的觸碰卻惹來凌霄一聲難耐的呻吟,那呻吟又不同於方才的痛苦,上揚的尾音中透露著一絲迥異。 作為一個毫無經驗的雛態,嬴風哪裡懂得這聲音的意義,凌霄的反常讓他有些緊張,好不容易從奎的威脅下脫險,他可不想這人因為這種事掛掉。 可是凌霄的氣息卻不如願地越來越弱,到後來幾近斷絕,把手探過去都覺察不出對方的鼻息。 「你沒事吧?」他扶住凌霄的雙臂使勁地搖了搖,試圖把他從彌留中喚醒。 「喂,振作點!」 就在嬴風少有的不知所措的時候,面前的垂死之人突然睜開了眼睛,不知從哪冒出來一股力氣將嬴風整個人撲倒在地,雙臂筆直地撐在他身體兩側。 在黑暗中,凌霄眼中閃爍著危險的光芒。 「你在發什麼瘋?」沒來得及想明白凌霄狀態驟轉的原因,只是被壓倒的姿勢令嬴風感到不爽。 回答他的是聞所未聞的一聲低吼,高高在上的凌霄張開了嘴,露出兩顆鋒利的尖牙。 嬴風瞪大了眼睛,這是什麼東西,吸血鬼嗎? 迷失理性的吸血鬼亮出尖牙,狠狠地朝嬴風胸口咬下去。 危急時刻嬴風本能地意識到有所不妙,一股前所未有的牴觸情緒從內心深處湧上來,伴隨而來的還有對危險的警覺和未知的恐懼,甚至超過了面對奎時的程度。 就在凌霄咬上去的千鈞一髮之際,嬴風拼盡全力給了他一擊,這才把對方從自己身上趕下去。 這一拳給予了他片刻的喘息,但很快就終止於凌霄再一次不顧一切地撲上來。失控狀態下的凌霄,根本感受不到疼痛,也不管自己已經渾身是傷,心中所有念頭只剩下一個,那就是壓倒眼前這個人。 嬴風不明白凌霄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只是每次當他的尖牙迫近時,那種源於心頭的恐懼就加重幾分。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對方目的得逞,成為了他腦海中最尖銳的聲音,連接著每一寸神經和反射弧,對於來自凌霄的攻擊,毫不猶豫地給出了反擊。 就這樣兩個人每個人都挨了對方幾拳,也回敬了對方幾拳,在劇烈的爭鬥下氣喘吁吁。 他們的打鬥毫無章法,就像兩個根本不懂得搏擊的野蠻人,用最原始的蠻力攻擊著對方,個人形象全然拋之不顧,原本就沾染著泥土和血漬的制服變得更加破敗不堪。 倘若有人在這裡,再也不會認出他們就是璧空十年級那兩個實力超群的雛態,說不定會以為是兩條為了地盤而打架的瘋狗。 一個翻身,嬴風佔了上風,將凌霄壓在身下,不由分說照著他的臉便是一拳,企圖將混亂中的他打醒。 「你瘋了嗎?」凌霄此時的狀態在他眼裡,就如同一個毫無理智的瘋子。 凌霄好像變得不知道何為痛似的,硬生生挨了這一拳,連最基本的防禦都不屑於去做,緊接著一個發力扭轉局勢,兩個人位置上下顛倒,同樣一記重拳招呼上了嬴風的側臉。 嬴風頓時感到口中一陣腥甜,舌根傳來劇痛,想必是咬出了血,這使他的怒氣直線上升,奎沒有殺掉他們,他們卻在這裡自相殘殺,看凌霄的眼神,彷彿恨不得置自己於死地。 不知道是燃燼的加成效果沒有完全消失,還是嬴風剛剛經歷了一連串的變故,體力已經遠遠不在巔峰的緣故,眼前的凌霄無論是攻擊力還是速度,都顯得比平時更勝一籌。 在訓練或實習時明明能跟凌霄打成平手,甚至還會領先一兩招的他,此時卻明顯落了下風,有幾次都差點被對方徹底壓制住,若不是拚命反抗激發了潛能,他幾乎已經不是凌霄的對手。 彼此激烈纏鬥了幾十個回合,嬴風明顯察覺出自己不是在跟一個正常的人類交手,一個意志清醒的人,絕無可能存在凌霄那樣的眼神。 凌霄浮現在眼底的凶狠,和發自喉嚨深處的嗚鳴,與身為野獸的奎並沒有什麼兩樣——他沒有理智,沒有恐懼,沒有痛感。他是一個野獸,一個機器,甚至只是一個實體化了的念頭。 而這個念頭,就是要將自己的尖牙,無情地刺穿嬴風的胸口。 「你覺醒了?」再一次被按倒的嬴風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凌霄又是一聲駭人的低吼,他把嬴風牢牢箝制在身下,一對尖牙越迫越近,眼見就要嵌入嬴風的胸膛……
又是一波劇烈的搖晃,趕來救援的人們不得不扶住牆壁才使自己免於摔倒。 「聽!」伏堯突然開口。 眾人側耳傾聽,從方向不明的遠處,傳來一陣轟隆的悶響。 響聲結束,一切都歸於平靜,周圍的環境也停止了搖晃,偶爾會有不安分的沙石受到重力召喚奔向地面,落地的聲音反倒給週遭平添了幾分寂靜。整個場面,就像一場盛大的演出戛然中止,觀眾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波動好像……結束了?」教官輕聲地開了口。 發生了什麼? 每個人心裡都敲響了警鐘,平靜意味著更大的危險,倘若真的有傳說級的生物出沒,以兩個雛態的能力,絕無可能是它的對手。可如果它的能力消失,最有可能的一種情況,就是礦洞深處發生嚴重坍塌,將一切存活的生靈盡數掩埋其下。 這簡直是最糟糕的一種後果,每一個雛態的犧牲,對於他們的民族都是最嚴重的事故,倘若這個數值不幸大於一,那足以稱得上是一種災難。 校長與少將同時臉色一變,他們不約而同地拋出一顆水晶握在手裡,水晶消失,而他們的手掌則泛出白光。 二人將手掌附上右側的巨石,奇蹟發生了,堅硬的岩石如同冰塊一般開始融化,兩個人一人一邊在堅固的表面上製造出兩個石洞。 教官在一旁看得甚是緊張,使自己的手獲得足以熔化一切的高溫,同時也會獲得這種高溫的反噬,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式,不是每一個天宿人都能掌握。 也就只有這種緩慢的侵蝕,不會引起下一次的坍方,兩個人的能量很快使用殆盡,但岩石也只剩下薄薄一層。 校長和少校的右手同時垂了下去,教官知道在接受充分的治療之前,這兩個人的手已經不能再繼續使用了。 其他人立刻上前支援,在石壁上小心翼翼地開出一條縫,並把縫隙擴大,一個緊張的雛態出現在石壁後,他屈膝坐在地上,雙手緊緊握著一把匕首,戒備而又驚恐地盯著面前出現的每一個人。 是A隊那個連匕首都拿不穩的雛態,教官懸在高空的心落下了三分之一,不管對方是多麼的脆弱不濟,他都不希望學生出事。 「別怕,是我,」校長對逐玥伸出了他尚能使用的左手,「我是你的校長,把武器給我。」 「……校長?」 逐玥從過度的恐懼中一點點辨識清來人的話,在意識到他們是前來救他的人之後,匡噹一聲手裡的匕首掉在了地上。長時間神經緊繃過度到鬆弛,讓他渾身不受控制地抖個不停。 「還有另外兩名同學被困在這裡,你看到了嗎?」等逐玥被人從地上攙扶起來,校長問他。 「還有?」逐玥的眼神迷茫地閃了閃,他以為以其他同學的能力,早就能夠輕而易舉地逃生,也只有他才會被困在這巨石後,「是誰?」 「一個是B隊的凌霄,還有跟你同組的嬴風,你看到他們了嗎?」教官快速插口。 逐玥一下子瞪大了雙眼:「嬴風也不見了?」 他的反應清晰地回答了校長剛才的問題,見逐玥也不知道那兩個人的下落,在場的人都一臉沉重地看了看自己的同伴,心中的希望再度降低到谷底。
凌霄的尖牙越迫越近,在意識到他的意圖後,嬴風終於明白他為何會有這樣的表現。 他奮盡全力把凌霄撞到一邊,只想盡快地從這密不透風的石洞裡逃出去。看樣子,凌霄因為燃燼副作用的原因已經無法控制自己,但他可不想就這麼莫名其妙地被拖進成人儀式。 當凌霄再一次對他發起進攻時,嬴風體內的潛能爆發出來,對凌霄進行了瘋狂的反撲,他必須以最快時間制伏眼前這個人,才能阻止這起荒誕的事故。 他與凌霄在地上扭打著翻滾了數圈,終於瞄準時機一手勒住他的脖子,另一隻手狠狠地在他身上揍了幾拳,盡數打在對方身上最脆弱的部分。 凌霄本來就在與奎最初的戰鬥中身受重傷,數根肋骨折斷,如若不是有燃燼的支撐,早就不堪一擊,如今在受到這樣的打擊後,暫時喪失了還手能力。 嬴風知道他很快就會恢復過來,在找不到任何代替品的礦洞裡,嬴風一咬牙,撕下了對方原本就破破爛爛的衣服,將他的兩隻手腕牢牢地捆到一起。 做完這一切的嬴風重重地坐到了牆邊,紊亂的呼吸和急促的心跳,處處提醒著他一個糟糕的事實。 失常的身體反應並非完全來自於劇烈的體力消耗,另一個隱藏的原因漸漸浮出水面,甚至佔領了上風,瑤台的警告直到這時才重現耳邊: ——記住,這種鎮定藥劑雖然可以抑制你的身體反應,但仍要注意不要與處在覺醒期的人走得太近,不然的話,對方體內的激素分泌也很可能對你產生影響,間接導致藥效失效。 嬴風哪裡知道在過去的一週裡,他在醫護樓、在訓練館、在實習地,處處與一個已經預覺醒卻不自知的人交往過密。頻繁的身體接觸三番四次令他體內抑制劑失效,就算是瑤台最後為他注射的那一針,也早已形同虛設。 在經過剛才的交手後,凌霄失控的激素更是誘發了他體內荷爾蒙紊亂,受到對方嚴重影響的嬴風,已經無法控制住自身的生理反應。 而狹小空間的另一頭,凌霄在拚命地掙扎,瘋狂地試圖擺脫桎梏住自己手腕的異物。這簡陋的束縛,被掙脫只是時間問題,在極其緊迫的關頭,嬴風突然想起瑤台交給他用來應急的抑制噴劑。 他立刻去檢查口袋裡的噴劑,在奎的暴力攻擊下,連終端的螢幕都被拍得粉碎,這個藥瓶卻奇蹟般地完好無損,也算是大幸。 嬴風不假思索地將藥瓶送到口鼻邊按下了噴頭,並緊跟著深呼吸了幾下,無數細小的液體顆粒伴隨著空氣的流動湧入他的鼻腔、氣管、肺部,並迅速地與細胞結合,開始發揮自己的作用。 心理安慰讓他暫時得以平復,嬴風閉目養神,試圖趁這得來不易的中場休息時間盡快恢復平日的冷靜。 可惜這時間太短,短到嬴風還沒有意識到藥劑的反常,就被捲入新一輪的戰鬥。 面前突然襲來的風聲使嬴風警覺劇增,他敏捷地向側面一閃,躲過了凌霄的一次進攻。 這一拳深深地砸入了牆裡,數以十計的碎石子顛簸著向下滑動,個別帶著極快的速度濺射出去,其中一枚命中了嬴風手裡的藥瓶,將硬質的外殼砸得粉碎。 裡面的液體迅速揮發,無色無味的氣體充斥了整個空間,被逐玥失手錯放的可以引發人體內性激素失衡的燃燼提取物,就這樣滲入兩個原本就已經或瀕臨失控的雛態的身體。 嬴風終於也發出了一聲低吼,他不再被動地反擊,而是主動地向凌霄發起了強攻,拳腳如雨點般招呼上對方裸露的身體。 他無論是力量,還是速度,都比平日提高了一倍有餘,先前與凌霄存在的差距,又逐步地被縮短,甚至反超,凌霄更嚴重的傷勢,使得嬴風逐漸在交手中佔據了上風。 在不可避免的接觸下,兩個人的體溫持續飆升,以燃燼的名義,燃盡血管裡的最後一滴血。沸騰的血液燃燒了他們的理智,沒有防守的進攻使得這場戰爭演變為一場殺戮。 比天宿人更可怕的,就是兩個失控的天宿人。他們不顧一切地在瀕臨坍塌的礦洞內糾纏著、廝殺著,不斷有碎石在震動和撞擊下跌落,沙土無情地灑落在他們身上、地面上,將奎的屍體覆蓋了厚厚的一層。 嬴風最後的記憶,就是要不擇任何手段征服眼前這個人,他用盡渾身力氣將對方擊倒,撲過去,按住四肢,一張嘴,露出駭人的尖牙。 被尖牙刺入胸口的一剎那,凌霄還在拚命地抵抗,但很快,他的掙扎越來越弱,越來越構不成威脅,伴隨著血液一點點被汲取,終於,他舉在半空中的手無力地落了下去。 他失焦的瞳仁中,宛如被人用針刺入眼角,將其中的黑色素一點、一點地提取出來,只留下些許淺淺的灰。 而抽出來的墨色,則被以同樣的方式重新灌入嬴風的眼睛,他的瞳色愈來愈沉,最終變成了深不見底的黑。
第七章
血液的腥甜順著舌尖,逐漸蔓延至口腔,嬴風加重了咬合的力度,凌霄的身體有一瞬間的緊繃,又軟綿綿地鬆弛下來,似乎徹底失去了知覺。 感受到獵物不再掙扎,嬴風漸漸斂了力氣,尖銳的牙齒在凌霄胸口留下兩個深深的齒痕。嬴風低下頭,迷戀地舔舐著自己在凌霄身上留下的痕跡,柔軟的舌頭在胸口打轉,接著向鎖骨與脖頸的方向緩慢移動,凌霄身上混雜著塵土的血液的味道令他下意識皺起了眉頭。 他終於放棄了與凌霄肌膚的纏綿,深吸了一口氣,低頭用力咬住了凌霄的嘴唇。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遵循本能,包括撬開凌霄的牙齒,將唾液輸送到對方口腔。 凌霄處於瀕死的邊緣,死亡的方式有很多種,凌霄就好比是沙漠中水分蒸乾的迷路者,在烈日直射下奄奄一息。嬴風的吻彷彿有人往他口中倒灌清澈的甘泉,將生機重新注入他的體內。 燃燼產生的血液灼燒逐漸被契主唾液中的淨化效果壓制住,凌霄身體異常的高溫終於有了回落的趨勢。他眼珠動了動,眼睛卻沒能睜開,來自唇齒間的清涼讓燥熱難耐的他感到很舒服,出於一種求生的本能,被動接受親吻的他掙紮著動了動舌頭,對嬴風的行為作出回應。 凌霄明顯的訴求令嬴風停頓了半秒,緊接著是新一輪更霸道的給予。他瘋狂地吮吸著對方甜美的唇舌,強而有力的舌頭在凌霄口腔內攪動,偶爾還因技術不純熟導致牙齒之間的觸碰。凌霄半昏迷半機械地回應,雛態並不突出的喉結上下滾動著,來不及吞嚥下的唾液順著嘴角緩緩流下,連成一道誘惑的銀絲消失在耳根。 凌霄體內的溫度被控制住,嬴風身體的燥熱卻一直在飆升,掠奪式的親吻已經不能滿足他的身體慾望,某個器官脹痛的他渴望得到進一步的釋放。可從來都沒有人跟他講過這種時候該怎樣去做,班上男生不會當著他的面神秘地討論什麼是交配,更不會有人拉著他去看走私自狼宿星的成人電影,他對性的認知,甚至比身下昏迷不醒的凌霄還要匱乏。 找不到宣洩出口的嬴風只能瘋狂地在凌霄身上啃咬著,試圖通過這種方式發洩性慾。可除了在凌霄胸前造成更多可疑痕跡外,他的慾望沒有得到一絲舒緩,甚至有愈發膨脹的趨勢。 疼痛刺激了凌霄,他皺著眉發出一聲短促的呻吟,這呻吟雖是因吃痛而來,卻重重地刺激了嬴風的神經。他一口咬住凌霄左胸口的突起,凌霄身體反射性地緊繃,下半身無意識一抬,恰好蹭上了嬴風的私處。 這一蹭給予了嬴風觸電般的愉悅感,也給了他某種提示,他開始用同樣的方式回蹭凌霄,這有限的快感讓他得到了短期內的滿足,並配合著下半身的動作在凌霄身上留下一個又一個屬於他的印記。 可這種程度的發洩又怎能解得了在燃燼提取物作用下,嬴風體內性激素超標導致的情慾失控。新的刺激方式只會進一步加深他的渴求,激怒他的情緒,被慾望控制住心緒的嬴風發出諸如野獸威脅般的低吼,聲帶振動發出的沉吟聽上去令人不寒而慄。 嬴風眼中的光芒越來越危險,沉重的呼吸不禁使人懷疑,若是短時間內他還找不出更好的解決方式,會控制不住將不省人事的凌霄吞吃入腹。 他的視線在凌霄身上不懷善意地掃視著,直覺告訴他只有這個人才能將他從這種難以忍受的狀態下解救出來。 緊繃的校服成為了礙事的存在,嬴風暴躁地伸手去解胸前的扣子,反覆幾次都無法完成這樣的精細動作,最後粗暴地從頭上脫去外套,草草扔到一邊,又如法炮製擺脫了襯衫,露出因長期鍛鍊導致肌肉緊實,但卻礙於雛態身份明顯沒有發育成熟的上半身。 瞬間的涼爽帶給他舒適感,得到鼓勵的嬴風三五下褪去了長褲,內褲鼓鼓囊囊地翹起一個包,上面還有被不明液體浸濕的痕跡。獸性控制下的嬴風早已不存在羞恥心,將最後的遮羞布向下一拉,灼熱的物體在空氣中彈了幾彈。 嬴風發現了所有的快感都是自那裡而來,每當那裡受到刺激,渾身都會不由自主地顫慄。他跨坐在凌霄胯上,一隻手握住棍狀物毫無章法地揉搓著,另一隻手不受控制地在凌霄光滑的肌膚上遊走著,從胸前到腰間,不放過任何地方,凌霄也在他的撫弄下難過地咬住了下唇,頭部微微地左右搖擺。 不熟練的手法令他時不時弄痛自己,嬴風索性鬆開手,模仿剛才的樣子用下半身代替手掌,在凌霄赤裸的上身上下摩擦著。晶瑩的液體滴下來,將凌霄的小腹塗抹得一塌糊塗,但有了黏稠液體的潤滑,這種行為顯然令人更加舒服。嬴風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在凌霄身上進行這種難以啟齒的運動,胯部情不自禁地下移,最終在凌霄雙腿間找到了新大陸。 他用自己的兩條腿夾緊凌霄的腿,將堅挺的性器插入對方腿間,靈活地擺動起胯部。這是生物的本能,不需要任何人傳授便能掌握,可惜布料的粗糙令痛感與快感並存,嬴風既抗拒不了這種快感,亦忍受不了這種痛感,在本能抽插了數十下之後,終於忍無可忍地一把扯掉了凌霄的褲子。凌霄的上衣早就在剛才的爭鬥中被嬴風撕成碎布,如今兩個人赤身裸體,私處緊密貼合在一起,凌霄的下半身也微微翹起,卻因為半昏迷的緣故不如嬴風那般精神有力。 嬴風整個人伏在凌霄身上,腰肢一刻沒有停止過律動,凌霄腿間又被黏糊糊的液體所塗滿,自己分泌出的精華也同樣弄髒了嬴風的小腹。可嬴風平素的潔癖早已不翼而飛,若是平常,他對灰頭土臉渾身是傷的凌霄連一根小指都不會碰,今天卻緊緊抱住連親帶啃,沙土進了嘴裡便隨口吐掉,然後再去吻凌霄的嘴,直到將血腥味稀釋殆盡。這一場原始的單方面洩慾終止於凌霄的緩慢醒轉,嬴風壓在他身上的重量,使肋骨骨折的凌霄清醒於來自胸口的刺痛。 「唔……」凌霄發出一聲難耐的呻吟。 然而他的甦醒和昏迷對嬴風都沒有影響,對方依然在他身上胡作非為,凌霄的私處在與嬴風小腹的摩擦下,也逐漸堅挺起來。 可頭腦昏沉的凌霄並沒能將嬴風過界的行為和電影中的情節連繫起來,他只是覺得嬴風壓得他胸口好痛,甚至沒有反應到自己的衣服不翼而飛。 凌霄拼盡全力抬起一條腿,妄圖將在自己身上活動的嬴風踢開,可虛弱的他如今哪有力氣,腿只堪堪抬到一半便被坐起身的嬴風一把扣住膝窩,倒像是故意給對方指明道路一般。 僅僅是這麼一個動作,敏感的頂部與隱密的入口發生了一次不經意的親密接觸,穴口條件反射地一收縮,主動向入侵者發出了邀請。 嬴風是何等的敏銳,更何況此刻他渾身的細胞都在活躍期,在這種提示下,他很快掰開了凌霄的另一條腿,久尋不到的入口終於赤裸裸地暴露在青筋勃發的凶器下。 凌霄就是再昏昏沉沉,也意識到此刻狀態不妙,嬴風的行為,怎麼看都像他不久前偷看到的成人行為的前戲,而某個難以啟齒的地方也感受到了硬邦邦物體的頂撞。 「不要……」他聲音顫抖地抗拒著,可並不知道從結契的那一刻起,他的身體就接納了嬴風為唯一的主人,此刻私密之處感知到契主的臨近,自動變得溫潤而又放鬆,為嬴風的進入做出了充足的準備。 嬴風感受到來自凌霄後穴一張一弛的吸引力,讓人難以自持地想要進入,這麼明顯的迎合令他不再遲疑,只稍稍用了一點力,就已順利地進入了一半,這個動作重複一次,嬴風的灼熱便整根沒入凌霄的體內,前所未有的緊致感使他舒服地吐出一口氣,在門外迷路了這麼久,他終於去到了他該去的地方。 凌霄的身體被人初次撐開,短暫的不適後是莫大的充實,如同丟失的靈魂被填補進來,讓剛剛結契時支離破碎的自己再一次變得完整,甚至有眼淚不受控制地奪眶欲出。 嬴風俯下身,難得溫柔地舔舐著他的眼角,凌霄不情願地閃躲著,帶有哭腔的聲音口是心非地拒絕嬴風:「出去……」 嬴風短暫的柔情被凌霄違心地驅逐,剛剛成為契主的他,正是所有權建立的初期,還沒有學會放棄對分離出去的靈魂的控制,這樣的他顯然不願接受一個忤逆自己意願的契子,更何況慾望支配著他的身體,能忍到現在不動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嬴風坐起來,不費吹灰之力地將凌霄的雙腿再一次分開,莫說凌霄現在體力耗盡外加重傷在身,就算他身體完好無損也沒辦法抗拒契主的擺佈,尤其這個契主早已越過了理智的邊緣。 找到正確佔有方式的嬴風胯部重重地向前一送,立刻換來凌霄一聲難耐的呻吟,這可比方才的拒絕動聽多了。享受這一悅耳聲音的嬴風無間斷地做起了推送運動,斷斷續續的呻吟聲不受控制地從凌霄嘴角溢出,連同嬴風粗重的呼吸聲、肉體拍打的撞擊聲與滋滋作響的水聲,在這大概是有史以來條件最惡劣的洞房內此起彼伏地響起。 凌霄的下半身被人暴力地貫穿著,上半身也被迫來回晃動,原本就不大清醒的腦子更加混亂了。他閉上眼睛,眼前有無數殘影在晃動,夢裡發生的事情終於變成了事實,可主人公的位置卻發生了改變,原本承受的那一方壓在了自己身上,而自己卻無力地任對方予取予求。 嬴風的雙手緊緊扣住凌霄大腿,一垂眼便能看到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在凌霄體內進出。那緊致的甬道只有在他進入的一刻是放鬆的,隨後便緊緊吸著自己不放,即便插了這麼多下也沒有鬆弛的徵兆,反而愈發灼熱濕潤,每頂入一次都帶給人前所未有的快感。 可惜重傷在身的凌霄未能享受到等同的快感,他屢次努力地睜開眼,卻只在隱約看到嬴風律動的身影和通紅的雙眼後被迫放棄。 嬴風狠狠地一頂,虛弱的凌霄再度昏迷了過去。 一個喪失理性的進攻者,一個昏迷不醒的承受者,這樣的荒謬的單方面運動不知道進行了多久。嬴風在起伏搖晃中視線鎖定了凌霄的耳垂,他想也不想地俯下身去,將誘人的耳垂含在口中,牙尖咬住那裡的軟肉。 彷彿是一個信號,閘門終於打開,嬴風積攢至今的慾望盡數噴發,迎來他十年來第一次高潮。他人生中第一次體驗到這樣的快感,縱是平素再理智冷靜,也在這樣的刺激下俯首稱臣。 發洩後的嬴風趴在凌霄身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只有舌頭還在無意識地玩弄著凌霄的耳垂。 而當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之後,緊張地坐了起來,難以置信地盯著凌霄身上毋庸置疑是自己留下的各種痕跡。 嬴風像一個做錯事的人一樣,慌慌張張地從凌霄體內退出去,下半身沒有完全軟下去,還半硬著,將事實赤裸裸地擺在他面前,不容他否認。 凌霄腹部的晶瑩液體是另一個醒目的罪證,不想面對現實的嬴風不假思索地伸手意圖毀滅證據,卻沾染了一手的黏稠,他只好抓起一旁不知是誰的校服,拚命地擦拭著自己的手。 在意識到已經發生的真相是不可能被改變的之後,嬴風扔掉校服,絕望地摀住了眼睛,鼻尖傳來濃重的凌霄的氣味。 他結契了,就這麼糊裡糊塗完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儀式,跟一個想也沒想過的人,甚至還走到了這一步。 血契是無法解除的,天宿人的基因也不允許背叛,他的靈魂從這一刻起與地上這個昏迷不醒的人綁定,只有死亡能將他們分離。 剛剛還氣血上頭的嬴風瞬間跌入了冰窖,他手忙腳亂地抓起自己的衣服穿上,好像這樣就可以掩蓋方才的獸行。 重新穿戴齊整的嬴風靠著牆邊坐了下來,表面恢復了正常,內心卻其亂無比。這樣呆坐了片刻,他才意識到密室裡的另一個人還是赤身裸體地躺在地上。 被他粗暴扯下的校服褲子掉了一顆扣子,不知道滾到哪裡去了,嬴風花了比脫下幾倍的時間,才勉勉強強為凌霄把褲子穿好,在整個過程中,他都別過臉不願正視這具慘遭他蹂躪過的身體。 再一次坐回原地,嬴風回想這荒誕的一幕,不該出現的奎,不該出現的燃燼,本該結束卻沒有結束的生命,一環連著一環,容不得他停下來思考。他當然想不到這其中還有凌霄隱瞞覺醒和逐玥的推波助瀾,只怪自己明知覺醒還堅持參加野外實習,這個決定就是個錯誤。 然而大錯已鑄,如何彌補。 嬴風無力地後仰倚住牆,雙目緊閉,每當他心神不寧時,胸前口袋裡的桃核便會給他以慰藉。然而當他又一次習慣性地把手伸向那裡時,卻在觸碰到外套的一瞬間便燙手般彈開。 他已經沒有資格再碰它了。 他已經永遠地失去了那個找尋多年的人。 初為契子的凌霄不見甦醒,初為契主的嬴風合上了眼,狹小漆黑的逼仄空間又陷入了死寂。
在黑暗礦洞的另一個位置,一群人在這裡停滯不前,他們剛剛營救下來的雛態,明明嚇得連站都站不穩,卻堅持要跟他們一起前進。 「失蹤的同學我們會去找,不過前提是你必須先離開這裡。」校長拾起了逐玥的匕首還給他,並安排同來的救援人員護送逐玥離開。 「不要!」逐玥焦急地反對,「我也要跟你們一起去找!」 「這裡太危險,未知的意外還有很多,我們不會允許一個雛態留在這裡。隊醫就在洞外,他會負責安全地將你送回學院。」 「我一定要找到嬴風,跟他一起出去!」 校長搖搖頭,給了隨行的人一個眼色,不管逐玥留下來的意願如何強烈,他還是被強行帶了出去,以他的能力,完全無法反抗。 「看著很弱,想不到還挺執著的。」伏堯哼了一聲。 校長裝作沒聽到,轉身問教官:「另外兩個人的位置離這裡還有多遠?」 教官查看了一下追蹤設備,在所有學生都撤離後,平板上只留下三個黑點:「他們最後的位置在西北方向,距這裡還有一段距離。」 伏堯只瞄了一眼,便準確無誤地指出了方位:「瞄準這個方向,繼續前進。」 「你確定?」校長不放心地問了一嘴。 「你在質疑我的方向感?」 校長不說話了,軍人們從接到命令的一刻起便有條不紊地作業,對自己長官的判斷力深信不疑。 他們仔細處理掉阻礙前進的岩石,前方出現了一段沒有走過的路,越前進坍塌越為嚴重,幾乎每隔十幾分鐘就要停下來清理一次路障。但這也側面反映了他們前進的方向是正確的,因為他們在逐漸接近坍方的中心。 如此挖挖停停反覆了數次,伏堯收到了來自最前方的匯報:「少將!有情況!」 「拿過來!」他語速極快地回覆。 第一個發現這裡的人把蒐集到的物品交給伏堯過目。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認出來了,那兩樣東西一個是終端殘骸,已經碎得不成樣子,另一樣是斷成兩截的匕首。 人們心裡不可避免地一沉,天宿人是沒有屍體的,他們找到的每一樣東西,都有可能是這個人的遺物,而從這些物品被破壞的程度來看,它們的擁有者倖存的機率微乎其微。 終端碎片散落得到處都是,不僅僅是在牆根,就連空地中央都有一些螢幕的殘骸,也無法分辨這些碎片究竟是來自同一個終端,還是不同的兩個。 「這裡就是信號失聯的地方?」伏堯在現場走了一圈問。 教官又仔細地確認了一下才回覆:「是。」 伏堯蹲下去,左手在地面虛劃著:「這裡有很明顯的生物經過的痕跡,目標應該很巨大,甬道對於它來說過於狹窄,沿途的石壁多處有損毀,是受到重物擊撞導致的。」 他又回頭看:「足跡劃過的距離很長,可見它跑得很快,沙土的走向都是往那個方向去的,所以它應該是向這邊跑的,很可能是在追擊。」 他站起來指著前方:「有追擊就有逃跑,有逃跑就有希望,不要放棄,繼續挖。」 多少高科技的爆破性武器在這裡派不上用場,他們只能用鋒利的冷兵器將沿路的石塊儘可能輕地分解成小塊,礦洞的搖晃自波動中斷起便止住,危險似乎已經過去。 可越是平靜的表象,其下就越可能隱藏著令人擔憂的事實,救援人員們既希望發現線索,又擔心線索會是另外一把折斷的匕首,抱著這樣矛盾的心情,他們爭分奪秒地向前推進。 嬴風靜靜地坐在黑暗中,直到有微小的動靜自遠處傳來,他的聽覺、視覺、洞察力……全部比之前更敏銳了,若是幾���小時以前,他絕對不可能察覺到這麼輕微的聲音,但是現在,他甚至可以區分不同的人發出的不同的聲音。 原來這就是雛態與成人之間的差別,不,是與一個成為契主的成人之間的差別。 既然他可以聽得到,那石壁對面也一定有人能夠聽到,嬴風自手邊拾起一枚碎石,對準聲音的來向,無比精準地彈了過去。小石子撞擊到岩壁上,又反彈到另一側的石牆,如此重複了數次,終於消耗完動能,滾落在地面。 伏堯突然按下士官的動作:「停!」 大家訓練有素地停了下來,模仿長官的行為側耳傾聽。 「有人嗎?」伏堯提高聲音問。 回答他的是另一次微弱的撞擊聲,這次在場不少人都聽到了,校長深深地皺起了眉,他是現場極少數契子之一,除去周圍人的喘息,他聽不見任何聲音。 不過能聽到的人,表情紛紛轉為驚喜,伏堯的音調也明顯有了提高:「前方偏左的方向!」 軍人們受到了鼓舞,效率都加快了許多,當最後一道障礙終於被剷除,喜出望外的聲音從隊首傳來:「有人!兩個!」 原本已經做好最壞心理準備的大家精神為之一振,這實在是不敢想像的最好的結果。 校長立刻擠到了隊伍最前,在這密閉的石窟內,一個人垂著頭倚牆而坐,身上的制服多處被撕裂,不少地方還凝固著血跡。 另一個人的情況就更糟糕了,他躺在地上,雙目緊閉,整個人看上去奄奄一息。他的制服上衣不翼而飛,褲子更像是被草草套上去的,裸露在外的皮膚上佈滿可疑的印記,在場的都是成年人,一眼就看明白那代表著什麼。 校長無暇顧忌其他,幾個快步上前,坐在地上的人緩慢地抬起了頭,正巧與他四目相對。校長的腳步停滯了,他緊緊盯住嬴風的臉,就像被人定住了一般。 這樣詭異的畫面持續了許久,最後還是嬴風主動詢問:「怎麼了?」 校長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立刻斂住心神:「沒什麼,你怎麼樣?」 在他們到來之前,嬴風已經休息了很長一段時間,優秀的身體自我恢復機制使得輕傷開始自動癒合,體力也在漫長的等待中有所恢復,就連最初無比複雜的心情都緩慢平靜下來,又變成那個面不改色的冷峻少年。 看在其他人眼裡,就是這麼大的意外被他這麼平靜地接受了,讓人不可思議。 「我沒事。」他冷淡地瞥了眼地上的凌霄,「不如關心下那邊的。」 凌霄明顯比嬴風傷勢嚴重,隨隊而來的醫護人員在第一時間對他進行了緊急救治,他的身邊圍滿了人,已經沒有校長的插足之地。 伏堯是最後一個進來的,這裡的空間有限,一口氣湧入這麼多人,瞬間顯得擁擠。 他方一到場,立刻有人上來匯報發現:「少將,是奎。」 伏堯驚訝地挑了挑眉,他穿過人群,兩個屬下正在處理地面的沙土,被沙土掩埋的東西露出幾分真面目,正是只有在文獻資料裡才見過的史詩級稀有生物奎。 奎的死相極其慘烈,連他們這樣身經百戰的人都覺得殘忍。伏堯掃視了四周,自然也發現了奎失蹤的兩截手臂。 躺著的人昏迷不醒,不可能交代任何事,他自然而然就走到了坐著的人面前。第一眼見到嬴風,伏堯也流露出意外的表情,轉頭看了看校長,又看了看嬴風,眼神中充滿耐人尋味的探究。 「他不是你想的那個人。」校長仿若能琢磨透他的心思,說了一句嬴風聽不懂的話。 不過既然校長這樣說,伏堯也就放棄了心底的猜測。 「這是怎麼做到的?」他饒有興致地問坐在地上的嬴風。 嬴風的視線飄到一旁,伏堯順著他的提示看過去,果然發現了新奇的東西。 他信步踱過去,從沙石堆中拾起一支可攜式注射器,裡面的液體已經被注射得精光,只餘下一丁點橙色的殘留。 「有意思。」他把玩了一下新收穫,提高聲音,「把這裡的所有東西都帶回去,一樣都不能少!」 軍部的救援人員熟練地組裝好了擔架,仔細將凌霄抬了上去,還體貼地用一條毯子遮蓋住他痕跡斑斑的身體。 「你起得來嗎?」校長問嬴風,想伸手去幫他卻又猶豫。 嬴風咬牙從地上站了起來,只要還有意識,他的自尊心不允許任何人將他攙扶出去。 想來他不需要幫助,校長遲疑了下,用一隻手勉強地解下外套,遞給他。 此舉令嬴風一愣,最後還是領了對方的情,他現在的形象著實好不到哪裡去,不過校長的異常也引起了他的注意。 「校長,您的手?」 「小問題,不礙事。」 校長輕描淡寫地將這一頁揭了,協同軍方人員一道將受傷的二人送出洞外。奎的屍體實在是太大了,只好留下一部分人在現場,尋找其他途徑將它運走。 在洞外焦急等候的隊醫,見兩個學生安然無恙地出來,心中巨石終於落了地——對於體質特殊的天宿人來說,任何外傷都是可以被治癒的,不管是走著出來還是被抬著出來,只要活著就意味著安然無恙。 「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急切地迎上去,「礦洞為什麼會坍方?」 「洞內出現了三S級的生物,」校長言簡意賅地為他做了解釋,「在發現他們的同時發現了奎的屍體。」 「奎?」隊醫難以置信地驚叫,「屍體?是誰幹的?」 校長把目光轉向了嬴風,嬴風則轉向了擔架上的凌霄,答案一目瞭然。 然而隊醫並沒有將這個眼神接力繼續下去,吃驚的事總是一樁連著一樁:「你的眼睛?你們……」 校長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鎮定:「其他的事先不要過問了,盡快送他們回去接受治療才是當務之急。」 「啊?哦……」隊醫這時才想起來自己的本職工作,正想指揮眾人把凌霄抬上璧空的飛行器,卻被伏堯橫插一腳。 「這附近就有軍部設立的緊急醫療站,我們會率先把學生送去急救。」 「那也好……」隊醫還未說完,話語就被校長打斷。 「學院的醫療資源能夠應對這種場面,」校長明確地表示拒絕,「我們可以回去救治。」 隊醫不懂了,明明軍方的醫療設備更先進,校長為何要捨近而求遠。 伏堯舉起手裡的針筒:「恐怕這一次由不得你了。」他手一揮:「帶回焚影!」 校長最擔心的事情來了,焚影號是伏堯統御的軍艦,兩個初等學院的學生面對奎的攻擊反敗為勝,這件事過於蹊蹺,軍方一定會介入調查。他堅持帶嬴風他們回去就是希望事情能在學院的掌控中,但現在看來伏堯不打算留給他任何機會。 「那我跟你們一起去。」校長稍微做出了讓步。 伏堯這次沒有反對:「隨便你。」 醫療站果然離得不遠,雖然只是個緊急救治站,但各方面的醫療配備都是最先進的,足以為受傷的軍士提供最及時充分的治療。 凌霄從一開始就不知道被帶去哪裡,嬴風遵從醫護人員的指示,進行了全套的身體檢查。 「身體多處有外傷,最嚴重的地方出現骨折,好在臟器沒有受損。」負責治療他的醫護人員盯著儀器上的檢查結果對另一個人說,「不過八十%的患處已經開始自動癒合,體能的各項指標都非常優秀,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這麼出色的資料了,我想伏堯少將一定很高興見到這份體檢報告。」 「他們在野外實習的時候意外觸發了成人儀式,」另一個人說,「契主和契子都是實力非凡的雛態,這樣的強強結合並不多見,像這種難得一見的稀有人才,日後一定會成為軍方積極吸納的對象。」 「但是強強結合有個最大的隱患你不要忘記。」 「你指的是落敗者的心理落差嗎?確實,如果契子支撐不過紊亂期,契主也就無法得到完全的發育,就算能夠考上軍校,也會因為缺乏成長空間而無法進入軍部。」 「唉,」第一個人嘆了口氣,「希望契子可以平穩度過吧,兩個孩子都這麼優秀,要是有什麼意外的話,真是可惜了。」 「少將。」其中一人餘光掃到伏堯進門,立刻起立敬禮,另一個人也緊跟著站了起來。 伏堯剛剛接受完手部的治療,邊回禮邊走過來:「檢查結果怎麼樣?」 醫護人員把列印好的報告交給他:「這是體檢報告。」 伏堯粗粗瀏覽了一下:「有什麼異常嗎?」 「如果一定要說的話,」主治略一沉吟,「他的性激素分泌有點偏高,不過如果從他們剛剛結束成人儀式這一點來看,倒也屬於合理範疇。」 「這個結果有沒有可能是另一人體內激素失調誘發的?」 「當然有可能,他之前已經是覺醒狀態下的雛態,激素分泌不穩定,極易受到外界影響。如果與激素失調的人密切互動——包括打鬥、親熱,甚至是無意識的身體接觸,都有可能造成這種結果,哪怕事先注射了抑制劑也沒有用。少將您這麼問,莫非是另一個人那裡出了問題?」 伏堯把隨身攜帶的另一份報告給了他們:「這是隔壁的檢查結果。」 兩個人細細研究,以他們的專業程度一眼就發現問題:「怎麼會這樣?這太奇怪了!」 「你們也覺得不妥?」 「他體內的性激素含量太高了,已經遠遠超過了正常值,就算是成人儀式中的激素分泌也達不到這個水準。」 「但你們看到的這個結果並非峰值,因為在採集資料的時候,他體內的激素已經被壓制下來了,也就是說當他真正失控的時候,這個數值遠不止此。」 二人面面相覷。 伏堯的表情意味深遠:「看來只有另一份報告能告知我們真相了。」 第三份報告恰到好處地被送過來,隨報告一同送來的,還有一些來歷不明的碎片。 「現場散落的這些碎片我們檢查過了,是一種很常見的藥用噴劑容器的碎片,但是上面查不到任何殘餘物,所以無法判斷裡面藥品的成分,好在瓶子上面標有標籤。」 他說完,就把拼好的標籤交由現場的醫護人員辨認,標籤破損嚴重,不過依稀還是能看清楚上面的字。 「這是覺醒期雛態使用的抑制噴劑,跟注射用的抑制劑成分相同,只不過是應急時使用的,對於一個已經覺醒的雛態來說,身上有這種藥物是很正常的。」 另一人補充道:「這種噴劑容器確實很常見,不過它的材質也有其特殊之處,但凡需要這種容器儲存的液態藥水都有一個共通性,那就是狀態極其不穩定,一旦大面積接觸到空氣,就會迅速揮發和分解,經過一段時間後,哪怕是最精密的儀器都無法檢測到它在空氣中的含量。」 伏堯總結了一下他們的發言:「所以,一個人因為某種原因失了控,想要強取另一個人的心頭血。另一個人不願意,可惜體內的抑制劑在頻頻交手中失效,裝有抑制噴劑的瓶子又被打碎,激素含量上升無法控制。」 「在絕對無法脫身的情況下,最終被動地觸發成人儀式,還勝出成為了契主。」伏堯一聲嗤笑,「總覺得類似的橋段,好像在哪裡聽說過。」 「可問題是,」主治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為什麼契子會突然失控?」 「這恐怕就要靠這份報告來告訴我們答案了。」伏堯抽出了報告,直接跳到末尾檢驗結果的部分,早有預料地勾了勾嘴角,「我果然沒有猜錯,在現場發現的針筒內裝的是燃燼。」 「燃燼?」其餘二人大驚失色,「一個雛態怎麼可能搞得到燃燼?」 「不止是燃燼,而且是連軍部都禁止使用的,二代燃燼。」 「但……但這怎麼可能呢?」 伏堯的視線透過玻璃,直直地落在透明治療艙內的嬴風身上:「那就要問問他了。」 嬴風脫離治療艙,發現身邊的座位上多了個人。他身上穿的是軍部的制服,制服上的肩章表明了他不低的軍銜,一雙犀利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讓人感到很不自在。 最重要的是,這人雖然身材矮小,卻莫名給人一股壓迫感,微微揚起的頭無論對誰都是一副睥睨的態度,彷彿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人。 果然,他一開口,也是那副唯我獨尊的口吻:「自我介紹一下,我來自軍部,你可以叫我長官。」 這算哪門子的自我介紹,嬴風心中暗想。 伏堯根本不在乎嬴風的心理活動,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首先,我要恭喜你成人了。」 嬴風不出意料地臉色一沉,立刻證實了伏堯的猜測,他不是自願舉行成人儀式的,更不情願接受既成事實的結果。 但伏堯仍要在他痛處上補刀:「其次,我還要恭喜你們做掉了奎。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終其一世,都未必能見到史詩級的生物,你們不僅見到了,還把它擊敗了,真是令人吃驚。」 「奎不是我殺死的,」嬴風冷冷地反駁,「那跟我沒關係。」 「之前是沒關係,但現在可有關係了。」伏堯傾身向前,「因為打敗奎的是你的契子,你們不僅有關係,關係還很密切呢。」 嬴風臉色陰沉,伏堯又坐了回去。 「對於你的契子為什麼能一個人殺死奎這件事,你有什麼想跟我說的嗎?或者你是否能為我解釋一下,為什麼他手上會有連軍方都禁止使用的燃燼二代?」 見嬴風沒有想要答覆的意思,伏堯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我知道你剛剛經歷了一些計畫外的事故,可能一下子頭腦不是很清楚,沒關係,我給你時間,慢慢想。」 他從嬴風的病房裡退了出來,腳下一轉來到了隔壁凌霄的病房。 「你們這邊怎麼樣?」 「恢復得很平穩,不過因為傷勢太重,一時半會還無法醒轉。」醫護人員向伏堯匯報。 「已經確認他體內不明藥品的成分了。」伏堯把燃燼的檢驗結果遞給他們看。 「竟然真的是燃燼?還是二代?」儘管這個結果他們事先就有猜測,但正式確認後,還是難免驚訝,「難怪他能單槍匹馬地殺死奎,也難怪他體內激素那麼紊亂,如果是注射了二代的話,一切就可以解釋得通了,只是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得到的。」 「這個不急,相信等他醒了之後,我們會得到想要的答案。二代的副作用極強,無論研究人員怎麼努力都無法改善,所以才始終被禁止使用,你們有為他注射淨化劑嗎?」 「並沒有。」助手回答。 伏堯有些意外:「我記得實驗時軍醫曾經說過,注射過二代的人,如果不及時注射淨化劑,會因全身血液燃燼而死。」 「想必當初參與這個實驗的人,他們的身份都是契主吧?」主治詢問。 「是的,因為契主的體質普遍更好,我們擔心契子承受不了它的副作用,是以全部選取軍部身體素質最優秀的契主作為實驗對象。」 「事實恰恰相反,」主治調出凌霄的身體資料,「我們在檢查時發現,在他體內,有一種更強效、更純淨、更天然的淨化能量在發揮作用,完全壓制住了二代帶來的負面效果。就目前的醫學水準來講,沒有任何一種人造淨化劑能與之媲美,我們也是因為發現了這一點,才沒有對他進行多餘的救治。」 伏堯發現了新情報,迅速追問:「那是什麼?」 「契主的唾液對於契子有鎮定、解毒、甚至麻痺的功效,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但誰也沒能想到,它連二代的副產物都能淨化,如果不是因為這樣,他恐怕早就已經命喪礦洞。之前一直讓契主測試二代的功能,根本就是個錯誤,或許只有在契子身上,才會發揮出它的最大效應。」 伏堯的眼睛亮了起來,「真是意外的��穫。」 「如果這個結果證實屬實,那麼燃燼二代就可以正式投入使用,想必對軍方的力量,是一種顯著的提升。」 伏堯滿意地拍上他的肩膀:「幹得漂亮。」 他一邊接通了軍方的研究所,一邊快步走了出去,屋裡剩下的兩個人面對麵攤了攤手,就知道少將是個急性子的人,這就迫不及待地通知有關部門去試驗了。相信不久之後,長期被雪藏的燃燼二代就會正式成為軍方秘密武器,屆時天宿人的戰鬥水準,又會瘋狂地提升一個階梯。 「這也算是一個意外收穫了,雖然不知道他是怎麼搞到燃燼二代的,不過這個發現也夠將功抵過了吧?」主治醫師說。 「沒錯,他們兩個人條件都這麼出色,真希望一切能夠順利。現在就看契子醒來後的精神狀態,千萬不要出什麼意外。」 數公尺開外的病房,醫護人員藉口檢查嬴風的恢復狀況,找機會與他談心。 「剛才跟你對話的長官叫伏堯,是軍部的少將。」他一邊檢查,一邊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打開了話題。 天宿很少有人沒聽過這個名字,嬴風其實從一開始就猜到他的身份,現在得到證實,表面上依然無動於衷。 「伏堯少將態度一貫那樣,不過其實人很好,你不要誤解他故意為難你。」 嬴風一聲不吭,醫務人員沒見過這麼沉得住氣的雛態——哦,已經不是雛態了。 「你和你的契子真的擊敗了奎?」 嬴風還沒有接受凌霄作為自己的契子,就被人當著面幾次三番以「你的契子」指代凌霄,時時刻刻都在提醒他不願面對的事實。 對方好心地建議:「不管你們是怎麼得到燃燼的,我建議你們配合伏堯少將的調查。雖然他嘴巴是毒了點,但畢竟是璧空的畢業生,論輩分算是你們的學長,不會過分難為你們的。」 「我的檢查結果有問題嗎?」嬴風突然問道。 醫護人員一愣,隨即搖搖頭:「你的身體非常健康,完全看不出來是剛剛結束成人儀式的人。」 「如果沒有問題的話,我希望可以洗個澡。」他身上不是血就是土,還有令人羞恥的乾涸痕跡,對於有點潔癖的嬴風來說,已經到了忍耐的極限。 「好的,請隨我來。」醫護人員把他帶到了浴室,「更換的衣服在這裡,有問題可以按呼叫鈴。」 嬴風啟動淋浴,任由流水沖刷著自己的身體,卻洗刷不掉荒唐的記憶。 他閉上眼,那些想要努力忘記的片段,都一幀幀清晰地重現——他記得發狂之前的最後一個念頭,記得兩個人不顧一切地性命相搏,記得碎石不斷掉落在他們身上,連礦洞隨時可能坍方都拋之腦後。 他記得尖牙刺穿皮膚的感覺,記得血液腥甜含沙的味道,記得喪失理智的自己對沒有反抗能力的凌霄為所欲為,粗暴地佔有他的身體,在本能的驅使下從未接觸過的事情都順理成章地發生。 伏堯和醫護人員嘴巴的特寫交替出現在眼前,他們說過的話附帶某種魔幻的效果,在耳邊無限地迴響。 ——之前是沒關係,但現在可有關係了,因為打敗奎的是你的契子,你們不僅有關係,關係還很密切呢。 ——你和你的契子真的擊敗了奎? ——對於你的契子為什麼能一個人殺死奎這件事,你有什麼想跟我說的嗎? ——你的契子,你的契子,你的契子…… 嬴風一拳砸上了牆壁,將那些擾人的畫面和聲音通通砸得粉碎。他急促地喘息著,宛如一頭潰敗的困獸,若是醫護人員見到這一幕,一定不會把他跟剛才那個漠然的少年連繫到一起。 水聲停止了,洗去一身污穢的嬴風從淋浴間走出來,表情平靜得令人看不出適才發生了什麼。 在經過鏡子時,嬴風的腳步止住了,遲疑了好久,他伸出手去,將鏡子上凝結的水蒸氣抹去一層,清晰的人影顯現出來,濕漉漉的黑髮向下滴著水,濃重的顏色在明亮的鏡面中佔據了畫面的主體。 比黑色頭髮更醒目的,是劉海下那雙與髮色一模一樣的眼睛,將所有的有色光反射出去,不肯收留任何一道光束,烏黑明亮,卻又冷酷無情。 他從另一個人眼中剝奪了這種色彩,獲得了他的力量,他的速度,他的支配權,卻體會不到勝利的喜悅。 來歷不明的桃核還靜靜躺在破爛不堪的制服口袋裡,嬴風莫說去碰,連想都不敢去想。倘若時光倒流,他都不知道自己會選擇被凌霄以綁定終生的方式拯救,還是徹底結束靈魂的一生。 嬴風換上醫護人員為他準備的衣服,穿戴整齊走出浴室。步行在醫療站的走廊裡,沿途遇到各種身著制服的軍人,有的對他好奇打量,有的溫和地點頭示意,但沒有人限制他的行動,大家似乎都認定他不會離開。 嬴風一直走到大門外,不遠處豎立著醒目的路標,待看清楚那上面的指向和距離,嬴風才知道原來這裡距離星際港如此之近,彷彿邁出去一步即可到達。 他就站在那裡,看著路標出神,直到身後傳來少年特有清脆的聲音。 「你要走了嗎?」 嬴風不解地轉過身,看到了自己學院的校長,他剛剛接受完手部的治療,身為契子又沒有發育,恢復速度遠遠不及同樣受了傷的伏堯。 「我要走去哪裡?」嬴風怔怔地反問。 「不知道,反正就是覺得你會離開。」校長走到嬴風身邊,跟他一起望著路標出神。 「從前有個人,他狂妄又自大,對於自己相中的人,不顧對方意願,無論如何也要得到手,只想有朝一日做了契主,就可以自由控制契子的行為。」 「於是他一直等到那個人覺醒,佈置了一個絕對完美的封閉空間,沒有人可以從裡面逃出來,也沒有人可以從外面闖進去,除非裡面的人完成成人儀式,那扇門才會被打開。」 「他自信、自負、自以為是,以為自己一定可以贏得這場戰鬥,卻不料對方為了擺脫他的糾纏,多年來隱瞞自己的實力,以為這樣就不會引起那個人的興趣。只可惜他低估了那個人的執著,那個人也低估了他的水準,一場不該發生的成人儀式就這樣在人為的條件下發生了。」 校長冷不防問:「你能猜到這場戰鬥的結果嗎?」 嬴風靜默了片刻才以問作答:「您說的那個人就是您自己嗎?」 「是的,」校長很坦然地承認了,「我親手給自己製造了一個死局,他想出去,就只有成人儀式一條路可以走,我以為自己一定能贏,卻不料最後我竟輸了,故事從我計畫的起點開始,卻在計畫反方向的終點結束。」 關於校長契主的流言版本眾多,嬴風終於從當事人口中聽到了最真實的一個。 「想強取心頭血的人,卻失去了心頭血,用來困住別人的空間,最終將自己所困,而且一困就困了百年,這也算是自作自受了。」 「那您的……他現在人呢?」 「走掉了。當我醒來的時候,人已經不在了。他最後留下蹤跡的地方,就是星際港,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正在嬴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時候,就聽校長又道出一句令他意想不到的話。 「你跟他長得很像,幾乎一模一樣,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還以為是他轉世回來了。」 嬴風心中暗驚,難怪校長和伏堯第一次與他照面,表情都那樣反常。 「但我很快就否定了自己,一個靈魂轉世,容貌隨機生成,能與前世完全相同,那該是多麼小的機率?」 「更重要的是,我相信他還活著,在這宇宙的某個角落。身為契子的我都能堅持到現在,作為契主的他又怎麼可能會死。」 校長已經很多年沒有跟人說過心裡話,一旦開了口,就源源不絕。 「雖然一開始做錯的人是我,但起初對於他的一走了之,我其實是很怨恨的。」 「你是契主,所以無法體會到被拋棄的契子的感受,就像軀殼留在原地,靈魂被生生帶往了別處,永遠在漂泊,永遠無法靠岸。沒有溫暖,沒有安全感,每一次入夜都是一場漫長的酷刑。」 「在疾控中心的每一天,都以為自己堅持不到第二天,在度日如年的時光裡,漸漸意識到過去的自己,犯下了多麼不可饒恕的錯誤。」 「我現在很感激自己會在成人儀式上落敗,因為如果我勝出,我就會意識不到自己的錯誤,而一錯再錯;我會還像當初那樣狂妄自大,認不清自己,以為有能力就可以主宰一切;我會罔顧他人的感受,用我得到的權利,令我心愛的人痛苦。」 「感謝我輸了,讓我知道愛情與掠奪之間的區別;慶幸我輸了,這種痛苦可以由我來承擔。我很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可惜他毅然決然地離開,讓我沒有了說對不起的機會。」 「我知道今天的意外不是你希望的結果,也知道你可能不願意面對造成這一切的人,如果你真的要走,沒有人攔得住。」 「但是你走了之後,凌霄就要走我走過的路,經歷我經歷過的一切。他會被遣送至疾控中心,能不能重見天日都是未知數。就算有幸出來了,也只會像我一樣,每一天都只能依賴藥物度日,那種被拋棄的痛苦,只有經歷過它的人才會懂。」 「當年的我,驕傲而又倔強,有一些話,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說出口的。但是現在的我,放棄了很多無用的東西,如果可以回到那一天,一定會對即將離去的他說一句話。」 「嬴風,你長得跟他很相像,有時候甚至會讓我產生錯覺,剛才看到你站在這裡遙望星際港的路標,就彷彿見到了多年前的他,一旦邁出這一步,就再也不會回頭。」 「我知道接下來這個要求可能很過分,但可不可以請你了我一個心願,假裝成是他的樣子,聽我將這句話說完?」 嬴風的眼神閃了幾閃:「什麼話?」 校長轉過身,認真地注視著他的眼睛:「請你留下來。」 嬴風有一剎那的恍惚,不知道這句話,校長究竟是在對棄他而去的契主說,還是對身為嬴風的自己說,等他回過神來時,面前的人已經不在了。 「聽上去很扯是不是?」另一個風格截然不同的聲音強行擠入了嬴風的耳朵,「想不到像他那樣飛揚跋扈的人,有朝一日會說出這麼多愁善感的話來。」 見嬴風表情不相信的樣子,伏堯不客氣地揭穿真相:「別看你們校長現在這副多愁善感的樣子,想當年他橫行一整個璧空的時候,真是囂張得讓人恨不得想掐死。」 嬴風搞不懂這兩個人之間的關係:「您跟校長有仇嗎?」 「有仇?哈!」伏堯一聲譏諷,「應該是互看不順眼才對。不過就算我對他的為人意見很大,對於他的實力我仍然認可,曾經也敬他是個對手。只可惜,他被一個人打敗了之後,就被全世界打敗了。說好的日後到了軍部比誰的功勛更大,到頭來卻窩在一個小學院裡當什麼校長。看到他如今動不動就傷春悲秋的蠢樣,我倒寧可他還是從前那副德行。」 勢均力敵的對手,截然相反的命運,一個成人儀式的成敗,就可以改變這麼多。嬴風從伏堯嫌棄的口吻中,竟聽出幾分恨其不爭的意味。 伏堯擺了擺手,不想繼續討論有關校長的話題。 「雖然你的身體報告沒有問題,但是你的契子恐怕就沒有這麼樂觀,你身為他的契主,又是現場目擊者,我有權將你扣留。」 嬴風知道他一定還有後話,於是靜靜等待著。 「但是我不打算這麼做,就算現在強制留你下來,也只是暫時的,有朝一日限令解除,你還是可以遠走高飛。你們校長有句話說得對,如果你真的要走,沒有人攔得住。」 他微微側了側身子:「所以,我這裡也有一番話,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把它聽完?」 「我可以不聽嗎?」 「不能。」 嬴風早就料到是這樣。 伏堯不管他要不要聽,自顧自說了下去:「你走之後,你的契子會被送往疾控中心這樣的想法,實在是太天真了。按照流程,他必須被逮捕,在監禁的情況下等待審判。」 「像他這樣,剛完成成人儀式就被迫與契主分開,又被送往看守中心,享受不到任何醫療保障的契子,」伏堯放慢語速,「我保證,他在裡面,活不過七十二個小時。他的精神會崩潰,意志力會消亡,用不著等到審判,就可以直接去基地報到了。」 嬴風臉色一沉:「您在拿凌霄威脅我?」 「我的威脅還沒有說完呢。」伏堯似笑非笑地回答。 他向前邁出一步,走出了醫療站的正門,身前是更為寬廣的土地。 「我們這個民族,天生就極具侵略性,特殊的身體素質,讓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擊敗任何對手,只要我們想做,整個星系都會向我們臣服。但是迄今為止,天宿人的部隊只踏上過周邊幾個星球的領土,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嬴風不知。 伏堯用拳心碰了碰胸口,「因為靈魂牽引。」 「我率軍造訪過很多個地方,發現只要離開這個星球,我的同族們內心就會不安,離母星越遠,離開的時間越久,這種感覺就越強烈,一旦超越了某一界限,就會徹底喪失行動能力。」 「後來才知道,我們的行動範圍,是以靈魂燈塔為圓心的一個圓。遠離了圓心,天宿人的靈魂就會擔心無法返航而產生牴觸。只有踩在自己的土地上,才會讓我們感到踏實,正是這一點,限制了我們民族的擴張。這個中緣由,沒有人說得清,只能歸結為一種隱性的制衡。」 他伸出手,虛握住遠方:「可惜宇宙中那麼廣闊的天地,我們卻被限制在這方圓。我們能看到的世界很有限,很多人生生世世都不曾離開。」 「現在,你明白我想說的意思了嗎?」他轉過來,「靈魂牽引始終存在,哪怕你去的地方是距離這裡最近的狼宿星,它也會日增月益地召喚你回來。」 「不要以為成為了契主就沒有精神壓力,也不要覺得咬了你們校長一口的人浪跡天涯自由自在。自由只存在在這裡,在你的腳下,一旦你離開,無形的枷鎖會將你套牢,希望到那個時候,你不會為自己的一時衝動感到後悔。」 伏堯突然換了一種語氣:「如果你一定要看看外面的世界,來軍部吧。我看了你的資料,你是很有潛力的新人,正是我們需要的對象。」 「在過去,御天軍校的入學考試,只需契主一個人參加即可。契主取得了入學資格,契子也會同樣被錄取,但是只能選擇通訊或者醫療這樣的輔助專業。」 「我曾經被御天破格免試入學,當時我的要求只有一個,就是要對我的契子一視同仁地看待,於是他成為了建校以來第一個被作戰指揮系錄取的契子。」 「在軍校進修期間,我們開發出契主契子獨有的戰鬥方式,只要兩個人相互配合,所爆發出的能量遠遠高於兩個實力相當的契主的水準。」 「我們的訓練模式獲得了校方的認可,在我畢業五年後,御天正式開設了聯合作戰系,招收同樣實力優秀的契主和契子入學,兩個人必須同時通過考試,才能取得入學資格。」 「我對你和你契子的能力都很滿意,只要你們願意報考,我可以為你們遞交舉薦信,可能你不知道,我的舉薦信在你們的升學申請中佔據多大的份量,是多少人夢寐以求想要得到的,而你只需要填一張報名表。」 伏堯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才例行地詢問了一下嬴風的意見:「怎麼樣,考慮一下?」 「先是威逼,然後是利誘嗎?您跟校長手段不同,目的倒是驚人��一致。我們素昧平生,能讓您背後說這麼多話,做這麼多事,應該還是看在校長的面子上吧?其實您二位之間的關係,也未必像表面看上去那麼不合。」 「沒辦法,雖然我看那傢伙不順眼,但璧空好歹是我的母校,他也畢竟是我的校友,讓他欠我一個順手推舟的人情,想像他內心過意不去的樣子,也是挺爽的。」 「更何況,不是每個人都能讓我說這麼多話的。我對你的肯定本來就是事實,你可以理解為一個強者對另一個強者的惺惺相惜,看到前途無量的小學弟馬上就要誤入歧途,我還是樂意拉上一把的。」 嬴風沒有明確表示出同意或者拒絕:「您的好意我心領了,如果真的要選擇御天,我會憑藉自己的實力考上去。」 「有志氣是件好事,不過我還要善意的提醒你,如果你保持現在的水準,進入軍部是痴心妄想。要想進軍部,前提就是必須完全發育,若是以你們校長為榜樣,早晚會被拒之門外,那個萬年老處男,哈哈哈哈。」 「是嗎?」嬴風面無表情地道,「看到將軍的身高,我以為您也沒有發育。」 嬴風剛說完這句話,腹部就重重挨了一拳,整個人被狠狠地擊飛出去,一連飛出去十幾公尺,直到撞上院牆才停下來。 從半空摔落在地的嬴風,肺部的空氣好似被抽空了一般,拚命咳了好幾聲才勉強恢復了呼吸,剛剛才從治療艙裡出來的他,預感自己又要進去了。 伏堯面無愧色地走過來,手腕活動得喀喀作響:「以你目前的承受能力,大概能接我兩拳,所以你大可以再說一遍。」 嬴風捂著痛處說不出話來,聞名天宿的矮子少將最忌諱別人提他的身高,這個傳聞果然不假。 「你恐怕還不知道天宿人的真正實力吧,你們在初等學院學的那些基礎,連戰鬥的皮毛都算不上。」 他手心裡突然多出一枚水晶,向上拋起,接住,握緊,指縫間泛出耀眼的白光。在流利地做完這一連串動作之後,伏堯一拳砸向身邊的石柱,偌大一根石柱瞬間被擊得粉碎,嬴風及時抬手護住了臉,才避免被流石誤傷。 伏堯吹了吹手背上的殘灰,經過了那麼暴力的行為,上面居然沒有留下半點外傷。嬴風心中大駭,縱是極力維持鎮定,仍有一部分情緒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來。 「看見了嗎?未來還有很多有趣的事情等待你發現,不想錯過的話,就在正確的道路上,一步步走下去吧!」 嬴風扶著牆根站了起來,伏堯隨手拋過來一樣東西,他隨隨便便的態度,就好像那是什麼不值錢的玩意。 嬴風接過來一看,伏堯丟給他的東西狀如鵝卵石,晶瑩剔透,渾圓無瑕,內有暗金流動,怎麼看都絕非俗物。 「這是什麼?」嬴風不解,「為什麼要把它給我?」 「那本來就是你的,從奎身上掉落的靈魂石,你把它落在了礦洞裡。最高等級的三S靈魂石,價值應該連城了吧,在所有剛剛完成成人儀式的人中,你也算是個首富了。」 嬴風臉色不佳,當然也有一半源於伏堯的暴力所致:「這不是我的。」 伏堯一樂:「人都是你的了,東西當然也是你的,契子沒有私人財產,從法律上講它就是你的。當然,你要自己保管還是交給他,就是你的自由了。」 他手腕上的終端滴滴了兩聲,似乎很滿意看到上面傳來的訊息,伏堯的嘴角揚起一個意味深長的弧度。 「雖然廢話了這麼多,但其實我更傾向於你不會一走了之,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嬴風搖頭。 「因為咬完你們校長的人拍拍屁股就走了,而你至少還把人上了。我們種族的特殊基因,對有過肌膚相親的人總是會難以割捨一點。」 他揚了揚手腕:「你的契子終於醒了,你不打算去探望一下嗎?」
治療艙內的凌霄緩緩睜開了眼。 「你醒了?」主治見凌霄醒了,快速走到他身邊,「你感覺怎麼樣?」 凌霄迷迷瞪瞪地坐了起來,表情除了茫然就是呆滯。 主治檢查了一下他的瞳孔,確認他是清醒的,又重複問了一遍:「有感覺哪裡不舒服嗎?」 凌霄這才有了些許反應,他抬起頭,用灰到近乎透明的眼睛注視著身邊的人:「這裡是哪裡?」 主治這才放下心來:「這是軍方設立的緊急醫療站,你被送過來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我發生了什麼事?」 「你在實習的時候遇到了危險,不過軍部已經及時把你救出來了。」主治避重就輕地為他作瞭解釋。 凌霄哦了一聲,又低下頭開始發呆。 醫護人員的話喚醒了他一部分失蹤的記憶,他想起來當時他們是在進行野外實習,他跟嬴風立下戰旗比誰得到的分數更多,然後奎就出現了…… 他又記起來自己無畏地去挑戰奎,結果被拍到一邊。渾渾噩噩中,嬴風帶著他逃跑,只記得對方牽著他的手,後來又把他攬在懷裡。 大概是在嬴風將他推開,自己朝著奎沖上去時的那一刻,凌霄恢復了意識,然後便摸到了懷裡的燃燼二代——當初他在實驗室裡將它偷出來,只是因為年少好奇,萬萬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會派上用場。 記憶在這裡出現了斷層,看他怔怔出神不言語的樣子,主治心中猜想,興許是唾液中麻痺的成分起了作用,所以他才會顯得比較遲鈍。 但凌霄下一秒便伸出手拽住了主治的衣角,動作快得令他吃了一驚:「我是一個人獲救的?」 「不,是兩個,你的同伴跟你在一起。」 「他沒有事嗎?」 主治回答得有些猶豫:「他傷得比你輕很多,現在應該已經無礙了。」 凌霄長長地鬆了一口氣,低低道了聲那就好。 可為什麼這種「自己好像忘掉了什麼很重要的事」的感覺始終揮之不去,凌霄拚命地回想,但通往記憶的道路宛如打上了死結,無論怎麼走都繞回原地。 「如果你覺得好一些了,可以先洗個澡。」主治好心地建議他。 經過這麼一提醒,凌霄才發現自己身上狼狽得驚人,整個右臂都凝固著來歷不明的血跡,制服上衣不翼而飛,低頭一看,胸前還有多處暗紅色斑點。 「我的治療結束了嗎?」他傻乎乎地問。 主治不知道該怎樣告訴他,外傷是可以治癒的,但契主造成的吻痕和齒痕並不屬於外傷,只能像普通生物那樣慢慢等待消退,胸口被咬過的痕跡更是會伴隨一生。 但凌霄似乎沒有關於這件事的任何記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成年。很多剛剛成為契子的人都因不願接受事實,而潛意識忘記一些東西,想來他也是如此。 「你的傷勢比較嚴重,短時間內無法完全治癒,過一段時間後就會自癒。」主治謊道,不願直接刺激到他。 「哦,」凌霄愣愣地點了點頭,「那走吧。」 凌霄的雙腳再次接觸到地面,每邁出一步都彷彿是在雲裡,一切都顯得那麼不真實。周圍的環境,週遭的事物,在前面帶路的人,都有如幻化出來的一樣。這一刻也好似夢境,白霧遍佈視野,所有聲音都被摒棄在千里之外,狹長的走廊永遠都走不到盡頭。 主治為他推開了一扇連接夢境與現實的門:「浴室就在這裡,衣服已經放在裡面了,有其他事可以呼叫我。」 凌霄點了點頭,魂不守舍地邁入了這扇門,浴室已經被收拾得很乾淨,明亮的鏡子掛在牆上,無情地映射出它所看到的一切,凌霄只是輕輕一瞥,便再也移不開視線。 他下意識地走到鏡前,端詳著裡面的陌生人,陌生人也用淺灰色的眼睛注視著他,他們彼此凝望,一眼就是萬年。 良久,凌霄探出手,手指在空中微微顫抖,幾次三番地前進卻又退縮。 鏡子裡的人也做出同樣的動作,怯生生,怯生生地向他靠攏著,最終冰冷的觸感將他們對接,再也不存在一絲妄想的可能。 他終於摸上了對方的眼睛,指尖在他的眼角輕輕掠過,最後順著眼珠的輪廓劃了道無力的弧線。 這怎麼能是他呢?這怎麼會是他呢?
浴室的門被人毫無徵兆地推開,凌霄一驚,手從鏡子上飛快地彈開,再轉頭去看貿然闖入的不速之客,兩個人自清醒以後的第一次四目相對,就這樣在一萬個世紀組成的瞬間中悄然發生。 門開後帶來的不止是空氣的流動,還有凌霄消失的記憶,伴隨著面前這個人的出現一起,毫無徵兆地席捲入腦海。那些被他潛意識遺忘的畫面,激烈的、露骨的、絕望的,爭著搶著,從被塵封的記憶中湧出來,翻江倒海,鋪天蓋地。 詭異的安靜宣告了對此地的所屬權,空氣凝結成請勿入內的牌子豎在門口,連灰塵都飄不進來。 兩個人默默無聲對視了許久,直到嬴風迅速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眼,凌霄才意識到自己衣冠不整,連上衣都沒穿。 「你怎麼不敲門就進來?」他脫口而出。 嬴風回答他的是向前一步,把門從身後關上。這裡的空間本來就不大,合上門之後更顯擁擠,兩人的距離也到了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彼此的程度。 凌霄強忍住向後退的衝動,很想抓件衣服甚至浴巾什麼的來披上,但又不想在對方面前露出狼狽,咬牙硬撐著。 「時間緊迫,這些話我只說一遍。」嬴風似乎不在意他是什麼形象,逕自開了口。 「如果軍方知道我們是故意潛入那間實驗室的,你的行為就是有目的偷竊,這樣的供詞對你很不利。所以無論對方怎麼問,你都要咬定你是迷路後無意闖入的,或者等我到場之後再回答,只要我不在場,任何時候你都有權保持沉默。其他的事情我們會想辦法,只要你記住我說的話。」 他冷靜地交代完這一切,沒有一句多餘關懷的話,就像是一個律師在囑咐他的委託人。 說完這些他才頓了頓,「你盡快準備吧。」然後轉身開門就要走。 「你怪我嗎?」凌霄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 嬴風握在門把上的手緊了一緊:「事情都已經發生了,說這些有用嗎?」 他微微偏過頭,聲音還是那麼冷淡:「不管怎麼說,要是當初你沒有那麼做,我們兩個的靈魂已經徹底消亡了,從這一點上講,我還是應該感謝你的。」 嬴風離開的時候,把真實的世界也關在門外了,凌霄覺得只要不從這裡走出去,那麼不想面對的事情就永遠都不會到來。 他視線重新落在了鏡子上,這一次才注意到胸口那兩點醒目的牙印,傷口是如此的深,甚至能讓人回憶起那蔓延至心臟的痛。 凌霄遲疑地摸上了那裡,只輕輕一碰便難受地弓起了腰,壓抑、窒息,不屬於自己的靈魂卻在自己體內肆虐稱王,將他的所有抵抗都強行壓制下去,要麼死,要麼臣服。 凌霄狼狽地衝到淋浴下,哆哆嗦嗦了幾次才啟動蓮蓬頭,冰冷的流水從天而降,凌霄卻不肯去調節溫度。如果這是一場噩夢,請讓我就此醒來。 清水洗滌了他身上的血跡和污塵,卻將留下的痕跡突顯得更加刺眼。他抬起手在身上拚命地搓著,卻半點搓不掉嬴風留下來的印記。凌霄痛苦地蹲了下來,身體蜷成一個球,任由冷水嘩嘩地擊打在背上。 當他意識到這是一場永遠不會醒來的噩夢時,身體已經因寒冷而變得僵硬。他勉勉強強關上淋浴開關,就聽外面傳來敲門聲。 「已經很久了哦,你要淹死在裡面嗎?」 凌霄雖然迷糊,卻仍能分辨這不是嬴風的聲音,況且嬴風剛剛還來過,他根本就沒有敲門。 「如果你自己走出來有問題的話,我們只好讓你的契主進去把你接出來了。」 伏堯說完這句話,等待了片刻,門如預料中被打開了,稚氣未脫的少年帶著每一個剛剛成人的契子都會擁有的迷茫的眼神出現在面前。 幾個小時前他也許還是意氣風發的天之驕子,短短幾個小時的時間就讓一個人徹底改變,大概只有天宿的成人儀式才會造成這樣的效果。 凌霄怔愣地注視著面前陌生的矮個子軍官,身後還有兩個跟隨他的士官。 「準備好跟我們回去了嗎?」雖然是個問句,但絲毫沒有否定的餘地。 凌霄已經料到是這樣的結果,他掃視了左右,但見嬴風和校長站在走廊的另一邊,也正表情不明地看著這裡。 校長見他發現了自己,對他肯定地點了下頭,似乎是要他放心地跟他們走,凌霄這才知道嬴風口中的「我們」指的是誰。 一旁的嬴風沒有任何表示,凌霄也默默收回視線,對面前的人低聲道:「走吧。」 他們朝著與嬴風相反的方向離開,後面的人靜靜看著前人的背影,伏堯邊走邊轉過頭來,笑著對嬴風說出三個字的口形:我等你。 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校長才轉頭對嬴風道:「我們也走吧。」 軍方和校方的飛行器先後駛離醫療站,飛往了同一個目的地。 凌霄一路默不作聲,帶他來的軍官始終饒有興趣地盯著他,然而一概都被他無視掉了。伏堯越看越有趣,不知道他沒成人之前是不是也是這麼沉默,如果是的話,這對天聾地啞湊在一起豈不是要悶死? 待到了看守中心,伏堯親自把他送到了監牢。 「你的情緒看上去很穩定,至少好過一般的契子,很可能是那小子留下的氣息將紊亂期壓制住了。不過這情況能持續多久誰也不好說,希望你在裡面過得不會太難熬。」 他沖看守使了個眼色,牢門在凌霄面前漸漸關上,兩個人相繼走掉,留下來的是悄無聲息的四周和冰冷刺骨的寒窗。 凌霄心神恍惚地坐到了床邊,不多時右手就開始不受控制地抖動,他立刻用左手扣住了手腕,但很快左手也劇烈地抖動起來。慢慢地顫抖蔓延至了全身,他不得不屈膝縮成一團來抵制這種突如其來的痛苦。 在凌霄獨自忍受精神折磨的時候,嬴風和校長也在外面做著交涉。 「我們想要辦理監外候審。」 「名字?」 「凌霄。」 監獄管理人員查了查,「剛收監那個?可他才剛剛進去不到十分鐘。」 「他是今天才完成成人儀式的契子,十分鐘對於他來說已經很久了。」 「成人儀式?今天?跟誰?」 「跟我。」一直在後面的嬴風向前了一步。 獄管抬頭看了看他的眼睛:「恭喜你啊。」 興許是他的職業關係,這樣的話從他口中說出來也不會讓人覺得有祝福之意。 「我們舉行成人儀式剛剛不到二十四小時,按照規定,成人儀式結束後七十二小時內契子必須與契主或在醫護人員的監護下度過,未達到高危險心理評級的契子在之後的十天不得強迫與契主分開,這是他的體檢報告。」 自從伏堯交代完那些話,嬴風就在與校長迅速查找相關的法律規定,截至到現在,一切與之有關的條文嬴風都熟記在胸。 獄管拿過體檢報告看了看,倒是挑不出什麼毛病。 「你說的那是醫學上的規定,但現在他觸犯的是法律。」 「醫學規定要凌駕於法律規定之上,就算是死刑犯人在監禁期間也有享受醫療的權利,如果有任何罪犯或嫌犯在押期間健康得不到保障,屬於看守中心的失責。」 獄管嘆了口氣,老實說,像這種情況太少見,沒有誰會剛一舉行完成人儀式就被丟進來,更何況那個人還是伏堯親自押送過來的,只交代說涉嫌盜竊,連偷了什麼都不是很清楚。 「話雖這樣講,但嫌犯是伏堯少將押送過來的,要保釋必須獲得他的准許。」 「我們會拿到他的許可的,��校長插嘴,「也請你盡快為他辦理手續,你知道放任一個紊亂期的契子獨自在裡面問題有多嚴重,每一分鐘都可能發生危險。」 「這種事我說的可不算。」獄管撥通了上級的通訊,簡單地匯報了幾句。 「好的我知道了。」他掛了線,「上面說要先問話。」 「我要求旁聽。」嬴風適時地接上。 獄管這次沒有拒絕:「填表吧。」 等嬴風辦理好一切手續,獄管對他比了個准許通行的手勢,卻攔下了同樣想跟上的校長。 「你不可以進去。」 「我是他的校長,是校方監護人。」 「從他成年的那一刻起,就沒有校方監護人了,只有契主監護人,麻煩你在外面等一下吧。」 沒有旁聽許可的校長不放心地按了下嬴風的胳膊:「不該說的不要說。」 「我知道。」 嬴風被帶到審訊室,推門而入後便見到了問詢員和凌霄。僅僅在那樣的環境裡待了一刻鐘,凌霄的精神狀態下降得厲害,臉色蒼白,雙唇緊抿,桌下一雙手努力握在一起才不至於抖得太嚴重。不過仍是可以看到他驚人的意志力,在這樣的情況下始終表現出強烈的不屈服,精神上的折磨沒有侵犯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神依然銳利。 嬴風走到他身邊,拉開椅子坐下,問詢員等他入座了以後才開口。 「你的契主堅持要他在場的情況下才可以審問,那麼我們現在可以開始了嗎?」 凌霄在聽到「你的契主」四個字時眼角一跳,克制了半天才點了下頭。 問詢員開門見山:「你是如何得到連軍方都禁止使用的燃燼二代的?」 「在基地,校外參觀實習的時候。」回答的人是嬴風。 問詢員詫異地望了他一眼,又看向凌霄,後者又點了下頭表示默認。 「能詳細地說明一下嗎?」 「這個月初,學院組織我們年級前往基地參觀實習,期間發生意外。在歸隊時我們兩個迷了路,誤闖了一間實驗室,燃燼二代就是在那裡得到的。」 「屬實?」問詢員又問凌霄。 凌霄垂著眼:「屬實。」 「實驗室門口有醒目的拒絕入內標誌嗎?」 「有,禁止無關人員進入。」 「那為什麼還要進去?」 「因為好奇。」 「在拿走失竊物品之前知道它的名字和作用嗎?」 「知道。」 「怎麼知道的?」 「期間有兩個人到過現場,從他們的對話中得知的。」 「有人到過現場但是沒有發現你們,所以你們是躲起來了?」 「是的。」 「是什麼人?」 「璧空學院的校保健醫瑤台醫生,還有基地的首席研究員直尚博士。」 問詢員詳細地記錄下來:「他們去做什麼?」 「也是去拿燃燼二代的,與當時的意外有關。」 「再詳細點。」 「再詳細的我們也不知情,只知道注射了之後可以迅速趕往燈塔開啟防護罩,於是認定了那是一種很厲害的東西。」嬴風刻意迴避掉從枕鶴口中聽來的部分。 「繼續。」問詢員說。 「然後臨走前我就取了一支帶在身上,偷偷把它帶出了基地。」這時凌霄突然把話接了過來。 「你為什麼要拿?」 「只是好奇心重吧,沒想過什麼目的。」 「你偷拿基地物品這件事,當時在場的你的同伴,也就是現在你的契主,他知情嗎?」 嬴風:「知情。」 凌霄:「不知情。」 凌霄錯愕地扭頭看他,連問詢員都是一臉的狐疑。 「你可要想好這個問題的答案,這關乎於這起案件中你是否有罪的判定。如果你只是誤闖實驗室,這個判罰是很輕的,但如果你知而不報,性質等於同犯,這一點你清楚嗎?」 「我知道他在裡面拿走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也清楚地知道他拿的是什麼,但我既沒有阻止他,也沒有揭發他,我有責任承擔相應的後果。」 他說的相當肯定,問詢員又強調了一遍:「你現在的供詞可能導致你也被扣押,你確認你說的每一句話都屬實嗎?」 「我確認。」 凌霄的表情相當不解與震驚,他根本不知道嬴風為什麼要這麼說,倒是一直在隔壁旁聽的伏堯失聲笑了出來。 「這傢伙有意思,不管有沒有罪硬往上頂,簡直是生怕我們不關他。」 他的契子聶雲就在一旁:「他應該是擔心如果自己的契子無法得到保釋,至少兩個人能夠被扣押在一起。畢竟剛成人的契子留在看守所太危險了,倘若單獨過夜的話,跟要他的命差不多。」 「多此一舉的笨蛋,紊亂期的契子本來就不允許在看守中心關押,就算確定有罪也只能送去醫療監管,他就沒想過萬一契子獲得保釋了,他自己卻進去了這種情況嗎?」 自家契主太惡趣味,聶雲也很無奈:「既然不允許收押,為什麼還要特地把人送來?」 「我只是想嚇唬他一下,看看究竟是責任感佔了上風,還是自我意志主導一切。想當年某個人離開的時候,我偷了個飛行器去攔截他,也不是沒攔住。可是他跟我說,如果他想走,每一天都可以走,我攔得住他一天,攔不住第二天、第三天……於是我就放他走了。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想,當初放走他是不是個錯誤的決定,要是能強制地把他留下來,興許今天就是另外一種結果了。」 聶雲沉吟片刻:「我覺得你是留不住他的,他們成人儀式的悲劇是人為造成的,在那個人心中充滿了對始作俑者的怨恨,不想承擔起責任也是在所難免。而這兩個人雖然結局類似,但是純屬意外,更何況比起燃燼二代來說,雛態的性命要寶貴得多。說實話,我倒挺慶幸他們把二代偷出來的,雖然觸犯了律法,但是意外保住了性命,算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們的結合大概也是同理。」 伏堯斜睨著他:「悲天憫人的有一個就夠了,不要學某個人一樣,總把天意什麼的掛在嘴上,命運都是自己作出來的,無能為力的人才把一切責任都歸咎於天。不過你的觀點我部分同意,對於這種確實無辜的人,我們倒是可以做個順水人情。」 他一揮手:「去給他們辦理監外候審。」 在審訊室裡,問詢員也即將結束問話。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要問你,」他對著凌霄,「你剛才交代的供詞,是事實,還是你的契主利用他的權利要求你這麼說的?」 凌霄沉默了半天,就在嬴風擔心他會因為這樣的問話方式產生逆反心理,而推翻之前的口供時,就聽凌霄低聲開了口。 「是事實。」 問詢員點點頭,把記錄好的文檔整理了一下。 「你們這種情況比較特殊,我必須要請示一下,在此之前,還是請你們各自回去等待。」 聽到還要回到剛才的地方,凌霄神情一緊,哪怕很快就克制住仍沒逃過嬴風的餘光。 「像他這樣的狀態不適合在看守中心久留,希望你們可以盡快。」 「會的,」問詢員表示理解,「我也是契子,我瞭解那種感覺。」 說完他還安慰了凌霄一下:「忍過前三天,之後就會好點,我會盡快幫你申請,不過結果還是要看上級批覆。」 兩個人再度被迫分開,嬴風還是一句話都沒說,凌霄的視線也始終沒有落在對方身上片刻,就像兩個陌生人。 直到凌霄被帶走,問詢員才好奇地開口:「奇怪,你們兩個的感情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剛剛審訊的時候覺得你們應該是關係很親密的一對,但是出來之後又覺得很冷淡。像這種暫時需要分離的時刻,一個擁抱會對他的心理產生很大的慰藉,可你們之間連眼神的交流都沒有。」 嬴風轉過來:「比起一個擁抱,他更需要盡快離開這裡。」 問詢員不好意思地攤攤手,「我這就去。」 有了伏堯的暗中叮囑,保釋的文件自然很快就下來,但校長仍然覺得有些太久了。 「你可以把人領走了,」獄管把文件遞過來,「上面說考慮到你們這種特殊情況,等契子安全度過危險期,也就是十天之後再開審。」 校長不放心地叮囑嬴風:「在看守所裡每一秒的負面作用都是疊加的,時間長了對契子的精神影響很嚴重,你一定要好好安撫,不然很容易留下後遺症。」 嬴風抽過文件便走,校長也不知道自己的話他聽進去沒有。 看守人員正百無聊賴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便見有個身材模樣還是雛態,但眼睛已經是黑色的成人大步走了過來。像這樣完成成人儀式還沒有發育的對象在他們這裡並不多見,他今天一見就見了兩個,其中一個現在還被關押在裡面。 「你有什麼事嗎?」看守開口詢問。 嬴風把批准保釋的文件伸到他面前:「我來接我的契子出去。」 獄管看著剛剛送進來的人又被接了出去,還好心地衝著他們的背影喊了聲「新婚快樂」,可預期中的「謝謝」並沒有出現,兩個人誰都沒有回頭。 一直到他們消失在視野後他都沒想通,結契不應該是件值得高興的事麼? 坐上返回學院的飛行器,校長不無擔憂地看著對面的嬴風和凌霄,他們一左一右坐在窗邊,視線盡數落在遙遠的天際。就像一面鏡子對稱出的兩個人,神情舉止,動作神態,如出一轍。 他們從看守中心裡出來後沒有一次對話,沒有身體接觸,沒有眼神交流,明明對方就在身邊,卻彷彿那裡坐著的只是個透明人,莫說契主契子這樣親密的關係,就連同學之間應有的關懷都蕩然無存。 此時的窗外,正是華燈初上、月明星稀,飛行器在夜空中無聲地穿梭著,裡裡外外都是一樣的安靜,連高科技的動力裝置都儘可能把發動機的機械聲隱藏起來。 凌霄剛剛度過了他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天,這一天發生了太多意外,哪怕細緻到每一秒都足以譜寫一段漫長的故事。 他表面看上去仍然很平靜,平靜到了不像一個剛剛舉行完成人儀式的契子,而這樣的狀態令校長最是放心不下。雖然他沒有像嵐晟那樣迷失自我,但表面上越鎮定的人,就越有可能是在用意志力克制本能,而這種強行的克制,很可能在達到某一界限時轟然坍塌。 這個堅強而又倔強的少年,昔日在告別式上含淚一字一句說出的誓言還言猶在耳,誰又能想到短短不到半個月後的今天,當初的信誓旦旦在一日之間被無情地擊了個粉碎。 飛行器悄悄降落在了璧空學院的停機坪,離開璧空只有三天,卻彷彿離開了三年,改變的不只是眼睛的顏色,還有心情的重量。 三個人陸續走下飛行器,準備離開的凌霄和嬴風卻被校長叫住。 「我知道你們在軍部的醫療站已經進行過詳細的檢查了,但還是有必要去校醫那裡報個到,這是慣例。」 二人沒有什麼意見便去了,嬴風在前,凌霄在後,校長目送著他們的背影發愣,今年的璧空已經有一起悲劇發生了,難道如今還要再添上一筆? 瑤台原本正準備下班,一開門便跟外面的嬴風撞了個正著,待看清面前人的模樣,這個經驗豐富的校醫倒吸了一口涼氣。 「哦,天吶!」儘管已經聽到了這樣的傳聞,但在親眼目睹後,還是感覺難以相信。 她下意識便向他身後尋去,當凌霄的存在再一次證明了這個事實,她的心情一時間複雜到了極點。 嬴風無視她的震驚,抬腳往裡走,身後的人剛想跟上,卻被他一句話制止了。 「你留在這裡。」嬴風的口吻近乎是命令。 凌霄腳步一滯,最後還是留在了門外。 嬴風再次赤裸上身躺在體檢台上,由瑤台為他做了一次完整的檢查,對比醫療站的健康報告,他的身體又有了明顯的恢復,已經完全看不出受傷的痕跡。雖然天宿人普遍癒合能力強,但能達到這種程度的也是鮮有。 可瑤台攥著手裡的報告,卻始終顯得心神不寧。 「有問題?」嬴風坐起來問。 「能告訴我這是怎麼一回事嗎?」流言已經傳遍了校園,但沒有哪兩種版本是雷同的。 嬴風知道她遲早會知道,便將審訊時的供詞簡短地複述了一遍。 「……警報拉響時,我趕回去跟大部隊會合,但是因為對現場環境不熟而走錯了路,無意中發現了那間實驗室。我們在裡面沒待多久,你和博士就去了,出於害怕我們躲了起來,就這樣偷聽到了你們的對話,也知道了瓶子裡裝的是什麼東西。」 「所以凌霄就偷走了它?」瑤台深吸一口氣,「你們好大的膽子。」 「凌霄會偷走它也是因為好奇,沒有制止他是我的不對。這件事也牽連到你和博士,估計很快就會有軍方的人找你們取證,甚至會追究監管不當的責任,對此我表示抱歉,也願意接收任何處罰。」 瑤台越聽越惱怒,這兩個雛態的行為用大膽不足以描述,居然敢在基地偷東西,偷的還是這麼重要的物品。她更氣的是身為基地的首席管理人員,事後直尚竟然沒有發現。 嬴風的語氣依然冷淡,就像在描述別人的事與他無關:「我們在礦洞遇到了奎,危急關頭凌霄注射了燃燼,保住了我們二人的性命。但是因為坍方,我們被困在裡面,凌霄由於副作用失去控制,接下來的事情就是你看到的這樣。」 瑤台聽到這裡心情又從憤怒轉為矛盾,一邊恨兩個人的大膽偷竊行為,一邊又為二人當時的處境感到後怕,要是當時他們手裡沒有燃燼,恐怕等來的就只是兩個雛態在實習時靈魂永亡的消息了。 這麼一想,真不知道當初他們做的是對還是錯。 瑤台沉默地思索了好久才開口:「天宿人在成人儀式上之所以會變強,全依賴於體內分泌的一種特殊物質。這種物質不僅會強化人的戰鬥力,還會激發人的生理慾望,吞噬人的理智,這也是致使戀愛雙方在成人儀式上拼得你死我活的原因。」 「燃燼的開發者,也就是我的老師,從人體內提取了這種物質,以此製造出燃燼,可以讓人在注射之後短時間內爆發出等同於成人儀式時的戰力水準,又消除了它所帶來的負面影響,可以說是那個時代最偉大的創舉。可是我的老師並未止步於此,在不久之後他又將這種物質提煉出濃度二十倍的精華,製成燃燼二代,卻沒有機會將它徹底完善。」 「這就意味著,雖然燃燼二代會將人的戰鬥力暫時提升到一個難以企及的高度,卻也完整地保留了它的弊端,這種物質所附帶的負面效果,也會成倍地回饋給它的使用者。也就是說,注射之後,慾望會吞噬理智,沒有覺醒的雛態會直接進入覺醒,甚至是失去控制,也就是我們所謂的自動觸發成人儀式。」 「但如果注射了二代,卻又沒有注射淨化劑的話,連成人都無法抵禦住它的副作用,」瑤台想不通,「按照你說的,軍部的人就算及時趕到,也不可能隨身攜帶這種特殊淨化劑,為什麼凌霄他又會沒事?」 嬴風搖搖頭,對此他確實不知情,看來瑤台也只能在凌霄身上尋找原因。 她揚了下手裡的紙張:「你的體檢報告沒有任何問題,但有很多事情我需要向你交代,不過在那之前,我需要先為凌霄做個檢查。」 她打開醫護室的門,凌霄就孤零零地坐在外面的長凳上。 「凌霄,」她剛像往常那樣叫了一聲,想到他的經歷,語氣不自覺就放柔和了,「進來吧,該你了。」 凌霄進來的時候,嬴風的衣服正穿到一半,凌霄的視線在對方胸膛處匆匆一瞥,立刻別開了臉。 嬴風不緊不慢地繫上扣子,繞過凌霄走出去的時候又被瑤台強調了一遍留下來。 「記得不要走,我等下還有話要說。」 凌霄和嬴風的位置交換了一下,剛剛從嬴風身上取下來的儀器又接到了凌霄身上,但上面已經沒有了前一個人的體溫。 「你感覺怎麼樣?」瑤台對凌霄的態度前所未有得溫和。 「沒什麼感覺。」凌霄實話實說,如果非要用兩個字來形容,莫過於麻木。 沒有傷心欲絕,也沒有憤怒狂暴,成人儀式落敗後的另一種表相,過分平靜,卻也是極度危險的先兆。 見慣了形形色色剛成人的契子的表現,瑤台突然有些不忍去看,只扭過頭說:「起來吧。」 凌霄默默穿好了衣服,在這期間他的檢查結果也列印了出來,瑤台一言不發地看著上面顯示的資料,臉色凝重。 「瑤醫生,你說吧,我接受得了。」 瑤台斟酌著:「你的心理狀況不是很樂觀。」 「需要像嵐晟那樣被銬起來嗎?」 瑤台眼神閃爍:「那倒不用,還沒到那種程度。」 她把雙手搭在對方肩膀上,試圖通過這種方式傳遞給他一些力量:「凌霄,我知道你現在的心情很低落,很難過,但這是由於激素紊亂導致的,你千萬不要以為這就是你內心的真實想法。還記得嵐晟嗎?他也不是真心想跳下去的,只是他當時已經不受理智所控,他被封閉在自我的世界裡,聽不進任何人的話,但那並不是他心底的本意。」 凌霄默不作聲地把瑤台的手撥了下去:「我分得清。」 這簡短的四個字可以包含很多含義,因為分得清,所以更清楚此刻的想法源於心理而非生理,有這樣的想法更是糟糕。 「我知道你���要強,不會隨便跟人低頭,但你已經跟嬴風在一起了,也只有他才能幫助你度過這一關。他的性格我想你比我更瞭解,如果你不主動求助,你們兩個的關係就一直會是僵局。我不是要你示弱,只是希望你能稍微,哪怕是軟化那麼一丁點,我相信嬴風一定不會拒絕你。」 這回凌霄連話都沒說,只是淡淡地搖搖頭表示那不可能,瑤台無能為力地摀住了額。 「聽著,嬴風還在這裡,他就在門外,他沒有走,如果他真的不想面對你,大可以一走了之。」 「但他現在留了下來,就表示他願意承擔起這個責任,就沖這一點,你也不應該自暴自棄。只不過他也有他死性不改的一面,對待誰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態度,這也是一種性格缺陷,你主動接近他,不僅是幫助他,也是幫助你自己。」 「你們的結契徹頭徹尾是一場意外,這個結果對於任何人來說一時間都很難接受,態度會冷淡也是事實。但不管嬴風眼下是什麼態度,只要他還肯留下來,你們就有機會真正地消除隔閡,走到一起。」 凌霄搖搖頭:「不會有這種機會的,嬴風有他自己喜歡的人,是我毀了他這個機會,他現在一定對我恨之入骨了。」 「喜歡的人?」瑤台不解,「可前不久他還說自己沒有找到合適的對象。」 「是沒有找到,他喜歡的人是他前世的情人,我知道他一直在找。」 瑤台使勁地克制住心底的怒火:「前世的情人?」她氣得點頭:「你知道,有多少雛態曾經幻想能跟前世的情人在一起嗎?這種美好的憧憬,幾乎每個人在雛態期都會有,生生世世跟同一個人在一起,多浪漫啊?就連我都做過這麼不切實際的夢。」 「但是現在呢?就算讓我得知,直尚他上一世是我的仇人,我也仍然願意跟他在一起,因為這一世我愛的人就是他。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這二者沒有任何連繫。我是想像不出來連嬴風這種人都會懷揣這樣的想法,但是你相信我,沒有人會把這種夢做一輩子。每一個人最後都找到了今生最愛的人,前世的戀人就像是一個天真不懂事的願望,遲早有一天會被真正的愛情所頂替。」 凌霄知道嬴風對前世的執著並不像瑤台所說那般不堪一擊,連無法確認真實度的情報都願意花重金去購買,永遠安放在胸前口袋裡悉心呵護的桃核,還有寧可灰飛煙滅,也要放棄成人儀式,與奎決一死戰的信念——在生命和自由中,他早就做出了選擇,只是這一切都不能與瑤台說。 可瑤台還在努力勸他:「你要對未來充滿信心,連心儀對象是前世戀人這種說出來很丟臉的事他都會告訴你,這說明你在他心中並非毫無位置,更何況,你本來就喜歡他……」 一隻手伸過來,摀住了她的嘴,也阻斷了後面的句子。 「不,沒有那麼回事,」凌霄把手撤了回來,「我沒有喜歡上他。」 「你有,報告上是這樣說的,當提到嬴風的時候,你的心理曲線有很明顯的波動。」 「我承認我對他很在意,」凌霄打斷她,「但那不是喜歡,也可能是欣賞、討厭、嫉妒,或者別的什麼,但絕對不會是出於喜歡。」 瑤台嘆了口氣:「喜歡和討厭所表現出來的波形是不一樣的,跟任何一種情緒都不一樣,你可以欺騙你自己,但你騙不過儀器。」 「你的儀器壞掉了。」他平靜地說。 「我的儀器從來都沒有壞過,」瑤台無奈地說,「或許連你自己都沒有察覺,你對他的在意,以及你放大話試圖引起他的注意,種種行為,都只有一個解釋。你喜歡他,凌霄,只有這一點,你無可否認。」 醫護室內有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我的體檢報告,嬴風也會看到嗎?」他低著頭問。 「是的,他是你的契主,他有知情權。」 「可以請你不要告訴他這件事嗎?」 瑤台左右為難:「這是他的權利,任何人都……」 「拜託了。」 瑤台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她停下來,確認這不是她的幻覺。 「什麼?」 「拜託你。」凌霄抬起頭,眼底依稀可見晶瑩閃爍。瑤台驚呆了,任誰看到這樣一個驕傲的少年,含淚說出這三個字都不會不為之動容。 「我已經夠丟臉了,就請為我保留最後一點自尊吧。」
第八章
嬴風獨自坐在醫護樓走廊的長凳上,下意識就延續了以往的習慣,取出桃核放在手裡緩緩地摩擦。但平時這樣做會立刻平靜下來的心情,今天卻更加躁動不安,手裡的東西莫名變得沉甸甸的,以至於他迫不得已草草將它塞了回去。 凌霄在裡面花費的時間比他要久得多,不知道瑤台跟他說些什麼需要這麼久。樓道里很安靜,隱約能聽到來自屋內的一點聲音,而且只要他願意,其實是可以聽得更清楚些的,但他大腦刻意把處理外界訊息的功能關閉掉,於是隔牆的對話聲就變成了霧濛濛無法辨析的一團。 一直過了很久,緊閉的房門才被打開,瑤台親自把凌霄送了出來。 「你先回去收拾行李吧,再晚一點就來不及了,有別的事我會通知你。」 嬴風並不知道她口中的「收拾行李」是什麼意思,直到凌霄走了,瑤台才對嬴風說:「你可以進來了。」 再一次進了醫護室,瑤台也不主動開口,始終意義不明地盯著嬴風看,盯得他心裡發毛。 「到底有什麼事?」最後連嬴風這樣的性子都按捺不住,不得已問出口。 「你們已經做過了吧?」 這個問題問得太直白,嬴風的表情有一瞬間的不自然,但隨即默認。 其實表相很明顯,凌霄脫去上衣的時候,瑤台就發現了疑點,他的體檢報告更是將這一點變成蓋棺定論的事實。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任何理由,能壓制住凌霄體內燃燼的副作用,從醫療站的用藥記錄上看,他們甚至沒有給凌霄注射淨化劑。能在陰差陽錯中彼此救了對方一命,儘管我是個科學工作者,也不得不承認緣分有時候真的很奇妙。」 嬴風不管平時表現得再怎麼成熟冷靜,畢竟也才剛剛成人不到一天,無法像瑤台那樣稀鬆平常地討論這種事。所以儘管對方的話他有很多聽不懂,還是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堅決不開口去問。 瑤台看出來他對這種話題的不適應,索性跳過不言,把兩份體檢報告並排擺在嬴風面前。 「在醫療站的時候凌霄的心理評級還是低危險,短短兩個小時不到的時間,就轉成了高危險,你能幫我解釋一下嗎?」 嬴風也沒想到變化會這麼大:「他被軍方的人直接從醫療站帶到看守中心,不過很快我們就把他保釋出來,前後最多不超過半個小時。」他一句話簡潔地概括了全程。 瑤台就猜到會是這樣:「凌霄現在的心理評估等級是E級,E級是高危險級,F是嚴重警告級,也就是當初嵐晟的心理狀態。如果凌霄也降到F,從安全的角度講我們必須將他隔離,但實際上我相當不願意這樣做。因為再先進的醫療手段,也比不過契主的陪伴,強制隔離的結果往往是契子的心理狀況越來越差,直到降到G。」 「而心理評級一旦降到G級,自殺率是九十九%,區別只在於成功還是未遂,雖然凌霄表面看上去很平靜,但這種平靜也可能是萬念俱灰的前兆,這一點務必要引起重視。我不管你們是因為主觀還是被動走到一起,事實已經發生了,這是不可逆轉的,他現在是你的契子,你有這個責任保護他。」 「契子,尤其是剛剛完成成人儀式的契子,他們的心理波動非常容易受契主的影響,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可能導致他往極端的方向發展。成人儀式結束後的十天非常關鍵,任何輕微的差池都有可能造成不可逆轉的精神損傷。你對他越是冷淡,就會越加劇他心中的不安,一旦負面情緒積累到一定程度,輕則自殘,重則毀滅,作為一個親眼目睹過近百起悲劇發生的校醫,我絕對沒有在危言聳聽。」 嬴風緘默了片刻:「那你想讓我怎麼做?」 「擁抱和愛撫,無微不至的關懷,這些都可以緩解新契子的不安,就看你願不願意去做。」 「那我要是不願意呢?」 「那就操控他,控制他的內心,支配他的行為,讓他不會做出危害自己性命的事。」 「怎麼做?」 「集中精力去想,突破他的精神屏障,無論他的精神怎麼抗拒,表現出來的有多麼痛苦,都不要理會。」 「你當初也是這麼對博士的?」 「我們不一樣,我沒有面臨過這麼嚴峻的狀況,我有充裕的時間一點點軟化他的精神壁壘,逐漸滲入他的內心,大概用了半年的時間才掌握這一能力。」 「那你又怎麼能確定,你花了半年才掌握的能力,我就能在短短時間內掌握呢?」 「只要你專心去想,就可以做到,這對你來說應該不算難。」 「既然那麼簡單,為什麼屏宗沒有做到?」 「因為他對嵐晟是有感情的,你對凌霄有嗎?」 瑤台一語中的,嬴風沒有再說話。 「嬴風,嵐晟和屏宗也是你的同學,他們出事的時候你也在現場,相信你不會沒有觸動,你忍心讓凌霄赴他們的後塵嗎?」 「你跟凌霄同學十年,就算沒有愛情,也總該有別的感情吧,哪怕是同窗情誼呢?就當我懇求你,我真的不想再看到有任何一個靈魂,從這個學院裡飛走了。」 嬴風眼神一閃,避開了她的期待。 「還有一句話,可能作為校醫的我來講,說出來並不合適。在所有的十年級生中,我最不想在成人儀式上碰面的,就是你們兩個。」 「但如果,你們兩個不可避免地對上了彼此,必須決出一個勝者的話,」瑤台眼神複雜地望著他,「嬴風,我希望那個人是你。」 嬴風微微動容。 「我承認,這樣想對凌霄是不公平的,但如果輸的人是你,你一定不會選擇活下去。可如果輸的人是凌霄,他能不能活下去,就看你,更何況……」 瑤台的聲音戛然而止,嬴風感到奇怪:「更何況什麼?」 ——我已經夠丟臉了,就請為我保留最後一點自尊吧。 瑤台甩甩頭,把這個揮之不去的畫面從頭腦裡驅逐:「沒什麼,凌霄現在應該已經在你的宿舍外面等了,你還是快點回去吧。」 「為什麼他要在外面等?」 「你還不知道?契子是無權擁有主卡的,當他成為契子後,卡會被消磁,寢室會被取消,他只能住在你那裡,這也是為了他的心理狀況著想。分離會產生焦慮,尤其是在夜晚,記住我說的話,只有你才能幫他。」 瑤台送嬴風出門,直到他走得看不見了,轉頭才發現走廊的暗處還站著一個人。 「校長?你怎麼會在這裡?」 校長慢慢從暗處走出來:「我放心不下,所以過來看一眼。」 「該說的話都已經說了,至於能不能做到,」瑤台所抱希望也是甚低,「就看他們自己了。」 「你覺得會怎麼樣?」 瑤台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搖搖頭:「如果一個人遲遲意識不到自己的感情,那麼當他意識到的時候,往往都已經太遲了。」
嬴風回到宿舍,果然凌霄已經在門外等候。 他和他的行李箱孤零零地站在那裡,就像一隻無家可歸的流浪狗。 嬴風放慢了腳步,將眼前這一幕的時間刻意延長,凌霄想事情出了神,直到最後一刻才意識到他的出現。 他立刻撇過頭去,再也不會有比這更尷尬的時刻了,即便是上次他來找他,被無情地按在門上,也不會比這來得難堪。 嬴風開了門便逕自走了進去,門沒有關,但也沒有任何讓他進來的表示,凌霄在門口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就這樣在門外僵直了好久。 直到拖得不能再拖,他才咬咬牙邁了進去。嬴風的房間格局跟他的一樣,他現在知道為什麼單人寢室的配備都是雙人床了,想當初自己戲言這是為了防止人睡熟以後滾下去的說法是多麼可笑。 嬴風對於自己寢室多出來一個人沒有任何表示,就好像凌霄在不在那裡都與自己無關。他一言不發地做著自己的事,洗漱、熄燈、上床,凌霄站在那裡就像一個多餘的擺設,擺設還能起到美觀裝飾的作用,可房間的主人連一個吝嗇的眼神都不屑於落在他身上。 燈光熄滅了,凌霄反倒覺得好一些,他看了看床上,嬴風已經睡下了,他佔據了床的左半部分,整個右邊都是空著的。 他還記得當初嬴風因為不想跟人分享同一頂帳篷,寧可睡在野外,更何況是同一張床。但他環顧四周,沒有什麼地方可以由他打地鋪,更何況睡袋落在實習的地方還下落不明。 凌霄在黑暗中站了不知道有多久,這才不情願地邁出了一小步。 嬴風雖然已經睡下了,但他並沒有睡著,直到屋內傳來窸窓窣窣的聲音。他聽到凌霄進了浴室,從裡面傳來水聲,不久後水聲停止,人從浴室裡出來,又止步於床邊。 他能想像出來凌霄內心的天人交戰,又不知道過了多久,嬴風感到身後床身一陷,知道某人終於躺了下來,他的動作輕得不能再輕,生怕被自己察覺。 凌霄在床的另一側佔據了一個狹窄的邊緣,雙人床愣是被他們倆空出一整個肩寬的距離,就算再躺個人都掉綽有餘。 房間內寂靜無比,誰都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響,這是他們的「新婚之夜」,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降臨。
嬴風確實不適合與人同住,他過了許久才迷迷糊糊睡著,但似乎沒過多久就被一陣古怪的動靜吵醒。 他半撐起身子扭頭看,就見原本已經躺下的凌霄,此時竟抱成一團縮在角落,儘管強烈控制,身體仍在瑟瑟發抖,嬴風就是被這震動弄醒的。 他用力地咬住自己的手腕,以此不發出任何聲音,眼睛也緊緊盯住一個點,嬴風記得���課堂上他們曾經學過,在遭受極大的痛苦時這種方式可以強行鎖定注意力,而不會導致意識渙散。 因為可以在黑暗中捕捉任何細微的光亮,凌霄半透明的眼睛就顯得格外明亮,好似會在夜間時發光,可惜那裡面承載的沒有活力,儘是恐懼與不安。 原來這就是所謂紊亂期最難熬的夜晚,若不是嬴風親眼所見,根本想像不出來連凌霄那樣好強的性格都會有這種表現。 「你……」 他剛說出一個字,一個枕頭就迎面飛來,在把它打掉之後,嬴風看到了與白日判若兩人的凌霄,憤怒從那雙狀似會發光的眼睛中穿透出來,似乎在惱火這樣的自己被嬴風看到。 「不用你管!」他現在的聲音已經脫離了自己的掌控,幾乎是歇斯底里地吼出來。 嬴風本來就是別人軟化他強勢,別人強勢他更強勢的性子,聽到這樣的話眼神一沉,只覺自己剛才隱約滋生出的關心甚是多餘。 他重重地翻身倒下,凌霄說不管,他就真的撒手不管,絲毫不去理會凌霄此刻是如何痛苦,把紊亂期三個字也拋之腦後。 而此時的凌霄,只要一閉上眼,就如同置身無邊無際的黑暗,無論前後,左右,還是上下,全然失去了任何支撐。有時感覺自己在漂流,有時在旋轉,有時又是永無止境地下墜。 瑤台在醫護室親口叮囑,新契子與契主之間如果沒有身體接觸,就如同靈魂與肉體分離,到了夜晚根本無法入眠。可比起卑微地去尋求嬴風的照顧,他更希望直到最後一刻也能在對方面前驕傲地抬起頭,卻沒想到連這樣狼狽的一幕,都被對方看在眼裡。 原本以為白天已經足夠漫長,想不到一個夜晚足以頂替若干個白天,當好不容易熬到天光乍亮時,那種人靈離散的感覺終於褪去,可精力也早已透支。 因為睡眠受到了干擾,嬴風比平時晚了一些才醒來,他醒來後第一個反應,就是身體發生了前所未有的變化,雖然預覺醒期同樣有這種變化,但卻沒有達到現在這樣的程度。 凌霄在他醒來之前就倒頭裝睡,嬴風掃了他一眼,便起身去浴室沖掉了這種「麻煩」,等他出來後,發現凌霄也起來了,見浴室空了出來,自己也要往裡走。 嬴風哪裡知道他根本就無法入睡,還以為經歷了昨晚那樣的事情,他會選擇多睡一會兒,於是沒什麼好口氣地問:「你做什麼?」 凌霄回答得比他還冷淡:「上學。」 嬴風提醒他:「你有假。」整整十五天的蜜月假,之前無意中聽別的同學討論起這個假期時,語氣都很耐人尋味。 凌霄怎會不知,因為他就是用耐人尋味的語氣討論這個假期的一員,總說沒有出門度假,卻要休蜜月假,想必是被契主做到無法出門。就因為這一點,他更要堅持去上課,他無法想像如果自己不能出席,其他人會怎麼議論他。 「我不用休。」說完,凌霄重重扣上了浴室的門。
嬴風和凌霄一前一後出現的時候,嘈雜的教室呈現出詭異的安靜。他們兩個人的事在前一天就傳遍了校園,可當朝夕相處的同學親眼目睹這兩個人眼睛顏色一深一淺的逆向變化時,震驚之情還是難以言喻。 路人無話可說,凌霄的朋友更是尷尬得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如果說逐玥也算嬴風朋友的話,他眼底的怒火已經不能用熊熊來形容。 局面就這樣僵硬地持續著,直到訓導主任和教官的到場。 率先開口的是訓導主任,他負責掌管學院的紀律,每次只要他一發言,就一定會有不好的消息。 「學院在上一堂生理健康課上組織十年級生到基地參觀,期間我班兩名同學嚴重違反紀律,特公開處分如下: 學生嬴風、凌霄,在明知有禁止入內標語的情況下,擅闖基地實驗室,二人各記大過一次;學生凌霄,盜竊違禁藥品,同樣各記大過一次,累計兩次,延遲畢業,留校察看。」 「反對!」逐玥舉起手,「明明是凌霄一個人偷的東西,為什麼還要記嬴風的過?」 「嬴風是凌霄的契主,契子犯錯,屬於契主管教不力,責任連坐。」 「他偷東西的時候跟嬴風又不是那種關係!」 「雙方關係以記過時間為準,這是規定,不必再說。」訓導主任徹底駁回了逐玥的反對,「以上只是校方處罰,他們的行為性質惡劣,觸犯法律,最終會由軍方做出審判,學院無權干涉。希望各位同學引以為戒,不得再犯下同類錯誤。」 他宣佈完處分結果,教官把話題接了過去。 「本期的野外教學實習發生了一些意外,相信同學們也都知道,考慮到這次的特殊情況,今年實習結果不進入成績統計。這次沒有學生遇難,是不幸中的萬幸,今後我們會進一步加強野外教學的安全防護,力保這樣的事情不會再次發生。」 他說完這些,話題一轉:「對於史詩級稀有野生物種,之前在課堂上佔據的教學比例相當少,考慮到大家會遇到的機率極低是一個方面,缺乏詳細的資料也是一個原因。今天這堂課,我們就對三S物種的特徵之一做一個具體的補充。」他轉身在感應板上畫了幾樣東西,逐玥在看到其中一個時,眼睛不受控制地睜大了。 「我們知道,每個野獸體內都存在有靈魂石,而現在我們看到的這幾樣東西,是跟靈魂石相對的另一種稀有礦石,名為鎮魂石。在我們星球上,已知有十二種三S級物種,每個物種都有其對應的鎮魂石。鎮魂石跟靈魂石最大的不同在於,鎮魂石不存在於生物內部,甚至會與生物保持一定距離。不過這個距離相當有限,但凡史詩級生物出現的地方,方圓五百公尺內必有鎮魂石存在。」 「靈魂石與鎮魂石是相依相生、相互影響的一對組合,史詩級生物或多或少都有一定時間的蟄伏期,在蟄伏期內,它體內的靈魂石也處於冷卻狀態,連衛星都無法探測到它的波動。可一旦鎮魂石被移動位置,靈魂石勢必啟動,它的看守者也會迅速甦醒。」 教官和訓導主任的視線輪流在一排排學生臉上掃過,鋭利的眼神從每個人面部表情的變化上尋找著蛛絲馬跡,逐玥心虛地低下頭,試圖逃過他們的審視。 「想必同學們也聽說了,昨天在實習的礦洞內出現了奎,而在此之前,學校對實習地點進行了全方位的掃瞄,確認沒有活躍狀態下的稀有生物出沒。事情發生後,軍方徹底搜查了整片區域,仍然沒有發現鎮魂石的蹤影,因此我們猜測,可能是有同學誤將它帶了出來。」 「沒有提前向大家普及鎮魂石的常識,是校方的失誤,無論任何人,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改變了鎮魂石的位置,學校都不會追究其責任。但是,鎮魂石不等同於靈魂石,是一種能量特殊的礦石,對天宿人的靈魂也會產生不好的影響。因此,如果有哪一位同學無意中得到了它,請盡快上交,以避免產生不可控制的後果。以上。」 二人離開後,安靜的教室裡逐漸響起竊竊私語的議論聲,逐玥剛剛受到了驚嚇,這會兒見危機過去,又壯著膽子揚起了頭。 「哈,」他冷不防陰陽怪氣地嗤笑了一聲,不指名沒道姓地嘲諷,話音在一片低聲討論中顯得格外刺耳,「平時叫囂著要當契主的人,最後還不是灰溜溜地做了別人的契子?還要連累人家處分,連學都不能升。」 幾個跟凌霄要好的同學不約而同地拍案而起:「你說誰呢?」 「這還用問嗎?不知道是誰大言不慚地說過要取某人心頭血,結果偷了藥還是沒打過,這麼丟臉,怎麼不跟自己的好朋友一樣去跳樓?」 不等凌霄的朋友沖上去動手,逐玥已經被人從座位上拎起來狠狠地給了一拳,直接摔出去撞翻好幾張桌子,被牽連到的同學都識相地閃到了一邊。 「你怎麼說我都可以,但我不允許你這麼說嵐晟!」凌霄站在當前,臉色鐵青地警告。 逐玥坐在地上,捂著半邊臉,仍然不肯示弱:「你跟他有什麼區別?一個個都自以為是,以為自己一定能當契主,最後還不是輸得一敗塗地?他沒能死成真是可惜,你幹嘛不替他了了這個心願?」 凌霄憤怒地揪著他的領子把他從地上拎起來,高高舉起的拳頭卻僵在了半空。不僅僅是拳頭,他渾身都像被定住了一樣動彈不得。 他艱難地一點點扭過脖子,難以置信地看著坐在教室後排的人。 他如何能夠忘記,當初嵐晟行走在死亡的邊緣,屏宗都因不忍心而無法侵入他的精神屏障,而自己跟嬴風確定關係第二天,對方竟可以輕而易舉地控制他的行為。 「你給我老實一點。」嬴風冷冰冰地說。 他說完這句話,才撤了精神控制,凌霄只感覺渾身力氣都被抽走了一般,無力地鬆開了逐玥的衣領。 逐玥見到這一幕卻更恨了,他痛恨這兩個人非同尋常的關係:「怎麼,你不是很厲害嗎?一下子就變得這麼聽話,這可不像你……唔。」 他突然表情痛苦地摀住了嘴,一個紙團被不偏不斜地彈進他張開的嘴裡,以這種速度被彈出去的物體,哪怕只是個黃豆粒大小的紙團,也足以打到他舌尖出血。 「你也住口。」 班上的同學本來就對嬴風或多或少有一點畏懼,不知是不是錯覺,成為契主後的嬴風的個人氣場變得更強了,黑色的眼睛讓人不敢直視,說出的命令也沒人敢反駁。 逐玥恨恨地吐出混著血和唾液的紙團,把倒在地上的桌椅立了起來,故意發出很大的聲響發洩胸中不滿。 凌霄也被幾個朋友半擁半勸著推回到了座位上,眾人藉機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霆雷大概是除了屏宗和嵐晟以外跟凌霄關係最好的,因為心疼,親暱地給了他半個擁抱,在轉過身後視線恰好與嬴風對上,登時被對方眼神中包含的敵意嚇得渾身一抖,就算回到座位上,也總感覺嬴風在後排盯著自己,接下來的幾堂課都如坐針氈。 因為發生了這樣的鬧劇,全班的同學都跟著心驚膽顫了一整個上午,直到下午兩個人離開學院後,氣氛才漸漸解凍。 而嬴風和凌霄此時身處的位置,卻是離璧空最近的配偶關係登記處,這幾個字明晃晃地懸掛著,刺得人眼睛生疼。曾經凌霄也憧憬跟所愛之人攜手來此,在文件上鄭重寫下彼此的名字,然而當這一刻真正到來時,卻不料是這樣一幅彼此雙方都冷若冰霜的景象。 往表格里填寫內容的是嬴風,凌霄站在一旁,清晰地看著他寫道: 契主:嬴風;成人年齡:雛態十年;甦醒日期:新四〇一六年八月十二日 契子:凌霄;成人年齡:雛態十年;甦醒日期:新四〇一六年八月十二日 成人儀式日期:新四〇一六年九月七日 表格填完,工作人員迅速檢查了一遍:「同一天甦醒,同一天成人,你和你的契子真是緣分不淺,恭喜了。」 「我叫凌霄。」凌霄突然插口。 工作人員也微笑著點頭:「也恭喜你。」 他收起表格:「成人後會更換新的個人終端,請將你們原有的終端交上來。」 「損毀了。」嬴風簡短地應道。 工作人員一怔:「成人儀式上打壞了?」 嬴風不想解釋,工作人員以為就是這樣了。 「這樣的話在這份文件上籤個字吧,你和你的契子都要簽。」 「我叫凌霄,我有名字。」 「抱歉,凌霄,也麻煩你簽一下,謝謝。」 工作人員待二人在確認文件上籤過字,將資料導入新的終端,嬴風的看起來還跟之前差不多,凌霄的卻小了一號。 「訊息已經幫你們重新導入了,成人的個人終端比起雛態的配置多了很多新功能,這裡面儲存了說明文件,你們可以回去慢慢研究,我就不一一介紹了。」 他繼續講解:「憑藉新終端的身份驗證,你們可以自由出入天元網的所有公共區域。現在各個高等院校都在網上設立了虛擬鏡像校區,我建議你們有時間的話去瞭解一下,便於為日後升學做打算。這是志願表,填好以後,交到本校的升學辦就可以了。」 凌霄眼睜睜瞅著工作人員將一份表格交到嬴風手裡,卻沒有自己的。 「我的志願表呢?」他問。 工作人員指了指嬴風那份:「副表就在主表的下面,由契主來填寫即可。」 「憑什麼我的志願不可以由我自己來填?」 對方笑著解釋,「配偶雙方當然是同時錄取的,如果你們報了兩地分隔的院校,對你來說也並不是一件好事。」 「我自己的志願當然要由我自己決定,就算不是好事那也是我的事。」 工作人員只好轉向嬴風:「勸勸你的……凌霄。」 他這次倒是記起來了,可惜中途改口還不如不改,整句話聽起來甚是滑稽。 「啊!」凌霄的手突然往回一縮,就在剛才,從指尖傳來一陣電流,伴隨著瞬間的疼痛,雖然時間極短,但也足以起到警示作用。 工作人員見狀無奈地搖搖頭:「是勸勸不是管管,現在的年輕人真是簡單粗暴。」 見凌霄被教訓了不開心,工作人員只好又從桌子下取出一張名片給他。 「要不然這個給你吧,我的契子在附近經營了一家珠寶行,拿名片去選戒指可以打九八折。你可以挑一個貴的,讓你的契主付錢。」 凌霄冷著一張臉不肯接,工作人員的手就尷尬地舉在半空,連笑容都僵了,最後還是嬴風接了下來。 「還有事嗎?」他問。 「沒有了,」工作人員如釋重負,很難見到關係這麼不合的新婚配偶,「恭喜你們正式結為配偶,要舉行宣誓嗎?」 「不用。」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這倒是兩個人進來後第一次達成共識。 工作人員先後看了看二人,只好聳了聳肩:「那好吧,祝你們新婚愉快。」 兩個人回到學院正是晚餐時間,嬴風知道一路上凌霄都在身後數公尺的地方跟著,但進了校門不久,他回頭去找,人已不見蹤影。 不想再去管他究竟去了哪裡,興許是因為成人後開始發育的原因,嬴風一整天下來,最大的感覺就是要比平時餓很多。 食堂的工作人員為他打了一人份的飯,他覺得不夠,對方又添了一勺,還是不夠。 「麻煩再多點。」 工作人員這才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與其他雛態明顯不同的眼睛昭示著他的身份。 「原來是已經成人了,恭喜。」她不僅給嬴風添了很多飯,還從儲藏櫃裡拿出一罐牛奶送給他,「發育期間一定要多補充營養。」 嬴風端著將近兩人半份的晚飯找了個僻靜的位置坐了下來,但沒過多久對面就多出來一個不受歡迎的人。 逐玥在他的對面不請自坐:「當初你拒絕我的心頭血,現在卻被迫跟一個討厭你的人在一起。早知如此,還不如選擇一個喜歡你的人。」 嬴風低頭吃飯不理會,逐玥還在義憤填膺地發洩不滿:「他連基地的東西都敢偷,一定也是為了對付你,因為知道打不過,就想出這種卑劣的手段來贏你……」 嬴風終於放下了餐具,發出的響聲硬生生將逐玥後半句話憋了回去,第一次近距離面對面被嬴風的黑眼睛注視著,逐玥終於也意識到這個人變得比之前更有威懾力了。 「這是我的家務事,應該跟你無關吧?」 區區三個字就把逐玥噎得再也說不出話來,他以為嬴風就算跟從前一樣不給他好臉色,至少也會認可他說的是事實,畢竟這兩個人的冷淡關係,從早上的行為就可見一斑。 見他僵在那裡還不肯走,嬴風下���逐客令:「我不想被不相干的人影響了胃口,這裡的空位很多,請你離開。」 逐玥面色難看地站了起來,還沒走出一步就聽嬴風的聲音從後面傳來,不緊不慢,但又充滿著不容抗拒的力量。 「不管我跟凌霄的關係怎麼樣,他現在是我的契子,早上那種話,我不希望聽到第二次。」 逐玥臉色蒼白,離開或留下來辯解都不是,但嬴風沒有繼續理會他的意思,他也只好識相地離開。 嬴風回到宿舍以後,如意料中沒有發現凌霄的蹤影,伴隨著時間一點一滴過去,這個人依然沒有回來的跡象。 他在白天剛剛掌握了初步控制對方精神的方式,就好像發現了一片值得探索的新大陸,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自己究竟擁有多大的權力,是不是足夠在這片大陸上為所欲為。 嬴風閉上眼,想起瑤台那天早上對屏宗說的話,按照她所描述的方式,將自己的意識無限地散發出去。 他發出的意念宛如長著眼睛的光線,迅速地、密集地、毫無死角地,搜遍這個學院的每一個角落,很快凌霄出現在了面前,他衝他咆哮,朝他尖叫,暴力地將那些光線切割開。他拒絕他的入侵,召喚出數個自己的影像,向嬴風的精神體發起了進攻。 嬴風不閃不避,任由拳頭從四面八方襲來。 「都是幻象。」 字音方落,幻象砰砰砰砰,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 「不值一提。」他冷漠地評價。 順著前路,他繼續深入,又看到了表情不一的凌霄,有的眼神倔強地盯著他,有的毫不掩飾地訴說著自己的恨意,有的臉色蒼白,有的簌簌發抖。他無視每一個人,堅信它們只是幻化出來的虛擬的影子,每當他經過它們其中的一個時,就有一個影子因為被無視而滅亡。 嬴風穿過由凌霄的影像組成的人群,直到所有的幻影都灰飛煙滅,留在他面前的,只剩下最後一個凌霄。 最後一個凌霄在哭泣,眼淚在他臉頰上流淌,嬴風前進的腳步慢了下來。 「求求你,不要過去。」對面的人這樣說。 嬴風盯了他半晌:「你也不是真正的凌霄,真正的凌霄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那人聽了之後,臉上的表情由悲哀轉為絕望,也砰的一聲消失在嬴風面前,坐在椅子上的嬴風倏地睜開眼,他看到了。 凌霄躺在一個大大的石台上,周圍天色已昏,嬴風打量了四周,認出來這是教學樓頂的天台,而凌霄所在的位置,就是那天他聽到自己跟逐玥對話的高台。 嬴風感知到了凌霄的方位後,便悄無聲息地將意念撤回來,這一切都在神不知鬼不覺中發生,身為被觀察對象的凌霄亦不會產生任何感覺。 一直到了門禁將至的鐘點,宿舍的門才被不情不願地推開,凌霄是希望儘可能撐到嬴風睡下才回來,卻不料對方清醒地坐在單人沙發上,不僅沒有像前一天那樣徹底無視他,反而從他進門的那一刻起視線就生生落在他身上。 這種被注視的感覺比被無視還要糟糕,更何況嬴風眼中流露出來的是明顯的不滿,就像抓到契子晚歸的男人。 「去哪了?」他問。 凌霄沒料到他會幹涉自己的行動,但這個問題他同樣不想回答,無視地將頭別過了一邊。 「去哪了?」嬴風又問了一遍。 凌霄心中突然無名火起,他並不知道嬴風一早就探知了他的去向,但他知道白天嬴風曾經兩次毫不手軟地對他施加命令,想知道自己在哪對他來說絕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而他卻偏偏以這樣的口吻,這樣的身份,與其說是詢問,不如說是審問。 他轉頭對沙發上端坐的男人怒目相向,語氣中也是一股濃濃的火藥味:「你不是看得到嗎?」 這幾個字音剛落,凌霄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撐住地面的雙手劇烈地顫抖,呼吸短促,瞳孔緊縮,額頭的冷汗幾乎是立刻順著臉頰和下顎流淌下來,大滴大滴地滴在光滑的地板上。 凌霄的背越伏越低,無邊的恐懼讓他渾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繃緊,同時又不受控制地抖個不停。他拚命地揚起頭,連睫毛都被汗水打濕,透過水氣他想努力看清對面的人,不敢相信他居然會這樣做。 對凌霄施加了震懾的嬴風,此刻看到對方不甘心又充滿恐懼的小眼神,終於明白瑤台所說從生理到心理絕對意義上的支配指的是什麼,只不過一個念頭,就可以將對方完全打倒,就連最要強的契子都無法抵抗契主的力量。 「去哪了?」他第三遍問出口。 凌霄的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來,嬴風將力量稍微撤回了一些。 「天、天台……」凌霄這才微弱地說出來。 他剛說完,凌駕於他頭頂的強烈威懾感就消除了,就像人從極度的緊張中猛地緩解下來,渾身的骨頭都像散了架似的,四肢使不上半點力氣,若不是用盡最後的尊嚴支撐,整個人幾乎要伏倒在地。 「以後不許再回來這麼晚。」他放下話來。 凌霄掙紮著抬起頭,但最好的結果也只是抬起了眼皮而已,恐懼已經褪去,怒火再度湧上來。 「你還有什麼能力,大可以一口氣使出來,」他咬著牙說完,「但休想我會聽你的。」 這個要求正合嬴風所意,他也想知道自己能操控對方到何種程度,他微微閉上了眼,心思一轉,只見地上的凌霄狀態迅速起了變化。 他依然維持著剛才那個屈辱的姿勢,急促的呼吸慢慢緩解,卻又一次比一次綿長,一次比一次加重,方才還蒼白無血色的臉頰上,泛起一陣紅潮。 他原本收緊的瞳孔慢慢擴大,直到失去焦距,地板在他的眼前變得模糊一片,汗水滴落的聲音卻變得無比鮮明。 從指尖傳來的酥麻蔓延到心臟,彷彿成千上萬隻螞蟻在血管裡爬,從小腹下傳來的顫慄,宛如在體內點燃了一把永不熄滅的火焰。 他知道這又是嬴風的傑作,卻不得不咬緊牙關,掙紮著不發出任何聲音,剛才還貼在地面上的手掌緊緊地握成拳頭,指甲深深嵌入肉裡,用疼痛來抵抗慾望。 嬴風見他死撐,又將效果催化了一倍,終於成功從他嘴角逼出一聲呻吟。這聲來自於從不服輸的凌霄口中的呻吟,極大程度地滿足了嬴風的成就感,結契以來第一次有點滿意他們之間的關係。 心滿意足的嬴風撤去了精神控制,自行睡下,留下凌霄幾乎癱在原地,汗水在地板上聚起一個水窪。 等到凌霄終於掙紮著爬起來已經不知道是多久以後,他雙腿綿軟無力,是震懾也是催情的後遺症,剛起來就踉蹌了一步險些摔倒,不得不扶住牆面才能勉強行走。 他就這樣一步步撐到了浴室,分不清是熱水還是冷水自頭頂澆下,屏宗和嵐晟的身影在他的眼前反覆閃過,其中播放最多的就是嵐晟在天台一躍而下的那一幕,當他的腳一次又一次地踩空時,跳下去的角色終於變成了他自己。
教官在隊伍裡掃視了一趟,發現不僅是嬴風,連凌霄也有出席。最近舉行成人儀式的雛態漸漸多了起來,絕大多數新婚配偶都會選擇休蜜月假,像這樣兩個人都來上課的幾乎沒有。 「今天的第一個訓練項目是韌性練習,兩人一組,做三十分鐘。」 霆雷一轉身,就看到了凌霄。 「我跟你一組。」 「呃,」霆雷對昨天的經歷記憶猶新,他不大自然地偷瞄了眼不遠處的嬴風,發現他也在面色不善地監視著這邊,「嬴風他沒意見嗎?」 「管他呢。」 凌霄堅持,霆雷也只好順他的意。 他紮了個弓步,凌霄幫他壓腿。 「我看你氣色有點差,是不是沒休息好?」他忍了兩天了,礙於凌霄的面子沒有說,今天終於忍不住問出口。 「還好。」凌霄輕描淡寫地跳過。 「要是覺得累的話,乾脆請假好了。」班上又不是只有他倆完成了成人儀式,另外幾對都請了假,只有他還在堅持出席。 「真的沒事,你別瞎操心了。」 「還說沒事,你看你,一點力氣都沒有,跟沒吃飯似的,還是我來壓你吧。」 霆雷不由分說地交換了分工:「我昨天在食堂看到嬴風跟逐玥在一起吃飯。」 「關我什麼事。」 「你們兩個都已經結契了,就算之前關係不好也要試著相處嘛,正常人聽到這種話,不是應該很生氣嗎?要是普通朋友一起吃飯也就算了,逐玥那傢伙之前追嬴風追得厲害,現在沒戲了還不肯甘休,你要當心他以後處心積慮地針對你啊。」 「以前怎麼不覺得你這麼八卦?」凌霄不領情地打斷他,「我說了,不想聽到他的事,他跟誰吃飯都跟我沒關係。」 霆雷知道跟他說下去也沒用,這兩個人看來還有得磨,二人交換了個姿勢,背對背開始互背,霆雷輕輕鬆鬆就背起了凌霄。 「凌霄,我覺得你輕了,你最近是不是都沒吃飯啊?」 「廢話真多。」 「你能不能行啊?要不你還是別背我了,我都怕把你壓趴下。」 凌霄不服氣地一個用力將霆雷背了起來,就在他彎下腰時,眼前突然一黑,就那麼一恍惚的工夫,他整個人已經栽倒在地,霆雷也硬生生地砸在他身上。 「哎喲!」對方大聲一叫,把周圍人的視線都集中了過來,「看,我就說你不要逞強了吧?」 凌霄這一下被他砸得不輕:「叫什麼,快起來!」 霆雷也在掙扎:「我閃到腰了啊,你當我不想起啊。」 就在他哼哼唧卿的時候,一個人用一隻手抓起他的腰帶,愣是把體格魁梧的霆雷從地上拎了起來,然後又遠遠地甩了出去,害他在地上滑行了數公尺才停下來。 身上的重量消失了,凌霄用手在地上一撐,矯健地跳了起來。 嬴風就站在他面前。 「真難看。」嬴風沉著一張臉。 凌霄意外摔倒就已經夠丟面子了,又見朋友被他這樣對待,火冒三丈:「多管閒事!」 嬴風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跟我回去。」 「憑什麼?現在是上課!」 嬴風不理他,轉身就走,凌霄不想聽他的話,但腳步卻不受控制,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離開了操場,連教官都在攔和不攔中猶豫——不攔吧,這倆是他的學生,現在還是在上課;攔吧,他倆已經是合法配偶了,有些事只能關起門來解決。 等這兩個人走掉之後,朋友才上前七手八腳地把倒在地上的霆雷扶起來,他本來就閃了腰,被嬴風這麼一丟傷得更嚴重了,連站都站不直。 「嬴風他神經病啊?」霆雷哎喲哎喲地叫著,「我們只是訓練而已!」 「我看到你摸凌霄腿了。」同學甲面無表情地說。 「那是壓腿!」 「你還摸他腰了。」同學乙補刀。 「那是下腰!哎我說你們一個個都怎麼了,平常這種動作大家不是常做嗎?」 「那是之前,現在人家已經結契了,誰讓你橫插一腳?」 「我也不想啊,是凌霄自己來找我,我也很冤的好嗎?不說這些了,趕緊扶我去醫護室。」 瑤台見到霆雷這麼滑稽的樣子上門,自然免不了一番詢問,在聽了同學的重播描述後,不屑地哼了一聲。 「活該,他們結契才兩天,你就當著嬴風面對凌霄動手動腳,不是找死麼?」 霆雷就不懂了:「我們是感情純潔的好基友,更何況我們只是在做正常的拉伸練習!」 「那也不行,你以為只有契子才有紊亂期?契主在這段時間的情緒也是很不穩定的,他現在正處在所有權的建立期,在這種時候你湊上去跟凌霄交往過密,他沒有揍你一頓已經很客氣了。」 說到這裡的時候她停了一下,似乎有什麼不好的預感。但她又很快否定自己,嬴風再怎麼差勁應該也不會把怒氣發洩在凌霄身上,希望是她多心了。 「不是吧,每個契主都這麼神經兮兮?」 「那不是神經兮兮,是我們的生理本能,就算是這段時期過了,這種佔有慾也只會淡化,不會消除,更何況嬴風本來就是控制慾極強的性格。」瑤台手上一用力,霆雷的腰被正了過來,但也疼得哇哇大叫:「不信的話,你們可以當著我面調戲一下博士,看我會不會饒了你們。」 三個人不約而同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霆雷試探著問:「那嬴風會生氣,是不是代表著他對凌霄還是有感情的?」 瑤台沒好氣地說:「一條狗撿了塊骨頭,舔了兩口就覺得是自己的,這能叫有感情嗎?那兩個人一樣的硬脾氣,要是沒有一個人肯先讓步,他們的關係永遠都改善不了。」 霆雷他們頓時對凌霄的未來充滿擔憂。 「瑤醫生你這麼說,豈不是契子連朋友都交不得?」 「當然可以有來往,凌霄現在正是需要鼓勵的時候,作為他的朋友,你們要儘可能地幫助他。但也一定要注意,十天,不,一個月之內,儘量避免身體上的接觸,尤其是在嬴風面前,這次是閃了腰,下次我可不敢保證會是怎樣。」 大家聽到這裡,都心有餘悸地點點頭。 「完了,」霆雷也突然有了不祥的預感,「嬴風剛才怒氣衝衝地把凌霄叫走了,要是情況真的像瑤醫生說得這麼嚴重,他該不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對凌霄家暴吧?」
嬴風很不客氣地把凌霄丟進了宿舍,又把門摔上。 凌霄忍了一路,這已經是嬴風第二次當眾對他下令了,在公共場合不得不聽命於另一個人那種的恥辱,嬴風大概永遠都不會懂。 剛一穩住腳,他就忍不住憤恨地質問。 「嬴風,你非要在那麼多人面前給我難堪嗎?」 「當眾跟別人摟摟抱抱有說有笑的時候你怎麼不覺得難堪?」 凌霄才知道他是計較這個:「你都跟逐玥在一起吃飯,還管我們做拉伸訓練?」 「我是你的契主,難道還沒有權利管你嗎?」 「但我不是你的東西!」凌霄衝他吼道,「是我單方面把你拖進成人儀式,是我一手造成了我們今天的關係,你一定恨不得早點擺脫我吧?與其這樣當初還不如答應逐玥,至少他能對你百依百順,更別說你那個虛無縹緲的前世情人了,要是現在站在你面前的是你上輩子的戀人,我不信你捨得對他做出你昨天對我做的那種事!」 嬴風勃然變色,還沒來得及透過大腦思考,凌霄就整個人飛了出去,撞倒在桌子上,上面的東西嘩啦啦地落了一地。 「哈,」凌霄苦笑,「戳中你死穴了是嗎,我就知道,為了你前世的契子,你是會毫不猶豫向你今生的契子出手的。」 他掙紮著站了起來:「也罷,當初你在訓練館裡動彈不得的時候,我也半點沒有手下留情。你之前說過遲早有一天會向我討回來,趁現在我也不能還手,正好把欠你的一併都還給你。」 嬴風剛才一個衝動就把拳頭揮了出去,直到現在手還在不可遏制地抖動。他一向自持在任何事上都可以保持冷靜,唯獨這兩天發生的事卻接二連三地超過他能控制的底線。繼續留在這裡,所謂的家暴怕是真的會出現,嬴風強行按捺住心底的怒火,重重地摔門走了出去。 他痛恨這種情緒不受自己掌控的感覺,自從意外打亂了他的人生計畫,不僅命運脫軌得一塌糊塗,就連自己的行為都越來越受凌霄左右。如果說前一天晚上他還是有意地入侵凌霄的精神世界,今天在看到凌霄與朋友互動親暱時,理智就已經為衝動讓出了位置。 嬴風臉色陰沉地行走在校園裡,雖然並沒有舉個牌子說我很生氣,可周圍經過的人感受得到他無形中散發出的怒氣,不自覺就躲得遠遠的。但凡有一點智商的人,都不會選擇在這種時候上前招惹他,唯獨有一個不怕死的例外。 「喲,你今天的情緒可不太妙啊,對你來說這可真是少見。」 嬴風充滿敵意地看過去,極其難得地在這個真實的次元裡見到了枕鶴,作為一個重度網癮患者,他出現在外面的時間屈指可數。 「至少不會比你沒待在網上更少見。」嬴風語氣相當不客氣。 「不要上來就對我這麼不友好嘛,」枕鶴吊兒郎當地晃到他跟前,「我瞭解你的遭遇,也知道你現在的心情很不好,被迫跟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終身挪定,是我我也不願意。」 嬴風眼中的敵意一點也沒有消:「你就是特地來跟我說這個的?」 枕鶴神秘地一笑:「那要是我說,我是來幫你擺脫這個境況的,這個理由是不是就受歡迎許多?」 嬴風神情一變:「什麼意思?」 「天宿人這種配偶制度,一旦結合就不能夠反悔,實在是太糟糕了不是嗎?萬一像你這樣,明明可以找一個心愛的人在一起,結果因為意外被捲進了成人儀式,卻又不能反悔,這一生就白白浪費了,我只是替你感到不值。」 嬴風微微眯起眼:「你有什麼辦法?」 「我目前還沒有辦法,不過通過我們很多人的力量,總有一天會想出辦法。」 「你們?」 「在我們當中,像你這樣不滿意結契無法取消的人還有很多,雖然每個人的經歷未必相同,但大家的目標是相同的。我們有天宿史上最偉大的科學家,這世上沒有他解決不了的難題,只要假以時日,解除你身上的血契絕非妄想。」 嬴風沉默了片刻才開口:「我從很早以前就懷疑,像你這樣一個雛態,可以搞到基地詳細的地圖,還有破解電腦的工具,背後一定有很強大的背景在支援,想必你口中的科學家,就是我們上次去尋找的那部電腦的主人吧?」 枕鶴笑笑沒有否認:「現在你該知道,我說的話是多麼得可信了吧?」 「無論基地的前任首席以前再怎麼優秀,現在也只是一名在逃通緝犯,我是不知道你們這個組織都有些什麼人,不過猜測像他這樣身份見不得光的人不止一個。如果真的單純只是研究解除血契的方法,又何必用得著招兵買馬;如果研究的內容能夠造福眾人,又怎會遭到軍方的抵制?」 枕鶴為對方敏銳的直覺暗暗心驚,不自然地笑笑:「你想得也太……」 「太殷這麼多年沒有做成的事,可想而知其背後的難度多麼巨大。為了試驗成功,就不得不有大量實驗品參與其中,更需要無數的資金投入,而這些都不能來源於正途,恐怕這才是你來找我的真實目的吧?更何況,太殷的目的根本不是想解除一段不圓滿的血契,他只是想與前世的契子再次結成一段契約而已,對於制度的本身根本沒有更改,對於一無所知的雛態又何嘗公平?你們這樣一群人組在一起,做的又是違背天宿人倫常的勾當,想必也是站在軍方的對立面,說難聽點就是反動派,我又怎麼知道你們不會打著這樣的旗號,做出傷害整個民族的事情?」 枕鶴不信:「你現在說得這麼冠冕堂皇,自己又何嘗不是花了很多錢,只為從我這裡買一份有可能鑑定出前世情緣的方法?」 「那是因為在此之前,我有跟他平等開始的資格。如果在我找到他以前,他就已經有了這一世心儀的對象,我會放棄,現在我失去了這種資格,更加不會去打擾。我的成人儀式是一場意外不假,也不滿意這種被強迫綁定就不能解除的關係,但這是我和凌霄兩個人之間的事。我不會因為個人的不幸,就與整個民族對立,除非天宿人的配偶制度真的是一場處心積慮的陰謀,否則我絕不會背叛這個國家。」 枕鶴面色有些難看:「道不同,不相為謀。真可惜,我很欣賞你的實力,本來還希望能有跟你並肩作戰的機會,現在看來,這種可能性是近乎於零了吧。不過你今天說的話,未必代表你未來的想法。天宿人的一生很長,在今後的每一天,當你不得不跟一個並不喜歡的人生活在一起時,希望你如今的正義感,不會一點點被消磨殆盡。」 他轉身揮揮手:「如果想通了,歡迎隨時來找我。」 「等一下。」 嬴風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才剛剛轉過去的枕鶴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笑容,又自信滿滿地轉了回來:「怎麼,這麼快就想通了?」 「你拉攏我失敗,下一個目標是不是就是凌霄?」 枕鶴被他說中了,連臉上的笑容也變得僵硬。 「凌霄不像我,你忽悠幾句很可能就會把他騙走,說不定未來會成為你們的棋子,甚至被當作實驗品來對待,所以我鄭重地警告你。」 嬴風正色道:「如果我發現你們私下接觸,我就會把真相上報給軍方,讓他們知道我們進入那間實驗室並非偶然,屆時他們就會著手調查。希望到時候你有足夠充分的理由,來解釋你給我的情報和東西,而這些想必也不是你那間無所不賣的鋪子唯一出售過的商品吧。」 枕鶴的笑容徹底消失了,眼前這個人比他想像得還要難以對付。 「你這麼做,連你自己也會栽進去,有意而為和無意闖入,這之間的區別想必不用我為你解釋。」 「只要能阻止你,就算坐牢我也在所不惜。」 火花在二人之間迸射,氣氛劍拔弩張。 一大波同學有說有笑著向這邊走來,枕鶴餘光一掃,在其中發現了幾個他的客戶。 他不想在人前被認出來,撂下一句話便匆匆離開。 「你不想解除關係是你一個人的事,但是別忘了,如果凌霄願意,你攔得住嗎?就算我不去找他,沒準有一天,他會自己找上我的,我們走著瞧。」 跟枕鶴的一番對話,反而讓嬴風失控的情緒冷靜下來,他在原地站了片刻,轉身往回走。 凌霄這回倒是沒跑出去,還在宿舍待著,但卻是在上網。嬴風看到這一幕,心裡咯登一聲,是在這裡等他下來,還是上去命令他下來? 枕鶴招安嬴風鎩羽而歸,但沒想到一回到網上就立刻有驚喜等待著他。 「喲,小學弟,真高興能見到你。」 凌霄轉過身,就看到枕鶴一步一步地從外面走進來。 「我找你來……」 「我當然知道你找我來做什麼,」凌霄剛開了口就被枕鶴打斷,「其實你想的事,我早就替你想過了。」 凌霄錯愕:「你知道我想要什麼?」 「當然,」枕鶴篤定地說,「你想要解除你跟嬴風之間的關係,我猜對了嗎?」 凌霄在原地怔愣了半晌,緊接著眼睛都亮了起來:「真的有可能?」 枕鶴心下得意,表面卻不洩露出來:「還記得我曾經跟你提過,那位天才科學家的研究嗎?」 「他沒有死?他還活著?」 「當然,一個有信念的人,哪會那麼輕易死去。」 然而下一刻凌霄的表情就由驚喜轉為懷疑:「他的研究成功了?」 「現在還沒有,不過相信很快就會成功的。」 凌霄立刻拉長了臉:「我不要。」 枕鶴剛剛還得意的心情頓時因為這句話變得不好了:「為什麼?這不就是你夢寐以求的嗎?」 凌霄嚴肅道:「我還記得當時我在基地看到太殷的那篇研究日記,他是因為那個叫殤煬的人自殺才發現了這個秘密,這就說明他契子的轉世寧可魂飛魄散,也不願意跟他在一起。如果他的實驗能夠成功,只會釀成一起新的悲劇,未來說不定還有多少人,因為血契可以輕易地被解除,而重蹈這種悲劇。強迫不相愛的人跟自己綁定本來就是一場不幸,不管是對愛的一方,還是不愛的一方。我自己的遭遇就是一場不幸,所以不希望更多的人經歷跟我一樣的不幸,你說過真愛不是囚禁,連你也不贊同對方的作法不是嗎?」 他垂眸道:「像我這樣悲劇的結合,永遠只是少數,我相信絕大多數的家庭幸福而又穩固,也不希望有任何事物來破壞這種穩固。可一旦這種東西被開發出來,就算他們自己不使用,又怎能保證不會有別有用心的人用它來破壞別人的家庭?」 枕鶴對這兩個人越來越不懂了,「你都承認自己的結合是一場悲劇,難道不想結束你們之間的關係?」 「想啊,做夢都想!」凌霄說到這裡後自己呸了一聲,「我從那天起就沒有睡過,做夢也是白日夢。成為契子,比我想像的還要痛苦,我以前不理解為什麼自己的好朋友要自殺,現在我有點懂了。可我答應過他不會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也約定好會等他出來,這才是我為什麼會堅持到現在的理由。就像你說的,一個有信念的人,哪會那麼輕易死去?」 「沒有人會比我更痛恨今天的結果,甚至曾經有一刻想跟他同歸於盡,但這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也只能在我們兩個人之間解決。如果能夠重新恢復自由,我願意捨棄很多東西,我的壽命,我的能力,甚至永遠地付出一隻手、一條腿,哪怕讓我接下來的每一天都忍受精神折磨我也心甘情願,因為不會有什麼比現在更令人難以忍受了。但這不代表我重新獲得的自由,要以犧牲別人的自由為代價,就算是白日夢,我也不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讓夢成真。」 枕鶴不可思議地盯著他,恍惚間看到了嬴風正站在他身後,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不同的兩個人說著同樣的話。 「很遺憾,我不想淪為你們的實驗品,更不想助紂為虐,我自己的事,要用我自己的方式去解決。」 枕鶴不能理解地搖頭:「既然你想要的不是這個,今天又為何來找我?」 「我只是想問問你這裡需不需要打工的,讓我賺點零花錢而已。」 枕鶴忍不住恥笑:「零花錢?你契主那麼有錢,你還需要自己打工賺生活費?」 凌霄置若罔聞:「但是現在我知道你是太殷的幫凶,難怪你之前對他的事那麼熟悉,我也不想拿你的錢。道不同不相為謀,從此我與你們劃清界限,你就當我今天沒來過吧。」 枕鶴忍不住叫住即將離去的凌霄:「那我要是告訴你,我剛剛才找過嬴風,他對我的建議很感興趣,你克制得了自己,難道還能阻止得了他嗎?」 凌霄低頭思索了半晌:「他要真的這麼說,我也不會感到驚訝,」他抬起頭,「但是我會去軍部揭發你們。」 枕鶴眯起了眼睛。 「我承認我恨他恨得要死了,但這不代表我會眼睜睜地看著他走錯路。如果沒有這場意外,他應該會順順利利考上軍校,進入軍部,為國家而戰,成為整個民族的驕傲。不管能不能找到那個該死的桃核的主人,這才是他應該走的路。」 「而我,也是如此。」 凌霄一從網上下來,就見嬴風坐在對面,沒料到他會去而折返,凌霄渾身立刻起了戒備,簡直像受到威脅的動物瞬間炸起了毛。 「怎麼?想通了?準備回來揍我一頓?」 「你去找枕鶴了是不是?」嬴風直截了當地問。 凌霄第一反應是他又監視自己:「總是明知故問你不累嗎?還是又想出什麼辦法逼我親口說出來?」 「不許跟他走。」嬴風這回乾脆下了命令。 凌霄錯愕了一下,隱約有些猜出枕鶴對他隱瞞了實情,不過他也不打算告知嬴風真相,他跳下床,直奔浴室而去。 「剛才出手是我衝動,你可以打回來,我不還手,」嬴風在他身後揚聲道,「但我不會允許你加入他的組織。」 他前半句雖然是在讓步,卻絲毫聽不出讓步的口氣,而是以一副施捨者的姿態,引出來後半句重點。 凌霄本來都已經把前半句過濾了,直到聽到後一半,怒氣攀升,轉身不由分說揮拳直上。儘管連日來的折磨耗損了他大量的體力,但這麼近距離地揍過去,嬴風的鼻子仍然逃脫不了骨折的命運。 可就在凌霄這夾帶風聲的全力一擊距離目標只有一寸的時候,竟生生停止了,再怎麼使勁都無法前進分毫。 嬴風出爾反爾的態度令凌霄充滿鄙夷:「你不是不還手嗎?哦對,控制不屬於還手範疇是嗎?別假惺惺了。」 「我沒有,」嬴風面無表情地澄清,哪怕眼前就是凌霄剛硬的拳頭,也沒有眨眼,「我沒有控制你。」 凌霄不相信地把手收回來,真的能動,可再次揮過去,依舊止在了之前的位置。 「哈,」他突然有了更糟糕的領悟,「身為契子,就連攻擊契主的權利都沒有了嗎?真是絕妙的制度,哈哈哈哈。」 他索性放棄給他一拳的想法,不管接下來嬴風說什麼他都不想理會了。 「如果你選擇跟他走,這裡或牢裡,你自己挑一個地方留下來。」 對於這種赤裸裸的禁足威脅,凌霄充耳不聞,鑽進了浴室,他現在的狀態,跟被監禁又有什麼區別。 鏡子裡的人還是兩天前那樣,但已經變得不是那麼令人難以忍受了。凌霄想,大概是跟嬴風比起來,自己的臉看起來要順眼多了。 他對著鏡子吸氣又吐氣,反覆三次:「這是最後一天了,前兩天都熬過去了,今天也一定沒問題。」 他伸出拳頭跟鏡子裡的人碰了一下:「加油,凌霄!」 凌霄為自己鼓足了氣,順手拿了條毛巾出去。 嬴風一直看著他費了好大的勁用毛巾把自己的兩隻手綁起來,最後用牙咬緊毛巾的一角繫了個死結。 「你在幹什麼?」 凌霄才不想說前一天晚上他差點就起來找刀子自尋短見,接連兩天晚上痛苦的程度是遞增的,他怕今晚發作起來自己會控制不住衝動,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 儘管沒有得到回答,嬴風也多少猜出他的用意:「一條毛巾怎麼可能限制得住你?隨隨便便就能掙脫掉吧。」 「你看到的只是一道鎖,」凌霄又使勁將那個結緊了緊,「但是我有三道。」 嬴風不解:「在哪裡?」 「還有我的決心和自制力。」 他說完這句話,掉頭一倒:「放心吧,我絕對不會控制不住滾到你那邊,免得影響到你的睡眠。」 紊亂期的最後一個夜晚悄然降臨,第一個夜晚代表恐懼,第二個夜晚代表抑鬱,第三個夜晚代表嚴寒,凌霄裹著被子縮成一團,覺得自己的身子已經被凍成了冰。 比嚴寒更難以忍受的,是已知的熱源就在身邊,在觸手可及的地方。有形的溫暖源源不斷地從隔壁傳來,恰好在傳遞到自己時戛然而止。他是多麼渴望能接近一點,再接近一點,但主觀上又強忍著將這種衝動完全扼殺。 凌霄把被子蒙到頭上,儘可能地抱成一團,黑暗中牙齒打顫的聲音,成為這個漫漫難耐的長夜裡,唯一陪伴他的音源。
第九章
「凌霄!」霆雷一大早看到凌霄就關切地跑來,剛習慣性地伸手去摟他的肩,就想起昨天發生的事,中途改道撓上了自己的後腦勺,「你昨天沒事吧?」 凌霄知道他是好意,但這種每個人都把他當做弱者來照顧讓他很難以接受:「沒事,你呢?」 「我能有什麼事啊,不過嬴風現在的力量真是……」他話說到一半,才想起來嬴風之所以能強到用一隻手輕鬆把他拎起來,是獲得了凌霄的能力所致,立即改了口。 「不過話說回來,等下上的是體能訓練,你吃得消嗎?不然還是請假算了。」總覺得今天凌霄的臉色比昨天更差了,跑五百公尺都隨時能倒下。 「不要把我想得那麼虛弱。」凌霄已經在準備熱身了。 「你就是太要強,」霆雷都替他急,「偶爾服個軟不會少塊肉的。」 「集合!」教官吹響了哨,不出意外在隊伍裡又看到了嬴風和凌霄兩個。 「今天體能訓練的目標是三萬公尺,這個距離對於某些弱小的種族來說已經是極限,但對於我們只是一個最基礎的要求。如果日後有人升上軍校,就會發現這只不過是用來熱身的長度,每個人都要在規定時間內跑完,達不到的,明天重跑,現在出發!」 同學們各自選擇了一個最適合的初始速度,陸續出發。以往這種訓練中妥妥沖在第一的凌霄,今天只是保守地跑在了中間,幾個不放心他的朋友跟在周圍,至於嬴風,憑藉今非昔比的體力和速度,遠遠地把眾人落在身後。 距離終點的距離尚不及一半,凌霄的腳步就明顯見遲緩,連平日裡耐力不足他的人,呼吸都不及他急促,任誰都看出來他狀態不佳。 「凌霄,請個假吧,教官能理解的。」 凌霄搖搖頭,反倒加快了步伐,大家沒有辦法只能跟上。 嬴風跑完了全程,只用了平時三分之二的時間,這點距離對如今的他來說,真的只能算是個熱身了。 教官對他的得意弟子更加欣賞了:「怎麼樣,準備好報考御天了嗎?」 嬴風不以為然道:「留校察看,不想那麼多。」 「以你現在的水準,就算是御天的專業也可以任意挑選了。聽說伏堯少將現在在御天擔任客座指導,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去到他執教的系呢。」 嬴風想起那個給了自己一拳的矮個子軍官。 「呵。」 「伏堯是天宿最年輕的少將,本人相當有實力,不過他最出名的還不是這一點。」 「那是什麼?」 「他是天宿史上最早完成成人儀式的人,雛態四年的時候就成年了。」 說完他的眼睛邪惡地眯起來:「大傢俬下里傳他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長不高的,因為太過早熟。」 然後他的表情又一秒鐘嚴肅下來:「不過這件事你可不要當著他的面說,尤其不能提他的身高,不然你的下場會很慘。」 嬴風想,具體有多慘,他已經體會過了。 又過了一會兒,同學們陸陸續續地回來了,這裡面卻不包括凌霄,每次不沖第一不舒服的人今天卻落在了後面,連嬴風都感到不習慣。 等凌霄出現在嬴風視野時,已經是很長一段時間以後,就算是在他狀態最差的時候,也不至於跑出這個水準。 凌霄最後一段距離完全是靠一口氣硬撐,他絕不允許自己在中途倒下,咬緊牙也要跑完全程,哪怕喉頭腥甜,呼吸困難,雙腿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 在抵達終點線的那一刻,彷彿完成了某種任務,凌霄眼前一黑,終於徹底倒了下去,只是不同於昨天,這次他再也沒有站起來。 「凌霄!」人群中傳來一聲驚呼,大家從四面八方圍了上去,但又顧忌到嬴風,只好轉頭向他求助。 嬴風走過去,發現凌霄一動不動地昏倒在地,似乎已經失去了知覺。 「嬴風,」霆雷暗懷怒氣,「凌霄昨天就已經不對勁了,今天才跑三萬公尺就變成這樣,你到底對他做了什麼?」 「還說什麼呀,」一個女生焦灼地打斷他們,「快送醫護室吧。」 嬴風俯身把凌霄攔腰抱起,一言不發地朝醫護樓所在的方向走去,把一臉擔憂的同學們落在了身後。 力量近乎得到了成倍提升的他,抱著凌霄也完全感覺不到吃力,懷裡的人臉色蒼白,雙目緊閉,鬢角的頭髮因被汗水打濕柔順地貼在臉頰兩側。 瑤台打開門,看到這樣一幅畫面,臉色也好看不到哪裡去。 「把他抱到床上去。」她冷冷地支使他。 嬴風照做,然後看著她把一個個檢驗儀器接到他身上。檢查結果很快就出來了,瑤台看到報告後,恨不得現在就將嬴風暴打一頓。嬴風不明所以地看著她惡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然後又不知道把什麼治療設備接上凌霄的太陽穴。 瑤台在儀器上按了幾個鍵,面板上出現藍色的數字,並開始逐漸上升。 「知道這是什麼嗎?」她沒好氣地問。 嬴風搖搖頭。 「一種用於助眠的機器,可以使人暫時進入深度睡眠,但醒來後,先前積累的精神壓力會成倍地反噬給使用者,幾乎相當於飲鴆止渴,不到萬不得已,沒人會用。他現在睡得很沉,不會聽到我們說話。」 嬴風皺了皺眉。 「我讓你好好照顧他,你就是這麼照顧的?你知不知道,他已經三天沒有進食了。」 嬴風面露困惑:「為什麼?」 「我問你,你有沒有給他辦理副卡?」 「……他沒跟我提。」 瑤台強烈克制自己想要出手的衝動。 「我不是告訴過你,成為契子後主卡會消磁,上面的金額全部轉移到你的卡上,你難道沒有發現自己的錢多出來了嗎?」 嬴風這才想起來,實習回來後卡上是多了四塊錢,金額太少,他以為自己記錯了。 「他沒提,難道你不會問嗎?」瑤台憤怒地指著他倆,「一個不問,一個不說,難道非要等餓死了才開口嗎?他三天不吃不睡,剛剛還進行了重體力運動,能堅持到這會兒才昏過去,我覺得已經是奇蹟了!就算是以我們的體質,也經不起這麼折騰!我看你的紊亂期比他還嚴重,控制不了自己情緒的人,沒資格做契主!早知這樣,我寧可送他去疾控中心,也好過跟你在一起,至少他不會餓死!」 瑤台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斥,嬴風始終一聲未吭。瑤台情緒過於憤怒,不得不停下來緩了一陣才開口。 「我現在鄭重地警告你,他的心理評級已經達到E-,距離強制入院治療只有這麼一丁點的差距,但這並不是最嚴重的!他現在已經出現了輕度精神損傷,這種損傷會伴隨他一輩子,永遠都無法治癒!你看到校長了嗎?他就是重度精神損傷的典型例子,難道你也希望凌霄朝他的方向發展?」 「你再這麼胡作為非下去,他會死,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她努力地抑制了一下語氣,「嬴風,天宿人一生只能有一個伴侶,如果契子在完全發育前早夭,契主也會停止生長,你的能力會封頂,就算是自私地為你自己考慮,你也應該照顧好他!現在活生生躺在床上的就是你這輩子唯一的契子,趁早把你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都給我掐掉!」 嬴風不自在地把頭撇過去,看著病床上的凌霄,這才注意到凌霄胸口起伏的頻率快於常人,似乎一口氣只吸到一半就迫不及待地吐出去,彷彿一隻小動物。 「他怎麼喘得那麼快?」 「契子的心跳和呼吸都會比以前加快,難道你沒有覺得自己心跳變慢了嗎?契子的壽命本來就平均低於契主,再加上有你們這些不負責任的契主不遺餘力地拉低平均值,真是貢獻巨大。」瑤台反諷道。 她看了眼時間:「他還能再睡一個小時,本來紊亂期都過了,硬是被你拖了一天,等到今晚精神反噬的時候,會比前幾天更痛苦,我看你到時候怎麼辦。」 她一甩頭出去了,留下嬴風跟凌霄單獨在醫護室裡,他走到凌霄床前,對方睡得一臉安詳,平時張牙舞爪的人,熟睡後也會隱去鋒芒。方才的爭吵絲毫沒有影響到他,嬴風無法想像這是成人儀式後他的第一次睡眠。 儀器上的藍光在一閃一閃跳動,代表著時間的數字無情地進行著倒數計時,在這個殘酷的制度中,困難永遠只能靠人的精神來克服,哪怕是最先進的醫療儀器,也僅僅能帶給契子短暫的喘息。 凌霄醒來時,房間空無一人,他大概剛剛享受到了人生中最深度的睡眠,深到了沒有任何夢境能夠潛入。 不過睡眠問題得到解決後,飢腸轆轆的感覺就更強烈了。他坐起來,發現頭頂還連接著不明儀器,順手把它們取掉,正準備撐身下床,卻不小心碰到了一樣奇怪的東西。 他一低頭,手邊赫然放著一袋香蕉口味的能量面包。 凌霄一下子就猜出來手邊面包的來歷,有些哭笑不得。他絲毫不懷疑嬴風之所以買香蕉面包,是因為自己說過喜歡吃香蕉口味的,可那是在跟草莓口味對比的前提下,根本不代表他喜歡吃能量面包好嗎? 算了,他自暴自棄地抓過來扯包裝,嬴風能記住這句話已經不錯了,還能指望他什麼呢?何況以他現在飢餓的程度,就算榴梿味的他也吃得下。 凌霄還沒來得及把包裝徹底撕開,醫護室的門把手轉動了一下,他立刻把扯開一半的面包丟在旁邊,自己則很有骨氣地把頭扭到另一邊。 嬴風進來後見到這副景象,腳步頓了一下,不過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過來,把手裡的東西遞給凌霄。 凌霄匆匆瞥了一眼,又迅速轉了過去,心裡在無限吐槽。認準了面包,就永遠買那一個牌子的面包,認準了水,連水都是上次訓練時喝的那一種,那麼連戀愛的對象都想找上輩子同款,也就不足為奇了。 嬴風舉了半天他不接,就把水放到了面包旁邊,瑤台也是這個時候進來的,她看到一旁的面包和飲料,原本已經壓下去的火氣又升了起來。 「凌霄他現在也在發育期,你就不能給他買點有營養的東西嗎?」 「我是按照他的口味買的。」嬴風語氣平靜地解釋。 「誰會喜歡吃這種應急食品?」瑤台都有點分不清他是故意的還是蠢,「就算是超市也賣熱飲,再不濟還有乳製品,誰會給一個剛剛昏倒醒來的人買冰鎮飲料?」 她大步走上前想把嬴風帶來的東西丟掉,凌霄眼疾手快地把面包抓過來牢牢攥住,瑤台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看看嬴風,再看看表情甚是不自然的凌霄,猜想他大概是餓怕了,只要有吃的什麼都行。 「我剛剛跟你們教官打過招呼了,再看到你們兩個去上課,就把你們趕回去。學院讓你們休假,是必休,不是選休,不要以為自己很厲害,就處處逞強。」 她不怎麼客氣地瞪著嬴風:「要是你今晚繼續對他放任不管,我就以你無法履行契主義務為由,強制將你們隔離,無論凌霄有沒有發展到需要隔離的程度。」 凌霄天真地以為自己熬過了紊亂期,對於即將到來的精神反噬一無所知,對瑤台的話更是理解不能:「我不需要他管我。」但他又很快想到在重監室看到的嵐晟的模樣:「我也不要被隔離。」 瑤台矛盾了許久,最後從藥櫃裡取出一瓶藥,很不情願地給了凌霄,校長每次來她這裡,取走的就是這種藥。 「我必須提前說明,這種藥可以暫時緩解精神壓力,幫助你克服睡眠困難,但它的後遺症很厲害,極易成癮,我勸你儘可能地不要服用。」她沉默了片刻:「但如果實在覺得難受……你自己決定吧。」 凌霄不明所以地接了,沒有看到嬴風的眉頭皺了一皺。 「最後我要提醒你們兩個,你們留校察看結束的期限,其實是由我決定的。凌霄,你已經正式被列為疾控中心的重點觀察對象,以後每一週都要來我這裡報到,你,和嬴風,你們一起來。在你的心理評估沒有恢復到安全等級之前,我是不會允許你們升學的。」 她一把抓走了飲料瓶:「面包就算了,冷飲不許喝。」 待凌霄出了門,瑤台把邁出一半的嬴風抓了回來,附在他耳邊低聲道。 「凌霄告訴過我,你有你想要找的人。」 他神情微變。 「但是我告訴你,就算你真的能找到他,他也看不上現在這樣的你。」 嬴風的身子重重地一震。 瑤台將他推了出去:「滾蛋吧。」 凌霄走出去一段路,嬴風從後面趕上,不聲不響地遞過來一張卡。 他警惕又疑惑地抬起眼,不明白對方想幹什麼。 「你先回去,」嬴風等等又不自然地補充了句,「拿去刷也可以。」 凌霄知道沒有他的卡自己是進不了門的,去上課已經不可能了,上天台搞不好這傢伙又要發神經,便不客氣地接了。 待嬴風離開後,凌霄腳下一轉便到了食堂,他已經很久都沒有來過這裡了,差點都忘記食堂長什麼樣子。雖然不是飯點,但有窗口全天提供食物,凌霄拿出嬴風的卡往機器上一刷,跳出來的金額頓時令他好不適應。 他在心裡默默算了下,明天就是發生活費的日子,卡上還有這麼多錢,花不掉,好難受…… 食堂的工作人員見這人刷了卡遲遲不點餐,還以為他是在矛盾吃什麼,哪猜得到凌霄此時心裡的天人交戰。 「我看你已經成年了,不如來一份營養套餐吧,發育期間吃這個最合適。」 「這個貴嗎?」 工作人員一愣,想不到有這麼多錢的人還這麼計較:「不貴不貴,一點也不貴,很划算。」 「便宜的不要,來份最貴的。」 工作人員:「……」 凌霄在食堂享受著他的豪華大餐,嬴風在後勤為他辦理副卡。 「都成人好幾天了才想起來辦卡,」後勤人員笑著打趣他,「年輕人要注意節制啊。」 嬴風一言不發地往平台上輸入資料,對面的人不僅沒有因為得不到回應而住口,反而托著下巴,美好地憶起了當年。 「想當年我剛成人的時候,也是跟你們現在差不多,完全不懂得節制。你沒聽說過一種傳言嗎?成人儀式後,契主會奪得契子一部分靈魂,同時也會把自己的一部分靈魂過渡給契子,於是兩個人的靈魂都不完整了,只有最親密的結合才會讓它們彼此安心。雖然現在想起來覺得這句話有些幼稚,但當初聽到的時候可是覺得沒有什麼比這更浪漫了,而且我跟你講,我們那麼做了之後,我的契子心理評級非常健康,發育得非常好,我們……」 嬴風按下了提交,毫不客氣地打斷他漫無天際的演講:「填好了。」 「……哦。」後勤興致大減,也面無表情地為他辦了卡,「好了,現在你可以拿去交給你的契子了。今後你們兩個的生活費都會打進這個卡里,主卡和副卡之間的金額是互通的。」 「謝謝。」他拿了卡轉身便走,留下後勤一個人長吁短嘆。 「哎,現在的年輕人怎麼都不肯聽前輩的經驗之談了呢?」 辦卡花費了不短的一段時間,等嬴風回去的時候,凌霄已經在宿舍,他手裡捧著個黑色的盒子,一見嬴風回來立刻緊張地要把它藏起來。 嬴風見狀警鈴大作,自從知道凌霄跟枕鶴私下接觸後,他就很擔心凌霄會被對方的花言巧語矇騙。結合他現在的舉動想想,枕鶴其實也未必一定要帶他走,偷偷地把實驗用的藥品給他也是一種可能。 「盒子裡是什麼東西?」他立即追問。 凌霄眼神閃爍,以嬴風對他的瞭解,若不是極大的心虛,萬萬不會露出這種表情:「這跟你沒關係。」 嬴風更覺不妙了,上前一步:「給我看看。」 「不要!」凌霄立刻抱緊了盒子。 剛才那句話嬴風只是普普通通地說出口,第二遍就帶上了強制:「給我看看。」 凌霄雖然不想,但雙手卻不受控制,在強制與掙扎中,極其緩慢地將手中的盒子遞出去,因為掙扎得太過用力,他的手都在不停地抖。 眼見盒子離嬴風越來越近,凌霄焦急地重複了一遍,音調抬高了很多:「不要!」 嬴風的手已經碰到了盒蓋,就在這時,聲音極低的一句話快速響起:「求求你,不要看。」 嬴風的動作停住了,再看面前的人,臉上是他從未見過的表情,不是心有不甘,也不是乞求憐憫,而是毫無波瀾的平靜,雖然說的是一樣的話,卻跟幻境中那個流著淚求他不要過去的影子判若兩人。 他的眼神定定地落在左下方,裡面不包含任何一種情緒,卻又��含了無窮的情緒。嬴風彷彿看到一個被鋼筋水泥包裹的蛋殼,當鋼筋被折斷,水泥被剝離,最後剩下一層脆弱的蛋殼,輕輕一戳便會帶來絕望。 嬴風把手慢慢地收了回去,凌霄長吐一口氣,迅速把盒子緊緊地抱在懷裡,生怕他反悔。 面前的人突然動了一下,嚇了凌霄一跳,不過這回他卻是掏出了一張卡。 「這個給你。」 凌霄大概猜出這是什麼卡,三天的飢餓經歷讓他知道再有骨氣的人也要吃飯,想想馬上就要發生活費,也不算白花他的錢,空出一隻手接了,然後沖那邊的桌子一努嘴。 嬴風的��就被凌霄丟在桌子上,趁對方轉身去取的工夫,凌霄以最快速度把盒子收了起來,等嬴風回過身來之後,他手裡的東西已經不見了。 嬴風這回沒有再過問他把東西藏去了哪裡,兩個被迫休假的人留在宿舍裡相顧無言,氣氛糟糕得要命。 凌霄在百無聊賴中回想,其實十年來他跟嬴風兩個一直沒有過多的語言,偶爾有一兩次互動,也是他挑釁,嬴風無視這樣的模式。就算是屏宗走後兩個人的關係發生了短暫的緩和,也是以相約對練居多,真正意義上的交流,其實屈指可數。 他在心底為自己的未來做著規劃,只要能夠順利升學,跟嬴風讀不同的學校大概是不可能了,但是可以選擇不同的系,這樣見面的時間就會減少。畢業之後,就可以徹底分開,既然校長能夠一個人生存,他一定也可以。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走,隨著夜幕的降臨,凌霄心中漸漸湧起了不安,明明紊亂期已經過了,為何還是會有這種非正常的感覺出現? 嬴風一直在暗地觀察著他的反應,這還是他幾天來第一次把全部注意力都投放在對方身上。他始終以為,以凌霄堅強的個性,不屑於也不願意接受他的幫助,直到今天,他才算真正見識到了紊亂期的真面目。 被嬴風這樣注視著,若在白日肯定會引起凌霄的反抗,然而此時,他已經無力顧及旁人的目光,巨大的精神反噬令他強行鎖定的視線都開始失焦,無論嬴風做什麼,在他眼裡都是模糊一片。 在難以忍受的痛苦中,他終於捕捉到了一樣可以拯救他的東西,瑤台給他的藥瓶就放在床頭,他掙紮著伸出手去,一抓,再抓,都抓了個空,直到第三次才命中目標,將它牢牢地握在手裡。 瑤台的忠告已是過耳煙雲,凌霄艱難地擰開瓶蓋,哆嗦著手往外倒,也不管倒出了幾粒,灑出去幾粒,只是把倖存的藥粒不顧一切地往嘴裡送。 一個強有力的力量扣住他的手腕,又愣是把手指一根根地掰開,強行奪走了他手心裡的藥,凌霄恨恨地抬起頭,盯住嬴風的眼睛裡充滿了怒火。 你可以不管我,卻為何連我自救的權利也要剝奪? 一隻手臂被送到了他嘴邊,凌霄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咬了上去。這一咬,不僅出於抵禦痛苦的本能,還包含了對嬴風濃濃的恨意,幾乎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嬴風始終都沒有皺一下眉。 凌霄越來越用力,直至牙齒深深地刻入嬴風的皮膚,鮮血透過創口流入他口腔,腥甜的氣息喚醒了他一部分理智。 漸漸恢復清明的凌霄終於發現了問題,明明連打他一拳都不可以,卻能夠下口咬得這麼重,可當他意識到這不對勁時,一切都已經太遲了。寒冷被徹底驅散,恐懼也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燥熱席捲了他整個身體,如同燃燼過境,無從抵擋。凌霄眼底紅光一閃,拳頭用力握緊,再握緊,終於飛快地出手,一把抓住嬴風衣領將他整個人拉了下來。 嬴風感到對方的咬勁鬆懈了下來,正自詫異,就被臉色通紅的凌霄揪住了衣領,毫無防備的他就這樣被拽了下來,兩個人幾乎鼻尖觸到了鼻尖。 「你……」看著近距離出現在眼前的臉,對現況一無所知的嬴風,頭一次表現出手足無措。凌霄的反應遠遠地脫離了他的預期,他想過凌霄會拒絕自己,或是恐懼抗拒,又或是大發脾氣,但唯獨沒有這一種。 凌霄抓緊嬴風的衣領,把已經貼得很近的他又向下拽了拽,他紊亂的呼吸打在嬴風耳畔,相隔如此之近,嬴風甚至聞到他唇齒間血的味道。 迷亂中的凌霄不受控制地在對方身上蹭了蹭自己的身體,一個具象化的念頭頓時深刻地從契子處傳遞到契主的腦海,嬴風感受到了,那是凌霄的慾望。 認為這個發展完全不符合常理的嬴風胳膊一伸撐起身子,強行拉開了與凌霄之間的距離,身下的凌霄卻不知哪來的力氣,揪住他用力一個翻轉,兩個人的位置上下發生了變化。 凌霄的慾望膨脹得要爆炸,唯有肢體上的摩擦會讓他暫時得到舒緩。曾經私下觀摩過的情色電影在此時充當了最好的教科書,他瘋了一樣地俯下身,在嬴風的脖頸和鎖骨處啃咬。 嬴風方才讓凌霄咬自己的胳膊是為了幫他舒緩痛苦,而不是要他像瘋狗一樣在自己身上為所欲為。更何況,凌霄的行為他再熟悉不過,就在短短幾天前,他對神智不清的凌霄曾經做過同樣令他不願回想的事情。 完全不明白凌霄為何會變成這樣,在被滑膩的舌頭再次舔過頸窩裸露的肌膚後,嬴風忍無可忍地反向揪住對方衣領,輕而易舉地再次佔據上風。論力量,凌霄現在遠不是他的對手,幾乎不費什麼力氣便被牢牢地桎梏在身下。 「你醒醒!」嬴風喝道。 凌霄不甘示弱,在嬴風的身下不停地掙扎扭動,企圖再一次反下為上,就連契主的精神控制都不足以使他冷靜。嬴風意識到不用暴力是無法讓他停下來了,索性舉起拳頭,想一拳將他打昏。 凌霄不知道是不是力氣耗盡,突然間便不掙紮了,他平平地躺著一動不動,嬴風高舉的拳頭便遲遲落不下去。 他看見凌霄靜下來後的那張臉,眼神迷離,臉頰潮紅,微張的嘴唇不斷吐著熱氣。興許是因為幾日沒有進食的原因,消瘦的下巴看上去竟有些可憐。 凌霄的安靜並未持續太久,他只是因為紊亂期的原因有些虛弱,待暫停積蓄了些許體力後,又開始不安分地想要將身上的人按倒在身下。 嬴風的拳在空中停留了半天,沒有像預先計畫的那樣重重砸下去,而是慢慢地改變了方向,向下來到了凌霄雙腿之間。剛剛還有些不安分預兆的凌霄,在嬴風接觸到他的一剎那,整個人就瞬間靜止了,嬴風能感覺他渾身肌肉同時僵住,不知是出於緊張還是興奮,就像他不知道現在這個凌霄究竟是意識清醒還是渾然不知自己在做什麼一樣。 嬴風的手動了動,凌霄在他掌心下的變化有些明顯,如果仔細感受,還會發現對方的身子開始微微發顫。凌霄的雙腿併攏、夾緊,將嬴風的手指緊緊鎖在腿縫間,然後兩腿交替著小幅度前後摩擦,似乎這樣就能把他從那種難挨的局面中解放出來。 摩擦為凌霄帶來了短暫的快感,卻因為膨脹的慾望無法得到釋放使他更加煎熬。他並沒有完全失去理智,相反凌霄心裡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如果他此刻是完全清醒的,大概會因自己的所作所為羞愧到自殺。可他恰恰是一半清醒,一半淪為慾望的奴僕,而慾望的那部分偏偏又佔據了上風,操控了身體,使他一方面牴觸嬴風的觸碰,又因這樣的觸碰激動到渾身發抖。 嬴風解開了凌霄最後的禁錮,他有些發涼的掌心直接接觸到對方滾燙的下身,覆上去的瞬間凌霄渾身打了個激靈。從來都不喜與人發生身體接觸的嬴風在觸摸到凌霄最私密部位時並未像預想中排斥,少年青澀、尚未發育完全的性器官激動地挺立著,有著細膩光滑的觸感。 而凌霄,他渾身毛孔都打開了,他甚至可以想像到自己汗毛豎起的樣子。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從胯間傳來,無限蔓延,再經由毛孔擴散出去。倘若他屏住呼吸,這種快感就會在體內多停留一段時間,像很多細小的電流在神經內攢動、匯聚、綻放,綻放的瞬間又化作無數光電顆粒,穿透血管壁,與快速流消的血液碰撞導致一串串酥麻。 「啊……」 凌霄發出一聲難耐的呻吟,與此同時他的身體用力地蜷縮起,變得像一隻蝦米,嬴風幾乎沒有做什麼,就感覺到手心中先是有力的一震,然後什麼東西噴出來,濕了他一手,然後便傳來有規律的跳動。凌霄達到頂點的一瞬間,嬴風也享受到了快感,這種快感並非來自於生理,而是來自靈魂聯結的滿足。 嬴風並不知道契主的觸碰會給契子帶來多大的刺激,他有些怔愣地看著手心的乳白色黏稠,沒想到凌霄會這麼快棄械投降,更沒想到自己會再次與他發生如此親密的接觸——他本以為山洞那次經歷會是唯一的失控。 在極短時間內達到高潮的凌霄依然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弓著身子蜷縮在嬴風懷裡,全身癱軟地快速喘息著,看上去弱而無力,惹人生憐。嬴風認識他十年,始終承認並將他視作實力相當的對手,哪怕是在成人儀式之後,都無法將他與過去那個飛揚跋扈的形象剝離,甚至為了打壓他的傲性動用契主的權力,只為令他片刻低頭。 然而只有這一刻,在看到這樣一個脆弱的凌霄後,嬴風才第一次覺得那是他靈魂的一部分,沒有任何人能傷害他。驕傲的凌霄,自負的凌霄,喜歡挑戰強者的凌霄,威懾之下依然倔強不肯低頭的凌霄……都是眾人面前的凌霄。只有此時這個,沉浸在高潮餘韻中毫無防備的凌霄,唯獨在他的眼中存在。 倘若,倘若這個樣子的凌霄被第二個人看到,光是想一想,嬴風就起了殺心。假使校方能多教授一些主權建立期的知識,嬴風或許能理解為何如今的自己容不得他人覬覦凌霄半點——哪怕只是多看一眼,因為那堪比是在竊取他的靈魂。 凌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躺在那裡一動不動,雙目緊閉,唯獨雙頰處的紅暈未消。嬴風以為他終於睡著了,翻身下來準備去洗掉凌霄留在自己手心的痕跡,不料剛轉過身去,便被人從身後反手扣住了肩膀,再一次按倒在床,而始作俑者則靈活地一個旋轉跨坐到他身上,雙眸迸發出侵略性十足的光芒,哪還有半點方才惹人生憐的模樣。 凌霄衣衫不整,充滿邪氣地高高在上,從嬴風的角度,除了隱藏在劉海陰影下的眼睛,看得最清楚的便是揚起危險弧度的嘴角。不管凌霄是因為什麼失控的,嬴風現在很清楚那作用還沒有失效,他唯一能夠想到的就是跟自己的血有關。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嬴風沉住底氣問。 「狼……」 嬴風要去哪裡知道,狼宿人是凌霄性啟蒙的對象,尤其是男主角人形變狼的那個鏡頭對才覺醒不久的凌霄視覺衝擊最大,記憶也最深刻。凌霄現在滿腦子都是狼人交配的畫面,嬴風卻一頭霧水。 「狼?什麼狼?」 凌霄用意想不到的方式回答他,他托起嬴風的手腕,視線始終直勾勾地鎖定對方眼睛,豔紅的舌尖順著由靜脈一路舔至掌心,那裡還殘留著凌霄的氣味。 這一挑逗性的動作令嬴風驟然血脈上湧,任憑他平素再怎樣性情高冷,也不過是發育初期的成人,品嚐過禁果的美好,又是血氣方剛的年齡,怎受得了這種程度的刺激。凌霄在成人電影中學到的那些套路,對他來說無一不新鮮,這跟那個漆黑的山洞裡,身下是堅硬粗糲的砂石,對象是奄奄一息的傷者所帶來的感官體驗截然不同。此間的光線是鵝黃帶著些許曖昧的,床是柔軟容易使人淪陷的,唱對手戲的人企圖用性感妖嬈的行為挑戰他的自制力,興許是凌霄身為他契子的緣故,對方的慾望他都能原原本本地感受到,這種慾望同樣催化著他的腎上腺素給出反應,不知不覺身體就起了變化。 嬴風眼中的光芒也變得危險起來,分分鐘有將凌霄吞噬的傾向。可凌霄也不知道是不是色壯人膽,非但不收手,反而得寸進尺,主動去解嬴風的衣服,嬴風也任由他胡作非為。 凌霄想這樣做很久了,無論是覺醒前夕荒誕離奇的夢,還是一夜七次的豪言壯語,都讓他渴望像現在這樣將對方壓在身下。契主的血液經由口腔流入內臟,在他體內升溫,如果說剛剛只是預熱,此刻恐已達到沸點,促使著凌霄做出出格的動作。這跟嬴風曾經用於羞辱他的催情效果又不盡相同,催情只會影響生理,倘若內心不情願還能咬牙抗拒,而血液卻足以改變行為,就像此刻的凌霄一樣,大膽熱情,瘋狂得不似平常。 在凌霄的主動和嬴風的配合下,兩個人幾乎裸裎相見,凌霄的動作越來越惹火,嬴風瀕臨忍耐邊緣,終於在凌霄有意識地將手伸到自己身後時爆發出來,硬生生地將凌霄翻轉了一百八十度,而凌霄也不甘認輸地借勢壓回去。二人此消彼長地在床上滾了數個來回,最後以雙雙跌落地面告終,嬴風修長而結實的手臂緊緊將凌霄桎梏於身下,再容不得他造次。 凌霄掙紮著不肯就範,嬴風索性抓起他按到床邊,兩隻手臂反剪在身後,牢牢扣住不放。凌霄全力反抗,可怎會是他契主的對手。光溜溜的身子不停地扭動,有明顯的硬物抵在了身後,嬴風的嘴唇幾乎貼上了髮根,耳語時的吐氣都如帶刀鋒。 「這可是你自找的!」 當嬴風進入的一剎那,凌霄發出了一聲異常的哀吼,契子的身體隨時隨地為契主開啟,這聲音顯然不是緣於疼痛。 嬴風因這聲音有了片刻的猶豫,不知道是否該進行下去。凌霄的體內依然像第一次那樣緊窒而滾燙,引誘著嬴風放棄不相干的想法,做一個正常發育期青年該做的事。 凌霄感覺到身體被貫穿,儘管這跟他性幻想中的場景有著本質的區別,可還是擁有了另一種感覺——一種凌駕於幻想之上的快感。體內被新賦予的靈魂碎片興奮地躍動著,彷彿見到了原本的主人,幾日來的離別之苦一揮而散,拚命地往某個方向匯聚。觸電般的顫慄感從接觸部位層層擴散開來,凌霄情不自禁地渾身發抖,只是這種興奮被嬴風誤以為是恐懼,反倒終止了動作。 快感來臨被生生勒住脖子的感覺並不好受,再加上效果堪比燃燼的契主之血的作用力,凌霄沒有像嬴風預想中那樣強烈反抗,而是主動前後晃動起胯部,以此來紓發積壓的慾望。 表面看起來嬴風的姿勢像是在脅迫,腰部以下卻是凌霄掌控著主動權,他搖擺的幅度越來越大,直到刺激著嬴風難以自持地低吼一聲,一手繼續扣住他雙腕,一手用力將對方頭部按在床沿,似乎只有這種野獸派的暴力行徑才能詮釋此刻的他與理性已經背離了多遠的距離。 凌霄主動了才沒幾下,驚濤駭浪般的撞擊便連綿不絕地從身後襲來,快得不容他思考,身體的全方位被桎梏也不容他移動,他就像一個不能動、不能想的木偶一樣,渾身上下只有感知神經還在運作。 凌霄第一聲呻吟跟嬴風的第一次撞擊幾乎是同步的,隨著撞擊聲持續不斷呻吟聲也絡繹起伏,曾經不擇手段也只從凌霄那裡聞得一聲悶哼的嬴風終於找到了更輕易獲取滿足的方式。凌霄的每一次呻吟,都會帶來一波更猛烈的撞擊,而這樣的進攻往往又能引起更高頻的顫音。次數多了,便分不清是誰挑起了誰,誰帶動了誰,皆因他起,皆由自發。 隔音很好的寢室似乎一開始就是為這樣的場景而準備的,將種種令人羞恥的聲音牢牢困在這四方之間,音浪點燃了氧氣,室溫直線上升,不同姿勢的兩個人共同感覺到呼吸困難。嬴風不得不暫停動作,將下顎抵在凌霄肩窩裡大口喘氣,他可是同齡人中體能的佼佼者,卻也在這種完全不產生位移的運動中敗下陣來。再觀凌霄,除了開始逞能那幾下便始終作為承受方存在,可喘的頻率絲毫不亞於嬴風,從髮根流下來的汗已經將頭下床單暈濕一大片。 感覺到嬴風不再那麼用力地按住自己,凌霄把頭扭過去,深深地埋在被單裡,明明已經在缺氧的邊緣,卻還自虐似的隔絕一切空氣。嬴風看他的表現不太正常,鬆開扣住對方手腕的手,伸到前面摸了一把,又是滿手的黏稠,才知道凌霄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射了。 「是了,你平時跑得就很快。」嬴風此言非虛,但凡速度有關的競技,凌霄都會略勝他一籌,只不過嬴風會在綜合實力上佔優。 快字字音方落,嬴風就覺察下體被人緊緊一夾,他急忙從凌霄體內撤出來,這才免於狼狽繳械。 「你!」 嬴風抬頭看去,但見凌霄脖頸幾乎扭曲地拚命回頭,向自己這邊狠狠瞪來。本應是一個挑釁意味十足的表情,卻因染著紅暈的臉頰和緊緊咬住的下唇,而顯得有些挑逗。凌霄壓根不知道此刻自己的表情有多危險,只知道抵住自己的灼熱物又硬了幾分。 凌霄緊緊地瞪住嬴風,視線從對方眉心轉移到嬴風鎖骨,他的鎖骨性感而又漂亮,對嬴風懷有某種不良心思的凌霄早就對那裡想入非非,更何況汗水加成下的皮膚晶晶發亮。 雙手自由的凌霄左臂一抬,牢牢勾住嬴風的後頸,借力湊近對方,用略有些尖利的齒尖在頸窩處研磨。嬴風彷彿在被某種囓齒類小獸啃咬,並不感到痛,反倒有些酥酥麻麻令人愜意。 可就在他享受這愜意時,凌霄突然上下顎用力地咬合,硬生生將他鎖骨附近的皮膚咬破。嬴風深深地皺起了眉,頭歪向另一邊,像是在閃避,卻沒有阻止凌霄的動作。 凌霄再一次嘗到了血的味道,這兩個毫無性知識的初成年者,對契主體液起到的作用一無所知,完全任性行動,殊不知這樣做的後果,就好比在沒有熄滅的火焰上又澆了一桶油。 凌霄驟然睜開的眼中再一次燃起慾望之火,他不知道從哪裡又冒出來力氣把嬴風反向推倒,嬴風的後背重重地撞向了床邊。緊接著,他一個抬腿再一次跨坐在對方身上,不過以嬴風此刻半倚住床的姿勢,他恐怕是做不出什麼出格的動作了。 就在嬴風不知道他又是抽了什麼風的情況下,凌霄提臀握住嬴風分身,對準自己的入口不假思索地坐了下去,嬴風本能地摟住了凌霄的腰,生怕他一個坐立不穩釀成什麼慘案。 主動到反常的凌霄還沒坐穩就上下律動起腰胯,年輕人青澀的身體在嬴風面前晃動,晃出了幻影,晃出了前所未有的視覺刺激。凌霄突如其來的熱情令嬴風幾乎招架不住,敏感的下體被緊緊咬住反覆套弄,滾燙溫熱,恍如飛仙,嬴風扣住凌霄腰肢的手越來越用力,上身卻因快意到了極致而放鬆後倚,臉上露出饜足的表情。 這個姿勢顯然是凌霄從片子裡學到的,嬴風臉上的表情也跟片中之人如出一轍,凌霄按在肩頭的手順著脖頸緩慢上移,一路來到嬴風臉側。嬴風無縫地給出了回應,在他手掌中摩擦著臉頰,效仿他剛才的動作在掌心輕輕啃咬。這唯美的畫面似乎更適合以靜態的形式永久保存下來,凌霄下意識放慢了動作,嬴風的手探到身後,自下而上感受對方皮膚的細滑,所到之處帶來的刺激令凌霄情難自禁地前傾,而脖頸與頭部又不受控制地後仰,脊柱形成一道優美的弧度。 嬴風在接近中途的時候突然手心用力一收,已經瀕臨倒下的凌霄反方向撲來,重重地貼到嬴風身上,二人的上身毫無間隙地貼合著彼此,肌膚摩擦著肌膚,汗水融合著汗水,就連此起彼伏的胸口都默契地保持著一致的頻率。嬴風一反方才的慢動作,緊緊捏住凌霄充滿彈性的臀瓣,快速地上下顛簸,凌霄被他晃得渾身無力,所有重量都託付在嬴風身上,身體深處一點被反覆碰撞帶來的一波波浪潮幾乎要令他發瘋,呻吟聲越來越響,打在嬴風耳邊惹得他發癢。 嬴風的視線再一次停留在對方晃動不斷的耳畔,就像山洞裡的第一次一樣,那裡彷彿充滿著某種使人欲近的魔力,讓他忍不住湊過去,一口咬住凌霄耳垂。 凌霄打了個激靈,肌肉不由自主地收縮,這一次嬴風沒有再拔刀出鞘,而是瞄準靶心全力幾次挺射,凌霄的靈魂險些都要被嬴風撞了出來,心臟的劇烈跳動讓他以為自己會一度死於興奮,十指從後面死命地扣住嬴風脖子,彷彿這樣才不至於飛走。 嬴風沉浸於激動的餘韻中,口中無意識地含著凌霄的耳垂把玩,臉上鮮有地露出溫情之色,縱使他本人也沒有意識到這點。 凌霄下半身受到的刺激過大,半天才顧及到耳朵。嬴風的舉動弄得他癢癢的,他主動避開,嬴風卻追了過來,他無奈將頭轉過來,兩個人的嘴就近碰觸到了一起,嬴風的動作出於慣性沒有停,一下便將凌霄的嘴唇含住,凌霄愣了一愣,但隨之而來的涼意澆熄了體內的火焰,一轉眼他便昏昏欲睡。 嬴風吻著吻著,發現凌霄漸漸沒有了動靜,推開一看,他已不知何時沉沉入睡。剛剛還興奮地主動騎到他身上耀武揚威的人轉眼便睡得這麼熟,這無常的變化也是令嬴風匪夷所思。 輕而易舉地把凌霄抱回到床上,赤身裸體的嬴風毫無遮擋的意思,順勢坐到床邊,看著凌霄的睡顏發愣。瑤醫生吩咐他今天晚上務必保證凌霄得到充足的睡眠,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任務完成。不過對於他來說,這是在山洞走錯第一步之後,繼而走錯的第二步,以後還會不會有第三、第四……對於未來始終很堅定的嬴風突然間不知所措。 兩個人的衣服還亂糟糟地堆在一旁,嬴風隨手一撿,握到一樣硬邦邦的東西,很快意識到那是他上衣口袋中從不離身的信物。隔著一層布料,那東西顯得格外燙手,嬴風手一抖,衣服便落在了地上。 他將臉深深埋入掌心,覺得自己走上了一條怎樣都不對的道路,失去了找尋前世另一半的資格,連今生的契子也因他患上精神損傷,他的人生才剛剛走到第十年,就被強行畫上一個大大的失敗,而期限是終生。 與激情後陷入挫敗的嬴風相比,凌霄好似拋開一切,沒心沒肺地熟睡著。經歷了三夜痛苦的無眠後,他終於能享受一夜無夢的好覺,而與他相反的,卻是整夜輾轉反側的嬴風,直到炙陽微微升起,才隱約在晨光中決定好下一步的方向。 第二天早上嬴風起床的時候,凌霄睡得很沉,大概已經很久沒有過這麼好的睡眠了,就連嬴風起床的動靜都沒有驚擾到他。 沒有叫醒凌霄,嬴風一個人離開了宿舍,按照打聽好的地址,來到一間冷兵器店。儘管天宿擁有許多高科技武器,但匕首永遠是每個人的貼身兵器,在工業現代化的今天,匕首製造業始終保持著純手工打造的傳統模式。 嬴風進到店裡的時候,正在伏案工作的店主人頭也沒抬,聽到有客人上門,埋頭問了句:「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 嬴風走過去,看到他正在細心打磨一把匕首的刀鋒:「之前的匕首折斷了,想換一把新的。」 店主人這才抬起頭,觀察了一下他的眼睛:「匕首都能折斷,這是砍了多硬的東西啊?我看你已經成人了,那你契子的匕首帶來了嗎?」 「就是他的折斷了。」 「那你自己的帶來了嗎?」 嬴風不明白為什麼一定要帶一個來:「兩者之間有關係嗎?」 「倒也不是必須,如果你沒帶,我就只能給你通用款,就是雛態用的那一種。」 「雛態和成人的有什麼區別?」 店主人幹脆取出兩把最普通的匕首來,把它們手柄對手柄貼合在一起,一個用力,兩把匕首便瞬間合為一把可以雙向攻擊的武器。 「看見了嗎?所有雛態的匕首都可以像這樣合二為一。」他扭動了幾下手腕,攻勢密不透風,從任何角度都可以刺傷敵人,「但是成年人喜歡在自己的匕首上做一點小裝飾,這樣就只有契主和契子兩個人的可以合在一起。」 嬴風還是第一次聽說匕首有這種功能,於是也把自己的抽出來給了他。 「有的配偶刻雙方名字的縮寫,有的刻結契日期,有的刻徽章或圖騰,你想刻點什麼?」 嬴風想了想:「奎。」 「那個3S稀有生物奎?真是少見的要求。」 店主人設計好了圖案,一邊雕刻,一邊跟嬴風閒聊。 「你知道,現在大殺傷性武器層出不窮,區域性打擊無可匹敵,為什麼我們每個人還要裝備這樣一把古老的幾乎可以被淘汰的冷兵器嗎?」 「為什麼?」 「因為天宿人進攻與閃躲的速度非常快,需要瞄準的遠距離攻擊武器,反而會拖累我們的速度,靜止時更容易成為敵人的目標,這是原因之一。」 「至於原因之二,在很久以前,匕首是殺手的必備武器,不是用來殺別人,而是用來殺自己。在危急關頭自殺,使自己不至於落在敵人手裡,這樣就不會出賣僱主的訊息。」 「你說我們以前是殺手?」 店主人笑笑:「這個問題就不好說了,但可以肯定的是,許多外族對我們的基因構成很感興趣,他們希望能夠活捉一個天宿人,研究我們異於他們的生理構造。他們想挖出我們的眼睛,看我們為何能在強光和黑暗下視物;想解剖我們的身體,尋找我們不會感染疾病的秘密;想知道為什麼我們只要頭和心臟完好無損,就連重要的器官都能再生。但他們之所以幾千年來都沒有成功,就是因為沒有一個天宿人會活著被俘虜,你懂我的意思嗎?」 他把手中匕首的尖部對準胸口一個佯刺:「關鍵時刻,一擊斃命,靈魂自動返航,連屍體都不會留下。所以說,這才是匕首存在的真正意義,無論時間再向後推移幾個世紀,結果都是一樣。」 說話間他雕刻好了花紋,兩把匕首,一個陰刻,一個陽刻,天衣無縫地契合在一起。 店主人確認沒有問題後把圖案銷毀:「現在你和你契子的匕首是獨一無二的了,以後也沒有人能再使用這個圖案,就算丟失了也只能兩把一起重做,不能單補。」 嬴風謝過後,帶上兩把加工過的匕首,到了既定好的第二站。 書是這個時代第二樣沒有被淘汰的古老產物,傳聞天宿人的祖先擁有至高無上的智慧,他們的書籍儲量在星系中無人能及,所創作出的著作被譯成多種語言廣為流傳。 在書籍替代品層出不窮的今天,紙質書仍然被保留了下來,且一直是人們接受知識的首選,這不是文明的倒退,而是出於對前人的致敬。 作為一向與人交流甚少的嬴風,更傾向於使用這種方法獲取他想知道的一切,圖書館的社科書架,是他從未涉足過的領域,在這裡只有極少數的理論書籍被冷落在書架頂層,剩下都是些封面花花綠綠的暢銷書,《契主與契子新婚一百問》、《尋找失去的靈魂——走進契子的內心世界》或是諸如此類。 嬴風抬頭在頂層的書架上依次瀏覽過去,有一本厚重的大部頭異常醒目,標題是《天宿婚姻制度發展史》,他伸手去夠,卻在碰到書脊的一瞬間動作停住了。他記得之前來圖書館,想要拿到最上層的書,需要稍微踮起腳尖,但現在……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腳,腳後跟沒有半點要離開地面的意思。 嬴風把書取下來,目錄上第一總章就是結契的起源,可當他翻到這一頁時,卻只找到一些語焉不詳的描述。他困惑地把書放回去,又翻開另外一本類似的主題,結果也是一樣,他想知道的知識,似乎書本也給不了他答案。 暫時擱置下心裡的疑惑,嬴風選擇了另外兩本與之不相干的理論書,裡面都是有關雙方心理學的介紹。在他選好書準備離開時,視線無意中瞥到一本名為《契子危險期的安撫與護理》的暢銷書,在盯著那個標題猶豫片刻後,嬴風終於伸手去拿。 另一隻手跟他同時伸了過去,目標是緊挨著嬴風目標的另一本,因為離得太近,嬴風的手差點與他碰到一起。 兩個人下意識轉頭,在看到對方後,一個眉頭一皺,一個大吃一驚,連手上原本抱著的書都不小心掉了一地。 自從那天在食堂對逐玥冷語相向後,嬴風就沒有再見到這個人,也萬萬想不到會在這種場合見到對方。逐玥對外雖然總是一副擔驚受怕的模樣,但今天表現得尤為突出。嬴風敏銳地察覺到這一點,再低頭看散落了一地的書籍,《天宿婚姻法》、《契主的權利》、《契子論》……全部都是研究配偶關係的著作,沒有哪一本像是現在的逐玥用得到的。 逐玥也沒想到會在這裡偶遇嬴風,對方洞悉一切的眼神,給他一種心底的秘密無處遁逃的錯覺。他手忙腳亂地把地上的書撿起來,一句話也沒說掉頭逃走,對於曾經有事沒事也要追著嬴風跑的他來說,異常難得。 嬴風警覺地將這件事在頭腦裡分析了一遍,仍是想不出他此舉為何意,想來想去想不明白,最後還是拿了他選的幾本去辦理借書。 逐玥緊張地抱著書跑回宿舍,關上門後胸口還在不停地起伏。確認自己現在是安全的之後,逐玥小心翼翼地把枕頭和床墊挪開,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把這裡改造出一個暗層,取開床板,就露出了裡面的鎮魂石。 自從他將鎮魂石藏在了這裡,每晚都會做同一個奇怪的夢,一開始的時候很模糊,後漸漸變得清晰,雖然至今沒有想明白這個夢的含義,不過一個大膽的念頭在他心中滋生。 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逐玥嚇了一跳,連忙將暗層恢復原狀,儘可能將表面偽裝得普普通通看不出來異常之後,這才打開了門。 站在他宿舍門外的,有教官,有訓導主任,甚至還有兩名穿著軍部制服的軍人,逐玥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同學你好,因為懷疑可能有危險物品被帶進宿舍樓,為免給大家的安全造成隱患,我們需要排查樓裡的每一個地方,希望你能夠配合。」 逐玥嚥了嚥口水,他清楚地知道,根本不存在什麼危險品,他們的目標就是鎮魂石。可是他沒有任何藉口拒絕,於是低著頭閃到一邊,同時心裡祈禱著暗層不會被發現。 軍方的人對他的宿舍進行了詳細的檢查,在搜尋一圈無果後,其中一人的視線落在了床頭。逐玥的心跳在這一刻近乎停止,好在那人只是看了看,然後跟同伴對視一眼,互相搖了搖頭,表示沒有發現問題。 「打擾了。」他們從逐玥的房間中離開,又敲響了隔壁另一間宿舍的門。
嬴風才剛剛進屋不久,他回來的時候凌霄已經醒了,但是賴在床上沒有起,一見他進來,懶散立刻變成了警戒,之前被他抱在懷裡的枕頭被緩慢收緊,成為用來防禦的道具,嬴風幾乎能看到他背後的毛一點點豎了起來。 其實嬴風再次面對他也不大自然,上次在礦洞發生意外時,他的頭腦並不清醒,凌霄更是幾近昏迷。但是昨天,他全程都���清醒的,凌霄想必也不會完全沒有記憶,兩個關係冷淡的人發生了親密的結合,一時間雙方都難以適應。 就在尷尬持續蔓延時,一陣敲門聲打破了這場僵局,還是同樣的一群人,還是同樣的說辭,嬴風立刻聯想到了那天教官口中的鎮魂石,想不到區區一塊石頭這麼重要,竟讓軍方不惜親自上門搜查。 他側身把人讓進了屋,凌霄已經趁這個工夫從床上爬了起來。教官看到這個樣子,心裡反倒很欣慰,真正的蜜月期,本來就應該兩個人在床上膩膩歪歪地度過。 軍方的人搜尋了宿舍的每一個角落,自然也沒有放過被凌霄極其緊張的盒子,凌霄一看到盒子被人搜了出來,立刻撲上去將其抱住,死也不肯放手。 他的舉動令眾人起疑:「我們需要檢查裡面的東西。」 「這裡面沒有你們要找的東西,」凌霄強烈地拒絕,「這是我的私人物品,我拒絕接受檢查。」 「我們有搜查令,」其中一人說完,另一人立刻出示了文件,「有權力檢查這棟宿舍樓內的每一樣物品。」 「不行!」凌霄抱得更緊了,「我不會給你們看的!」 兩個人再次交換了一下眼神,同時上前一步,大有強搶的意思。 「等一下!」 「住手!」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一個來自教官,另一個則來自於始終沒有說話的嬴風。 教官上前打起了圓場:「凌霄,他們只是看一眼,不會拿走你的東西的,你就給他們看一下吧。」 「我不要!」凌霄拒絕地非常乾脆,「想打開這個盒子,除非你殺了我!」 「這……」連教官都不明白他為何反應這麼強烈。 「我知道你們要找的東西是什麼,」嬴風的聲音從房間的另一側傳來,「我也保證那裡面不是你們想要的東西。」 幾個人都回頭把目光投向他。 「我和凌霄在那起事件中是被軍方的人救出來的,其後在軍部的醫療站做了全身的檢查,如果有帶出來什麼東西,早就應該被發現了,根本不可能偷偷地把它帶回來。」 「對啊,」他的話提醒了教官,「我是親自護送他們出礦洞的,我也擔保他們身上當時絕對沒有鎮魂石。」知道自己的話可能沒有份量,他又搬出伏堯來壓陣,「當時伏堯少將也在場,你們可以找他確認。」 兩個軍人半信半疑,視線還是一直在凌霄懷裡的盒子上打轉。 「盒子裡裝的是我們的私人物品,」嬴風知道如果不給出一個合適的理由,他們不會善罷甘休的,「你們知道是什麼東西。」 在場的人一愣,我們不知道啊? 嬴風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們成人不久,也剛剛獲得了進入網路成人區的許可權。」 大家恍然大悟,沒有哪個雛態不對天元網的成人區暗自嚮往,很多人成年後第一件事,就是登上去大飽眼福。成人區有各式各樣獵奇的道具出售,年輕人難保不會因為好奇買回來嘗試,如果是這個理由的話,那凌霄現在的行為也就可以解釋了。 教官的眼睛又不厚道地眯了起來,想不到你們兩個結契結得心不甘情不願,玩起來還挺開放,訓導主任則板起了臉。 「作為已經成年的學生,你們這種行為可以理解。但請注意周圍多數都是未成年的雛態,請保管好你們的私人物品,不要造成不好的影響。」 嬴風面無表情地應道:「會的。」 凌霄低著頭,手指快把盒子抓爛了,其他人看到他這副樣子,還以為他只是在害羞。 軍方的人接受了這個理由,主要還是有教官的話作為擔保:「我們會回去跟伏堯少將確認的,剛才若有失禮的行為很抱歉。」 嬴風點了下頭,把一行人送了出去,再次回過頭後,凌霄的盒子又不知道被藏到哪裡去了。嬴風知道剛才的話會讓凌霄感到難堪,但他自始至終沒有反駁,就意味著盒子裡的東西一旦曝光,結果會比成人道具還要更令他難堪,於是對於盒子裡面的東西,嬴風愈發好奇了。 「你還是不打算讓我看一眼嗎?」 凌霄的態度變得跟平時不太一樣,沒有拒絕,也沒有同意。 他的眼神飄忽不定地閃爍著,最後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覆。 「要是哪一天我死了,你就打開來看一看吧。」 凌霄說這句話時,表情異常的落寞,嬴風甚至有那麼一瞬間,永遠都不想知道那盒子裡的真相。 他更不會知道的是,其實就在昨天,凌霄已經萌生了將裡面的東西銷毀的想法,然而今天嬴風維護他的行為,又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同意死後讓嬴風打開,已經是他能做的最大的讓步,不過就算是那個時候,估計嬴風也只會以為裡面裝的是一堆無用的破爛。 但是緊接著,他就看到嬴風從懷裡掏出一把匕首,看到對方做出這個動作,他的眼睛都瞪圓了。 「就為了看一眼裡面的東西,你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殺了我?」凌霄難以置信。 嬴風聞言眼角一抽,隨後冷著臉,劍柄朝他倒著將匕首遞了過去。 凌霄緊緊地盯了半天,才恍然大悟對方的意圖。 他半信半疑地試探性接過:「給我的?」 嬴風沒有否認。 「我的……」 「打奎的時候折斷了。」 凌霄這才想起來,突如其來的意外一樁接著一樁,像這樣微不足道的小事,早就被他忘到九霄雲外了。知道自己誤會了,凌霄不大好意思地借打量匕首做掩護低下頭,接著就看到了雕刻在上面的圖案,仔細辨認了一下,才發現那是奎。 「這是什麼?」他問。 「奎。」嬴風言簡意賅地回答。 「我知道是奎……我是想問為什麼會有奎?」 「只是做個紀念罷了。」 因為奎的出現,兩個人的生命軌跡發生了改變。不管願意與否,奎讓他們產生了交集,因此當店主人詢問他刻什麼內容時,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奎。 凌霄欲言又止,現在這種情況理應說謝謝,可想到幾天來發生的事,想到嬴風所做的一切,這兩個字又無論如何說不出口。就在他糾結矛盾的過程中,嬴風已經在桌邊坐下來,準備翻閱從圖書館裡借來的書了。 凌霄知道,嬴風並沒有期待從他口中得到謝謝,就像他也不指望對方會為前幾天的事說對不起,房間內一時間只剩下翻書的刷刷聲。凌霄從來不知道嬴風還是個這麼愛學習的人,可惜他背對著自己,書皮都被擋住了,他也不知道嬴風到底在看些什麼。 凌霄在氣氛沉悶的環境下不願意多待,他剛打開門,一邊的嬴風頭也不回地開了口。 「去哪裡?」 「要你管」三個字在凌霄喉嚨處不斷地打轉,最後變成一聲悶悶的:「去吃飯。」 這回嬴風沒再阻攔,凌霄拿著嬴風給他辦的副卡來到食堂一刷,果然金額比起昨天來多了許多。他數學不好,算了半天也沒算出來這是多了幾人份的生活費,似乎成人之後,不單純是把雛態撫養金乘二那麼簡單。 「喲,又來了,」食堂的工作人員一見他就愉快地打招呼,「今天也要最貴的嗎?」 凌霄尷尬地笑笑:「營養餐就好了。」 「你的氣色比昨天好多了,」食堂人員恭喜他,「你昨天看上去就像是幾天都沒有吃過飯一樣,發育期間要是不好好補充營養,以後個子可是會長不高的。」 凌霄謝過了他的好意,找個位置坐下來開始享用他的營養餐。
獨自留在寢室的嬴風,翻開他借閱的第一本書,順著目錄直接跳到了他想找的那一章,仔細地閱讀上面的文字。 ——契主的體液會根據契主的想法,或契子身體的需求,對契子造成不同的影響,每種體液都有其對應的作用。 下面是具體的舉例: ——血液:強化戰力,供給養分,提神催情,在契子生命垂危時可延緩死亡,主增強。 ——唾液:鎮定止痛、淨化解毒,催眠麻痺、可以適當減輕契子的不良情緒,主抑制。 ——精液:會造成迷幻效果,產生異樣興奮,類似於毒品對其他人種的影響,易生癮。 嬴風回想前一晚發生的事,確認自己絲毫沒有要催情凌霄的想法,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血液還有這種效應。那麼根據書上所說,觸發條件一是契主的想法,二是契子的需求,那就意味著,凌霄之所有會有那樣的反應,其實是身體潛意識的需求所致。 如果這個猜測是正確的,那麼後勤工作人員口中的傳言就不是傳言,而是事實,結合才是平穩度過危險期的最佳方式,只是它的原因又是什麼呢? 暫時放下這個疑惑,他又翻到下一個關注的章節,是有關精神損傷的解釋: ——如果激素引發的負面情緒沒有在紊亂/危險期內得到充分安撫,這些負面情緒會停留在契子的潛意識中,造成終身的精神損傷。 ——精神損傷按程度可劃分為輕度、中度和重度,對應契子可以離開契主獨立生活的時間。一個心理發育完全正常的契子,即使與契主分開也不會受到影響,而輕度精神損傷的契子在離開契主一個月後,會逐漸產生焦慮、不安、失眠等症狀。隨著時間的推移,症狀會逐步加深,直到達到危險期的程度。 ——中等程度能夠接受的分離期限約為輕度的一半,重度精神損傷者甚至一天都不能離開自己的契主,否則就會無法正常入睡,只能依賴藥物催眠。 嬴風的眉頭越皺越緊,看到最後一行乾脆扣上書出發去找瑤台。凌霄吃完飯出來恰好看見嬴風打這裡經過,他一副面色凝重的樣子,甚至都沒有發現不遠處的自己,這一點引起了凌霄的好奇。在不被對方察覺的前提下,他偷偷尾隨其後,跟著嬴風一起來到了醫護樓。 瑤台見到嬴風,首先想到的就是凌霄出了問題:「凌霄他又怎麼了?」 「他的狀態比昨天好很多,」但是嬴風想說的不是這個,「你之前說他患上了輕度精神損傷,是不是意味著兩個人今後必須永遠生活在一起,只要分開契子的精神就會出現問題?」 「你想聽怎麼樣的答案?」瑤台反問,「我第一次跟你交代這件事時,你不是很不屑一顧嗎?如果是理論上的回答,是的。但是實際上,沒有一對契主和契子是分開生活的,所有的配偶都住在一起,所謂的分離只是短暫的,譬如出征。除非你日後加入軍部,出戰外星球,這時才需要考慮家裡有一個受過精神損傷的契子的問題。」 「這種損傷真的完全不可能治癒?」嬴風追問道。 「治癒是不可能的,惡化倒是很容易,你再像之前那樣放任不管,發展成中度甚至更嚴重的程度是遲早的事,你現在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控制。」 瑤台停頓了一下:「你應該慶幸,凌霄現在還不知道這件事,他的危險期並沒有過,要保持心情良好,就絕不能刺激到他的情緒,等平穩度過這段時間後,再想辦法慢慢告訴他實情。」 躲藏在門外將兩個人之間的每一句對話都聽得一清二楚的凌霄,緊緊地摀住了嘴。他原本以為只要咬牙堅持過這幾年,就可以海闊天空遠走高飛,直到這一刻才明白,自己的想法是多麼的一廂情願。無形的枷鎖早就將他套牢,而他還天真地以為自由總會來到。 聽不見裡面的人還說了些什麼,凌霄魂不守舍地離開了這裡,信步來到一個令他刻骨銘心的地方。嵐晟就是從這裡跳了下去,屏宗也在那一天永遠地離開了他們,似乎從那一刻起,他這一世的幸運就此劃上了句號。 他失去了摯友,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尊嚴,失去了一切,他已一無所有。 他坐上了嵐晟曾經跳下去的位置,以他的視野看他看過的風景,地面如此遙遠,而雲端卻觸手可及。 從未有過一刻,凌霄覺得自己是如此的失敗——曾經發誓要成為契主,卻還是變成了別人的契子;曾經以為憑藉努力就能度過紊亂期,最後還是依賴於嬴風的力量;曾經以為可以一個人堅強地生活,最終連這樣的權利都被剝奪,他的一生都不得不依附於另一個人而過,只有死亡才能帶來真正的解脫。 「嵐晟,」他自言自語,「我們約好會再見面,可我不想再見的地點是疾控中心。我一直堅持在外面等你,但如果連活下去都要仰仗別人的恩惠,這樣的堅持是否真的值得?」 「你知道嗎,就連昨天晚上發生那樣的事,都是我主動,我這一輩子的臉面,都已經透支光了,在他面前我早已沒臉可丟。他對我不好,我覺得是殘暴,他對我好,我覺得是施捨,不管他怎麼做,我都無法面對他,之前還有離開的動力在支撐,但現在連這點動力都不復存在了。嵐晟,如果你和屏宗還在這裡,你們會勸我繼續?還是放棄?」 可惜無論是嵐晟還是屏宗,都無法做出回答。 「凌霄!」一聲暗含怒意的吼聲,凌霄回過頭,就看到好熟悉的一幕。昔日嵐晟站在這裡時,看到的大抵也是這副景象,只不過屏宗不會再出現在門口,而自己的位置也發生了對調。 凌霄看到嬴風和瑤台的表情,就知道他們誤會了,他不想給他們造成自己想不開的錯覺,伸手在牆沿上一撐,打算利落地翻回牆內,豈料手上一滑,絕對是出於意外跌出了圍牆。 ——開什麼玩笑,我還沒打算死呢。 他的身體失去了重心,嬴風的臉一點、一點、一點地消失在牆後,對方眼中的震驚他看得一清二楚,原來嬴風也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凌霄突發奇想,我死之後,他會有那麼一丁點的難過嗎? 一個恍神,巨大的力量猛地拉住了他,他的身體出於慣性一頓,緊接著下落的勢頭止住了。 凌霄抬起頭,發現嬴風整個身子懸在半空,一手扣住牆沿,一手緊緊攥住他袖口一角。儘管嬴風的力氣已今非昔比,但僅憑這樣小小的一角還是無法將他整個拉上來,凌霄能感覺到自己在一點點地脫離嬴風的指間。 凌霄想不到他會飛身來救自己,其實仔細想想,他之前對自己也很好,為他買面包,陪他度過難熬的夜晚,在危難關頭帶著他逃跑,生死存亡之際將他甩開,一個人面對死亡——這一切都建立在他是他的同學,而不是契子的前提下。 就像他也會救下被高年級生欺負的逐玥,會拼盡全力拉住自殺的嵐晟,他的幫助從不吝於任何一個需要幫助的同學。 除了一個他不愛的契子。 為什麼我們不能只是同學呢? 因為用力過度,嬴風的手已經不受控制地出現了抖動,凌霄想要幫他,更是想幫自己一把,他抬起尚能動的右手,想要抓住嬴風,卻在只舉起了一丁點的距離後,再也動彈不得。 對他使用了精神控制的嬴風眼中的意義非常明確:你休想。 在那一瞬間,凌霄回想起了嵐晟,嵐晟曾經也是這樣被嬴風拽住袖口,然後他選擇用自由的那隻手,掏出匕首,割斷了自己的袖子。 他突然明白了嬴風為什麼會限制自己的行動,倘若當時屏宗也能控制住嵐晟,他就不會割斷自己的袖子掉下去,屏宗也不會死。 然而也是在這一瞬間,凌霄忽然間萬念俱灰,不管是抓住嬴風的手,還是掏出腰間匕首,無論苟且的生,還是決絕的死,從來都由不得他。從奎出現在他們面前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注定他必死的結局,是他妄想拖延生命,如今一切都到了要償還的時候。 欺騙自己可以放棄尊嚴活下去,其實心底最嚮往的還是自由。 曾經一切倔強的堅持,在這一刻突然失去了意義,所有對生的執念,���毫不留戀地放下。 就讓這一世徹底結束吧,來世無論是做契主,還是契子,都希望能找一個兩情相悅的人。 嵐晟,只可惜與你的承諾,無法兌現。 屏宗,不知道去了基地,有沒有機會睡在你身邊。 嬴風,我最慶幸的,是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永遠都留在我心裡面。 凌霄心無雜念地閉上眼,平靜地迎接著他這一生的終點。
第十章
遠處地面一個身影飛速奔來,右手一揚,叮地一聲彈起一枚水晶,又準確地抓住,所有動作一氣呵成。緊接著奇蹟發生,他腳下彷彿產生吸力,垂直的樓宇對此人來說有如平地,僅用數秒便從樓底攀上樓頂,一把拎起凌霄後領,兩個人一起躍上了平台。 凌霄尚未清楚自己為什麼突然飛了起來,雙腳便已安全接觸地面,將他整個人就這麼拎上來的校長這時才松開手,對著還留在牆外的嬴風問:「你自己可以嗎?」 作為回答,嬴風扣住牆沿的手一個發力,從外面跳了回來,落地後便大步朝凌霄走去,那氣勢洶洶的樣子,在場的瑤台和校長都以為他要對凌霄動手,下意識地擋在了前面。 連凌霄自己都這麼認為,但見嬴風毫不客氣地撥開二人,雙手搭上他的肩膀,就這樣毫無徵兆地吻了上去。 因為震驚,這個吻持續的時間格外長,每一個人都驚得目瞪口呆,尤其是身為當事人的凌霄,大腦一片空白,思考能力飛到九霄雲外。 一吻結束,嬴風放開了他,石化的凌霄在原地發呆了一秒、兩秒、三秒,隨後身體軟軟地向前倒了下去,嬴風則像有先見之明一樣,穩穩將他接住。 如果說剛才兩個觀眾還在目瞪口呆,那麼這一刻已經不能用瞠目結舌來形容了,似乎是被兩個人直勾勾的眼神注視得不大自在,嬴風這才不情願地解釋了句: 「我在書上看到契主的唾液能夠催眠和緩解情緒。」 校長和瑤台僵硬地扭過了脖子,不可思議地看了眼彼此,又僵硬地扭了回去。 「你知道嗎?」瑤台用一種絕對不是恭維的口吻生硬地道,「自從你成為契主後,讓我覺得唯一可取之處,就是你以神一般的速度掌握了一切契主的技能。」 嬴風自動忽略掉她話語中的諷刺,將凌霄攔腰抱起,還沒邁出去一步,就被校長攔住了。 校長到底要淡定得多,已經從剛才的震驚中走出來了:「讓我試試吧,我們都是契子,可能溝通起來會比較容易。」 嬴風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凌霄醒來的時候只有校長在身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睡著的,但倒下前的記憶還在,兩件事相隔甚短,他寧可相信那個吻是一場夢。 「你醒了。」校長看到這會兒的凌霄,就想起多年前在茫然中醒來不知所措的自己。 「校長?」他低頭困惑地看了看身下的床,又打量了周圍,方知自己正身處醫務室,「我為什麼會睡在這裡?」 「你睡著了,嬴風把你送到了這裡,是我要求的。」他同樣淺灰色的眼睛令凌霄感到安心,「你現在感覺好一點了嗎?」 凌霄遲疑地點點頭,連自己當時不是主動跳下去這件事都忘記了。 「那麼,你想不想跟我去探望一個人?」 「誰?「 「你的好朋友,嵐晟。」
這是凌霄第一次來到精神疾控中心,他原本想像中心應該是一間醫院,然而到了之後,才發現這裡更像是一所監獄。 「好久不見了。」一個身穿白色制服的人親自在正門外迎接他們的到來。 「如果可以的話,希望這一世都不要見到你。」校長微笑著與他打招呼,順便給凌霄介紹,「這是疾控中心的千祭院長,當年是我的主治醫師,想不到如今也升上院長了。」 「到底是醫師升上院長令人意想不到,還是病人當上校長更不可思議?」千祭挖苦他,「時間倒退一百年,我還在為你能不能活下去感到憂心忡忡,誰能想到時至今日,你已經是一校之長了。」 「那我還真是辜負了你的期許。」校長開玩笑道。 千祭對他的玩笑報以微微莞爾,接著溫和地拍了拍凌霄的背,「這就是你在通訊裡提到的你的學生?」 「是的。」 千祭轉向凌霄:「你們校長跟我說了,前不久入院的嵐晟是你的朋友吧?他是個很堅強的人,我不能讓你們見面,不過可以准許你看看他。」 凌霄對此間一知半解,在千祭的帶領下,從正門一路來到了主樓。 「這裡變化很大啊。」校長邊走邊打量著沿途的建築,他記得當年他離開時,有一些樓並不是今天這個樣子。 「想當初你在這裡的時候,差不多把所有房子都拆了一遍,你一走,我們立刻向上級申請經費,把整個中心重新修葺了。」 「別聽他誇張。」校長無奈地對凌霄道。 「就知道你不會承認,所以我們特地保留了證據,」他把他們領到一間病房前,對凌霄說,「看,這就是他住過的房間。」 這房間——不,確切地說是這監牢極其狹小,裡面除了一張單人床別無他物,三面封閉,靠近走廊的一面由冰冷的欄杆圍住。凌霄再仔細看去,發現那牆壁的材質跟訓練室所用材料如出一轍,然而令人怵目驚心的是,在如此堅固的牆面上,處處都是被重力擊打留下的痕跡,有些凹陷甚至深入半尺。 「為什麼裡面什麼都沒有?」凌霄一時間難以接受,他以為中心環境即使不至於舒適,但至少能讓人住下去。 「因為不管有什麼東西,都是被砸爛的下場,任何不起眼的物件,都有可能被當作自殘的工具。」千祭看到校長對著房間陷入沉思,悄悄拉了凌霄一把,示意他迴避。 「你們校長在那裡住了六年。」一直走到對方聽不到的地方,千祭才開口。 「這麼久?」凌霄驚呆了,他覺得讓他在那種環境下住六天都難以忍受。 「從他被送進來的那一天起,直到離開,整整六年,他走的當天,就是他入院的六週年紀念日。」 「怎麼會這樣……」凌霄難以置信。 「曾經我們都以為他出不來了,沒想到他最後還是走了出來,我們以為他出去後也活不長久,可他每一年都在刷新我們的預期。」千祭的欣賞發自肺腑,「你們校長真的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直到今天大家提起他都心懷敬佩。」 凌霄只知道校長作為一個沒有發育的契子,離開契主獨立生活了很多年,甚至暗地以他為目標,卻想不到他活得是如此艱難。 「想當年,他也是璧空的風雲人物,與伏堯一起並稱為天宿的明日希望,僅僅是在初等學院就受到了軍部的關注,一時間前途無量。可惜世事無常,伏堯找到了最適合他的終身伴侶,如今雙雙在軍部大放異彩,你們校長卻因為一個錯誤的行為,至今連身體都無法發育。昔日備受矚目的兩個年輕人,結局卻有如雲泥,每次回憶起來,都不禁令人唏噓。」 千祭感慨完過去,就見校長朝他們所在的方向走來。 「默哀結束?」他故意換上一副輕鬆的口吻。 「那個房間你們怎麼不修?」 「如此有紀念價值的地方當然要完整地保留下來,每次有新人進來,中心都拿你作為勵志的榜樣,告訴他們總有一天他們也會離開這裡。雖然你走了,但是你的精神永遠發光發熱,照耀著後人。」 校長笑容略顯苦澀:「那還真是我的榮幸。」 「既然追悼完了過去,那我們就繼續前進吧。」 他們順著走廊前行,沿途遇見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凌霄經過一間間病房,看到一個個舉止怪異的人,有的人雙目失神,有的人喃喃自語,有的人暴躁怒吼,有的人不知疼痛地把頭往牆上撞,這一路下來,看得越多,心裡越沉重。 「來這裡接受治療的病人,在入院時都要簽訂合約,合約有兩種,死約求生,生約求死。」 凌霄不明白:「什麼是生約?」 「所謂生約,就是約定的條款很寬鬆,我們會儘可能幫助病人生存,可一旦他覺得難以忍受,想要放棄的時候,中心會尊重他們的決定。」 千祭指著那些穿著病號服但可以自由出入的人說:「他們就是生約的簽訂者,痊癒是運氣,但絕大部分人,都不會再走出這扇門。」 「那死約呢?」 「死約是定死的條約,不管發生任何情況,不管病人如何要求,我們都要確保他的存活,無論採用任何手段。死約所要經歷的痛苦是很難用語言形容的,很少有人會選擇去簽,你們校長當年簽的就是死約,他也是。」 千祭站定在一個房間門口,這間病房的欄杆是落下來的,凌霄走過去,就見到了嵐晟。 「現在你知道你的朋友有多麼堅強了吧,你應該為他感到驕傲。」 凌霄在看到那個久違的人的一瞬間,眼淚險些就要掉下來。他被強行按在床上,痛苦地哀嚎與掙扎。在他周圍,有三個醫護人員強行禁錮著他的四肢,儘管這樣都顯得吃力。 「為什麼,」凌霄不能理解,「為什麼不給他使用鎮定劑?」 「你現在看到的是白天的他,儘量依賴人工控制,而鎮定劑只能用在症狀更嚴重的夜晚。天宿人對藥物的抗性建立迅速,他現在使用鎮定劑的劑量,是常人的十幾倍,已經沒有辦法再加了。」 凌霄感到鼻子一陣陣的酸楚,如今他終於明白,為什麼千祭不讓他們見面,現在就算凌霄站在嵐晟面前,對方也未必認得出來。 「他有非常嚴重的睡眠障礙,應該說這裡的每個人都是,他們整夜整夜的無法入睡,即使睡著也很快會驚醒。很多人就是因為無法忍受這一點才放棄的,醫學越來越發達,但對於這些人群永遠一籌莫展。契主對契子的影響太大了,失去契主的契子,一生都無法擁有安全感,就像被剪斷根絡的水上植物,日復一日地飄零,直至枯萎。我曾經也很費解,為什麼天宿人會有這麼畸形的配偶制度,於是查閱了很多古籍,發現契主對契子絕對性的支配,不是掠奪,而是讓步。」 「讓步?」這個說法連校長都沒有聽說過。 「是的,雖然古籍上大多語焉不詳,不過根據一篇很生僻的史料記載,最早天宿人的配偶關係不是這樣的,他們的境遇比我們還要殘酷得多,相愛的人要殺死對方才能成長,後人因為無法忍受這樣的悲劇,所以才有了血契的存在。在契約的內容裡,契主把靈魂的一部分過渡給契子,而另一半則以放棄自身所有權利為代價換取生命,以契子的身份終身依附契主存活。這就是為什麼契主可以操控契子,因為他操控的本來就是屬於自己的靈魂。」 「所以表面看起來,契主和契子是壓迫與被壓迫的關係,但實際上這個血契產生的本意,卻是契主為了讓自己的契子活下去做出的讓步,是一種主動的犧牲。可惜最初為什麼戀愛雙方一定要拚個你死我活,就連古書上都沒有記載。」 「現在你們知道了,為什麼處在發育期的契子離開契主後很難存活,因為他們從契主那裡獲得的靈魂找不到歸屬,而我們現在所做的救護工作,本來就是逆其道而行之。之前有人說我們這麼做是出於人道主義,但是上百年來,見證了這麼多人的痛苦,我也越來越不理解人道主義這幾個字了。」 他說完這些,嘆了口氣:「真抱歉,讓你們被迫分擔了我的負能量。」 「沒有,」凌霄搖搖頭,「謝謝你告訴我這些。」 千祭倍含關懷地注視著他:「瑤醫生也曾經跟我講過你的情況,在這裡接受治療的契子,不是契主早夭,就是被拋棄,相比之下,你比他們幸運太多。」 「如今你也親眼所見這裡的一切,你們校長說他再也不想見到我,我又何嘗不是再也不希望在這裡見到他,還有你,以及任何一個人。疾控中心本來就是一個不應該來的地方,哪怕有那麼一丁點的機會,你都要離得遠遠的,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你們校長那麼堅強,絕大多數人一旦進來,就再也出不去了。」 彷彿是為了印證他的話,走廊盡頭的房間傳來一陣騷動。 「什麼情況?」千祭攔住一個路過的醫護人員。 對方微微垂眼:「三十一號的病人已經決定放棄了,正在做最後的確認。」 千祭的眼神也黯淡了下來,他轉向校長:「這樣的場景,你應該很熟悉吧。」 校長沉默著點點頭。 他又轉向凌霄:「我們也去看看吧。」 凌霄一行人尾隨醫護人員抵達,他們口中的三十一號病人正位於隔壁的房間,有一個女醫生在向她問話。隔著玻璃,凌霄聽不見她們對話的內容,只能看到她一會兒搖頭,一會兒點頭,沒過多久,女醫生便退了出來。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在場的人都看懂了這個動作的含義。 中心上空鳴起鐘聲,響聲一聲接著一聲,綿長而又悠遠。在這樣悲壯又有些淒涼的鐘聲裡,大家集體低下了頭。 醫生拿著針管進去了,對三十一號病人鞠了半躬,然後穩穩地將針頭透過白皙的皮膚,準確無誤地扎入她的血管。 她抬起頭,雛態的面龐,淺灰的雙眸,從甦醒到死亡,眼睛的色彩是這一世唯一的改變。很快就要告別這個世間,開始一段嶄新的生命,興許是因為其他人都低著頭,她的視線對上了唯一朝這邊看來的凌霄。 他們四目相對,凌霄是她今生投射在視網膜上最後的景象,而凌霄眼中的她,則衝自己甜甜地揚起了微笑。 再見了,凌霄看到她的口形在說,儘管在此之前他們從未謀面。 女孩的身體一點點地透明、消失,最終化作漂亮的藍色魂魄,宛如那天清晨屏宗的模樣。 這是第二次,凌霄眼睜睜地看著一個靈魂飛走,從他眼前不到兩公尺的地方,轉眼間消失在天際。 「你看見了嗎?」校長的手悄無聲息地搭上了凌霄的肩膀,「這裡就是疾控中心,一個一旦你來過一次,就再也不想涉足半步的地方。」 凌霄的探視結束,千祭又親自將他們送到大門外。 「記住我說的話,永遠都不要來到這裡,外面廣闊的世界,才是你應該待的地方。」 告別了千祭,凌霄隨同校長一起返回了學院,比起疾控中心無處不在的壓抑,這裡往來的每一個學生都顯得如此朝氣蓬勃,只要看著他們,就彷彿感受到了希望,凌霄大概有些理解校長為什麼會選擇留校任職了。 「你知道為什麼,明知和平度過成人儀式是一個遲早會被戳穿的謊言,我們還要用這樣一個謊言來粉飾太平嗎?」 凌霄搖頭。 「那是因為在此之前,我們嘗試使用了各種方法,有人自願在成人儀式上被綁起來,結果取血的時候咬斷了舌頭;有的人在安眠艙內沉睡著渡過了紊亂期,醒來後他的激素分泌飆升到不可控的程度,無論任何物理、化學,生物手段,在成人儀式前都敗下陣來。」 「甚至有一年,我們把成人儀式前後所要經歷的一切弊端,都完整地講述給學生們聽,結果那一屆的同學集體拒絕舉行成人儀式。後來因為一個人的激素失調,在學生中引發了連鎖反應,雛態們互相殘殺,釀成數百年來最大的慘劇。那一天燼滅彗星恰好劃過璧空上空,於是後人稱其為燼滅事件。」 凌霄心裡一突,燼滅事件這個名字已被寫入歷史書,每年那一天,學院都會鳴鐘默哀。書上只說造成該事件的是一起意外,事件真正的起因,他今天是第一次聽說。 「成人儀式,就像是天宿人的一道檻,無論我們嘗試任何方法,採取任何對策,都無法讓每一個人都順利越過,總有人被淘汰在這一關。」 「瑤醫生給了你藥嗎?」校長突然間轉換了話題。 凌霄愣了一下:「嗯。」 「最早我發現藥物可以緩解痛苦的時候,差不多每天都要服用,引發了嚴重的依賴症,服藥的劑量也越來越大,直到它再也無法滿足我的需求。戒斷的時候,就像把之前逃避掉的精神壓力成倍地回饋回來,該承受的半點都沒有減少,反而平添了高額的利息。」 「成為契子,就跟成人儀式一樣,必須要憑藉自己的力量走完一段路,前面走了捷徑,後面就要繞彎,所有你以為已經逃掉的債,其實都是在積攢。不過好在這些年,我漸漸學會了克制,服藥的次數也越來越少。」 凌霄似乎看到一點點希望:「那校長是怎麼做到不用藥也能入睡呢?」 「我沒有做到,」他平靜地說,「只是因為我需要的睡眠越來越少了。」 這樣的真相令凌霄倍受打擊,以為堅強有如校長就可以戰勝痛苦,可對方耗費百年也只是學會了如何與痛苦並存。 「我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麼,你覺得這樣活下去好比生不如死,但我還是堅持著,因為我還妄想與拋棄我的人再見一面。」 凌霄這才驚訝地知道原來校長的契主沒有死,他以為校長與嵐晟的經歷類似,卻不料他竟是被拋棄的。 「對於天宿人來說,再也沒有比死亡更簡單的事了,但對於某些天宿人來說,活下去的路才最艱難。只有活下去,才有機會再次見面。」 「這是我堅持到現在的理由,我相信嵐晟也有他的理由。你想要捨棄的一切,卻是某些人夢寐以求的,甚至有的人永遠都求不得了,我們還在堅持,你有什麼理由放棄?」 「既然尚未分離,就別太著急放手,久別都能重逢,何況朝夕相處。」 凌霄心事重重地走回宿舍,腳下的步伐越來越快,慢慢地他跑了起來,奔跑的速度也越來越快,仿若一陣風。他一回到宿舍就逕自走向床邊,拿起床頭瑤台給他的藥凝視了半晌,最終將它整瓶丟進了垃圾桶。 嬴風留意到他不尋常的舉動:「為什麼丟掉?」 「已經不需要了,」凌霄低頭看著桶裡的藥瓶,他丟掉的不止是藥,還有一些他始終堅持,卻發現毫無必要的稚氣,「我不會再輕生,不會與自己為敵,我會好好地活下去,拿到升學許可……」 他堅定地抬起頭:「嬴風,我不會拖你後腿的,我向你保證。」
次日嬴風醒來的時候,莫名發現懷裡多出來一個人,凌霄把頭埋進他胸口睡眠正酣,可他怎麼都想不起來自己是什麼時候把他摟過來的,難道是熟睡後的無意識行為? 昨天他又閱讀了海量關於契主與契子關係的知識,也知道了契子在危險期的睡眠障礙,源於沒有與契主產生身體接觸。那些因感情而結契的雙方,勢必會像現在這樣擁在一起入睡,是以那些契子根本不會遭遇睡眠問題。 不過這種單純身體接觸起到的安撫作用,遠不及昨天親密結合後所能持續的長度,嬴風才剛剛起身,凌霄便也被迫從夢中醒來,睡眼惺忪的樣子看上去顯然沒有睡足。 但他很快就打起精神,從床上爬起來,與嬴風面對面地坐下來,要求與對方「談判」。 「我有一個建議。」 嬴風靜靜聽著。 「我們都清楚你我的結契是一場意外,這個結果你不想,我更不想,但我想我們現在應該屬於利益共同體,我的心理評級提升不了,兩個人就都沒法升學。既然無法達到瑤醫生口中愛情上的平等,至少我們可以建立另一種意義上的平等。」 「繼續。」 「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提出自己的條件,一方提出一個另一方就可以提出另一個,只要雙方同意,條件就生效。」 嬴風沒有意見:「你先提。」 凌霄想了想:「在公共場合你不可以命令我,私下裡也不行。」 嬴風接得很快:「當著我的面不可以跟人勾肩搭背,背後也不行。」 凌霄權衡了一下,覺得在這一點上自己佔的便宜比較大,只是嬴風的這個要求他無法理解:「那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嬴風面無表情:「因為我不舒服。」 這個答案挺出乎凌霄意料的,他還以為對方會說出「因為我是你的契主」或「因為你是我的契子」這樣強勢又毫無邏輯的理由,不過他也理解不了嬴風為什麼會不舒服。 「同意。」他肯定完第一條,又提出第二條,「不要隨便用精神入侵查找我的位置,我有我的隱私。」 「不許晚歸,特殊情況要跟我報備。」 「成交,不許用你的能力嚇我,強迫我,更不許打我。」 「為保證你的精神正常發育,我會酌情行使我的權利,必要的時候會採取必要的手段,你不能拒絕。」 凌霄不知道必要的手段指的是什麼,不過本能地感覺不是什麼好事。 猶豫再三,所謂「必要的手段」大概不會比他濫用權力更糟糕,兩項權宜,他還是選擇同意。 「這條也通過,暫時我就想到這麼三點,你還有什麼要補充的?」 「不可以一到月底就把卡上的錢刷光。」 凌霄嘴角一抽,凶巴巴地說:「好啦,暫時沒想好拿什麼交換,等想到了再說。」他說完就啟動了網路連接,「現在我要去參觀學校,你來嗎?」 二人登陸了教育部門在天元網架設的區域,入口處設立了不同高等學院的直達傳送,學校是以綜合評定排序的,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御天軍校,凌霄毫不猶豫地將其選擇為參觀的第一站。 當他們站在御天軍校雄偉壯闊的正門前,一股莊嚴肅穆感撲面而來,伴隨而生的是天宿人天生的戰鬥使命感。這個生生世世以這片土地為生的民族,甦醒後接受的第一堂教育就是要忠於自己的祖國,遠在他們沒有學會如何去愛一個人的時候,就已經學會了熱愛這個國家。 很難想像這麼巨大的震撼僅僅是來自於一個虛擬鏡像的投影,倘若真的能夠站在這所學校門前,甚至走進去,那該是多大的驕傲與榮耀。 凌霄自站在這校門前那一刻起,身心已俱被俘虜,他用難掩激動的聲音對著身後那個人道:「我想好我的下一個交換條件了,我要考……」 「御天是嗎?」嬴風利落地幫他補完,「這個條件你可以省下了。」 凌霄驚訝地回頭:「為什麼?你不同意?」 「不,」嬴風否認了他,「因為這也是我想要的結果。」 凌霄強行按捺下胸中的澎湃,邁出了自己的第一步,是在虛擬網路中,邁進御天校門的第一步,也是在精神世界裡,正式邁入新的人生的第一步。 虛擬的校園中並沒有真實的人物存在,學校為給來訪者一個更直觀的印象,用三D人物類比出師生的影像,他們從校門口一路走來,就看到不同專業的學生,在接受各種不同的培訓,從未見過的戰鬥方式層出不窮,只看得凌霄眼花繚亂。 在招宣辦負責解說的工作人員,是真實的校工而非智慧AI,一見到凌霄和嬴風,就禮貌地向他們問好。 「歡迎來到御天校園網,觸控螢幕上有本校所有專業的招生簡章和詳細介紹,請隨意瀏覽,有任何問題我願竭誠為你解答。」 凌霄走到大螢幕前,數十個學院又細化出上百個系,每個系後面都有標誌註明,有的是一個圈,有的是一個叉。 「這後面的標誌是什麼意思?」他指著上面問。 「御天的一部分專業,在以往是不招收契子的,但是這些年來,我們陸續開放了所有專業供契子與契主們公平競爭,只要實力足夠,就可以選擇任何一個專業就讀。你現在看到螢幕上畫圈的專業,只要契主通過入學考,契子就可以免試就讀,而畫叉的專業,則需要跟契主一樣接受考試,考試通過方可就讀。」 凌霄隨便點開其中一個,立刻彈出來一個新的窗口,對該專業系統地進行瞭解說,在該系曾經培養出的優秀畢業生介紹中,凌霄敏銳地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啊,這是那天那個……」把他從醫療站押送至看守中心的矮個子軍官,想不到他也是御天軍校的畢業生。 接待對於他認出來伏堯並不覺得意外,因為伏堯本來就是天宿人人皆曉的知名人物:「伏堯少將和他的契子聶雲副官是本校作戰指揮系的優秀畢業生代表,每年有很多人慕他之名報考該系。幾年前他接受了本校的聘請,在聯合作戰系擔任客座教官,使得一部分同學可以有幸獲得他親自指導,如今這已是本校最熱門的專業之一了。」 「聯合作戰系……」凌霄從一長串列表中把它找出來,它後面的標誌與眾不同,非圈非叉,而是圈中畫了一個叉。 「這又是什麼意思?」他不解地問。 「是兩個人一起考的意思吧?」一直在旁觀沒有開口的嬴風,突然插入了他來此間後的第一句話。 「沒錯,」接待對於這個初等學院的學生知道這件事,報以欣賞的態度,「這是本校唯一一個需要契主和契子同時報考的專業,有任何一個人沒有通過考試,都無法進入該專業學習,因此在所有專業中,它的報考難度是最高的。」 凌霄聽說考起來很難,反而被激發了鬥志,他點開影像介紹,彈出來的窗口中播放了一段契主與契子雙人作戰的影像,看了他們的戰鬥方式,凌霄感覺自己現在的水準猶如兒戲。 他把自己和嬴風代入到影片中的兩個人,有朝一日,他和嬴風也會像他們一樣,彼此默契地攜手作戰嗎? 想到這裡他突然使勁地搖搖頭,試圖把不切實際的念頭甩開,他跟嬴風現在只是因為共同利益走到一起,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像其他感情深厚的情侶那樣心有靈犀,而畫面上的兩個人,配合得天衣無縫,簡直就像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 凌霄從資料庫中下載了好幾個他感興趣的專業介紹到自己的個人終端,嬴風在旁留意了一下,全部都是需要契子考試就讀的專業,幾個熱門院系均有囊括,唯獨沒有聯合作戰系。 拷貝好了資料,向接待表達感謝後,凌霄就從網上下來,連後面的學校都不打算看了,他研究那些資料直到熄燈,嬴風都睡下了,他還故意拖延了很久。 待到確認身邊的人已經睡著,他這才放下終端,以儘可能輕的動作,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蹭過去,像前一天晚上一樣,偷偷地貼上了那個人的背。 船舶歸港,飛鳥回巢,彼此接觸上的一瞬間,心中的不踏實感不翼而飛,濃濃的倦意頓時襲來。 就在凌霄閉上眼即將入睡的那一刻,他所依附的人突然翻了個身,胳膊自然而然地伸過來,將他圈在懷裡。 凌霄整個人都僵住了,方才的睡意也逃到九霄雲外,自己的小動作不到一天就被抓了現行,心思敗露讓他顏面頓失。 就在他一動不動的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嬴風冷漠的聽不出任何情感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不是要提升心理評級,一起升學嗎?既然目標一致,那就共同努力吧。」
嬴風有整點醒來的習慣,可他才剛剛坐起來,就想起身邊還多了一個只有依賴他才能維持睡眠的危險期契子,果然當他回過頭的時候,床上的人已經揉著眼睛醒來了,臉上到處都寫著沒睡夠。 他想起書上說的,契子在特殊時期需要的睡眠量是平時的一點五倍,睡眠不足是導致精神損傷的最大原因,可契主不在身邊就無法入睡這一點,與他的平日作息發生衝突,唾液催眠固然好用,奈何持續時間又太短。 嬴風在認真考慮如何解決這一矛盾,凌霄卻像沒有這回事一樣,從床上跳下來迅速搶佔了浴室,等到再次出來的時候,已經精神抖擻,跟剛剛醒來時判若兩樣。 看到他這副精力充沛的模樣,嬴風覺得自己可能想太多,等他也收拾停當出來之後,宿舍裡早已沒有凌霄的影子。 他下意識的反應就是發動意念去尋找,前一天兩個人的互換條件適時地跳出來阻止了他,於是他又不動聲色地將意念收了回來。 嬴風在食堂沒看到凌霄,第二站便來到了操場,果真不出他所料,那個一大清早就跑出去的人,這時正在空無一人的跑道上慢跑,絲毫沒有處在危險期的自覺,嬴風想也不想就上去把人截住了。 「你在幹什麼?」 凌霄不知道自己又惹到他哪點了:「晨跑啊。」 「瑤醫生說了,你現在是強制休假。」 「休假不可以鍛鍊身體嗎?我要報考軍校,當然從現在就要開始準備,我的競爭對手都是實力強勁的契主,不努力怎麼可能比得過他們。」 「是誰前幾天才暈過去了?」 「我當時又困又餓,沒有體力,現在吃飽睡足,有什麼不能跑的?」凌霄不明白嬴風乾嘛這麼認真,就好像前些日子放任不管的人不是他似的,真是說不管就不管,管起來就沒完。 「訓練不差這麼幾天,書上說這個時段需要充分的休息,不然精神狀況還會受到影響,吃完飯就趕緊回去。」嬴風不怎麼客氣地說。 「我昨晚的休息已經足夠了,」凌霄不高興地反駁,「吃飽就睡我又不是豬。」 「你到底回不回?」 「不要。」 凌霄說完這兩個字,指尖頓時一麻,幾天下來,他已經明白這就是契主命令到來的先兆,他想開口,但舌根已經不太受控制,只能用眼神憤怒地瞪著��爾反爾的嬴風。 嬴風的力量只探了個頭便止住,空氣在二人之間凝固了,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剛剛修建起的共同戰壕隨時瀕臨坍塌,脆弱的協議只要向前一步就會被撕得粉碎。 就在凌霄以為自己會被強制返回宿舍的時候,剛剛湧起的精神控制又如潮水般不著痕跡地退去,他的四肢終於恢復自由,關鍵時刻,嬴風沒有邁出那一步,凌霄深深地鬆了口氣,劍拔弩張的氣氛這才得到了緩和。 嬴風向旁邊側開一步:「你跑吧。」 凌吞沒想到這回是他主動妥協,將信將疑地恢復了慢跑,嬴風則在他跑去出一段距離以後,保持著一樣的速度跟在後面,不前也不後。 凌霄這番晨跑跑得一點都不自在,嬴風就在不遠的身後,監視性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有種芒刺在背的感覺,被注視的時間久了,連腳下步伐都變得紊亂。 最後凌霄終於跑不下去了,此時離他既定好的目標尚未達成一半,嬴風並沒有使用契主的力量,光是眼神加跟隨戰術就使凌霄迫不得已敗下陣來,實在是令他充滿了挫敗感。 「行啦不跑啦,你不用跟著了。」凌霄不耐煩地道。 「接下來你去哪?」嬴風不緊不慢地問。 「訓……」凌霄剛說完一個字,看嬴風的反應,就知道去訓練館的事肯定泡湯了,就算嬴風不阻止他,只要面無表情地往旁邊一坐,過不了多久他就會自動認輸。 算了,凌霄覺得自己被瘟神附體,早知道就不跟他提什麼共同計畫了,嬴風一旦確立目標,就會堅決貫徹到底,看樣子這幾天自己要是不老老實實待著,嬴風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於是他自覺地把後面的話嚥了下去,反問:「你準備去哪?」 「圖書館。」 凌霄簡直要對嬴風颳目相看了,若不是意外結契,他根本不知道嬴風是這麼好讀書的一個人。不過再想想,他為了在已經淘汰的電腦裡查一份資料,自學了系統操作,這樣一想,又不覺得有什麼���怪了。 「我也去。」他剛說完,便有些後悔,圖書館給他的印象向來枯燥,不過嬴風看上去對這個答案很滿意,這樣他既可以做自己的事,又可以順便監視凌霄不讓他亂來。 凌霄苦著臉跟嬴風來到了圖書館,嬴風之前借的書並沒有看完,不過在看的過程中產生了新的疑惑,所以再一次去了社科書架,凌霄百無聊賴,在學院檔案陳列區玩起了觸控螢幕。 璧空的每一屆學生,在資料庫裡都留下了記錄,凌霄點開他們這一屆,一張張熟悉的照片呈現在眼前。因為同一天入學,他跟嬴風的照片緊挨著彼此,又隔了幾個就是嵐晟,屏宗入學的時間是最晚的,他的照片與其他人不同,黑白的照片被黑框圍在裡面,在一排排彩色照片中顯得格外醒目。 凌霄心裡不受控制地一沉,把這一頁關掉後隨機選擇了前面的某屆,果不其然又看到了兩張被黑框圈起來的照片。看來校長說的是真的,無論如何規避,悲劇總會發生。 他冷不防想到一件事,跑到社科那邊找到嬴風:「你記不記得歷史課上曾經學過的燼滅事件?」 「記得。」 「是哪一年發生的?」 嬴風不假思索地回答:「三九二六,你問這個做什麼?」 凌霄得到答案後就閃得不見人影,嬴風不曉得他又搞什麼鬼,便跟過去一探究竟。 如果事件發生的年代是三九二六,那麼該批學生入學的時間起碼要倒推十年才行,凌霄嘗試著點擊了三九二六年的學生檔案,在刷出來的頁面中,數十張被框起來的黑白照片並列成行,一眼望去簡直怵目驚心。 「這是……?」嬴風大概猜出來黑框的含義,但他不明白這是什麼。 「燼滅事件那一屆的學生照片。」雖然歷史課上有講具體的犧牲數字,但看到照片和看到數字的觸動程度,是截然不一樣的。 「原來只有一半多一點的人存活,那差不多就是……」凌霄的眼神閃爍,手則在不停地把頁面往下拖,「所有在成人儀式上落敗的契子都死了……」 得出這個可怕的結論,他心中一寒。 「等一下。」嬴風突然按住了他的手。 其實不用嬴風這麼做,凌霄也停了下來,因為他在倖存者中看到一張照片,第一眼看到上面的人時,他就有種異樣的感覺。 「凌……星?」凌霄輕聲地念出了這個名字,「跟我在同個能量艙裡甦醒的人,這麼巧也在那一屆。」 嬴風的手保持原樣一動未動,連凌霄都覺得奇怪,扭頭一看,只見嬴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照片裡的人,表情裡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哀。 凌霄看愣了,原來強大到他以為不會被任何人影響的嬴風,也會露出如此悲傷的表情,他的悲傷與眾不同,沒有落淚,沒有蹙眉,在平靜的外表下,隱藏得很深很深。凌霄與其說是看到,不如說是感受到,興許是契主與契子的心靈相通,對方的情緒一波一波地湧入進來,湧到凌霄心裡,嬴風注入到他體內的靈魂,回應著原主人的波動,將凌霄原本平靜的情緒也打亂了。 不知過了多久,嬴風終於從失常的狀態中走出來,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手還一動未動地按在凌霄手上。兩個人在一張床睡過,接過吻,做過愛,但都不像這個不經意間發生的動作一樣令他們感到難為情。嬴風尷尬地收回了手,凌霄也飛快地縮了回來,兩個人頭各自偏向一邊,尋找著為自己開脫的藉口。 「我被死亡人數驚到了。」嬴風率先說話。 「我也是。」凌霄秒接。 「難怪學院每年都要鳴鐘默哀。」 「是啊。」 毫無營養的幾句對話,明知自己心裡想的不是這個,還是拙劣地用這種方式掩飾過去。 「我先回宿舍了。」凌霄不想再待了,圖書館這種地方果然不適合他。 這回嬴風沒再攔著:「嗯。」 凌霄幾乎是從圖書館逃回宿舍,思前想後,都是因為那個頁面太壓抑,大概從此以後圖書館就在他心中留下陰影。 待心情平復下來,早上鍛鍊所消耗的體力便開始變著法地向他討債,凌霄隨便抓了本嬴風的書坐下來,沒看幾行字就昏昏欲睡。 嬴風從圖書館回來,一打開門,就見凌霄靠在床頭,手裡捧著本大部頭的理論書,雙眼卻已經閉了起來,一看就是連第一頁都沒翻過去。他的腦袋晃著晃著,突然耷了下去,驚醒,又迷迷糊糊地抬起來,接著左晃右晃。 嬴風坐到了他的旁邊,把借來的新書往左手邊一放,這聲音大概驚動了凌霄,他掙紮著把眼皮掀開一條縫,嬴風的身影就朦朧地出現在視野中。 然後就見他一言不發地用右手在旁邊的床上一拍,彷彿是收到某種指令一樣,凌霄立刻睡眼惺忪地倒了過去,身體剛剛挨到嬴風,下一秒就睡著了,入睡的速度連嬴風都覺得恐怖,現在只不過是中午,這人之前得困成什麼樣子。 凌霄一覺睡了兩個小時,醒來的時候嬴風還在旁邊看書,知道是因為自己他才不能離開的,凌霄的表情有些訕訕。 「還晨練嗎?」嬴風見他醒了挖苦他。 凌霄裝傻不吭聲。 「只剩三天而已,老實待著吧。」 「會悶死的。」凌霄抗議。 「悶就看電視。」 嬴風啟動了電視訊號,光屏上恰好在播放一條重要新聞。 「……近日國家考古隊在南半球大裂谷附近發現了兩尊巨大的石像,石像人物一男一女,因年代久遠,面容損毀嚴重。考古學家用電腦進行了虛擬還原,有專家分析,這兩尊人像很可能就是歷史文獻中所描述的天宿人的始祖……」 凌霄開始還看得無精打采,到後來還原圖像出來後視線便再沒離開過螢幕,最後乾脆爬到近處仔細觀察。 「你在幹什麼?」嬴風覺得這個人怎麼連看電視都不能消停。 「這個人,這個人我認得。」凌霄指著其中那男的,一個名字掛在嘴邊,愣是記不起來。 「那可是古人,你也能認得?」嬴風不信。 「星、星……」凌霄想起來了,「星樓!」 「星樓?」嬴風對這個完全陌生的名字皺起了眉頭。
「星樓!」 星樓大汗淋漓地坐起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你沒事吧,」月影的聲音略顯憂慮,「你剛才連呼吸都停頓了好久。」 星樓擺了擺手,好半天才能夠說話。 「雖然技術上已經能夠達到時間的穿越,但只要離開這一時間點過遠,就有種靈魂被撕裂的痛苦,讓人無法繼續前進。」 「還是不要難為自己了,試圖通過改變網路的時間,達到該時間段的另一個次元,聽上去實在是太荒謬了。」 星樓搖頭:「我剛剛開發出這一功能的時候,只能把自己送回過去一分鐘,經過幾世的努力,我已經可以回到幾年前。我相信只要堅持下去,遲早有一天,我會回到過去,改變歷史,復興你的民族。」 月影一聲苦笑:「我的同族只剩下我一人,復興了又有什麼意義?」 「不,一定可以。」星樓還想繼續說,便有連接訊號申請接入。他下達了同意的指示,太殷的投影便出現在房間正中央。 「我有一個好消息要通知你,」他說話一貫開門見山,「你需要的血型,我們已經匹配成功了。」 星樓的眼睛在逐漸發亮:「真的?」 太殷啟動身邊的儀器,一個透明的半身像頓時浮現在空中。 「他就是你們要找的人,在這個星球上,唯一與月影基因匹配的人,也是唯一能令他甦醒過來的人。」 星樓站起來,朝著人像一步步走了過去,眼底的光芒越來越閃耀,彷彿面前這個人已唾手可得。 「是他?」 「你認識他?」太殷問。 「我去璧空報到的第一天,就是這個人領我去宿舍的,看來我們真是有緣啊。」星樓在距離人像只有一臂之遙的地方停了下來,透過那半透明的投影,他幾乎已經看到月影甦醒的未來。 「只不過當時我見到的他,眼睛還是菸灰色,沒想到這麼短的時間,他已經成人了。」而且,還輸了。 「利用你的許可權入侵璧空的網路,我需要這個人目前最新的健康報告。」太殷道。 星樓一個彈指,手邊跳出一副虛擬鍵盤,他單手在上面飛快地敲打著,不一會兒凌霄的檔案就一行行羅列了出來。 「運氣不錯,他這兩天才剛剛做過身體檢查。」 太殷卻否認:「運氣糟透了,他患有輕度精神損傷,有這種損傷的人,沒辦法離開自己的契主一個月以上,而這麼點時間對於復活月影來說,根本不夠。天宿人的血液,必須經過極嚴格的淨化和提煉,方能被月影的身體接受,因此需要的血量,不是一次就能採集夠的。」 星樓越聽臉色越不佳:「那要是不停地抽取呢?反正天宿人的恢復能力那麼強,只要沒死血液就會不斷再生。」 「天宿人一旦失血過多,新生的血液屬於應急產物,在短時間內能使精神振奮,這對於當事人來說很有用,但對於身體受不得任何刺激的月影就是烈性劇毒了。每次抽完血,至少要等待一週的時間,才能抽取下一次。」 情況比星樓想像的要麻煩得多:「既然這樣,就把他和他的契主一併打包送去舺鷹號,我不在乎用多久,只要能復活月影,幾千年我都等了,還差這麼幾天?」 「你可要想清楚,」太殷忠告他,「月影的身體不在我們手裡,月影需要的血庫不在我們手裡,血庫需要的契主也不在我們手裡。你要把這三個人同時劫走,恐怕要鬧得驚天動地,屆時軍部的那幫人,一定會想方設法地找上門來,你確定能在他們找到我們之前,完成這件事嗎?」 星樓有些暴躁,明明觸手可及,卻被告知困難重重:「那你要我怎麼辦?」 「用不著那麼麻煩。」第三個人的聲音適時響起來,接著枕鶴的身影漸漸顯現。 星樓聽到他的話立刻追問:「你有辦法?」 枕鶴自信滿滿:「你要找的這個人,剛剛鬧了一出很大的動靜,很快就要接受軍方的制裁,如果他被判處監禁,你要把他弄出來就更難了。」 「你有什麼主意?」 「既然這件事我們做起來很困難,那讓做起來不困難的人去做就好了,只要軍方的朋友肯幫一個小忙,接下來我們就可以坐享其成。有人借刀殺人,我們借刀救人,我想他興許還要感謝你,免除了他的牢獄之災。」 星樓聽到後面,興奮地眯起了眼睛:「詳細一點。」
「我跟你說,那個人我真的見過,他是一年級的新生,入校那一天還是我帶他去宿舍的。」 兩個人走在校園裡,凌霄還在努力地向不相信自己的嬴風解釋下午在電視上看到的新聞。 「既然是新生,就代表他是雛態,而電視上的復原像是成人。從雛態長到成人,很多人的模樣會發生改變,更何況模樣相似的人也有很多。」 「可他們已經不是相似了,」凌霄堅持著他的觀點,「我敢肯定,如果星樓成人,絕對跟石像長得一模一樣,不信我把他叫過來,我有他的通訊方式。」 「你在歷史課上真的只是睡覺嗎?」嬴風毫不客氣地諷刺,「在大約五千年前的舊曆,天宿人有一男一女兩個祖先,相傳是所有天宿人的起源。他們在種族內地位極高,後人用了很多方式紀念他們兩個,包括在各地修建塑像,這是歷史課本上的第一講,不要跟我說連這個你都不知道。」 「是嗎?」凌霄雖然相信嬴風說的是真的,但還是嘀嘀咕咕地表示不服,「但我覺得就是同一個人啊……」 「喲,凌霄!」霆雷一見到凌霄,大老遠地就打起了招呼。現在正是下課時間,路上學生很多,凌霄和嬴風是校園當紅的名人,他一喊出來,周圍不少人都朝這邊看過來。 「他們就是那對在野外不小心舉行了成人儀式的十年級啊。」有人在一旁竊竊私語。 「是啊,聽說淺灰色眼睛的那個,一個人打敗了奎。」 「那連打敗奎的人都能打敗,黑眼睛的那個人豈不是更強?」 「可我聽他們班上同學說那兩個人關係並不好,現在看來應該是謠傳吧。」 嬴風的聽力要明顯優於凌霄,凌霄聽不見的閒言碎語,他都能聽得一清二楚。他往對話的來處掃了一眼,學院裡的雛態很少見到跟他們年齡差不多的黑眼睛,這一瞥之下都噤了聲。 相對於其他人對嬴風的畏懼,霆雷對凌霄的出現則表現得一臉興奮。 「這兩天都沒見到你,想死我了。」他沒心沒肺地張口就來,說完便感到一陣寒風掠過。對上嬴風面色不善的臉,霆雷心中暗暗叫苦,我去,又說錯話了。 凌霄倒沒什麼感覺:「我也是啊,瑤醫生不讓我去上課,我都快悶死了。」 霆雷呵呵著不露痕跡地向後退了一步:「你們去吃飯啊?」 潛台詞:你們兩個關係什麼時候這麼好了,都一起去吃飯了。 「是啊,」凌霄熱情地邀請,「一起啊?」 霆雷急忙搖頭,嬴風在他心目中一直是S級生物,當上契主後升為SS級,所有權建立期使他的危險等級飆升至SSS,躲還來不及,怎麼可能往上面湊。 班上其他同學也陸續打此經過,不少都主動跟凌霄打招呼,嬴風敏銳地察覺有一道陰冷的視線自一旁傳來,他微微一偏頭,目光便跟逐玥對了個正著。 本來同學們在傳那兩個人沒來上課是窩在宿舍裡享受蜜月假時逐玥是不相信的,因為他認為嬴風不可能接受凌霄。但今天看到這兩個人並肩走在一起,嬴風的表情雖然依舊冷淡,說的話卻是平時的幾倍,連他都對自己認定的事情產生了懷疑。 一想到這兩個人可能已經發生了那種關係,他就恨得咬牙切齒。 「對了,我們剛才在學院的停機坪上,看到了軍方的飛行器。」霆雷突然說道。 這句話同時引起了兩個人的警覺。「你確定沒有看錯?」凌霄問。 「當然,軍部的標誌我怎麼能看錯,我還看到從那上面下來兩個人,往醫護樓的方向去了。」 二人心中隱約起了不安,他們交換了一個眼神,快速奔往醫護樓,抵達正門的時候恰好遇到從裡面出來的瑤台,身後還跟著兩名身穿制服的軍人。 「瑤醫生!」凌霄緊張地衝到跟前,戒備地看著押送她的人。 「沒事的,」瑤台生怕他們惹事,搶著開口,「我只是跟他們回去配合調查,調查結束後就會回來。」 凌霄知道瑤台是被他連累的,心中很是愧疚,「對不起,要不是因為我……」 「只是一個例行調查而已,」瑤台反過來安慰他,「我會幫你們求情的,畢竟當時你們只是雛態,軍方對雛態犯錯的容忍度是很高的,你們不要過於擔心。」 目送瑤台隨同兩名軍人離開,嬴風冷靜地開口。 「這兩個不是伏堯那邊的人。」 「你怎麼知道?」 「他手下的軍人佩戴的徽章,跟剛才那兩個人不一樣。」 凌霄想了半天也不明白這代表什麼意思:「所以?」 「負責這件案子的軍方,很可能已經換人了。」 瑤台跟直尚遠遠地打了個照面,便被分開接受問詢,期間瑤台心事重重,這件事她可以排除在外,但直尚勢必要承擔監管不力的責任,不知針對這一點,軍方會如何處置。 幾個房間開外的審訊室,直尚在很仔細地回答筆錄人員的問話。 「為什麼基地會有沒有上交的燃燼二代?」 「軍方清查的時候,基地自留了幾份樣本為做不時之需,當時打過報告,上面也批准了,但是知道這件事的人非常少,就連���地絕大部分工作人員都不知情。」 「都有誰知道?」 「我,我的契主瑤台,還有助理研究員昱泉,我們三個都曾經是太殷老師的學生。」 「既然那個實驗室裡陳放著這麼重要的東西,為什麼沒有上鎖?」 直尚遲疑了半天才開口:「事發當時,因為情況緊急,我沒考慮那麼多。但是從我的契主那裡聽聞整件事時,回想了一下,我當時進入到那間實驗室時,門是沒有上鎖,而正常情況下,它應該是鎖著的。」 「也就是有人在你去之前打開了鎖?」 「……是的。」 「都有什麼人可以做到這一點?」 「很多人,該實驗室保密等級較低,使用統一的密碼鎖,密碼隔一段時間一換,只要是長期在基地工作的人員,都能夠打開。」 「身為基地的主要負責人,就算事前沒有察覺,事後為何沒有清點藥品數量?」 直尚愧疚道:「這是我的疏忽,因為完全沒有想到會有人闖入,我的契主注射二代後產生了很大的副作用,事後我一直在緊張地照料她。她脫離危險後,實驗室已經被其他同事清理乾淨,我便沒有仔細去查。」 軍方的人出示了一份報告,「這是你在事發第二天遞交的報告,裡面詳細地寫明了行星解體和燈塔防護罩故障,以及使用二代的事。」 「是的。」 「但是對於故障產生的原因就只有非常簡短的描述,能解釋一下這是為什麼嗎?」 「那真的只是一個意外,是一個實習生出錯導致的。」 「你不覺得這兩件事過於巧合了嗎?而且我們查看了基地同步遞交上來的監視錄影,那兩名雛態全程幾乎沒有被拍到,那間已經荒廢的實驗室更是連監視器都沒有,誰都不知道他們在裡面究竟做了什麼,他們的證詞是否真實也有待考證。」 「不是的,」直尚急忙否認,「起初我也有過懷疑,但事後我對實習生的程式設定反覆排查了多次,確定這是一起意外事件。」 「有過懷疑?那就是有過懷疑的對象了,是誰?」 「不,跟他一點都沒有關係……」 「是誰?」軍方的人不依不撓。 直尚半天才不情願地開口:「因為當天負責檢查啟動裝置的人是昱泉,所以我一度產生過懷疑,但也只是懷疑而已,而且很快就證實了整件事與他無關。」 「所以他不僅知道實驗室裡有二代,還有機會破壞啟動器,如果沒記錯的話,當年協助通緝犯太殷銷毀雛態檔案,並將目標秘密轉移的人就是他吧?」 直尚臉色凝重:「後面那件事是事實,但他也很快迷途知返、戴罪立功了,至於前面那些都是誤會。」 「是不是誤會我們會查,這就不是你需要關心的內容了。」筆錄人員合上文檔,「雖然整件事你沒有主觀過失,但身為基地首席研究員,你需要負監管不力的責任,我們會暫時撤除你的職務,待到事情查明後再做判決。」 直尚無奈地低下頭,「我知道了。」
「你說瑤醫生和博士真的會沒事嗎?」凌霄從回到宿舍後就心神不寧。 而嬴風則在低著頭,認真地研究著自己身體的變化。自從成人儀式以後,他的身體變化越來越明顯,持續的時間也越來越長,每次都靠沖涼來解決生理衝動,他認為對於身體不可能沒有損傷。 凌霄的心理評估也讓他感到棘手,不過不是沒有一種方法可以兩全其美,凌霄不知道自己已經大難臨頭了,見他沒反應還推了一下試圖喚回他關注:「你說我們要不要找校長,或者通知那個叫伏堯的長官,我總覺得這件事沒有這麼簡單。」 嬴風這才轉過頭,視線逕自落在凌霄身上,凌霄本能認為那眼神中充滿了危險,下意識向後躲了躲。 他這個動作反而更加讓嬴風堅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是有契子的人,為什麼還要辛苦壓抑慾望呢? 所有權建立的最佳方法,莫過於徹底佔有,在獵物身上留下自己的氣味,便不會被競爭對手覬覦。 想到這裡,他隻手按住凌霄肩膀,轉身一跨,順勢自然地騎到了對方身上。 凌霄被突如其來的變化嚇了一跳,兩個人離得這麼近,他已經可以感受來自契主的壓迫力。凌霄緊張地嚥了嚥口水:「你、你幹什麼?」 嬴風冷靜地就像是在回答一道嚴謹的科學問題:「距離你的危險期過去還有三天,我不認為你能老老實實待著,也沒辦法全天監視你。既然你說過一夜七次就可以做到三天下不了床,那就讓我們試試這個方法是不是真的有效。」 「等等!」凌霄見他的身子已經壓下來,連忙伸手攔住,「我們協議過你不可以強迫我,而且我保證這個方法一點都不好用!」 「我們的協議是我不用契主的力量強迫你,我現在顯然沒有。而且我們還有另一條協議,為了你的精神狀況我會採取必要的手段,你不能拒絕。」 嬴風的身子又壓下來一點,這回凌霄用兩隻手死命抵住:「再等一下!我還有一次提出條件的機會!我拒絕!我非常拒絕!」 「這個條件我不接受,提出無效。」 凌霄著急地喊:「如果你不接受,那月底不刷光卡的條件也會失效!」 嬴風已經決定好的事情,沒有人能夠更改,他用力把凌霄按了下去,口吻不容拒絕。 「隨便刷!」 伴隨著最後一個字音落,凌霄臀部一涼,竟是嬴風直接扒下他的褲子,沒有前戲,沒有愛撫,伴隨著極強的目的性入侵到他的身體,在天宿人特殊的體質下,即便這樣粗暴的動作也未能使凌霄受傷,他的身體彷彿是隨時敞開的,迎接契主的進入。 凌霄準備喊出來的話語幾乎是頃刻間走了音,他立刻用手掌摀住嘴,免得自己再發出什麼難堪的聲音。第一次高潮來得要比他預想中早得太多,幾乎是嬴風進入後沒多久,凌霄就難耐地射了出來。嬴風不給他喘息的機會,按住他的肩膀持續晃動著腰胯,凌霄都沒能軟下來便再次昂起了頭。 直到第三次高峰襲來,凌霄才發現,每達到一次高潮身體就會變得敏感一倍,同時抵達下一次高潮的時間也會顯著增加。三次射精之後,他的身體已經變得禁不起任何觸碰,嬴風哪怕是用指尖在他皮膚上輕輕劃過都能引起一次地震。他躲得了上面躲不了下面,如果嬴風一邊抽插一邊揉搓他的胸前,他必須用很大的力氣才能忍住不求饒。 第四次極致快感的來臨耗費了前三次時間的總和,凌霄的頭腦已經在半昏沉狀態,他已經無力去管口中會吐出怎樣的呻吟了,唯有自欺欺人地伸手摀住眼睛,彷彿不看就可以逃避現實。可嬴風卻不容他裝死,硬是將他遮住雙眼的手強制掰開。凌霄努力睜開被汗水打濕的的眼皮,嬴風細長的雙眸在他視線中晃動,天曉得他在夢中是如何意淫到擁有這雙眼睛的人在自己身下露出意亂情迷的表情的,只知道如今夢已成真,兩個人的位置卻發生了顛覆性的變化。 凌霄這副敗者之態未能引起嬴風的憐憫,反而刺激起他的獸性,讓他回憶起凌霄曾經的口出狂言。他按住凌霄額頭,俯身下來,二人鼻尖貼著鼻尖,從凌霄的視角看去,滿滿的全是壓迫感。 「當初是誰口出狂言要一夜七次,現在就算露出求饒的表情也沒有用。」 「我……我才沒有……求饒……」凌霄沙啞著嗓子用最後的尊嚴死撐,他連呼吸都不暢,說出來的字句都帶著很大的鼻音。 「你最好撐到最後。」嬴風背離了僅僅是想讓凌霄老實待著的初衷,開始有些要跟凌霄翻舊帳的意味。他高高舉起凌霄的雙腿,凌霄剛剛成人的身體尚未發育,柔軟得幾乎被整個摺疊起來。 這時的凌霄,莫說是來自後方的攻擊,光是嬴風緊緊掐住膝窩都足以令他汗如雨下。 「你連這裡都有感覺嗎?」察覺出凌霄失態的嬴風不懷好意地在膝窩處情色滿滿地舔過,僅僅用背部接觸床榻的凌霄竟觸電般地彈了起來,帶著哭腔掙紮著躲閃。 「嬴風你這個大淫魔!」 「聲稱要一夜七次的人沒資格說這句話。」 嬴風將凌霄卡得更緊,二人的私密部位沒有間隙地貼合在一起,嬴風淺淺地拔出緊接著狠狠地插入,在凌霄的哭聲中加入了撞擊的合奏。 第五次高潮來臨時,凌霄眼前一黑,竟昏了過去。可知覺的停頓並未持續太久,一道電流從左太陽穴刺入,又通過右太陽穴穿出,硬生生將凌霄從昏迷中疼醒。他睜開眼,便知道又是嬴風的傑作,他連自己昏過去都不允許。 嬴風把凌霄挪了個乾燥的位置,方才他躺的地方早已被汗水浸透,但打濕這邊也只是時間早晚問題。這次他將凌霄一條腿壓在下面,一條腿舉高,從兩腿中間刺入,換了個角度攻擊凌霄渾身上下最敏感的地方。 凌霄的崩潰幾乎只在一瞬間,什麼尊嚴什麼骨氣都不復存在,這種說不出是愉悅還是酷刑的感覺折磨著他,蠶食著他的理智,讓他口不擇言。 「不要了!我求求你不要了!」 「說好了七次就是七次,一次都不能少。」嬴風口氣強硬地拒絕,他用指甲劃過凌霄的皮膚,他此時的身體已經達到一個相當可怕的敏感度,在這種刺激下無法控制地發出慘叫。 「啊!」 嬴風下身用力一挺,慘叫的尾音又變成波動起伏的呻吟。 凌霄的第六次已經幾乎射不出什麼東西來了,他的分身無力地跳動著,控訴著這種過分的透支行為。凌霄開始後悔,後悔當初為什麼要當眾放下那句狠話,導致自己今天的這副慘狀。當他被嬴風擺出一個新的姿勢再一次被貫穿了身體時,一連串毫無意識的求饒字眼自動地自口中流出,連他自己都辨別不出究竟說了些什麼。可嬴風就像鐵了心一樣,不達到預定目標誓不甘休,凌霄腦內的橡皮筋就像被持續拉長到極限階段,既回不去,也扯不斷,他開始出現各種各樣奇怪的症狀,幻視、耳鳴,手腳抽筋,四肢發抖,甚至懷疑起第七次高潮和轉生哪一個會更先到來。 最後的最後凌霄徹底沒有印象了,在最後一次巔峰到來的前夕,凌霄徹底墮入了黑暗。
璧空篇|御天篇|天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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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價新郎 by 花念卿
文案:
內容如題,嫁入豪門的天價新郎,老公是個傻子,豪門裡的男人全是BT,傻子老公會被家裡的男性親屬NTR。(雖然標題咋一看很蘇蠢白,但就這樣吧)
第1章
“嗯……”
咬緊牙齒,用力控制住自己的聲音,卻控制不了被狠狠撞擊而搖晃的身體。
身後那個可恥的地方越來越熱,酥麻的快感順著脊椎直上,腰也越來越癱軟無力……陳熙把臉埋進枕頭裡,鴕鳥似地想要逃避那個可��的時刻。
然而,下一秒,他被人抓著頭發,不得不抬起臉來。一只大手繞到前面,低沉喑啞的男聲響起,“張嘴!”有力的手指伸進他的嘴裡,情色又粗魯地攪拌。
口水來不及吞咽,順著唇角流下,男人火熱的唇咬著陳熙的耳朵,含糊不清卻霸道不容抗拒,“我要聽你叫出來。”隨後便是更加瘋狂的撞擊!
“嗯……啊……不要……啊……”
陳熙終於難以克制地叫出聲來,舌頭討好地舔含著男人的手指,可憐兮兮地吐出求饒聲。
男人滿意無比,他抽出自己濕淋淋的手指,捏住陳熙的下頜轉過來,粗暴地吻住對方,舌頭強勢伸進口腔,掃蕩裡面每個角落。男人的攻擊讓陳熙難以招架,他試著主動伸出舌頭配合男人,讓男人溫柔一點,卻被對方狠狠吸入自己嘴裡,幾乎無法呼吸……
陳熙的意識漸漸模糊,恍惚中,他似乎回到了命運偏軌的那一天。一切,究竟是如何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的……
城市最破舊的一條街的一間屋子裡。
身著職業商務套裝的人士站在桌子前,不屑於碰到這件屋子裡的任何東西。坐在桌子對面、滿身邋遢氣質猥瑣的一個老男人滿臉狂喜,一邊舔著手指,一邊清點著皮箱裡的鈔票。而作為二者談成的交易物品——陳熙,則面無表情地坐在旁邊陰影裡。
陳熙,A大直屬高中高三的學生,家境貧寒,母親生下他之後消失無蹤,父親酗酒賭博不務正業,從小由祖母帶大。不久前,祖母因跌倒中風住院,陷入昏迷,目前正接受治療。
老男人清點完鈔票後,一臉諂笑地看著站著的人,“以後我家小熙就要拜托給您了。”李秘書看著賣完兒子的人,不置可否地輕哼了聲。然後轉頭對旁邊的陳熙說:“行李收拾好了,跟我走吧。”
陳熙站起身,從陰影裡走出來,只拿了一個簡單過時的舊行李箱。跟著李秘書走出門前,陳熙停下腳步,“爸,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了。從此以後,我們再沒有任何關系。”說完,陳熙徑直離開。
走到街角停著的一輛黑色豪車前,車窗適時降下,李秘書恭敬地向裡面等著的人彙報:“二少爺,事情已經辦好,人帶來了。”裡面的人簡單說了句話,李秘書點頭。隨後,車窗升起。
司機下來,幫陳熙把行李箱放在後面,李秘書打開門,讓陳熙上車,再自己走到前面,坐在副駕的位置。
陳熙上車後,按照之前李秘書的囑咐叫了聲“二少爺”,便低下頭,不多打量,雙手放在膝蓋上,安靜坐在自己的位置。
馮喆從看報紙的間隙中瞥過去一眼,知道分寸、安靜本分,這個人倒比想像中要好一點。
第2章
行駛平穩的汽車裡,安靜得幾乎只有呼吸聲。
陳熙預想中的人生很平凡:畢業工作、孝敬奶奶、結婚生子。但他完全沒有想到,“結婚”的這天會來得這麼早,而且,他會以“新郎”的身份,嫁給另外一個男人,還得到貴重的聘禮!不過,只要奶奶能得到好的治療,他也就無所謂了。
其實,和那個男人在一起,某種程度上來說也不錯。陳熙的記憶回到和那個男人初遇的那天……
校園慶典。
陳熙剛剛把貨物搬到展台,就看見負責看管展台的女生之一文玉臉色發白,額頭在冒冷汗。另外一個女生白梓一邊扶著文玉坐下,一邊焦急地向班長魏微詢問:“班長,小玉突然來了生理期,站都站不起來,怎麼辦啊?”
魏微皺著眉,想著要怎麼解決這個問題時,余光正好瞥到了陳熙。偏纖瘦的身材、清秀的面容……瞬間,魏微就有了決定。他幾步走過去,把陳熙拽來,對白梓說:“你看陳熙是不是很合適?”
白梓抬頭打量了一��陳熙,又看了看旁邊疼得不行的文玉,咬咬牙,“試試吧,不行也要行了!”
陳熙大概了解了那兩個人的意思,不過,還沒等他說話,就已經被魏微推進了後面的臨時更衣室。看到魏微不容拒絕的表情,陳熙在心裡嘆了口氣,算了,一定推脫不了的事就當作班級任務吧……
換好衣服後,陳熙坐在凳子上,任由白梓在他臉上塗塗抹抹,魏微則站在對面,饒有興趣地看著。喝了熱水後有所好轉的文玉坐在旁邊的椅子上,語氣還有些虛弱:“陳熙,你這樣子一點都看不出來是男生呢!”
化完妝後,白梓捏住陳熙的下巴,抬起他的臉仔細打量。魏微放下了之前環抱的雙臂,臉上是難以克制的驚訝,而文玉已經用手掩住了嘴。
陳熙看周圍人的反應都有些不對勁,莫名有些心虛,“怎麼了?很奇怪嗎?要不,還是放棄吧……”
“不不不!”白梓立刻打消了陳熙的念頭,臉上滿是興奮,就像看到自己完成了最完美的作品那樣,“太完美了!很合適!陳熙,你會是這次校園慶典上最可愛的‘女僕’!不行,我一定要拍下來做紀念……”說完,白梓立刻去找手機拍照。
陳熙汗了一下,起身去找鏡子。在看到鏡子裡自己的樣子時,陳熙愣住了……
束腰的黑白色女僕服搭配白色過膝吊帶絲襪,勾勒出纖細的腰線和長腿,系在脖子上的蝴蝶結掩飾了男性的喉結,微卷的栗色假發慵懶地垂落肩頭,珊瑚色口紅溫柔不誇張,整個人清純可愛之外又帶了絲嫵媚性感……
陳熙覺得這是自己18年來最羞恥的一刻了!他強忍住扯掉假發擦掉妝容的衝動,有些僵硬地看向白梓,“就算我看起來很像,但一開口就會露餡吧……”
白梓連忙擺手,“沒事沒事,等一下你站在旁邊配合我就可以,不用說話。對了,陳熙,我警告你哦,你這身可是花了我很多心血,沒有我的允許,你不准破壞!”
魏微也加入白梓的隊伍,安慰陳熙說:“你這樣很好看,根本沒人認得出的,我們也不會說出去,放心……”
文玉也點頭,“陳熙,你這樣真的很好看!你要是不願意,我就只能繼續了……可是真的肚子好痛……”
話已至此,陳熙再沒有拒絕的余地了。再說,他也實在不忍心讓文玉頂著生理期的痛來堅持。“好吧!不過你們三個人絕對不能把這件事說出去,還有白梓,照片絕對不能給其他人看!”
陳熙的獻身讓問題就這樣解決了。只不過,站在展台後,每次被男生打量議論時,陳熙就覺得心裡發毛。甚至有幾次,陳熙還遭遇了索要聯系方式等求愛告白。也幸虧白梓和魏微在旁邊掌控局面,才沒有造成什麼大問題……
一切都順利進行,直到意外的發生。
第3章
陳熙站在展台後面,盡力保持著面部微笑。但是,從旁邊傳來的目光實在是太讓人在意了………
十分鐘還是二十分鐘?喂,旁邊的那個男人,你夠了吧!而且,看你那身打扮,你也不是這個學校的學生啊!頻頻看了那個男人幾眼,實在忍不住了,白梓靠近陳熙,在他耳邊悄悄地說:“誒,陳熙,我感覺旁邊那個看你的男人好像變態啊……雖然長得不錯,怎麼辦啊?”
“……”陳熙也想知道怎麼辦,男人就站在那裡看著,也沒有做什麼奇怪的事,總不能去趕人家吧!
很快,一直都安靜旁觀的男人走了過來。
白梓伸手扯了扯陳熙的裙擺,“喂喂,那個變態走過來了啊!他要做什麼!”
被稱為變態的男人走到展台,站在陳熙對面,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陳熙也看著男人,露出禮貌性地微笑。白梓小心翼翼地在旁邊說:“請問,您需要什麼?”
男人完全把白梓當空氣,他身體前傾,湊近了一些,盯著陳熙的唇看。陳熙勉強克制住自己想要把人推開的衝動,腳下意識後退一步,拉開了距離。
然而,下一秒,令人驚掉下巴的事發生了!
男人伸出雙手,抱住陳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他唇上啃了一口,大叫一聲:“老婆!”
聲音之大,周圍的人都看了過來!陳熙羞窘不已,想掙開。但是男人的力氣難以想像的大,他越掙扎,男人抱得越緊,甚至把頭放在陳熙胸前蹭,一邊蹭還一邊親昵地喊著:“老婆,老婆,老婆……”
旁邊的白梓和魏微在震驚過後,馬上反應過來,一人一邊,立刻上前去掰男人的胳膊。奈何,男人就像一頭蠻牛般,死不松手。而且,在遇到阻撓後,男人的脾氣也上來了,手上用勁,幾乎把陳熙的腰勒斷。
簡直是神經病!
陳熙被這個變態男人勒得難受,又被對方一口一個老婆叫得火冒三丈,也顧不得開口就會身份暴露了,他惡狠狠地斥道:“放開!誰是你老婆!”
仿佛按了暫停鍵,變態男人的胳膊不再用力,白梓和魏微也終於把人掰開。他抬起頭來,望著陳熙,片刻後,變態男人的眼眶開始發紅,他伸手,想去抓陳熙的衣角,又礙於對方嫌惡的目光不敢,委屈兮兮地縮回手,男人可憐巴巴地說:“老婆,你不要我了……”
原本,陳熙三人還防備著這個變態男人會做出什麼,結果卻是這個樣子。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人,三人一時之間倒不知如何是好。作為女生,白梓還是有些害怕,看著變態男人臉上那小孩被拋棄般的表情,直覺性地冒出一句:“他不會是個傻子吧!”
這句話就像一顆炸彈,立刻引爆了變態男人的情緒。他凶狠地瞪向白梓,原本有些可憐的表情變得猙獰無比,“我不是傻子,你才是傻子!”說完,還伸手想去打人。白梓立刻害怕地躲到兩個男生後面,陳熙看不下去,抓住了男人的手腕,語氣很冷,“不准打人!”
陳熙的冷喝就像一盆冷水從頭上澆下,男人轉頭望向陳熙,眼神裡猶自帶著凶惡,卻又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和迷茫,他張了張嘴,“她罵我是傻子,老婆,我不是傻子,我不是……”
看著男人,陳熙嘆了口氣,他現在確定白梓說對了。這個男人哪裡是變態,分明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傻子。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就這樣放了出來……算了,自己跟個傻子計較什麼。還是早點幫對方找到家人,把這個傻子送走吧。想到這裡,陳熙的語氣也變得平和,他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傻子男人見“老婆”對自己這麼溫柔,心情也變好了,他完全忘記之前的不快,“我叫馮宇淮,老婆……”
“大少爺!”
與此同時,遠處幾個人同時跑了過來。
第4章
原本以為校園慶典上被馮宇淮認定為“老婆”只是一場鬧劇,沒想到現在卻成了現實。這就是富豪榜常駐客——馮氏集團的實力。車停下時,回憶也結束。
下了車,陳熙剛剛站穩,就被一個人抱了滿懷。“老婆,你終於來了,我等你好久啦!”熟悉的稱呼和語氣,除了馮宇淮別無他人。“嗯,我來了。”陳熙淡淡地回應。隨後,馮宇淮牽起陳熙的手,向屋內走去,順便還回頭招呼了馮喆一聲:“二弟,你也快點,要開飯了!”
走到屋裡時,一個頭戴耳機的少年正好從二樓下來。馮宇淮朝少年招了招手,“小弟,這是我的老婆哦!”那語氣不像正經介紹,倒似小孩子的炫耀一般。少年叫了聲大哥,然後看了陳熙一眼,冷淡地打了聲招呼。陳熙也禮貌性地回應。
三人一起走向餐廳,馮宇淮坐在右邊第一個位置,並拉著陳熙坐在自己旁邊。少年坐到了左邊的第三個位置,隨後,馮喆走進來,坐在了左邊第一個位置。
“不是說全家人都要到場的晚餐嗎?爸爸和馮宴呢?”少年取下耳機,一臉不耐地開口道。
“爸爸正在書房,等下就會下來了。三弟告訴我飛機晚點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到,讓我們不用等他。”也許是老婆來了,也許是弟弟爸爸都回家了,馮宇淮今天的心情特別好。
沒過多久,一個沉穩醇厚的男中音傳來,“你們都准時到了啊!”
馮宇淮轉頭,叫了聲爸爸,然後跑過去接他。馮喆和馮奕天也起身,同時叫了聲:“父親/爸爸。”陳熙跟著起身。
來的男人正是馮氏集團的現任掌權人——馮維宗。他身高超過了180公分,年過不惑卻保養得體,可能因為剛剛在書房處理完事情,忘記摘下的眼鏡為馮維宗平添了幾分儒雅知性的氣質。深具男性的成熟魅力又不怒自威。
只見他走到了陳熙面前,眼角帶著笑意打量,隨後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我是宇淮的父親馮維宗,小熙,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語畢,馮維宗走到了主座坐下,緊接著,其他人才跟著坐下。
馮維宗上座後,菜也上齊了,晚餐開始。
期間,馮維宗非常健談,氣氛也因此不那么僵硬尷尬。他偶爾會問馮喆生意上的事,也會聽馮宇淮那些傻兮兮的分享,還會過問馮奕天的學業,甚至就陳熙馬上畢業後大學要選什么專業都給了些意見。
晚餐快要結束後,馮宇淮有些按捺不住了,他看向馮維宗所在的主座,“爸爸爸爸,今天開始我是不是可以和老婆一起睡覺了?”此話一出,陳熙停下了擦嘴的動作,背有些僵硬。對面的兩人則照常用餐,漠不關心。
即使確切知道“嫁”給馮宇淮意味著什么,也不代表陳熙真的已經准備好。他下意識望向主座的馮維宗,目光裡帶有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期望和一絲祈求。他知道,這個家裡,真正有決定權的是那個男人。雖然,自己會有今天的處境也拜那個男人所賜���
馮維宗接收到了陳熙目光裡的欲求,他覺得很有趣,就像一只小貓在向自己尋求庇護一般。而且,他覺得陳熙很聰明,僅僅是短短一頓飯的時間,就迅速看清了形勢,知道該討好誰、求助誰。很難想像這種聰明是存在於一個剛滿十八歲、未知世事的孩子身上,所以,馮維宗有一點點欣賞,又有幾分滿意。
嘴角勾起笑意,馮維宗親切地看著自己的大兒子,“小宇為什么要和老婆睡在一起呢?”
馮宇淮不假思索地回答,“因為爸爸你以前告訴過我,結了婚就要和老婆一起睡覺。”
陳熙不由自主地握緊了餐巾,馮維宗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繼續和大兒子說話。“爸爸也說過,要結婚以後才能睡一起吧!現在還沒有結婚,不可以哦!”
“哦……”聲音帶了點失望,不過馬上,馮宇淮的情緒就高漲起來,“那我想和老婆結婚,爸爸,我想快點結婚和老婆一起睡覺!”
“好,結婚的事我讓你二弟去准備,在這之前,你要乖一點!”馮維宗熟稔地哄著自家的傻兒子,馮宇淮大力點了點頭,“嗯,我最聽爸爸的話了!”
第5章
陳熙洗完澡出來,看到坐在自己床上的傻子,有種想扶額的衝動。“之前不是已經說過晚安了嗎?你怎麼又跑到我房間來了?”
如果說,之前校園慶典上的傻子還只是痴漢級別,那現在的傻子就已經升級為跟屁蟲了。陳熙雙手叉腰,盯著傻子,目光有些嚴厲。
之前,陳熙專門把馮宇淮送到了他的房間門口才回來洗澡。此刻,傻子身上穿著換好的小熊睡衣,聞言,他抬頭,有些怕怕地看了陳熙一眼,兩只手從背後拿出一個小熊,遞給陳熙。
“這是什麼?”陳熙沒有接。
“老婆,爸爸說要結婚以後才能一起睡覺,我不能陪你,所以把達達送你,你晚上一個人睡就不怕了!”傻子的手一直舉著小熊,非常認真地說。
“……”說實話,睡覺要絨毛玩偶陪在陳熙看來是小孩子才做的事,他實在不想要這個什麼達達熊。可是……
看到對方眼裡的堅定,陳熙知道自己不接傻子估計就會一直舉著,他嘆了口氣,有些認命地接了過來。算了,像馮宇淮這樣的傻子也算不得大人,就把他當作一個小孩子哄吧!
見老婆接過自己的達達,傻子臉上出現了大大的笑容。
“現在,你可以回自己的房間睡覺了吧!”白天忙了很多事,陳熙實在是沒有什麼精力和傻子玩耍了。
傻子看了看陳熙,又低下頭,雙手放在腿上,不自覺地絞著。
陳熙有些頭大,他剛想不耐煩地呵斥,轉而想起之前傻子有些害怕的表情,陳熙無奈地放軟語氣,“達達送了,我晚上睡覺不會怕了。你也快點去睡好不好?”
也許是陳熙的好語氣給了傻子勇氣,他重新抬起頭來,雙手因為緊張絞得更厲害了。傻子有些怯怯又有些羞澀地說:“我還想咬老婆你的嘴巴……”
房間裡的氣氛瞬間一變,敏感的傻子很快就察覺到了。他下意識縮了縮脖子,觀察著老婆的表情。他覺得老婆好像生氣了,可是不應該啊。他又沒做錯事。
陳熙一再給自己做心理建設,馮宇淮是個傻子,他沒有這些概念,不要和他計較。而且他還是結婚對像,那些都是遲早要做的,就當親一個孩子算了。
“老婆,我可以咬你嘴巴嗎?”傻子很喜歡咬嘴巴這件事,不過他還有之前校園慶典上的記憶,當時他很開心地咬了嘴巴,但是老婆不高興還凶了自己。所以,他不敢和上次一樣了。
陳熙看著傻子直勾勾的期待眼神,那模樣讓他想到了等著開飯的小狗。莫名覺得好笑,態度也真的軟了下來,他點點頭,“可以,不過我教你,你不能和上次一樣了。”
聞言,傻子整個人都興奮起來。他雙手放在膝蓋上,微微昂起頭,非常端正地坐著。陳熙見他那幅鄭重其事的樣子,覺得更有趣了。
他走到傻子面前,微微躬身,俯下頭,閉眼在傻子的唇上親了一口。
睜開眼時,陳熙看著傻子困惑的雙眼,用手指彈了一下他的額頭,“怎麼啦?這幅呆樣……”
傻子看著陳熙的笑臉,困惑轉為委屈,他撇著嘴,指責道:“老婆你騙人,你沒有咬我的嘴巴……”
傻子的話讓陳熙愣了愣,下一秒,他大聲笑了出來,“哈哈哈,真是個傻子,那不叫咬嘴巴,叫親。”
陳熙隨口說的話讓馮宇淮更加委屈了,他看著老婆的笑,過去一些不好的記憶湧上來。以前有壞蛋罵他傻子,還笑他,他每次都打回去!他才不是傻子!可是這次,他最喜歡的老婆也笑他,叫他傻子……
馮宇淮喜歡老婆,即使老婆那樣對他,他也不會打人。可是,他覺得很委屈,老婆笑的越開心,他越委屈:“我不是傻子,老婆,我不是傻子,你不要罵我是傻子,不要笑我,我不是傻子……”
馮宇淮機械般地重復著那句“我不是傻子”,越說,聲音越低,到後面,已經帶上了一點哭腔。
陳熙停下笑聲,看著坐在床上的人,染上哭腔的喃喃回蕩在耳邊,心就像被揪了一下,有點內疚,更有點疼。在理智做出決定前,陳熙的身體已經先一步行動了。他伸出雙手,把傻子摟進了自己懷裡,溫柔地拍著背。
“不是傻子,不是傻子……對不起啊,宇淮,我不是故意的……”
傻子被老婆摟進懷裡時,還想掙開,但聽到他說的話後,便放棄了掙扎。猶豫了一下,傻子也伸手抱住了老婆的腰,卻不說話。
陳熙意思到傻子還是有些生氣,他繼續安慰他,“宇淮,我叫你傻子不是罵你,也沒有笑你……我是覺得你有趣,我很開心,也喜歡你才叫你傻子……”
懷裡的人繼續沉默著,不過抱著他的腰的手收緊了。陳熙嘴角出現一絲笑意,他把人稍稍推開,然後親了親傻子的嘴,再親了一下,連續親了好幾下,最後輕輕咬了一下才罷。
“看,我真的喜歡宇淮才會叫你傻子,就像你叫我老婆一樣。真的沒有笑你或者罵你。”陳熙直直地看著馮宇淮,眼睛裡是前所未有的真誠。
馮宇淮和他對視了幾秒,然後微微偏過頭,說:“嗯……”頓了一下,他小聲地說:“那老婆你以後多叫我傻子吧……”
這樣,就能多喜歡我一點……傻子在心裡偷偷地想。
第6章
半夜,陳熙的房間門被慢慢推開,一個黑影走了進來,反手反鎖了門,然後走向大床。
黑影坐在床邊,慢慢掀開了陳熙的被子。借著窗外的月光,黑影很容易就看到床上的人穿著保守又老土的兩件套睡衣,微嘖了一聲,黑影嫌棄無比地解開了陳熙的扣子。
入手一片溫潤光滑,黑影很滿意,手指撥弄了幾下胸膛上的兩點,讓其在刺激下硬挺。黑影的手下滑,摸到了床上人平坦的小腹、纖瘦的腰,然後繼續向下,伸進睡褲裡,隔著一層布料撫弄那處疲軟。很快,那處就起了反應。床上的人有些難耐地弓起腰,夾緊雙腿。
黑影輕笑,很敏感的小東西啊!撫弄的手不停,黑影俯下頭來伸出舌頭,輕舔胸膛上的茱萸,逗弄著,偶爾用牙齒磨一磨。床上的人越來越難受,甚至發出了細微的聲音。黑影放開對他胸前小可愛的折磨,轉而溫柔地吻陳熙的鎖骨、頸側、肩……
陳熙睡得很不安穩,他感覺身上很重,就像遇到了鬼壓床,而且下體那裡非常的……讓人焦躁難耐,很想紓解,想要釋放……
“嗯……”
陳熙睜開眼,感受著那種釋放後的舒適無力。但很快,他就意識到有什麼不對!有人在壓著他!剛要叫出聲,那人的手迅速捂住了他的嘴,手上帶了某種特殊的氣味。陳熙幾乎立刻就意識到了那個味道是什麼。
陳熙更急了,他抬腳想要把人踹下來,那處卻被捏了一下。一陣輕笑響起,“哎呀呀,真沒良心,剛剛爽完就想把人踹下床。”
陳熙氣怒交加,張嘴去咬捂住自己的手。那人吃痛松開手,卻還是不起來。“你是誰?”陳熙問。那人像逗弄小狗一樣,“你猜?”
大腦迅速運作,這個聲音沒聽過,但是能進這裡的只有……
“馮宴!”
“誒,真沒意思,這麼快就被猜到了。”被叫破身份,馮宴從陳熙的身上下來,坐到一邊。而陳熙立刻伸手去摸開關,打開了房間裡的燈。
燈亮起來時,陳熙才看到對方做得有多過分。自己的睡褲已經褪到膝蓋,上身的扣子全部解開,乳頭上帶著淫穢的水光和咬痕……陳熙立刻拉好衣服,坐起身來,警惕地望著對方,嚴陣以待。
對面的男人坐在床上,黑色襯衫解開到胸前,半長的頭發染成銀灰色,扎在一側。容貌用漂亮來形容也不為過。只不過,下一秒,他的動作讓陳熙恨不得一腳把人踹死!
只見他把之前那只為陳熙紓解過的手放在鼻前,嗅了嗅,然後調笑地望向陳熙,語氣惡劣無比,“味道很濃啊!很久沒做過了?”
陳熙氣得耳垂都紅了!前不久,他的初吻被馮宇淮那個傻子給毀掉,現在,馮宴又半夜摸上來,莫名其妙給他打了次手槍。一個兩個的都是有病嗎?
“生氣了嗎?歡迎晚餐我錯過了,所以想著好好補償一下呢!陳熙……大嫂。”馮宴看著陳熙的表情,唯恐天下不亂地繼續火上澆油。
陳熙握緊拳頭,又松開,又再度握緊。最後,他指著門口的方向,“你補償也補償過了,我要睡覺了,門在那裡!”言下之意的“滾”是個人都聽得出了。
馮宴下了床,向門走去。到了門口時,他轉頭,露出迷人的微笑,“那麼,大嫂滿意我的補償嗎?”
陳熙看著那張極度惡劣的笑臉,再三對自己說要忍耐,然而終究還是忍不住抓起一個枕頭砸了過去。馮宴手快地抓住枕頭,無比欠扁地說:“謝謝大嫂啦!我房間正好缺一個枕頭!”
等那個討厭的人離開後,陳熙立刻下床反鎖好門。MD,以後睡覺一定要鎖好門!誰知道這裡除開傻子還有個神經病!比起聽話乖巧的傻子,神經病簡直了!
第7章
頂級娛樂會所,3008號房。
一個栗色短發、左耳戴著一枚耳釘的青年男人坐在沙發上,手裡端著一杯酒,愜意地欣賞著前面地毯上的好戲。
一個男人跪在地毯上,雙手被反綁在身後。上半身穿著白襯衫,扣子全部扯掉,露出漂亮的腹肌線條。下半身一絲不掛,翹挺窄小的蜜色臀部被一雙十指修長的手掌握著、揉捏著,狠狠撞擊著。
身後的人似乎非常喜歡男人的臀,用手摸還不夠,他抽出陰莖,俯下頭親吻蜜色的臀瓣,用舌頭舔掉上面的汗水,修長的手指點著男人後方的小口,指甲撥弄著褶皺,引起那個小口的收縮。
“你的這裡好可愛,想要我舔嗎?想要我把舌頭伸進去嗎?”明明是斯文俊秀的面孔,卻說出如此色情的話。跪在地上的男人難以忍受被人參觀後面那處的羞恥,頭垂得更低,喉嚨裡嗚嗚的發出拒絕。
“不說話就是默認了吧!呵,你真的很色啊,竟然想被舔屁眼……”斯文俊秀的人刻意誤解男人的意思,嘲弄著,頭卻湊了上去,吻上了男人的後庭……
這時,另一個人半跪到男人面前,扯著他的頭發,讓他抬起頭來。隨後,他有些著急地拉下拉鏈,掏出硬起來的陽具,插進男人被戴著口枷的嘴裡。男人被嘴裡腥臊的陽具嗆出眼淚,想用舌頭抵出去,卻讓插他的人更爽。
“媽的,還用嘴吸,果然是個騷貨!”爆粗口的人長著一張清純的娃娃臉,唇邊還有小酒窩。他一邊爽快地插著男人的嘴,一邊朝沙發上坐著的栗發青年喊道:“立源,你從哪裡找來這麼好的貨?不來一起玩?”
立源喝了一口杯裡的酒,剛想說話,放在前面茶幾上的手機忽然震動了一下。立源拿過手機,看到特別分組裡名叫“陳熙”的人發來的信息:楊一,你在哪裡,我到萬通廣場了。原本一直心情不錯的青年陡然間變臉,眼裡的戾氣讓人膽寒。
立源走到被操弄的男人身邊,靠近他的耳側,“陳熙?這個名字聽起來不錯啊?要不叫他一起來玩玩?”聽了立源的話,原本一直安分的人陡然間掙扎起來,喉嚨裡發出野獸般的吼聲。
半跪在他身後操弄的人此時快要達到高潮,非常不滿楊一的掙扎,張開手狠狠打了他的屁股一下,“騷貨,別亂動!”說完,加快衝刺。
楊一後面被操著,前面也被插滿,他看著立源,眼睛裡出現哀求之色。這是第一次,立源看到對方這麼服軟。然而,卻是因為別的人。心中那股戾氣越來越濃。立源摸到楊一的胸前,手指掐弄著對方淡褐色的乳頭,舌頭淫穢地舔進他的耳洞裡,就像情人般耳鬢廝磨……
“操了你的洞那麼多次,什麼都玩過了你不求我,現在,你為了他求我啊……”立源的舌頭伸出來,張開嘴包裹住楊一的耳朵,然後狠狠咬下!楊一的喉嚨裡發出慘叫聲。
“我決定了,就叫他過來一起玩吧!”立源回了訊息,然後把手機丟在一邊,伸手,開始解自己的襯衫紐扣……
第8章
走廊裡很安靜,陳熙一間房一間房找著。3006,3007,嗯,3008,就是這裡了。
習慣性想先��門時,陳熙發現門沒鎖,他下意識地推開了門。房間裡很黑,有一種奇異的香味,陳熙試探性叫了聲:“楊一,你在嗎?”
“唔唔……”奇怪的聲音響起,就像人的嘴被堵住後掙扎發出的呻吟。陳熙瞬間警惕起來,他摸著牆壁,試圖去找電燈開關,“楊一,你在這裡嗎?”
啪!
燈瞬間亮起,陳熙下意識地用手背遮住眼睛。等他適應了光線後,眼前的一幕讓他血氣上湧,幾乎要提拳揍人!
楊一全身赤裸被兩個男人夾在中間,蜜色的身體上布滿青紫的痕跡、牙印以及半透明的白色液體,嘴被插入的三根手指攪拌著,口水從嘴角流下來,又馬上被下方的男人舔去。即使身體被三個男人肆意玩弄著,楊一的眼睛還是看向陳熙,快走,離開這裡,不要管我……
立源瞥了一眼陳熙,好心地抽出手指,“看到你在意的人來了,是不是很開心?”
“唔!唔唔……唔!”楊一拼命搖著頭,他看著陳熙,眼睛裡除開焦急恐懼之外,更多的是絕望的祈求,求你了,陳熙,你快走,不要管我,不要看我……
陳熙握緊拳頭,看著對面打量自己的栗發男人,“是你給我發的訊息吧,你叫我來想做什麼?”
立源撫摸著楊一的頭發,就像撫摸自己的寵物一般。“想做什麼?當然是叫你來一起玩啊!你沒看見楊一和我們玩得很開心嗎?對吧,楊一。”
最後一句話,立源問得溫柔無比。奈何此時此刻楊一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陳熙身上,完全忽視了他。立源眼睛裡的笑意加深,“吶,楊一,你真無情啊!下面吃著阿啟和小睿的大家伙,眼睛還要去看你的‘好朋友’……是阿啟和小睿還不能滿足你嗎?”
此話一出,處於楊一上面的娃娃臉青年羅睿眉頭一皺,發泄般狠狠咬了一下楊一的肩膀,惡狠狠地說:“哼,屁股被插著兩根雞巴還有心思看別人,不知廉恥的騷貨!我要操爛你!”說完,羅睿揚起手,重重地拍打著楊一的臀瓣,激起陣陣臀浪,下身也更加用力。
處於最下方的斯文俊秀的青年章啟閱沒有出聲,但加大力度的頂撞同樣顯示了他的不滿。
“你們要怎樣才能放過楊一?”陳熙微微垂下頭,不再去看那一幕,心底的憤恨無助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三對一,他根本不可能靠武力解決那三個人再帶著那樣狀態的楊一離開。
“我說過了啊,大家一起來玩啊!我看楊一還蠻喜歡你的,既然他喜歡就沒辦法咯……”立源的手伸到楊一腦後,解開了口枷,“如果是你的話,不需要用口枷想必楊一也會非常樂意的……”口枷被隨意扔在一邊,立源一改之前悠閑淡定的語氣,意簡言賅地命令道:“過來,操他。”
如果看到那一切只是讓楊一覺得羞辱不堪,那麼參與進去一定會讓對方絕望崩潰的!
就在這時,原本一直被操弄的楊一突然間翻滾下來,因為雙手被反綁無法平衡,他摔在地上後通過肩膀向前爬,“走……快走!為我好就走!”因為嘴被長時間使用,楊一的聲音嘶啞無比,他抬頭望著陳熙,所有的情緒只凝聚為一個意願,那就是陳熙離開。
陳熙看懂了楊一的意思,他腦海裡瞬間湧過無數念頭,最終,他選擇轉身,拉開門迅速跑著離開。
房間裡一時之間安靜無比,只有楊一的粗喘聲。剛剛那簡單的行動耗費了他本就不多的體力,此刻楊一只能癱倒在地毯上,等待殘忍的命運降臨。不過,他一點也不恐懼,至少陳熙聽自己的話離開了。只要陳熙沒有落在這些禽獸手裡就好,只要陳熙安全……楊一疲倦卻欣慰地閉上眼睛……
立源走過來,把楊一扶起,讓他靠進自己的懷裡。兩人狀似情人般相擁。立源親昵地咬著楊一的耳朵,“你是不是以為我只發了個訊息叫陳熙過來?”
楊一的眼睛瞬間睜大,他扯著喉嚨,嘶啞著聲音說:“你什麼意思?”
立源收緊雙臂,用鼻子蹭著楊一的頸側,感受著他皮膚的光滑觸感和安心溫度。“你沒聞到房間裡的香味嗎?裡面加了難得的好東西呢!剛剛你要是讓他留下來,還可以一起愉快地玩一玩,可偏偏啊,你一定要趕人家走!那個好東西足夠他爽一整晚了!”
立源的話讓楊一立刻掙扎起來,“畜生!我要殺了你!狗雜種……”
男人輕而易舉地就制住了楊一的動作,“如果陳熙遇到了什麼應該怪你哦!是你讓他走的……我都那麼好心地邀請他了……”
斯文俊秀的青年章啟閱走過來,他頗有些不贊同立源的做法,“你何必這樣逼他呢?”一邊說著,章啟閱手指一邊靈活地為楊一解開束縛在陽具上的絲帶,輕柔地撫慰著楊一憋得紫紅腫大的物事。不過十幾秒的工夫,馬眼處就吐出了精液,然後斷斷續續射了三四股。
章啟閱白皙修長的手指張合,黏稠的精液滴落下來,浸入昂貴的手織地毯。楊一仰頭靠在立源肩上,微微喘息,斯文俊秀的青年盯著他的唇看了幾秒,然後把沾著精液的手指插入楊一嘴裡,“嘗嘗自己的味道,好不好……”
楊一沒有精力和體力去反抗,任由章啟閱的動作。
“你們……幾個狗雜種……最好玩死我……別讓我……有機會……”
章啟閱微微歪頭,看著到了這個地步還放狠話的男人。燈光從上投下,讓他的睫毛在臉上形成了一點陰影。從小就擁有的優越地位讓他對這種威脅毫不在意。他很好奇,究竟到什麼地步,這個男人才會屈服……
第9章
陳熙跑進電梯時就察覺到了不對,就像開了一個洞,身體的力氣不斷流失。手指有些顫抖地按了一層,陳熙背靠著著電梯內的扶杆,深吸一口氣,嘗試著平息那股異樣的躁動……
他明白,他中套了。
叮!電梯門打開,陳熙剛想出去,卻發現還沒到,緊接著,伴隨著說笑聲,幾個男人走了進來。
“誒?電梯裡竟然有個小尤物……”一個輕佻的聲音響起。陳熙察覺到不對,想出去已經來不及了,幾個男人已經走了進來,電梯門也關上了。
身體的力氣不斷流失,陳熙幾乎要靠著扶杆才能勉強站著了。更糟糕的是,他的視線開始模糊,呼出的氣息也熱了起來。
一只手掐住了陳熙的下巴,把他的臉抬了起來,“看起來小尤物的狀況不怎麼好啊!我們撿漏了?”之前那個輕佻的聲音主人發現了陳熙的情況,更加放肆。旁邊的狐朋狗友也開始跟著動手動腳。
“滾開……”陳熙伸手想要阻擋騷擾,卻雙手難敵四掌,反被那些人當作是欲迎還拒的小情趣。有個猴急的人按捺不住,已經把手伸進他的衣內,開始各種掐弄。
最開始那個輕佻的語氣有些埋怨:“你們別那麼急,現在還是電梯裡了!等出去開個房,我們慢慢玩。”隨即,有人反駁:“最急的好像是你吧!”
叮,電梯門又開了,到了第一層。陳熙被幾個人扶著,朝大門走去。他沒有掙扎,反而把身體的大部分重量都倚靠旁邊人身上。陳熙在蓄積力量,等出了大門就是他唯一的機會……
“快點吧……他都站不穩了……”
一行人走進巨大的圓形旋轉門,當他們順著旋轉方向走到門外時,陳熙猛然發力,推開了扶著自己的人,朝外面跑去。原本扶著他的人以為他完全沒力氣了,所以並沒有挾制住陳熙,一時不察,竟然被推開了。待反應過來,幾個人同時朝陳熙追去……
砰!
陳熙撞到了某個人,剛想繞過那個人繼續跑時,手臂卻被人抓住了。“放開……”陳熙另外一只手用力掰開抓住自己胳膊的人,此時此刻,他滿面緋紅,喘得很急,眼睛裡全是水光,幾乎看不清面前人的臉。
“還跑,真不識好歹……”
聽到後面傳來的話聲,陳熙還想掙開,卻被那人一扯,栽入了他的懷裡。
那人的手臂箍著他的腰,讓陳熙不得不半靠在那人的胸膛,呼出的熱氣也噴在那人的頸側……
箍著他的手臂驀然一緊,因為被箍痛,陳熙不自覺地呻吟出聲……
“嘿,大叔,我們的朋友喝醉了,謝謝你攔住了他。麻煩你把他交給我們吧……”跟上來的人厚顏無恥地以朋友自稱。
陳熙聽到後厭惡且焦急,他試圖抓住靠著的人的衣服,努力解釋:“不要……我不認識他們……”
馮維宗看了一眼懷裡向自己祈求的人,覺得非常享受。“放心,我會照顧好你……”低聲在陳熙耳邊許下承諾,下一秒,他感覺到靠著自己的身體放松下來,馮維宗更加滿意了。
簡單安撫好陳熙後,馮維宗再度抬起頭來。只不過,這次他投向那群人的目光冰冷異常,就像在看一堆失去價值的垃圾一般。
“解決他們。”輕描淡寫的語氣,不屑一顧的態度,卻讓人無法產生一絲一毫的懷疑。
下了命令後,馮維宗不再多看那些人一眼。陳熙此刻已經陷入了半昏迷狀態。他稍一思索,便做了決定。
箍在陳熙腰間的手上移,穿過對方腋下,馮維宗微微彎腰,另一只手放在膝蓋彎處用公主抱的姿勢抱起了陳熙。即使換了姿勢,陳熙抓住他胸前衣服的手還是沒松開。對這個孩子氣的姿勢馮維宗有些無奈,最後還是笑笑,抱著陳熙上了停在邊上的勞斯萊斯。
至於那幾個留下來的所謂的陳熙的“朋友”,馮氏集團訓練有素的保鏢會在今晚好好教導他們有關做人的道理……
第10章
馮維宗沒有帶陳熙回原來的別墅,而是去了另外一套公寓。這套公寓所在的樓盤由馮氏旗下的遠川地產開發,目前還未正式對外發售。車直接開到地下車庫後,馮維宗抱著人由電梯直達頂層公寓。
公寓裡除開基本的裝修外,大部分家具都未購置,顯得相當空曠。從地下車庫一直抱進公寓還是有些吃力,所以,一進門,馮維宗直接就把人丟到了主臥的大床上。
暫時安置好人以後,馮維宗松開領帶,從酒櫃裡拿了一瓶威士忌,倒了少半杯。喝了一口酒,馮維宗的目光投向床上,他需要想一想,接下來該怎麼辦。
陳熙此時已經完全失去了清醒意識,但是藥效卻沒有消退,反而真正開始發作起來。他依據本能,先是抱著被子蹭,隨後,把手伸進了褲子裡……
由於之前那些人的舉動,陳熙的衣服雖然沒有被扯爛,但肯定也不齊整了。
因為難受而弓起身體,一截勁瘦的腰露了出來,在落地燈光的映照下,散發著年輕肉體特有的光澤和誘惑。緊緊咬住的嘴唇,卻不能完全壓抑住快樂的呻吟,眉頭因為痛苦的渴望而緊皺著。手指沒有章法地上下擼動,悉悉索索的聲音揭示出主人的急躁……
馮維宗坐在旁邊,一邊喝著酒,一邊看著陳熙的“表演”。
“啊……”射精的快感讓人松懈下來,陳熙順從欲望滿足地叫出了聲。紓解了一次後,意識稍微清醒了一點,陳熙慢慢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個人影。他試圖看清那個人的長相,卻有些無濟於事。他的頭很暈,微張開嘴,想要問那個人是誰,說了個你之後卻再也無法繼續……
因為發熱出汗,陳熙的白T恤變得半透明,胸前的兩點凸出形成兩個誘惑的暗影。露出的小腹平坦,人魚線延伸向下,引人想入非非……
馮維宗喝完最後一口酒後放下杯子,站起來,走向大床。
單膝跪上床,馮維宗伸出手,把陳熙額頭上汗濕的頭發剝開。大拇指摩擦著他的嘴唇,微微有些用力。陳熙感覺到嘴唇有些痛,不滿地睜開眼,下一秒,他的唇就被堵住了。
“唔唔……”陳熙想要推開壓在自己身上的人,雙手卻被制住壓在頭頂。帶著醇酒的氣息,火熱有力的舌頭直接撬開他的牙齒,攻城略地。唯一的接吻對像是傻子、接吻行為僅限於碰嘴唇的陳熙很快就一敗塗地,被男人肆意蹂躪。
來不及咽下的口水從陳熙的嘴角溢出,舌頭也被男人吸得發麻,一股異樣的快感讓腰肢也跟著發軟,陳熙的身體慢慢放松下來。男人不再壓制他的雙手,而是把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抱住我……”
吻從陳熙的嘴轉移到脖子,然後是鎖骨、胸膛、小腹……陳熙從來沒有感受過這種溫柔,充滿憐惜又安穩可靠,好像什麼都不用管,只要信任對方、交給對方就足夠。
褲子被粗魯地扯掉,雙腿被大大撐開。身體最私密的部分被另一個人注視著,陳熙用手背遮住自己的雙眼,身體因為羞恥而泛紅,並輕微地顫抖著。
馮維宗看著那個緊小的部位,即使下面已經完全勃起,他也沒有行動,因為他知道如果自己直接進去那裡肯定會撕裂。嘆了一口氣,他終究還是不忍陳熙痛苦。馮維宗俯下頭,含住了陳熙顏色淺淡的陰莖。
第一次被濕潤、溫暖、緊致包裹的感覺太爽了!陳熙幾乎是立刻就硬了起來。顧不得再遮擋眼睛,他伸出手本能地抱住馮維宗的頭,同時,臀上頂,開始主動抽插。能讓馮氏集團的掌權人用嘴服侍,陳熙算是第一個。
開始,馮維宗還有些不適應,但很快,他就掌握了技巧。小心不用牙齒刮到,用舌頭舔,偶爾用點力吮吻龜頭,再來一次到底的深喉……
馮維宗一邊給陳熙口交,一邊���手指按揉著對方的菊穴,嘗試著擴張。偶爾,他還會瞥一眼陳熙的表情,享受給予對方極樂的掌控感……
���馮維宗的刻意下,陳熙很快就射了。馮維宗直起身體,吐出對方的精液,然後用手抹到了陳熙後方的穴口。借由精液的潤滑,馮維宗很順利地插入了一根手指,然後是二根、三根……
充分擴張好以後,馮維宗握住自己的陽具,抵在了陳熙的菊穴入口處。
雖然剛剛釋放完,但男人的舉動還是讓陳熙感受了威脅。他有些無措,想收回圈在男人腰側的雙腿。然而,此刻的馮維宗,再也不復之前的包容和溫柔。
他一手捏住陳熙的下頜,強迫對方看著自己。
“陳熙,看清楚,是我馮維宗在操你。”
如同大舉進攻前的宣言,語畢,馮維宗的陰莖破開陳熙的防御,一點點,堅定有力地操了進去。
“嗯……”完全進入的剎那,馮維宗被那極度抗拒、緊致的腸壁夾得舒服呻吟出聲。
即使做了擴張,那本不是用於性交的直腸被生生撐開的痛苦還是讓陳熙叫了出來。生理性的眼淚溢出,昏沉瞬間褪去,意識回籠。他雙手抓住馮維宗的手臂,搖著頭,“不,不要……求你……”
馮維宗保持著靜止的姿勢,看到陳熙完全清醒過來,脆弱的向自己哀求。內心陰暗的愉悅滋生,唇角微彎,馮維宗勾起一個殘忍的笑,他緩緩抽出自己的陰莖,抽到一半時,他停下,在陳熙哀求的目光中,狠狠地又重新插了進去,捅碎了對方所有的希望……
第11章
雙腿無力地張開,搭在男人的臂彎。後穴已經完全被捅開,變得濕軟無比。潤滑的精液由於反復摩擦變成白沫,隨著陰莖抽插被帶出來,讓穴口顯得異常淫糜。
陳熙寧願此時的自己失去意識。然而,只要他想逃避,馮維宗就會強迫他面對。
比起被對方強迫,陳熙更加無法忍受的是自己身體的感受。除開最一開始的撕裂脹痛感,後面,馮維宗經過耐心試探准確找到了他身體內的敏感地帶。只要被對方的陰莖頂弄、摩擦那裡,脊椎就會激起陣陣戰栗感……
“啊……”由於突然轉換姿勢,陳熙被刺激得叫了出來。
馮維宗抱著人坐了起來,咬著陳熙的耳朵,“摟住我……”陳熙依言摟住了對方的脖子。前面的教訓已經讓他學會順從。
男人的唇游移在陳熙的耳朵、頸側,他很怕癢,下意識地想躲。圈著他的腰,男人飽含情欲的聲音響起:“我想留個痕跡,你說留在哪裡,嗯?”
男人的牙齒劃過喉結,停留在脖子處,似乎很中意那裡。陳熙下意識地拒絕:“別……”
“哦?”馮維宗等待著對方繼續。
陳熙垂下眼睫,“不要在脖子那裡……容易被人發現……”
“那你說留在哪裡?聽你的,嗯?”馮維宗等待著他的答案,“你要是不說,我就繼續了……”
“胸,胸口……”陳熙被嚇得慌不擇言。
“呵……”馮維宗低沉的笑聲響起,“原來小熙比我想像中的要色啊!竟然要我留在胸口……”
明明是自己強迫對方選擇,卻刻意歪曲為對方主動想要。似乎遇到陳熙,馮維宗就會展現出最惡劣的一面。
“不,不是的……是你要……啊……”否認的聲音在乳頭被含住的那刻戛然而止,轉為令人羞恥的呻吟。男人用唇齒細細輾磨著乳頭,逗得它硬挺圓潤,又伸出火熱的舌頭,重重地舔……
好羞恥……陳熙想要捂住臉。那裡被男人那樣玩弄著,自己竟然會產生快感,就像女人一樣……明明不應該有感覺的……
與此同時,一直停留在他身體內的東西開始動了起來。腰肢被男人的手掌握著,乳頭被男人的唇舌戲玩著,後穴也被男人的陰莖操弄著……只要稍一想像自己此刻的樣子,陳熙就覺得無比淫蕩……
“說起來,小熙從來沒有叫過我呢……”看著自己在陳熙胸口吻出的深紅印記,馮維宗非常滿意。他好心地暫時放過了那顆小巧的乳頭。
“小熙要叫我什麼呢?”馮維宗捏住陳熙的下巴,讓他看著自己。陳熙看著他,目光有些閃躲,“馮…馮叔叔……”
“不對哦!”馮維宗的眼睛微微眯起,“小熙是個聰明的孩子,怎麼會叫不對呢?”男人的聲音很溫柔,下半身的動作卻一點也不溫柔。陳熙被頂弄得不得不抓住他寬闊的背。
“第一次見面我不就說了嗎?以後就是一家人了……而且……我聽李秘書說你和原來的父親斷絕關系了……”馮維宗並不急於達到目的,看著對方慢慢掙扎,他覺得更有趣。
意識到男人的惡劣,陳熙閉緊嘴巴,死死不再開口回應。馮維宗也不急,“小熙真讓我傷心啊……”
男人忽然停下了動作,陳熙詫異。下一刻,他被男人推倒在床上,然後翻過身來,臀被抬起。“小熙,我給過你機會……”語畢,男人的陰莖狠狠捅進了他的後面。
後入的姿勢讓馮維宗進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對待不乖的孩子,他也不必再顧忌……
“啊……”陡然間被捅進那麼深,陳熙完全受不了。畢竟是第一次承受的身體,即使他不斷調整著試圖讓自己好受一點也無濟於事。
噗嗤噗嗤……激烈的抽插聲回蕩在房間裡。因為插弄後穴而硬起的陰莖被男人握住擼動,前後夾擊的極度快感讓還是第一次的陳熙幾乎崩潰!
“放開……讓我射……”
馮維宗並不理會陳熙的祈求,繼續自己的動作。包裹著他的後穴不斷收縮,手裡握住的陰莖也開始勃脹。他知道,陳熙快要到了。
無法釋放的焦躁和不斷攀升的快感讓陳熙要瘋了!他松開抓緊床單的手,放棄抵抗……
“爸爸……”
獵物終於落網,馮維宗勾起勝利的微笑。“叫大聲一點,小熙想要什麼……”
“爸爸,放開,讓我射……”
“怎麼射?”
“求爸爸……把我操射……”陳熙屈辱地閉上眼睛,說出馮維宗想要聽的話。後穴裡的陽具膨脹了幾下,射出滾燙的精液,灌滿他的腸道。
握住自己陰莖的手松開,陳熙如願以償地射了出來……
第12章
浴室裡水汽繚繞,陳熙站在噴頭下,任由身體被熱水衝刷……
馮維宗坐在床上,愜意地抽著煙。浴室裡的水聲停止,陳熙下半身圍著浴巾,走了出來。馮維宗瞥了一眼他胸口上的痕跡,一只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過來……”陳熙依言走過去,坐到床邊。
一旦下了床,這個人就變得沉默又冷淡了呢!
掙扎了片刻,陳熙還是忍不住問出了那個問題:“你……為什麼要那麼做?”
隔著半透明的煙霧,馮維宗眼角出現笑意,讓他成熟英俊的面容變得親和力十足。“你是指幫你解圍,還是我操你?”
“後一件事。”陳熙實在無法像對方那樣淡然地說出那個事實。
“很簡單,我是一個生意人,既然幫你解圍就要收取報酬……”
吸完最後一口煙,馮維宗把煙蒂掐滅在煙灰缸裡。既然對方先開口說了這個話題,他決定繼續下去。“說說你的想法吧,接下來想怎樣。”
陳熙沉默了片刻,低著頭,“既然你幫了我也收取了報酬,那今天的事就此結束吧。”
這是要撇清一切、兩不相欠的意思嗎?馮維宗看著生疏有禮的人,想起在對方洗澡時,手下的人發來的調查彙報。他知道,要怎麼馴服這只小貓了……
“當時在3008房裡,就那樣丟下你朋友楊一離開,真的甘心嗎?”馮維宗的話讓陳熙的背瞬間僵硬。
“那幾個孩子我也有所了解,家裡實力不錯,平時也玩得很凶!你覺得你走後,他們會怎麼對待楊一?”
陳熙放在膝蓋上的手握緊,但是,他還是沒有吭聲。
“當然,我對你說這些也不過是無聊,畢竟,小熙連自己的人生都做不了主,被親生父親賣給一個男人做‘妻子’。”
“夠了!”陳熙猛地打斷馮維宗的話,瞪著男人的眼中是燃燒的怒火。即使馮宇淮是個傻子,傻得就像一個天真的小孩,即使他和對方相處得也不錯,甚至,他對馮宇淮還有一點點喜歡,但是內心深處,他還是放不下那份屈辱。
而這份屈辱在被楊一舍身保護、被一群混混糾纏、被馮維宗施以援手、乃至被馮維宗強暴後,已經發酵到極致。他是如此的弱小無能,他完全無法主宰自己人生。在那個賣身交易成立時,陳熙還可以欺騙安慰自己,那是為了生病的奶奶。然而,今天晚上發生的一切,把之前的謊言也打破,讓陳熙看清楚了最殘酷的事實。
認真地觀察著陳熙的每一個表情、動作,體會著他此時的憤怒、絕望、無奈、不甘,馮維宗覺得很有意思。脆弱的小貓,這個世界就是這麼殘酷,你了解了嗎?如果不想繼續現狀,那麼你要怎麼辦呢?
陳熙看著馮維宗氣定神閑的模樣,怒火怎麼也傾瀉不出。因為他知道,他最應該感到憤怒的對像,其實是自己。他不想再繼續現在的狀態了,他想要很多東西,無論是金錢、還是地位、又或是權力,他想掌握自己的人生!
仿佛下了一生中最大的抉擇,陳熙站起身來,手伸到腰間,解開浴巾,丟在地板上,好像丟垃圾一般丟棄過去弱小又無能的自己。
“你說你是個生意人,提供幫助需要付出相應報酬對嗎?”
“不錯。”馮維宗饒有興趣地看著面前人的舉動,等待著他的下一步動作。
“我唯一有的東西就是這具身體,我想要很多,想得到你的幫助,我想和你交易,你願意接受嗎?”
陳熙站在男人面前,手撫摸著自己的胸膛,撫過乳頭、摸著小腹,青澀而笨拙地展示著自己的價值。
男人只是看著他,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答應也不拒絕。
而正是這份沉默,讓陳熙十分難堪。已經做到了這一地步,根本無法回頭,而且,他也不想回頭。陳熙咬咬牙,他走近幾步,爬上床,爬到男人的身上,試圖主動去勾引男人。
當他即將吻到男人的唇時,對方抬起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讓他無法繼續上前。陳熙的臉瞬間臊得通紅,他想離開,卻被男人的另一只手圈住了腰。
“如果開始和我交易,那麼,交易的規則和結束時間就要由我來決定,你確定?”
陳熙看著馮維宗的面容,對方笑得溫和而富有魅力,但他知道,本質上,這個人比誰都要冷酷殘忍。但是沒關系,一切只是交易,他們各有所求、各取所需就好。
“我確定。”陳熙堅定地給出了自己的回答。
馮維宗松開按住陳熙肩膀的手,改為雙手握著他的腰,“那麼,現在就讓我來看看你的價值……”
第13章
之前對傻子安慰性的親親並不算接吻,真正說起來,此刻是陳熙第一次主動去吻一個男人。
他捧住馮維宗的臉,湊上去親著對方的嘴唇,親完一下又一下,就這樣親了大概一分鐘。一直忍耐的男人終於破功,忍不住笑了出來。“你這是在玩過家家嗎?”
馮維宗那種針對“純情菜鳥”的善意嘲笑讓陳熙羞惱不已,他報復性地在男人嘴上咬了一口。馮維宗止住笑意,一手扣過陳熙的後腦勺,開始主動示範性教學。
唇與唇相貼,男人溫柔又耐心地廝磨,偶爾用牙齒輕輕咬一咬陳熙的唇瓣。與此同時,馮維宗圈在對方腰間的手開始游移,撫摸著陳熙光滑的背。待陳熙的身體漸漸放松時,男人試探性伸出舌頭,輕輕撬開對方的唇縫,舔著貝齒,仿若在扣門。
陳熙心頭靈犀一閃,下意識地微微張開嘴。男人的舌頭立刻伸了進來,拋開之前扣門時的小心翼翼、開始肆意妄為。陳熙想用舌頭抵擋,卻被對方糾纏住。彼此充分地交換著唾液,來不及咽下的從唇角流下,滑過脖子。
就在陳熙以為結束時,男人又纏著他的舌頭,一起吸入自己的嘴裡,戲耍糾纏,偶爾,對方還會含住吮吸,弄得他幾乎呼吸不過來,甚至有些使壞地用牙齒輕咬他的舌頭……就這樣你來我往,陳熙漸漸開始主動……
時間不知不覺流逝,陳熙被吻得幾乎眩暈,鼻息唇齒間盡是男人獨有的氣息,良久,一吻結束。男人從陳熙嘴裡退出,兩人唇齒之間拉出一根細長的銀絲。他伸出拇指,摩擦著陳熙的唇瓣,笑意盎然,“怎麼樣?學會了嗎?”
陳熙偏過視線,點點頭,臉頰上,不由自主升起紅暈。
馮維宗當然不會因為陳熙羞紅了臉就簡單放過他。大手摸到陳熙胯間,把玩著那因為深吻而不自覺勃起的硬物,語氣頗有些玩味,“看來你很享受……”
這下,陳熙羞得脖子都紅了。下一秒,馮維宗抓住他的手放進自己雙腿之間,讓陳熙感受著自己的硬度,語氣喑啞道:“我也是……”
陳熙不敢抬頭看馮維宗的眼睛,放在對方硬挺上的手上下動著,用不太嫻熟的技巧服侍著對方。馮維宗按住了陳熙的手,眼底是暗沉的欲,“用嘴……”
陳熙愣了一下,隨後身體下移,俯下頭,聽話地張嘴,含住了和自己一樣的男性器官。
腦海裡想到之前馮維宗為自己口交的樣子,陳熙按照記憶,努力去取悅男人。
陳熙的頭在馮維宗的胯間上下起伏,馮維宗一手搭在陳熙頭上,享受著對方帶來的愉悅。在陳熙做得好時,馮維宗會獎勵性地摸摸他的頭,表現出自己的滿意。
“再含深一點,不要用舌頭阻擋。”馮維宗挺動著,陽物在陳熙嘴裡插到底,感受著對方深喉所帶來的的壓迫性快感。
張著嘴任由男人進行幾次深喉後,陳熙有些不適地皺起眉,推拒著馮維宗的入侵。馮維宗見陳熙不太舒服也沒有多加強迫。他抽出自己濕漉漉的巨大,用棒身拍打著陳熙的臉,調笑著:“小熙,你還有很多需要學習……”
臉頰被棒身拍打粘上口水和前列腺液的混合物,陳熙抬眼看向馮維宗,有些委屈地抱怨,“嘴巴很酸……”
馮維宗撫摸著陳熙的頭,“轉過身,趴下……”
陳熙依言,調轉身體,趴在床上。馮維宗壓在他的身上,一手扶住自己的性器,慢慢插進了身下人的菊穴……
“嗯……”即使之前已經有過一次經歷,口交也讓陰莖足夠潤滑,但在被插入的那刻,陳熙還是感受到了撕裂和脹痛感。
“放松,要夾,等我進去後再夾……”馮維宗輕拍著陳熙白皙微翹的臀部,戲謔道。陳熙聞言,埋下頭,試圖放松身體。馮維宗進入得很慢,一邊緩慢推進,他還一邊用手指按揉著陳熙的穴口周圍,幫助陳熙放松。
看著陳熙乖順地趴伏在床上,看著自己的陰莖一點點插進陳熙的身體裡,這幅畫面和這個過程讓馮維宗的征服欲得到了極大滿足。當完全進入陳熙時,馮維宗的喉嚨裡無意識地發出一聲喟嘆,因這份緊密結合的親密快感而戰栗……
馮維宗俯下身,完全覆住了陳熙的身體。他親吻著對方的肩背,“感覺怎麼樣,還痛嗎?”
“嗯……還好……有一些脹……”陳熙把頭埋在自己的胳膊裡,小聲地回答……
第14章
停頓了一下,給陳熙適應的時間,馮維宗才開始緩慢抽插。一邊動作,他一邊親吻著陳熙的後頸、肩、背,舔著陳熙的耳朵,一邊用手撫摸著陳熙的身體。
在這樣可以稱得上是柔情似水般的對待下,陳熙的身體越來越放松,馮維宗也抽插得越來越順暢。
陳熙始終把頭埋在胳膊之間,只有當馮維宗撞擊得用力時才會發出一點聲音。馮維宗咬著他的耳朵,“害羞了?”陳熙搖搖頭,“沒有……”
馮維宗停下動作,突然把人抱了起來,讓陳熙背對自己坐在雙腿之上,然後直接下床,站了起來。陳熙下意思伸手向後圈住男人的脖子,以防自己掉下去。他有些慌張,“要去哪裡……”
馮維宗不答,徑直抱著人向浴室走去。走到鏡子前時,馮維宗停下腳步,看著鏡子裡的景像,含著陳熙的耳朵,“小熙,好好看看你自己現在的樣子……”
鏡子裡,一個少年雙腿大張,以把尿的形式被一個成熟男人抱著。他的身體很漂亮,皮膚光滑白皙,然而,乳頭上的牙印、胸口的吻痕卻憑添了幾絲淫糜,讓人一眼就看出他之前受到了多少疼愛……
少年胯間的性器筆直地挺立著,是稚嫩純潔的粉色,帶著不經人事的誘惑。視線下移,少年的後穴處卻被一根粗大的、暗色的、同屬於男人的陽具貫穿著。他的面容帶著羞恥之色,眼角發紅,眼底難掩情欲的水光。
稚嫩的性器與含著男人粗大的後穴、羞恥的表情與動情的目光,兩者形成強烈對比,讓這具身體產生一種介於清純與妖艷之間的驚人魅力!
陳熙被自己這幅淫蕩的模樣刺激得不行,挺立的性器更加筆直,馬眼處還流出光滑的粘液……
“不要……不要看……啊……”
抱著他的男人突然間開始挺動,粗大的性器埋入他的後穴,又整根抽出,再狠狠捅進去……身為一個男人,他在被另一個男人的性器操弄著!
那個男人的性器又硬又大,撐滿了他整個腸道,那個男人是他即將結婚的對像的父親、他名義上的公公,那個男人還逼著自己叫了爸爸……
“啊……不要插了……不要……不要看我……啊……”
陳熙搖著頭,想要逃避男人給予的快感,逃避鏡子中自己的淫蕩,卻被馮維宗攻擊得更加潰不成軍!
馮維宗把人放下來,壓在洗手台,一只手箍著陳熙的腰,另外一只手繞到前方,鉗住人的下巴,迫得陳熙抬起頭來,看著鏡子中自己被男人操弄後穴的模樣。
“小熙喜歡看自己被男人操吧……剛剛下面咬得好緊……都差點拔不出來了……”
馮維宗舔吻著陳熙的脖子,眼睛卻一直盯著鏡子。兩人的目光在鏡子裡相遇,陳熙眼中竟是水色,馮維宗眼裡卻是危險的狩獵之色。
“不要在鏡子面前……求你……”陳熙看著鏡中自己完全被男人掌控的身體,哀求著。
馮維宗放慢速度,有節奏地頂弄著,箍著陳熙腰的手上移,揉捏著對方胸前的兩顆小可愛。“小熙……求人的時候要禮貌點……要叫我什麼……”
男人的惡劣又開始了……陳熙不懂為什麼對方硬要執著於這個稱呼……這個讓人產生亂倫錯覺的稱呼……
“唔……”後面頂弄的速度忽然加快,就像男人的催促一般。陳熙閉上眼睛,良久,才從齒縫中小聲地吐出兩個字:“爸爸……”
“乖,爸爸疼你……”
馮維宗放開對陳熙的鉗制,讓人轉過身來,然後把陳熙抱起來,放到了洗手台上。雖然還是在鏡子前面,但不用直接看著鏡子了。陳熙比之前更容易接受這個姿勢。
男人舉起陳熙的一條腿,放在自己肩膀上,重新又進入了對方的身體……
直到釋放之前,馮維宗都沒有再為難陳熙。
射過之後,馮維宗抽出自己的性器,看著坐在洗手台上的人。小腹上,是陳熙自己射出來的東西,後穴裡,慢慢流出來的是他的精液……馮維宗傾身過去,吻了吻陳熙的額頭……
陳熙坐在洗手台上,喘著氣,慢慢平復著……等他跳下來,站到地面時,後穴裡有什麼東西也流了下來。陳熙的臉色,瞬間變得有些奇怪……
馮維宗瞧著陳熙的表情,自然而然地摟過人,把手放在對方臀部,指尖不懷好意地觸摸著正在流出自己精液的穴口,“怎麼啦?”
陳熙裝作沒事地推開馮維宗,搖搖頭,“沒什麼。”然後走去洗澡……
第15章
浴缸裡,陳熙坐在馮維宗的雙腿之間,靠在他胸膛上,被人摟著慢慢清洗……
原本,陳熙是想快速衝完澡去睡覺的,可是,男人卻摟著他說要一起洗,於是,事情就變成了兩人泡在浴缸裡,男人幫他清洗……
囿於浴缸的大小,兩人的身體貼得很緊,再加上溫熱的水……這種狀態甚至比之前做愛時還要緊密,而且,還多了一絲親密意味。陳熙開始時有些不適應,但馮維宗堅持,他也只能妥協……
“在想什麼?”馮維宗的清洗完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熱水裡把陳熙全身都摸了一遍後,他心滿意足地抱著人,靠在浴缸壁上小憩。
“沒想什麼。”陳熙靠著馮維宗的胸膛,安靜下來甚至能聽到對方的心跳聲。享受著這一刻的放空,他忽然感到一種迷茫……
十八歲,正常的男生在這個年紀會想著考大學或者找個女孩戀愛。但是他不一樣。不久前他成為一個傻子的未婚妻,獲得了天價“聘禮”,剛剛他又與一個男人發生了性關系並達成交易,而這個男人還是他未婚夫的父親,他所謂的father in law。
人生真是玄妙無比!
陳熙突然有些好奇,好奇馮維宗為什麼會願意和自己交易。以他的實力地位,像自己這樣的人一抓一大把吧!陳熙順著心中的好奇說了出來。
馮維宗只是思考了片刻,很快就給出了回答。“第一次見面我就說過了,小熙以後是家人。”
對這個答案,陳熙有些嗤之以鼻,“既然把我當家人,還對我做那種事?你是喜歡亂倫的變態嗎?”或許是馮維宗的語氣很溫和,或許是熱水放松了人的理智,陳熙的語氣有些不客氣。
馮維宗並不以為忤,“因為是家人,所以我會給小熙一個機會。但我也有我的原則。馮家的人,想要什麼,都要靠自己的實力、手段去爭取,馮喆馮宴他們都是如此。小熙你是家人,所以我給你機會,但是小熙,你要靠自己來爭取這個機會。就目前來看,小熙你能倚靠的似乎只有自己的身體……”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馮維宗的語氣曖昧下來,讓人想入非非。
馮維宗的話讓陳熙有些怔愣。對方繼續說道:“小熙,你是宇淮的妻子,和宇淮一樣叫我爸爸天經地義,即使做愛時也一樣,那怎麼叫作變態呢?”
陳熙想要反駁,卻又住了口。既然對方這麼認為,他也懶得再去爭論。他繼續問正事:“你說的交易規則和結束時間由你來確定,那麼規則是什麼?你想要什麼時候結束?”
馮維宗嘆了口氣,“小熙,你真的很剎風景……不過,正好,我教你第二件事,面對你的對手,永遠不要讓他清楚自己手中有多少籌碼。只有這樣,才能掌握交易的主動權。”
陳熙聽完下意識地問:“你教我的第一件事是什麼?”不過,問完,他就馬上後悔了。因為馮維宗果不其然地把手放到了他那裡,愉悅地回答說:“做愛啊!”
陳熙立刻閉緊嘴巴,決定不再問馮維宗多余的問題,安靜泡澡……
兩人泡完澡後,回到了床上。時間已經到了凌晨兩點多。經歷了之前會所裡的那些和兩場性事後,陳熙已經很困了。上了床,他就直接躺倒睡覺。沒過多久,均勻的呼吸聲就傳了過來。
馮維宗安排助理推遲了明天上午的會議,又囑咐助理幫陳熙向學校請假,才躺下來。
臨睡前,馮維宗把背向自己的人轉了過來,讓他枕著自己的手臂,把人抱在懷裡吻了一下才真正閉上眼睛睡覺。
兩人相擁,一夜好覺無夢。
第16章
醒來時,已經快九點。身體有些酸痛,渾身懶洋洋的,陳熙不想立刻起來,便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天花板。
“就醒來了嗎?”馮維宗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陳熙聞言轉頭看去。窗邊,身著襯衫和西裝褲,頭發梳得一絲不苟,已經打理好的男人坐在桌子旁悠閑地喝咖啡。“學校我已經讓人幫你請好了假,下午我還有事,今天你可以休息一天。”
陳熙撐著床慢慢坐了起來,發現旁邊放著一套新的衣服。知道這是對方准備的,而且昨天的T恤也確實沒法穿了,他伸手,取過衣服開始穿起來。
穿好衣服又在浴室洗漱完畢後,陳熙走到馮維宗對面,開始吃早餐。
早餐的種類很豐富,而且保持著最合適的溫度。馮維宗的聲音在旁邊響起:“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所以我讓他們每樣都准備了一點。”
“嗯,我不挑。”原本,陳熙以為醒來後就會只剩自己一個人,沒想到馮維宗還留在這裡,這是體諒他第一次嗎?一邊喝著牛奶,陳熙一邊胡亂地咬著面包。
“你朋友楊一的事,你先暫時不要管,我會讓人盯著。關於他和那幾個人的具體情況,晚些時候我會讓助理提交一份報告。”
馮維宗的話讓陳熙驀地抬起頭來,咬了一口的面包還在嘴裡,忘了嚼,唇的周圍粘著奶漬,樣子有點呆。
昨天的事很混亂,但有關楊一的事卻是陳熙最關心的。只要一想到在3008房裡看到的一切,他就恨不得把那幾個畜生……但是,他也清楚自己能力有限,在完全無法和他們對抗的情況下,保全自己不成為楊一的拖累不給楊一添更多麻煩,才是最好的舉措。可是,真的不甘心啊……
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男人早已做了那麼多。陳熙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來表達自己的心情,結果發現說什麼也不能表達,只能帶一點沮喪地說,“謝謝你,真的很謝謝,馮叔叔……”
馮維宗微微挑了挑眉,“馮叔叔?”
陳熙看見男人臉上那玩味的表情,瞬間就知道對方在想什麼,他有些急地解釋,“不是……我是……我覺得平時叫馮叔叔比較好……”
“床上叫爸爸?”馮維宗為陳熙補全了剩下的話,結果讓對方的臉瞬間爆紅……陳熙視線游弋,好不容易才點了點頭,聲若蚊蠅,“嗯……”
陳熙覺得隱隱有些不對,明明“叫爸爸”是馮維宗在床上的惡劣趣味,但是剛剛那樣一說,搞得好像是自己主動提議玩的情趣一般……太奇怪了……這個男人真的很惡劣……
“可以。”馮維宗就像接受了陳熙的提議一般,果斷答應,然後語氣一轉,“不過,真要謝我不能只口頭上說說吧……”
陳熙詫異地看著馮維宗,目光裡的意思很明顯,又要做那種事嗎?昨晚已經做了那麼多……
馮維宗椅子後退,拍了拍自己的腿,“過來,小熙坐在馮叔叔腿上,讓叔叔抱一抱……”
算了,做就做吧!反正消耗更多的是那個男人,不是自己!陳熙走過去,跨坐在馮維宗的腿上。這個姿勢讓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親近不少。
“小熙真可愛,喝牛奶嘴巴周圍還有奶漬,和小孩子一樣……”
陳熙聞言,下意識伸手去擦,卻被馮維宗搶先一步直接吻住。男人舔著陳熙嘴巴周圍的奶漬,然後把舌頭伸進對方的嘴裡,聲音含混地說:“牛奶不能浪費……”
牛奶的香甜在二人的唇齒間蔓延,早上的陽光透過窗,讓房間裡的一切變得溫馨而美好……
下面是作者抽風時間~~
1、
馮維宗靠在床上,等待著陳熙的行動。陳熙站起來,走到男人面前,扯掉圍在腰間的浴巾,嚴肅認真地說:“老司機,帶帶我~”
馮維宗:“……”
2、
馮維宗壓著陳熙,手握緊陳熙急於釋放的東西,堵住馬眼,“乖,小熙要叫我什麼?”陳熙崩潰地喊出:“爸爸……”
馮維宗:“嗯哼~~”
陳熙:“……”
【請自行腦補“娘子~嗯哼”的BGM】
3、
馮維宗坐在沙發上,看著大床上陳熙的表演,他倒了半杯威士忌,端起酒杯,張口,“一人我飲酒醉……”
床上的陳熙:“……”
第17章
用過早餐後,馮維宗直接去了公司,而陳熙則由司機開車送回別墅。這棟別墅是馮家的主宅,以往只有馮宇淮一個人住在這裡,馮家其他的人都在外面有自己單獨的住所。只有有重大事情或者特殊情況,馮家的人才會聚集到主宅裡。
進門後,陳熙直接去自己的房間,結果卻在門口遇到了一個他不想見的人——馮宴。可惜,馮宴卻沒有看懂陳熙眼裡的意思,在陳熙打開房門後,他直接自來熟地跟了進去。陳熙看著房間裡多出來的一個不明物體,剛要趕人,卻被對方抓住手腕,推在了門上。
“你干什麼?”有過與馮維宗的經歷後,陳熙對這種行為非常敏感。
馮宴一手撐在門上,一手抓著陳熙的手腕,仔細地打量著人,“你昨晚去哪了?為什麼沒有回來?”
這種質問的語氣讓陳熙非常不爽,馮宴是他的誰啊!這種不爽直接表現在語氣裡,“我憑什麼告訴你,你和我有什麼關系?”
馮宴笑了笑,漂亮的臉蛋上卻帶著諷刺,“大嫂當然不用告訴我,可憐我那個傻大哥啊,昨天晚上鬧了半宿,硬是要等到你回來才肯睡覺,連累我晚上也沒睡好……”
馮宴的話讓陳熙呼吸一窒,昨天晚上傻子還等了自己大半宿?一種難以形容的情緒浮上心頭,陳熙的臉色也變得黯淡了,他垂下頭,不知道在想什麼。馮宴見他那幅樣子,便松開了鉗制住對方的手,“聽說這次要娶你是馮宇淮親自找父親說的,既然我那傻大哥真心喜歡你,你就好好做好自己的本分,當個好玩具,陪他玩到底!”
馮宴離開後,陳熙站在房間裡想了一會,決定去看看馮宇淮。
由於昨晚鬧了大半宿,所以,馮宇淮現在還在睡覺,沒有起來。這是陳熙第一次進傻子的房間。
馮宇淮的房間非常大,色調是米黃色,非常明亮溫馨。落地窗直接連著陽台,陽台上擺著一些盆盆罐罐,有的盆罐裡長出了綠色植物。屋內一整面牆都是玻璃書櫃,裡面擺滿了各種漫畫書、畫冊等。地板上則鋪著厚厚的地毯,堆著各類玩具,諸如樂高、積木、PSP、毛絨玩偶、手辦等。
不過,最讓陳熙注意的是靠近陽台落地窗的一個畫架,畫架上張著油畫布,油畫布上畫著一個少女,黑白色的女僕服、微卷的栗色頭發……不用再看第二眼,陳熙就知道這畫的是和傻子初遇時的他。
陳熙站在畫前看了一會,才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坐下。
傻子的睡相不太好,他抱著被子,一條腿還伸了出來,睡夢中,傻子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眉頭還是皺著,“老婆……”陳熙聽著他嘴裡的喃語,俯下頭,湊近了一點想聽得更清楚。“老婆……一起睡覺覺……”
傻子夢裡念著的話讓陳熙有些忍俊不禁。想了想,陳熙突然做出了一個意外的舉動。他脫掉鞋,小心翼翼地上了床。
坐在傻子身邊,陳熙摸了摸對方因為沉睡而天真盡顯的臉,答應著他的夢話,“嗯,我們一起睡覺……”
“嗯~~”睡夢中的傻子感受到臉上輕柔的觸感,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待看清是老婆後,立刻完全清醒過來。
“老婆!”傻子猛地撲過去,抱住了陳熙的腰,還把頭使勁地往對方懷裡拱,活像一只小蠻牛。
陳熙被傻子拱得有些癢,忍不住笑了出來。一邊笑,他一邊使勁推著蠻牛般的傻子,“哈哈……快停下來……傻子……你再拱我就要出不來氣了……哈哈……”
傻子聽到老婆的笑聲,停下拱人的行為,他抬起頭來,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陳熙,“老婆,我好想你!”說完,傻子又撲了上去,雙手摟住對方的脖子,在陳熙臉色啪嘰了一口。
陳熙順勢摟住傻子的腰,任由對方的親昵。兩人變成了陳熙靠著床,抱著人,馮宇淮坐在陳熙腿上,靠在他懷裡的姿勢。
傻子坐在老婆身上這裡蹭蹭,那裡挨挨,想親時就啪嘰一口,完全從開始的拱人小蠻牛化身為粘人大狗。蹭完挨完後,傻子又抬起頭來,關心地問:“老婆,我重不重,有沒有壓著你?”
說起來,馮宇淮比陳熙要高也要重,陳熙這樣把他抱在懷裡,活像抱了個巨嬰寶寶一樣。當然,這個重量,陳熙他還是能夠承受的。
看著老婆搖了搖頭,傻子又安心地繼續靠在陳熙懷裡,“既然不重,那老婆再抱我一小會兒~~”
第18章
“那幅畫是你自己畫的嗎?”陳熙抱著馮大寶寶,眼神投向落地窗邊的畫架。馮宇淮轉頭看了一眼,很自豪地回答:“對啊!老婆,我畫得好不好?”
“嗯。畫得很像。”陳熙點頭,他沒想到傻子還會畫畫,而且畫得這麼好。
“對了,”傻子好像想到什麼,疑惑地問:“老婆,你怎麼不穿裙子啦?你穿裙子好漂亮,就像漫畫裡的公主誒~”
傻子的問題讓陳熙汗了一下,他看著對方眼裡期待的小星星,突然靈機一動,“唔,只有非常重要特殊的時候才能穿裙子,平常不可以穿的。”陳熙眼睛都不眨地扯著瞎話。傻子微微歪頭,盯著他,這讓陳熙有一點緊張。
“噢……”明顯非常失落的聲音,不過下一秒,傻子馬上就興奮起來,他搖著陳熙,“我們結婚是重要特殊時候對不對!爸爸說一輩子只能結一次婚的!那個時候老婆你要穿裙子,我要看你穿裙子!”
陳熙真不知道這算不算自己給自己挖了個坑……他語焉不詳地敷衍著,“額……嗯……到時候說吧……對了,你還畫過其他的畫嗎?我想看看。”不能明顯的拒絕傻子,陳熙臨時想到了轉移話題的好借口。而這招也真的立竿見影!
傻子一聽這話,立刻從老婆身上爬下來,他牽起陳熙的手,朝自己的書櫃走去,“還有好多哦!老婆,這些畫我都沒有給別人看過吶!”
等馮宇淮把自己裝畫的箱子拖出來時,陳熙才知道他說的“好多”究竟是多少!打開箱子,馮宇淮把自己的畫抱了一部分出來,放到地毯上,一張張攤開,從風景、到靜物、到動物、再到人物,各種畫應有盡有。
陳熙一張張翻看,驚訝也越來越大。他無法專業地評價什麼技法之類的,但是從外行的角度來看,傻子的畫讓看的人感覺非常舒適,心情也能變得寧靜。尤其是一張主題是田野的風景畫,陳熙尤為喜歡。
“你能把這張送給我嗎?”陳熙指著那幅田野風景畫,問道。傻子眨了眨眼睛,有些不確定地問,“老婆,你喜歡我畫的畫?”陳熙點頭。傻子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奇怪,他看了看地上的畫,又看了看陳熙,兩只手不自覺地擰在一起,這是傻子緊張或者不安時候的習慣性動作。
“怎麼啦?”陳熙有些不解。傻子看了看他,兩只手擰了好一會才鼓起勇氣:“老婆,如果我把畫送給了你,你可不可以不要扔掉?”
陳熙一頭霧水,“我為什麼要扔掉?”
傻子低下頭,“那個……因為以前……也有人說喜歡我的畫想讓我送,我就送給了他……可是後面他把畫扔進了垃圾桶……”
“不過老婆,你要是扔掉也沒關系的,只要不讓我看見就行了!因為……看見了我還是有一點點難過的……”想到什麼,傻子忽然抬起頭來,有些急地解釋,解釋完還不算,他卷起地上的畫塞給陳熙,“好了,送給你,老婆,你要是喜歡其他的,我都送給你!連我也可以!”
傻子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臉上的意思就差拿筆寫出來了“老婆快說喜歡我,我好一起送給你”。陳熙看了一眼手上的畫,突然覺得有些心酸,為傻子,也為自己。他把畫小心地放在一邊,膝蓋跪在地毯上,向前膝行一步,一手撐地,另一只手摟住傻子的脖子,在對方唇上印下一個吻。
吻畢,陳熙抵著傻子的額頭,“謝謝你,宇淮。你的畫我很喜歡,我會好好收藏,不會扔掉的……”頓了頓,陳熙帶著些許命令的語氣,對傻子說:“以後,你的畫只准送給我一個人,我也只要你畫的畫,好嗎?”
傻子看著老婆認真的表情,鼻子忽然有些酸酸的,就像吃了檸檬一樣。他使勁揉了揉自己的鼻子,然後重重地點頭:“嗯!”
第19章
“咕嚕咕嚕……”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突然響起,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氣氛。
陳熙有些揶揄地掃了一眼傻子的肚子,“餓了?”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後腦勺,小聲地嗯了一聲。陳熙把人從地上拉起來,“那我們現在去吃飯吧!”
“好,不過要先換衣服!”傻子在禮儀方面倒是不錯。
馮宴之前已經出門了,所以午飯只有陳熙和馮宇淮兩個人吃。由於早餐吃得晚,所以陳熙並不是很餓,反觀馮宇淮,則像是餓壞了般,吃了好幾碗飯。
吃完午飯,兩人出去草地上散步。一只金毛犬忽然跑了過來,傻子見到金毛犬也很開心,他彎下腰,對著撲過來的金毛犬張開雙臂,一人一狗抱作一團,傻子親昵地蹭著金毛,“小金,小金……”
膩歪了一會,傻子拉著陳熙的手,放在金毛頭上,煞有其事地介紹道:“老婆,這是小金;小金,這是我的老婆!”陳熙順勢摸了摸小金的毛發,小金也溫順地拿頭蹭了蹭陳熙的手掌心,友好地表達善意。於是,散步變成了兩人一狗。
“你一直住在這裡嗎?”陳熙問。
“嗯啊!爸爸通常一周會回來一次,二弟一個月會回來一次,三弟好像在國外,好久才能回來一次,小弟在學校讀書,放假了才會回來。”馮宇淮掰著手指頭,一個個說著。
“你和你爸爸的關系很好嗎?”陳熙繼續問道。
“爸爸對我很好。我想要什麼,爸爸都會答應我。我最喜歡爸爸啦!不過,我也喜歡老婆你啦!你和爸爸都是我最喜歡的人!”傻子說完,瞥了一眼陳熙的表情,好像怕對方生氣一樣。
陳熙被弄得哭笑不得,“你這樣看著我干嘛?我又不會嫉妒你爸爸!真是個傻子!那,三個弟弟裡,你最喜歡哪一個呢?”
這次,馮宇淮想了一會,才有些不確定地開口:“唔……我沒有想過誒。二弟平時冷冰冰的,我們小時候一起長大,不過他總是在看書,很少和我一起玩;三弟每次回來都給我帶很多禮物,不過,他和爸爸的關系不好;至於小弟,他會陪我一起玩psp哦!可是他也不喜歡回家!”
傻子的話讓陳熙對馮家男人的情況有了一個大概了解。
在四個兒子中,馮維宗關心最多的應該是傻子,這一點,無論是從之前的飯桌還是傻子對馮維宗的態度上都能看出;最器重的則應該是馮喆,而且,馮維宗在馮喆面前扮演的也是權威型嚴父角色,表現在馮喆對馮維宗的態度就是恭敬居多。
至於馮宴,他暫時不知道對方和馮維宗為什麼關系不太好,但他能肯定一點,就是絕對不能讓馮宴知道他和馮維宗之間的關系,否則,鬼知道那個喜怒無常陰晴不定的神經病會做些什麼!
最後是馮奕天,看年紀對方應該在讀高中,可能以後交集並不會太大,他只要保持基本的禮貌就可以了。
“老婆老婆,我們和小金一起玩飛盤吧!”
想得有些出神,傻子叫了他好幾遍,陳熙才回過神來。對面,傻子和小金,一人一狗同時吐著舌頭期待地望著他。陳熙接過飛盤,“好啊,那我們比賽吧!看誰丟得遠!”
“那比賽獎勵是什麼?”傻子問。
“嗯,比賽輸了的人就答應贏了的人的一個要求吧!”陳熙隨口說道。傻子伸出小手指,“那我們拉鉤,輸了的人不准反悔!”陳熙也伸出了小手指,與傻子拉鉤定下約定。
半個小時過去後……
陳熙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又看了看旁邊笑得眼睛眯起的傻子,最後瞟了眼旁邊吐著舌頭的金毛,他簡直不敢置信自己竟然輸給了傻子,而且還是完敗!
“老婆,我們拉鉤說好了的哦!你輸了就要答應我一個要求,不能反悔!”傻子好像怕陳熙反悔,特意強調提醒了一遍。
陳熙還是有些不能接受,“你怎麼扔得那麼遠?”
“因為我天生力氣大啊!”傻子回答得理所當然。
這個時候,陳熙才想起來一件事,校院慶典時,傻子抱住他���乎兩個人都沒掰開……
傻子這算是天然黑?
第20章
周六一天都和傻子一起消磨掉了。傻子把玩扔飛盤贏來的要求暫時擱置,要以後再說,陳熙也只得由著他。
第二天,陳熙決定去醫院陪一陪奶奶。本來傻子也要一起的,不過,陳熙覺得他肯定閑不住,而且也想一個人和奶奶呆一會,所以態度很堅定地拒絕了傻子。最後,傻子幾乎是咬著手帕站在門口依依不舍地送走老婆,還叮囑對方一定要早點回來……
這還是發生了那麼多事以後,陳熙第一次來醫院。
陳熙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握住奶奶的手。自從中風陷入昏迷後,快半個月了。奶奶一直沒有蘇醒過。醫生那邊說過,昏迷的時間越長,清醒的可能也越小。要是奶奶真的醒不過來了,在這個世界上,他就真的沒有親人了。那種情況陳熙想都不敢想……
“奶奶,我已經保送大學了,你以前不是說要看到我讀大學嗎?現在你醒來就馬上能看到了……”陳熙趴在床邊,和沉睡的老人說著話。只有這個時候,他才恢復了孩子般的姿態。
也許是病房裡太安靜,也許是呆在奶奶身邊特別安心,陳熙趴著趴著就漸漸睡了過去……
等他再次醒來時,已經快到下午三點了。因為和馮宇淮約定了一起吃晚飯,所以陳熙快要回去了。“奶奶,下次我再來看你,到時候,你要醒來啊……”
和奶奶告完別,陳熙又坐了一會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陳熙站在電梯門前,看著數字不斷上升,數字5亮起時,電梯門打開,他看到了一個意外的人——馮喆。馮喆並不是一個人,他還推著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中年婦人。
突然的相遇讓陳熙有些驚訝,也有點尷尬,他露出一個禮貌性微笑,算是打了個招呼,然後側身,讓馮喆推著輪椅出來。在陳熙走進電梯時,馮喆轉頭叫住了他,“等一下。”陳熙露出疑惑的表情。馮喆道:“稍等我片刻,有些事需要和你說一下。”
“哦,好。”陳熙點頭。然後,馮喆繼續推著輪椅立刻。陳熙站在原地想了一會,覺得自己這樣等在電梯前挺傻的,於是也跟上了馮喆的腳步。
馮喆把輪椅推進了高級病房,然後親自把輪椅上的人抱上床,為對方蓋好被子,又伸手理了理她的頭發。陳熙一直在旁邊安靜地看著。這是他第一次從馮喆這個人身上看到一種叫“柔情”的東西。陳熙忍不住又看了看床上的婦人,她的面容很寧靜,眼神有些痴呆,從長相來看,馮喆和她有三分相似,兩人應該是母子關系吧!
為床上的人打理好一切後,馮喆又恢復了平素冷漠的模樣,他看了陳熙一眼,“走吧!”然後率先走出了房門。
兩人一路沉默地來到了地下車庫。這次,馮喆好像沒有帶司機,是自己開車過來的。在馮喆坐進駕駛位後,陳熙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坐在了前面的副駕位。
“對於婚禮,你有什麼特別要求嗎?”車上路以後,馮喆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啊?!”突然被問這個問題,陳熙嚇了一跳。隨後,他反應過來,貌似,之前飯桌上,馮維宗把籌備婚禮的事交給馮喆來負責了。一想到婚禮,陳熙頓時頭都大了……
“我暫時還沒有想過這方面的事……”
“你們的婚禮可以在國內舉行,不過想領結婚證就要去國外,有關婚禮的地點、時間、風格等,你有什麼要求都可以和我說。另外……”馮喆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著用詞,“既然你嫁給大哥將是一個既定事實,你最好盡早適應這個新的身份。”
這算是一個嚴正警告還是一個好心提醒?陳熙低下頭,“嗯,我知道了。”
馮喆用余光瞟了一眼坐在副駕的人,又收回了視線。
第21章
晚餐由於多了馮喆,傻子顯得相當高興。等他們就座後,馮宴也回來了。於是,餐桌此刻是這樣的情況:左邊馮喆馮宴、右邊馮宇淮陳熙。
陳熙看著對面言笑自如打著招呼的馮宴,完全無法把這個人現在的樣子與之前那兩次結合在一起。
“二哥,聽說這次婚禮由你來負責,現在籌備得怎麼樣了?”馮維宗不在,馮宴成了那個帶動氣氛和話題的人。
“具體還要和大哥以及陳熙商量,看他們有什麼特別要求。”馮喆冷淡地回應。
聽得這話,馮宴看向馮宇淮,非常有興致地問道:“大哥,你有什麼想法嗎?還沒想到的話,聽聽我的意見怎麼樣?”
傻子眉頭皺著想了一會,“嗯……要老婆穿美美的婚紗!然後……嗯我還沒想過耶!”陳熙有些無語了,這傻子心裡就只有穿婚紗這件事吧!他真有點懷疑傻子是不是有些特殊嗜好,不然,怎麼會這麼執著於他穿女裝呢?
“大哥,除開婚紗還有其他很多好看的衣服喲!比如旗袍、迷你裙啊!大嫂穿起來應該都不錯!”
“!!!”如果不是現在在吃晚飯,陳熙都要咆哮了。馮宴到底搞什麼鬼!純心想玩他是嗎?還有那個傻子,聽了馮宴的話後,眼睛裡都要冒星星了又是什麼展開!
“老婆……”傻子轉頭,拉著陳熙的手臂,不用想都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麼。陳熙堅決地搖頭,“不行,婚紗就算了,其余的你想都不要想!我一定不會穿!”
馮宇淮的臉瞬間就垮了下來,他放下勺子,兩只手都拉住了陳熙的胳膊,如果不是對面還坐著人,陳熙估計他都要開始打滾撒潑了!
而那個馮宴,還唯恐天下不亂地煽風點火,“大嫂,結婚一輩子也只有一次,既然大哥喜歡,你就穿穿嘛!”傻子聽了三弟的話,也使勁點頭,“嗯嗯,老婆,我這輩子就只和你結婚,只有一次哦!老婆你穿穿嘛!老婆你穿上肯定會好看的!就像第一次你穿裙子一樣……”
如果要問陳熙此刻最想做什麼,那一定是堵住傻子的嘴巴!該死的,這個傻子竟然還把他們第一次見面時自己穿女裝的事抖出來了!陳熙此時完全不想抬頭去看對面的兩個人是什麼表情!
“哦?原來大嫂之前就穿過啊!那不就很簡單了嘛……”馮宴盯著陳熙,笑得惡劣無比。
“大哥。”
就在這時,一直沒有參與話題的馮喆開了口。“穿什麼衣服的事等吃完飯後你和陳熙單獨討論吧!”
一句話,堵住了馮宴的嘴,讓這件事暫告一個段落。陳熙松了一口氣,有些感激地看向馮喆。然後哄著身邊的人,“宇淮,先吃飯,吃完飯我們去你房間說。”
馮宴臉上的笑容凝固,他轉頭,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馮喆,眼神意味不明。馮喆感受到了馮宴的目光,但是,他沒有理會對方,依舊自顧自地用餐。馮宴看了看馮喆後,又把目光移到對面的陳熙身上,哼,有點意思……
用完晚餐,傻子迫不及待地拉著陳熙去自己的房間討論婚禮的事。馮喆也上樓,准備回自己的房間,馮宴卻在背後叫住了他。
“二哥,你對事對人不是一向都采取漠不關己的原則嗎?怎麼這次倒為了我們的‘大嫂’破例了?”馮宴特意把“大嫂”兩個字咬得很重。
馮喆沒有回頭,他背對著馮宴,站在樓梯上,“既然知道他是你‘大嫂’就做好你的本分,不要搞得和你外面那些亂七八糟的玩具一樣。”
“呵,他不就是馮家花錢給我們的傻大哥買來的一個玩具嗎?哥哥有玩具,不是也應該分給弟弟一起玩嗎?”馮宴斜倚在樓梯扶手上,表情有些不屑。
馮喆轉過身來,居高臨下看了一眼馮宴。沒有再說話,繼續上樓,朝自己的房間走去。馮宴有些無趣地切了一聲,他還以為會逗得馮喆那個冰塊人說出什麼不一般的話呢!也不過如此嘛!
不過就是一個玩具而已,自己那個傻大哥就算現在喜歡得不得了也不過圖個新鮮,馮宴不信馮宇淮還真能和陳熙結婚過一輩子!這樣一想,馮宴便更加打定了主意,要和那個陳熙好好玩一玩!
第22章
學校組織了一個A大體驗的夏令營,為期一周。除開已經保送A大的高三學生必須參加外,學校還挑選了高一、高二年級排名前十的學生一同參與,以達到前輩和晚輩們互相交流、前輩向晚輩們傳授經驗的目的。
陳熙站在公示榜前,自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不過,令人意外的是,他在高一參與夏令營的學生名單裡看到了“馮奕天”。這個“馮奕天”不會就是馮家的那個人吧?念頭剛一閃過,陳熙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
馮奕天看到陳熙時,也吃了一驚。不過很快,他就轉過了頭,裝作沒看到對方的樣子走開。“誒,奕天,你不是過來看夏令營名單的嗎?怎麼還沒看就走了啊!”另外一個少年看了眼名單,又快步趕上走到前面的人。
陳熙看著走遠的人,心裡微微嘆了口氣。換作是他,在同一所學校裡看到自己大哥的“妻子”也會是這個態度吧。想到夏令營,到時候有那麼多人,彼此應該也不會怎麼碰上的,正好免除尷尬。
上完下午最後一節課後,馮維宗派來的司機已經等在校外了。陳熙和班主任打了個招呼,便提前離開。
現在,每周至少有一天,他會和馮維宗在外面單獨見一次。地點由對方定,有時是高級飯店、有時是對方參加飯局的酒店,不過大部分時候都是那棟公寓。今天也是在公寓裡。說起來,自從第一次住在這裡後,公寓裡就添置了很多東西,慢慢地,這裡越來越有了一個“家”的感覺。
進門時,餐桌上已經擺好了精致美味的晚餐。馮維宗也剛剛洗好手。
陳熙換好室內拖鞋,走到洗漱台,洗了手後坐在了餐桌邊,因為只有兩個人,所以每次吃飯,陳熙都是和馮維宗面對面而坐。
“聽說你們有一個A大的夏令營,要去一周?”
“嗯,馮奕天好像也在夏令營名單裡。”陳熙並不意外馮維宗對他身邊事的了解,兩人吃飯時說一些日常的事也成了習慣。
“既然有這個機會,你們就好好熟悉一下吧!也順便幫我照料一下他。”馮維宗為陳熙夾了一塊肉片。
“好,到時我會照料他的。不過,感覺他更想和我撇清關系,裝作陌生人。畢竟,我的身份在他看來還是有些尷尬的。”陳熙實話實說。
馮維宗笑了笑,“小孩子脾氣都那樣,其實很容易哄的。”
“你哄過?”
“嗯,畢竟我有四個孩子。”馮維宗答得理所當然。但是,陳熙完全不信。他搖了搖頭,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才不信你有精力和時間去哄小孩,而且,看樣子也不像!”
看陳熙一臉堅定的懷疑,馮維宗也不多解釋。
兩人吃完飯後,稍微休息了一段時間,隨後,陳熙主動去浴室洗澡。
不過,這次陳熙洗完澡出來,馮維宗倒沒有立刻開始,而是拍了拍身邊的床位,示意兩人聊聊天。
“你大學的專業還沒定吧,你自己有什麼想法?”馮維宗戴上眼鏡正經說話時倒頗有為人師表的風範。
“我想選財務或者法律專業。”
馮維宗點了點頭,“現在你學校裡其實沒什麼要緊事了,我身邊有一個實習助理的職位,你看什麼時候過來。”
陳熙想了想,“等我參加完夏令營回來就去吧!”
“好。”
“對了,有關婚禮的事,能稍微推遲一點嗎?當然,我不是拖時間,只是想多了解宇淮一點,畢竟……”陳熙低下頭,“結婚後,他是我要過一輩子的人。”
陳熙的話讓馮維宗難得愣了一下,隨後,他笑了笑,也不知是贊賞陳熙的決心還是笑對方的天真。“可以,這個暫時不急,反正你這輩子注定是馮家的人。”
說完,馮維宗取下眼鏡,放在旁邊,解開了自己的皮帶,“小熙,說完雜事,現在輪到我們的正事了……”
陳熙看著馮維宗的動作,識意地坐起身,伸手拉下對方的拉鏈,從內褲裡掏出微微勃起的性器,然後俯下頭……自從陳熙第一次為對方口交,馮維宗說了“要多學習”後,對方就真的每次都讓他“好好學習”……
用嘴和唾液讓對方的性器充分勃起潤滑後,陳熙伸手去拿抽屜裡的潤滑劑,卻被馮維宗按住。嘴裡還含著男人的東西,陳熙不解地抬眼望向對方。馮維宗一手撫上陳熙的臉,捏了捏他細致的耳垂,“今天不插你下面,我想看你為我口交出來。”
第23章
馮維宗的要求讓陳熙愣成了木樁子。
“學習了這麼久,我也要驗收一下成果了。怎麼?沒信心能用嘴讓我射出來?”馮維宗看著伏在自己腿間的人,抽出自己濕淋淋的、已經完全硬起的性器,惡作劇般用龜頭摩擦陳熙的嘴唇,把馬眼處分泌的黏液都塗在對方唇瓣上……
這個動作讓陳熙的臉瞬間全紅了,他瞪著馮維宗,直起身,拿手背狠狠擦著自己嘴唇上的男人體液。
“或者,小熙覺得不公平,那我們來比賽怎麼樣?”馮維宗說著,手探進陳熙的浴袍,握住了陳熙小小軟軟的物事。
“不要,我幫你……”陳熙拿開馮維宗的手,與其按對方說的進行那個什麼比賽,陳熙還不如速戰速決。以這段時間的接觸了解,陳熙肯定馮維宗說的“比賽”不是什麼好事!
馮維宗看著說完後立刻開始的人,也不介意。反正,來日方長,不是嗎?
“小熙學習真不用心,還記得我說過的嗎?舌頭要怎麼動?要舔哪裡?”
原以為選前者能輕松一點,但是陳熙還是低估了馮維宗這個老男人的段數。他這麼愛“指導教學”怎麼不去島國下海當片場顧問!
一氣之下,陳熙忍住不適把男人的性器深深含進,直到喉嚨,利用吞咽時的發力給予對方極致的擠壓,同時手握住胯下雙丸,輕柔撫摸。
“唔……”
原本一直氣定神閑擔任指導的馮老師終於破功了。他雙眸微闔,兩手忍不住抱住陳熙的頭,挺腰主動去尋求快感的來源。看到男人失控,陳熙心裡升起一股成就感,他更加賣力的服侍男人的勃大,並故意發出響亮的吮吸聲,似乎非常沉迷於為對方口交一般……
馮維宗的氣息開始凌亂,他忍不住雙腿夾緊,把陳熙圈在其中。“再快一點……”聲音暗啞,低沉,處於失控邊緣,又格外惑人……
陳熙吐出馮維宗的性器,轉而含住下面的睪丸,用柔軟濕滑的舌頭盡心撫慰,同時雙手握住了男人的陰莖,上下擼動。
馮維宗自上而下,目光與陳熙的視線相遇,對方眼神冷靜而清明,隱隱透露出掌控的強勢和征服的野心。這是馮維宗人生裡第一次遇到這樣的目光,過往所有的床伴都不會像陳熙一樣,明明是自己手中的獵物,卻妄想反過來狩獵自己。但,就是這種妄想與野心,讓馮維宗更加情難自已……
看來,這只小貓有一天可能會變成雄獅啊!
不過,不管對方將來成長為什麼樣子,能為陳熙套上枷鎖的,只會有他馮維宗一個人!
前所未有的刺激從被服侍的地方流遍全身。馮維宗真正閉上眼,完全沉入了陳熙所帶來的感官享受中,直到那一刻的來臨……
嘴裡的性器開始間歇性膨脹,有過類似經驗,陳熙知道馮維宗要射精了。他立刻起身,想要吐出男人的陰莖,卻被對方按住了肩膀。
馮維宗從沉迷中清醒過來,他控制住陳熙,不准對方離開。陰莖在對方嘴裡勃動了幾下後射出了精液……
“咳咳……”第一次被男人口射,精液太多嗆住了,嘴裡的腥膻味也讓陳熙忍不住想吐出來。然而,馮維宗卻在這時展示出了前所未有的霸道和強硬,他捂住陳熙的嘴,命令道:“吞下去!”
“咕嚕……”
無法掰開男人強勢的手,陳熙只得吞下了嘴裡的精液……
看到陳熙的喉嚨滑動,確實把精液咽下去了,馮維宗才松開手。然後,在陳熙還沒緩過氣來時吻住了對方。
精液殘留的苦腥味在兩人的唇舌間蔓延,陳熙無法推開男人,只能仰著頭承受。吻著吻著,馮維宗慢慢把人壓在了身下,手指也移到了陳熙的後方……
陳熙感覺到後方涼涼的,他忍不住用力推開馮維宗,指責道:“你不守信用,剛才說了不插下面……唔……”
馮維宗一邊承受著陳熙的指責,一邊手指不停,很快就帶著潤滑劑插入了陳熙的後穴。“那是因為小熙太迷人了……乖,放松,我要插第二根手指了……”嘴裡溫柔地哄著人,手下卻忙不迭地開拓,這個老男人太兩面三刀了!陳熙還想說什麼,又被馮維宗吻住,這下,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第24章
雖然馮維宗說了夏令營時順便照料一下馮奕天,但陳熙也沒想到這麼快,兩人就直接接觸了。等他上了班車時,發現只有後排一個座位,而且就在馮奕天旁邊。靠窗的人在見到陳熙走到面前時也是一愣,很快,他便臭著臉轉過頭,看向窗外,拒絕了交流的可能。
嘆了口氣,陳熙有些頭疼地坐下。他希望接下來一周能和馮奕天少一點接觸。不過,他的希望很快就破滅了。
下車後,負責老師把三個年級的人打亂分成了三個隊,好巧不巧,陳熙和馮奕天分到了一隊。負責老師在上面仔細地說著注意事項,大家都認真地聽,唯有馮奕天站在最後面,雙手插袋,表情有些漫不經心。
夏令營第一天比較輕松,中午到A大食堂吃了飯,下午簡單地逛了一下校園。A大校區的占地面積非常大,而且還有本部、新校區、北校區等不同校區劃分。全部逛完一圈,所有人也累得不行了。
因為學校訂的酒店房間是標准雙人間,晚上分房間時又出了一個狀況,那就是馮奕天拒絕和他分到的室友同房。
原本和馮奕天分到同個房間的是一個白淨文弱的眼鏡男生,名叫李理,被馮奕天當面拒絕,頓時臉皮漲紅,難堪不已。但他性格又有點內向懦弱,諾諾了幾聲也不敢說什麼,只能無助地站在那裡,望了望其他人,又看了看老師,希望有人能幫幫他。
“那同學們有誰願意和李理換一個房間嗎?”帶隊老師是女老師,年紀不大,她發了問,結果其他人都沒有回應。女老師頓時有些尷尬。於是,女老師試著詢問馮奕天本人想要和誰同一個房間。
馮奕天依舊雙手插在口袋裡,臉色淡淡的,“我習慣一個人住一間房,不喜歡和陌生人一起。”這下,女老師更尷尬了。最後,她沒辦法打電話叫來負責的老師。負責老師姓徐,正好也是馮奕天的班主任,他單獨把馮奕天喊到一邊,給對方做思想工作。
兩人說了半天,期間又看過來幾次。最後,徐老師單獨走來,和女老師交流了一會,然後他們兩人同時看了陳熙一眼。陳熙頓時有種不好的預感。果不其然,他們一起又把陳熙叫到一邊,“陳熙啊,我和馮奕天溝通了很久後,他終於願意和其他人同房了,不過,他提了要求,就是只願意和你一個房間,為了集體和諧,陳熙你就委屈一下吧!老師知道你性格不錯,應該不會和馮奕天起衝突,而且你也是師兄,多包容一點小師弟……”
聽完老師的話,陳熙知道這不是征求自己的意見,而是委婉地向他傳達他們決定。
“可以啊,和誰一間房我都不要緊的。”陳熙露出好學生的微笑,很通情達理地回答。於是,事情就這樣解決了。
一進房間,馮奕天就把行李包往地上隨意一扔,然後躺在床上開始自顧自玩游戲。陳熙看著他的背影,再次確定那個小鬼不想和自己有任何交流。
陳熙向來沒有熱臉貼冷屁股的習慣,從行李包裡拿出自己的換洗衣服,他走進浴室去洗澡。洗完澡後,陳熙吹干頭發,又把內褲襪子洗好,用撐衣架掛在浴室。
回到床上後,陳熙看了一眼馮奕天,對方似乎一直在玩游戲,姿勢都沒有換。由於明天的行程很緊,陳熙看了一會書後就關掉了自己這邊的壁燈,躺下睡覺。閉上眼之前,陳熙最後看了看馮奕天,然後便不管了……
直到房間裡響起熟睡後的均勻呼吸聲,馮奕天才坐起身來,關掉游戲。他的游戲一直開著靜音,耳機裡也沒有播放音樂,只是裝個樣子。所以陳熙進房後所有的動靜,馮奕天都知道。看著對面床上暗影裡的人,馮奕天發了一會呆,臉上的淡漠褪去,一點點浮起了茫然之色。
隨後,他小心翼翼地起身,走進浴室去洗漱。洗完澡刷牙時,馮奕天不小心看到了陳熙的內褲,臉,突然就發燙了。他加快速度匆忙刷了幾下,接水吐出泡沫後隨意擦了擦嘴就離開了浴室。
第25章
第二天一早,陳熙就起來開始洗漱收拾。等他弄完,離八點半的集合時間還有半小時,他看了一眼旁邊床上的人。馮奕天的睡姿奇差無比,被子一大半掉到床下,另外一小半被他壓在身下。枕頭卻被抱在懷裡,用腿夾住。就睡姿來看,馮奕天和馮宇淮倒是一家人無疑。
睡著的人倒不像平時那麼冷漠又臭臉了。陳熙忍住笑意,決定還是好心叫一下對方,不然,馮奕天肯定會遲到。
馮奕天迷迷糊糊醒來就看到了陳熙的臉,“還有半個小時就到集合時間了,還不起來要遲到了。”他抱著枕頭打了個哈切,昨晚上床後,腦袋裡雜七雜八想太多,結果睡晚了,現在好困啊!
陳熙見人醒來了也不再做多余的事,他換好鞋,“我先下去了,吃飯的地方在二樓,吃完在一樓大堂集合。”
吃完飯到大堂時,時間還有10分鐘。陳熙無所事事便坐在沙發上等。這時,前一天那個被馮奕天拒絕同房的男孩子走了過來,他坐到了陳熙身邊,然後露出一個靦腆卻真誠無比的笑容,“那個……昨天的事謝謝陳學長你……多虧你幫我解圍……”
陳熙記得這個男生是叫李理,“不用謝我,那件事也不怪你,接下來的活動要好好認真參與!”
李理重重點了點頭,“嗯!對了,可以問一下陳學長你要讀A大的哪個專業嗎?我明年就高三了,想提前了解一下……”
男生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語氣卻很執著。陳熙笑了笑,“我還沒確定呢!可能是財務或者法律吧!其實我讀什麼專業對你的參考意義不大,你到時要好好考慮自己的成績、興趣再決定。”
男生搖了搖頭,“不是的,陳學長一直是我的偶像,對我的參考意義很大!”
陳熙微微有些詫異,隨即便笑開。看著李理堅定的表情,陳熙心裡不由得升起一種對於晚輩的愛護之意,語氣也更加柔和了。
馮奕天下到大堂裡時,第一眼就看到了相談甚歡的陳熙和那誰。馮奕天對那個人還有一點印像,貌似就是昨天原本安排給自己的室友!被自己拒絕後傻兮兮又娘不拉嘰的,沒想到,現在他和陳熙兩個人就這麼熟了!說不清心頭冒上來的是什麼情緒,馮奕天就是莫名覺得不爽,本來好好的臉色也拉了下來,難看無比。
正在這時,負責老師開始點名了。所有人都按照昨天的分組排好隊。
陳熙真覺得自己要去問問簽了。昨晚和早上還好好的,雖然沒有說話,氣氛還是一般般,沒有出什麼狀況,但現在,他能明顯感覺馮奕天對自己的冷漠和不滿。冷漠陳熙可以理解,但不滿是從哪裡來的?他完全摸不著頭腦啊!回憶一下,他好像也沒有得罪馮奕天的地方啊!難道說,青春期的孩子就是這樣嗎?
隔了三歲真像隔了三代一樣!
由於馮奕天的態度太過明顯了,陳熙也不好意思再和對方坐一起,便應了李理的邀請,和他坐一排。不過,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陳熙宗覺得自己的座位後背快被某人的視線燒出一個洞了!
而李理也湊過來,小聲地說:“陳學長,我總覺得後背涼颼颼的,你有這個感覺嗎?”
對方話剛說完,陳熙就感覺後背的視線更加強烈了。他苦笑一下,“可能是車上的空調溫度調低了吧,你要是冷,下午記得帶件外套。”
“哦哦,原來是這樣啊,我知道了!”李理傻愣愣地坐正身體,回了自己那邊。
第二天,陳熙他們詳細聽了A校重點學科專業的講座,還參觀了實驗室等地方。收獲還是蠻大的。而且,這一整天,李理都跟在陳熙身邊寸步不離,結果被全隊的人笑稱為“陳熙的迷弟”。
聽到這個稱呼時,李理不僅沒有不好意思還很開心地承認,“陳學長本來就是我的偶像啊!”有些女生打趣道,“陳學長,你收了迷弟還收迷妹嗎?”陳熙也跟著他們一起開玩笑,“收啊,來多少收多少!”緊接著,坐在李理旁邊的女生拍了拍他的肩膀,調笑道:“李理啊,你看你情敵這麼多要努力哦!不然,陳學長有其他迷弟迷妹後就不會理你了!”
大家在桌上一邊吃飯一邊開玩笑,氣氛非常活躍,彼此一下就熟悉起來了。除開一個人,那就是馮奕天。
原本,馮奕天一個人安靜地喝湯,沒有參與同桌其他人的玩笑,結果,後面玩笑越開越大,而陳熙也一直樂在其中。等他聽見所有人都說“在一起”時,馮奕天再也忍不下去。他騰地站了起來,把筷子拍在桌上,轉身離開……
第26章
滿桌人瞬間停止玩笑,安靜下來。李理看著馮奕天的背影,摸了摸後腦勺,“我們是不是太鬧,吵得煩了他了?”另一個女生馬上接口打圓場,“對對對,肯定是這樣,大家別再開玩笑了,趕快吃飯吧!菜都涼了……”
陳熙也重新拿起筷子,溫和道:“對,大家先吃飯吧!不用在意,等下回房後我再問一問馮奕天。”聽了這話,尷尬的氣氛才慢慢散掉,桌上的人又重新開始吃飯。
等晚餐結束後,陳熙和每個人都道完別,又專門打了一個包,才回房間。
考慮到馮奕天可能還在生氣,雖然並不知道對方生什麼氣,陳熙還在前台領了備用門卡。進門後,陳熙把打包的晚餐放在桌子上,發現房間裡並沒有人。
他正猶豫要不要出去找人,浴室裡傳來了水聲。原來是在洗澡啊!陳熙安心下來,坐到了自己床上。
十分鐘後,浴室門從裡面推開,馮奕天頭發滴著水,身上只穿著內褲就走了出來。
見狀,陳熙立刻站起來,朝人走去,“你洗完澡了?我給你打包帶了晚餐,你……”話音被馮奕天突如其來的動作掐斷。
陳熙背撞到牆壁上,有些疼,他抬起頭,有些不解地看著馮奕天。少年雖然才15歲,但身量可觀,比陳熙要高半頭。腹部有明顯的四塊腹肌線條,長腿長胳膊,加上剛剛洗完澡,身上濕氣濃郁,一時之間,陳熙竟然感受到了對方的侵略氣息……
“你都已經是大哥的妻子了,還和陌生男人那麼親密,也太不知檢點了吧!”馮奕天面色很黑,冷漠的眼睛裡燃燒著一簇簇怒火。
“啊?”陳熙一臉疑惑,完全搞不懂馮奕天在說什麼。他什麼時候和陌生男人親密不知檢點了?就算“不知檢點”,目前為止他也只有和馮維宗吧……當然,這個肯定不能說出來。
“李理!你和他車上坐同一排,一整天都黏在一起,連吃飯都挨著,被其他人笑也不否認還裝傻?”馮奕天幾乎咬牙切齒般傾瀉出壓抑了一天的不爽。
原來是這些小事……
聽到馮奕天這麼說,陳熙反而定下心來,他有些好笑,“我還以為是什麼不得了的事,就是這些啊!李理性格太內向,但是人不錯,飯桌上那些大家都是開玩笑而已。白天大家也是一起行動,只不過他和我走得近些,我們不過是普通的學弟學長關系罷了!”
“再說……”陳熙頓了一下,有些不懷好意地反問道:“你這是在替你大哥看人?”馮奕天被陳熙這麼一問,頓時覺得底氣不足,“是又怎麼樣?”
“噢……這樣的話,那我還和你睡一個房間,就算不知檢點也應該和你最容易吧!你這又怎麼說?”
這句話果然讓馮奕天愣在了原地。他沉默了片刻,臉上竟然浮現出一點紅暈,硬是什麼反駁也說不出口了。陳熙看得好笑,他推開擋在自己面前的人,“還沒成年的小孩子別瞎想!快吃飯吧,晚餐你就喝了點湯,半夜肯定會餓的!”走了幾步,陳熙又回頭,補充道:“放心,我是專門再給你新打包的,不是其他人吃剩的……”
馮奕天站在原地,聽到陳熙說自己是“未成年的小孩”剛想生氣,又聽到了他後面的話,於是,還沒來得及生的氣就像被罩了玻璃杯的火焰一樣,慢慢熄滅了。馮奕天走到桌子邊,開始吃陳熙帶回來的晚餐,打開筷子時,馮奕天抬起頭,“我才不是小孩子……我馬上就會成年了……”
陳熙但笑不語。
經過這次的小插曲,陳熙與馮奕天之間的關系終於破冰。
期間,陳熙給馮喆打過一個電話,拜托對方在去醫院看母親時,順便幫忙看一眼奶奶。其實,在第一次醫院遇到後,陳熙與馮喆又碰到過一次,然後發現兩人每周日都會過去醫院。同時,正好陳熙的奶奶與馮喆母親的病房在同一樓,所以,陳熙主動提議以後每個周日,兩個人一起去醫院,馮喆也同意了。
這之後,每個周日下午,陳熙與馮喆都會有一段固定的相處時間。陳熙也從馮喆那裡了解到了很多護理方面的知識,在陳熙需要給奶奶翻身時,馮喆也會幫忙。
第27章
夏令營的最後一天安排的是自由活動,所有學生都會組伴出去玩一圈。陳熙本來也是這麼計劃的,不過前一天晚上馮奕天出了點意外。他先是吃壞了肚子隨後又感冒,休息了一晚上也沒有好轉。馮奕天自己說身體軟綿綿的腦袋裡也是一團漿糊,這種情況就肯定不能出去游玩了。
陳熙坐在床邊,看著床上的人。“吃完藥你睡一覺好不好,等下午回去時,我再叫你。”
馮奕天蜷縮著身體,額頭上疼出了冷汗。聽到陳熙這麼說,又看到看到陳熙臉上的無奈之色,想起前天晚上李理過來說的那些游玩計劃,馮奕天突然覺得有些悶悶的,他覺得陳熙肯定是想出去和李理玩,而且還嫌自己拖累了。
馮奕天伸手拉過被子,把自己完全蒙起來,軟氣無力的悶悶聲音從被子裡傳出來,“你放心出去和李理玩吧,我睡覺了……”
“你真的不要緊嗎?用不用我陪你?”陳熙問。
哼,假惺惺!要是真的想陪我就不會這麼問!就是不想陪我,根本不關心我要不要緊,就是想出去和那個什麼李理玩!腦袋裡亂七八糟地想著,馮奕天說出口的話卻完全不同,“嗯,不要,你去玩吧……”
陳熙看著蒙在被子裡人,既然馮奕天都那麼說了,他覺得對方可能想一個人安靜睡覺。“那好吧,我會快點回來的。你一個人好好睡覺哦!要是有什麼急事就打電話給我!”說完,陳熙站起身,離開了馮奕天的床。很快,門打開,然後又關上,等在門口的李理還很高興地說:“學長,我都把路線查好了哦……”
房間裡變得安靜無比。等了片刻,蒙住頭的人慢慢拉下了被子,他朝房間四周掃了一眼,確定沒人,確定了陳熙真的丟下生病的自己和別人出去玩的事實。手慢慢握緊成拳,馮奕天呆呆坐著,突然,他用拳頭狠狠捶了一下床,泄憤般,又隨手把一個枕頭宣到地下!
倒在床上,馮奕天又覺得不解氣,雙手握拳,把床捶得砰砰直響,然後重新拉過被子,把自己包了起來……
陳熙是笨蛋!冷血!無情!
明明自己和那個李什麼都是師弟,明明自己還算得上是“親弟弟”,明明自己生病了需要人照顧,他卻和那個什麼出去玩!
照顧生病的弟弟不應該是常識嗎?生病的人需要陪伴不是理所當然的嗎?為什麼還要自己真的說出來?為什麼陳熙那麼笨,連這些理所當然的常識都不懂!虧自己以前還有那麼一點點崇拜他!
假的!都是假的!前些天說的什麼要好好相處,要認真了解自己,要把自己當成親弟弟都是騙人的!自己一生病就嫌自己是拖累!根本不了解自己,根本聽不出自己話裡的真實意思!
馮奕天肚子疼,腦袋疼、胸口疼、全身都疼,他一個人蒙在被子裡,越想越生氣,越想,也就越委屈……
其實,在馮家主宅見到陳熙之前,馮奕天就認識他了。
早在中學時,馮奕天就知道陳熙,知道這個高年級的優秀前輩。等陳熙直升高中後,馮奕天也依舊能聽到對方的傳言,甚至有幾次,他和同學去高中部打籃球也見到過陳熙。然後是中學畢業,他也和陳熙一樣,直升高中部。那個李什麼理說從高一起就很崇拜陳熙算什麼,他從初中起就開始了……他從初中起,就認識陳熙,他從初中起,就開始注視陳熙的背影,開始有意無意地關注陳熙的一切……
所以,在知道大哥說要“娶老婆”並在主宅見到大哥要娶的“老婆”就是陳熙時,馮奕天幾乎崩潰!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和憤怒,他覺得自己四年來的信任與崇拜全部被背叛並一一碾碎!他用了有史以來最大努力才克制住自己的情緒,僅僅對陳熙表現出一個冷漠示意作為初次見面的禮貌招呼。
隨後,他開始逃避。逃避與陳熙見面的所有機會,逃避能聽到陳熙消息的所有渠道。直到,學校夏令營的消息傳來。聽到夏令營選人標准時,馮奕天的心情很復雜。他知道憑自己的實力能選上,所以他很開心,但是,他說不清楚自己真正開心的原因是實力獲得認可選入參加夏令營,還是能在夏令營裡見到陳熙;但轉而,馮奕天一想到陳熙就是馮家花了天價聘禮娶回來的“大嫂”,他又覺得無比厭惡。
就這樣,懷著無比復雜的心情,他參加了夏令營……
第28章
一想到夏令營,馮奕天小朋友剛剛緩解了一點的情緒又翻湧起來。他猛地掀開被子,坐了起來。他決定了,他現在就要回去。這什麼破夏令營,他以後都不會參加了!
“誒?你怎麼起來了?不是說睡覺的嗎?”
陳熙的聲音讓馮奕天當場呆愣成了木樁子,他傻傻地看著進來的人,看著對方放下手中的塑料袋,看著陳熙靠近自己……
“臉怎麼這麼紅?眼眶怎麼也紅了,是發燒了嗎?”說著,陳熙用手背試了試自己額頭的溫度,又貼著馮奕天的額頭,“好像有一點點燒,你要是難受我們去醫院吧?”
馮奕天看著一臉關切的陳熙,恍然覺得如在夢中,不會是自己燒糊塗出現幻覺了吧,還是真的睡著了在做夢。“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不是說出去玩了嗎……”馮奕天呆呆地問。
“你都這樣了我哪有心情?再說,我什麼時候說要出去玩了?不是一直問你要不要我陪嗎?是你堅持要一個人睡覺讓我出去玩的……”
“我哪有?明明是你就想出去玩,陪生病的人是常識還用我說嘛……”
陳熙一臉無奈又有些縱容地看著馮奕天,真是個嘴硬的小孩啊!想要自己陪說出口就好了啊!偏偏還裝作很大度通情理的樣子。說不定自己出門後,他又一個人生悶氣!要是自己晚回來一點,還不知道會怎樣!
“好好好,是我的錯。剛剛我去附近買了一點藥和一些你愛吃的東西,現在你要是難受我們就去醫院吧!”
馮奕天這才滿意起來,他往後坐一點靠著床,“不那麼難受了,不用去醫院。我餓了,想吃零食……”
陳熙看了看馮奕天神采奕奕的臉,確定了對方的話。“好,我給你拿。誒……這個枕頭怎麼會在地下?”陳熙看見地上的枕頭,疑惑地轉頭看馮奕天。
馮奕天面不改色,“誰知道啊,也許是之前我睡迷糊了不小心踹下去的吧!快點啦!”
頭枕著的枕頭還能用腳踹下去?馮奕天你是在床上做360度旋轉體操嗎?稍微一想,陳熙就知道會是什麼情況了。他笑了笑,沒有繼續追問,把枕頭撿起來扔給床上的人,“墊在身後吧,舒服一點。”
明明之前還頭暈又肚子疼各種虛弱,結果,現在卻坐在床上吃零食又玩游戲。陳熙搖了搖頭,他真是服了馮奕天了。正在這時,手機鈴聲響起,陳熙看到來電人是“馮叔叔”,他對馮奕天說了一聲,便走出門去接電話。
“小熙。”
“嗯。”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男人聲音,陳熙應了一聲。
“今天就會回來吧?”
“嗯。”
“想我了嗎?”
“……”陳熙不知道要怎麼回答,馮維宗也不逼他,轉而換了另外的話題,“晚上回學校後,我讓人去接你,明天你和我直接去公司。”
“好。”陳熙知道對方的意思。兩人又隨意說了一些其他的話,然後就掛斷了電話。
重新回到房間裡時,馮奕天抬頭問了一句,“剛才是誰啊?”
“你爸爸。”
“爸爸找你有什麼��嗎?”馮奕天不解。也是,馮維宗都沒有給他打電話,倒給陳熙打了電話,這讓人有些狐疑。
“我去公司實習的事,之前我和馮叔叔提過,剛剛馮叔叔告訴我,明天就可以過去看一看了。”
“你想進馮氏?”
“嗯。將來我不是要和你大哥馮宇淮結婚嗎?你大哥的情況你知道,所以,我進馮氏也理所應當。”
馮奕天停下了吃零食的動作,盯著陳熙,問:“你愛我大哥?”
陳熙轉過頭,“我和他會結婚,我會喜歡他。”
馮奕天徹底沒有了胃口,他把吃到一半的零食丟在一邊,躺下來,盯著天花板,陷入了沉默中。
陳熙看他有點不對勁,走過去,“怎麼啦?是哪裡又不舒服了嗎?”
“嗯,我突然想睡一下。”說著,馮奕天拉過被子,轉過身,背對陳熙,閉上了眼睛。陳熙也不打擾他,開始收拾剩余的零食。
馮奕天也不知道剛才自己為什麼會問出陳熙是否愛大哥的問題。他知道的是,當陳熙說出“喜歡大哥”時,自己的胸口有些悶。馮奕天不知道這是為什麼。理智上,陳熙要和大哥結婚,陳熙喜歡大哥,他應該高興。然而,他覺得自己真的高興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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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USHU】天價新郎 第2節
第29章
夏令營結束,大巴車回到學校時已經七點多了。陳熙與馮奕天、李理等人道完別後便從學校後門離開,上了早就等在那裡的一輛車。
車門甫一關上,陳熙就被人拽得往旁邊一倒,眼睛還沒有適應車廂內的黑暗,唇就被人吻住了,緊接著,牙齒被撬開,對方的舌頭迫不及待地伸了進來。
汽車平穩行駛,路燈不時投進車窗內,光影斑駁。
此刻,陳熙被馮維宗扣在懷裡親吻著,對方的手還伸進衣服內,摩挲著他的腰、背。近十天沒有見面,馮維宗的動作比以往要來得急躁一些。趁著男人的吻轉移陣地,落到脖子上,陳熙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空檔,喘息有些不穩地說:“等……等等……司機還在……”
馮維宗充耳不聞,另外一只手開始解陳熙胸前襯衣的扣子。很快,陳熙的上衣就被解開,馮維宗的唇下滑,牙齒准確地咬住了對方胸前的凸起。
“嘶……”陳熙吃痛地叫了一聲,男人的牙齒太過用力,把那裡咬疼了!不等陳熙埋怨,馮維宗松開牙齒,轉而用舌頭溫柔舔弄。乳頭被男人弄得又痛又癢,難受無比。陳熙不知道馮維宗是怎麼啦!以往兩人見面後都會先吃飯,等回到房間才會開始做,可是今天,還在車裡他就……而且,前面有人還在開車!
“不要在車裡……唔……還有人啊……”
車廂內空間有限,掙扎的動作不可能太大,陳熙只能盡量理智地提醒壓住他的男人。
等車開進地下車庫後,司機先行下車,關好了門離開。陳熙剛要把馮維宗推開,准備下車,卻被對方壓制得更厲害了。“你干什麼……我要下車……”男人的手果斷地扯掉了陳熙的長褲,有些粗魯地揉了揉陳熙的前面。
從開始到現在,馮維宗都沒有說過一句話,而且也不按常理出牌,陳熙莫名地有些害怕。很快,他就聽到馮維宗撕開了什麼包裝,然後,內褲被扯下,對方塗著潤滑劑的手指插了進來……
現在還是在車裡啊!馮維宗不會是想……
意識到馮維宗想做什麼,陳熙驚得雙手推拒不已。“不行……這是外面……不要……”然而,馮維宗完全沒有理會陳熙,他一只手堅定地給陳熙做著擴張,另外一只手則不耐煩地制住陳熙,把他按在汽車後座上。
“啊!”
陳熙感到一絲撕裂的痛,下面突然被男人的性器插了進來。車庫的燈無法照進來,車廂裡比較暗,只能看清人的輪廓。陳熙一只腿被馮維宗扛在肩膀上,腳踝處還掛著自己的內褲,上衣完全被扯開,胸口一片濕潤。
即使知道這裡是馮氏集團還未對外開售的樓盤,一定不會有人進來,陳熙還是很緊張,後穴也不由得夾緊,讓馮維宗的抽插有些困難。
“放松,不然我把你抱到外面去做。”男人的聲音不帶感情,就像在說公事一般。陳熙第一次見到馮維宗的這一面,心裡沒來由地生出一絲委屈。他閉上眼,努力地放松身體,好讓男人在自己的後穴插得更加順暢。
“啪啪啪!”
淫糜的聲音在安靜的車廂內格外響亮。男人的頂撞異常凶狠,陳熙不得不用手抵住車門。
大腿被用力地揉捏著,兩顆乳頭都被男人啃咬得紅腫不已後棄置一邊,不管不顧。後穴在這樣略為粗暴的抽插下徹底被捅開,反而獲得了異樣的感覺,前面的性器也慢慢硬了起來……
陳熙用力地挺起胸膛,紅腫的乳頭想要男人的唇舌撫慰,甚至想被對方的胡渣磨磨,硬挺的性器也想要男人大手的紓解。然而,馮維宗只是沉默地繼續自己的動作,並沒有別的意思。
陳熙實在受不了了,偷偷地放下一只手,想要自己弄弄,但是,他的小動作立刻就被馮維宗發現了。馮維宗沒有說話,只是抽出自己的皮帶,把陳熙的雙手綁了起來。綁完手還不算,馮維宗繼續解開自己的領帶,把陳熙下面的陰莖也綁好……
“唔唔……”
此刻,陳熙已經完全成為魚肉,任人宰割。
胸口又癢又痛,性器腫脹不已,後穴被捅得濕軟無力,陳熙終於受不了地開口求饒。
“放過我……嗯……求求你……啊……爸爸……求求你啊不要這樣……”
“想我怎樣?”男人終於不再沉默,開始回應陳熙。陳熙剛想求對方又被馮維宗的話打斷,“想好,現在你想我怎樣?”
陳熙驟然了解了男人的意圖,然而,他並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即使知道車廂內看不太清楚,陳熙還是偏過了頭,“想你摸摸我的胸……爸爸……”
“摸你胸的什麼?為什麼要摸?”
“乳……乳頭……”
“完整說一遍。”
“小熙想爸爸摸摸乳頭……因為小熙的乳頭好癢……”
話音剛落,左側的乳頭就被包裹進男人溫熱的唇齒間,右側也被男人有力的手指細致揉捏。
“哈……”
一陣快慰感從乳頭傳來,陳熙情不自禁地挺起腰,主動把自己的乳頭往男人嘴裡送。乳頭雖然獲得了撫慰,但被領帶綁住的性器卻亟待釋放。
陳熙挺動著腰,試著用自己的性器去摩擦男人的身體,“下面……下面也想要爸爸……”
“爸爸不是正給你下面吃大肉棒嗎?”馮維宗故意裝傻,還重重頂了兩下。
“唔……小熙的肉棒也要爸爸摸……”陳熙覺得自己下面快要炸掉了,一旦開了頭,再次說出自己的欲望也變得簡單。
馮維宗對這樣從善如流的陳熙非常滿意,他的手握住對方的性器,開始撫慰起來。
“小熙這些天有沒有想爸爸?”
馮維宗掌控著陳熙身上所有的快感,不緊不慢地問著。
“有……嗯……輕點……”
“小熙想爸爸的什麼?”
“唔……想……想爸爸的大肉棒……”
因為快感太過強烈,陳熙只能張開嘴,大口呼吸著,口水流出來都不自知……
馮維宗用手指擦了擦陳熙嘴角流出的口水,然後放在自己嘴巴裡嘗了嘗,“小熙上面的小嘴也饞得想吃爸爸的大肉棒嗎?”
“嗯……啊……是……是的……”
“那今晚小熙把爸爸的精液都吃下去好不好?”
“啊……好……好……”
馮維宗感到自己的陰莖開始勃動,一股股射精的欲望湧上來。他不再調情,雙手把陳熙的腿圈在自己腰間,開始最後衝刺……
一股熱流湧進了陳熙的腸道,衝刷著濕軟敏感的腸壁,讓他情不自禁地痙攣。待男人埋在他體內射完精,陳熙無力地祈求:“爸爸,幫我把領帶解開……”然而,這份祈求卻引起馮維宗的輕呵聲。。
一種不好的預感湧上陳熙心頭。
“上次電話裡小熙沒說想不想我,剛剛怎麼就改口了?”馮維宗舔著陳熙的脖子,手玩弄著他腫脹的陰莖。陳熙這才意識到今天所有失常的原因。看來,這算是秋後算賬。
“因為小熙在電話裡說不出口……”
“哦?那現在當面就說得出口了吧!小熙和爸爸說說,夏令營期間想爸爸的什麼?”
“……”知道男人想聽什麼,但是……做愛時說那些話還能接受,現在說,陳熙無論如何都開不了口……
“呵……倒是我忽略了……”馮維宗意味不明的笑聲傳來,陳熙才疑惑對方忽略了什麼,下一秒,男人直接做了一個動作:打開了汽車門。
“不要!”陳熙想去阻止已經來不及了。馮維宗就著兩人的姿勢,直接把人抱出了車廂,繞到前面,把陳熙放在車前蓋上。
刺眼的燈光、空蕩蕩的地下停車場、微微的涼意……所有的一切都表達著一個事實,陳熙後穴還被男人的陰莖堵著就被抱到了室外!這種隨時會有人來、隨時會被看見的不安全狀態讓陳熙慌亂無比,他只能把臉貼在馮維宗的胸前,試圖遮擋住自己的臉。然而,馮維宗殘忍地讓他的願望落空……
“車裡太暗看不清臉,現在,小熙可以當面和爸爸說了吧!”
下巴被男人捏著,男人西裝革履,只有些微凌亂,而自己全身上下只有一件襯衣、雙手被捆,性器也被束縛著。這種對比讓陳熙幾乎無地自容。
“不說嗎?那爸爸幫幫小熙吧!”
語畢,馮維堵住陳熙後穴並再度硬起來的陰莖重又開始新一輪的抽插。
空曠的停車場裡亮著白熾燈,停著唯一的一輛車。汽車前蓋上坐著一個少年,他頭發汗濕,雙目迷離,下半身沒有任何遮蔽,兩只腿張得很大,被一個男人的雙手高高舉起。如果靠近一點,就可以看見少年紅腫的乳頭、勃起卻被領帶緊緊束縛的陰莖、被掐得青紫的大腿以及在他菊穴裡不斷抽出又插進去的巨物……
少年的菊穴被捅得一片狼藉,潤滑劑磨成白沫堆積在穴口,精液、腸液和前列腺液混合在一起被男人的陰莖帶出,把少年與男人胯下的陰毛全部打濕,結成一縷縷……
第30章
身體接觸車前蓋的地方一片冰涼,與男人下體相連的部位卻火熱無比。小腹上是自己射出來的東西,陳熙躺在車前蓋上,盯著頭頂天花板上的白熾燈,目光有些泛散。
馮維宗用領帶擦了擦自己的東西,拉上拉鏈。他看著躺在車前蓋上的人,內心滑過一絲歉意,終究是俯下身,摸了摸陳熙的頭,在對方額上留下一個吻。
“還能走嗎?”馮維宗問。
陳熙回過神來,把還被皮帶綁縛著的雙手舉起,聲音有些嘶啞,“幫我解開……”馮維宗伸手,依言照做。由於長時間的捆綁,陳熙的手腕出現了一圈紅印。被解開後,他一手撐著車前蓋,慢慢坐了起來。
從車前蓋上跳下來時,陳熙感覺腰部傳來一陣痛意,他不由得軟了腿,往地上摔去。幸好馮維宗手疾眼快扶住了人。
陳熙還想自己站起來走卻被馮維宗不由分說抱了起來,“還是我抱你吧!”陳熙默認了對方的行為,在男人要直接抱著自己去坐電梯時,他扯了扯馮維宗的衣領,指著自己裸露的下體,“幫我找件衣服蓋一下。”
馮維宗想了想,先把人放了下來,然後脫下自己的外套,幫陳熙系在腰間。重新把人抱起來時,馮維宗忍不住又低頭吻了吻對方的額頭,才朝電梯走去。
進了公寓後,馮維宗直接把人抱入浴室,放進浴缸,然後開始調水溫放水。等水放得差不多了,他也脫掉衣服,踏進了浴缸。
不同於第一次的“醉翁之意不在酒”,這次,馮維宗很認真地幫陳熙清洗。他先擠了洗發水在手心,搓出泡沫後再抹到了陳熙頭上,然後,十指溫柔又不失力道地按揉搓洗著。除開馮宇淮剛剛出生時,馮維宗這一輩子沒有給第二個人洗過頭。他也說不清楚自己把陳熙當作什麼,家人、寵物、玩具、情人……似乎每個單獨的定位都不是。
洗完頭後,馮維宗又開始幫陳熙洗身體。等洗到下面那個地方時,馮維宗頓了頓,還是開口道:“手撐在浴缸邊上,把屁股翹起來,我幫你清理射進去的東西……”
陳熙依言照做,沒有任何拒絕,就像一個按指令行事的機器人一樣。馮維宗嘆了口氣,也知道這次是自己做得太過了。
手指伸進那個緊小的穴口時,陳熙發出了一聲悶哼。“忍著點。”馮維宗安慰了對方一句,然後開始掏弄自己射進去的精液。乳白色的液體從粉嫩的穴口慢慢流出,夾雜了一些血絲,馮維宗的眼神暗了暗,心中歉意更深。
過往在床上,馮維宗都是溫柔又體貼的完美情人。而且,他也一直喜歡那種不急不緩、自己掌控節奏的性愛方式。然而這次對陳熙,他確實有些粗暴了。原本,他只是想小小懲罰一下對方,只要對方撒嬌服軟,他就會好好疼愛陳熙。可是,陳熙一直對他說“不要、不行”讓他開始有些惱火了。
夏令營期間那次通話,如果馮維宗說是因為自己真的想陳熙了才打過去,估計誰都不會信。但事實確實是那樣。馮維宗在辦公時想到超過一周沒有見那個人了,突然就想聽一下對方的聲音,結果,老男人好不容易說出口的真心話卻遭遇了對方尷尬的沉默,這讓馮維宗有點下不來台,也微微有些不滿。於是,在讓司機去接人時,他突發奇想也一起跟著去了……
“好了嗎?”陳熙的聲音傳來,馮維宗才發現自己想著事情不由停下了手上的動作。“還有一點……”
等清理完成後,馮維宗又親自用大浴巾把人裹著抱上了床。
“你後面有一點點受傷,需要塗些藥。”馮維宗讓人趴在床上,又從抽屜了找出了早就准備齊全的藥品。
“嗯……”陳熙把頭埋在手臂之間,低低應道。
馮維宗看了看使用說明,然後撕開包裝,開始給陳熙上藥。
感受身體裡被慢慢插進了一個小棒狀的冰涼物體,陳熙頓時有些慌張,他抬起頭來,回望男人,“是什麼?”
“不要怕,是藥棒,只要在裡面放一個晚上就會好了!”
“噢……”
“趴過來,伏在我腿上,我幫你吹頭發。”看著慌張怯弱的人,馮維宗感覺心頭一軟,就像養了一只小小的寵物一樣,惹人憐愛。
頭發吹干後,馮維宗把人抱進懷裡,一起蓋上被子。
“今天是我不好,對你太粗暴了……”
“嗯……”陳熙厭厭地答應了一聲,閉上眼睛,想要睡覺。馮維宗用手指扒開陳熙的眼皮,頗有些無賴地說:“睜開眼睛,再和我說會話……好久不見,我有些想你了……”
陳熙睜開眼睛,“你想說什麼……”
“小天怎麼樣?你和他相處得好嗎?聽老師說他還和同學鬧了矛盾?”
“他就是個小孩子,脾氣有些大,耐心一點,多哄哄就好了……”
“你倒是蠻厲害的,竟然收服了我這個小兒子……四個人中,就屬他脾氣最大,以前保姆都不知道換了多少個……”
“他媽媽沒照顧他嗎?”陳熙隨口一問,剛說完話就後悔了。他打量了一下馮維宗的臉色,馮維宗笑了笑,主動給陳熙解釋道:“我結過兩次婚,兩任前妻分別生了宇淮和馮宴,馮喆和小天是我在外面的私生子,從小,他們就被帶回馮家,由保姆撫養長大。”
陳熙看著馮維宗,非常希望對方還能多說一點,但是又不好意思問出口。馮維宗看出了他的意圖,繼續說道:“兩任妻子都是政治聯姻,馮喆的媽媽算是我的初戀,小天則是一個意外產物,那個女人生下他後從我這裡拿了一大筆錢就消失無蹤了。”
斟酌了一下用詞,陳熙開口道:“我之前去醫院看奶奶時也看到了馮喆,當時他用輪椅推著一個人,應該就是他的母親。她狀況有些不太好,是生病了還是……”
“車禍,是我第一任妻子找人做的。當時開車的司機撞了她後還倒車來回軋了幾次,送到醫院時,大出血加雙腿粉碎性骨折,搶救回來後就是你看到的那樣了。”
男人說話的語氣平淡,陳熙卻不自覺地咽了口口水,控制不住好奇,“那你第一任前妻後來呢?”
聽到這話,馮維宗轉頭看了陳熙一眼,露出一個和煦的笑容,“也在醫院。��似乎感覺說得太簡單了,馮維宗又補充了一句,“精神病醫院,我親自送她過去的。”
陳熙頓時覺得背脊一涼,連馮維宗前面那個和煦的笑容,他也感覺別有深意、危險無比了。
“怎麼,怕我了?”馮維宗很輕易就看穿了陳熙的想法,他摸了摸陳熙的頭,繼續笑著說,“那個女人本來就有燥狂症,結婚後,她病情加重,我只不過送她去了該去的地方而已。不然,她會一次次傷害到別的人。”
簡單解釋了一下後,馮維宗不欲多說,把話題轉到陳熙身上,“怎麼突然對我的過去這麼感興趣?是想多了解我一點後跟我約會嗎?”
陳熙實在是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每次‘約會’都在床上,我是不是還要先了解一下你的性能力和腎虛情況?”
這話一出,馮維宗明顯興致更高了,他轉過身來,面對面地看著陳熙,“經過這麼久深入接觸,你對我的性能力還不夠了解嗎?要不要現在再來了解一下?”
清楚地感到了對方的躍躍欲試,陳熙趕緊打消對方的念頭,“不用不用,我已經很了解了……”
“噢?”馮維宗眼珠轉了一下,了解他的陳熙立刻產生了不好的第六感。
果然,男人厚顏無恥地馬上接口,“那小熙你說說,爸爸我的性能力好不好、肉棒尺寸你喜不喜歡、有沒有干得你很舒服?”
如此直白的三連問讓人恨不得扭頭走開,然而,男人早有先見之明地用身體半壓住了陳熙,讓他都沒有辦法尿遁。“小熙要是不回答或者回答說不清楚,爸爸可要當場讓小熙再深入了解哦!”
簡直無恥至極!
憋了半天憋紅了臉,陳熙才胡亂地點頭道,“嗯……很好……”
“看來小熙是不太清楚啊!回答這麼敷衍,我一個字都沒聽清!”
見男人馬上要開始禽獸行為,陳熙立刻慌了,他雙手抵住馮維宗的胸膛,“好好好,我說我說,你不要再來了!”
馮維宗歪著頭,等待。
陳熙咬咬牙,豁出去般大聲說:“你性能力最好,肉棒尺寸我也喜歡,干的我舒服可以了吧!”
“那爸爸用什麼姿勢干小熙時,小熙最喜歡最舒服呢?”
“!!!”
陳熙忍不住要給這個男人一耳光了,這也太得寸進尺了吧!
“正……正面……”
“騙人!明明爸爸從後面一邊干小熙可愛的小穴,一邊打小熙屁股時最舒服吧!那個時候,小穴還一縮一縮地,忍不住咬爸爸的大肉棒呢!”
“你夠了,馮維宗!”陳熙被男人滿口黃話臊得不行,忍不住叫了他的全名。
“想不到小熙叫我的名字聽起來也還不錯,那以後除開叫爸爸,也叫我維宗吧!”男人用一種就這麼愉快決定了的語氣又為陳熙定了一條床規。
第31章
翌日,按照之前約定好的,馮維宗直接帶陳熙去了公司。上午是一周一次、各個部門負責人聚集在一起的總結彙報大會。馮喆在看見跟著馮維宗身後進來的陳熙時,微微有些驚訝,兩人對視了一眼後又各自移開了視線。
會議結束後,除開馮喆外,其他人都相繼離開辦公室。等房間裡只剩下馮家的三個人時,馮維宗恢復了在家中的語氣。
“馮喆,從今天起小熙會開始在公司實習,這一段時間,他先當一下你的實習助理,熟悉熟悉環境。”
馮喆看了陳熙一眼,隨後點頭,“好,父親。”接著,馮維宗又和馮喆說了一些別的話,又囑咐了中午一起吃飯才讓人離開。
等辦公室只剩下兩個人時,馮維宗看著一直呆在旁邊的陳熙,向他招招手,陳熙便走了過去,結果冷不防被男人扯著抱坐到對方腿上。由於這裡是公共場合,而且隨時可能有人進來,陳熙非常不自在。
“馮喆是我在公司最信任、也是對業務最熟悉的人,這一個月,你先跟在他身邊好好學習。等我回來後,你再來我身邊。”
“你要出去?”
“嗯,有些重要的事,要出國一趟,順利的話一個月就能回來了。”馮維宗看著坐在自己腿上的人,忍不住捏了捏對方的鼻子,“這一次,小熙可要好好想我,要是像夏令營一樣,我可是會不高興的……我不高興的後果,小熙昨晚應該體會到了吧!”
“嗯……你……一路順風按時回來。”陳熙低著頭,說出了自認為很客氣地道別語了。
馮維宗盯著人看了幾秒,忽然有些忍不住地扣住陳熙的後腦勺,狠狠吻了下去。“唔!”陳熙怎麼也沒想到男人會突然做這種事,當然下意識就要拒絕。
“小熙……這一個月我會很想你的……”馮維宗結束了短暫的吻,抱著人,大拇指摩擦著陳熙紅潤的嘴唇。“所以,走之前我們再來一次吧!”
看到男人取下金絲邊眼鏡,露出眼底直白的欲望,陳熙有些慌張地看了一眼會議室的門,“先等等,我去鎖門。”說完,也不待馮維宗反應就跳下對方的腿,跑去鎖好了門。
褲子堆在腳邊,襯衫的扣子全部被解開,雙手撐在玻璃上,微微翹起屁股承受著身後人的入侵……這就是陳熙此刻的狀態。
“啊……”胸膛貼上冷冰冰的玻璃,這種突如其來的刺激讓陳熙忍不住叫出了聲。馮維宗啃咬著陳熙白皙細致的脖子,一只手撫摸揉捏著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膚,另外一只手則握住了對方的陰莖,緩慢擼動著。
即使知道這是在幾十層高的大樓上,外面不可能有人會看見,但被男人壓在玻璃上做愛還是讓陳熙渾身緊張、提心吊膽。更重要的是,不同於之前還未對外開放的公寓地下車庫,這裡實實在在的是在公司,外面有數不清的人在辦公……
“小熙在想什麼?一點都不專心……”
馮維宗抽出肉棒,只留了一個頭在陳熙的後穴裡,開始緩慢地劃著圈,卻不再完全捅進去了。後穴陡然失去粗大的填充,有些不適應,不由得主動吸了吸。男人被陳熙的這個小動作弄得差點失控,好不容易,他才壓下狠狠捅開這張欲求不滿的小嘴的衝動。
馮維宗慢慢地劃著圈,又淺淺地抽插著,這讓身體習慣被充滿的人覺得有些空虛。又等了一會,見男人還是維持著那些不解渴的小打小鬧,陳熙不由得轉頭看著對方,“怎麼……不繼續了……”
“屁股已經被爸爸的陰莖插著還渴望地看過來,真是個小騷貨啊!”馮維宗打趣道,卻依舊沒有動。陳熙咬了咬自己的下唇,然後做了一個讓男人意想不到的動作,他撐著玻璃,含著馮維宗性器的後穴開始主動前後移動,套弄起男人的東西來……
一邊要保證男人的性器不滑出去,一邊還要主動套弄,陳熙動得比較辛苦,卻讓馮維宗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
他猛然抽出自己的性器,抱著陳熙坐到了之前的椅子上,“現在,坐上來,自己動!”馮維宗意簡言賅地命令道。陳熙聽了,眼睫毛顫抖了幾下,還是依言照做。
他一手扶著馮維宗的肩膀,一手繞到後面扶住男人的性器,嘗試著對准自己的後穴,然後慢慢坐了下去……
“好大……”感受著男人的陰莖慢慢撐開自己的後穴,陳熙忍不住嘆出了聲。不知道為什麼,這次,男人的陰莖比以往都要大,而且前所未有的硬。插進去的時候,陳熙感覺就像燒紅的鐵杵一般,幾乎要把自己弄壞……
當陳熙坐到底,完全吞入了馮維宗的肉棒時,兩人都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聲輕吟。男人眼底的欲望之色雖然快要溢出,卻還是保持著一絲清醒,“繼續,開始動……”
稍稍適應了一下體內的巨物後,陳熙兩只手都扶著馮維宗的肩膀,慢慢開始上下套弄起來。這個姿勢是第一次嘗試,能帶給陳熙更多的主動性,當然,對他的挑戰也更高。
陳熙動的很慢,吞得也有些吃力,但是馮維宗並不急,非常有耐心地等待著。漸漸的,兩人相連的地方更加濕潤了,陳熙也動得更加順暢,速度開始加快……
第一次嘗試到上位主動的感覺,陳熙很快就找到了其中的訣竅,而且開始享受喜歡起來……在這種情況下,馮維宗就像一個盡責的器具,陳熙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隨便使用,可以控制快慢輕重,可以主動去摩擦自己最舒服的地方……
噗嗤噗嗤……
陳熙快速抽出又重重坐下,每一次都能讓粗大的肉棒頂到那裡,而每次被頂到那裡,陳熙都不由自主地張開嘴,發出誘人的呻吟……
“嗯……好棒……”
陳熙享受著性愛的快感,微微眯起的眼睛看到馮維宗沉靜地盯著自己,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的嘴唇,陳熙忽然勾過男人的脖子,主動吻住了對方,舌頭入侵的意圖昭然若揭。
然而,馮維宗卻頗有些不識趣,他緊緊閉著嘴巴,拒絕著陳熙的入侵。陳熙不高興,一把揪住男人的頭發,迫得馮維宗微微仰起頭來,“張嘴。”
陳熙的命令帶了些霸道,馮維宗依言聽從,微微張開了自己的嘴。陳熙毫不客氣地把自己的舌頭伸了進去。隨後,陳熙的手往下,抽出了男人扎好的襯衫,探入衣服裡面四處撫摸……
他不喜歡馮維宗穿得一本正經,他要把馮維宗的衣服弄亂,要讓這個老男人失態……
手指靈巧地一路解開襯衫紐扣,陳熙的吻也滑到馮維宗的脖子,然後繼續向下舔,遇到男人的乳頭時,陳熙微微愣了一下,想不到,這個老男人的乳頭還是粉紅色的,一看就知道從來沒有被人玩過……心裡陡然升起一種征服欲,陳熙毫不猶豫地張嘴,咬住了馮維宗的乳頭……
“嗯!”馮維宗無法抑制地呻吟了一聲,雙手也抓緊了陳熙的臀肉,他低下頭看著伏在自己胸前的人,有些好笑:“怎麼,沒吃夠奶嗎?”
陳熙不理馮維宗的嘲笑,開始學著馮維宗之前的做法來對待男人的乳頭。從未被觸碰過的地方陡然受到這種刺激,饒是經驗豐富,馮維宗也有些抽氣。
直到把男人的乳頭吻吮得濡濕紅腫,陳熙滿意地才抬起頭來,摟住馮維宗的脖子,眼角的笑意魅惑至極,“爸爸,你這個地方是不是只有我玩過?”
馮維宗一愣,然後笑著反問,“是又怎麼樣?”
陳熙舔了舔馮維宗的喉結,“那以後,爸爸這個地方只讓我來玩好不好……”
馮維宗看著坐在自己腿上的陳熙,這頭小艷獸開始想要反噬主人了嗎?有趣,非常有趣!他湊近陳熙的耳邊,“剛剛自己玩得很開心?”
陳熙下意識點頭。
“那現在,輪到爸爸來玩小熙了……”
語畢,原本一直任由陳熙施為的馮維宗握住對方的腰,開始自下而上挺動起來!
“啊!”身體被高高頂起又重重放下,每一次都達到難以形容的深度,陳熙仰起頭,雙手不得不緊緊摟住男人的脖子來維持穩定。
“太快了……慢一點……爸爸……受不了了……”
回應陳熙的是馮維宗更加快速的抽插,似乎是在懲罰陳熙之前的“肆意妄為”。陳熙見求饒討不到好,便咬緊唇瓣,不再開口。
馮維宗就著兩人相連的姿勢,讓陳熙轉了半個圈,變成背對自己的樣子,隨後站起來,用肉棒推著人,讓陳熙半趴在了會議桌上。
“腰塌下去,屁股抬起來。”馮維宗拍了拍陳熙的臀部,命令道。陳熙依言照做,整個人都貼在了會議桌上,他知道,男人這是要做最後的衝刺了……
結束後,馮維宗重新坐回椅子上,氣喘吁吁。陳熙趴在桌子上,休息了一會,剛准備站起來,就感覺到後穴裡有什麼東西流了出來……
馮維宗看到這個場景,笑了笑,“等等,我先幫你擦一擦。”陳熙只得重新趴回了桌子上。馮維宗隨手扯下自己的領帶,仔細幫陳熙擦掉流到腿上的精液。擦完後,他並沒有收回手,而是盯著陳熙後面的那個小穴,手指也撫了上去……
“小熙,裡面還有很多,你一起身就會流出來……”
陳熙的臉上頓時變得很難看了。馮維宗繼續道:“用我的領帶塞住吧,不然,小熙的褲子會濕掉的……”
“不要……”陳熙果斷地喊出拒絕,然而男人卻固執地把領帶塞了進去……一邊塞,馮維宗還恬不知恥地說:“小熙,你又浪費了我一條領帶,真不乖……”
感受著布料對內壁的摩擦刺激和馮維宗手指的使壞,陳熙的腿有些打顫,幾乎站不穩。太羞恥了!那裡竟然被塞了東西……
塞完領帶,僅僅留了一小截在外面,馮維宗滿意地拍了拍陳熙的屁股,“穿好衣服我們去和馮喆吃午餐……”
第32章 陳熙見人就撲新模式解鎖
午餐的地點選在了一家日料店,裝修完全還原了日式風格,地板上鋪著榻榻米,打開推門是一個小庭院,庭院中還擺放著驚鹿,水滿欲倒的“啪”聲把環境襯托得格外幽雅寧靜。
馮維宗坐在首座,直對庭院,馮喆與陳熙則分別坐在他的左右。服務生慢慢地上著酒食,三人一邊吃一邊聊天,其中,大部分都是馮維宗和馮喆在說話,陳熙則在旁邊安靜地吃東西。
“小熙,這裡的清酒味道不錯,你已經十八歲了,可以嘗一點。”馮維宗突然轉向陳熙,還親自為他倒了一點酒,端起酒杯,微笑地看著陳熙。
陳熙接過馮維宗的杯子,輕輕抿了一口,才放下。
“怎麼樣?”馮維宗問。
“嗯,味道不錯。”陳熙點頭。馮維宗繼續接口道:“喜歡可以多喝一點,不會醉的。”
馮喆看了一眼互動的兩人,隨即低下頭,用筷子夾了一片刺身。
“小熙,接下來一個多月,你要跟著馮喆好好學習,到時回來我要驗收成果的,不先敬你的老師一杯嗎?”
陳熙愣了一下,隨後放下筷子,自己又添了一點酒才端起杯子,看著馮喆,“接下來要麻煩你了。”馮喆端起自己的杯子,和陳熙輕輕碰了一下,然後喝完了杯中的酒。
接下來又寒暄了一會,陳熙在馮維宗有意無意的推動下,多喝了幾杯,漸漸有點上臉。而更讓他不適的是,塞入身體裡領帶的異物感越來越強烈,而馮維宗不經意間的碰觸和眼神也讓陳熙……
“你們先吃,我去一下洗手間。”在馮維宗又一次親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後,陳熙再也忍不住站了起來,找了個借口先退避。
站在鏡子前,陳熙用手捧了好幾捧冷水衝了下臉,才感覺臉上的熱度消退了一些。他撐在洗手台上,猶豫了一會,終於還是選擇走進了最裡面的隔間……
鎖好門,陳熙慢慢解開皮帶,脫下自己的長褲和內褲。糾結了一下,他終於把手伸向了後面那個地方……
手指碰到了露出來的一小截領帶,陳熙咬了咬下唇,終於捏住了那段布料,開始慢慢往外扯……
與此同時,原先的包間,喝完一口酒的馮維宗突然開口道:“小熙是不是喝多了醉倒在洗手間了?怎麼去了十多分鐘還沒回來?”聞言,馮喆抬起頭,“我去看看吧,正好我也要去一趟洗手間。”
隔間裡,陳熙一手撐著馬桶的水箱,另外一只手努力著……
領帶被馮維宗塞得很緊,也很深。放在後穴那麼久,浸透了裡面的精液、腸液等,此時被扯出來,濕噠噠的。
“嗯……”陳熙死死克制住自己的聲音,手下的動作不停。然而,後穴被布料摩擦的刺激、酒精帶來的暈眩、躲在洗手間裡的羞恥等種種感覺混合在一起,讓他的腦袋也開始模糊……
“噔噔噔……”洗手間的門突然被人敲響了,陳熙嚇了一跳,捏住領帶的手指也不由得一松,被拉出來一半的領帶就這樣垂了下來,還左右飄蕩,就像一條尾巴似的。
“誰,誰啊?”陳熙勉強用平常的聲音問道。外面安靜了一下,然後傳來馮喆的聲音,“你還好嗎?見你很久沒有回去,我過來看看。”
陳熙連忙回道:“沒事,我很快就好了,馬上出來……”站在門外的馮喆微皺了皺眉,他感覺陳熙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對勁,“你是不是喝多了暈倒在裡面起不來了?開門,讓我進來看看……”
馮喆的話讓陳熙嚇了一跳,他手忙腳亂,把拉出來一半的領帶胡亂又塞了回去,“沒有,我沒有喝醉,只是有些頭暈……等等,等一分鐘,我馬上出來!”
塞好領帶又穿好了褲子,陳熙深呼吸了幾口氣,盡量讓自己看起來沒有異樣,才打開門,走了出去。他看著馮喆,露出一個久等了的微笑,“我們回去吧!”
馮喆沒有馬上跟著走,反而拉住了陳熙的手臂,仔細看了看對方的樣子。陳熙的臉很紅,額頭還沁出了一些汗水,眼神有些飄,但還是比較清醒。“真的沒事嗎?”馮喆又問了一遍。
陳熙點了點頭,還伸出三根手指說:“這是三,我認識。真的沒事,我們回去吧,別讓馮叔叔等久了……”馮喆只好和他一起走出了洗手間。
路上,馮喆突然說了一句,“如果不能喝或者不想喝了就直接拒絕父親,不用刻意委屈自己。”
陳熙愣了一下,轉頭看了一眼馮喆,他的表情非常平靜,似乎在說一件很平常的事。陳熙不由得笑了,想了想,很認真地說了一句:“謝謝你,馮喆。”
吃完午餐後,馮維宗直接去了機場,陳熙則和馮喆一起回公司。路上,馮喆時不時通過後視鏡看一眼後座的人。或許是酒力發作,陳熙靠在座椅上,眼神有些發直,雙頰也超乎正常的紅……
到了公司後,馮喆直接帶陳熙去了自己的辦公室。陳熙看著人,“是要和我說正事了嗎?”馮喆沒理,只是把人帶到了自己辦公室旁邊的小休息間裡,然後把陳熙按坐在沙發床上,“你喝醉了,先睡一覺,下班後我送你回主宅。”
陳熙昂起頭來,看著馮喆,表情竟然有些呆,他主動伸出三根手指,說:“這是三,我認識,我沒有喝醉。”
馮喆的唇輕抿了一下,似乎有些無奈,想了想,他張開一只手,在陳熙面前晃了晃,嚴肅地說:“這是幾?”
陳熙眨了眨眼睛,湊近馮喆的手,突然,他抱住馮喆的手掌,張嘴就咬住了馮喆的兩根手指,含糊不清道:“棒棒糖……”
陳熙抱的很緊,牙齒咬得很用力,而且,時不時吮吸著,還用舌頭舔一舔。
從未遇到過這種事,馮喆下意識就要抽出手來,但轉念一想,又怕不小心弄傷陳熙,所以決定換一種方式。
馮喆盡量放軟語氣,用空著的手摸了摸陳熙的頭,“牙齒松開,這不是糖。”陳熙聞言,看了馮喆一眼,然後乖乖地聽話松開了牙齒。馮喆從陳熙的嘴裡收回手指,發現食中二指被咬了一圈牙印,上面還有很多精亮的唾液。他剛想找紙巾擦一擦,陳熙又有其他動作了……
坐在沙發上的人揪著馮喆的西裝外套,皺起眉頭,“不舒服……”從在洗手間就有些擔心對方身體不對勁,此刻聽到陳熙這話,馮喆認真起來,忘記了要去擦掉手指上的唾液,“身體哪裡不舒服?”
陳熙聽到馮喆的問題,收回手,開始去解自己的褲子。喝醉了人小腦被酒精麻痹,動作不太利索,弄了好半天,才把長褲脫下來,然後是內褲。等把下面的褲子脫得精光後,陳熙分開腿,指著後穴處露出的一點布料,“這個不舒服……”
馮喆看到陳熙開始脫褲子時以為對方是喝多了酒想去小解,結果,接下來卻看到了讓他完全想不到的一幕。
“這裡不舒服……”陳熙重新抬起頭,過來拉馮喆的手,抱怨著。一時之間,馮喆的臉色可謂復雜不已。他從未遇到過這種情況,有些不知道要怎麼處理,然而,下一秒,陳熙已經把他的手拉到自己的雙腿之間,“不舒服,弄出來……”
馮喆盯著陳熙的臉看了看,對方依舊呆呆地,眼神甚至有些天真,但是拽住自己的手卻很固執,一定要馮喆幫他把不舒服的東西弄出來。
嘆了口氣,馮喆妥協般捏住了露出穴口的一截布料,開始往外抽……
領帶一點點被抽出來,浸透了白色的、透明的各種液體。馮喆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這根領帶是誰的了,他的心情更加復雜難言,只得先把東西扔在一邊,准備去洗手。然而,沙發床上的人卻用雙腿圈住了馮喆的腰,不准人離開……
“壞人……”陳熙摸到了馮喆的領帶,一把拽住,另外一只手去解他的扣子。馮喆知道陳熙真的開始發酒瘋了,他制止住陳熙的動作,剛想說什麼,卻被陳熙拉到了沙發床上,而且壓在了身體下面……
陳熙拽緊馮喆的領帶,解了半天的扣子沒解開,一氣之下直接全部扯掉,手開始肆無忌憚地撫摸馮喆的身體。馮喆的體溫比起陳熙來更低一點,陳熙摸了幾把,便忍不住俯下頭,把臉貼在對方玉石般的胸膛上。感受到那股溫潤的涼意,陳熙舒服地喟嘆出聲……
蹭了幾下後,陳熙嘟囔著口渴,摸索到馮喆的嘴,然後湊了上去,開始索要對方的口水……
馮喆一向平靜無波的眼睛裡終於起了驚瀾,他知道再任由陳熙這樣發酒瘋,後果不堪設想。強硬地推開壓住自己的人,馮喆坐起來,剛要整理衣服,陳熙又從背後撲了過來,而且,這次對方在他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
饒是忍耐力非凡,馮喆也被咬得悶哼出聲。而這個聲音似乎鼓勵了陳熙,他更加起勁地開始吻馮喆,吻自己咬過的地方,吻對方的耳朵,一邊吻,還一邊迷離地說:“好香……”
“陳熙,你清醒一點!”馮喆一把甩開黏在自己身上的人,一直壓抑的火氣終於爆發了。
第33章 老子造孽灌醉的人兒子來擦屁股
馮喆嚴厲的語氣似乎嚇到了沙發上的人,陳熙愣在原處,安分了片刻,隨後,他的眼睛裡開始出現水光。馮喆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又說不出口。陳熙看著站著的人,臉上浮現出一種復雜的神色,有委屈、有難堪、有受傷、有不解……最後,都變成一片沉寂……他倒了下去,用手背遮住自己的臉。
房間裡是一片尷尬的安靜,馮喆看著沙發床上的人,不知道剛才對方清醒過來沒,想了想,他終於還是不忍地走了過去。
“陳熙,你好些了嗎?”沒有回應。等了片刻,還是沒有回應,馮喆伸過手,想要把陳熙用來遮住自己臉的手背拂開,卻發現拂不動。感覺有些不對,馮喆抓住陳熙的手腕,頗有些強硬地移開了對方的手。
沙發床上的人臉頰依舊一片緋紅,頭發汗濕地搭在額頭上,嘴唇緊抿著,眼睛閉著,眼角有一些濕潤……
馮喆心裡咯噔一聲,突然覺得自己方才有些過了。他放柔語氣,幫陳熙撩開了汗濕的頭發,“陳熙,睜開眼睛,你怎麼樣了?”
陳熙聽了這話,不止沒有睜開眼睛,反而偏過頭,不想讓對方看見自己。馮喆強迫對方轉過頭來,陳熙拗不過,睜開了眼睛,“不要你管!”
“陳熙,我不會不管你,你哪裡難受,告訴我?”馮喆耐心地問著。
陳熙還想偏過頭,卻被馮喆捧住了臉,“告訴我。”
陳熙忽然難耐地挺起胸膛,雙腿夾緊,“癢……”
“癢?是酒精過敏了嗎?在哪裡?”馮喆擔心不已,如果真的是酒精過敏,他要立刻送人去醫院。
陳熙不答,只是自己拉開了上衣,剎那間,馮維宗在這具身體上留下的吻痕、咬痕都暴露在馮喆眼前。還未等馮喆有其他反應,陳熙胡亂摸了摸自己的乳頭,隨後,手指有些迫不及待地插入雙腿間的秘處,開始毫無章法地抽插著,眼眸濕潤地望著馮喆:“幫幫我,癢……”
見對方還是沒有行動但也沒有拒絕,陳熙干脆握住對方的手,放在自己胸膛上,“捏捏,癢……”
指尖的東西柔軟小巧,惹人憐愛,馮喆被陳熙操控著,不由自主地捏了一下。陳熙舒服的叫了出來,“再捏捏,好舒服,還要……”
馮喆垂著頭,被鏡片遮擋的眼底閃過一道不明的暗光,不知道在想什麼,手指卻開始按照陳熙的話動起來……
“啊……另外一邊也要……吻吻我……”陳熙單手抱住馮喆的頭,得寸進尺地渴求更多。馮喆的動作頓了頓,看了一眼陳熙,最終取下了眼鏡,張嘴,含住了陳熙胸前的另一顆小果……
胸前被弄得又癢又麻,陳熙舒服地哼出聲,但他並不滿足於此。舔了舔自己的唇,陳熙抽出後穴裡的手指,去摸馮喆的下面……
“!”
馮喆停下動作,抓住了陳熙亂摸的手。陳熙的小動作被抓包也不害怕,他轉而去吻馮喆的臉、唇,吻到對方的喉結還用牙齒輕輕咬了咬……馮喆不由得放開了對陳熙的鉗制,陳熙把這個視為默許,開始拉對方的褲子拉鏈……
即使隔著內褲,性器在陳熙的撫弄下還是很快的硬了起來。馮喆深吸一口氣,似乎對自己的控制力有些挫敗。他並起之前被陳熙咬過的食、中二指,報復般插進了陳熙後面的小口……
“哈……輕點……”
馮喆的並起的雙指粗長且有力,由於之前那些體液的潤滑,手指插入菊穴後速度很快,陳熙被弄得不知是夾緊腿好還是把腿張開得更大的好……
馮喆看著微闔雙眼,沉浸於感官愉悅中的人,不由得再加了一根手指,三根手指的粗度可以媲美男人的陰莖了。陳熙除去小穴開始被撐開時“啊”了一聲,隨後便很快就適應了這個粗度……
沙發床上,躺著的人一手搭在馮喆後頸上,一手隔著內褲摸對方的下體。他雙腿屈起,打開一定角度,股間的菊穴被男人的手指快速且激烈地捅著,發出噗嗤噗嗤的響聲,偶爾還有淫糜的液體濺出來。他既想並攏雙腿,把男人的手指含得更深,不讓對方出來,又想把腿張得更大,讓男人指奸得更為順暢用力……
在馮喆的手指不小心觸碰到某一處時,陳熙的腰彈了一下,眼睛也睜開,濕潤地看著人。盯著陳熙不放過他臉上的每一個表情,馮喆停下抽插,手指轉而去按揉之前的那處……
“啊……”陳熙猛地瞪大雙眼,難以抑制地叫出了聲……
與陰莖抽插時蹭過不同,手指特意按揉前列腺所帶來的快感集中又綿長。陳熙大口喘氣,雙腿夾緊馮喆的手,眼睛濕潤地要流出水來。得到自己想要的反饋,馮喆開始專注按揉陳熙菊穴內的前列腺……
陳熙大腦一團漿糊,身體沒有一絲力氣,只能攀住半壓住自己的男人的肩膀。他所有的感覺都集中在了後面那處,快感流竄到四肢百骸,只想沉浸於其中,還要更多更多,即使前面的性器射了出來也沒有意識到……
看著沙發床上的人喘息著慢慢平靜下來,馮喆抽出了自己的手指,走到旁邊的衛生間,開始洗手。洗完手,馮喆拉好自己的褲子拉鏈,又整理一下其他凌亂的地方,才走了出去。
等他再次回到沙發床邊時,釋放後的人已經閉上眼睛,發出均勻的呼吸聲,陷入了香甜的睡眠。馮喆看了一眼自己還微微鼓起的下面,忽然生出一種氣悶來。但偏偏,他氣悶的對像還毫無知覺……
馮喆深呼吸幾次,壓下那些紛亂的躁動和情緒,取過自己的眼鏡重新戴上。
為陳熙稍微收拾了一下,又取了一旁的毯子給他蓋上後,馮喆拉好休息間的門,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區。
這個下午,一向專注於工作的馮喆破天荒地推掉了所有的公事,一個人坐在辦公椅上發呆……
如果在馮喆心裡,讓他給陳熙定位,最開始肯定是“大哥馮宇淮的妻子”這種止於禮貌的認識的人,此外,初見面時對方知道分寸、安靜本分也讓他印像不錯;後來隨著醫院裡的交集,他與陳熙慢慢可以說得上是“朋友”了,而且,陳熙與他在某種程度上是同一種人——同屬於馮家卻對“馮家人”這個身份有一種疏離感,於陳熙,這種疏離感來源於“馮家男妻”的尷尬惶恐,於馮喆,這種疏離感則來源於“馮家私生子”名不正言不順。
從出生成長環境來看,馮喆與陳熙也有很多共同之處——缺失家庭關愛、一切依靠自身努力。陳熙從一出生就被母親遺棄,父親在他成長的過程裡不止沒有多少關愛照顧,反而成為他的拖累;馮喆三歲時母親遭遇車禍,後來被接入馮家培養,那個時候正是馮維宗大肆行動、鞏固勢力之際,馮喆或許能得到優渥的物質及教育條件,但來自父親的關愛照顧幾近於無。
相似的成長環境、相似的身份處境讓馮喆對陳熙有一種心理上的親近感,就像在看著另一個自己一般,所以,在馮宴不懷好意地捉弄陳熙時,他會出聲幫人解圍,在看到陳熙因父親的緣故喝多了酒從洗手間回去時,他會告訴人去“拒絕”……下意識地,馮喆會去維護、甚至保護陳熙。
當馮喆看到陳熙身體裡露出來的那截領帶時,有一瞬間,他頭腦裡都是空白的,當他看到陳熙身體上的痕跡後,馮喆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他從來沒有想到,陳熙與父親馮維宗之間竟然還有那樣一層關系……
聯系之前的種種,馮喆很快就明白過來,陳熙與父親馮維宗之間可能還有別的交易,而肉體關系只不過是交易的一部分而已。從理性的角度來看,陳熙的行為對他立足馮家有很大幫助。雖然名義上,大哥馮宇淮堅持要娶他為妻,但在其他人眼裡,這個“男妻”的價值與任何一個玩具並沒有什麼不同。而依附於馮家家主,是最便捷和收益最大的一種選擇。
嘆了口氣,馮喆仰起頭,靠在辦公椅上。從陳熙的反應來看,他已經醉得完全不省人事、全靠本能行動了。這次的事,就作為他一個人知曉的秘密吧!
第34章 馮喆感動中國助攻,傻子JJ被無情征用
送陳熙回到主宅之前,馮喆先給大哥馮宇淮打了個電話。等車開到時,馮宇淮已經等在了外面。
“大哥,過來幫一下忙。”馮喆把人一手搭在自己肩膀上,一手扶住對方的腰下了車。看到人事不知的老婆,馮宇淮臉色立刻就變了,他著急地說:“老婆,老婆,你怎麼啦?”
“大哥,陳熙他喝醉了,你來幫我一起把人扶進臥室。”
馮宇淮聽了,沒有幫手,反而轉過身,微屈腿:“我背老婆回去,二弟,你幫我把老婆放在背上。”
知道自己的大哥馮宇淮力氣大,馮喆也不擔心他會把陳熙摔著,便幫忙把人放在了馮宇淮背上。兩人一起把陳熙放到了床上後,馮宇淮坐到了床邊,伸手摸著睡著人的臉頰,又俯下身,用自己的臉蹭了蹭陳熙的臉,溫馨無比。
馮喆看了一會,叮囑大哥馮宇淮好好照顧陳熙後便走出房間,拉好了門。
“水……”
馮宇淮挨著陳熙躺了一會,聽見他嘴裡的話,急匆匆起來,去給對方倒水。“老婆,來,喝水……”
“咳咳……”陳熙喝得太急,不小心嗆了幾口,水嗆出來,浸濕了衣領。馮宇淮又急忙去幫人擦。
“唔,老婆……”突然被陳熙壓住,傻子有些不知所措。還沒等他開口問老婆要做什麼,嘴巴就被吻住,說不出話來。
傻子的嘴巴紅潤柔軟,嘴裡還有一股牛奶的香甜味,勾得人想要更多。憑借本能,陳熙很快就不滿足於淺嘗輒止,舌頭撬開傻子毫無防御的牙齒,開始索求更多。
過往最多就親親過的傻子完全沒有經歷過這種帶有情色意味的濕吻,整個人都呆住了,只能被陳熙壓著任由對方為所欲為。傻子的乖順讓陳熙很滿意,他坐起身來,拍了拍傻子的臉,笑得妖嬈而邪惡,“乖……”
“老婆……”傻子抬頭,看著與以往完全不同的人,伸手,想去抱他。“噓,我們來做好玩的事……”陳熙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邊噓了一下,然後點上傻子的唇,一路向下,解開了傻子的衣服……
傻子看著老婆脫下自己的長褲,又脫去自己的內褲時,再也乖順不了。他連忙去搶自己的內褲,還不忘用一只手擋住自己的小雞雞部位,表情有些焦急又有些害羞,“老婆,你把內褲還給我……”
陳熙完全不理會傻子的話語,直接把人家的內褲丟到了地下,然後強硬地拉開傻子遮擋住自己重要部位的手,握住了對方的性器……
尿尿的地方被老婆抓住,傻子非常害怕又羞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想掙開,但是一有動作,老婆就會很凶地瞪他,傻子怕惹老婆生氣,可是小雞雞又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很舒服但很想尿尿。傻子只能可憐兮兮地求陳熙:“老婆,松開,不要弄了……我要尿尿……”
陳熙握住傻子的性器上下擼了幾下,很快就讓原本小小的軟軟的東西變得又大又硬了。或許是從來沒有使用過,傻子的那根東西非常干淨,顏色是稚嫩的粉紅,味道也很清新,陳熙舔了舔唇,低下頭,含住了傻子的肉棒。
“啊!”雞雞驟然被老婆吃掉,傻子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從來沒有過的酥酥麻麻的感覺順著被老婆吃掉的地方流遍全身,他很享受,又有些害怕,因為雞雞被老婆吃掉了,他以後都不能尿尿了。
陳熙把傻子的肉棒含得又大了一圈,嘴幾乎包不住。他吐出大肉棒,又愛憐地吻了吻下面的兩顆蛋蛋。陳熙很快脫掉了自己的褲子,手指在後面按了按,輕易地就插了進去。
傻子的肉棒和他的人一樣,愣愣地直直地杵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地盯著陳熙的動作。陳熙眉毛一挑,看了傻子一眼,突然計上心頭。他抽出自己的手指,坐在床上,分開雙腿,兩指用舌頭舔了舔,然後分開自己的小穴,誘惑般對著傻子呢喃:“過來……舔我……”
傻子睜大眼睛,看著老婆雙腿間那片陰影。就像著了魔一樣,慢慢爬了過去。陳熙看著聽話乖巧的人,滿意無比地親了親傻子的額頭,然後抱住對方的腦袋,按向自己的雙腿之間,“乖,伸出舌頭,舔我那裡……”
隔得越近,傻子越能看清那個被兩指撐開的穴口,粉嫩的顏色,幾根稀疏的毛發,緊密排列的皺褶,一縮一縮,好像欲求不滿的小嘴。順從老婆的吩咐,傻子伸出舌頭,試探性地去舔那個小穴……
“嗯……”溫熱的舌頭讓後穴縮了一下,陳熙鼓勵性地摸了摸傻子的頭,示意對方繼續。傻子憑借本能,像舔糖果一樣繼續舔穴。越舔,穴口就越濕軟,皺褶因為興奮而微微顫抖著,慢慢打開,傻子的舌頭察覺到,便試著探進那個打開的小口,朝菊穴深處舔去……
“啊……繼續……再深一點……”陳熙雙腿張得更大,抱住傻子腦袋的手也微微用力,好讓傻子舔得更深。傻子聽出了老婆聲音裡的愉悅,便更加賣力。他雙手扣住了老婆的腰,臉完全埋入了陳熙的胯下,舌頭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在小穴裡抽插攪拌。
“好舒服……你舔得我好舒服……”雙手抱緊傻子的腦袋,陳熙揚起頭,閉著眼睛,完全沉浸在被舔穴的快樂浪潮裡。
耳邊聽著老婆快樂的呻吟,傻子更加努力地工作。很快,陳熙後穴裡殘留的精液、腸液和唾液就流了出來,打濕了傻子的整個下頜。正舔得起勁時,傻子突然被陳熙輕輕揪住頭發,抬起了頭。
“怎麼啦?老婆……”傻子有些不解。陳熙也不解釋,只是把人推倒在床上,握住了傻子一直硬挺的肉棒,跨騎了上去。傻子躺著,看著老婆抓住自己的雞雞,對准他剛剛舔軟的小穴,然後慢慢吃了下去……
“啊!”肉棒第一次進入了一個窄小、高熱、濕潤的所在,傻子被這種快感衝擊得叫出了聲。他有些迷茫地看著老婆,看著老婆慢慢沉下身體,把自己的雞雞完全吃了進去。傻子不知道老婆為什麼這麼做,但是他一下子就喜歡了老婆的做法!甚至,傻子生出了一種念頭,他想把雞雞永遠放在老婆的身體裡,永遠不分開……
小穴完全吃下傻子的肉棒後,陳熙僅僅停頓了幾秒就開始動了起來。“啊……老婆……好舒服……”陳熙的動作讓傻子快樂地叫出了聲,他握住老婆的腰,痴迷地看著老婆,就像一只獻上了所有真心和忠誠的大狗一樣……
第35章 傻子車繼續,聽老婆話的男人性生活不會太差
如果能提前知道喝醉酒的陳熙會對傻子做出這種事來,恐怕馮維宗和馮喆都不會放任陳熙不管。喝醉酒的陳熙完全從人變成了獸,只遵從本能行事。而傻子一向都以“聽老婆的話”為榮,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結果就是兩人真的搞上了床。
截至到二十四歲都是童貞之身的傻子剛剛以被“強奸”的方式破了處。此時此刻,面對“強奸犯”,傻子不止沒有抵抗,反而盡心盡力配合……而這種配合讓陳熙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滿足感和掌控欲。看著身下人緋紅的雙頰、純真又滿含愛意的眼神,陳熙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吻了吻傻子的唇,含住對方的舌頭,輕輕吮吸。
傻子雖然不太清楚老婆在對他做什麼,但是這種事好舒服好舒服,而且讓他覺得自己和老婆又更加親密了,所以,傻子很喜歡這種事。因為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怕自己不小心做錯了惹老婆生氣,傻子一直都不敢亂動,只是任由老婆隨便對他。
“你是個壞人……”陳熙輕輕咬了咬傻子的舌尖,湊在對方耳邊說。傻子聽了這話,一下就急了,反駁道:“老婆,我不是壞人。”
“你就是壞人,不出力光躺著享受的壞人……”陳熙咬了咬傻子的耳朵,繼續“指責”對方。傻子更加急了,“我不是,老婆……”
“那你來出力啊……”陳熙把人逗得差不多了,停下動作,換了個姿勢讓傻子在上面。手覆在對方屁股上,朝自己的方向按了按,“輪到你來出力了……”
想到老婆之前的行為,傻子試著抽出自己的雞雞,然後又插了進去。第一次嘗到主動的滋味,傻子想不到“出力”也這麼舒服。他食髓知味,從生澀到熟練,很快就掌握了這類事的技巧
“啊……你輕點……”傻子的性器又硬又大,力氣也足,動起來就像不知道累一般,陳熙雙腿絞纏在傻子腰上,雙手也緊緊攀住傻子的肩膀,害怕被傻子“撞”下床。
傻子滿頭大汗,眼睛卻前所未有的明亮,臉頰紅通通的,像剛熟的蘋果。單看臉,傻子的確天真可愛,但視線下移,誰都想不到傻子的那家伙正在一個男人的後穴裡進進出出,而且越干越有勁!對,就是越干越有勁!
“老婆,你喜歡嗎?”傻子下半身不停,聲音卻柔得要滴出水來一般。他親著陳熙的眼睛、臉,舔去對方鼻頭沁出的汗珠,老婆在傻子心裡一直都很美,但此刻,傻子不知道為什麼,老婆比以前還要美!老婆的身體裡好熱好緊,夾得他的雞雞好舒服,總讓他想要尿尿,他卻一次又一次忍住。
陳熙沒有回答傻子的話,只是更加熱情地開始吻對方。
兩人糾纏了一個多小時,傻子終於忍不住想要“尿尿 ”了,他急忙抽出自己的雞雞,然而,不等他去廁所裡,雞雞勃動了幾下就那樣“尿”了出來。傻子看著一股股的白色液體,和以前的尿尿都不同,覺得自己的雞雞可能生病了。不等他繼續亂想,還未釋放的陳熙直接拉下人,把自己的肉棒插進了傻子的嘴裡,開始前後動了起來……
“嗯……”陳熙滿足地射進了傻子的嘴裡,然後就像耗盡了電力的機器人一般,躺了下來馬上就睡了過去,傻子不小心吞下了一些精液,嘴裡還剩一些。他張開手,把嘴裡的東西吐在掌心,糟糕了,老婆也和自己一樣雞雞生病了。
傻子想叫老婆看,卻發現老婆已經睡著了,而且怎麼推也推不醒。還是明天再說吧!傻子這樣想著,隨手把精液擦掉,然後爬過去,挨著陳熙睡了下來。至於以前爸爸說過的“兩個人結了婚才能一起睡覺”的話,傻子竟然也完全忘在了腦後……
陳熙是在一陣頭痛中醒來的。睜開眼睛,他先是看到一只胳膊壓在自己胸口,然後便是一張熟睡的天真面孔。馮宇淮?他怎麼在自己床上?陳熙揉著額頭,坐了起來,在看到床上凌亂的一切時,他瞬間傻了眼,這是怎麼回事?
一種不太好的預感浮上心頭,陳熙立刻去搖身邊的人,“喂,醒醒,傻子,你快醒來!”馮宇淮被搖醒後,看到陳熙第一眼就坐了起來,撲上去來了個早安抱抱,“老婆……”
陳熙沒心情和傻子膩歪,把人推開,他表情嚴肅地問:“宇淮,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傻子聽了這話,想到什麼,表情也和陳熙一樣,變得嚴肅起來。他一本正經地看著陳熙,“老婆,出大事了,我和你的��雞都生病了。”
聽到傻子的前半句,陳熙心裡咯噔一聲,暗叫不好,結果傻子緊接而來的後半句話讓他瞬間懵了,陳熙皺起眉頭,疑惑不解地問:“我和你的雞雞生什麼病了?”
“昨天晚上,老婆你把我的褲子扒了,讓我舔你,舔完你吃了我的雞雞,我想尿尿,你不讓,後面又說我是壞人不出力,我出了很多力,好舒服,後面雞雞尿出來的尿是白色的,而且黏黏的,老婆你又讓我吃你的雞雞,結果老婆你的尿也是白色的黏黏的……”
“停……”陳熙打斷傻子的話,他使勁捶了捶自己的腦袋,回想昨天發生的事:一開始,他和馮維宗、馮喆一起吃飯,自己喝了很多清酒,隨後馮維宗去了機場,自己和馮喆回了公司;然後……後面發生的事陳熙發現自己竟然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我昨天是怎麼回來的?”陳熙問。
“二弟送你回來的,還說你喝醉了,然後我就照顧老婆你,給你喂水喝,你就親我……”
“好了好了……”陳熙再次打斷了傻子的話,他試著把手伸到後面那個地方……閉上眼睛復又睜開,陳熙知道,他酒後亂性了,而且,還強上了傻子……傻子見老婆一直不說話,還在擔心“雞雞生病”這件事的他忍不住拉了拉老婆,“老婆,我說的雞雞生病的事……”
陳熙看了一眼傻子,心裡升起一股內疚之意。嘆了口氣,他認真地說:“宇淮,雞雞沒有生病,你不要擔心。”傻子不信,“那為什麼尿尿是白色的?”陳熙覺得頭更疼了,他斟酌了一下言辭,道:“那個白色的不是尿尿,那是說明宇淮長大了。昨天晚上,我和你做的事是秘密,宇淮不能告訴別人,知道嗎?”
傻子歪著頭,不解:“為什麼不能告訴別人?”陳熙被傻子問住了,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只得厲色道:“我說不准就不准,你聽不聽話?”傻子被老婆的語氣嚇到了,連忙點頭,“聽話聽話,我最聽老婆的話!”
“嗯,這才乖!”陳熙獎勵般摸了摸傻子的頭,傻子看到老婆心情變好了,又開口道:“昨天晚上的事好舒服,老婆,我們以後也要做好不好?”
“……”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此刻的陳熙,那就是呆若木雞。
“不可以!”
“為什麼不可以啊!”
“不好,做多了雞雞會生病!”
“那少做一點雞雞就不會生病了!老婆,我要做!”
“不行!”
“老婆老婆,我要做嘛!好舒服的!”
類似的對話一直延續到浴室裡。就是陳熙洗澡,傻子也跟著進來磨,大有老婆不答應就一直磨到答應為止的勁頭!陳熙打定主意不松口,傻子也鼓足干勁不放棄!結果,在看到老婆彎下腰,背對自己洗澡時,傻子住口了。因為他的雞雞在沒有任何撫摸套弄的情況下變大了……
原本以為傻子會一直磨,結果後面突然安靜下來了。陳熙有些意外,他轉身想看看傻子發生了什麼事,結果,卻看到了傻子鼓脹起來的下體,陳熙的臉瞬間就黑了……
“老婆……我的雞雞難受……”傻子掏出自己的大雞雞,有些委屈,又有些不知所措,只能向最親近的老婆求救。
陳熙轉過頭,有些慌張,“不用管它,等一下就不難受了。”傻子看著老婆有些冷漠的背影,咬了咬唇,他不懂為什麼老婆不理自己,明明昨天晚上,雞雞變大了老婆就對他做了很多很舒服的事。現在,傻子還想要老婆繼續對他做那些舒服的事。
“老婆……你像昨天一樣吃我的雞雞好不好……”
脖子後面突然傳來一陣熱氣,腰也被什麼頂住,陳熙下意識想要避開,卻被傻子搶先一步箍住了腰。“你做什麼?放開我!”陳熙試著疾言厲色讓傻子松開,結果,傻子反而用那個東西的頭蹭自己的後腰……
後腰處向來是陳熙敏感又怕癢的一塊地方,此刻被傻子用那種家伙蹭,陳熙不覺有些腿發軟,他一手撐住浴室牆壁,一手去掰傻子的鉗制,想要快點離開傻子……
“老婆,我想做昨天那些舒服的事……”傻子本能去舔陳熙頸後的那一小片皮膚,蹭著對方後腰的龜頭更加圓潤巨大,頂部還流出了一點點黏液……
陳熙被傻子的動作弄得有些頭皮發麻,之前掙開傻子箍制的努力也沒有成功,想像之前那樣呵斥也只會起反效果,陳熙只能軟下語氣,哄道:“傻子,你先松開好不好,我的腰都被你勒疼了……”
第36章 被傻子舔了,浴室paly
傻子聽了這話,真的松開了手。陳熙還要再哄,後方密處卻感覺到一陣熱氣,下一秒,一個柔軟又溫暖的東西舔上了那處……
“!!!”
傻子根據昨天的記憶,先用舌頭在外面皺褶處舔了舔,用唾液把入口潤濕,然後開始以舌尖輕探穴口……
“唔……”一陣電流竄過,陳熙只覺得腰部和腿根都有些發軟,只能雙手均撐在牆壁上。
第一次,在完全清醒的狀態下被舔穴,羞恥與刺激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傻子的舌頭溫熱柔軟,舔弄起來既細致又不失力道。陳熙幾次想要開口制止,卻又咽下話語,舍不得那種美妙感覺的離開,只想著再等等,再沉溺一會……
經過昨晚的操弄,後穴本就濕軟無比。此刻在傻子的努力下,穴口很快就被舔開,誘人深入。傻子停下動作,認真地看著面前綻放的小穴,猶豫了一下,他本能地伸出手指,撫摸了幾下便插了進去……
“傻子!你做什麼!快停下!”原本的舔弄還可以說是自己“教導有方”,但此刻手指的插弄已經完全不像是傻子能做出來的事了!陳熙頓時慌張無比,想要躲開,奈何傻子一只大手就像鐵鉗一樣,牢牢地掌握住了老婆的臀部。
傻子用一根手指插了幾下,伸出來後他看到上面有一些亮晶晶的黏液。好奇心驅使,傻子張嘴含住了手指,嘗了嘗那些液體的味道。轉過頭看到這一幕的陳熙心神大震,雙腿幾乎支撐不住,跪了下來……
“老婆,你要嘗一嘗嗎?”傻子吐出手指,看著面前的陳熙,好心地提議。
陳熙的臉瞬間就紅了。他隨手關掉熱水器開關,看著面容單純的傻子,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要說什麼。
傻子看著臉紅紅、嘴巴也紅紅的老婆,心裡覺得非常喜歡,下意識地就湊上前親了親。親了一會,傻子伸出舌頭,小心翼翼地探入老婆的唇縫間。
親吻時的兩人睜著眼睛其實是一件很傻的事。陳熙看著睜著眼睛全心全意吻自己的傻子,心中一動,突然問了一句:“你到底喜歡我什麼,傻子?”
傻子停下親吻的動作,看著老婆,他努力想了想答案,然後又搖了搖頭,“不知道,第一眼就喜歡!”說完,傻子又湊了過去親吻老婆,手也不知道怎麼拉住對方,讓陳熙去摸自己的大雞雞。
“老婆……雞雞難受……”
陳熙被傻子拉著摸到了對方完全勃起來的下體。原本,他想甩開手,可是看著傻子撒嬌的樣子,陳熙不由自主地心軟了。他握住傻子的性器,開始上下擼動。
傻子被老婆弄得很舒服,他覺得自己也要讓老婆舒服,於是,傻子也伸過手,握住了陳熙的雞雞,按照陳熙的樣子動了起來。陳熙先是一愣,然後便放任了傻子的動作……
或許是浴室裡的氣氛不錯,或許是傻子取悅的行為讓陳熙的心情很好,他心裡忽然生起一種念頭。咬著傻子的嘴唇,陳熙的聲音裡帶了點引誘,“想不想做更舒服的事……”
傻子的眼睛瞬間瞪大,連帶著被陳熙握住的大雞雞都激動地跳了幾下。不用對方回答,陳熙也知道傻子在想什麼。他覺得這個樣子的傻子很有趣,忍不住再逗弄對方幾下。
“想不想,傻子?比昨晚還要舒服哦……”陳熙咬著傻子柔軟的唇瓣,舌頭熟練又有技巧地撬開傻子閉著的唇齒,搜刮著裡面的甜汁。
傻子瞬間不淡定了,他松開抓住老婆雞雞的手,轉而放到對方屁股上,焦躁地揉捏著。
“呵……”陳熙被傻子一挑就燃的性格逗樂了,不由得柔聲安撫道:“慢一點……”嘴上說著,手卻握著傻子的東西引領對方……
傻子睜大眼睛看著自己的大雞雞被老婆握著,被送入了老婆的那裡,被全部“吃”了下去……熟悉的緊致高熱感讓傻子忍不住,急躁地開始動了起來。陳熙拍了下傻子的頭,嗔怒道:“慢點!”
傻子壓下心底的躁動,聽話地放慢了速度。他低頭,看著老婆含笑的唇角、眼睛、忍不住舔了舔,又咬了咬,活像一只撒嬌的小憨狗。
“老婆……你舒服嗎……”傻子一邊動著,一邊不忘問老婆的感受。陳熙的手撫過傻子的肩、背,又摸了摸傻子挺動的臀部、大腿。這是陳熙第一次這麼仔細地感受傻子的裸體,想不到傻子的身體也蠻有料的……
“傻子,你有多喜歡我……”陳熙撫摸著傻子的臉,認真地問。
傻子看著老婆,突然用力,把人抱了起來,對准陳熙的嘴吻了下去。這次的吻不像以前,傻子直接伸出舌頭進攻。陳熙愣了幾秒,就松開了緊閉的唇齒。傻子的舌頭就像一只不安分卻又生澀的小獸,鼓足了蠻力向前衝。陳熙不得不伸出自己的舌頭,教導、引領著他……
很快,傻子就學會了其中的技巧,開始與陳熙交纏,還像吮吸糖果一般,不斷吮吸對方的舌頭,弄得兩人唇舌間盡是嘖嘖的響聲。陳熙來不及吞咽下去的口水也被傻子一並舔去,過後,他還不忘咬了咬對方的唇瓣。
傻子握住陳熙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老婆,我的心跳得好快好快,好像喘不過氣來一般……”說著,傻子把頭靠在了陳熙肩膀上,不讓對方看到自己的樣子,“老婆,我也不知道有多喜歡,從第一次見你就喜歡,每一天都更喜歡……”
“那,如果我不喜歡你呢?”陳熙抱著人,突然問了一句。他感覺到傻子的身體一僵,然後,自己被抱得更緊了。傻子沉默著不說話,連放在他身體裡的東西都軟了一些。陳熙忽然意識到問題有點大,他想看看傻子,結果傻子把他抱得更緊了……
“傻子?馮宇淮?”陳熙掰不過對方,只得喚他的名字。
過了片刻,陳熙感覺自己頸邊有一點濕,他意識到問題真的大了,瞬間緊張起來,“喂,傻子,你不會哭了吧!你怎麼哭了啊?我和你開玩笑的!”
“……”傻子沒有說話,只是把人抱得更緊了。
“乖,讓我看看。”傻子還是沒動。
“馮宇淮,你不聽話我就生氣了!”傻子的身體再次僵住,隨後,他使勁在陳熙頸邊蹭了蹭,才不情願地松開懷抱。
陳熙抬起傻子的臉,看到傻子眼角邊有一點濕痕,眼眶也有些紅,知道對方剛才真的被弄哭了,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手指戳了戳傻子的額頭,陳熙有些無奈,“你還真是傻子,我說什麼你都信……”
傻子看了一眼老婆,復又垂下眼睛,還是不說話。
“你是不是准備以後都不和我說話了?”陳熙抱臂,看著面前的傻大個。結果馮傻子竟然還是不開口。
“好,這是你決定的!”陳熙把人推開,站起身來,隨手扯下浴巾,准備離開浴室。等他剛剛走到門口,要拉開門出去時,身體突然被人一把抱住,再也無法前進一步,陳熙嘴角微微勾起,隨後又恢復了面無表情的樣子,他等著身後的傻大個先服軟。
“要喜歡……”
“什麼?”陳熙不是裝傻,是真的有些摸不著頭腦。
“老婆要喜歡我……”
陳熙不動聲色,依舊冷著聲音,“要是我就不喜歡呢?”這句話又讓身後的人陷入了沉默,陳熙以為傻子會和之前一樣賭氣時,傻子弱弱地說了一句:“那我多分你一點,還是要老婆喜歡……”
陳熙被逗樂了,板著的臉也破功。還沒等他回答,傻子又加了一句:“我每天都做讓老婆舒服的事,老婆喜歡我好不好……”話音剛落,傻子之前軟下去的東西再度硬了起來,抵住了陳熙的後腰,而且還熟門熟路地抵進了後穴……
“嗯……慢點……”
“老婆,你剛才還說要快點……”
“別廢話!”
“哦…………”
過了片刻。
“傻子,你沒力氣嗎?怎麼這麼慢?”
“老婆,是你之前說要慢點的……”
“閉嘴!按我說的做……”
“哦…………”
半個小時後,陳熙坐在地下,平復著喘息,傻子半跪在旁邊,握著自己的雞雞,過了一小會,傻子抬起頭,認真地對陳熙說:“老婆,雞雞又變大了……”
陳熙:“……”
陳熙覺得從昨天到現在,他做錯了兩件事,一是喝醉了酒神志不清地把傻子給上了;二是清醒以後沒有及時止損,又大腦抽風地把傻子勾引了……而這兩件錯事,陳熙覺得以後會讓他吃盡苦頭!
第37章
兩人收拾好出門之前,陳熙又很認真地叮囑了傻子一遍,讓他一定要把他們做過的事保密,不准和任何人說,連爸爸馮維宗都不能說。
傻子有些似懂非懂,“為什麼連爸爸都不能說?”
陳熙想了想,給出了一���自己覺得很不錯的答案:“因為說了爸爸就不會讓你和我做了那些事了。”
傻子聽了,想到什麼,眼睛瞬間亮了起來,他拉住陳熙的手,“是不是不告訴別人,老婆我們就可以一直做那些事?”
“……”陳熙盯著傻子,看了好幾分鐘,想看看傻子到底是不是真傻。不然,他的腦子怎麼突然這麼靈活了,竟然還懂得根據形勢來談條件。
看著老婆不回答,傻子再接再厲,“老婆,如果我們以後經常做那種舒服的事,我保證不告訴任何人,連爸爸也不告訴,我發誓!”說著,傻子還真的舉起手來,像模像樣地發誓。
陳熙心裡不由得冷笑,這個傻子,還學會威脅了!哼,看他不好好整治這個壞傻子。心念到此,陳熙露出一個和善的笑容,“好啊,以後我們也做那種舒服的事。但是你要先答應,由我決定什麼時候做,你不可以無理取鬧。而且做舒服的事的時候,你也全部要聽我的話,怎麼樣?”
“我答應!我一定都聽老婆的話!”傻子舉著發誓的手沒有放下,眼睛也亮晶晶的,那虔誠的態度、忠心的表白,就只差身後再有一根狗尾巴搖了!
“那說定了不許反悔啊!走,我們去吃飯吧!”陳熙和傻子拉了拉鉤,然後主動牽著人下去吃早餐。
吃完早餐後,管家傳達了馮喆留下來的話,說因為陳熙醉酒,所以上午讓人在家裡休息,下午再去公司找他。陳熙想到昨晚被馮喆送回來的事,暗暗覺得馮喆真心不錯,決定下午去公司時要當面謝謝他。
因為馮喆提前打過招呼,所以陳熙到公司後,前台直接給他辦好了通行門牌,並好心地告訴了陳熙馮副總的辦公室所在。走到馮喆的辦公室,陳熙先和外面的秘書小姐打了聲招呼,然後才走到門口。陳熙敲了敲門,聽到裡面“請進”的聲音後才推門進去。
“酒完全醒了嗎?”放下手裡的文件,馮喆抬起頭,問了句。
陳熙點點頭,急忙開口表示謝意:“昨天我喝醉了,可能做了很多失禮的事,後面麻煩你送我回家,謝謝你了。”
“謝謝”這話一出,馮喆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莫測,他盯著陳熙看了片刻,陳熙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正要轉換話題時馮喆開口了:“昨天喝醉後做過些什麼事,你還記得嗎?”
在陳熙說出“謝謝你”時,馮喆第一想到的就是昨天在旁邊的休息室裡,他“幫”陳熙做的那些事。但是,看陳熙鎮定自若的表情,他也猜測對方可能完全不記得那些事了。雖然馮喆昨天也打算把那些事當作自己獨知的秘密,埋在心裡,但自己裝作沒發生和陳熙真的忘記了發生的一切事還是不同。莫名地,馮喆有些不喜,更有一點希望,要是陳熙只是假裝淡定,要是陳熙也記得一些昨天的事呢?思及此,馮喆便開口,說出了那句試探之語。
其實,陳熙前面說的那些話除開禮貌道謝外也有幾分試探的意思。對於昨天喝醉酒後做過的事,他是真的一絲一毫印像都沒有了。但是早上聽到傻子馮宇淮那麼一說,他就有些忐忑了。如果他只是晚上對傻子做了那些事倒也罷了,畢竟他和傻子早晚都要結婚的,對於結婚對像來說,“酒後亂性”最多就算一個情趣。可是,在他喝醉和晚上回家之間還有一個下午的時間,那個下午他肯定是和馮喆在一起的,要是他在下午也酒後亂性對馮喆做了點什麼,那就真的糟糕了……
所以,聽到馮喆的反問時,陳熙心裡咯噔一下,面色頓時有些不好了。不過,他還是記得要保持鎮定,便有些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昨天喝醉後的事我一點都不記得了,早上醒來時聽宇淮說我晚上有一點鬧騰,所以,我怕和你在一起時也發酒瘋鬧騰了一下,如果真的那樣就太失禮了……”
馮喆聽了陳熙的話,並沒有順著他的試探給出陳熙想要的答案,反而繼續問道:“昨晚你一直和大哥在一起?”
陳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宇淮昨晚一直在照顧我,他還說被我吵得晚上都沒睡好呢……”
聽了陳熙的回答,馮喆心裡頓時生出了很多想法,比如陳熙和大哥馮宇淮在一起時有沒有說“不舒服”,有沒有要大哥“幫忙”,兩人有沒有做到最後一步……越想越多,越想越亂,想到最後,馮喆甚至開始後悔昨天為什麼要帶陳熙回主宅,既然他喝醉了喜歡發“酒瘋”,自己就應該開個房,讓他一個人發就好了……當然,自己可能也在旁邊,看顧著他一點……
雖然腦中想法紛亂,但表面依舊沒有任何表情。整理好思緒後,馮喆開口道:“昨天你喝醉後,我帶你回公司發現你醉得睡著了,於是下午讓你在我辦公室旁邊的休息室睡了幾個小時,下班後我才送你回主宅。你放心,你沒有做出什麼奇怪無禮的事。”
呼出一口氣,陳熙頓時放松了下來,“那就好……”他從緊張到放松的情緒變化過於明顯,惹得馮喆心裡的懷疑更甚。不過,他卻語氣放柔,頗有些玩味地道:“怎麼?你擔心自己會酒後亂性嗎?”
陳熙愣了一下,隨後搖搖頭,“怎麼可能,我就怕自己喝醉了又是吐又是鬧的惹人煩。對了,馮副總,因為喝醉耽誤了昨天下午和今天上午的時間,還是趕快給我安排工作吧!畢竟我是來學習的,等到時候馮叔叔回來,我還要接受‘考試’。”陳熙有玩笑的語氣叫著正式的稱呼,很快就轉移了話題,也讓氣氛變得好了一些。
馮喆點了點頭,“你的工作我已經交待給了外面的Vivian,她會和你正式對接。你先熟悉那一部分工作後,我再親自帶你。ok嗎?”
“好的,那我先出去了。你先忙。”
“嗯。”
等陳熙推開門出去,馮喆才收回目光,他想,他有必要向大哥馮宇淮確定一些事,當然,那些事他不會直接去問,而是用自己的方式獲得答案。
拿起桌上的鋼筆,准備在文件上簽字時,馮喆的目光不由得落到食中二指上,就是這兩根手指昨天被陳熙當作棒棒糖啃咬,又進入了對方的身體“幫忙”。不知道這兩根手指與父親,哪個更能讓陳熙滿足……
“!!!”意識到自己想到了什麼,馮喆差點把手中的鋼筆扔了出去。他立刻收回思緒,站起身面對落地窗扯了扯自己的領帶。直到大腦又恢復了原來的清明冷靜,馮喆才重新坐會到辦公椅上審閱文件。
半天的工作結束後,陳熙要下班時被馮喆叫住了。原來馮喆也要回主宅,順路帶陳熙回去。
一起坐在後排,馮喆依舊看著報道新聞,陳熙則望著窗外發呆。這場景,倒頗有些類似當初馮喆把陳熙帶回馮氏主宅時。
“接下來一個月,我都會回主宅住。所以,每天下班後你可以和我一起回去。”
陳熙點點頭,忽然問道:“你平時那麼忙,還有時間准備我和宇淮婚禮的事嗎?”
馮喆看了陳熙一眼,“我有安排人專門負責,我只要隨時盯一下進程就可以了。”
“那大概什麼時候能舉行婚禮呢?”陳熙問。
“怎麼?你有些迫不及待要和大哥結婚了?”馮喆不動聲色,語氣帶了一點弟弟對“未來嫂子”的調笑。
陳熙笑了笑,“反正早晚的事,晚一點不如早一點。而且,我和宇淮相處得也不錯……”
這倒是陳熙心裡真實的想法,不過,除開這些外,更隱晦的一個原因是陳熙覺得,也許他和馮宇淮正式結婚了,馮維宗就不會再維持和他的那種關系了。而且,到時他確實也可以更加“名正言順”地以其他方式進入馮氏集團。比起老奸巨猾的馮維宗,天真純然,而且對自己真心真意的傻子馮宇淮顯然更好相處。
馮喆看著陳熙臉上堪稱真誠的笑容,心裡忽然有些堵。特別是在自己被“使用”後陳熙又完全不知情的這件事,他收回視線,語氣不明地說:“等父親回來後,我們再正式商議吧。”
陳熙想到以前對馮維宗的請求,覺得如果自己改變主意,說想早一點結婚,那個老男人應該也會同意。於是,他也點點頭,“好,等馮叔叔回來就正式確定下來。”
等馮喆和陳熙下了車,走到大門口時,又一輛車開了過來,馮奕天提著一個背包,從車上下來。由於夏令營的緣故,陳熙和馮奕天的關系可以說得上前進了一大步,因此,看到自己的“小學弟”,陳熙興致很高,主動上前打了個招呼,“小天,真巧啊,你怎麼回來了?”
第38章
馮奕天先是對著馮喆的方向,叫了聲“二哥”,然後才有些別扭地看著陳熙,回答道:“幫我做飯的保姆有事回老家了,我決定回來住。”陳熙笑了笑,“那正好,這個月你二哥也住在主宅,你大哥應該會很高興,你們都回來住了。”
馮奕天不置可否地哼了聲,然後提著自己的背包,率先進了屋。陳熙站在原地,饒有興味地看著少年的背影,馮喆走到他身邊,狀似不經意地問:“奕天什麼時候和你關系這麼好了?”
陳熙聳了聳肩,“你不知道嗎?原來我們在同一所學校。之前夏令營時,我和他相處了一段時間,熟悉了一些,關系也比以前好了一點。”
晚餐時,傻子看到二弟和小弟,果然很開心。開心之余,他想到只有三弟沒回來,便讓管家給馮宴打電話。等電話接通後,傻子趕忙接過話筒,迫不及待地對馮宴提出邀請:“三弟,二弟和小弟都回來住了,你也回來好不好?”
馮宴原本正在去狐朋狗友party的路上,接到大哥馮宇淮的電話,他把車停在了路邊,“你說真的嗎,大哥?”
“對啊,二弟暫時住一個月,小弟的保姆回家了,可能以後都住在家裡。三弟,你也回來住吧,上次你不是說婚禮還有很多衣服可以穿嗎?回來再多告訴我一些啊!”
馮宴一邊聽著大哥馮宇淮在電話那頭竭力邀請,一邊想著另外兩個人回家住的事。他可不認為馮喆和馮奕天同時回家是湊巧,至於原因嘛,那不是顯而易見嗎?而且,最近,馮宴還從那堆狐朋狗友那得知了一件有趣的事,那就是其中一個人的幾個朋友被馮氏保鏢修理了,而修理的理由則是那幾個不長眼的家伙去和馮氏家主搶人……
當時,那堆狐朋狗友得知了這個理由都笑馮宴說“想不到馮伯父老槍不倒還來和我們這些年輕人玩同個路數,馮宴,你什麼時候讓我們看看你爸,也省得下次我們不小心也搶到馮伯父的人……”
馮宴當時也和他們隨便笑笑,沒有當回事,過後,他卻留了個心,找人專門去查那件事。結果一查,讓他查出了些有趣的東西。想不到,那晚被搶的那個人竟然是他的“大嫂”陳熙。據那幾個被修理的人說,當時電梯裡的人明顯被下了藥,那馮維宗搶了人能去哪干些什麼呢?呵呵……
說完電話後,馮宴又給聚會發起人打了個電話,說自己臨時有事去不了。隨後,馮宴開車調頭,往馮氏主宅的方向而去。那麼有趣的大嫂,他的兄弟們都回家了,他怎麼能不回家看看呢?而且,馮維宗那個老家伙說不定早就嘗了鮮,他可不能落後……
等馮宴到家時,陳熙他們吃飯已經吃到一半了。由於馮宴沒有事先說要回來,馮奕天倒坐在了馮宴的位置上,正好與陳熙相對。馮宴見到時,也不在意,隨意抽了陳熙旁邊的椅子坐下,然後吩咐廚房給他做一份牛排。
於是,此刻餐桌的位置是這樣的:馮維宗的主座空出來,馮喆和馮奕天坐一邊,剩下三人坐另一邊,陳熙坐在了馮宇淮和馮宴中間。
其他人正襟危坐吃飯,唯有馮宴,因為在等自己的牛排,靠著椅背坐得非常隨意,而且,一只手 還搭在了陳熙的椅背上,看似與陳熙這個“大嫂”非常熟悉親密。
“大嫂,你不吃青椒嗎?”馮宴看到陳熙碗裡的青椒被扒到一邊,湊近了說道。
由於馮宴有前科,所以他一靠近,陳熙就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挪,試圖拉開距離。然而,椅子只有那麼大,他能挪到哪裡去呢?陳熙含糊地回答了聲:“嗯,不太喜歡……”
“誒?這樣很浪費哦!我正好喜歡吃,不如幫大嫂你吧!”說完,馮宴便拿起之前擺上來的叉子,自然而然地叉了一塊陳熙碗裡的青椒,一邊嚼,馮宴還一邊說,“青椒味道其實不錯,大嫂,要不要我喂你吃一點試試?”
語畢,陳熙還沒反應,坐在他對面的馮奕天率先用筷子夾了塊陳熙碗裡青椒放進自己嘴裡,一邊吃,也一邊不甘示弱地看向馮宴,道:“青椒我也喜歡,陳熙學長,你不喜歡吃不用勉強,我幫你吃!”
馮宴看向馮奕天,臉上還在笑,眼底的光卻幽幽的,帶著一絲警告、一絲不善。馮奕天可不管這些,見到馮宴看著自己,咽下嘴裡的青椒,又用筷子在陳熙碗裡夾了一片,一邊嚼也一邊挑釁地回望向馮宴。
馮宴放下叉子,正要說話,馮喆開口了:“青椒真的很好吃嗎?那我也嘗嘗。”語畢,馮喆也和馮奕天一樣,從陳熙碗裡夾了一塊青椒,淡定地放進自己嘴裡。只不過,在嘗到青椒的味道時,馮喆的眼神瞬間波動了一下,但他還是努力地吞了下去。
馮宴被對面兩個人的動作氣笑了,他不陰不陽地開口道:“想不到我們兄弟竟然都愛吃青椒,倒真是一家人……”
馮喆與馮奕天沒有回答,也不知道是默認馮宴說的那句“都愛吃青椒”,還是不想和馮宴爭辯。正在氣氛有些尷尬時,傻子開口了,“老婆,不可以挑食的哦!我陪你一起吃吧!來,啊……”
傻子嘴裡含了一片青椒,又叉起另外一塊青椒喂到陳熙嘴邊。陳熙看了傻子一眼,張口吃下了傻子喂的東西。傻子頓��笑彎了眼睛。隨後,他又叉起自己盤子裡的小番茄,再次喂給陳熙:“老婆,來吃這個,啊……”陳熙也配合地再次張開了嘴。“老婆,你也喂喂我嘛……”傻子喂了兩次後主動要求,陳熙也依言夾起一塊肉,學著傻子之前的話,“啊……張嘴……”
馮陳夫夫公然互相喂食的行為簡直閃瞎了周圍人的眼睛。反應最明顯的就是馮奕天,他看了一眼便低下頭,有些落寞地吃自己碗裡的白飯。馮喆看著陳熙和馮宇淮的互動,倒有些若有所思;馮宴則哼笑一聲,干脆不再看那對人,落個眼不見為淨。
一頓飯下來,就屬傻子和陳熙兩個人吃得最開心。馮奕天率先吃飽放下碗筷上樓。馮喆隨後也用完餐離開,唯有馮宴,由於自己的牛排上得最晚,倒是心安理得坐在那兩人旁邊一個人慢條斯理用紅酒佐餐,根本沒有身為電燈泡的自覺,或者說他還當電燈泡當得自得其樂。
等用完晚餐,陳熙准備和傻子一起去花園裡散步,隨便遛狗。馮宴見狀也主動說要加入。於是,往日的兩人一狗變成了三人一狗。到了花園裡,傻子照例要和小金親熱一番,然後便開始和小金玩追逐游戲。陳熙則不得不和馮宴一起跟在後面,慢慢地走著。
“幾個兄弟之中,大嫂似乎對我格外冷淡啊……”先開口說話的肯定是馮宴這個厚臉皮。陳熙笑了笑,並沒有被對方帶進圈套裡,“三叔很少在家,見面交流時間短,自然沒有機會熟悉。”既然對方硬要用“大嫂”這個稱呼來膈應他,陳熙不接受也對不起馮宴的一片心意了。
“呵呵,聽說馮喆和奕天都搬回來住了,想來是怕爸爸不在家,大嫂一個人寂寞吧!”馮宴特意把“寂寞”兩個字咬得很重。
陳熙心裡一驚,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來,“我和你大哥兩個人住在主宅確實比較寂寞,他們搬回來住家裡也熱鬧一點。要不,三叔你也多回來住住?我看家裡的那條小金也蠻喜歡你的,有空你們也可以一起多玩玩,開心開心。”
馮宴聽出了陳熙話裡的刺,也不在意,反而覺得更加有趣了。一段時間不見,這個大嫂倒比一開始要口齒伶俐了。要是總欺負一個不會反抗、一點就炸的人多沒意思,還是這種旗鼓相當的對手比較好玩。想到此,馮宴自然而然地應承下來。
“好啊!最近我也在外面玩膩了,干脆回來好好陪陪大嫂你,多交流交流感情。不然,全家人中,就屬我和大嫂最生分多不好!”
陳熙轉頭看了一眼笑得燦爛無比的人,“那以後還要三叔多多包容照顧了。”
“必須的,誰叫大嫂我們是一家人呢?”說到一家人,馮宴伸手搭住了陳熙的肩膀,故意在對方耳邊吹了一口熱氣。剎那間,陳熙的汗毛都快豎起來了。
“和小金玩游戲的時間到了,我就不陪你散步了……”陳熙隨意找了個借口,離開馮宴的控制範圍,快步朝傻子和金毛犬的方向走去。馮宴站在原地,雙手插袋,靜靜地看著陳熙有點“落荒而逃”的背影,也不去追。畢竟,來日方長,不是嗎?
大嫂,現在這些都是小打小鬧,真正的“感情交流”還沒開始呢!你真的做好准備成為馮家的人了嗎?別看馮喆馮奕天他們一個看似克制有禮、一個少年心性,真要說起來,個個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主呢!還是說,你已經選好了馮維宗那個老家伙作靠山,開始有恃無恐了呢?
第39章 馮粑:我有特別的調教方法
由於陳熙非常努力,他很快就適應了實習的工作並做得游刃有余。這天,臨下班前,手機忽然響起,他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為“馮叔叔”,便把電腦鎖屏,走到了茶水間去接聽。
“小熙,有沒有想我?”
電話裡傳來男人醇厚的聲音,由於有上次的教訓,這次陳熙很快就說了想,引來電話那頭一陣愉悅的笑聲。
“既然想叔叔了,叔叔也有個禮物送給你。現在去頂樓,我的辦公室。到了小熙會很驚喜的……”
陳熙依言,到了頂樓,馮維宗留下來的助理禮貌地向他打了聲招呼,然後繼續做自己的事。
“到了嗎?密碼是XXXXX。”
陳熙按照馮維宗的話輸入了密碼,辦公室的門打開,陳熙走了進去,門自動關上。
“走到辦公桌坐下,右邊第三個抽屜,打開。”
陳熙走到馮維宗的辦公桌,坐到了男人的椅子上,彎腰打開右邊第三個抽屜,發現了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物盒。他把手機調成了免提模式,把盒子拿出來,放在了辦公桌上。
“小熙看到禮物盒了吧,現在打開吧……”
陳熙解開綢帶,打開了盒子蓋。在看清盒子裡的禮物是什麼時,他險些把禮物連同盒子扔了出去。
“馮維宗!你搞什麼鬼!”陳熙拿起電話,站起來,用了很大力氣才壓抑下怒火。沒辦法,原本還有些期待的禮物,結果看見包裝精美的盒子裡躺著一根粗大的按摩棒,任誰也不會脾氣好!更有甚者,陳熙此時可能猜到了那個老男人的惡劣想法……
果不其然,電話裡的老男人聲音帶了一絲惡劣的笑意,“小熙不是說想我嗎?既然想我,也肯定想叔叔的大肉棒了吧……這可是叔叔專門為小熙准備的禮物哦,小熙現在就試試吧……”
“我沒空陪你玩這種弱智游戲!”陳熙氣得有些口不擇言。
“看來小熙是忘記了上一次的教訓……”馮維宗在那頭不急不忙地提醒道。
“……”
沉默了片刻,陳熙妥協了,“你想怎麼玩……”
“小熙真是個乖孩子!”馮維宗毫不吝嗇自己的誇獎,隨後,進入了游戲正 題。
“小熙今天穿的什麼衣服,是正裝嗎?”
“嗯……”
“小熙先脫掉褲子,坐在我的椅子上,把腿伸到桌上,張開……”
陳熙握住手機的手緊了緊,終究還是把手機放到桌上,開始按照馮維宗的指令行事。先脫掉長褲,然後是內褲,由於馮維宗沒有說脫其他的,陳熙腳上的鞋襪和上半身還穿得好好的。坐在椅子上後,陳熙猶豫了好幾分鐘,才按照男人的指令,把雙腿張開,放到了辦公桌上……
即使知道此刻偌大的總裁辦公室只有自己一個人,但做出這種姿勢,陳熙還是覺得羞恥無比。尤其是,辦公桌還對著進來的大門,讓陳熙總有其他人會隨時進來的恐懼……
“我做好了……”
“哦?這麼快?小熙自拍一張給我看看,記住,要露臉哦……”男人的聲音漫不經心又帶著一絲戲謔,陳熙忍了忍,打開前置攝像頭,胡亂地對自己拍了一張,然後把圖片發給了馮維宗。
“小熙怎麼偏過頭沒有看鏡頭呢?不過算了,叔叔這次先放過你,等一下再要其他的補償。現在,小熙把按摩棒拿過來,慢慢舔濕,記住,每一寸都要舔濕,叔叔等會要檢查哦……”
盒子中的按摩棒是深膚色的,尺寸與馮維宗勃起時差不多,制作非常細致逼真,表面的青筋、龜頭上的馬眼甚至睪丸和陰毛都一一還原出來。陳熙拿起按摩棒,頓了頓,閉上眼睛,自暴自棄般伸出舌頭,開始舔弄起來……
只要一想到這種自己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裡舔弄按摩棒的樣子,陳熙就覺得自己的臉羞恥得要滴出血了。
“小熙真的有在舔嗎,為什麼我聽不到聲音呢?小熙舔叔叔的大肉棒時不是會有嘖嘖的水聲嗎?”
“因為……按摩棒是橡膠的……和真的不同……”
“那按摩棒和叔叔的大肉棒,小熙你更喜歡舔哪個?”
“叔叔的……更喜歡……”
一邊要回答男人的刁鑽問題,一邊還要舔按摩棒,陳熙好不容易才按照馮維宗的要求把整根按摩棒都舔濕。
“叔叔,全部舔濕了……”
“小熙拍張照片給叔叔看,要是把按摩棒含在嘴裡的,小熙的眼睛要看著鏡頭……”
陳熙拿起手機,點開拍照功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和親眼看到自己在做什麼有很大區別。陳熙看著相框裡自己含著按摩棒的模樣,只看了一眼就無法再繼續看下去。他匆匆點了拍照按鈕,然後按照馮維宗的要求發了過去。
另外一頭,馮維宗看到了照片,少年的面容還帶著幾絲青澀,嘴巴裡卻含著仿真肉色的按摩棒,棒身被舔得水光發亮,男人特意把陳熙的表情放大,手指摩擦著照片上人的唇,想像著若是此刻是自己的性器插在那張嘴裡會是怎樣的銷魂。
看了一會,馮維宗才重新開始和陳熙說話。
“小熙有沒有自己偷偷摸下面的肉棒和小穴?”
“沒……”
或許是之前舔弄按摩棒時費了太過口水,此刻電話裡陳熙的聲音帶了一點嘶啞。
“小熙看到盒子裡的潤滑油了吧,撕開包裝,全部擠到小穴,自己用手指塗勻……”
知道男人今天恐怕不會輕易結束這個“游戲”了,陳熙認命的按照電話裡的指示照做。以往在床上都是男人來弄這些事,冰涼的潤滑油擠到穴口時,讓那個緊小的地方縮了一下。
“另外一只手去摸自己的肉棒,把它摸硬……”
陳熙一只手在穴口打轉撫摸,另外一只手則握住了自己的性器,慢慢上下擼動。
“小熙現在兩只手都在忙,沒空拍照了吧……”
“嗯……”陳熙仰頭靠在椅子上,閉上眼睛,不去看自己玩弄自己下面的樣子。
“既然這樣,叔叔體諒一下你吧!打開視頻!”
“!!!”
陳熙被馮維宗的話驚得瞬間就停下了動作。下意識地拒絕出口,“不要!”
“嗯?”
陳熙調整了一下氣息,盡量冷靜下來,“馮叔叔,我可以騰出手來拍照,不要開視頻……”
“小熙的肉棒和小穴都要被照顧到,怎麼還有第三只手呢?”馮維宗考慮得非常“貼心”。
陳熙腦子裡一片混亂,在無意間瞥到放在旁邊的按摩棒時,心裡有了決定,“我……我……可以用按摩棒……插小穴……”
這話一出,引得通話那頭的男人笑出了聲,陳熙瞬間漲紅了臉,後知後覺想到了剛才的提議顯得自己有多“飢渴”。
馮維宗笑完後開口了,“既然是小熙自己主動要求,那就照小熙說的去做吧!不過,我還有一個條件,既然不想和叔叔直接開視頻,那小熙把自慰的樣子拍成小視頻吧!不准再討價還價!”
男人的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陳熙也就沒有其他余地。他干脆地答應了。
“現在,小熙的穴口已經被揉得很軟了吧,試著先插一根手指進去……”
“唔……”陳熙試著插了一根手指進去,開始只進了一點指尖,然後是半個指節,再後面是整根手指。腸道裡的溫度很高又很緊,手指完全伸進去後陳熙就再也不敢動了。
“手指插進去了嗎?”
“嗯,進去了。”
“試著自己動一動,轉一轉,找到裡面的一個小凸起……”
陳熙的手指根據馮維宗的指示轉著,慢慢抽插,當手指不小心碰到一個地方時,他搭在辦公桌上的腿不由自主地繃直,喉嚨深處泄出一聲甜美的呻吟。
“這麼快就找到了?繼續,再加一根手指,揉弄那個地方……”馮維宗低沉的聲音此刻宛如蠱惑人心的海妖一般,陳熙下意識地又插了一根手指,兩根手指並攏,往剛才的那個地方捅去。
“哈啊……”
一陣讓人脊椎都發麻的快感洶湧過來,讓人欲罷不能,下意識地想要更多。陳熙不自覺地加快速度,手指插進又抽出,偶爾帶出一點媚色腸肉,黏稠的潤滑劑被攪弄得嘖嘖作響,弄得股間一片濕潤……
馮維宗聽著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並沒有出聲干擾,轉而打開平板電腦上的一個窗口,彈出一個視頻畫面。仔細看,畫面上的人赫然是此刻正坐在馮維宗辦公室裡的陳熙!
攝像頭的質量很好,畫面是從上往下俯拍,畫質非常清晰。馮維宗雙指放大了人像的部分,配合手機裡傳來的聲音,開始欣賞監控視頻裡陳熙賣力的“表演”。
皮制扶手椅上坐著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他的上半身穿著正裝,下半身卻一絲不掛,兩條長腿分開搭在面前的辦公桌上,粉紅的性器筆直挺立,性器下方那個隱秘的穴口卻有兩根手指在快速進出,即使隔著屏幕,似乎也能讓觀看的人聽到摩擦聲和水聲。
馮維宗喝了一口加冰塊的酒,平息著自己下面已經起了反應的地方。他再度拿起手機,飽含情欲的聲音下達了最後一個指令:“抽出手指,把按摩棒插進去,調到最大檔!”
監控畫面上的人聽到指令後,緩慢地抽出了手指,因為摩擦太久,手指上沾滿了潤滑劑的白沫,與男人射出來的精液頗為相似。他用另外一只手夠到了按摩棒,略微調整了一下姿勢,然後仔細把按摩棒對准後方的入口,一點點,插了進去。
比起兩根手指來,按摩棒的尺寸大了很多,只能緩慢插進去才能讓腸道適應。等把按摩棒插到了底,陳熙靠在辦公椅上,喘息了一會,打開按摩棒的開關,推到了最大檔……
第40章馮粑的調教續
此時,監控畫面上正在上演極其色情的一幕���
寬大的黑色皮質辦公椅上,陳熙赤裸的雙腿白皙修長,大大的分開。而在那雙腿之間的隱秘處,傳來嗡嗡的響聲,仔細一看,一根全仿真的深色按摩棒正在後面的穴口處激烈進出震動。
“小熙有沒有把按摩棒頂到自己最舒服的地方?”
電話裡,那個沉寂了許久的男人又說話了。陳熙有些手忙腳亂地調低了按摩棒的震動頻率,緩了些氣才回答,“有……”
馮維宗沒有責難對方擅自調低震動檔位的行為,“從現在開始,小熙不准再用碰自己的前面。”
陳熙表情一變,“這是什麼意思?”
馮維宗看著屏幕上的人,欣賞著對方臉上的變化,“我想看小熙親手握著按摩棒,把自己捅到射。”
“不行……那樣出不來的……”陳熙表情有些難堪,試著與馮維宗講價。馮維宗回答得輕描淡寫,“不試試怎麼知道不行?”
“還是說,小熙需要我再找個人幫你?馮喆怎麼樣?他現在應該在樓下吧?要不要我幫你把他叫上來,嗯?”
“不要!不需要別人幫我……”陳熙聽到男人要叫馮喆上來時,嚇了一跳,下意識地便脫口而出自己的拒絕。等到反應過來,陳熙意識到自己的語氣不合適,又放軟了聲調,帶了點哀求的意味:“叔叔,你要怎樣我都聽你的,不要叫別人上來……”
寵物聽話時總是能讓主人高興的,聽到陳熙的服軟,馮維宗自然也不例外。“好吧,誰叫叔叔我最疼你了呢?”
“小熙把按摩棒調到單純震動模式的第一檔,試著抵到自己最敏感的那個地方。”
陳熙按照馮維宗的指示,簡單試了一下,在那適中的震動觸到了前列腺的位置時,陳熙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這種感覺太磨人了……
一陣陣甜美的感覺從被震動的地方傳遞出來,陳熙想要夾緊自己的腿,卻聽到了馮維宗的聲音,“腿一直打開,不准夾緊。”陳熙愣了一下,疑惑對方怎麼知道自己的想法和要做的事。下一秒,馮維宗好心地給他解惑。
“還記得每次在床上,叔叔一磨小熙的那裡,你就忍不住夾緊叔叔的腰……”
男人的話讓陳熙的思緒不由得飄到了之前,床上的馮維宗看似溫柔實則非常霸道,總是喜歡釣著他、磨著他,每次都要讓自己主動開口祈求,男人才會給予他滿足。盡快男人很惡劣,然而,每次他給予的性愛快感都會讓自己食髓知味……
雖然這一點,陳熙從來沒有明確告訴過馮維宗。
“現在,告訴叔叔,你是什麼感覺?”
腦海裡想著曾經與馮維宗之間做愛的細節,嘴裡不由自主地順著現實裡馮維宗的問題說出了真話:“很舒服……想……要更多……”
“那現在聽叔叔的話,把檔位撥到第二檔……”
陳熙的手指放到開關調節處,按照馮維宗的話,又調高了一檔。
“嗯……”
剛剛適應了的震動突然間又激烈起來,陳熙難以抑制地呻吟出聲。他感覺身體裡面的那處被磨得發燙、發軟,前端的馬眼處也流出了濕乎乎的東西,好像自己連呼出的氣息也變得熱了起來。
“小熙,你的乳頭有沒有硬起來?”
“要不要爸爸舔它、吸它?”
“如果爸爸吸得多了,小熙的乳頭會不會變大?穿襯衫都會凸起?”
馮維宗的低啞聲音響在耳邊,閉上眼睛就像他本人在身邊一樣。順著對方話語裡的描述,陳熙想起了以前馮維宗是怎麼對待他的乳頭的。
在用正面相對的姿勢時,男人總喜歡玩他的乳頭。一開始這是簡單地親吻,揉捏,後面發展成了吮吸、啃咬。每次,他的乳頭都會被男人玩的又腫又癢,在單薄的胸膛上,特別顯眼。
男人還喜歡說葷話,開始,還只是簡單地逗弄自己。可是,越到後面,男人的葷話就越沒尺度,就像完全從一個紳士蛻變為了禽獸一般。好幾次,男人吮吸著他的乳頭,厚顏無恥地說:“小熙的乳頭要是會出奶就好了,天天給我喂奶喝……”
想到後面,陳熙似乎感覺自己的乳頭真的癢了起來,他呼出一口氣,用一只手捏住了一側的乳頭,細致地揉磨。
小巧的乳粒在手指的愛撫下很快就硬挺起來,就像一粒小石子。陳熙不想承認那個地方會有感覺,但他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下,反而加快。
好想……
好想乳頭被含住、被舔濕、被吮吸、吸得重一點、甚至有些刺痛都沒有關系……
冰塊慢慢融化,玻璃杯的外側出現了水珠,馮維宗已經顧不上悠閑品酒,只想從屏幕裡把那個坐在自己椅子上自慰的人拖出來,抽出那根占有他後穴的按摩棒,然後換成自己腫脹不已的肉棒,狠狠地捅進去!
他要綁住陳熙前面的性器不准對方釋放!
他要用牙齒去咬陳熙的乳頭,咬得那兩顆乳頭又腫又大、恬不知恥地渴求男人更粗暴的對待!
他要把陳熙的菊穴捅出水來、捅成一個合不攏的圓洞,捅到他直接用後面就能高潮。
他要把陳熙調教成一個離不開他雞巴的騷貨!
……
馮維宗拉下拉鏈,匆匆地掏出自己硬得不行的性器,快速地擼動著。如果有外人看到這一幕,肯定會跌破眼球,馮氏的家主竟然要自己來解決生理問題!
咳了幾下,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嘶啞,馮維宗下達了真正的終極指令。
“開到最大檔,把自己玩到射!”
這個指令就像打開的籠子,所有的欲望如獸一般瘋湧而出。
辦公室裡,陳熙把按摩棒調到了最大檔,雙手撫摸著自己、揉捏著,不再壓抑自己的聲音,放肆地叫了出來。
監控屏幕前,馮維宗眼睛都不眨地盯著傳輸過來的一切,手下的動作更加快了。
當陳熙幾乎尖叫著被按摩棒捅射出來時,馮維宗也跟著達到了高潮,白色的精液甚至射到了電腦的屏幕上。
釋放過後,陳熙疲憊地軟在辦公椅上,關掉了還在嗡嗡響動的按摩棒,慢慢把它從自己的身體裡抽了出來……
休息了一會,陳熙恢復了一些力氣,開始清理自己狼藉一片的下半身以及那根濕黏不堪的按摩棒。
第41章 傻子的女裝執念
等游戲結束後,陳熙走進馮維宗辦公室裡的浴室,洗了個澡清理干淨所有的痕跡。站在鏡子前,看著鏡中的人,他忽然感到一種恐懼,一種逐漸被馮維宗完全支配的恐懼。陳熙開始懷疑,等自己與馮宇淮結婚後,他是否真的能結束與馮維宗之間的關系……
一般在到達正常下班時間後,馮喆還會多留下來一個小時。所以,等陳熙完成了和馮維宗的游戲再次回到自己的工位時,馮喆還沒有出來。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後,陳熙心裡奇異地生出了一種“沒有被抓包”的慶幸感。
晚上回到家,傻子照例守在門口給陳熙來了一個見面吻,然後匆匆和二弟馮喆打了個招呼便拉著人跑到了自己的房間。陳熙的一頭霧水在進了傻子的房間後立刻變成了呆滯,無他,傻子的房間裡竟然放著好幾個身著女裝的人體模特,而在模特旁邊,更是有一排衣架,上面掛滿了各式各樣的裙子!
傻子不會是想要自己去穿吧……
這個可怕的念頭剛剛浮現在陳熙的腦海裡,傻子立刻就把它用很期待興奮的語氣說了出來。
“訥,老婆,這些都是上次三弟說的裙子,今天終於送來了。你看喜歡哪一條,先試試!”傻子一邊說,一邊走到衣架前取下了兩條裙子。說完後,他舉起手中的兩條裙子,眼睛亮晶晶地看著陳熙。
陳熙隨便瞥了一眼,臉色頓時變得很奇怪。傻子手上的裙子一條是中式旗袍,一條金鳳展翅欲飛富麗華美,可是旁邊的開叉很高,幾乎開到了大腿根;另外一條則是白色蕾絲的蓬蓬洛麗塔裙,同時有配套的過膝長筒絲襪……
從這兩條裙子上,陳熙幾乎看到了馮宴惡趣味的面容,再看一眼馮宇淮眼睛裡的渴望,他幾乎想要扶額了。陳熙突然覺得,他身著女裝與馮宇淮相遇的那天是一個最大的錯誤,他似乎把傻子帶進了一個不太好的坑,而且坑了自己。
陳熙試著對傻子曉之以理,“宇淮,你知道我和你一樣是男生吧!”
傻子點點頭。
陳熙繼續循循善誘,“男生一般是不能穿裙子的,除非某些特殊情況,只有女生才可以穿。”
傻子聽了這話,沒有點頭,他放下裙子,走到一邊不知道搗鼓了些什麼。很快,他又走了回來,把自己的pad舉到陳熙面前,指著上面的圖片,認真地說:“老婆,男生也可以穿裙子,你不能歧視他們!”
陳熙看了一眼,上面都是二次元人物、真人cos、偽娘等,頓時心裡想把傻子揪過來,扯著對方的耳朵大喊你平時一個人在家究竟玩的是些什麼?
傻子把陳熙的沉默當作了默認,他放下pad,主動選了那條蓬蓬洛麗塔裙,“老婆,你先試一下這一條裙子吧!”
陳熙搖搖頭,“我不要。”
接下來的十幾分鐘,陳熙與馮傻子兩人針對是否試穿裙子展開了立場分明的“辯論”。
最後的結果以陳熙堅定的拒絕暫告一段落。直到吃晚餐時,馮宇淮都一副幽怨委屈的樣子,飯也少吃了半碗。大概知曉原委的馮宴笑而不語。
晚上陳熙都習慣先洗澡,然後舒服地躺在床上看看電影或者書才睡。如果第二天有事,他還會把一些要帶的東西和要穿的衣服提前准備好。
然而,今晚陳熙洗完澡出來,打開自己的衣櫃時,發現出西西了。因為他衣櫃裡原來的那些衣服全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都是馮宇淮之前准備的那些裙子!
不用腦袋想就知道這會是誰做的好事。陳熙“砰”地一下關上衣櫃的門,正要去找罪魁禍首的麻煩時,馮大傻已經主動地出現了。
陳熙幾步走到了馮宇淮面前,揪住對方的衣服前襟,“你把我的衣服藏到哪裡去了?”
馮宇淮先是被陳熙凶狠地語氣嚇了一跳,隨後馬上想起三弟馮宴的叮囑。他立刻挺直腰杆,硬著脖子道,“老婆,你穿了那些裙子我就把衣服還給你。”
陳熙要被馮傻子氣笑了,這還真是長進了啊,竟然還學會威脅自己了。陳熙也不多話,直接動手把這堆移開。然而,努力了半天,傻子還是堵在門口,一動不動,而且還非常好心地勸說陳熙:“老婆,你力氣沒我大,體重也沒我重,移不動我的……”
陳熙聽了這話,恨不得咬傻子幾口。
兩人這樣僵了半天,陳熙終於累得不行,氣喘吁吁地坐在了地上。他休息了一下,抬頭看著傻子,“我要是不穿那些裙子,你就准備一直堵在門口是吧?”
馮宇淮點了點頭。
“好,我認輸,我去試!”
陳熙干脆利落地妥協,然後站了起來,朝衣櫃走去。傻子想跟上去,但怕老婆耍詐,還是堵在門口。他想,只要老婆穿了裙子,自己就不堵門了。
走到衣櫃邊,陳熙站了一會,終於做足了心理准備,取出了一條裙子。穿裙子給某個人看與因為學校的事正經穿裙子是完全不同的。最起碼,前者給人帶來的羞恥感更大。
磨蹭了一會,陳熙慢吞吞地穿上了一條女僕裙,最起碼他有過經驗,不會那麼排斥。
“好了……”陳熙低著頭,用蚊子一般的聲音說了句話。傻子立刻迫不及待地跑了過來。
在看到陳熙穿著女僕裙的樣子時,傻子好像回到了他和老婆第一次見面的那天,條件反射地就熊抱了上去,而且蹭著那貌似“胸口”的位置,撒嬌道:“好看,老婆穿裙子最好看……”
吃足了豆腐,傻子松開陳熙時,手快拿出手機,對准陳熙的樣子連拍了好幾張。陳熙當即不樂意了,立刻就去搶。傻子仗著身高的姿勢,就是不讓老婆搶到,嘴裡還振振有詞:“老婆,我要拍下照片對比的,不然怎麼知道哪條裙子最好看?”
“不行,要是被別人看到了怎麼辦?”陳熙絕對不允許這種“黑歷史”的存在。傻子更倔,“不會,我保證只有我一個人看,晚上睡覺手機也鎖起來!”
兩人演了半天的“二人轉”,陳熙還是沒有搶到手機,只有作罷。不過,他非常嚴肅地警告傻子,如果有別的人看到這些照片,他就再也不會理傻子了。傻子點頭如搗蒜。
有了第一次,下面就順利了。
接下來,陳熙試穿了高開叉旗袍、背部全鏤空裙、學院風超短裙等各種破廉恥的女裝,傻子一路看下來,只顧著拍照、點頭說好看,眼睛裡的光卻越來越亮……
等到陳熙看到一件臀部幾乎沒有遮掩的半透明曳地裸色長裙時,他終於抓狂了,這都是些什麼鬼!
傻子看到老婆的表情,第六感探測到了對方恐怖的情緒,他手疾眼快地一把抱住了陳熙,防止這條裙子被撕碎,“老婆別生氣!”
兩人一番掙扎,結果沒注意,踩到了半透明長裙的裙角,於是,兩人以擁抱的方式摔到了地上,而且還是傻子在下陳熙在上。正在這時,門被敲響了幾下,然後從外面被人推開……
第42章 馮氏四男的審美差異
提問:本人男,穿著短裙和過膝襪,以騎乘的姿勢摔倒了另外一個男人身上,而且被自己同一個學校的學弟看見了怎麼辦?
如果現在是論壇直播,估計陳熙發出的第一樓就是上面這個樣子。但顯然,來人比陳熙還要驚訝,而且,陳熙從馮奕天的臉上明顯看到了更多無法解讀的信息。
打破這份尷尬沉默的人是此刻被壓在地上的傻子,“咦,小弟,你怎麼來了?”就在陳熙以為傻子完美的解了圍時,當事人沒心沒肺地又加了一句,“小弟,你看我老婆穿這條裙子很可愛吧!”
馮奕天沒有回應,只是默默地走進來,順便移開了身體。然後,馮喆和馮宴都出現在了門外。
陳熙此刻想死的心都有了!他根本不敢去看剩下的兩人是怎樣一幅表情,只是以平生最快的速度爬了起來,然後迅速跑進了浴室。
沉默,詭異的沉默。
半晌,馮喆轉頭看向了馮宴,“這就是你說的有要事?”
馮宴攤攤手,然後毫無愧疚地進了門,走到馮宇淮身邊,把人拉了起來,“大哥說要給大嫂挑一件婚禮上的裙子,你們不都在家嗎?一起過來提點意見也不錯。”
解釋完自己的理由後,馮宴轉而對馮宇淮說:“大哥,你剛才確定選哪一條裙子了嗎?”
馮大傻子搖搖頭,“沒有~老婆穿每條裙子都好看,我不知道要挑哪一條。好難啊……”
馮宴理解地點點頭,然後搭著馮宇淮的肩膀,一幅好兄弟義不容辭的樣子,“沒關系,大哥,我把馮喆和奕天都叫過來了,我們一起來幫你選!”
“誒?真的嗎?弟弟,你們真好!快來看看這些裙子!”只要是涉及到陳熙的事,傻子的興致總是特別高。他把之前的裙子全部抱了過來,幾乎把地上堆滿了。
“弟弟,你們覺得哪件好看?”
就在馮宴拾掇著傻子讓馮二、馮四一起給陳熙挑裙子時,浴室裡,陳熙終於換回了原來的正常衣服。
他站在鏡子前,雙手撐在洗手台上,耳朵上的紅還沒褪去。
太羞恥了!
只要一想到剛才的那個樣子同時被馮家的另外三個男人看到了,陳熙內心就無法平靜下來。那無異於公開處刑!
在浴室裡呆了好一會,確定自己一切正常、能夠若無其事了,陳熙才打開門,走了出去。
然而,他好不容易做出來的鎮定在看見地上圍坐的四個人後,全部崩塌了!誰能告訴他,為什麼那幾個人還沒有走?正常情況,看到那種場面的人不應該早就尷尬的離開了嗎?
而且,又是為什麼,他們四個人中間堆了很多裙子!
四個人圍坐在一起,如果不是他們中間還有一大堆裙子,別人都以為這四個人要開一桌麻將了。
這時,馮宴第一個看到了陳熙,立刻友好地向他招手,邀請他坐下,“大嫂,我們在討論你結婚時穿什麼裙子好,你也一起來看看吧!”
不等陳熙推說自己有事,馮宴就和那個馮大傻子聯手把陳熙拉下來,坐在了地毯上。
五個人中,馮喆保持著一向的沉默冷淡,馮奕天可能還沒有從剛才的女裝陳熙的刺激中回過神來,表情有些呆滯,馮宴和馮大傻聊得最歡快!而陳熙,他心裡看得真的好氣,可是臉上還是要保持微笑。
兩人說了半天也沒說出什麼來,其他人也不參與,最後,馮宴又出了個主意,“這樣不行,要不這麼弄吧,我們五個人,每個人都選一條自己覺得最好看、最喜歡的裙子,然後再投票。”
馮宴看了一圈,發現沒人說話,便道:“看來沒人反對,那就這樣做吧!大哥,你先挑。”
馮宇淮好像陷入了選擇困難症,他看了看這件,又摸了摸那件,始終有些舉棋不定。最後,在馮宴的催促下,他終於下定決心挑選了一條女僕裙。
等馮宇淮挑完後,馮宴看向馮喆,“那二哥呢?二哥喜歡哪一件?”
這話一出,連陳熙都有些好奇了。平日裡,馮喆好像除開工作就是工作,從來沒有見他表現出什麼愛好興趣,他那樣性格的人也許連裙子之間的區別都分不清吧。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馮喆會敷衍地隨便選一條時,他伸出手指,目標明確地指了指其中的一件。其他人順著他的手指指向望去,看見了一件傳統古典的旗袍。不要以為這件旗袍就很正經,馮宴出於某種不明的惡劣意圖,挑選的所有裙子都有其“特殊”的地方。
“開叉要低一點。”馮喆補充道。
“輪到我了啊,嗯,讓我好好想一想……”
馮宴摸著自己的下巴,目光在一堆裙子中間飄來飄去,最後,落到了那件背部鏤空的裸色半透明長裙上,然後,他愉快地把那條裙子單獨拎出來,放在了一邊。
最後是馮奕天。或許因為他是最後一個人,剩余四人的目光都投射過來。馮奕天瞥了眼陳熙,看到對方眼裡感興趣的光,想到之前推門進來看到的場景,手就不由得拉過來一套校園制服裙。
“好了,全部都選好了,我們投票吧!”馮宴又主動擔當了任務的推進人。
這時,坐在旁邊一直沒有開口的陳熙扣了扣地板,帶著和善的微笑,“你們都行使完選擇權了,最後決定權應該輪到我了吧!”然後,他在馮宴開口之前迅速補充了一句,“看來沒有人有異議了!”
“好吧,就按大嫂說的做吧!”馮宴聳聳肩。
於是,四個人和他們自己選的裙子排排坐,等待陳熙的挑選。除開馮宴之外,其他三人在這一刻不約而同地開始緊張起來。
陳熙看了面前的四人一眼,假裝思考了一下,然後指著馮宴的那條裙子,這個動作讓另外的三個人齊齊望了過去。
“這條首先就要淘汰!”陳熙果斷地下了定論,然後說出了自己早就准備好的理由:“背部鏤空還半透明,我是要去參加電影節紅毯的女星嗎?而且裙擺那麼長,是嫌我眼神太好絆不倒,一定要踩到裙腳摔一下是吧?”
批判完馮宴的裙子,陳熙再次把矛頭指向了馮喆,“這件旗袍也不行。我既沒屁股也沒胸,雖然旗袍不會說話,但我也不能那麼殘忍糟蹋���吧!”
就事論事地K掉馮喆後,陳熙看向馮奕天,氣勢更足了,“小天你是要我去拍青春愛情偶像劇嗎?最近學習緊張嗎?作業做完沒?高二要選什麼科?這些都沒搞定就先去做正事!”
眼看著三個弟弟都被數落了一通,馮傻子可高興了。他以為自己選的裙子是最後的贏家,臉上的笑容都掩不住了。然而,不等他邀功,陳熙的手指直接戳到了傻子的額頭上。
“這次的事是不是你策劃的?這麼多裙子是不是你找來的?你那麼喜歡裙子怎麼不自己穿?私下裡就算了,如果婚禮上那麼多人都看到我穿裙子,會怎麼想?”
憋了很久的氣一瞬間全部發泄出來,陳熙覺得非常神清氣爽。隨後,他站起來,態度強硬地趕人,“現在,你們四個全部都從我的房間裡出去!”
砰的一聲把門關緊後,陳熙心裡只有一個感覺:爽!
經過這次的事以後,馮宴已經完全上了陳熙的黑名單。他現在確定,對方之所以搬回來,純粹就是為了搗亂。以後,他要特別提防這個人。
至於傻子,之前太縱容他了,被人賣了還不知道。這次,陳熙決定要好好地冷置一下他,讓他長點教訓。
至於馮喆和馮奕天,姑且算他們是被馮宴欺騙的無辜隨眾者吧!
第43章
一個月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馮維宗處理完國外的事後回了國。之前,陳熙曾單獨和他說過想要提早婚禮,而馮喆那邊又說可以先舉行訂婚儀式,加之這次回來,馮宇淮的生日臨近,所以,馮維宗最終決定在馮氏主宅舉行一次晚宴,慶祝馮宇淮的生日以及宣布他們的訂婚。
晚宴前一天晚上,傻子興奮得睡不著,陳熙則想著正好趁這次機會向馮維宗提一下兩人之間關系延續的問題,以試探對方態度。
到了晚宴的這一天,馮喆代表馮維宗迎接貴賓,而陳熙與馮宇淮則穿上了配套的白色西服。
這是馮宇淮第一次出現在其他人眼中,而且又與一個男人訂婚,所以,無論是出於好奇還是想要結交的心思,收到邀請函的人都過來了。
讓陳熙驚喜的是,他在來人之間竟然發現了楊一。雖然他身邊還是有之前在那個會所裡見到的年輕男人,但在目睹那些事後能看到楊一還不錯,至少是表面上的,陳熙也就放心多了。
他正想著要怎麼過去和楊一說話時,馮宴出現在他身邊,“需要我幫忙嗎,大嫂?我看你很想和那個人說話,不過立源可是護食得狠呢!從進來至今,都沒人敢去和那個人交談。”
事實確實如馮宴所說,從進來開始,那個名叫立源的男人就一手半摟著楊一,即使是端酒也沒放開。楊一的表情有些頹喪,但也無法拒絕。
“就當作上次那件事的補償!”馮宴眨眨眼睛。“那好吧,麻煩三弟了。”陳熙接受了對方的好意。
“喲,立源,好久不見了!”馮宴端了一杯酒,帶著陳熙,走到了立源和楊一的面前,熟稔地打著招呼。
立源看到馮宴,嘴角倒是露出了個算得上是真誠的笑容,並用自己手中的酒和對方碰了下杯,“這話應該我來說才對,常年呆在國外的馮三少還能記得我,真是榮幸啊!”
“我怎麼敢忘記立源大少爺!好久不見,我們去那邊好好聊聊怎麼樣?”馮宴提出了邀請,立源瞟了一眼旁邊的人,沒有馬上答應。
馮宴笑容加深,“怎麼,在我馮家主宅,你還怕身邊這位遇到什麼危險?正好我大嫂陳熙也認識這位先生,互相敘敘舊也不錯!”
立源聽到這話,才認真打量了一眼陳熙,然後想到了什麼,眼中出現不明意味,“也是,楊一,你就‘好好’與你的朋友敘敘舊,我和馮三少去另一邊聊聊。”
語畢,立源松開了箍在楊一腰間的手臂,與馮宴一起走開。而陳熙也抓住機會,抓住楊一的手腕,帶楊一另外找了個安靜的地方。
兩個人到了露台後,陳熙才放開楊一,然而,卻看到對方手腕上的一圈青紫痕跡。楊一意識到陳熙發現了什麼,連忙把袖子往下拉了一點,遮住那些東西,然後低下頭,陷入了沉默。
陳熙看著對方,猶豫了很久,才有些澀然地開口,“他們還是那樣……”
楊一點點頭,隨後想到什麼,猛然抬起頭來,“上次離開那個房間後,你沒有出事吧?他們說下了藥……”
陳熙搖搖頭,“沒有,我後面遇到了一個認識的人,沒有出什麼事。”
對於陳熙的事,楊一總是比對自己的事更加關心,他繼續問:“那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陳熙想了想,把事情簡單說了一遍,然後加了一句,“你別擔心,我是自願的。而且,我覺得現在這樣比以前要好。”
楊一的臉色黯了黯,他轉頭去望露台下面的花園,隨口轉移了話題,“奶奶的身體還好嗎?上次她進醫院後,我一直想去看她……”
“嗯,奶奶雖然還沒有醒來,但情況也不錯。”
“對了,”陳熙忽然認真地說:“楊一,我會幫你的,幫你離開那些人。你放心,我很快就有能力幫到你了。”
楊一聽到這話,不止沒有露出高興的神色,反而有些焦慮和不安,他忍不住抓住陳熙,“陳熙,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因為奶奶的病,你才會願意‘嫁’給那個人?你說要幫我,是不是也會付出其他的代價?”
陳熙心裡一驚,面上卻沒有表現出來,他笑了笑,“怎麼可能?楊一,這些決定都是出於我的真實意願。說實話,你不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機會嗎?我想做的事很多,而馮家,能給我從前難以想像的資源……”
楊一怔怔地看著陳熙,想要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只能保持沉默。他其實很想反駁,但潛意識裡,卻不得不承認陳熙說的,也沒有錯。自己會成為那三個人的玩物,本質上還不是因為資源占有的巨大懸殊嗎?
陳熙看向楊一,非常認真地說:“楊一,你記住,我一定能幫你。”
楊一看著陳熙的面容,看到他堅定的雙眼,突然間意識到一個事實,陳熙已經不像小時候那樣需要他的保護了。
而在認清這個事實後,一種說不明道不清的情緒浮上楊一心頭,也許是失落,也許是害怕,也許是惆悵……
就在這時,一個女人突然衝到露台這邊,對著楊一就是一巴掌,然後把手中的一杯酒潑在了楊一的頭上。
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陳熙和楊一都來不及反應。隨後,陳熙馬上上前攔住那個女人,避免她張牙舞爪再碰到楊一。
女人被陳熙攔住後,打不到楊一,嘴裡就開始了辱罵,“賣屁眼的臭婊子,不要臉……”
露台邊的動靜太大,迅速讓周圍的人的注意力轉移過來,原本正在與馮宴聊天的立源看到了這一切,立刻丟下人,幾步跑了過來。馮宴也跟著過來,並摟住了那個女人的肩膀,用手捂住了對方的嘴,開玩笑道:“章小姐竟然喝醉了……”
立源走到楊一身邊,抬起他的臉仔細查看。那個女人的一巴掌用足了力道,而且留了指甲,���一的左臉不止紅腫了一片,而且還被對方的指甲劃破,留下幾道血痕。
立源頓時火起,就要甩那個女人一耳光,卻被楊一扯住了。
就在這時,聽到消息的馮維宗終於走了過來,在看了一眼情況後,笑著開了口,“原來是章小姐不勝酒力引起的一場誤會啊!馮宴,你帶章小姐去休息,馮喆,你領這位先生去客房換一身衣服。”
馮家家主都說了話,立源即使再想發作也不得不尊敬對方幾分,畢竟,那是與自己父親同輩的人。他警告地瞪了章小姐一眼,然後帶著楊一跟著馮喆去了客房。
待眾人都散開後,馮維宗看了一眼陳熙,目光裡有些大人看小孩子般的無奈,然後做了個要對方挽的姿勢,“走吧,我要宣布你們訂婚的消息了。”陳熙依言挽住了對方的手臂。
馮家家主上了台,開始要宣布重要消息了。之前露台上發生的事自然也被眾人拋在腦後。
“今天,馮某邀請諸位至此一是為了慶祝長子宇淮的生日,另外,更重要的一件事則是慶祝宇淮與陳熙二人的訂婚!”
說完,馮維宗把挽著自己手臂的人交到了馮宇淮的手裡,兩人穿著同款的白色西裝,這樣看起來真有幾分佳侶的意味。
“宇淮一直喜歡畫畫,作為他的父親,我自然是全力支持,不會勉強他做不喜歡的事。因此,在他與小熙結婚後,小熙將正式進入馮氏集團,作為我的左膀右臂。”
這話一出,在場的人看向陳熙的目光便再也不同。開始,他們只是帶著幾分好奇來打量陳熙,而且,內心深處對他也是鄙薄不屑的。但馮維宗說了最後那句話後,他們儼然已把陳熙看成了與馮喆同樣的存在。
這群人心裡都清楚馮喆是馮維宗屬意且全心培養的下一任繼承人,馮宇淮則是一個呆在家裡吃喝玩樂的公子。而現在,對陳熙的態度是不是代表馮維宗心裡其實最看重的還是馮宇淮?
宣布完訂婚的消息後,馮維宗帶著陳熙,把他一一介紹給了在場的重要賓客。馮喆則跟在他另一邊,順便打一聲招呼。馮宇淮與馮奕天去到了一邊玩游戲,馮宴則站在不遠處,悠閑地喝著酒,毫不在意周圍人投在他身上或可憐或戲謔的目光。
好不容易打完招呼後,陳熙以要去洗手間為借口,暫時離開了馮維宗。馮宴看到了,也放下酒杯跟了過去。
“你剛才帶楊一他們去了哪間客房換衣服?”陳熙看到馮宴,立刻詢問道。
“跟我來,正好,我也要去看看立源的情況。”馮宴沒有直接說明,而是帶路。
來到了客房門口,陳熙剛要敲門,馮宴卻握住了他的手,阻止了他的動作。陳熙疑惑的目光投了過去,馮宴笑得狡黠,“他們可能在洗手間聽不見,我們直接進去就可以了。”
進了房後,果然沒看到人,只有剛才被酒水弄髒的衣服丟在沙發上。陳熙向洗手間走去。然而,不等他走到門口,一些奇怪的聲音就傳了出來。
“住……住手……你別太過分了!”
“呵,我過分?你知道那個女人是誰?她可是啟閱的未婚妻……”
兩人的對方聲裡還混雜著啪啪聲,不用猜陳熙就知道裡面是什麼一個情況。
“現在,你知道為什麼不讓你敲門了吧……”馮宴湊到陳熙的耳邊,不懷好意地笑了笑。
“賤人!就知道勾引人!”
“你不要亂放屁!啊……”
“呵,我放屁?難道你沒有勾引啟閱和阿睿?不知廉恥的騷貨,一根雞巴還滿足不了你……”
“你他媽給我滾!死變態!你怎麼不去死?”
“我他媽要死也要先捅死你!賤人!屁股給我搖起來!”
……
陳熙在外面聽得幾次想進去都被馮宴攔住。後面,馮宴見攔不住,只得強制把人抱了起來,拖出房外。
第44章
如果現在有人來到樓上,一定會看見滑稽的一幕,那就是馮家三少爺抱著一個人一邊拖一邊捂住對方的嘴,如果換個場合,簡直與土匪無異了。
“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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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USHU】天價新郎 第3節
馮宴把人帶出了客房後,一手撐在牆壁上,同時運用身體的優勢予以壓制,消除了陳熙想要逃走的可能。
“你乖乖點聽話,不要衝動,知道嗎?”
陳熙梗著脖子,還是有些咽不下氣,“你剛才為什麼攔住我?”
馮宴笑著搖搖頭,“我不是攔住你,是為了你好。相信我,我比你更了解立源。如果什麼都不管,立源最多嘴上說幾句,實際上並不會傷害楊一。如果剛才你就那麼進去,不止會得罪立源,而且楊一也不會好受。後面,迫於馮家的勢力,立源不能找你麻煩,但絕對會把賬算到楊一身上……”
“那個畜生……”
陳熙雖然心裡不忿,但也聽進了馮宴的話。而且聯想到上次會所裡的事,他如果直接進去的確不合適。雖然心裡都清楚楊一和那個人是什麼關系,但如果不被看見,他還能給楊一保留表面上的尊嚴。
“你怎麼知道他叫楊一?你還知道什麼?”陳熙忽然想到這個問題,立刻警惕地看向馮宴。
終於反應過來了嗎?馮宴維持著面上的笑容,一只手卻覆上了陳熙的腰,曖昧地摩挲著,“在回答大嫂的問題之前,大嫂不如先為我解答一下疑惑吧,為什麼父親大人會那麼青睞大嫂你,甚至讓你進入馮氏集團?或者,我再問得具體點,大嫂和父親大人的關系好到了什麼程度……”
馮宴的話讓陳熙臉上的表情一僵,瞳孔迅速緊縮了一下,看向對方的目光更加警惕。
馮宴用手背貼著陳熙的臉,輕柔地來回摸了幾下,“大嫂攀附了父親大人是想要什麼呢?權勢?地位?金錢?抑或是性?刺激?”
陳熙背貼著牆壁,抿緊嘴唇,沉默不語。
“那個叫楊一的男人大嫂很在意吧?是不是想拯救他脫離魔掌?但又偏偏沒有能力做到?”
陳熙瞪著馮宴,目光裡有幾絲凶狠,就像被獵人窺視的野獸一般,卻又顧忌著獵人手中的籌碼,不敢妄動。
手背體會到的觸感溫熱又細膩,配合對方的表情、眼神,讓馮宴心中漸漸升起一種亢奮。
他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吻上了陳熙的側臉,細致地輕啃對方,嗅聞對方……
如果說,陳熙是一頭獵物,馮家的人是獵人,那馮維宗的興趣就在於征服、調教從而使對方一點點馴服、聽話;而馮宴則不同,他的興趣在於搶奪,即直接從另外一個獵人手裡搶奪對方已經捕獲的獵物……
他看出了馮維宗對陳熙的興趣和心思,只要一想到自己能從馮維宗的手上搶人,馮宴就興奮得不能自已。
“父親大人雖然對你有幾分興趣,但絕不是那種色令智昏的人,他可以讓你進馮氏,卻也會考察你的能力;他願意滿足你的欲望,但絕不會只是為了你的一個朋友而與立家作對。”
“在他心裡,每個人都有一個價值。為了獲得最大的利益,他往往會犧牲一些小利益。如果他對你很溫柔很溫柔,那麼在犧牲你時也會非常冷酷果斷……”
馮宴的聲音很低,幾乎貼著陳熙的耳邊道來。陳熙知道,對方說的是事實,而且是他長久以來最不安的事實。
他之前就一直在考慮如何結束與馮維宗的關系。因為那個男人對他的掌控欲越來越重了,即使不在身邊,陳熙也能感覺到馮維宗的那種氣息。而現在,現成的助力來了……
“所以呢?”
陳熙微微推開馮宴,抬頭,目光冷漠地看著對方。
這是一個好機會,對方已經主動暴露了他的欲望,交易的雙方,先開口的那個人總是吃虧的。與馮維宗的交易教會了陳熙這一點,而現在,陳熙要用他學到的東西對付馮宴。
馮宴看著陳熙眼裡閃動的光華,抬起膝蓋分開對方的雙腿,暗示性地磨了磨,“我來幫你怎麼樣?無論是你想得到的東西還是想做的事,我都可以幫你。父親他會理智地計算得失,而我,無所顧忌。”
“你有什麼資格幫我?你連在馮氏集團的一席之地都沒有?”陳熙諷刺道。
馮宴也不生氣,“我從來就不屑於要馮氏的東西,寶貝,你不了解我,沒關系。我慢慢告訴你……”
隨後,馮宴把他母親家族的勢力以及與馮維宗的恩怨簡單說了一下,他確實如他自己所說,不屑於來分馮家的家產,因為他得到了母族的支持。
陳熙低著頭,聽完馮宴的描述,內心升起一股喜悅。但他依舊維持著原來的表情。
“所以,你想要什麼?”陳熙勾起嘴角,似笑非笑。
馮宴知道這次的交易成了,“很簡單,父親要什麼,我就要什麼。”手摸到了陳熙的腰後,向下滑動,馮宴在對方的臀縫間按了按,意思不言自明。
陳熙抱起了雙臂,“可以,但我不會結束與馮叔叔的交易,而且你要保證不能讓他知道。”
“寶貝,你太貪心了吧!竟然想同時吃兩方……”
陳熙聳聳肩,“我不像你有背後的依仗,也不信你是不是真的會給出所提的價錢。更重要的一點,我得罪不起馮叔叔。”
馮宴笑意加深,甚至有些寵溺地捏了捏陳熙的鼻子,“真不吃虧……可以,我答應你的要求。畢竟……偷情豈不是更刺激?”
陳熙斜睨著馮宴,心裡已經了然,對方真正要的不是自己的身體,而是那種與馮維宗對抗的樂趣,就像一個要與大人作對的小孩一樣,幼稚但對自己卻很有用……
“那,偷情愉快!三弟……”陳熙拽著馮宴的領帶,把人拉了下來給了一個吻後迅速離開。
馮宴卻沒有這麼好打發,他立刻跟了上去,堵住陳熙的唇,開始肆無忌憚地舔弄。兩人在走廊裡熱吻起來。
吻了片刻,馮宴很快就不滿足,一把抱起了陳熙,讓對方的腿圈在自己腰上,隨便找了間房就進去。
“怎麼?這麼快就要驗貨了?”陳熙被馮宴吻得幾乎透不過氣來,好笑著推開人。馮宴則干脆把人放在了一張書桌上,開始扯陳熙的褲子。
書桌上有些涼,陳熙不喜歡,便指了指書桌後面的椅子,“去那裡。”
馮宴剛把人抱著放到了椅子上,陳熙卻不讓對方站起來,而是讓人跪在自己雙腿之間,抓住對方的領帶,“給我舔!”
馮宴露出了一個微詫的表情,隨後聽話地俯下頭開始為陳熙服務。
少年的性器顏色不深,馮宴看著,用手指輕輕彈了彈,“這裡應該還沒有機會用過吧!”戲謔的意味是個人就能聽出來。
陳熙有些惱,“你到底舔不舔?”
馮宴的桃花眼上瞟了一下,不再笑人,張開嘴,含住了陳熙的東西。雖然流連花叢的馮三少沒有舔過人,但被舔的經驗卻不少。用不了多久,他就把陳熙弄得雙頰緋紅……
就在這時,門被推開,傳來腳步聲及馮維宗的聲音。
陳熙與馮宴的表情一致變得相當好看,這種感覺就像是剛剛開始偷情就被正主碰了個正著。倒是陳熙急中生智,連忙把馮宴拉進來,躲在書桌之下,而自己迅速整理好了著裝。
“誒?馮叔叔,您怎麼來了?”
陳熙看到馮維宗和一個之前見過的人一起走了進來,做出驚訝的表情,並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馮維宗看到陳熙,有些意外,隨後好笑道:“這是我的書房,我進來談事。倒是小熙你怎麼進來了?”
陳熙面不改色,“之前我那個朋友衣服弄髒,去客房換了衣服,我本來是去找他的,結果他還沒換完,我便隨便推開一扇門進來,想休息一下。”
“對了,馮叔叔來了我正好有點急事要和您說。”
馮維宗會意,然後轉頭和身邊的人笑著說了幾句,那人可能是馮維宗的老朋友,理解地向陳熙點了頭,然後再度推開門出去。
“說吧,你有五分鐘。要是沒有足夠急的事,小熙你可是要付出‘代價’的。”
陳熙慢慢走向馮維宗,腦袋裡思考著應對之法。如果沒有足夠的理由,五分鐘過後,馮維宗還是會和人在書房談正事,到時候,馮宴肯定會暴露……
走到馮維宗面前時,陳熙突然想到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手心裡已經出了汗,他認真地問:“剛剛訂婚時,你說的是真的嗎?只要結婚後,就可以讓我真正進入馮氏?”
陳熙的臉上帶了一點忐忑,一半原因當然是由於馮宴還躲在書桌下,另一半則真的是因為想要知道男人的話是真是假。馮維宗看著對方,感覺陳熙就像一只仰著頭看到了肉的小狗一般,正等待著主人把那塊肉丟下來。
“我從不會在眾人面前虛言。”
聽到這個答案後,陳熙再也抑制不住高興,是真的高興,當然也有先前的計劃,他有些衝動地撲入了男人懷裡,雙手摟住馮維宗的脖子,主動吻上了對方的唇……
第45章 書房play
這是馮維宗第一次看到陳熙這麼主動,而且完全是出於對方自願的主動。幾乎沒有任何猶豫,馮維宗就接受了這份熱情。
陳熙主動吻著男人,心裡還想著躲在書桌下的馮宴,想著要怎樣把馮維宗騙出去。猝不及防間被對方抱了起來,回過神來時,陳熙已經被男人放在了書桌上。
馮維宗非常有效率地解開了陳熙的褲子,陳熙陡然間明白了男人要做什麼,他有些慌亂地阻止了馮維宗的動作,“叔叔,剛才那個人還在外面等你……”
停下動作,馮維宗抬起頭來,似笑非笑。然後,他放開了陳熙,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走出書房。
陳熙松了口氣,敲了敲書桌,“你可以出來了。”
馮宴從書桌下面出來,剛要說什麼,又聽到了進來的腳步聲。他只好重新回到原來的地方。
陳熙看著很快就去而復返的男人,臉上的詫異完全沒有掩飾。“你怎麼……”
馮維宗緩步走過來,伸手,松了松自己的領帶,然後撐在陳熙身體的兩側,“談事的時間多的是,小熙主動的機會可不多……”語畢,男人吻在了陳熙的頸側。
“上次送你的禮物還喜歡嗎?”
馮維宗一邊吻著人,手一邊熟練地拉開陳熙的衣服。
想到上次那件羞恥的事,陳熙不由得有些臉紅,想到什麼,他肯定地說:“你早有預謀……”
馮維宗沒有直接回答,手已經扯開了陳熙外套裡面的襯衫,拇指和食指拈揉著右側的那顆乳粒,“這麼快就硬了,想要爸爸吸你的乳頭嗎?”
淡紅小巧的乳粒在男人的指尖很快就挺立起來,顏色也變得深了一些。陳熙只要一想到自己坐著的書桌下還躲著馮宴,就沒辦法回答出馮維宗的那些問題。
他抿緊嘴,手卻勾住了馮維宗的脖子,把人拉到了自己的胸前。馮維宗喉裡溢出一聲輕笑,配合陳熙的動作,默契地含住了對方的乳頭。
安靜的書房裡,只有一些吮吸的水聲,偶爾還有壓得極低的呻吟。
“這麼久不見,小熙害羞了很多啊!叫聲這麼小,是怕被書房外面的人聽見嗎?”
吐出嘴裡含著的乳頭,馮維宗低頭觀察。那顆顏色深紅、腫脹挺立的乳頭表面覆上了一層水光,在書房燈的映照下,格外誘人蹂躪。
下面已經硬了起來,肯定不能這樣直接進去,馮維宗把兩根手指插進陳熙的嘴裡開始攪拌,“好好舔,如果潤滑不夠,等下吃苦的可是你……”
陳熙被馮維宗的手指插著嘴、玩著舌頭,只能乖乖聽對方馮吩咐。
等手指被潤滑得差不多了,馮維宗才抽出來,移到陳熙後方開拓。或許是許久沒有使用,陳熙後面的那個地方又變得緊致如初,宛若一個處子。馮維宗開拓的額有些困難,內心卻因這份緊致而格外亢奮。
“嗯……”
陳熙的眉頭不適地皺了起來,除開上次在男人的命令下玩了那個游戲後,他一直沒有自己動過那個地方。
修長的雙指開始時轉動得非常困難,馮維宗一邊擴張著陳熙的後面,一邊握住了他的性器,富有技巧地揉捏擼動著。前方的快感轉移了後方開拓的脹痛生澀,陳熙皺著的眉漸漸舒緩開來……
等擴充得勉強可以了,馮維宗也沒了更多耐心,他拉下拉鏈,掏出自己的東西,對准陳熙的後穴,緩緩插了進去。
“啊!”
一聲略顯尖銳的叫聲響起,陳熙難以自制地摟住馮維宗的脖子,打開的雙腿繃直,大口喘息著,才稍微緩解了被入侵的痛苦。
馮維宗輕吻著陳熙的臉,雙手愛撫著對方身上的每一寸皮膚,眉眼動作間盡是柔情,下身的肉棒卻絲毫沒有停滯。
“好脹……不行……”陳熙搖著頭,拒絕著男人的欲望。卻不知這帶著幾分脆弱的隱忍樣子勾得男人更加心神蕩漾。
馮維宗挑逗著陳熙身上的敏感地帶,弄得人身上開始泛起一層薄薄的緋紅。
“看,這不就全部吃下去了嗎?”
肉棒推進到底時,馮維宗長呼出一口氣來。他刮了刮陳熙滲出汗珠的鼻尖,親了親對方的嘴,安慰著。
陳熙的眼眶有些紅,一方面是疼的,一方面是被挑起的情欲導致,他抱怨道:“疼……”語氣裡卻帶了一絲撒嬌。
馮維宗撩起他額上汗濕的碎發,開始抽插起來。“乖,很快就不疼了……”
此時,書桌上的兩人做得火熱,躲在書桌下的人卻一臉青黑,郁卒無比。
這可能是馮宴有史以來最憋屈的一次了。他都還沒來得及給馮維宗的頭上添點綠,馮維宗卻先一步讓他聽了一場好戲。雖然看不到外面是什麼樣的情景,但傳來的聲音卻讓人不難想像。
陳熙從原來的壓抑克制、到後面的求饒,再到最後的放縱,就像是完全忘記了書桌下還有他馮宴這麼一個人。而馮維宗那個老家伙平時看不出,玩起男人來的手段也不遜色。
下面把書桌撞得搖晃不停,嘴裡說的那些話比地痞流氓也不差。甚至還逼著陳熙叫他爸爸!真是夠無恥的!
馮宴心裡憤恨著,下面卻不由自己地慢慢起了反應。
就在這時,上面傳來陳熙的一聲驚呼,“唔,爸爸,這樣太……”
馮宴瞬間豎起耳朵,仔細地聽外面的動靜。
馮維宗把人翻了過來,讓陳熙一絲不掛地跪在書桌上,拍了拍對方的屁股,“小熙說要和爸爸說急事,就是用後面的這個小穴說的嗎?”
手指撐開陳熙的後穴,看著那幽深艷色。馮維宗用指尖撥弄著那些皺褶,滿意地看到了對方一縮一縮。
“不是……是你……”
啪!馮維宗重重地扇了陳熙的臀部一巴掌,臀瓣上立刻起了一個紅印,“還嘴硬,剛剛不是小熙主動撲上來勾引爸爸嗎?”
陳熙被男人打屁股打得有些疼,但更多是羞恥。他搖搖頭,“沒有……”
馮維宗見跪趴在書桌上的人還是倔強不已,手下便不再留情,連著扇了陳熙的屁股好幾下。很快,陳熙兩邊臀部都紅腫起來。
“不要……不要再打了……”
陳熙有些哽咽地求著饒,馮維宗目光一深,他想到什麼,探手摸到了陳熙的前面,那裡已經硬挺得不像話,而且從馬眼處分泌出的液體流了下來,讓棒身變得濕黏無比,更有甚者,有些液體流到肉棒下的蛋蛋上,然後集聚起來,形成一滴,滴落到了書桌上。
馮維宗的表情一瞬間變得邪佞無比,“呵,原來小熙這麼騷,被爸爸打屁股還會獲得快感……”
秘密被發現了!陳熙拼命搖著頭否認,卻突然被堵住了嘴。“唔……”陳熙想要轉頭去看馮維宗的表情,卻被對方一把按住了脖子。
男人撫摸了陳熙肉棒、還帶上了肉棒分泌的液體的手指就這樣捅進了陳熙的嘴裡,“好好嘗嘗,這可是你被爸爸打了屁股流出來的淫水……”
玩弄夠了陳熙的唇舌後,馮維宗抽會手,掰開對方的唇瓣,再度插了進去……
紅腫如桃子的雙臀之間進出著一根暗色的、粗大的、猙獰的肉棒,而被男人捅弄著的陳熙已經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除開還翹起的屁股,他的上半身完全貼在了書桌面,手也無力地垂下了桌沿……
就在陳熙被背後的男人捅弄得神志漸昏時,手指忽然被什麼含住,輕輕咬了一口。
“!!!”
這個時候,陳熙才重新想起書桌下還躲著的馮宴。理智一回來,所有的羞恥心也跟著回來了。由於緊張,他的後穴不由自主地夾緊,夾得身後的馮維宗氣息又粗重了幾分。
馮維宗拍了拍陳熙的臀瓣,“怎麼?想把爸爸夾出來?想要爸爸快點射?”陳熙無法回答,只因書桌下含住他手指的人更加得寸進尺了,不止抓緊了他的手腕,對方的舌頭還在舔他的指縫、掌心……
馮維宗見陳熙沒回答,也不在意,不過,身下插弄的速度卻加快了……
本應該是談論嚴肅正事的書房,自己卻全身赤裸地跪伏在寬大的書桌上,接受著馮家兩父子的玩弄。而樓下,還有數不清的剛剛參加了自己訂婚儀式的賓客……
這樣的想像讓陳熙的羞恥感達到了巔峰,身體的敏感度也變得無與倫比。身後粗暴的捅弄與身前溫柔地舔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身後的男人,強勢且極具掌控欲,肉棒又硬又大,每次都能捅到他最深的地方,把他捅的身體發軟、完全興不起一絲反抗的意圖。而躲在書桌下的男人,卻剛剛和自己達成了一個陰暗的協議,一個共同對抗身後那個男人的協議……
只要一想到馮維宗對書桌下的一切毫不知情,只要一想到自己在與馮維宗做愛時,還接受著對方兒子馮宴的愛撫,陳熙的心裡就升起一種扭曲的快意,一種對於馮維宗強勢掌控的報復!
後面被捅得原來越濕軟,已經完全臣服在了馮維宗的肉棒之下,討好地擠壓著服侍著對方。前面,馮宴已經把他的整只手都舔了一遍,甚至在輕咬他手腕上的血管位置。
在這一刻,因為共擔著“偷情”的秘密、同“背叛”了馮維宗,陳熙與馮宴兩人之間的心理距離變得前所未有的近。陳熙甚至把另外一只手也垂到了書桌之下……
第46章
這恐怕是馮宴人生裡唯一的一次體驗了,躲在父親的書桌底下,在父親干著陳熙時,自己卻和陳熙悄悄“偷情”。雖然,他只能舔到陳熙的手,雖然,他的下身得不到紓解,但只要一想到這種欺瞞了馮維宗的情景,馮宴的心裡就能得到無上的快感。
而且,他能察覺到陳熙本人也因為這種方式得到了滿足,否則,對方不會主動地把另外一只手也伸下來……
“小熙的這裡吸得好厲害啊……”
馮宴聽到了馮維宗贊嘆的話,腦海裡自動勾勒出陳熙私處咬著男人肉棒的場景。
馮維宗還沒有玩多久,陳熙的那裡一定還是粉紅色,而且又緊又小。開始男人的肉棒插進去時,他肯定會抗拒,會不適應,會脹痛,但過不了多久,陳熙就能從男人的插弄裡得到快樂。
如果男人的肉棒干得太狠,搞不好陳熙裡面的腸肉都會被帶出來,然後又被捅進去。聽馮維宗的話,陳熙還會喜歡被男人吸乳頭,被打屁股也會更爽!
呵,真是個天生要被男人干的騷貨!
馮宴腦海裡的想像越來越出格,他下面的性器也越來越硬,甚至開始硬得發痛。出於泄憤,馮宴微微加重了嘴上的力道,咬了陳熙的手指一下!
“啊!”
陳熙叫了一聲,又趕緊閉上了嘴。正好方才馮維宗用力插到了最深的地方,所以並沒有對陳熙的這聲尖叫感到意外。
正在這時,意外發生,書房裡的燈忽然全部熄滅,停電了!
呆在書桌下的馮宴之前被陳熙的叫聲刺激到了,此時借著停電,他心裡突然升起一個惡劣無比的念頭……
雖然書房停電,一片漆黑,但馮維宗並沒有停下動作,反而比之前要更加激烈了。“小熙,這還是第一次,我們做愛時看不見你的臉……”
陳熙哼了一聲,算是答復。黑暗讓他覺得安心與安全。沒有光,身體的感覺更加敏銳,然而,就在他沉迷於黑暗中的性愛時,陳熙猛然睜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馮宴他瘋了嗎?他想做什麼?難道他不怕被馮維宗發現?
馮宴確實是瘋了,因為他竟然趁著停電的機會爬出書桌,吻上了陳熙的嘴!
雖然現在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清楚,但是誰知道會何時來電?馮宴不止吻住了陳熙的嘴,而且還試圖把舌頭伸進去。陳熙想要推開,又不能太用力,反而被對方按住了脖子,威脅性的捏了捏。
無奈之下,陳熙只能慢慢張開嘴,小心翼翼地伸出舌頭,主動纏繞住了馮宴,以防對方使壞。
這個吻是馮宴以前從來沒有感受過的。就像一個剛剛戀愛的純潔少年,臉上還有親密所帶來的潮紅,站在花架下,舌尖帶著生澀與羞怯,非常小心地去試探戀人。碰到了一點後,少年的勇氣也增加了一些,復又試著更親近一點,再親近一點。
黑暗中,這個人明明還淫亂地承受著另外一個男人的欲望,被另外一個男人捅得快感連連,他的吻卻又如此純潔動人,宛若初夏帶露的薔薇。
有一瞬間,馮宴似乎都以為自己是陳熙最愛的人,正在接受對方最誠摯的吻。然而,下一刻,馮維宗的聲音打碎了他的這個美夢。
“小熙,屁股翹高一點,腰塌下去,我想衝刺了。”
陳熙伸出舌頭,放開對馮宴的纏繞,安撫性地摸了摸他的臉,然後按照馮維宗的話抬起了屁股,嘴裡吐出讓男人血脈噴張的話,“爸爸,快一點,我要受不了了……”
同一張嘴,上一秒剛剛送出了那麼純潔的吻,下一秒卻能說出這麼淫蕩的話,這種轉變讓馮宴心裡升起一股莫名的怒氣,就好像他剛剛因為那個吻而產生的那十幾秒的心動是個笑話一般!
一瞬間,馮宴簡直想不顧一切地攤牌,暴露出自己的身份。但最終,他還是強制自己忍了下來,並且重新回到了書桌底下。因為,他知道停電不會超過三分鐘。
果然,在馮宴回到書桌底下不久,電又重新來了,書房裡恢復了原來的光亮,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嗯……”
沒過多久,馮維宗就釋放了出來。而且,為了體貼陳熙,他特意沒有把東西射到對方體內。
拉好拉鏈,稍微整理了一些著裝,馮維宗又恢復了之前的那幅模樣,他撥開陳熙額間的濕發,在對方額頭上吻了吻,“你休息一下再回房間洗個澡,不用再去樓下了。書房我會在出門時幫你反鎖好,不用擔心別人會進來了。”
“嗯。”陳熙有些疲倦地應了聲,然後閉上眼睛。馮維宗看著躺在書桌上的人,又叮囑了一遍之前的話,最後再吻了一下陳熙的唇才離開。
門被拉開又關緊,然後是反鎖的聲音。書房裡又恢復了安靜。
陳熙閉著眼躺了一會,才懶懶地開口:“出來吧,他走了,也不會有其他人再進來了。”
馮宴從書桌下出來,站在書桌旁邊,仔細地看著陳熙赤裸的身體,沉默著,不發一言。
陳熙再度睜開眼睛時,便看到正盯著他看的馮宴,嗤笑一聲,陳熙也不介意,“怎麼還不走?難道說躲在書桌下聽出了性質,想接著來?”
馮宴看著陳熙一臉無謂的樣子,臉上突然慢慢浮現出一種詭異笑容,就像壞掉了的洋娃娃一般,他爬上書桌,平時隨意的桃花眼底是一種銳利的冷光,單手把陳熙的雙手握住壓在頭頂,馮宴柔聲開口:“你說對了……”
第47章
如果要用一個成語來形容陳熙此刻對馮宴的感覺,無疑是毛骨悚然。是的,明明馮宴長著一張堪稱漂亮的臉蛋,明明他臉上的笑容說得上是溫柔,但陳熙卻覺得背後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馮宴的手指白皙、纖瘦、漂亮,看到的人腦袋裡第一個想到的都會是“天生彈鋼琴的手”這句話:。然而,現在,馮宴卻在用他的手指撥弄著陳熙胸前的乳珠。
那顆乳頭之前已經被馮維宗好好疼愛過了,上面還留了一些唾液,在燈光的映照下,隱約反射著一點水潤的光澤。
“父親平時都怎麼對你這裡?會吸吧,還是舔呢?咬的話會留下印嗎?”
“你最喜歡父親怎麼對你的乳頭?”
“你要我先吻你的左邊還是右邊?”
馮宴用指甲扣弄著陳熙乳頭上的細縫,眼睛卻看著對方,如果陳熙不回答或者瞪他,馮宴就會加重扣弄的力道,弄得陳熙痛得倒吸氣。
而且,每當陳熙吃痛,馮宴的眼睛裡就會放出更亮的光。
“你要做就快點做!廢什麼話?”
陳熙看著這個人,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他敢肯定,現在的馮宴與以往任何時候的馮宴都不一樣。
以前的馮宴不管做什麼,都有一種游刃有余、盡在掌握的氣質,雖然有時很討厭、會給他找些麻煩,但也能讓人感覺到“有度”。
而現在的馮宴,有些不正常,讓人完全捉摸不清他在想什麼,他會做什麼。
馮宴看著陳熙張闔的嘴唇,他沒有注意對方在說什麼,他注意的是陳熙講話時,隱約露出的舌頭。這就是剛才在黑暗裡羞怯卻真摯糾纏過他的舌頭。
馮宴身體裡突然湧起一種莫名的、滾燙的、又溫柔的欲望,他想去舔陳熙的舌頭,去含著,像吃棒棒糖一樣吸。他想再被陳熙吻一次,就像之前一樣,或者,比之前還要認真。
腦海裡紛亂地冒出很多念頭,馮宴的身體也隨之而行動。
他先是舔了舔陳熙的唇瓣,在上面塗上一層自己的津液,然後舔開唇,進入到陳熙的嘴裡。當自己的舌頭觸碰到陳熙的舌尖時,馮宴感覺自己的身體似乎痙攣了一下,一種難以形容的刺激讓他的頭皮都幾乎發麻。
馮宴用前所未有的耐心和細心一點點去舔陳熙的舌頭,去纏繞對方,越舔,他就想要得越多,想舔得更深。如果舌頭夠長,馮宴覺得他會毫不猶豫地舔進對方的喉嚨裡……
“唔唔……”
陳熙的腿掙扎著,想踢開壓在自己身上的人。太深了,馮宴幾乎吻得他喘不過氣來!那種感覺,就像一個在沙漠裡干渴了很久的人去舔喝好不容易找到的一點泉水一樣!
等馮宴好不容易放開他時,陳熙立刻偏過頭,大口呼吸。太可怕了,馮宴簡直不是在吻人,而是要把自己吸干一般。
不等陳熙喘息幾秒,馮宴捏住對方的下頜,把陳熙的臉擺正,迫使他再次張開了嘴。這次,馮宴沒有那樣“深吻”,但他做了另外一件讓人頭皮發麻的事。
馮宴用舌頭,一點點舔過陳熙嘴裡的每一部分,牙齒、牙齦、上顎、下顎……當馮宴舔他的上顎時,陳熙感受到了一種陌生的快感,他從不知道,嘴巴裡也會有這樣的敏感地帶……
“喜歡嗎?”
舔完後,馮宴拉開一點距離,眼睛裡波光閃爍。
陳熙沒有說話,但他的逃避表明了回答。
馮宴笑了一下,然後松開對陳熙的壓制,讓人翻過身來,又拉著對方的腿往下扯了扯。於是,陳熙變成了上半身趴在書桌上、下半身則站在地上的姿勢。
坐在馮維宗的椅子上,馮宴那漂亮得像藝術品一般的手指撥弄著陳熙下面的那張“嘴”,指甲扣著那些緊密的皺褶,讓陳熙感到絲絲縷縷的癢痛,他問:“馮維宗有舔過你這裡嗎?”
陳熙閉緊嘴巴,沒有說話。
馮宴笑了一聲,也不追問,他撤開手指,俯下身,伸出舌頭,對著那個地方舔了一下。
“你……”
陳熙的身體彈了起來,他轉過頭,看著馮宴,剛剛說了一個字卻再也繼續不下去。
此時,馮宴的頭發已經散開,銀色的長發逶迤,有一種神秘的美感。他漂亮的臉上泛起了一種亢奮的紅暈,喉結不斷上下滑動著,吞咽著口水。他雙手抓緊了陳熙的臀瓣,盯著那個小小的入口。
“馮維宗沒有舔過你這裡,是不是?”
陳熙神色復雜地看著馮宴,覺得對方目前正處在某種情緒爆發的邊緣。他忍不住回憶之前的種種,到底是什麼事刺激了他,搞得人現在就像發病了一般。
馮宴好像根本不需要陳熙的回答,他一邊問著就已經一邊確定了答案。他重新俯下頭,對著那個瑟縮的穴口舔了���來。
陳熙猛地昂起了脖子,他難以置信馮宴竟然真的做了這種事!這種連馮維宗都沒有做過的事!但很快,這種震驚被心裡巨大的羞恥快感所淹沒,他雙手握緊,死死克制著自己,想讓自己忽略後面傳來的感覺,可是,那個地方的細致舔弄太過磨人,讓陳熙無所逃避地感受得更加清晰。
從馮宴嘴裡呼出的火熱氣息噴在他的穴口,讓他感覺到一陣瘙癢。然後是馮宴的舌頭。對方的舌頭柔軟卻有力道,先只是在他的外面舔,等把外面舔得有些濕潤了以後,馮宴的舌頭小心地探了進去。
異物入侵的感覺讓陳熙下意識地夾緊了後方,馮宴的舌頭被夾得“嘶”了一聲,卻不就此放棄。舌頭向裡探索著,舔著他裡面滾燙的腸道,沒過多久,馮宴的手指也配合地進入了一根,很快就找到了前列腺的位置……
一邊被對方的舌頭舔著穴,一邊還被手指按揉著前列腺,這樣的雙重刺激讓陳熙的腿幾乎站不穩。他甚至懷疑,自己的後面要被馮宴搞得融化了,好像還有什麼東西流了出來……
馮宴此時的情緒簡直到了爆發的臨界點,他坐在馮維宗的書房裡,肆意地享用著馮維宗剛剛搞過的身體,甚至還做著馮維宗沒有做過的事——舔弄著陳熙的私處。
這種就像是在別人的領地上留下自己印記的行為帶給了馮宴前所未有的心理快感,尤其,這個別人還是他一直厭惡甚至憤恨的馮維宗。
旁聽了馮維宗與陳熙的性愛後,馮宴更加肯定了馮維宗對陳熙的不一般。這樣很好,前所未有的好。只要馮維宗對陳熙越不一般,那麼,當有一天,他知道陳熙和自己早已一起背叛他時才會最有趣!
馮宴抽出自己的手指和舌頭,他看著那個已經被重新玩開的穴口,掏出了自己的性器,頂在入口處磨了幾下,在龜頭沾了一點分泌出的液體後,馮宴慢慢地,頂了進去……
“你和馮維宗都在哪裡搞過?”
馮宴坐在椅子上,把陳熙抱坐在自己身上,一邊從下往上頂弄,一邊問著對方。
陳熙嗤笑一聲,“我從沒見過床上像你這麼多話的!”
馮宴不惱,只是掐著陳熙的腰,開始撓他癢癢,“快說,不說我就一直撓……”
“哈哈……馮宴我去你的……哈哈哈……你停手啊……”
陳熙被撓得笑個不停,他沒想到馮宴還能來這一招,知道再和對方強下去也沒什麼意思,果斷地服了軟。
馮宴停下撓癢的動作,看著陳熙笑出了眼淚的樣子,明白自己找到了對方最大的弱點。
“外面、車裡、公司……”
“沒想到馮維宗還挺會玩的……”馮宴嘖嘖幾聲,似乎有些回復了原來的正常樣子。
“他搞得你爽不爽,和我比怎麼樣?”馮宴繼續問。
陳熙聽到這話,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幼稚!你怎麼不問馮維宗下面有多長、多粗?你怎麼不當面去和他比一下?這種就像是現任問女友自己和前任誰厲害一般,可笑的男人虛榮心!
“暫時他搞得比較爽,畢竟你都還沒讓我射一次。”
這句話一出,果然成功地激起了馮宴的虛榮攀比心,他直接抱著人站了起來,然後把陳熙放到書桌上,並把對方的一只腿舉起抗在自己肩上,“你很快就知道我能不能讓你射了!”
躺在書桌上,陳熙望著天花板,感受著身下一陣陣的撞擊和浪潮。
自己當初是怎麼和馮維宗發生關系的?噢,開始是那個男人幫了他,然後強奸了他。後面,自己主動和馮維宗交易,做了對方的情人。或許,自己在馮維宗眼裡算得上是個不錯的性玩偶吧,畢竟他才十八歲,身體容貌都不錯,而且,名義上還是對方的“兒媳”,能給男人帶了近似通奸亂倫的刺激。
再後來,兩人之間上床的次數越來越多,馮維宗對他所表現出來的絕對掌控欲也越來越明顯。他不能讓馮維宗感到不高興,因為那樣,馮維宗會讓他更加不高興。
好幾次,馮維宗都讓他感受到了那種被絕對支配的恐懼,不能反駁、無法反抗,敢不乖,那個男人隨隨便便就能給你一個深刻的教訓。
耍聰明、玩謀略是平等的兩方勢力之間的樂趣較量,但在絕對懸殊的實力對比面前,那些沒有一點用。一個能隨時踩死蟑螂的人會在乎蟑螂的小伎倆嗎?
所以,陳熙內心深處對馮維宗升起了一種“叛逆性的憤恨”和一種“反抗的渴望”,但不可否認,馮維宗在陳熙心底留下的權威印像太深刻了,即使陳熙憤恨且想要反抗,又不可避免地會感到懦弱、害怕。而馮宴,則是一個恰到好處的盟友及助力。
真正坦誠相對後,陳熙發現馮宴比預想中的更好操控。他的弱點幾乎是明擺著放在那裡,等人去利用。
雖然,陳熙不知道馮維宗與馮宴之間的父子關系不好的具體緣由,但這並不妨礙他好好利用這個現成的結果。
他很期待,如果有一天,馮維宗知道了他與馮宴之間的關系,會是什麼樣的一幅表情。馮維宗先給自己的大兒子戴了綠帽後又被自己的另一個兒子戴綠帽,很公平,不是嗎?
唇邊綻放出一抹笑容,宛若危險又艷麗的罌粟,陳熙用擱在馮宴肩上的腳碰了碰了對方的臉頰,給出一個中肯的提議,“你父親最喜歡吸我的乳頭,還說要我給他喂奶,你要試試嗎?”
不出意外,馮宴漂亮的眼睛裡出現了渴望到近乎飢渴的光芒。陳熙伸出手,勾住馮宴的脖子,讓他貼到自己的胸前,然後,輕輕在對方耳邊說了一句,“讓我比較一下,你和你父親,誰更好……”
胸前的人滋滋地吸著自己的乳頭,就像找奶喝的羊羔一樣。陳熙一手摟住馮宴的肩膀,一手撫摸著對方銀白色的長發,嘴裡偶爾發出幾聲低吟,鼓勵著對方。
等馮宴吸完兩邊,把他的兩顆乳頭都吸得又紅又腫,幾乎輕輕碰一下就會癢麻難耐時,陳熙笑得更加開心了。他伸手,輕輕在馮宴的臉上拍了拍,“你很不錯嘛……”語畢,他用圈在馮宴腰上的腿壓了壓對方的後腰,示意馮宴繼續動。
馮宴的技術真心不錯,陳熙被對方弄的很舒服,而且也不會有和馮維宗在一起時的壓抑感。他甚至有心情地用手指玩起了馮宴的長發,纏在手指上繞了幾個圈又松開。
馮宴看著表情放松的人,突然再次想起了黑暗中那個宛如“初夏薔薇”的吻,他也不知道當時那種情況下,自己為什麼會有那種聯想,但無疑,他很喜歡那種感覺,於是,他說話了,提出想要同樣的吻。
陳熙聽了,笑著松開他的長發,轉而張開手掌,蒙上馮宴的眼睛,湊過來,伸出舌頭小心翼翼地去觸碰他的唇……
眼睛被蒙住,眼前一片漆黑,馮宴好像又回到了書桌下的那刻。他感受到陳熙越來越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等待那一刻的降臨。
你永遠不會知道,會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什麼情境下、因為什麼樣的理由而對什麼樣的人動心。或許,你連自己已經動心這回事也要好久以後才能知道。
而在那個時候,一切可能都已經無法���重來。
第48章
兩人結束後,陳熙起來穿衣服,馮宴則忙著“毀屍滅跡”。等兩人看起來都與平常無異後,才相繼走出書房。
陳熙直接回自己的房間,馮宴則紳士地送他。走到門口,陳熙要開門進去時,馮宴說了句:“不來個告白吻嗎?”陳熙看著對方的表情,“別鬧。”
馮宴本來只是開個玩笑,聽到這句話,突然又恢復了過去的惡劣,開始不依不饒,他不斷湊過去想吻陳熙,卻被陳熙一一閃躲開。就在他玩得開心時,一道有些冷的聲音從旁邊傳來,“你在干什麼?!”
馮宴轉頭,正好看到了馮宇淮與馮奕天站在不遠處。說話的人正是他的四弟。馮宴反應快,他聳聳肩,有些無謂地回答:“不干什麼,我看大嫂頭發上有個東西,想幫他拿掉。”
馮奕天瞪著馮宴,壓根不信他說的話。馮宇淮則噔噔地跑到陳熙身邊,牽起他的手,湊到陳熙頭發上仔細找馮宴說的東西。
陳熙拉下傻子的手,“不用找了,已經弄掉了。”
傻子又湊到陳熙耳邊說了句悄悄話,陳熙笑了笑,然後對馮宴和馮奕天說:“很晚了,你們都回房休息吧!我和宇淮還有點事要談。”說完,陳熙拉著人進了自己的房,關上了門。
房間外,馮宴也不再管馮奕天,轉身准備回自己的房間。
“你站住!”馮奕天大步走上來,並不准備就這樣放過馮宴。馮宴回轉身,看著馮奕天,臉拉了下來,“四弟,你是不是對我這個三哥太不禮貌了?”
馮奕天反諷道:“那你對陳熙學長就很禮貌?”
“陳熙學長?”馮宴嘴裡玩味著這四個字,然後似笑非笑地看向馮奕天,“你是腦殘劇裡的女主角嗎?還陳熙學長……”
“你!”
馮奕天到底還是十幾歲的少年,輕易就被馮宴給激怒了。他抬起拳頭,就要動手。這時,馮喆冷靜的聲音傳來,“住手。”在馮小天心裡,馮喆算得上是實際上的長兄,也是他真正尊敬的人,所以,即使心裡再不快,他也聽話地住了手。
狠狠瞪了馮宴一眼,馮奕天叫了馮喆一聲二哥,才離開。
走廊裡只剩下兩個人後,馮宴看著馮喆,臉上掛著漫不經心的笑容,“二哥讓小弟走了,是不是要留下我訓斥一番?”
馮喆與馮宴對視著,“不管你這次回來是不是真心想參加大哥的婚禮,我希望今晚以後你少打擾陳熙的正常生活,畢竟,他也是你名義上的‘大嫂’。”
“哦?我什麼時候打擾到‘大嫂’了?我那不是在和他建立感情嗎?”
對於馮宴的話,馮喆沒有反駁,也沒有戳破,只是淡淡說了一句其他的話:“不管你承認與否,我們畢竟是一家人。”
“哈?一家人?我怎麼記得二哥你在回馮家之前是姓林?噢,對了,大哥的母親在精神病院,二哥的母親在醫院,小弟的母親不知所蹤,我的母親在國外療養院,怎麼不見父親把她們都接回來一起團聚?”
馮喆定定地看著馮宴,看著他臉上譏笑的表情,沒有再說其他的話,留下一句“晚安”,便離開了。
陳熙的房間裡。
洗完澡後的兩人一起躺在床上,馮宇淮抓著陳熙的手,一起舉高高,看兩人手上的訂婚戒指,還把一條腿壓在陳熙身上。
“老婆,結婚了我們就可以每晚都一起睡覺啦!”
“不要,你喜歡搶被子,我才不要和你睡同一張床。”陳熙故意逗著人。
傻子的眼睛眨了眨,他想了想,轉過頭來,肯定地說:“我不會搶被子的。老婆,我會把被子都給你蓋。”
“那你不會感冒嗎?”陳熙看著馮宇淮一本正經的樣子,覺得很有趣。
“嘿嘿,不會!老婆你抱著我睡就可以了,抱著睡很暖和!”說著,傻子主動鑽進了陳熙的懷裡,還把對方的手放在自己腰間,頭貼著陳熙的胸膛,“就這樣抱著。”
陳熙感覺自己就像抱了一個巨型玩偶一般,他繼續逗傻子,“不要,你又不軟,抱著你不如抱著玩偶熊。”
傻子瞪大了眼睛,又想了想,終於想到了好辦法,“那我穿玩偶熊的衣服,這樣可以一直抱抱了吧!”
陳熙看著傻子,腦海裡想像著對方穿了玩偶熊的樣子,一定是一頭名副其實的大笨熊!他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人還真好逗啊!
傻子看著陳熙笑了起來,覺得對方是答應了。他也跟著笑,“老婆,你答應了哦!不准反悔了哦!”
“好啦好啦,答應你了!都這麼晚了,睡覺吧!”有時候傻子固執起來,還真是不達目的不罷休。陳熙拿手蓋住傻子的眼睛,“閉上眼,我們睡覺吧!”
陳熙這麼一說,傻子還真覺得困了。“晚安,老婆,要抱著我睡哦!”
沒過多久,身邊就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陳熙拿開手,看著睡得香甜的人,真心羨慕!
和傻子在一起很舒服,也很放松。這一點,是陳熙從來沒有在其他人身上體會過的。那種狀態,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應該是赤子之心吧,就像回到了完全不懂事的小時候,什麼也不用想、不用計較、不用憂慮。
馮家是一個漩渦,他身處其中,學得很快,慢慢地成為了一個合格的“成人”。只有在傻子身邊時,陳熙才感覺自己可以卸去所有的防備和疲累。
十八歲的年紀,他本來應該對大學充滿期待、有一個喜歡的可愛女孩、享受著最單純的戀愛,即使牽牽手都會羞澀而滿足。可是,他還沒有來得及感受青澀純真的愛戀,就已陷入了混亂淫穢的情欲之中。
情欲就像噬身的毒,在一次又一次的糾纏過後,陳熙發現自己的身體發生了某種無法逆轉的變化,他開始能在男人的親吻、愛撫、撞擊下獲得快樂,甚至會有回應主動。
他嘗試過其他方式,可每每逼迫自己去幻想柔軟嫵媚的女體、去用手指擼動撫摸自己的性器時,他總是覺得有什麼不滿足。但只要他不自覺地回想馮維宗在床上對他做的事,就會開始一發不可收拾。
陳熙可悲地意識到了一個事實,那就是馮維宗真正地改變了他,把他變成了一個怪物。
在馮維宗那裡,他還沒有來得及說出拒絕、討厭,就要先學會順從、服軟。這種畸形的關系在侵蝕了陳熙的同時,也讓他迅速成長。作為導師,馮維宗讓陳熙知道了身體可以用來交易,作為聰明的學生,陳熙會運用得更加熟練完美。
嘆了一口氣,陳熙停下思緒,用手指摸了摸傻子的眉毛、鼻梁、嘴巴,在對方額頭上親了一口,然後抱緊了熟睡的人,真正閉上眼睛進入睡眠。
第二天早上,馮家的人第二次聚齊了。早餐時,馮維宗說,既然現在所有人都回來住了,那麼在婚禮舉行之前,就一直住在主宅,不用再搬出去了。馮喆三人都沒有提出拒絕,主宅也因此迎來了有史以來最熱鬧的一段時期。
早餐後,馮維宗與馮喆去了公司,陳熙則和馮奕天一起回學校。
車上,陳熙轉頭看了一眼托著臉望著窗外的人,想到昨晚的事,開口道:“昨晚你和馮宴沒有發生衝突吧!”
馮奕天不說話,好像恢復了一開始的冷漠。陳熙早已看透對方的性格,知道馮小天同學只是在賭氣傲嬌,也不在意。
“你為什麼總要和馮宴作對呢?以前有過節?”陳熙繼續問。
馮奕天聽了這句話,放在身側的手驟然握緊。什麼叫他總是和馮宴作對?每次他都是為了陳熙好不好!如果不是馮宴硬要挑事,他怕陳熙被欺負,怎麼會……
當然,這些話以馮奕天的性格死都不會說出來,但那種不爽還是會在無意間泄露,所以車廂裡的氣氛頓時有些不妙。
陳熙見馮奕天還是不和自己說話,想了想,移動了下屁股,坐到了馮奕天身邊,手搭上對方肩膀。這個動作讓馮奕天渾身都繃緊了,連方才的不爽都暫時放到了一邊。
“我剛才也不是指責你,只是想說馮宴那個人的性格就是那樣,沒事他也喜歡搞點事,你直接和他對著干,就會更合他心意,不理他就好了!”
“哼!”
這次,馮奕天沒有再沉默,不過,也只是簡單地哼了一聲。但陳熙知道,這代表對方聽進去了自己的話。
不知什麼原因,自從夏令營與馮奕天攤開說話後,陳熙感覺自己很容易就能看透對方的意思。
“好啦,不說他了,今天中午和我一起在食堂吃飯吧!”
“嗯。”馮奕天還是看著窗外,只不過,他的嘴角微微翹了起來,展現出他不一般的好心情。
“那到時候,我去教導處辦完事後再去你教室門口等你。”
“好!”馮奕天在腦海裡想像陳熙去找自己,等在教室外的情景,一定會很多人好奇又羨慕的!不過,陳熙只找自己一個人!那些羨慕的人只能眼巴巴的看著,想到這裡,馮奕天心裡喜滋滋的,差點忍不住哼出歌來。
今天真是個好天氣呢!
第49章
這是陳熙第一次來到低年級的教學樓,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總會感覺到身邊有人在看他。不遠處,有三個女生在交頭接耳,偶爾看向陳熙時,眼睛裡會發光。
陳熙有些尷尬,不過也禮貌地向對方笑了笑。那三個女生說了一會話,當中一個短發的被其他兩人推了出來,有些扭捏、害羞。
陳熙帶著笑容看著女生,“請問是有什麼事嗎?”
短發女生抬頭看了陳熙一眼,兩頰泛起紅暈,她飛快地重新低下頭,訥訥地、極小聲地說:“陳…陳熙學長,請…請問要和我們一起吃午飯嗎?”
原來是這件事啊,陳熙摸著鼻子笑了笑,“那個,不好意思啊,我是來找人的……”
“啊?找誰?”短發女孩像是受了極大驚嚇一般。
正好這時,陳熙看到馮奕天走了出來,便向對方招了招手,“就是他,他過來了……”
短發女生回過頭,便看到了班上的馮奕天大步走過來,臉上的表情還有些不好。她下意識地有些害怕,便讓開到一邊。
陳熙剛准備說“你來了啊”,便被馮奕天一把拉住了手,然後也不說話,直接向樓梯走去。陳熙還記得剛才的搭話女生,抽空回過頭和人家打了聲招呼。結果,自己的手腕就像被鐵夾夾了一般,痛得不行。
陳熙詫異地偏頭去看馮奕天,心裡疑惑這是怎麼啦,誰惹他了,這麼大火氣。
“你想去哪個食堂吃飯?”
陳熙被人拖著往前走,也不忘記這次來找人的正事。
“隨便!”
“誒?”陳熙有些摸不著頭腦,之前在車上還好好的,怎麼上了一上午的課就又變成這樣了?
“那去二食堂的四樓吧,這個時候人不多。”陳熙認真地給出了吃飯的建議。
馮奕天猛然停下腳步,大呼了幾口氣,心裡憋悶得不行。他轉身看著陳熙,眼睛裡是赤裸裸地控訴。陳熙試探著問:“上午學習遇到難題了?”
馮奕天聽到這話,被氣得差點一口氣上不來。他眉頭皺起,幾乎打成了一個結。他想質問對方,又覺得自己太無理取鬧,掙扎再三,最後幽幽地憋出來一句:“你為什麼和別人聊得那麼開心?”
“哈,沒有啦,那個女生問我要不要一起去吃午飯,我說是來等你的。然後你就過來了啊!今天怎麼下課了還晚了一會,拖堂嗎?”
“嗯……”
馮奕天現在心裡只想著一件事,那就是以後再也不要讓陳熙過來找他了。他不喜歡剛才那些女生和陳熙搭話的場景,明明陳熙是來找自己一個人,哼!
“小天,你是不是把我的手松開啊?”忍了好久,陳熙見對方都沒有松開自己也沒有減輕力道的打算,實在是忍不住主動提醒了。
馮奕天這時才意識到自己好像一直拉著陳熙的手,臉上有些發燙,他飛快地松開了。陳熙這才仔細查看自己被箍紅的手腕,心裡不由感慨馮奕天力氣真大。
兩人到了食堂後,各自打好自己的飯,然後找了座位坐下。
還沒有開始吃,陳熙就忙不迭地把自己餐盤裡的青椒一一夾到了馮奕天的盤裡,“上次你不是說喜歡青椒嗎?這些都給你吃。”
馮奕天看著自己餐盤裡堆積成小山的青椒,表情有些呆滯。他想了想,終於想出一句,“挑食是不好的。”
陳熙一臉不在意,“沒關系,我都發育完成了,你還在長身體,要多吃。”說完,陳熙還雙眼期待地望著對面的人。馮奕天無奈,只好把盤子裡的青椒一點點吃完。
其實,他也不是特別喜歡吃青椒。
“請問這裡還有人坐嗎?”一道聲音傳來。陳熙抬頭,然後搖了搖頭,“沒有,你們坐吧!”
“誒,你是陳熙學長?”入座的女生認出了陳熙,顯然有些欣喜。陳熙也意外這都能碰到認識自己的人,只得禮貌地露出一個微笑。
隨後,女生們開始和陳熙攀談起來,只有馮奕天一個人在旁邊安靜吃飯。過了一會,馮奕天看到他們還在聊,突然啪的一聲,放下了勺子,“我吃飽了。”
陳熙看到他還剩一半的飯,有些懷疑,但也只好對女生們告辭。
把餐盤放到回收區後,陳熙感覺馮奕天好像又不開心了。他剛想問原因,猛地想起了之前的那次。仔細想了想,陳熙覺得自己好像知道為什麼了。怎麼就像個小孩子一樣呢?但陳熙肯定不能把這個想法說出來。
他看到不遠處的小賣部,想到方才馮奕天只吃了一半的飯,便叫對方等他一下。買了兩個面包和兩盒牛奶出來,陳熙遞給馮奕天一份,“剛才我沒吃飽,你也再陪我吃點吧!”
馮奕天接過了牛奶和面包,不過都沒拆。陳熙看到這一幕,想了想,把自己的面包遞過去,“啊!張嘴,給你吃第一口。”
馮奕天看到陳熙遞過來的面包,再看到對方的笑臉,突然心裡有些惱怒。對方總是這樣,總是笑著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最討厭陳熙這樣了!
陳熙見馮奕天不吃,也不尷尬,他突然從後面圈住對方的脖子,壓下來,然後直接把面包塞進了馮奕天的嘴裡。
馮奕天被塞了一嘴面包,說不了話,只得咬下一口。他一邊用力咀嚼嘴裡的面包,一邊恨恨地瞪著陳熙。陳熙見他吃得差不多了,還把自己的牛奶笑眯眯地湊到馮奕天嘴巴,“來,你喝第一口,別噎著了。”
見人聽話的喝了牛奶,嘴巴兩邊吃得鼓鼓的,陳熙不由得伸出手摸了摸馮奕天的頭,“這樣才乖嘛!悶氣生多了,人會變老的!”
“我才沒有!”馮奕天急急地反駁。
“是我的錯啦!答應了和你一起吃飯,不應該丟下你自己和別人開心聊天的。乖,吃完面包,我再帶你去外面吃烤雞翅吧!”
“哼,誰要吃那些垃圾食品啦!”馮奕天偏過頭,有些不屑。
“可是我喜歡吃誒!小天你陪我一起吃好不好?一個人吃很寂寞的!”
“哼!”
“那我當你答應了啊!”
……
兩人一邊走一邊啃著面包。啃完後,剛走到校外,就被一個人攔住了。攔住他們的人是一個衣著華貴的婦人,她取下了墨鏡,有些激動地看著馮奕天,“天天,我是你媽媽!”
沒有吃成垃圾食品的陳熙與馮奕天坐在咖啡廳裡,而在他們對面,坐著之前攔路的那個婦人。相比那個婦人的激動與欣喜,馮奕天的表情顯得冷漠又抗拒。陳熙看了兩人幾眼,試探性問道:“要不,我先回學校,你和這位女士單獨聊?”
剛說完,陳熙的手就被馮奕天按住了,他的態度很堅定,“你就在這裡,和我一起。”
“天天,我終於找到你了,你現在都這麼大了!這些年,媽媽好想你!”
婦人伸過手,想摸摸馮奕天的臉,卻被對方躲開,頓時有些尷尬。
馮奕天語氣不好,“想我?我可不知道我還有一個媽。畢竟從來都沒見過的人。”
“天天,我真的是你媽媽,你出生在XX年X月X日,是在XX醫院的XX病房。而且,我這裡還有你當時出生時拍的一張照片,你看!”
其實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馮奕天與這個陌生的婦人長相有諸多相似之處,再加上對方說出了那些信息,看馮奕天的表情也沒有差錯,所以,兩人是母子的可能性很大。只不過……
陳熙看了一眼馮奕天的表情,僅從對方按住自己手的力道就知道他的心情有多復雜。他不由得有些擔心。
“當時為了一大筆錢就能丟下的兒子,現在怎麼想著回來找了?難道是馮家給的錢不夠花了,要兒子來養老?”
馮奕天看著對面的人被自己的話刺得尷尬無比,心裡卻沒有因此得到快樂的感覺。他寧願今天就沒有見過這個人。
“我爸爸是馮維宗,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媽媽是誰。你要找兒子,自己去馮家找,不要來騷擾我!”
這句話的言下之意就是讓婦人親自去找馮維宗。而以馮維宗的性格,十幾年前已經拿錢解決掉的問題就不可能再有其他的翻盤了。
馮奕天說完這句話便拉著陳熙離開。陳熙還來不及與那個婦人禮貌道別就已經被氣衝衝的人扯走了。回學校的路上,馮奕天一句話也沒說,只顧著低頭向前走。陳熙心裡的擔憂更大了。
等陪人回了教室後,陳熙想著,自己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給馮維宗。走出學校門時,他發現之前的那個婦人站在路邊,看到他後便走了過來。
陳熙跟著人再次回到了咖啡館。婦人簡單的自我介紹了一下,陳熙決定稱呼對方為“張女士”。
這位張女士的來意很簡單,陳熙聽完後也表示理解,但他卻無法幫什麼忙。他稍微斟酌了一下言辭,開了口。
“張女士,我很理解您的心情,但是很抱歉,我和馮奕天只是簡單的校友關系,我沒有立場也沒有資格去干預他的私事。如果您真的想讓他接受您,不妨先與他的父親見個面吧!”
陳熙的話不算撒謊,只能說是隱瞞了一些信息。以他之前從馮維宗那裡聽到的話,陳熙敢肯定這位張女士只是偷偷找到馮奕天見面的。
不管她是真的想要認回馮奕天這個兒子,補償缺失的母愛,還是有其他打算,陳熙都不會介入。他並不是冷漠無助人之心,他只是知道自己的身份處境,這種事需要當事人去解決,還輪不到他來當個熱心好人。
明確表達了自己的意思後,陳熙禮貌地起身離開,並不多作停留。
張倩鳳在陳熙走後,臉上的傷感無奈淡去,轉而是一點狐疑。她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喂,是我。你再幫我查一個人,他叫陳熙,是……”
第50章
周日按照慣例,是陳熙與馮喆一起去醫院的日子。沒有老婆陪,馮宇淮轉而拉著弟弟馮宴一起去看一個畫展。馮奕天與馮維宗則各有自己的事,也出門了。
早上到了出門的時間,馮喆沒有出現,陳熙等了十多分鐘也還是沒看到人,便上樓去到了馮喆的房間。敲了幾下門後,沒有人應,陳熙覺得有些不對勁,便說了聲“我進來了”後,直接推門走進了馮喆的房間。
這是陳熙第一次進馮喆的房間,黑白灰色的極簡裝修,非常符合馮喆本人的性格。他走到大床邊,看見被子微微鼓起,便輕輕掀開。
馮喆有些不對勁。這是陳熙的第一感覺。隨後,在看清馮喆微皺的眉頭以及臉上不正常的紅暈時,陳熙又用手背試試了對方的額頭,確定馮喆發燒了。
“馮喆,馮喆。”陳熙喚了幾聲,沒有得到回答,他判斷對方已經因為發燒陷入了深度昏睡裡。於是,陳熙立刻下樓,找到管家說明了情況。管家一聽,也不拖延,馬上打電話叫了醫生。
半個小時過後,醫生來到馮宅,檢查了一下馮喆的身體狀況後,便開始准備吊瓶輸液……
兩個多小時後,床上昏睡的人終於睜開眼睛,醒了過來。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陳熙,然後想起之前與對方的約定,不由開口喚了陳熙一聲。結果,一開口,馮喆就發現自己的聲音嘶啞得不像話,喉嚨也腫痛不已。
視線移動,馮喆看到了另外一邊的醫生、以及插在自己手背上的針頭、吊瓶,臉上出現了困惑之色。陳熙適時解釋道:“我來找你時發現你發了燒,所以叫來了醫生。你好好休息,不要亂動。”
聽完陳熙的話,明白了眼下狀況的人躺了回去,望著天花板望了幾分鐘,便又閉上了眼睛。
等打完吊針後,醫生把要吃的藥交給了陳熙,然後叮囑了一些其他事項,便離開了。陳熙按照叮囑分出一次劑量的藥,又倒好了一杯水,才去叫人。
“馮喆,馮喆,醒一醒,吃藥。”
馮喆好不容易才睜開眼睛。生了病後,他很嗜睡,反應也比平時遲鈍不少。陳熙抱著人的肩膀,把馮喆扶坐了起來,又豎起一個枕頭,墊在他的身後,才把藥和水一起遞給他。
馮喆看了一眼手心裡花花綠綠的好幾種藥,沒有一點猶豫就全部放進嘴裡,然後喝了一口水,吞了下去。
看到馮喆吃完藥,陳熙又說,“你先別急著躺下去,早上什麼都沒吃,我讓廚房做了一些菜,現在就給你端來,吃一點。”
說完,陳熙便下樓去給馮喆端食物。等陳熙把食物用小桌放到馮喆面前時,馮喆空了許久的腸胃就像被激活一般,咕咕叫著,開始表達進食的需求。
馮喆伸出未扎針頭的左手,去拿勺子,然後,他發現了一件事,那就是他的身體虛弱無力到連勺子都握不穩了。久未生病的人,一病起來便如山倒。
陳熙見馮喆試了幾次也沒成功,便坐到了床邊,主動從對方手裡接過勺子,舀了一勺粥,遞到馮喆嘴巴,“我來喂你吧。”
馮喆聞言,看了陳熙一眼,頓了頓,隨後垂下眼睫,聽話地張嘴,喝下了對方喂過來的粥。兩人一個喂一個吃,沒過多久,就把粥和菜全部解決掉了。
用完午餐後,陳熙收拾著東西,余光瞥見馮喆想要下床起來。他連忙把桌子放到一邊,過去扶人,“你要做什麼?”
馮喆被陳熙扶住,掙不脫,沉默了一下才偏頭小聲說了一句,“衛生間。”陳熙笑了笑,接口道:“我扶你過去吧!”
待把人扶著站到了馬桶前,陳熙也不出去,繼續笑著道:“要我幫忙嗎?”說著,手伸到了馮喆的褲子邊。馮喆立刻握住了陳熙的手,有些窘迫,臉都紅了一些,“不用了,你出去吧。”
“好啊,那我在外面等你。解決了記得叫我進來扶你啊!”陳熙說完,便走出了衛生間,還拉好了門。
想到之前馮喆的種種,等在門外的陳熙心情挺不錯的。或許是生病的影響,馮喆整個人的氣勢都弱化了很多,無力虛弱的樣子讓人忍不住去照顧的同時也免不了想逗一逗。
解決完個人生理問題後,馮喆還是沒有叫陳熙,而是自己慢慢地走了出來。對此,陳熙也不意外。等把人重新扶到床上睡好後,陳熙端起小餐桌,准備下樓。臨走前,他不忘叮囑一聲,“你好好休息,我等下再來看你。”
陳熙在樓下放好了小餐桌後又自己簡單吃了午飯。等他重新回到馮喆的房間時,發現對方不知怎麼拿來了筆記本電腦,還戴上了眼鏡正在辦公。
“醫生說你需要臥床休息。”陳熙走到了床邊,頗有些不贊同地看著馮喆。馮喆抬頭,看著陳熙,像是說明又像是解釋:“有幾件急事需要處理。”
陳熙雙手懷抱,“不聽醫生的話,你會躺得更久。”
馮喆愣了一下,然後把電腦放在一邊,取下了眼鏡,重新躺了回去。陳熙唇邊出現了一絲隱秘的笑意。
在床上躺了一會,馮喆偏過頭來,看著陳熙,“我睡不著。”失去了鏡片的遮掩,馮喆的表情可以說得上是有一些委屈。
這算是一種“撒嬌”嗎?陳熙想到這個可能,心都抖了一下。應該不是吧,馮喆怎麼也不會是撒嬌的人。這樣安慰著自己,陳熙提議道:“看電影嗎?”
“好。”
“那就用你的筆記本電腦看吧。密碼你輸一下。”陳熙說著,把電腦遞給馮喆,馮喆敲了幾個鍵後,陳熙又把屏幕轉向自己,開始搜索電影。
最後,陳熙挑了一部評分比較高的喜劇動畫片。
兩個人一起看著,時不時,陳熙就會因為劇情笑出聲來,而馮喆除開在陳熙笑時轉過頭去觀察對方外,其他的時候都很淡定。
電影看完後,陳熙的眼淚都笑了出來。他用手背擦了擦,然後問馮喆,“好看嗎?還要不要再看一部?”馮喆不知道怎麼形容自己的觀後感,只得點了點頭。於是,陳熙又找了一部電影,這次的電影是一個懸疑驚悚片。
故事一開端,陳熙就被吸引住了,他目不轉睛,非常認真地看著劇情。馮喆本來也就隨意看看,但被陳熙的投入影響,便開始上了心。
這部電影拍得不錯,許多伏筆、暗示配合演員中肯的表演以及緊張的背景樂,全程都讓人無法放松下來。尤其是結尾的那個反轉,即使看完之後也讓人毛骨悚然。
呼出一口氣,陳熙感嘆道:“最後的結局真的嚇到我了,沒想到那個惡靈竟然重新跟著父親回到了人間……對了,你平時都喜歡看哪類型的電影?”
陳熙的問題讓馮喆陷入了迷惑,他仔細想了想,好像自己並沒有什麼特別喜歡的類型,因為他連電影都很少看。如果不是這次生病,馮喆都忘了自己上次看電影是什麼時候了。
馮喆的表情讓陳熙隱約知道了答案,他試探地問:“你不會平時都沒怎麼看電影吧?你有什麼興趣愛好嗎?”
陳熙的話讓馮喆臉上的迷惑更深了。不用聽他親口說出來,陳熙就知道自己的猜測對了。“你不會除開工作以外,什麼活動都不參加吧?”
“不,”馮喆搖了搖頭,“我會和客戶一起去打高爾夫,也受邀請參加過一些展覽。”
陳熙打斷馮喆的話,“那些也算是工作的一種,我是指,完全剔除工作目的,你自己真正喜歡、想做的事,有沒有?”
這話一出,馮喆完全陷入了沉默之中。半晌,他搖了搖頭,“我一向只做需要去做的事。”
陳熙突然不知道要怎麼接這個話了。好在,訂的鬧鐘響起,解決了他的尷尬。看了看時間,陳熙分出一次劑量的藥,然後倒了一杯水遞給馮喆,“這是今天的第二次了。晚上睡覺前,你再吃最後一次藥。”
吃完藥後,陳熙站起身,“宇淮看完畫展快到家了,我先離開了。晚飯我讓人幫你端上來吧,你有什麼特別想吃的嗎?”
馮喆搖搖頭,表示沒有。
“那好吧!我先走了。如果有需要按鈴就可以了。”
“嗯。”
等房間裡只剩下他一個人,馮喆突然覺得無比空蕩安靜。他躺下來,枕著柔軟的枕頭,蓋著被子。眼睛卻不由自主地看向剛才陳熙坐的地方。
他已經很久沒有生過病了,也很久沒有感受過被人照顧的滋味。回想起之前陳熙的幾個問題,他忽然發現自己把“馮喆”的角色演繹得很成功,成功到完全沒有了一點點自我。
“老婆!我回來了哦!今天的畫展好好看!三弟還幫我買了很多禮物!”
樓下的院子裡,馮宇淮一下車就迫不及待地跑向陳熙,聲音大得整座宅子裡的人幾乎都聽得見,自然,也傳進了馮喆拉開了一點窗的房間。
“大哥,這些東西你都丟給我不管了嗎?”馮宴抱怨著,無奈地看向陳熙,好像在對他說都怪你。
“啊?三弟你不要生氣嘛!老婆,你幫我把這些都拿進去好不好?我給你帶了很好吃的小蛋糕哦!”
樓下的熱鬧與歡笑讓其他人也露出了開心的表情,主宅裡的氣氛一時之間輕松又愜意。
馮喆聽了片刻,終於把被子拉過頭頂,完全藏起了自己。
第51章
吃晚餐前,陳熙特意交代了廚房專門給馮喆做病人餐後再端上去。晚餐時,馮維宗與馮奕天都沒有回來,所以只有陳熙、傻子和馮宴三個人一起吃。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馮維宗不在家的緣故,馮宴表現得,怎麼說呢,特別“活躍”。陳熙一邊吃飯,一邊聽著傻子說畫展的事。馮宴坐在桌子的另外一邊,偶爾也插上幾句,氣氛算得上的和諧無比。但,這只是桌子上面的場景。
桌子下面。
陳熙感到馮宴的一只腳一直在觸碰著自己,開始還只是腳踝等地方,慢慢的,見陳熙沒有嚴厲制止,馮宴開始得寸進尺,那只腳慢慢向上……
馮宴非常喜歡在有人的時候與陳熙偷偷“做壞事”的感覺,比如上次在書房,再比如這次。如果陳熙表現出不願意,那麼馮宴會更加興奮,不止不會停止,反而會更進一步,直到把陳熙逼得忍無可忍。
“嗷!”
“三弟,你怎麼啦?”
馮宴突然的痛叫聲讓傻子有些奇怪,他關心地問。馮宴心不甘情不願地收回了腳,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回答傻子說:“沒事,大哥,我剛剛不小心踢到了桌子腿……”
陳熙笑而不語,淡定異常地喝了一口湯。
之後,晚餐很愉快地結束了。等傻子與馮宴一起帶著金毛去散步時,陳熙則抽空去到了馮喆的房間,看看他的情況。
等走到了床邊,陳熙發現情況有些不對勁。馮喆整個人都蒙在了被子裡,而之前端上來的晚餐放在旁邊的桌上,一點也沒動。
“馮喆,馮喆!”陳熙拉開被子,輕喚著對方的名字。
“唔……”馮喆發出一聲難耐的呻吟,卻並沒有睜開眼睛。陳熙再度伸手探了探對方的額頭,不太確定馮喆是不是燒得更厲害了。
就在陳熙猶豫要不要再打電話叫來醫生時,手臂忽然被人扯住,一股大力讓他無法坐穩,立刻就被扯倒在了床上。一個滾燙的、火爐似的懷抱籠罩過來,讓陳熙幾乎快被融化。
滾燙的、干燥的唇落在脖頸間,讓陳熙打了個戰栗。他試著又叫了幾聲馮喆,卻被失去了意識的人完全壓在了身下,動彈不得。
迷糊中,馮喆聽到有人在叫自己,便向聲源處伸出了手。好涼,好舒服!這是馮喆的第一感覺,隨後,他便順從本能把那處“涼源”拉了過來,全部抱住,磨蹭著、緊貼著,好讓這個涼爽的抱枕來緩解自身高出正常水平的體溫。
身體好熱,嘴巴也好干。馮喆想起小時候吃過的那種冰棒,便張開嘴,朝著感覺中的“冰棒”舔了過去。“冰棒”涼涼的,軟軟的,倒更像是果凍。馮喆舔了幾次後覺得不滿足,便開始深深吮吸起來……
眼下是陳熙從來沒有遇到過的一種情況:馮喆發燒失去了意識,開始舔吸他。
即使知道這是馮喆的無心之舉,對方也不會有別的異樣心思,但經歷過情事的陳熙卻無法單純地不作他想。因為,身體的反應無法控制。
感受著自己下面慢慢鼓起來的東西,陳熙知道不能再放任馮喆這樣下去了。趁對方舔吸得認真時,陳熙鼓起所有力氣,把人推開。結果,這一推直接把人推到床下面,陳熙還聽到了撲通的響聲。
原先的情緒這時全部被擔憂所取代,陳熙立刻朝馮喆摔下去的地方看去,想要確定對方是否摔到了不得了的地方。
原本迷迷糊糊的馮喆被這一摔,似乎摔得清醒了一點。他慢慢睜開眼睛,似乎有些摸不著頭腦。陳熙有些心虛,“馮喆你沒事吧?摔倒什麼地方沒?”
馮喆聞言看向陳熙,也不說話,就那麼直直地看著,把陳熙看得快要受不了時,陳熙朝他伸出了手,“來,我拉你上來。”
讓陳熙心安的是,馮喆並沒有拒絕自己的好意。可是,還沒等他完全安下心來,就感覺馮喆拉住自己的手用力一扯。然後,沒有防備的陳熙就這樣也跟著摔下了床,而且摔到了馮喆的身上。
“馮喆,你……”
陳熙惱羞成怒,認為馮喆是在故意報復戲弄他。結果,沒說完的話被對方的唇堵住,再也無法繼續說出口了。
此時此刻,兩人的姿勢是這樣的:馮喆大半個身體都躺在地下,兩只腿還掛在床上。陳熙也差不多,只不過他躺的不是地下,而是馮喆的胸膛。
馮喆的吻突如其來,卻無比的火熱,這與他平日裡的形像完全不符。陳熙一時之間被嚇懵了,無法反應。等對方火熱的大掌探進衣內,色情地揉捏著他的臀部時,陳熙也不管馮喆到底有沒有清醒,對著對方的唇就直接咬了下去!
“疼……”
馮喆的唇瓣被咬破,出了一點血。而這,也終於讓他停下了動作。可是,更加出乎陳熙意料的事發生了,因為馮喆竟然帶些“嗔怨”地望了陳熙一眼,然後“撒嬌”地說了句疼,仿佛在和情人打情罵俏一般。
陳熙的腦子頓時有些瘋狂混亂了。誰能告訴他,眼下的馮喆到底是怎麼回事啊?難道是被高燒燒壞了腦袋?
沒等陳熙抓狂完,馮喆再次湊了上來,而這次的吻比之前還要深入,因為馮喆竟然嘗試著伸了舌頭。
火熱的氣息噴灑在臉上,濕滑滾燙的舌頭在嘴裡游蕩,冷峻的面容變得迷離,淡漠的神情也柔化。平日梳得一絲不苟的頭發散落下來,帶了幾絲頹靡。
陳熙睜大眼睛,看著面前的人,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要如何處理。
馮喆吻得很投入,開始時,他還帶了一點試探的生澀和忐忑。等確定了對方沒有反對時,他開始大膽起來。
直到嘴裡嘗到了血腥味,陳熙才慌忙地制止了馮喆的繼續。
眼前的人,躺在地上,唇瓣因為接吻而變得潤澤無比,被咬破的地方還殘留一點血絲,配合對方迷蒙的眼神,竟然有一種無法形容的色氣。
陳熙覺得尷尬無比,他撐住馮喆的胸膛,想要從對方身上爬起來。然而爬到一半,卻發現腰被馮喆箍住了,無法離開。
“不要走……”
馮喆的嘴微動,發出一聲不知是嘆息還是懇求的話。陳熙愣在了那裡,然後重新又被馮喆摟進了懷中。
這一次,馮喆沒有再吻他,只是單純地擁抱著,好像要用陳熙的身體填滿自己的整個懷抱一般。
馮喆把陳熙抱在懷裡,臉上流露出一種簡單卻滿足的笑容,就像小男孩抱到了自己最喜歡的玩具,他低聲喃喃道:“不要走……不要離開我……”
頭枕著對方火熱的胸膛,耳邊聽著馮喆的心跳,陳熙沒有再拒絕對方。
等聽到馮喆的呼吸聲漸趨平穩後,陳熙小心翼翼地移開對方的手臂,離開了對方的懷抱。然後,他把人移回到床上,給對方蓋好了被子。
“晚安。”
陳熙看著床上熟睡的人,輕聲道了別,然後推開門,走出了房間。
過了很久,久到房間裡不可能再有人進來時,原本躺在床上睡著了的人慢慢睜開了眼睛。
獨自一人躺在黑暗裡,馮喆看著天花板,回想之前的那些事。在陳熙把他推下床後,馮喆其實就已經清醒了過來。
原本,他是准備假裝不記得前面的事,然後與陳熙正常相處的。可是,在陳熙伸手拉他上去的那刻,馮喆不知道為什麼,做出了他之前想都不曾想、也不敢想的事。
也許是突然寂寞了,寂寞到想要抓住一個人,想要感受對方身體的溫度,想要獲得真心的溫情,所以,他抓住了陳熙。
他知道他在犯一個錯誤,可是,他沒辦法控制住自己在那一瞬間的渴望。
在陳熙用咬破他嘴唇的方式明確表達拒絕時,馮喆心裡升起了一種慶幸,慶幸陳熙制止了他的這個錯誤。但很快,那一點慶幸被無法遏制的痛苦與絕望所覆蓋,因為再慶幸,那也是一種拒絕啊!
好不容易伸手觸碰到的渴望卻被拒絕,他怎麼能若無其事地接受呢?
所以,他繼續裝傻,繼續卑劣地想要陳熙的心軟與退讓。
或許,那一刻是馮喆有史以來演技最好的一刻。
當他把陳熙完全擁進懷中時,當陳熙沒有再拒絕,而是選擇了默許時,馮喆滿足了。對,就這樣讓他短暫地抱一會就好了,沉迷之後他不會讓陳熙感到困擾的。
所以,直到陳熙離開,陳熙也不知道馮喆早就清醒且從未睡著的事實。因為只有這樣,陳熙才能安心,才不會有負擔。
無知總是快樂的。不管是那一次陳熙喝醉酒後在他辦公室裡發生的事,還是剛才在這個房間裡的意外。
因為無知,就不會多想,也不會有額外的負擔。
就這樣就好了。他與陳熙之間的事,都只讓他一個人清楚、記得就好了。他們之間畢竟隔了很多東西,他不願意再增加陳熙的煩惱。
不管怎麼說,一個人快樂總比兩個人都煩惱要劃算。
第52章
洗完澡准備睡覺時,管家過來敲門,說馮維宗要見他,這對陳熙來說,還是第一次。他想了想,覺得馮維宗大概是有正事叫他,便在睡衣外面穿了件外套,然後去了馮維宗的書房。
等進到書房時,陳熙第一眼就看見了站在窗邊的人。
“你找我有什麼事?”陳熙走近了幾步,問道。
馮維宗轉過頭來,然後走到沙發坐下,指了指茶幾上的酒和杯子,“今天陪我喝酒。”
陳熙坐到了沙發上,與馮維宗隔了一臂之遠。馮維宗倒了兩杯酒,一杯遞給陳熙,眼角出現笑紋,戲謔道:“喝醉了也不要緊,爸爸會好好照顧你的。”
就是因為有你在,喝醉了才要緊。陳熙心裡腹誹卻還是接過了酒杯。
兩人碰了碰杯,馮維宗一口飲盡,陳熙喝了一少半,便咳嗽著,再喝不下去了。馮維宗笑著拍了拍他的背,“不要急,今夜還很長……”
陳熙就這樣陪著馮維宗喝酒,他知道馮維宗心裡可能有事,但對方不主動說,他也不會去問。
桌子上一個酒瓶空了之後,兩人都有了些醉意。馮維宗靠在了沙發上,伸手松了松自己的領帶,扯開襯衫上面的幾粒扣子。
“你不問我為什麼找你喝酒?”
馮維宗的手指滑過陳熙的側臉,感受著年輕肌膚的光滑,還捏了捏對方細致的耳垂。
“重要的是你想,而不是為什麼想,不是嗎?”也許是喝了酒的緣故,陳熙直接把心裡想法說了出來。
馮維宗不以為忤,“怎麼?覺得我霸道不講理?”
陳熙沒有回答,默認了這個事實。
馮維宗覺得喝酒了的陳熙很有趣,就像完全放下了平日的屏障一般。看多了這個人的聽話馴服,偶爾看看他的小性子也不錯。馮維宗湊近陳熙,帶有酒香的熱氣呼出來,噴在了陳熙耳側。
“我要是講理,又怎麼會把你帶上床呢?”
馮維宗玩著陳熙耳邊的碎發,輕輕一口,咬住了那片薄紅的耳垂,就像品嘗下酒菜一般,細細品嘗著其中的滋味。
“你剛剛洗澡了?”
馮維宗聞到了從陳熙領口散發出來的清香,忍不住湊得更近嗅了幾口。手指還撩開了對方的衣領,“你用的哪款沐浴露?怎麼這麼好聞?”
陳熙懶得理會對方像狗嗅肉骨頭一樣的聞法,“不知道,你可以問問主宅裡的采購。”
馮維宗看著雖然真實但有些冷漠的人,停下嗅聞的動作,端起酒,直接喝了一大口,然後捏住陳熙的下頜,逼迫對方張開嘴,把自己口中的酒液渡了下去……
“唔唔!”陳熙捶打著壓過來的人,但馮維宗不為所動,堅定地把自己嘴裡含著的酒全部喂給了陳熙。
喂完後,馮維宗摸了摸陳熙水潤的唇,手指移到鎖骨處進行騷擾,“好喝嗎?”
陳熙看著馮維宗,說不出話來。
“不回答就是默認了,那再多喝一點吧……”
語畢,馮維宗再度含了一大口酒,對准陳熙的嘴,一點點喂了下去。這一次,陳熙沒有像之前那般捶打抗拒。相反,他很聽話,直到把酒喝完,他也沒有做出任何舉動來。
“小熙?”
馮維宗叫了他一聲,陳熙望過來,眼睛有些發直,但還是答應了一聲。
“過來,坐到我腿上。”馮維宗拍了拍自己的腿,等待著。
陳熙歪著頭,似乎在理解著對方的話。然後,他按照馮維宗的吩咐,爬過去,雙腿分開,坐在了對方的大腿上。
“你喝醉了嗎?”馮維宗的語氣不像問話,倒像是誘哄。
陳熙搖了搖頭,伸出一只手,開始數數。
馮維宗拉下陳熙的手,指著自己,“知道我是誰嗎?”
陳熙看著,然後又湊近了看,就在馮維宗以為對方認出自己時,陳熙猛地抱住了他的脖子,叫了一聲:“大熊……”
看來是真的醉了……
馮維宗確定了陳熙的狀況。本來,還想著讓他陪自己喝酒,然後和他說一些話。但現在來看,排解郁悶不一定要用喝酒聊天的方式,其他的方法可能會更好。
深夜的書房裡。
寬大舒適的沙發上,陳熙雙腿分開,跪坐在馮維宗身體兩側,他昂起頭來,抱住男人的頭,把自己的胸膛主動湊上去,讓對方舔吻。
馮維宗把陳熙左側的乳頭吸得水光一片,紅腫硬挺後停了下來。他觀察著那顆乳頭的色澤,對自己的努力非常滿意。
然而,陳熙卻不滿意了,他用右側的乳頭主動去蹭男人的嘴唇,期待著對方能張開嘴也吸一吸,“這邊也要啊……”
馮維宗沒有立刻滿足對方,只是抱住人在自己的胯間按了按,“小熙,爸爸這裡也想要,該怎麼辦呢?”
陳熙感受到臀部壓著的那樣硬物,伸手摸了摸,然後從馮維宗身上下來,拉開拉鏈,掏出那個東西,先是用舌頭舔了舔,然後開始含吸起來。
陳熙的主動服侍讓馮維宗非常滿意,他摸了摸對方柔軟的頭發,然後用手去揉捏撫弄陳熙右側的乳粒。
馮維宗在享受著陳熙的服侍時,目光一瞥,看到了桌上還剩的酒。他想到了一個主意。拿過酒瓶,馮維宗拍了拍陳熙的後腦,示意對方停下來。陳熙疑惑地看著他。
馮維宗沒有說明意圖,他把酒瓶傾斜,酒液便順著陳熙的身體流了下去,流過對方的鎖骨、乳頭、肚臍,沒入褲子裡。
冰鎮過的酒雖然在外面放置了一段時間,但依舊帶著冰感,流過陳熙的身體時,他情不自禁地打了好幾個戰栗。
馮維宗倒完酒後,把瓶子扔到一邊,然後把陳熙拉到懷裡,順著酒液流過的位置開始舔吸起來。
“啊……”
陳熙抓緊男人身上的襯衫,搖著頭,不知是拒絕還是逢迎。
艷紅的痕跡就像春花一樣,漸次綻放在陳熙的身體上。馮維宗一邊吻著對方赤裸的上體,手也一邊隔著褲子,揉磨陳熙下面的隱私處。
睡褲和內褲在不知不覺間被丟到了地下,陳熙全身上下,再無一絲遮掩。馮維宗打量著這具年輕的身體,眼睛裡漸漸浮現出迷欲。
他伸手,從桌上拈起一小塊冰塊,放到了陳熙的乳頭上。
“啊!好冰!”陳熙縮起身體,想要拂開男人的手。馮維宗卻拈著冰塊開始在陳熙身體上四處滑動,陳熙被冰得連連呻吟,懵懂地求饒。
接觸到體溫的冰塊很快就融化了,陳熙的皮膚表面多了一層水光。馮維宗重又取來一塊冰塊,眼底盡是暗色,“小熙,試試這個……”
低啞的話語剛落,馮維宗便捏著冰塊,抵到了陳熙後穴的入口。
“啊!!!”陳熙大叫起來,雙腿合攏,激烈地反抗著。馮維宗一手按住對方,另外一只手抵著冰塊,慢慢推進了那個嫣紅的入口。
“不要!好冰!求你拿出來!”
高熱的腸壁裡吞入了極冷的冰塊,這種刺激誰也承受不了。陳熙夾緊雙腿,翻滾著,眼角都滲出了淚水,“好冰,好痛,求求你,拿出來……”
陳熙抓住馮維宗的手臂,委屈得不行。馮維宗低頭吻了吻陳熙眼角的淚水,“乖,等等融化了就不冰了……”
陳熙搖著頭,無法忍受地自己用手指去挖。然而冰塊被馮維宗塞得有些深,陳熙分開腿,兩只手的食指都伸了進去也無法夠到。之前的冰塊由於接觸到高熱的腸壁,已經有些融化了。融化後的水流出來,打濕了那個小小的穴口,也打濕了陳熙的手指……
馮維宗欣賞著眼前的美景,他伸出兩根手指,好心地插進了陳熙的後穴,找到了之前的冰塊。“要我拿出來嗎?”
陳熙拼命點著頭,“要!求你了!”
馮維宗捏住融化了一半的冰塊,慢慢拿了出來。待拿到穴口時,馮維宗忽然又把冰塊塞了回去,並且精准地抵到了陳熙後穴裡最敏感的那塊小凸起……
馮維宗的手指捏著冰塊在陳熙的後穴裡捅弄著,每一次,他都會用冰塊碰到陳熙的前列腺,這種刺激比男人肉棒的頂弄更加令人瘋狂。而且,在冰塊摩擦前列腺的同時,陳熙體內的溫度讓它慢慢融化。很快,馮維宗的兩根手指就變得濕淋淋地,甚至還把陳熙的後穴插出了水聲。
陳熙的一只腿無力地從沙發垂落到地上,另一只腿被馮維宗握住,用力打開。他向男人完全展露了自己最隱私的部位,而且還是在明亮的燈光之下。他敞開了自己的身體,讓男人視奸著自己,還用那種難堪的道具玩弄自己,而更為可恥的,是他竟然還獲得了病態的快感。
即使酒精麻痹了神志,陳熙還是本能地感覺到了羞辱。而這種羞辱,在一步步的累積中,把他推上了從未有過的高潮。
“……”
陳熙瞪大雙眼,卻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張開嘴,也叫不出來。前面的肉棒挺立著,在射出了白色的精液後,馬眼處依舊淅瀝瀝地流出清亮的黏液,把那塊黑色毛發弄的濕黏不堪。
後穴裡的冰塊已經完全融化了,水流出來,流到沙發上,形成了一片暗漬……
馮維宗看著面前的人,對方的眼尾、唇角、馬眼、後穴處都流出了液體,就像一個被玩壞到崩潰的玩偶。
是他親手把這個人玩壞成這個樣子的。思及此,馮維宗心裡升起一種深刻的滿足感,甚至比射到了陳熙體內還要滿足。他把人抱起來,愛憐地拍了拍,又親了親對方的眼角,嘴唇,舔去陳熙流出的淚水和口涎。
馮維宗把硬挺許久的性器緩緩插入了陳熙體內,開始動了起來。
這個夜,還很長……
第53章
“爸爸,老婆怎麼啦?”
“小熙生病了,醫生正在給他看病,宇淮不要吵到他休息,先出去吧!”
“爸爸,我……我就坐在這裡看著,不說話好不好……”
陳熙慢慢醒過來時就聽到了這段對話,他睜開眼睛,看到了正在與馮維宗撒嬌談條件的傻子。
“宇淮……”
陳熙朝傻子伸了伸手,傻子見狀,立刻過來坐在了床邊,握住陳熙的手,回頭對父親說:“爸爸,我就呆在這裡陪老婆,我保證不會吵到他的!”
馮維宗笑了笑,“那好吧,宇淮要好好照顧小熙哦!”
臨出門時,馮維宗轉過頭,看著陳熙,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小熙好好休息,我晚上再過來看你。”
陳熙有些發燒,但醫生看過後,吃了一些藥已經不嚴重了。
對於昨晚的事,陳熙只記得自己陪馮維宗喝酒,後面喝多了以後的事就再也想不起來了。昨天由於照顧了馮喆一天,沒來得及去醫院看奶奶,陳熙准備今天去。
然而,一條短信打斷了他的計劃。而那個發短信的人,是馮奕天的媽媽,張倩鳳。
陳熙好不容易才說服傻子,自己的身體已經沒有大礙了,才能夠抽空出門。比預計時間晚到了十多分鐘,陳熙坐到張倩鳳面前時,說了聲抱歉。
這是張倩鳳第二次見到陳熙,在獲得了調查的信息後,她開始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但隨後,她意識到這可能是一個好的機會。只是,時隔多年再回到這裡,她想不到這麼快就能見到……
“張女士,您說的有關我家庭的重要事情是指什麼?”陳熙坐下後開門見山,直接問出了張倩鳳在短信裡提到的事。
張倩鳳沒有立刻回答,只是仔細打量著陳熙。那種目光,如果一定形容,只能說是非常復雜,既有好奇、感嘆等,又有一絲深藏的厭惡,就像在看到了某種非常討厭的東西一般。
端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張倩鳳慢慢開口:“我聽說你的母親在你出生後就離開了你,前些時間,你還和你的父親斷絕了關系,住進了馮家,而剩下的唯一親人現在躺在醫院裡……”
陳熙心裡一驚,隨後意識到對方的來意不簡單。他笑了笑,禮貌中又帶著疏離,“我想這只是我的家事,不勞張女士您費心。”
“我不能不費心,因為我就是你的母親。”張倩鳳放下咖啡杯,語氣平淡卻說出了一個勁爆的消息。陳熙再穩重也在聽到這個消息後變成了木頭人。
許久過後,陳熙才慢慢回過神來,語氣帶著不可置信地問:“您剛才,說什麼?”
張倩鳳瞟了陳熙一眼,繼續說道:“我說我是你的母親,陳熙。當年因為一次意外,我和陳士強發生了關系有了你。那個時候我還沒有滿18歲,生下孩子後很害怕,便扔下了你。你如果不信,可以拿一根我的頭發去做親子鑒定……”
後面的話,陳熙沒有仔細去聽,他滿腦子都是張倩鳳說的那些有關他出生前的事。
“所以,你今天找我就只是為了說這件事?你這次回來,就是要認回你以前扔下的兒子?”
陳熙已經盡量克制語氣了,但在說最後一句話時,怎麼也無法不帶諷刺。
對於陳熙的反問,張倩鳳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了另外的話:“你先拿我的頭發去做親子鑒定吧!等結果出來,我再來見你。”
把裝著自己頭發的盒子推給陳熙後,張倩鳳站起身,離開了咖啡館。
陳熙在沙發上坐了很久,久到外面的天都黑了時,他才終於從混亂紛雜的情緒裡恢復了平靜。看著留在桌子上的盒子,陳熙伸手拿了過來,有了決定。
馮宴的房間。
“我還以為你主動找我會有什麼好事呢!原來是這種事……”
聽完陳熙說的話後,馮宴聳聳肩,顯然有些失望。這個時候,陳熙沒有心情去和馮宴打太極,玩游戲,他鄭重其事地拜托道:“馮宴,這件事對我很重要。”
“那你先告訴我,這兩根頭發的主人都是誰?”
陳熙想了想,然後回答道:“我和小天。”
這句話一出,馮宴臉上的輕松之色再也維持不下去了,他有些激動,話語都有些結巴了,“你是意思不會是,你也是馮維宗那家伙的私生子吧!”要真是那樣,樂子可大了!
白眼,除開白眼陳熙真的想不出還有什麼能表達他此時對馮宴的感受了。不過,馮宴本人對陳熙這種看白痴的眼神不樂意了。
“誒,你那是什麼眼神,正常人的第一反應都會這樣吧!”
嘆了口氣,陳熙解釋道:“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與馮維宗有血緣上的關系,但我和小天有可能是同一個母親……”
是的,雖然陳熙收下了張倩鳳的盒子,但他並沒有用裡面的東西。幾乎是本能的,陳熙無法相信那個自稱是他母親的女人。但是,那個女人說的話也成功影響到了他,所以,陳熙選擇了鑒定自己與馮奕天的關系,來側面驗證張倩鳳話的真假。
“馮奕天知道這件事嗎?”馮宴看著手中的小盒子,問。
陳熙搖搖頭,“目前我只告訴了你這件事,所以,我希望你能幫我保密。至於要不要告訴小天,先等結果出來吧!”
“那我有什麼報酬?”馮宴目光流轉,心情因為陳熙說的話而非常不錯。那種感覺,就像他們之間又建立了一個小聯盟一樣。
“還沒有做成事就先談報酬?”陳熙笑了。
“總要有預付訂金吧!”馮宴擺擺手,覺得自己的要求合情合理。
陳熙似笑非笑地瞥了馮宴一眼,然後突然湊過去,拉下馮宴的脖子,吻住了對方的唇。馮宴很快也開始主動迎合。
兩人吻著吻著,身體自然有了感覺。就在馮宴把手伸進陳熙衣服裡時,陳熙按住了對方,然後不動聲色地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訂金付完了,我等你的結果。”
馮宴瞅了陳熙胯間一眼,伸出舌頭舔了一下自己的唇,引誘道:“都有了感覺還要忍著?”
“克制也是男人的一種美好品德。”說完,陳熙轉身,拉開門,離開了馮宴的房間。
回自己的房間之前,陳熙想起今天還沒有看過馮喆,便轉道去他的房間看了一���。比起昨天,馮喆今天的情況已經好了不少。陳熙和對方說了一小會話,約定了下次去醫院的時間,便離開了。
經過馮奕天的房間時,陳熙敲了敲門,裡面沒人應。應該是還沒有回來。自從那次張倩鳳主動找上學校來與他們見過面後,小天經常不見人影,也沒和他說去了哪裡。
陳熙嘆了口氣,在馮奕天的門前站了一會,才去找傻子。
傻子的房間。
枕在傻子的大腿上,陳熙感覺到整個人都放松下來。他一邊耳朵上掛著耳機,聽著歌,問傻子:“誒,傻子,要是你突然多了一個弟弟,會怎麼樣?會開心還是不適應?”
傻子本來正在看漫畫書,聽了這話後,他認真想了想,回答道:“當然是開心啊!多了一個弟弟我就又有人一起玩了。我希望老婆、爸爸和弟弟都陪在我身邊,大家永遠都在一起!”
“那,要是多了一個媽媽呢?”陳熙繼續問。
這次,傻子的表情變得有些困惑,然後,他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嗯?為什麼不知道?”陳熙好奇。
傻子很努力地想了想,才不確定地說:“我好像不記得媽媽了……不知道媽媽是什麼樣子的……”
傻子的話讓陳熙想起了馮維宗之前對他說過的情況,看傻子現在的表現,這麼多年,馮維宗應該都沒有帶傻子去精神病院看過他媽媽,這是為什麼呢?他感覺馮維宗好像是在刻意模糊和抹去傻子對自己母親的記憶和印像。
馮喆的母親因為傻子的母親躺在醫院,那馮宴的母親呢?到底,馮宴是因為什麼這樣厭惡馮維宗這個父親?
還是說,馮家存在一個詛咒,馮維宗本人命裡克妻?
總感覺自己越想會越玄乎,陳熙趕緊掐斷了自己的思緒。不過,傻子的話也給了他一些參考。如果鑒定結果出來,小天真是他同母異父的弟弟的話,他會好好對他、和他相處、處處維護他的,他會把小天當作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親人來照顧。
“老婆,我們在這個教堂裡舉行婚禮怎麼樣?”
傻子突然放下漫畫,雙手撐在陳熙身側,認真地對他提建議。
教堂?傻子還真敢想啊!陳熙是無所謂地點。
“我哪裡都行,不過我不想要人太多。”
“那就訂教堂吧!關起門來,不要很多人!”傻子愉快地做了決定,然後俯下身,在陳熙嘴上親了一口。
親完後,傻子開始支支吾吾,“老婆,我想做那個……”
“哪個?”陳熙裝傻。
“就是那個很舒服的事……老婆……我們做好不好……”
“哪個舒服的事?”陳熙還是裝傻,其實心裡快要笑翻天了。他突然發現逗傻子是一件很好玩很有趣的事。
傻子見老婆總是裝傻,生氣了,干脆直接捧著陳熙的臉,親了下來。
第54章 來啊~快活啊~欺負傻子啊
親完後,傻子眼睛裡帶著得逞的笑意,非常得意地說:“就是這種事。”隨後,他又親了下來。
開始,陳熙還只任由傻子動作。後面,他伸出舌頭微微勾了一下。這麼一勾,傻子立刻就不淡定了,追著陳熙的舌頭,纏了過來。兩人津液交融,很快就吻出了嘖嘖的響聲。
陳熙枕在傻子的大腿上,反手伸進對方的衣服裡,摩挲著傻子的腰。傻子的腰很敏感,又怕癢,沒有幾下被摸得笑出了聲,他停下接吻的動作,討饒道:“老婆,別摸了……好癢……哈哈哈哈……”
傻子扭開腰,想要躲,但他的大腿還被陳熙枕著,躲也躲不到其他地方。陳熙好像玩上了癮,爬起來,壓住傻子,開始兩只手同時摸。
米白色的T恤掀起一截,露出了傻子清瘦沒有贅肉的腰。陳熙越摸越覺得手下的觸感不錯,但傻子總要伸手來阻攔。陳熙不耐,便一手按住了傻子的掙扎。
此刻,身形高大的傻子被陳熙壓在了身下,臉頰泛紅,眼角都滲出了笑淚。他的面容英俊,卻帶有不符合年紀的天真純然。他的眼睛很亮,眼神專注又帶了一點可憐。
傻子的腰被陳熙肆意地撫摸著,忍不住笑又委屈巴巴,“老婆……不要摸了……真的好癢……”
陳熙看著傻子的這幅樣,心裡的惡趣味全被勾起,就像欺負小孩子一樣,如果小孩越委屈,他就欺負得越開心。
“哈哈哈……老婆……哈哈哈……癢啊……”
傻子被陳熙壓住肆意欺負,又不敢用蠻力掙開。結果自然就是上面這樣了。
好不容易摸夠了傻子的腰,陳熙終於好心地放開對方,手指點著傻子的唇,然後又按了按對方雙腿之間的位置,笑得得意又忒壞,“現在,你還想做舒服的事嗎?”
傻子被欺負得臉紅紅、淚漣漣,卻還是固執地堅持原則,“要……”只不過,這聲“要”裡帶了些許委屈可憐的意味,讓人心疼又好笑。
陳熙腦中靈光一閃,想到了另外一個游戲。他決定今晚要把傻子欺負到底。
“那從現在開始,我要你做什麼就做什麼,不准不聽話!”
傻子吸了吸鼻子,點了點頭,“好……”
溫馨的大房間裡,落地燈散發著米黃的光,漫畫書丟在旁邊,耳機不小心扯掉後,手機裡的音樂外放出來。
這本來是一幅非常不錯的畫,如果忽略到其中的兩個人的話。
傻子眼睛被蒙住了,下半身的褲子已經被扒下,屁股抬起,像一條大狗一般跪趴在地上。陳熙坐在旁邊,撫摸著傻子的腰、臀、大腿,偶爾摸得興起還會捏一下。
“老婆……你要做什麼……”傻子眼睛被蒙住,看不清東西,非常沒有安全感。
陳熙撫摸著傻子挺翹結實的屁股,忍不住拍了拍,然後,他的手滑下,從對方雙腿之間伸過去,摸到了傻子的性器,開始把玩那兩顆蛋蛋。
傻子被摸得很舒服,忍不出發出極細的哼哼聲,“老婆……還要……雞雞也要摸摸……”
陳熙打了一下傻子的屁股,發出一聲清脆的“啪”聲,“不准貪心!”陳熙的嚴厲讓傻子的身體縮了一下,他小聲地辯解,“我沒有……”
陳熙摸了幾把蛋蛋後,手繼續往前,摸到了傻子已經硬起來的雞雞,突然用力彈了一下。傻子吃痛地悶哼出聲,陳熙又開始溫柔撫摸,“宇淮真是個壞孩子……”
“我沒有……老婆……”傻子不知道陳熙為什麼要這麼說他,但他真的不是一個壞孩子。
“啪!”又一巴掌落到了傻子的屁股上,陳熙命令道:“不准叫老婆,現在開始,叫我主人。”
“是,老婆……啊……”
又一巴掌落到了傻子的屁股上,他忍不住叫了出來,立刻改口,“主人,不要打我了……痛……”
一陣熱氣拂過傻子屁股上被打的地方,陳熙吹了吹,然後說:“現在還痛嗎?”
傻子搖搖頭,回答道:“不怎麼痛了。”
“你想吻主人嗎?傻子。”陳熙的手撫慰著傻子下方的性器,眼睛裡發出趣味的光。
“想……”傻子弱弱地回答。
“那你想不想當主人的小狗狗?”陳熙順著心中的本能說出了這句話,隨後,意識到傻子可能不太理解,便補充道:“主人最喜歡的就是小狗狗了,當了主人的狗,主人每天都會好好疼愛你……”
陳熙的話讓傻子的腦袋裡勾勒出了相應的場景,他想到自己每天都很疼小金,還和小金玩,於是便把當老婆的小狗也想成了同樣的情況。
“想……”
傻子回答後,沒有得到陳熙的回應,有些疑惑。隨即,一只腳伸到了他的面前,抬起傻子的下巴,逗弄著,“那過來,吻我的腳,像狗一樣……”
聽了老婆的吩咐,傻子慢慢跪坐起來,雙手捧著陳熙的腳,開始吻對方的腳背。很快,傻子吻完了腳背後繼續向上,吻到了陳熙的腳踝、小腿。
就在這時,陳熙的腳上微微用力,不重地把傻子踢開,假裝生氣道:“誰准你往上吻了?”
傻子被踢,躺倒在地上,胸口被老婆的腳不輕不重地踩著,他聽了陳熙的話,沒有反駁,只是再度把在自己胸口上作亂的腳捧住,溫柔吻了幾口,然後愛戀地“望”向老婆,繼續去吻陳熙的腳踝、小腿。
陳熙見傻子還學會了這一招裝傻撒嬌技能,不由得好笑,他繼續道:“你不是主人的狗嗎?狗不是最喜歡舔東西?”
傻子愣了愣,然後按照陳熙的吩咐,伸出舌頭,開始舔陳熙的腿。
“唔!誰讓你舔上來的!”
陳熙揪住傻子的頭發,讓對方抬起頭來,離開了自己的胯間。一個不注意,傻子竟然隔著內褲,舔到了他的性器。
然而,當陳熙看到傻子的表情時,不由得愣在了那裡。只見傻子雙眼被蒙住,兩頰浮出了酡紅,就像喝醉酒的人一樣,他有些焦慮、著急,“老婆……主人……我要舔你……讓我舔……”
還真的變成狗了?陳熙在心裡嘖了一聲,一個不注意,揪住傻子頭發的手被對方捉住,傻子竟然就這樣舔起他的手來……
心念一轉,陳熙有了決定。他含著笑,把傻子的頭按到了自己胯下,“既然喜歡,那你就好好舔……”
房間裡時不時響起吮吸吞咽的水聲。陳熙雙腿張開,撫摸著正在給他口交的傻子,時不時還會提出一些指令,比如深一點,快一點等。傻子專心地服侍著老婆,嘴裡的唾液和陳熙性器分泌出的體液混合在一起,有的來不及咽下,就流了出來,打濕了傻子的下頜,讓傻子嘴巴周圍一圈都是水漬光亮。
傻子的服侍讓陳熙身心都得到了巨大的滿足,他忍不住抬起雙腿,擱在對方的肩上,圈住了傻子的頭不准對方離開。
傻子的臉幾乎全部埋進陳熙的胯間,由於眼睛被蒙住,其他的感官變得格外敏銳,傻子聞著陳熙下體的味道,就像聞到了肉味的狼狗一般,變得凶狠護食起來……
“啊……傻子……慢一點……”
一陣陣尖銳的快感從下體湧上脊椎,陳熙懷疑傻子是不是要把自己的下面給咬斷吞下去。想要射精的感覺一波波傳來,貪戀此刻的快感,陳熙努力地壓抑著,直到再也壓抑不住。
第一發精液射到傻子嘴裡時,陳熙忽然清醒過來,他立刻抽出自己的東西,對准跪在地上傻子的臉。
第二發、第三發……
傻子被蒙住眼睛,仰著頭,任由陳熙把精液射進他的嘴裡後又射到了他的臉上。白色液體流下來,流到脖子上,陳熙看著,忍不住伸手把自己的東西摸到了傻子身上的其他地方,然後湊過去,親了親傻子的唇。
就在陳熙慢慢享受射精後的余韻與從傻子身上獲得的征服感時,傻子忽然把陳熙撲倒在地下,然後抬起陳熙的雙腿,直接吻向了對方後面的穴口。
傻子把嘴裡的精液吐出來,然後借由精液的潤滑拓開了陳熙的後穴,匆匆戳了兩下,傻子就急急地握著自己的肉棒插了進去。
在肉棒完全沒入陳熙的後穴時,傻子難以抑制地一口咬到了陳熙的胸前,然後,就像被餓了許久的狼狗一般,開始反噬自己的主人。
傻子臉上的精液滴落到了陳熙身上,他用手指抹了一點,放進嘴裡嘗了嘗。這個動作勾得陳熙心中一熱,情不自禁地拉下傻子,吻住了對方的唇。彼此舌頭糾纏,共同品嘗著陳熙精液的味道……
陳熙的手抱著傻子寬闊的肩背,撫摸著對方。他喜歡和傻子做愛,他喜歡傻子對他全然順從聽話的樣子,在與傻子一起時,他可以徹底放松坦然地享受性愛的樂趣。
吻落在了自己的臉上、身上,表達著傻子的急切與熱情。陳熙享受這種狀態,甚至主動抱住傻子的頭,讓他親吻、吮吸、啃咬自己舒服的地方……
“老婆……我愛你……”
傻子的臀部有力的挺動著,雖然眼睛看不見,但依舊執著地“盯著”陳熙,訴說著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想法。
陳熙心裡一動,隨後湧上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甜美酸澀。他不知道要怎麼回應傻子這份純潔又熱烈的愛意,尤其,是在他已經和馮維宗、馮宴有了肉體交易的前提下。
原以為這些只是游戲,他也不過只是傻子暫時最喜歡的玩具。但是,陳熙卻沒想過傻子從一開始就是真心。
傻子對他從最初就敞開了心扉,而他,一直只停留在自己的世界裡。
他無法拒絕,也不能接受,更不知道該怎樣回應,便只有沉默。用沉默以及眼前的肉欲來逃避對方的真情。
陳熙抱住傻子的脖子,雙腿夾緊對方的腰,咬住傻子的耳朵,“再快一點……我想更舒服……”
第55章
自那次晚宴過後,陳熙再次收到了楊一的消息。而這一次,楊一向他求救了。
見面地點在陳熙和楊一小時候一起玩過游戲的髒街。陳熙先到,等了快半個小時,才等來人。楊一過來時,穿著一身休閑服,套頭衫的帽子戴在頭上,手也插在口袋裡。
兩人走到了廢棄待拆遷的老樓頂後,陳熙停下腳步,看著楊一,等待對方先說話。
楊一比上��見到時又瘦了一點,而且眼睛下有濃厚的黑眼圈,就像好久都沒休息好了一般。他看了一眼陳熙,臉上浮現出一種愧疚的神色。
“小熙,不好意思,這次我可能要麻煩你了……”
陳熙搖搖頭,“楊一,我上次晚宴說的話一直有效,只要你需要幫忙,我會盡全力。而且,現在,我有把握了。”
楊一看著陳熙,看著他堅定可靠的面容,鼻子突然有點酸。他感覺自己很沒用,竟然還要讓陳熙來為他操心。
吸了吸鼻子,楊一開始敘述:“那三個人叫立源、章啟閱、羅睿,因為一次意外,我和那個立源起了衝突,然後又發生了一些事,立源便叫來另外的兩個人,一起玩。他們三家的勢力很大,本來,我想著他們玩就玩吧,玩完了我就當被狗咬了。而且,我和他們也達成了協議,只要讓他們玩一年,就彼此互不相欠。”
陳熙靜靜地聽著,即使楊一沒有細說,陳熙也能從他的話裡知道那三個人有多惡劣,因為,他曾經親眼見過。
楊一開始敘述後,心情反而平靜了一些,只不過,他還是有些忐忑地看了陳熙一眼,怕他臉上會出現嫌惡、惡心等表情。
待發現陳熙臉上只有平靜後,楊一的心安定下來,開始繼續說。
“因為想著當初的協議,不管他們三個人對我做什麼,我都能忍受下來。就這樣,一直忍受著,再過不久,協議的期限就要到了。但又出現了意外,因為章啟閱有了未婚妻,而立源的家裡安排了相親。最開始,知道那些消息,我心裡很高興,我以為正好他們要結婚,協議也到期,他們肯定會爽快放了我。但是……”
那天,按照慣例,那三個人同時爬上床,和楊一玩了次4P。以往,三個人也不是沒有這麼搞過。搞得最瘋的時候,那三個人的東西同時插進了楊一身上的全部的洞裡。但那一天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立源和章啟閱玩得比以往還要凶,搞到後面,楊一後面都被玩得出血了,身上全部糊滿了精液,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事情結束後,一向不抽煙的章啟閱破天荒地和立源一起抽起了煙,臉色特別難看,而且盯著床上昏睡過去的楊一,表情莫測。羅睿年紀最小,有些好奇,便問他怎麼啦。
章啟閱開始沒有回答,眉頭卻皺了起來,斯文俊秀的一張臉上滿是陰鷙,後面,經不住羅睿再三詢問,還是說出了緣由:“馮家晚宴章怡跑過去大鬧了一場後,我爸媽都知道了,現在已經給我訂下了結婚日期。”
羅睿聽了點點頭,這種事很正常,他們心裡也都有數。玩歸玩,結婚的時候還是要聽家裡的安排。隨即,他又看向立源,“那你呢?小源,你怎麼也心情不好?”
立源吐出了一口煙,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章怡去鬧時我也在場,我爸媽也知道了,而且在給我安排相親。”
聽完了兩人的煩惱,羅睿不止不分憂,還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這讓他那張娃娃臉變得可愛了不少,羅睿拍著手,說:“那正好,你們一個去相親、一個結婚,以後楊一就讓我一個人玩吧!”
這話一出,立源立刻像看白痴一樣看了羅睿一眼,“你以為你能玩多久?你家裡馬上也會給你安排相親了。”
章啟閱接口道:“而且,你別忘了,當時他答應給我們玩,可是簽了協議的,協議期是一年,你算算還有多久到期。”
兩個人話一完,羅睿的臉立刻拉了下來,隨後,他鼓起臉來,像個包子一樣,眼神裡帶著小孩子的那種任性與執拗,“我不管,我還沒玩夠呢!協議到期算什麼,再簽就是!就算結婚了,我也要把他養在外面,他這麼騷,放出了還不被野男人把屁眼給操爛!”
這話一出,立源簡直對羅睿的智商無語了,“你以為他還願意再和你延遲協議?你是雞巴大還是活好,操得他離不開了?”
章啟閱按滅煙頭,示意立源停下。斯文俊秀的臉上神色變幻莫測,最後形成了一種詭異的豁然開朗。
他抬起頭來,看向另外的兩個人,嘴角含著一絲笑,“阿睿說得對,立源,我們不能就這樣放過他。當時之所以簽那個什麼協議完全就是為了安撫他,你別說你還當真了。我馬上會按家裡的安排結婚,你也聽家裡的話好好相親。我們可以把他鎖起來,只不過,這次要更加隱秘一點,不能再讓家裡人知道了……”
章啟閱的話讓立源的臉色逐漸開朗起來,而羅睿則笑了,酒窩浮出來,可愛無比。“這個主意好,啟閱,你說我們給他套根什麼鏈子好?最好地方選得大一點,到時候我還可以牽著他在院子裡散步,哈哈哈……”
楊一無法形容當時聽到這些話後心裡的震撼與恐懼,這三個人,是完全枉顧了法律道德,要把他當成一只動物來養嗎?更讓他感到背脊發涼的是立源只思考了幾秒就同意了章啟閱的話,而且,三個人馬上認真商量起來具體的實施計劃。
楊一保持著昏睡的狀態,仔細聽著那三個人的話。
最後,那三個人決定照常行事,假裝會按照協議履行約定,但等協議到期那天,他們就會把楊一轉移到一個更隱秘的地方,而後,囚禁豢養他,沒有期限。
即使是再度回憶,那種恐懼與涼意也讓楊一忍不住發抖。陳熙見狀,走前幾步抱住了對方。
人體的溫度以及對陳熙的信任讓楊一慢慢平靜下來,他嘗試著伸出手,反抱住了陳熙的腰,貪戀著陳熙身上的氣息。
“小熙,你知道我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就算是和那三個人睡了一年,散了就忘永不聯系就好。但是,當我聽到他們的那個計劃時,我頭一次知道了害怕的感覺。他們不是人,是畜生,再和他們呆在一起,我怕會忍不住殺了他們……”
楊一的話讓陳熙的心揪了起來,隨即升起的是對那三個人的憤怒。在陳熙的心裡,楊一永遠是陽光開朗而且不會被打倒的,小時候,即使再多人欺負他們、嘲笑他們,楊一也會一個個揍回去,而後,邀著陳熙的肩膀,用從那些人身上搜來的錢,去買零食。
陳熙與楊一,就像兩株彼此纏繞依靠的植物一般,在那條破舊肮髒的街上,頑強地生存成長起來。即使後面,陳熙上了高中,進一步要讀大學,而楊一則選擇輟學工作,他們見面、聊天的機會變少了,彼此間的情誼也從不曾變淡。
陳熙拍了拍楊一的背,“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讓他們的計劃得逞。你詳細告訴我,你們的協議什麼時候到期……”
隨後,楊一把更多詳情告訴給了陳熙,還提到,現在他們三個人在放煙霧彈,對他很好,連對他的日常限制都少了很多。
陳熙想了想,便有了決定。他按著楊一的肩,“現在,你先按兵不動,一周後,我們同一時間,在這裡見面。”
楊一點了點頭,隨後,兩人又說了一些其他的話,才相繼離開。離開時,陳熙看到楊一戴上了套頭衫的帽子,背有些佝僂,心情再一次變得沉重。即使楊一不說,陳熙也知道,和那三個人的經歷已經改變了他。但他是楊一,那個從不會示弱認輸的楊一,也許,他早已認輸,而那份協議便是妥協的證明。但他還需要一個幻想,一份自信,來支撐他長久的忍受。
陳熙剛剛和楊一分開,手機就響了起來,是馮宴,要和他說鑒定結果的事。正好,陳熙也要找馮宴。於是兩人約了地方。
第56章
酒店房間。
馮宴坐在沙發上,撩著二郎腿,喝著白蘭地,陳熙則認真看著鑒定結果。十分鐘過後,陳熙放下結果書,呼出一口氣。馮宴瞟了他一眼,“怎麼樣?”
“我和小天有血緣關系。”
這個結果並沒有讓馮宴很吃驚,他給另外一個杯子倒了酒,然後遞給陳熙,“我想,你現在可能需要這個。”
陳熙沒有拒絕,接過酒後一口喝完。
雙手握著空杯,手指摩擦著杯子的外壁,陳熙開口道:“馮宴,最開始的交易條件,現在,我需要你履行了。”
“哦?”馮宴從沙發上坐直了身體,饒有興趣地一手托著下巴,等待著對方的下文。
陳熙簡單把楊一的事情說了一遍,然後提出要求,“我需要你查到他們三個人處理楊一的具體計劃,包括什麼時候動手、囚禁地點在哪裡以及當天他們三人會有什麼行程安排。一周,一周之內就需要結果。”
“一次性惹上立、章、羅三家,寶貝,我該說你是勇氣可嘉呢還是狂妄自大?”馮宴搖搖頭,嘆息道。
陳熙轉頭,看著馮宴,“我是確信你的實力。”
馮宴聽了這話,一愣,然後繼續若無其事地開始喝酒。陳熙繼續補充道:“馮宴,你應該比我清楚,他們三個人的家世背景再厲害,也只是他們家厲害。目前的情況下,他們可以在外面玩,但有關結婚這種大事,卻不得不聽從家裡的安排,也就是說,如果處理得好,我們並不用直接對上那三個人……”
見馮宴聽進了自己的話,陳熙繼續說著自己的打算,“第一步,當然是從他們三人的手裡救出楊一,但這只是基礎,後續的處理才是關鍵,我們不止要保證楊一以後能完全擺脫他們,還要注意隱藏我們自己的身份。我不知道你對馮叔叔有什麼不滿,也不清楚你想做什麼,但我猜,給馮叔叔搗一些亂或者讓他不快,你也不會拒絕吧……”
這一次,馮宴徹底收起了隨意的態度,他盯著陳熙看了一會,然後慢慢靠近對方,伸手捏住陳熙的下頜,用指腹輕輕摩挲著那一塊的皮膚,帶有酒香的氣息噴灑到了對方的臉上,“你真讓我意外,陳熙……寶貝……”
陳熙沒有躲避馮宴的凝視,相反,他眼睛帶著笑,回望過去,同時,原本放在身邊的手慢慢摸上了對方的腰側,然後開始不輕不重地曖昧揉捏。這個舉動頓時讓馮宴有些氣息不穩。
“馮宴,我們既然已經做了交易,那就是同一條船上的伙伴。你幫我救楊一,我也當然要讓你開心一點。除開最基本的報酬之外……”
說到這裡,陳熙的另外一只手也放到了馮宴的胯間,隔著褲子,開始撫摸馮宴那處的形狀。
“我們一起做一點小小的壞事,如何?”
說完這句話,陳熙微微歪著頭,眼睛裡帶著天真而調皮的笑意,就像一個慫恿伙伴去做惡作劇的孩子。
馮宴的喉結不自覺地上下滑動了一下,這種天真而冷酷的提議,就像書房那晚那個淫蕩卻純潔的吻,混合了完全相反的氣質,卻散發出無與倫比的誘惑力。
一種陌生的熱度湧向四肢百骸,甚至讓馮宴的臉上出現了一種艷麗的嫣紅,他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的下唇,然後湊過去吻住了陳熙。
陳熙欣然接納了馮宴,放在對方胯間的手也慢慢拉開馮宴的拉鏈……
馮宴咬住陳熙的唇瓣扯了一下,弄得對方有些吃痛地瞪了他一眼。陳熙不甘示弱,隔著內褲撫摸馮宴的手也用力捏了一下,成功報復了回去。
“輕點!捏壞了只靠馮維宗那個老家伙能滿足你嗎?”
陳熙那一下並沒有控制力道,馮宴現在還痛得隱隱抽氣。陳熙看著馮宴的臉,似笑非笑道:“你怎麼知道馮叔叔不能?或許,馮叔叔比你還要讓我更滿足呢?”
任何一個男人都無法容忍在床上被其他人,尤其是情敵那一類的人比下去。所以,陳熙的話對馮宴來說,簡直是明目張膽的挑釁,而馮宴確實也被挑起了怒火與不甘,他那張漂亮的臉上浮起了危險的笑容,手一用力,就把陳熙扯了過來。
“寶貝,看來馮維宗並沒有教會你床上的禮節啊……”
陳熙的腰被馮宴牢牢箍住,甚至感覺到了一些疼痛。他的手指滑過對方的側臉,移到了馮宴的唇角,輕輕點著,“那麼,你現在要教教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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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USHU】天價新郎 第4節
馮宴摟住陳熙的一只手下移,覆到了對方的臀上,用實際行動代替了自己的回答。
沙發的空間太過窄小,兩人糾纏間不小心滾到了地毯上。陳熙看著微微有些失控地在自己身上啃咬的人,唇邊露出一絲隱秘的笑意。
馮宴還是這麼容易被激怒啊!馮叔叔,接下來我要和馮宴一起給你帶來一點小麻煩,你要小心哦!
收回思緒,陳熙扯了扯馮宴的長發,“輕一點,不准在我身上留下痕跡!”馮宴停下了動作,坐起身來,掏出自己的東西,“寶貝,你的要求那麼多,是不是要補償我一下,畢竟,剛才你還捏痛了它……”
陳熙看著馮宴胯間軟軟的那物,伸手摸了摸,調笑道,“不會剛才真被我捏壞了吧!”
馮宴的手覆上陳熙的後腦勺,催促地把對方的腦袋按向自己,“壞沒壞,等一下就知道了。”
陳熙並沒有馬上為馮宴服務,反而把對方輕輕推倒在了地上,然後調轉身,坐到了馮宴的腰間,“禮尚往來,我也要。”
酒店房間的地毯上,兩人用69的姿勢,正在為對方服務。
由於馮宴被壓在下面,活動有限,陳熙的性器插進了他的嘴裡後他只能動用舌頭。鼻息間全是陳熙胯間的味道,馮宴舔著舔著,漸漸興奮起來。他的嘴唇含住龜頭的部分,開始吮吸,舌頭甚至嘗試著抵進龜頭上的馬眼。陳熙的前列腺液流了出來,馮宴嘗了嘗,有些鹹,但並不討厭。
陳熙停下自己那邊的動作,突然從馮宴的嘴裡抽出了���己的性器,然後轉身,正面對著馮宴,把自己的性器抵到了對方的唇邊。
馬眼滲出的透明體液粘濕了馮宴的嘴唇,陳熙半帶撒嬌、半帶誘惑道:“張嘴……”馮宴就像被蠱惑一般,依言張開了嘴。
陳熙開始主動操起馮宴的嘴來。
前列腺液與唾液混合,馮宴的嘴唇周圍一圈都被弄得濡濕不已。
“有深喉過嗎?”陳熙問。
馮宴的嘴被堵住,但眼神裡回答了沒有。陳熙笑著,輕聲道:“我想深一點,來,嘴張大一點……”
馮宴依言把嘴張大,陳熙的性器慢慢深入,他的節奏控制得很好,而且一邊安慰指示對方,“相信我,你不舒服我就不做了……”
對方的肉棒已經插到了喉處,馮宴有些不適應,但看到陳熙興致勃勃的樣子,還是忍了下來。
“你的嘴好棒……”
陳熙不加掩飾地贊嘆道。肉棒被男人溫熱濕潤的口腔包裹著,龜頭處還被對方的喉嚨擠壓,而且還有柔軟的舌頭,這種感覺非常棒!
大概十五分鐘過後,陳熙從馮宴的嘴裡抽出了自己的肉棒,然後,他擼動了幾下,精液便射了出來,有些射到馮宴的衣服上,有些,則射到了馮宴的臉上。
射完後,陳熙主動用手擦去了馮宴臉上的精液,然後親了親對方的唇,“我很舒服……”馮宴捏了捏陳熙的臀,“現在,是不是輪到我了?”
陳熙站了起來,順便把馮宴也從地上拉了起來,“好啊!我們去床上……”
酒店的大床上,陳熙趴伏著,腰部被墊了兩個枕頭,臀部高高翹起,被一雙漂亮白皙的雙手掌握著。馮宴著迷地看著自己的肉棒在陳熙後穴裡進出的場景,粗大的肉棒捅開肉紅色的洞,帶出一些白色的濁液,滴落在床單上。馮宴喜歡這種占有對方的感覺。
“嗯……再快一點……”
陳熙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偏著頭,微微閉著眼睛。如果忽略他背後馮宴正在做的事,此時的他倒真像一只慵懶小憩的貓。
“你怎麼一點也不動,真懶!”馮宴拍了拍陳熙的臀部,半開玩笑地抱怨道。
陳熙側過頭,盯著馮宴的唇,意有所指,“我剛剛不是在你的嘴裡動了那麼久嗎?”
馮宴故意朝陳熙最喜歡的地方重重頂了一下,成功讓對方的淡定破了功。他俯身下去,壓在陳熙背上,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背著馮維宗和他兒子偷情,是不是特別有感覺?”
陳熙不答反問,“這個問題應該我來問你才是,背著老子和他的情人偷吃,是不是非常刺激?”
兩人對視了片刻,然後心照不宣地同時笑了起來。
陳熙反手在馮宴的臀部上拍了拍,“快點,等一下我還有事。”
馮宴用實際行動代替了語言。
兩人做完後,馮宴抽出自己的東西,躺在床上休息。陳熙則下了床,走進浴室。
十分鐘後,陳熙再度出來時,已經打理整潔。
馮宴還是原來的樣子,躺在床上,大方地讓對方欣賞自己的裸體。
“就走了嗎?”
“嗯。”
陳熙走到門口,停下腳步,想起什麼,轉身,再度走到床邊。馮宴有些詫異地挑起眉,陳熙低頭在他嘴上吻了一下。
“今天我很舒服也很開心。一周後,期待你的結果。”
馮宴看著陳熙的背影,等門再度關上時,他輕笑一聲,摸了摸自己的嘴。
第57章
從馮宴那裡拿到了鑒定結果後,陳熙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小天,以及什麼時候、以怎麼樣的方式告訴他。不過,還沒等他確定下來,張倩鳳又一次主動找上了他。
這是陳熙與張倩鳳的第三次見面。不同於前兩次,這一次張倩鳳一見到陳熙就有些激動,“怎麼樣?你去鑒定的結果應該已經出來了吧,我沒有騙你。”
陳熙平靜地看著對面有些激動、甚至達到了熱烈的人,心裡出乎意外的沒有多大感覺,即使,對方是他血緣上的“母親”。他端起桌子上的水,喝了一口,垂下頭,“對,你沒有騙我。”
張倩鳳的眼裡出現了一絲喜色,她湊近了一些,甚至握住了陳熙的一只手,“陳熙,以前是媽媽丟下了你,對不起你,但現在媽媽知道錯了,想和你、天天一起生活,你願意嗎?”
陳熙不動聲色地移開自己被對方握住的手,沒有馬上回答。
張倩鳳把陳熙的沉默當作了對方的默認與害羞,進一步道:“陳熙,天天不像你已經成年,他很孩子氣,一直不理我,後面,都躲著不想見我,你能不能幫忙勸勸他?我看你們的關系還不錯……”
這麼快就說出了真實目的嗎?
陳熙低著頭,在心裡嗤笑。他不是三歲小孩,也早已經過了渴望母愛的階段,從張倩鳳第一次說出他們之間的關系時起,除開最初的震驚外,陳熙更多的是冷靜觀察與分析。
張倩鳳前一次和這次見面時的態度差別太大了,陳熙可以肯定,當對方說出自己是她的兒子時,那種表情絕對不是高興。
陳熙不知道對方對於自己的事究竟知道多少,也不關心她的真正目的。他唯一想做的就是與張倩鳳劃清關系。對,就像陌生人一樣。
“我開門見山直說吧,張女士。”陳熙抬起頭,目光清亮,直直盯著對方。
“我不清楚您這次要認回小天是母愛大發,還是想借機進入馮家。但我很肯定一件事,那就是您並不想認我這個兒子。巧的是,之前我已經與陳士強斷絕了父子關系,而現在,我並不認為我還需要一個母親。希望這次是我們之間的最後一次見面。最後,我很感激張女士您當初生下了我。我還有事,就先失陪了。”
陳熙拉開椅子,站了起來,准備離開。在他經過張倩鳳身邊時,突然被叫住。
“陳熙,我倒是小看你了。”
陳熙頓了頓,然後繼續離開。
“陳熙,你不幫我,你會後悔的!”
走出門外時,陽光不錯。
陳熙呼出一口氣,就像卸下心上的一塊大石頭一樣。幸好,他早就對所謂的“親密感情”不抱奢望了。以前他只關心奶奶,現在,也許多了一個人,那就是小天。想到馮奕天是自己的弟弟,再想到對方那個性子,陳熙的臉上出現了一絲笑容。
一周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馮宴不負他所望調查到了所有需要的信息。考慮到後續的行動,陳熙也把馮宴帶到了與楊一見面的地點。
楊一在見到馮宴時,先是一驚,然後眼睛裡出現了一絲恐懼。陳熙幾乎是立刻就知道了他的想法,他連忙走到楊一身邊,仔細向對方說明了情況,並且再三保證馮宴是可以相信的人,楊一這才慢慢放下防備。
即使是這樣,在有馮宴在場時,楊一還是會下意識地挨著陳熙,好像尋求某種安全與支持一樣。
“他們三人的計劃很周密,決定在26號,也就是章啟閱與章怡舉行婚禮的那天轉移楊一。自從出了主宅的那件事後,他們家裡人對他們三個的控制有所加強,26號婚禮三家人都會聚集在一起,沒有人會再去關注楊一,這是他們轉移藏匿人的最好機會,也是楊一能逃脫的唯一機會。”
“26號麼,不到十天了,那楊一脫離他們的掌控後要怎麼辦?”陳熙問。
“這個我也有了安排。”說到這裡,馮宴看向楊一本人,“你逃走後,他們肯定會用盡各種手段找你。要想完全擺脫他們的追蹤,你只能換一個名字和身份,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並且不再與你以前熟悉的人聯系,你能做到嗎?”
“如果能擺脫那三個王八蛋,就是整容換一張臉我也願意。”
“好。”馮宴很滿意對方的配合,隨後轉向陳熙,“到時候,我們還要考慮立源他們直接找上你的可能,所以,你也要預先准備好對策說辭。”
“沒問題。”陳熙點頭。
隨後,三人針對當天的詳細安排和可能出現的意外進行了各種討論。最後,終於敲定了各自的行動方案。接下來的時間,就是慢慢等待了。
商量完畢後,馮宴與陳熙一起回主宅,楊一則一個人坐公交回那套公寓。
當楊一嘴裡咬著路上買的煎餅,打開公寓的門時,出乎意料的,竟然看見章啟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等他。最近,楊一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見過這個人了,可能對方真的在忙著准備婚禮吧!
一想到這個人馬上就要結婚,而自己也要完全擺脫他們三個人了,楊一的心情就非常好。
“好久沒過來了,有想我嗎?”
章啟閱站起身,露出一個微笑。楊一咬著煎餅,眼神都懶得丟給對方,直接找到遙控器,打開了電視。
或許是被忽視習慣了,章啟閱也不氣,他主動地走到楊一身邊,挨著對方坐下,伸手拿下了楊一嘴裡的煎餅,溫聲道:“少吃一點路邊攤賣的東西,不干淨。”
楊一看著電視,嗤笑一聲,隨口道:“被你們三個輪了這麼久,我也不見得比路邊攤干淨到哪裡去。”
章啟閱聽了,伸手摸進楊一的衣服裡,揉捏著那一截緊致的腰,頭湊過去,在楊一頸側親了親,“別這麼說,我們都喜歡你……”
摸著親著,章啟閱的呼吸漸漸重了起來,楊一感受到了,只覺得毛骨悚然。在章啟閱伸出舌頭,舔進他的耳洞裡時,楊一忍受不了,直接站了起來,“我操,你……”
就在楊一看清章啟閱的動作時,剩下的話戛然而止,怎麼也開不了口。
或許是因為家裡嚴管以及准備婚禮的緣故,章啟閱禁欲了許久。剛剛,他在一邊親吻撫摸楊一時,另外一只手就已經拉下褲子的拉鏈,掏出了自己的東西開始自慰。
楊一突然起身離開後,章啟閱重心不穩地倒在了沙發上,下面的那根東西直直地立著,頂端還吐出了很多黏液。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是,章啟閱一邊擼動著自己的東西,一邊用露骨的眼神視奸著楊一,直叫楊一背脊發毛。
楊一站也不是,坐回去也不行,想了想,干脆離開。
但是,他剛剛踏出一步,沙發上正在自慰的人就開了口,“別走。站在那裡,讓我看著……”
章啟閱的視線若有實質,楊一怎麼也無法淡定自若,他皺起眉頭,煩躁無比,“你他媽要打飛機自己去廁所打,我還要看電視……”
粗重的喘息伴隨著斷斷續續的聲音傳來,章啟閱盯著楊一,“不行……不看著你……我打不出來……”
“你他娘的……”
楊一想罵人,想踹東西,但最終還是握緊了自己的拳頭,什麼也沒做。他知道章啟閱的性格,別看他表面斯斯文文,其實內心比誰都變態。現在不順著他,保不准等一下他會做出什麼事來,畢竟,眼下另外兩個人可不在……
“楊一……你轉過身去……脫掉褲子……”
呵,不打飛機要直接上了嗎?楊一在心裡冷笑,隨隨便便地就脫下了褲子,轉過身,這個姿勢,正好可以不用看見對方那張臉。
等了許久,屁股都變涼了,後面的人還是沒有動靜。楊一不耐煩地回頭,“你到底上不上?”
“再等等……我先自己出來一次……不然我怕傷到你……”
操!這個該死的變態。
楊一恨不得拿把刀把對方捅死,一了百了。
這三個人裡,楊一最看不透的就是章啟閱。一開始,他以為對方肯定不屑於參加立源的游戲,畢竟,章啟閱看起來就像是學校裡那種斯文有禮的年輕老師。但他沒想到,章啟閱不止參加了,而且還說服了立源以後三個人一起調教他……
什麼雙龍、失禁、口交認雞巴……只要是變態的玩法,基本上都是章啟閱提議的。
搞到後面,楊一只要單獨面對他,就下意識的背脊發寒。那種感覺,就像單獨與一條毒蛇關在了一起一樣。
“他娘的,你還磨蹭什麼,都堵上了還不進來!”
感受到男人的龜頭在自己後面磨著,楊一只覺得汗毛倒豎。他秉持著早干早超生的態度,不耐煩地催促著對方。
“乖,我今天要干你一晚,要溫柔一點……”
章啟閱吻了吻楊一的後頸,把自己的精液全部糊到了楊一的穴口,慢慢擴張開拓。
操,倒血霉了!楊一低下頭,恨恨地想。
第58章 夭壽咯,馮粑要開大了哦!
“為什麼我感覺你最近有些心不在焉呢?”
馮維宗從背後半擁著陳熙,下半身不急不慢地抽插著。陳熙枕在男人的一只手臂上,半闔著眼,“可能是公司和學校的事碰到了一起,有些累吧……”
“是嗎……”馮維宗忽然停下了動作。
“怎麼啦?”陳熙不解地轉過頭,看著男人。馮維宗盯著陳熙看了一會,忽然伸手撫摸對方的眉峰、臉頰。陳熙任由馮維宗的動作,沒有拒絕,當然也不會有迎合。
“我在想……戀愛是怎麼一回事。”馮維宗的語氣很認真,就像在真的思考這個問題一般。
陳熙噗嗤一聲,控制不住地笑了出來。馮維宗撫摸他臉頰的手指停住,問道:“笑什麼?”
陳熙搖搖頭,“你都是個快半百的老男人了,竟然會不知道戀愛是什麼,說出來誰會信!”
“你知道?不如你來說說……”馮維宗寵溺地看著陳熙,手指玩著對方的頭發,又捏了捏陳熙的小耳垂。
“戀愛啊,很簡單啊,不就是……”
陳熙本來滿懷自信地開口,結果說到一半就卡殼了,不知道接下來要說什麼。
“繼續啊,戀愛是什麼……”馮維宗等待著陳熙的下文。陳熙臉上的表情一變來一變去,煞是好看。最後,他終於泄氣地表示放棄,拉過被子蓋住了頭,“算了,不說了!”
“看來小熙也沒有戀過愛!”馮維宗調笑道。
“那有什麼,我還年輕,以後有大把機會。不像馮叔叔您,都半截身子入土了!”陳熙毫不客氣地反駁。面對馮維宗,他的“脾氣”越來越大了。
“既然小熙以後想試,不如就現在吧。我們試試戀愛三天。”馮維宗揭開陳熙蒙住頭的被子,把人拉了出來。
陳熙驚訝地看著馮維宗,眼睛都瞪大了,“你開玩笑吧?”
“你覺得我說得語氣不認真?”馮維宗反問道。
陳熙瞬間掀開被子,坐了起來,“你是說真的?怎麼突然間要玩這種游戲!”
馮維宗拉過陳熙的手,放在自己唇邊親了親,“就三天,我們試試吧!”
陳熙原以為要戀愛的話馮維宗只是在床上說著玩玩,結果沒想到是真的。而且,更讓陳熙有些害怕的是,馮維宗似乎不打算像以前那樣隱藏遮掩。
“怎麼啦?這裡的東西不合你胃口?”馮維宗看了一眼陳熙面前幾乎沒有動過食物,放下手中的餐巾。
此刻,兩人坐在空中旋轉餐廳,下面是燈火璀璨的城市夜景,餐廳環境安靜幽雅,只有舒緩的鋼琴聲傳來。
陳熙用叉子戳著沙拉,低著頭,有些不自然。畢竟,除開他們這一桌,其他的幾桌都是一對男女情侶在用餐。
“我們什麼時候離開這裡?”陳熙問。
馮維宗似笑非笑,“小熙,你好像很怕這樣在外面和我單獨相處,為什麼呢?”
陳熙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了真實的原因,“我覺得,我們之間的關系保密最好。就像原來那樣。你有需要,我們就去一個隱秘的地方,不讓別人知道。”
“不錯,那樣麻煩最少。”馮維宗點頭,贊同了陳熙的話。
然而,不等對方再度開口,馮維宗又繼續說道:“不過,我現在改變主意了,我覺得公開我們之間的情人關系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陳熙難以置信地看向馮維宗,想從對方的表情上找到一絲開玩笑的痕跡。但抱歉,馮維宗的表情很平靜,讓他失望了。
“而且,你還小,與宇淮之間的婚禮也不著急,再等等吧。”
馮維宗慢條斯理地說出他的決定,陳熙不由自主地抓緊叉柄,下意識脫口而出,“不行,我不想推遲婚禮,我很喜歡宇淮,而且,我們已經……”
一種恐懼慢慢浮現在陳熙心頭,他開始意識到了一個越來越清晰的事實,那就是,他很可能無法擺脫馮維宗……
對面的男人放下了刀叉,喝了一口佐餐酒,然後才溫和地開口說話:“小熙,你是說你已經和宇淮發生了關系?”
“是,所以婚禮不能推遲……”陳熙一急一慌,就有些不淡定了。
馮維宗笑了,笑意卻沒有到達他的眼裡,他盯著陳熙,洞察銳利的目光好像要堪破對方心底的所有隱秘。
“讓我來猜一猜,小熙,你這麼急著舉行婚禮,甚至已經勾引宇淮上了床,目的是什麼呢?嗯……名正言順成為馮家的人、進入馮氏當然是一個原因,不過,這恐怕不是根本原因吧……”
陳熙勉強維持著面上的冷靜,背脊卻已開始冒冷汗。
對面的男人繼續慢條斯理地說著自己的猜測:“小熙,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看人一向很准,特別是熟悉的人,如果他有什麼心事或者情緒,只要我想,通常情況下我都能看透他在想什麼。比如,對小熙你……”
“我猜,小熙你已經不想維持我們之間的關系了吧!無論是想盡快結婚,還是和馮宴的私下聯系……”
咕咚,陳熙聽見自己艱難地吞了一口口水,放在桌下的手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馮維宗為什麼會知道?他知道了哪些?他接下來准備做什麼?
“你在想我為什麼會知道?很簡單啊,之前我說過了,想和小熙試試談一次戀愛啊!陷入愛河的老男人總是會特別關注戀愛對像的一切吧……”
陳熙看了一眼對面笑得溫和的男人,心裡的恐懼幾乎要衝破喉嚨。他無法說話,也沒辦法行動,只能像木樁一樣,僵坐在那裡。
“好了,現在我來算一算小熙犯了多少錯吧!第一,違反了當初交易時的約定,擅自想要結束我們的關系;第二,帶壞了宇淮,竟然教他婚前性行為;第三,也是最嚴重的,小熙竟然一點都不信任我,只要你想要的,遇到的問題,叔叔都可以給你,幫你解決。可是小熙竟然一點也不信任我,而且還背著我偷偷與馮宴做交易……”
“那麼,現在,小熙說說,叔叔要怎麼懲罰你呢?”
說到最後一句話,馮維宗已經從對面的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了陳熙身邊,伸手,搭在了陳熙的肩膀上。
直到被男人半擁著帶走,陳熙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他已經完全被馮維宗所震懾,只能等待著,那個無法預知的懲罰。直到這個時候,陳熙才看清楚,自己在馮維宗面前有多渺小……
等陳熙被馮維宗帶到另外一棟房子,而且還有三個身著白色手術服、戴口罩的人等在那裡時,陳熙意識到事情復雜了。
其中兩個人走過來,一左一右挾制著陳熙,把他壓到了一個手術台上,並且把人固定起來。第三個人則推來了放置手術儀器藥品的車。
陳熙完全抵不過兩個成年男子的力氣,在被綁到手術台上後,他的情緒再也控制不住,看向馮維宗,“他們是什麼人?你要對我做什麼?”
三個身著手術服的人開始戴手套、給儀器消毒,有條不紊地做著准備工作。
馮維宗走到了陳熙頭部的位置,臉上依舊帶著和煦的笑容,只不過,這個笑容在頭頂燈光的映照下,顯得有些陰森。
“小熙,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都在想,你對我而言到底意味著什麼。寵物?玩具?還是情人?”
馮維宗的手指滑過陳熙的臉,感受著指尖下對方皮膚因驚懼而起的雞皮疙瘩。
“我想了很久,也沒想出答案,但是,卻確定了一件事。”馮維宗的手滑到了陳熙的喉結處,五指張開,輕輕掐住了陳熙的喉嚨。
“那就是,不管你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都無所謂,你心裡怎麼想,要怎麼做也沒關系。因為,你是屬於我的……而現在,我要給你一個標記,讓你清楚認識、了解到你自己屬於我這個事實。”
頭頂,一個陰影覆下,隨即,陳熙感覺到男人的吻落到了自己的唇上,一觸即分。
“不要……你不能這麼對我……”陳熙搖著頭,聲音宛如溺水前的最後呼救。
馮維宗豎起一根手指,做了一個“噓”的姿勢,然後點在了陳熙的唇上。
溫柔呢語宛若對待心愛的戀人,吐出的話卻比魔鬼還要殘忍冷酷。
“我當然能。陳熙,你是我的,而我,會掌控你的所有!”
第59章 不知道怎麼形容馮粑,自己看吧
剪刀慢慢剪開陳熙的長褲、內褲、上衣,一個穿著手術服戴著口罩的男人伸手拿了一個口枷,塞到了陳熙的嘴裡,然後檢查了一下固定項圈的松緊度。
先前剪開陳熙衣服的男人調整了腳環的位置,陳熙的雙腿隨著機器慢慢彎起,被擺成了一個M型。隨後,男人取過注射器、橡膠皮管、甘油等物品,准備給陳熙灌腸。
第三個男人的雙手握住了陳熙雙腿之間的陰莖與睪丸,開始緩慢刺激。男人的手戴著橡膠手套,觸碰到陳熙的性器時讓他感到心理非常不適。
剪開陳熙衣服的男人此時已經取過一只小注射器,抽取了一管甘油。他先用潤滑劑在陳熙的後穴入口塗了一點以作進入潤滑,然後把注射器抵上穴口,慢慢讓注射口進入後穴。
注射器裡的甘油慢慢減少,等全部的甘油都被注射進陳熙的菊穴後,男人拿來一顆小型肛塞,消了消毒,在拔出注射器的同時用肛塞塞住了菊穴。
隨後,男人擰開肛塞的頂部,把橡皮膠管與肛塞相連,開始繼續往陳熙體內灌入甘油。
乳頭與性器被另外兩個男人戴著橡膠手套的手撫摸刺激著,腸道裡的甘油越來越多,肚子微微鼓起,開始脹了起來。
陳熙難受又屈辱,卻無法開口求饒或者動手反抗。他看著不遠處抱臂站著的馮維宗,眼裡的害怕轉化為憤恨,幾乎要在男人身上灼燒出一個洞。
灌腸結束後,手術服男人取下皮管,重新把肛塞頂部擰緊。
此時,陳熙的肚子已經鼓了起來,雙腿難受地顫抖著。前面的性器在戴著橡膠手套的人的刻板刺激下生理性地勃起,乳頭也被捏的紅腫硬挺。
好難受……
馮維宗走到手術台邊,伸出手,覆到了陳熙的肚子上,“小熙,你這個樣子真像懷了我的孩子一樣……”
陳熙死死地瞪著馮維宗,口水從合不攏的嘴角流下,打濕了固定用的項圈。
“小熙,你這個痛恨著我的眼神真棒……”
馮維宗的大手在陳熙鼓起的肚子上撫摸著,就像在摸自己的孩子一般,“棒到讓我想看更多……”
手下用力一按,陳熙驀地張大眼睛,喉嚨裡發出痛苦的嘶吼。肚子裡,好痛,痛到幾乎要爆炸!
馮維宗不為所動,手下繼續按著。陳熙開始瘋狂掙扎起來。但是他的四肢被固定住,無論怎樣掙扎都顯得絕望而無力。
肚子裡的甘油受到外部擠壓,瘋狂地想要噴湧出去,而出口卻被肛塞堵死……
陳熙用力擠壓著體內的肛塞,但是無論他怎樣努力,出口依舊被堵得緊緊的。而與此同時,馮維宗的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肉棒,開始富有技巧地擼動,頭也俯下來,吮吸啃咬著陳熙的乳頭。
此前那三個身著手術服戴著口罩的男人一致性地退到了一邊,靜靜地觀看著這一幕,就像無動於衷的機器人一般。
熟悉了馮維宗的身體很快就被對方撩撥得難以忍受,而腹中的疼痛又一陣陣湧來,打斷陳熙暫時的沉迷享受。
陳熙陷入了天堂與地獄的夾縫間,同時感受著被旁觀的屈辱、被玩弄的痛苦以及情欲所帶來的無限快樂。
眼淚無法抑制地流出來,連同口水,把陳熙的頭發弄得潮濕泥濘。他看向馮維宗,眼裡的恨意消失,連憤怒也不敢,只有服軟、求饒以及一點點加深的崩潰……
馮維宗抬起頭來,看著陳熙,伸出舌頭,舔了舔陳熙濕濘的臉,品嘗著對方混合了眼淚、汗水、唾液等的體液。
“想要釋放嗎……”
馮維宗的舌尖一點點,舔過陳熙臉上的每一寸。陳熙看著男人,眼神裡全是想要釋放的渴望。
“認錯嗎……”
如果現在可以說話動作,陳熙一定會拼命點頭,說著我錯了一類的話。
“說你愛我,只屬於我,我就讓你釋放……”
馮維宗按壓陳熙肚子的手停下來,取掉了陳熙的口枷。
痛苦稍微得到了緩解,陳熙大口喘著氣,按照馮維宗的的吩咐,斷斷續續地說出了他想聽的話。
“我……愛你……我……只屬於……你……”
“乖孩子……”馮維宗親了親陳熙的額頭,掐住對方肉棒根部的手松開,與此同時,一個手術服男人拔出了陳熙體內的肛塞。
後穴裡的灌腸液與前面陰莖裡的精液同時釋放出來,陳熙喘著氣,雙目無神地望著天花板,享受著這一刻的輕松與安逸。
“好了,可以進入正題了……”
下一秒,馮維宗的話讓剛剛放松下來的陳熙立刻警惕起來,他還沒開口,就重新被塞入了口球,然後,雙目所及裡,手術服的男人走過來,拿起了泛著冷光的金屬器具……
陳熙轉頭看向馮維宗,眼睛裡是不可置信與疑惑哀求。
馮維宗安慰著:“乖,不痛的……只是一個小小的標記而已……”
“嗚嗚嗚……”
陳熙的喉嚨裡發出了垂死的呼號,他全身肌肉緊繃,四肢拼命地掙扎著,想要掙脫手術台的禁錮。
然而,無論他如何抗拒,都不能改變自己的處境。
他眼睜睜地看著,看著有人站到了自己雙腿間,把按摩棒塗滿潤滑油,插進自己後穴裡,把跳蛋,貼在會陰處;他也看著,那個冰冷的金屬器具碰到了自己的身體……
尖銳的疼痛從敏感的乳頭處傳來,宛若一根銳利的長針,扎進人的大腦裡。陳熙的額頭上立刻冒出了冷汗,臉色也疼得泛白。
乳頭被穿刺,然後是一個小巧精致的黑金小環。
陳熙不敢相信,馮維宗竟然給自己戴上了這種東西!
“小熙,這個乳環是我專門找人為你打造的,上面還刻著我的名字……”
馮維宗的臉上出現痴迷之色,他看著陳熙白皙的胸膛上,那顆粉紅色的乳頭被刻著自己名字的黑金乳環占有,就像一條狗被套上主人的項圈一般。他甚至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撥弄……
“嗚……”
陳熙痛得不行,卻完全開不了口。
恥辱,一種前所未有的恥辱湧上心頭……
陳熙逃避地偏過頭,不想去看自己乳頭上的那個環,卻被馮維宗捧著臉轉了過來。
“小熙現在的表情真可愛……乖,要好好對著鏡頭……”
“!!!”
仿佛是在驗證馮維宗的話,前方的角落裡,攝影機的光開始閃爍起來……
不!!!
陳熙想要吼叫,卻發不出半個字音來。
馮維宗似乎看穿了他想說什麼,俯下身,在他耳邊輕輕道:“不想被拍下來嗎?可惜,叔叔覺得這個時刻一定要保留下來呢……”
“小熙被灌腸的樣子、小熙前後同時釋放的樣子、小熙被戴上刻著我名字乳環的樣子,叔叔都想要永遠地保存下來……”
陳熙呆愣地看著前方客觀記錄一切的攝影機,耳邊回蕩著馮維宗的話語,心裡,有什麼東西慢慢破碎,直到終於完全崩潰……
馮維宗的拇指去拭陳熙眼角流出的淚水,同樣看著鏡頭,甚至還開心地笑了笑,迷人而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魅力。仿佛永恆的詛咒一般,男人低聲喃語到
“小熙,你是我的呢……”
完成了工作後,那些身著手術服人一一離開。房間裡只剩下馮維宗、陳熙以及一台運行著的攝影機。
陳熙就像失去了靈魂的木偶一般,躺在手術台上,被男人火熱粗大的肉棒填滿、抽插。他的腦海裡,只剩下一個訊息,那就是:他是馮維宗的,他永遠擺脫不了馮維宗……
“小熙,自己坐起來動動看……”
馮維宗提出了要求,陳熙慢慢用手撐著手術台,坐了起來。
他背對著男人,跨坐在對方腿上,一手扶住男人的性器,緩慢地吃進了自己的後穴裡。
“小熙被拍下來的樣子很好看呢……”
馮維宗一手摟住陳熙的腰,從背後把下巴擱在了陳熙的肩膀上。
“小熙還記得在叔叔辦公室那次嗎?小熙自慰的樣子可是被辦公室的監控全部拍下來了哦……”
“啊……”陳熙叫了一聲,似乎是自己控制著男人的肉棒戳到了自己體內的敏感點。
馮維宗吮吸著陳熙頸肩的皮膚,把那片皮膚弄得通紅。
“小熙和宇淮、馮宴做了幾次?”
“不……不記得了……”
陳熙的後穴依舊吞含夾著馮維宗的肉棒,但身體卻緊張地繃直了,他並沒有說謊,是真的不記得了……
“不急,小熙慢慢想……什麼時候想起來,小熙的後穴就可以休息了……”
“不……不要……爸爸……我錯了……”
馮維宗的話讓陳熙幾乎看到了自己後面被玩爛的下場,他轉過頭來,勾著馮維宗的脖子,熱烈地索求著男人的吻,同時,後穴用力,使勁夾著男人的肉棒,給予對方最大的快感……
馮維宗撫摸著陳熙光滑的皮膚,感慨道:“小熙變得狡猾了啊……那爸爸換個問題吧,小熙第一次勾引宇淮是什麼時候……”
第60章 依舊不知道怎麼形容,自己感受吧
從手術台轉移到另外一間空曠的房間,陷入半昏迷中的陳熙是被馮維宗抱著過去的。
雙手被吊鎖在架子上,下體被穿上了貞操帶,粗壯的男型深深插入了陳熙的後庭裡,還在微微震動著。前方的陰莖根部被一個鎖環套住, 憋得通紅發紫。之前穿了乳環的乳頭被一個透明有氣孔的罩杯罩住,為後續的恢復提供保護,而另外一顆乳頭則被暴漏在空氣中,被夾上了一個小巧精致的乳夾。
馮維宗打開開關,瞬間,房間裡變得大亮,周圍的一切場景也變得清晰。
房間的四壁都安裝上了鏡子,靠近架子的左側有一個櫃子,櫃門打開,擺放著種類齊全、樣式各異的調教工具。
馮維宗的手拂過一排排道具,嘴裡說道:“小熙,這些是我請專門的調教師布置准備的,你看看,最喜歡哪一個?”
陳熙只看了一眼,臉上就露出了恐懼。他不敢想像那些東西用到自己身上的情景。
“不選嗎?那我們從最基本的開始吧!”馮維宗選了一個最初級的鞭子,然後,他走到陳熙面前,欣賞著對方的恐懼。鞭捎一點點滑過對方的身體,滑到胸膛處時,撥弄了幾下乳夾,讓陳熙發出了幾聲抽氣聲。
“那麼,拷問開始吧!”
馮維宗收回鞭子,在自己的掌心打了打。
“小熙第一次和宇淮做是什麼時候?”
陳熙看了一眼馮維宗認真的表情以及對方手中的鞭子,開始老實回答:“我記不太清了……那次日料店喝了酒,後面回去的事就忘記了,只記得第二天早上,宇淮和我睡在一起,然後浴室裡,我們就……”
“那和馮宴呢?”
“是訂婚的那天晚上……你從書房進去後,馮宴突然進來了……”
陳熙低著頭,並沒有完全把事實說出來,但也不算是說謊。
“呵,所以叔叔離開後,小熙和馮宴又在書房做了一次?”
馮維宗用鞭梢托起陳熙的下巴,讓對方抬起頭來。陳熙看著馮維宗臉上的笑意,輕輕“嗯”了一聲……
“他們的肉棒有沒有戳到過你最喜歡的地方,讓你高潮?”
“有……”
“你喜不喜歡我的兒子們干你?”
“……”
馮維宗見陳熙不說話,也不生氣,繼續下一個問題。
“小熙有和他們同時做過嗎?”
“當然沒有!”陳熙否定得很快,但馮維宗的下一個問題也緊接著問了出來,“那,小熙有幻想過同時與他們做嗎……”
“沒有。”
“呵!”馮維宗輕笑了一聲,也不知是什麼意思。陳熙不敢問,也猜不出此刻男人心底的情緒。
兩人之間的沉默維持了片刻,馮維宗先開了口,“小熙背著我和他們做時,是不是覺得很刺激?
陳熙抿著嘴,猶豫了一會,終於說出了一個字,“是。”
馮維宗盯著陳熙,盯了半晌,忽然笑了出來,他親昵地捏了捏陳熙的鼻子,“誠實的孩子有獎勵。”
語畢,陳熙感覺到後穴裡的玩具震動速度加快,他不由自主地啊了一聲,雙腿夾緊,似乎很難受。
體內的東西抵住了前列腺,一直不停的震動著,比起男人真刀實槍的抽插,還要讓人難以忍受。因為那種刺激,讓陳熙沒有一刻休息喘氣的時間。
前面的肉棒被鎖著,無法出精,但馬眼處卻流出了前列腺液,把整個龜頭都弄得光澤水亮。陳熙晃動著身體,想要被撫慰前方,但馮維宗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陳熙一個人掙扎。
陳熙看向馮維宗,嘴唇微動,“求求你……幫我摸一摸……”
馮維宗握著手中的鞭子,饒有興趣地撥弄陳熙乳首上夾的乳夾,弄得對方抽氣不斷,乳頭處刺痛又麻癢,胸膛也開始左右閃避,但,不管陳熙怎麼閃避,也躲不開馮維宗的動作。
“乳環和乳夾,哪個感覺好一點?”
陳熙搖著頭,“都不要……要你來……你來吸我的乳頭好不好……”
馮維宗的唇角彎起,手中的鞭子卻突然抽了一下陳熙戴著乳夾的紅櫻,讓對方立刻就叫了出來。
“小熙真的變狡猾了啊!這個時候還知道說好聽的話哄叔叔……”
“不是的……我沒有說謊……”
“呵,還在嘴硬!”馮維宗手中的鞭子不停,除開繼續抽陳熙的乳頭,還打到了陳熙下面最敏感的龜頭上,讓對方失控地大叫起來。
“沒有……我說真的……我所有的第一次都是你的……你吸得我的乳頭好舒服……插得我後面也舒服……所有的……都是你教會我的……”
陳熙的話讓馮維宗手中的鞭子慢慢停了下來,鞭梢上移,抵到了陳熙的嘴邊,馮維宗命令道:“舔。”
陳熙伸出舌頭,先是把鞭梢周圍都舔了一圈,弄濕,然後張嘴含了進去,開始吮吸。他閉著眼睛,就像在為馮維宗口交一般,認真而沉迷……
“爸爸的肉棒好喜歡……讓我好舒服……”
陳熙一邊舔吸著鞭梢,一邊呢喃著,或許是腦海中的幻想起了作用,陳熙越舔越起勁,臉上也慢慢升起了紅暈。他在回想以前被馮維宗玩弄抽插的記憶……
男人的掌控欲雖然讓他透不過氣,害怕得想要逃離,但男人所帶給他的安全感和性愛快感也是無與倫比的。
馮維宗成熟而富有魅力,技術熟練體力也好,是一個堪稱完美的情人和床伴。雖然嘴上從來沒有說過,但陳熙心裡知道,他的身體是馮維宗一點點開發、調教出來的。馮維宗已經在他的身體裡打下了獨特的烙印,讓他再也回不去正常的生活。
他以前從來沒有戀過愛,但他的身體已經習慣了男人給予的性愛。
“我是你的……是爸爸一手把我變成這個樣子的……我已經習慣了男人的插入……無法再正常得和女人戀愛……”
陳熙閉著眼睛,斷斷續續說著心裡的話,是討好示弱,也是真實地剖開自己的偽裝和謊言……
馮維宗聽著,看著被鎖在架子上的人,眼底的暗色越來越深……
他突然從陳熙的嘴裡抽出了鞭梢。
陳熙嘴裡失去了含著的東西,慌亂地睜開眼睛,臉上帶著不解與渴望。
馮維宗走到陳熙面前,沒有任何話語,直接吻住了架子上的人,
“唔……”
男人的氣息醇厚,鋪天蓋地湧來幾乎淹沒了陳熙的呼吸,領間是他熟悉的淡香,讓人嗅了一口後無可抑制地想要沉迷。濕熱有力的舌頭帶著些微煙草的味道,侵入了陳熙的口腔,大肆征伐搜刮著,吮吸著他的舌頭讓他甚至有些痛。兩人的津液混合在一起,不分彼此,纏繞交換間,發出嘖嘖的水響,讓陳熙動情得更加厲害。
他試圖用腿去勾男人,察覺到對方沒有反對後,陳熙進一步用雙腿圈住了馮維宗的腰,肉棒抵住了對方的小腹,輕輕地磨蹭著,緩解著那處的脹痛。
雙手被鎖掉在架子上,下體穿著貞操帶,按摩器在後穴裡震動著發出嗡嗡的響聲,肉棒硬挺濡濕,憋得發紫。右邊乳頭上被穿上了占有欲十足的黑金乳環,左邊乳頭上則被夾上了乳夾,身體表面還有鞭子抽打的痕跡……
明明,少年的一切都是拜這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所賜,但此刻,在男人凶狠的濕吻下,他卻還在恬不知恥地張開雙腿,圈住了對方的腰身,暗示性地讓男人更多地占有他、玩弄他……
陳熙覺得自己一定是壞掉了,在這種情境下,他竟然越來越興奮,不止是身體的,更有心理的。
他身體火熱,臉上是情欲的暈紅,唇角流下了兩人混合糾纏的津液,反射出絲絲銀光。他主動地運用著從男人那裡學來的技巧,和男人糾纏得難解難分。他把男人的舌頭主動納入自己的口中,吮吸著,吞咽著男人嘴裡的津液,卻越加飢渴地想要更多。
男人察覺到了他的情動,雙手用力地在他身上撫摸揉捏,留下一道道青紫的痕跡,甚至會去扯他的乳夾、扣弄他龜頭上的小口,而這些帶了凌虐意味的舉動不止沒讓陳熙抗拒,反而激發了他更大的興奮。
越是刺激,陳熙越加不滿足後穴裡假物的震動。
他渴望馮維宗抽出那根假物,用粗大、火熱、硬挺、真實的肉棒來干他,來捅到他最深處,捅出他後穴裡的淫水,干得他直接射出來……
唇齒交纏的間隙,陳熙迷亂地說:“干我……求你插進來……用你的肉棒狠狠干我……”
貞操帶被解開,隨意丟到一邊。馮維宗上面和陳熙吻著,下面也匆匆解開褲子,捅進了陳熙的後穴裡。完全結合的那一剎那,兩個人都忍不住發出了滿足的呻吟。
肉與肉相貼的感覺實在是太過美好了。
馮維宗感覺自己完全進入了陳熙的身體裡,不留一絲縫隙地占有了他。這種肉體上的感覺安撫了馮維宗之前的情緒,卻讓他的性欲更加高漲!
滾燙硬挺的肉棒完全捅進了陳熙的腸道,把他撐得滿滿的,舒適又滿足。陳熙收緊圈在馮維宗腰間的雙腿,“干我……我要你……”
第61章 馮粑和傻子的性知識教學
書房外,馮宇淮看到三個弟弟,非常意外。“弟弟,你們也來找爸爸嗎?”
馮喆搖頭,回答道:“不,是父親叫我們過來的,他說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這時,一直守在門外的管家對四位少爺低頭行了個禮,道:“老爺有吩咐,四位少爺來了以後,按順序先後進去。”然後管家對馮宇淮說:“大少爺,請您先進去。”
馮宴有些不滿,“切,有什麼事還要一個個單獨說,難道要分遺產了嗎?”
書房裡。
陳熙被打了針,坐在馮維宗腿上,軟軟地靠在對方胸膛裡。
“等一下,有個驚喜給你哦!”馮維宗把頭擱在陳熙的肩膀上,語氣裡帶有莫名的愉悅,覆在陳熙雙腿之間的手,卻不安分地動著。
“爸爸,你找我有什麼事啊?”
熟悉的聲音傳來,原本精神有些懶散萎靡的人瞬間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馮維宗,“你要做什麼?”同時,試圖提起一點力氣,從對方的腿上下去。
可惜,男人輕而易舉地就制住了陳熙的動作。
“誒,老婆,你也在……你怎麼坐在爸爸腿上啊?”
傻子進來時,第一眼就看見了書桌後的爸爸,以及坐在爸爸腿上的老婆。
馮維宗看到大兒子,臉上露出了和藹可親的笑容,他解釋道:“宇淮還記得小時候爸爸抱著你打針的事嗎?小熙剛剛身體不舒服,所以爸爸也抱著他。”
“哦。”傻子了解地點了點頭。陳熙心裡松了一口氣。
馮維宗感覺到懷裡人的放松,臉上的笑意加深,他繼續對傻子說:“宇淮,爸爸問你,你有沒有不聽爸爸的話,和小熙做一些結婚後才能做的事?”
一向沒有撒過謊的傻子在聽到爸爸的話後,立刻慌了起來,他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老婆,腦海裡爸爸的話與老婆的叮囑互相碰撞,最後他低下頭,很小聲地說了一句:“沒……”
“宇淮知道撒謊的孩子會受到什麼懲罰嗎?”馮維宗不著痕跡地威逼著傻子。
傻子垂在身側的手動了一下,然後慢慢把手背在身後,輕輕搖了搖頭,老婆說過不能告訴爸爸,他要聽老婆的話。
“既然宇淮不知道,那肯定是小熙的錯了,宇淮,你先出去吧,爸爸懲罰小熙你就不用看了……”
馮維宗寬宏大度的話讓傻子立刻有了反應,他抬起頭,大聲辯解道:“不要,爸爸!老婆沒有錯,是我不聽爸爸的話,是我的錯……”
“那好,那我再問最後一次,宇淮有沒有和小熙做結婚後才能做的事……”
“有……”
這一次,傻子弱弱地承認了。
陳熙嘆了口氣,傻子真的完全不是馮維宗這個老男人的對手,幾下就被套路了。
“宇淮畢竟也長大了,都不聽爸爸的話了……”馮維宗嘆了一口氣,貌似很感慨傷心。
傻子被哄得立刻開始表明了心跡,“不是的……也聽爸爸的話!只是……只是和老婆做那種事好舒服……”
“既然還聽爸爸的話,那宇淮過來,告訴爸爸,你都是怎麼做的……”
此話一出,陳熙立刻不淡定了。他小聲卻生氣地說道:“你發什麼瘋!”
然而,馮維宗卻沒有理會陳熙,只是朝傻子招了招手,“過來,小淮,讓爸爸看看你是怎麼做的,有什麼做得不好的地方,爸爸也可以好好教教你!”
馮維宗的話明顯讓傻子心動了,他站在原地,猶豫了一下,最後,在和老婆做那種事的誘惑以及爸爸的誘哄下,終於按捺不住地走向了書桌……
“傻子,不要……”陳熙嚴厲地說。
“宇淮,來,聽爸爸的話,脫掉小熙的褲子……”馮維宗親和地說。
傻子看了看老婆,又看了看爸爸,最終按照爸爸的話行事。
“馮維宗,你不要太過分!”阻止不了傻子的行動,陳熙重新又轉向馮維宗。男人聽了這話,只是在陳熙臉上親了親,“爸爸教兒子性知識不是應該的嗎?小熙,學學宇淮,乖一點,聽爸爸的話……”
傻子脫完陳熙的衣服後,有些訥訥不敢進行下一步。馮維宗雙手強迫性地分開陳熙的雙腿,繼續對自己的兒子說:“下面怎麼做,知道嗎?”
傻子看了看一臉認真的爸爸,點了點頭,有些害羞但還是鼓起勇氣道:“要舔一舔,把老婆的那裡舔濕,才可以進去。”
馮維宗露出一個贊賞的笑,“宇淮很聰明,來,繼續……”
傻子半蹲下身子來,湊近了陳熙的胯間,然後伸出舌頭,慢慢舔上了穴口……
“嗯……”陳熙低吟了一聲,然後又咬緊牙關,下定決心不再開口了。被父親抱著分開腿,讓兒子來舔穴,這種場景稍微想一想都羞恥萬分,何況眼下真實地發生在了他本人的身上。
他已經越來越搞不懂馮維宗了!
“當著我的面和我的兒子做,是不是比背著我,更刺激?”馮維宗咬了一下陳熙的耳朵,輕聲問道。陳熙想起之前馮維宗拷問的那句話,終於明白了對方此時的用意。
“宇淮,小熙的下面舔濕了沒?”馮維宗問。
傻子暫時停下了動作,點點頭,“舔濕了。”
“那好,下面插一根手指進去,要慢慢的,找到小熙喜歡的地方,知道嗎?”
“好。”
馮維宗與傻子父子二人,一個口頭指導教學,一個身體實踐行動,竟然也默契無比。
陳熙無法讓此刻的傻子聽他話,也完全不能改變馮維宗的心意,便只能沉默地忍受。最多,不過是當著馮維宗的面和傻子做一次吧,馮維宗既然喜歡看,他就讓他看個夠!這樣一想,原本焦躁的心情也放松下來,甚至有種報復的快感。
“宇淮,你知道你做得有哪些不足嗎?”
“啊?”傻子愣愣的,不知道自己做得哪裡不足。
馮維宗的笑容加深,“你沒有讓小熙叫出來啊!要讓他叫出來,他才會真正的舒服,而不只是你一個人舒服,知道嗎?”
“那我要怎麼做?”傻子非常樂於求學。
“看好,爸爸教你要怎麼弄……”
第62章 偽修羅場,馮粑你這是在搞事
這是陳熙有史以來最為難堪的時刻了,他全身無力地被馮維宗摟在懷裡,下面一絲不掛。馮維宗的手指在他的體內進出著,而傻子,就在面前看著他被男人玩弄後穴。
前列腺被男人極有技巧和節奏的刺激著,陳熙忍不住繃直了腳背,咬緊牙關著不讓呻吟出口。潤滑劑與腸液混合在一起,把馮維宗的手指弄得濕潤光亮。
“宇淮,只要弄到了小熙最敏感的地方,這裡就會變濕,還會咬人,你也來試試……”
馮維宗的手指一邊動作著,嘴上也不忘教導傻子。傻子的眼睛正一眨不眨,盯著老婆被玩弄的小穴盯得出神,這時聽到了爸爸的話,沒有猶豫,就伸出了手指。
“傻子,你……”
感受到後穴裡慢慢被擠進了另外一根手指,陳熙又驚又氣又羞,瞪著傻子的眼睛裡幾乎冒出火來。
看到老婆的樣子,傻子先是有點怕,隨後,他抵擋不了手指被火熱肉壁擠壓吮吸的誘惑,湊上前,討好地親了親陳熙的唇,手指卻毫不猶豫地完全插了進去。他安慰道:“老婆,我會讓你舒服的……”
“啊!”傻子的舌頭突然被咬了一下,他有些委屈,怯怯地看向咬人的罪魁禍首。陳熙依舊瞪著他,語氣冷硬,“出去!”
“小熙,怎麼可以當著我的面這麼欺負宇淮?”
馮維宗說著,手指用力往前列腺處一戳,把人戳得失聲叫了出來。
隨後,馮維宗又對傻子說,“宇淮,小熙就是嘴硬,來,繼續,像爸爸一樣弄他。”
傻子看了看陳熙,見到對方還是那個表情,心裡也有了小脾氣,便聽了爸爸的話,手指在陳熙身體裡動了起來。
馮維宗與馮宇淮兩父子的手指都插入了他的身體裡,而且同時在動著。陳熙的喘息變得急促起來,他微微轉頭,看著馮維宗的下頜,懇求道:“不要這樣,求你,讓他先出去……”
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陳熙他完全無法忍受。但前面的陰莖卻在父子同時的刺激下慢慢硬了起來。
馮維宗一手握著陳熙的陰莖,掂了掂,對馮宇淮說:“來,宇淮,把小熙的這個吃進去,讓他更舒服……”
傻子想到以前自己被老婆吃雞雞時的快樂,沒有任何懷疑地就俯下頭,含住了陳熙的肉棒。
前後同時被男人撫慰著,陳熙即使咬緊了牙關,也無法完全抑制滲出口的低吟。
馮維宗低聲道:“乳頭想要被摸嗎?給宇淮看一看你胸前的乳環好不好?”
“不!不要,爸爸……”最後一句“爸爸”陳熙說得很小聲,小到只有馮維宗能聽見。“那好吧,小熙不願意就給宇淮看。”馮維宗這次破天荒地很好說話。
“傻子,輕點……”
傻子吸得很重又很深,陳熙受不了,不得不開口,讓對方輕一點。傻子聞言,停下動作,嘴裡還含著陳熙的龜頭,含糊不清地說:“老婆,我想進去……”
陳熙表情一僵,如果是以往,只有他們兩個人,陳熙也不介意和傻子做,但是眼下,他還坐在馮維宗腿上,陳熙就無法對傻子的要求給出回答了。
“宇淮剛剛讓你那麼舒服了,小熙,你不應該投桃報李一下嗎?”
馮維宗的反問讓陳熙的背脊一僵。沉默了片刻後,前面有傻子渴望,後面有馮維宗隱形地威逼,陳熙垂下眼眸,輕聲對傻子說:“傻子,過來……”
嘴,一點點含進了傻子的肉棒,舌頭溫柔地舔著,背後,馮維宗的手在他的背上撫摸著,激起一陣陣細微的戰栗。
被鎖在架子做了一次後,陳熙曾以為馮維宗已經“原諒”了他的“錯誤”,但現在想來,他還是太天真了,以至於高估了馮維宗的寬容與仁慈。
就這樣吧,隨便馮維宗要對他做什麼,他就默默承受吧。抱著這樣的心態,陳熙閉上眼睛,開始更認真地給傻子口交。
在陳熙為傻子口交出來後,馮維宗摸了摸他的頭,以示贊賞。隨後,馮維宗又對傻子說了什麼,他沒有注意,只知道傻子親了親他,然後便走了出去。
書房裡再度只剩下兩個人。
馮維宗摸了摸陳熙的後穴,試探了下擴張程度,然後把人托了起來,朝自己早就起了反應的肉棒放了下去。
被男人粗大的肉棒釘入了體內,陳熙以為對方的羞辱已經結束,要進入正戲了,便放松下來,任由男人的動作。直到,有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陳熙!你們……”
“馮宴,一進來怎麼就這麼沒禮貌?小熙可是你的大嫂,怎麼能直接叫他的全名呢?是吧,小熙……”馮維宗的下身頂了一下陳熙,然後帶著意味不明的笑看向了不遠處繼傻子後,第二個進來的馮宴。
馮宴站在原地,極度震驚已經讓他沒有辦法做出什麼行動了。他完全想不到,走進書房,會看見這一幕!
“小熙,不和馮宴打個招呼嗎?畢竟又在書房見面了。”
聽了馮維宗的話,陳熙睜開眼睛,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到有些空茫地看了馮宴一眼。他已經猜到了馮維宗的打算,所以,他不准備做任何徒勞的反抗。
馮維宗見陳熙沒有打招呼,手隨意地解開對方胸前的扣子,露出了陳熙一邊乳頭被穿著乳環的胸膛。男人輕輕扯了扯陳熙胸膛上的乳環,成功地讓人麻痛地抽了幾口氣。
“小熙,你說我要不要再給你另一顆乳頭穿個環,上面也刻我的名字好不好?”
馮維宗手上肆意玩弄撫摸著陳熙的身體,嘴上也和陳熙說著話,但眼睛卻看向了馮宴,眼神裡毫不掩飾地釋放出炫耀,以及對陳熙占有權的示威。不同於之前對傻子的親和寬容,對待馮宴,馮維宗完全不像父親,而是變成了一個爭奪領地的男人。
馮宴看著面前的那一幕:馮維宗的肆無忌憚與陳熙的沉默隱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即使馮維宗沒有開口明說,但馮宴也知道對方想要表達的意思。
陳熙是我的,你,沒有資格和我爭!
垂在身側的手慢慢握緊成拳,馮宴收起所有的情緒,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我是不是打擾到父親的好事了?”
“我倒是無所謂,看小熙。小熙,你說馮宴是不是打擾到我們了?”
馮維宗一邊溫柔地詢問著陳熙,一邊凶狠地挺動著插在對方身體裡的性器,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對陳熙有多好。
陳熙看向馮宴,手抬起來,反勾住馮維宗的脖子,臉上露出了一個扎眼的笑,他被馮維宗頂撞地無法完整說出一段話,只能斷斷續續道:“沒有……我聽爸爸的……我也無所謂……”
“小熙真乖!”馮維宗在陳熙臉上吻了吻,不再理會旁觀的馮宴,更加投入到了這場性愛裡!
馮宴站在那裡看著,原先對馮維宗的恨在此刻累積到了最高值。
以往,他只是想以牙還牙,讓馮維宗為當年傷害他母親的事付出代價,但現在馮宴覺得自己太過“仁慈天真”了。馮維宗這種人,僅僅只是讓他以牙還牙還不夠,只有徹底地扳倒他,擊敗他,把他踩入谷底,才會���他真正得到教訓。
馮宴看著看著,慢慢笑了起來。那張漂亮的臉上發出前所未有的奪目光彩。
直到馮維宗在他面前做完,馮宴都保持著那張笑臉,不發怒,也沒有出聲打擾。陳熙靜靜地旁觀著這一切,嘴角出現了極度隱秘的笑容。
等馮宴走出書房後,陳熙依舊保持著坐在馮維宗身上被插入的姿勢,他眼神莫測地看著馮宴離開的方向,幽幽地開口,“馮宇淮和馮宴都看過了,你還要繼續嗎?”
“為什麼不呢?”
“我並沒有和馮喆做過,小天,他還沒成年,而且是我的同母弟弟,不要把他扯進這種事來,可以嗎?”
“以前沒做過,不代表以後不會做,而且,馮喆對小熙你也蠻有用吧!”
陳熙笑了一下,他轉過身,主動抱住馮維宗的脖子,“你把馮喆叫進來吧,不要讓小天知道這些事,算我求你。反正以後,我只是你一個人的……”
馮維宗看著陳熙,“你這是在和我談條件?”
陳熙搖搖頭,收緊後穴,主動夾了夾男人的性器,“是懇求,你是我的主人,我以後唯一的男人,無論是戀愛還是做你公開的情人,只要你願意,我沒有任何意見……”
馮維宗盯著陳熙的表情看,陳熙目光坦蕩地迎接男人的審視。
半晌之後,馮維宗給出了自己的答案,“好,我答應你。”
於是,在這一晚,除開馮奕天之外,其他的三個男人相繼見證了馮維宗對陳熙的所有權。
不同的是,馮宇淮是個傻子,並不懂其中的含義;馮宴則恨到了極致,決心要徹底擊潰馮維宗,把他踩入谷底;而馮喆,則是痛苦。因為馮喆看到了陳熙主動與男人的糾纏,享受且貪求著更多,宛若一只淫蕩的妖物。
第63章 孤立無援
“噔噔噔!”馮喆站在馮維宗的辦公室門外,敲了敲門。
“進來。”裡面傳來了馮維宗的聲音,馮喆才走進辦公室。他把這個季度的報告放到了馮維宗的桌上,然後開始進行述職。馮維宗一邊聽著,一邊時不時提出問題。馮喆都一一回答。
半個小時過後,述職完畢的馮喆站在原地,等待馮維宗的下一步安排。馮維宗突然開口道:“可以了,小熙。”
馮喆有些詫異,隨後看到陳熙從馮維宗的辦公桌後站了起來,用紙巾擦了擦嘴。然後就像完全沒有看到馮喆一般,面不改色地對馮維宗說了一句“我先出去了”,便離開了辦公室。
“章家獨子婚禮那天,你和我一起過去吧,聽說立家的小女兒剛剛留學回來了,一直念叨著你,到時候你可以多和她交流。”
“馮喆?”
見人沒有回應自己,馮維宗提高了音量,馮喆回過神來,點頭說了聲了解。隨後,父子二人又簡單說了一些事。
馮維宗想到什麼,突然開口專門叮囑道:“宇淮婚禮的事先擱置吧,陳熙還小,等再過幾年再說。”
馮喆看了一眼語氣平淡的男人,低頭答應了下來。
“沒有其他的事的話,我就先下去了。“
“嗯,你去吧。”
馮喆走出馮維宗的辦公室後,在原地站了幾分鐘,突然想抽一根煙。
走到專用的抽煙室門口,剛一進門,馮喆就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陳熙正倚靠在窗邊,手指間夾著一根煙,眼神空茫地看向窗外的車水馬龍。
馮喆的心髒突然抽痛了一下,他反手鎖上了吸煙室的門,在原地靜靜地看了陳熙一會,然後走了過去。
夾在指間的煙慢慢燃燒到了煙蒂處,手被燃燒的煙燙了一下,陳熙才突然回過神來,最後吸了一口,然後把煙掐滅在煙灰缸裡。
他看見了馮喆,先是一愣,然後隨意笑了笑,便向門外走去。然而,當他經過馮喆身邊時,手臂卻被人拉住。
“有事?”陳熙側過頭,疑惑的問。
下一秒,陳熙感覺整個人都被一股難以抗拒的力道一扯,還沒反應過來,他便撞入了馮喆的懷抱裡,然後被對方緊緊擁住。
想到之前馮維宗在書房裡做出的事,陳熙下意識地推拒起來,“放開,馮喆!”
馮喆聽了陳熙的話,不止沒有放開人,反而更加用力地收緊雙臂,唇,在對方的鬢角邊輕輕觸了觸,沒有說話。
不知為何,在馮喆的懷裡感受到對方沉默的安慰時,陳熙的鼻子忽然一酸,多日來緊繃的神經到了極限,積壓的情緒瞬間湧了出來。
他反手抱住馮喆的背,手指緊揪著對方熨帖的西服,頭更深地埋進了馮喆的懷裡,死死咬住牙關,克制住湧上喉嚨的泣音。
陳熙他遠沒有表面上表現出來的那麼淡定隨意,他害怕,他真的害怕了。而且,他還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立與無助。傻子根本不會真正了解這其中的復雜;馮宴,自從那次馮維宗宣誓主權後,他再也沒有看見過馮宴;至於馮奕天,陳熙無論如何也不會把他牽扯進來。
他完全看不懂馮維宗的心思,也不敢再從他身上期望什麼。
每日每夜,陳熙都像在走鋼絲一般,小心翼翼,萬分謹慎。鋼絲的另外一頭,馮維宗氣定神閑,隨時可以決定他的生死。鋼絲以外,舉目四望,陳熙找不到任何可以依賴倚靠的人。
馮喆的心情很沉重,也很痛苦。這種痛苦比起之前他親眼看到陳熙與父親在書房歡愛更甚。就在這一刻,馮喆突然什麼都明白了,但,正因為他什麼都明白了,他才更清晰地體會到自己的無能為力。
大概過了十多分鐘,陳熙才慢慢平復下來。他抽了抽鼻子,松開揪緊馮喆衣服的手,推開了馮喆。
胡亂地擦了擦眼睛,陳熙不敢去看對方,低頭小聲說了句,“謝謝。”
馮喆沒有回應,陳熙覺得有些尷尬,正想隨便找個理由離開時,一只大手忽然覆在他的頭上,還輕輕摸了摸。
“以後想吸煙,我可以來陪你。”
幾乎是瞬間就明白了對方這話裡的意思。陳熙先是愣了愣,然後心口有什麼東西發脹起來。但很快,理智湧上來。陳熙動作緩慢卻堅定地拉下了馮喆的手,“吸煙不好,我以後可能很少來了。我還有工作,先出去了。”
陳熙離開後,吸煙室只剩下了馮喆一個人。
他看了一眼煙灰缸裡被掐滅的煙蒂,突然有些煩躁。點燃煙,馮喆走到了之前陳熙倚靠的地方,看著對方先前看過的風景。
馮喆本身自律又有潔癖,除開必要的應酬場合,平時他基本不沾煙酒。但今天,短短一個小時之內,他興起了兩次吸煙的念頭,而且,還都是因為陳熙一個人。
馮喆的心情很亂,他想起陳熙最後說的那句話,很明白對方的意思,陳熙並不是在拒絕他的好意,而是在避免給他帶來麻煩。
父親對陳熙的態度,他多少看懂了一些,而父親的手段,更是讓他感到心驚。
只要稍微有點理智懂得權衡,遠離陳熙就是最好的選擇。但是……
馮喆吸了一口煙,尼古丁的刺激讓他並不是很適應,當然更談不上喜歡。
剛剛陳熙雖然稍稍釋放了一下情緒,但馮喆明白,那只是暫時的。只要陳熙一直呆在父親馮維宗身邊,只要父親對陳熙的態度不變,陳熙早晚還會被逼到絕境。
父親作為一個男人的特性在面對陳熙時展現得淋漓盡致。
這種掌控欲放在商場上,是決策行動的利器,但放在平時的關系裡,卻會讓身邊的人慢慢窒息。
也許,有一天,陳熙會在這種掌控欲下完全失去自我、孤立無援,直到最後徹底崩潰……
第64章 楊一,被艸完這次保證你能功成身退
頂層公寓臥室的大床上。
一具結實、修長的蜜色男性軀體被黑色的粗繩以頗具藝術感的方法捆綁著,他的雙眼被蒙上了同色的皮質眼罩,蜷縮著躺在凌亂的床上,臀部泛紅,中間的洞口有些紅腫外翻,流出了一些白色的濁液。
沒過多久,臥室的門被打開,一個斯文俊秀,穿著白色西服的男人走了進來。他看了一眼床上的人,然後動手解開扣子,脫掉了外套。
爬上床,章啟閱伸手掰開楊一的臀瓣,摸了一把對方紅腫的後穴,指尖粘上了一點白色的濁液,笑著問,“我來之前是誰搞的?”
楊一沒有回答,這時,浴室的門被推開,下半身圍著浴巾,一邊走一邊還在用大毛巾擦頭發的立源從裡面走了出來。章啟閱之前問題的答案不言自明。
立源走到床邊坐下,把毛巾搭在脖子上,然後伸手解開了楊一的眼罩。
“你搞完後怎麼不給他洗干淨?”章啟閱嘴上有些埋怨,手指一邊也在楊一的後穴裡掏挖著。
立源嗤笑一聲,“反正等一下還要玩的,費這工夫干什麼。”
說完,立源扯掉腰間的浴巾,把床上的人拉了過來,分開楊一的雙腿,再度捅了進去。楊一只在被進入的時候發出了一聲悶哼,隨後便是沉默。
章啟閱有些無語,“喂,立源,我好不容易抽時間回來一次,你也太霸道了吧!”
立源就著之前自己射進去的精液捅得非常順暢,聞言,他抬了抬下頜,“上面不是給你留了地方嗎?放心,很干淨,我都沒有讓他給我舔過。”
章啟閱摸了摸楊一的臉,柔聲說道:“楊一,我好想你,幫我舔一舔好嗎?”雖然是問話的語氣,但是章啟閱已經解開了褲子,把陽具不容拒絕地抵到了楊一的嘴邊,蠢蠢欲入。
楊一心裡冷笑,就會裝模作樣,嘴卻不得不打開,把男人的東西含了進去。
甫一插進楊一的嘴裡,章啟閱便極舒爽地呼出一口氣,隨後,他有些急地開始主動操起楊一的嘴來。
楊一盡力張大嘴巴,配合著章啟閱的動作,甚至會主動用舌頭去舔。他只想盡快讓對方射出來,好不要太過折騰他。
第一次會比較快,射出來後章啟閱並沒有抽出自己的性器,依舊堵著楊一的嘴巴,哄道:“喝下去,不准吐出來。”楊一的喉結上下滑動了幾下,吞下了章啟閱射進他嘴裡的精液。
直到確定楊一完全吞下了自己射出來的東西,章啟閱才抽出自己的肉棒。“楊一,你做的真好!”
楊一嘴裡殘留著精液的腥苦味,有點反胃。但他不敢表現出來。章啟閱射完一次後,很快就再度硬了起來,他看向立源,“你什麼時候結束,我要用他後面。”
立源不急不緩地插著,手揉掐著楊一挺翹飽滿的臀部,“急什麼,我這才弄多久。”說完,他瞥了一眼章啟閱的下體,調笑道:“你這是憋了多久?章怡沒滿足你?”
章啟閱輕抿著嘴,拉了楊一的手過來給自己打飛機,沒有回答立源的話。
立源想了想,突然反應過來,驚訝道:“你不會完全沒碰她吧?”
章啟閱臉色頓時有些不好看了。他握著楊一的手,帶動對方一起擼著自己的肉棒。他不想讓立源知道,現在除開楊一,自己根本沒有心情碰別的人。
章啟閱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麼邪,只要一想到楊一,想到這個男人赤裸的身體、飽滿且肉感十足的屁股、窄小褐色的洞眼,他就興奮得難以自抑,完全不想找其他的人。
內心深處,章啟閱想對楊一做很多很多事。
他想專門布置個房子,用長長的鎖鏈套住楊一的脖子,讓對方只能在房間裡自由行動。
他想在房間裡的每個角落都裝上監控器,好方便自己隨時隨地看到楊一做什麼。
他想要楊一完全不穿衣服,每天就呆在房子裡等著他回來肏,就像狗渴望主人的喂食一樣,他想要楊一渴望他的精液。
雖然偶爾與立源、羅睿一起和楊一玩4p,但章啟閱心裡有他自己都不想承認的嫉妒。但是他不能說,更不能在立源面前表現出來。
在他們三個人裡,立源其實是占主導地位的。因為在一開始,楊一是立源的人。後來,只是為了調教、羞辱、馴服楊一,立源才會一時興起叫他和羅睿一起去玩。
他們三個人都對楊一有不一般的感覺,但這一點,只有章啟閱一個人看得最清楚。
羅睿是沒心沒肺,頭腦簡單到根本不會想到這種事,立源則是狂妄自負外又遲鈍得不行,根本意識不到有這種事的存在。
從一開始,立源只叫了他和羅睿去玩楊一,而沒有隨便找來一些人,章啟閱就知道立源是在乎楊一的。雖然在一般人來看,這種在乎是可笑到難以理解。但那確實就是立源的處事方式。
他沒有找外面亂七八糟的人,而是找了自己最信任的兄弟朋友來玩楊一,的確就是因為在乎對方。
這話如果直接對楊一說,估計楊一會一口口水唾在他臉上,罵一句“放你娘的狗屁”。也是,正常人誰會以這種方式表達“在意”?或許,他們幾個就不是正常人吧!
“喂,你一起進來吧!”
立源或許是看他只能打飛機很可憐,突然說了這麼一句。這話一出,楊一的臉色先變了,“草!你們別同時……章啟閱,我給你口交。”
說著,楊一以前所未有的熱情主動含住了章啟閱的肉棒,甚至做了深���。
“啪!”
立源一巴掌抽在了楊一的臀瓣上,“賤貨,就這麼喜歡吃阿閱的肉棒?我干了你半天,屁話都不說一句!”
章啟閱看著立源,心裡嘆了一口氣。他果然完全意識不到自己對楊一的感覺。伸手,把潤滑劑拿了過來,章啟閱遞給立源,“先用一點,等一下別出血了。”
“操,你來插我還給幫你做潤滑?”立源抱怨了一句,但手上還是接過了潤滑劑。
簡單潤滑了幾下後,立源把楊一抱起來,打開對方的雙腿,看向章啟閱,“你可以進來了。”
章啟閱握著自己的肉棒,抵上了楊一已經含著一根男物的後穴。
“別,啟閱,我會死的……”
楊一慌亂地抓住章啟閱,試圖說服對方不要插進來。
只有這個時候,他才會溫柔地叫自己的名字啊!章啟閱湊過去吻住楊一的嘴,堵住對方開口求饒的話,下面的東西,一點點順著縫隙,插了進去。
“啊!疼!我操你們大爺的!龜孫子!”
楊一的體內被擠進了兩根肉棒,疼的臉都有些扭曲了。喊疼之後當然免不了又開罵。不過這些話對章啟閱和立源來說,已經聽習慣了。
立源捏了一把楊一的胸,嘲笑道:“你還沒操我們大爺,我們就先操你了,騷貨,兩根雞巴插進來也不見流血……”
立源雖然嘴裡不干淨,但語氣裡帶著幾絲親昵和歡喜,好像就在和楊一調情一般。
章啟閱俯下頭,叼住楊一另外一邊胸肌上的乳頭,像吸奶似的開始吮吸起來。
“騷貨,我和阿閱的雞巴哪根更喜歡?”
立源開始動了起來,這一動,楊一就再一次哀叫起來。
章啟閱一邊吸對方的乳頭,手指一邊撫慰著楊一的男器,試圖轉移他的注意力,讓楊一更舒服一點。
寬大的床上,健壯的男人昂起頭,表情痛苦不已。他右邊的胸被背後的人握著,毫不留情地揉捏出淤紅,左邊的胸則被前面的青年含著乳頭,啃咬出牙印。他的性器被一雙秀美的手握住上下擼動著,硬挺得不像話,而在他的後穴裡,則插進了兩根尺寸可觀的男性巨物。
黑色的繩子束縛著男人結實健壯的軀體,插了兩根雞巴的屁眼和硬挺的男物,配合著他身上被玩弄的痕跡,顯現出一種無與倫比的淫糜色氣。那截窄腰、那根男物,明明能帶給女人很大的快樂,但現在卻因為其他男人的肏弄而顫抖著、挺動著,滲出汗液和前列腺液。
楊一被肏的臉頰通紅、雙眼無神地望著天花板。
體內的兩根性器此時已經硬到了極致,撐得他的腸道幾乎要裂開。但空氣裡除開腥臊的體液味外,沒有任何血腥氣,這也證明他的後穴適應得很好。
楊一大口喘著氣,汗水浸濕了頭發,從額角流下,滑過脖頸。兩個男人的手揉捏著他的身體,嘴也凶狠地啃咬著他,就像要從他身上撕下一塊肉來似的。
立源和章啟閱,他們已經沒有了心情去說葷話,他們只想用所有的精力體力來肏楊一,來把楊一玩成一個賤貨。他們要用雞巴把楊一肏得射出來,肏成他們專屬的“女人”。
楊一忍受著,壓抑著。
不久了……
很快,他就能徹底擺脫這些變態禽獸了!只要離開了他們,這一輩子,他都不會再讓這些人找到他……
第65章
章家婚禮舉行的這天,羅、立、馮等家族的重要人物悉數到場。馮維宗當然與其他家族的家主聚在一起聊天,馮喆被立家的小女兒拉住,陳熙則和馮宇淮呆在一起。
這或許是馮宇淮第一次參加草地婚禮,他顯得非常好奇,一直在四處張望,如果不是陳熙拉住他,好幾次,傻子都要跑得不見人影了。
“等一下有新娘子看,不要亂跑。”
陳熙給傻子端了許多小點心,很認真地叮囑他。傻子只能吃著點心,等著看新娘子。
過了一會,傻子坐不住了,他扯了扯陳熙的袖子,“老婆,我想去洗手間……”陳熙看了看時間,離婚禮開始還有一會,便站了起來,“好吧,我和你一起去。”
陪著傻子進洗手間後,陳熙確定再沒有其他人,走到最裡面的一間輕輕敲了敲門。原本關上的門被打開,陳熙走了進去。裡面,是消失了多時的馮宴。
“楊一那邊還是按照原計劃進行嗎?”陳熙壓低聲音,問道。
馮宴點點頭,“放心,那邊不會出現意外。不過,你要有心理准備,我做了點手腳,等立源他們收到消息,第一時間一定會來質問你,到時候,你只要表現出倚靠馮維宗的樣子就可以了。”
猶豫了一下,陳熙問,“這次,你真的有把握……”
馮宴冷笑一聲,“放心,想要扳倒馮維宗的人多得是,他以前造的孽太多,現在要還債了……”
隨後,兩人又對了一下其他的計劃,陳熙便走出了洗手間。等傻子出來時,陳熙若無其事地牽著人回到了主會場。
回來時,兩人碰到了馮維宗。男人隨意問了句去了哪裡,傻子搶先一步回答了。馮維宗點點頭,“婚禮要開始了,走吧!”
陳熙和傻子跟在馮維宗身後坐到了觀禮席,立家的小女兒立雅欣也緊挨著馮喆,和他們坐到了一排。
婚禮進行曲響起,身著白色華麗婚紗的新娘挽著她父親的手,慢慢走了過來,禮台上,穿著配套白色禮服的章啟閱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看著新娘走來的方向。
同一時間,楊一坐在急速行駛的汽車裡,左右兩側有專業的保鏢看守,被壓送轉移到新的地點。
新娘的手被交到了章啟閱的手裡,兩人攜手並立,司儀熱情洋溢的話語響徹整個場地,觀禮席中不時傳來祝賀的掌聲。陳熙跟著拍手,微笑著見證這一時刻。
兩輛車追上了轉移楊一的車,一番追逐後,楊一所在的車被逼停。兩輛車上下來了十個人,包圍了楊一所在的車,那兩個負責的保鏢和司機都不得不下車。隨後,包圍的人二話不說,開始動手。
禮台上的新人交換了戒指後,章啟閱掀開新娘的頭紗,低頭親吻了對方的唇。全場再一次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楊一走下車,走到趴在地上仍然試圖聯系雇主的保鏢身前,蹲下身體,拿過了對方手裡的手機。電話很快就撥通了,那頭的環境似乎有些嘈雜,立源的聲音傳過來,“什麼事?”
難以克制的愉悅化為了嘴角的笑,楊一頭一次這麼心平氣和地與立源說話,“立源,是我。”
“楊一?你怎麼會拿著這個手機?”立源詫異的聲音傳了過來,隨後,那邊的人很快意識到了情況的不對勁,“楊一,你現在在哪裡?”
“立源,這通電話是用來和你道別的。你們三個狗雜種打什麼主意我早就知道了,和你們在一起的時間是我這輩子最惡心的日子。不過,那些都結束了。今天以後,你們在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一個叫‘楊一’的人。”
“楊一,你在哪裡?你他媽在說什麼?”電話那頭傳來立源氣急敗壞的聲音,楊一越聽越愉快,甚至哈哈笑了起來。
“對了,替我向章啟閱說聲‘新婚快樂’,以後,到死也不用見你們三個狗雜種了!哈哈哈……”
囂張的笑聲後便是電話掛斷的“嘟嘟”忙音。立源不可置信地看了一眼手機,立刻又回撥過去,卻只聽到了“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的電子女聲。連續打了幾次都沒打通,立源終於有些慌了,他轉而撥了另外一個號碼,電話響不到三下就接通了,立源調整了一下情緒,言簡意賅地說明了指令,“你現在立刻去XXX……”
一個小時後,立源再度派去的人終於傳來了消息,連同司機保鏢在內的三個人全部被毆打至重傷,陷入了昏迷,而車上轉移的人,完全失去了蹤跡。
此前電話裡楊一的話再度響起,立源突然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他舉目四望,看到了正和新娘站在一起的章啟閱,也看到了和其他人說話的羅睿。
突然,他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對,好像是叫陳熙……
立源站起來,朝著陳熙的方向走去。
陳熙剛剛側頭見到了立源,就被那人撲過來一把抓住。
“你知不知道楊一去了哪裡?他失蹤是不是和你有關?你現在就帶我去找他……”
陳熙看著表情稱得上是慌張的人,心裡冷笑,表面卻維持著禮儀,“立先生,您說什麼啊?從上次馮家訂婚宴上見過楊一後,我就再沒有見過他了。楊一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嗎?”
這時候,立源的異常已經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開始小聲議論起來。
羅睿和章啟閱在不遠處看到後不約而同地快速走了過來,以為楊一喝醉了試圖把他拉開,而且小聲勸道:“立源,你在干什麼?先松手啊。”
立源聽不見旁邊人的話,滿腦子都是楊一不見了,而且眼前的陳熙是他���道的唯一和楊一有關系的人。
“陳熙,你說你把楊一弄到哪裡去了?他認識的人只有你,除開你,誰還會幫他?”
“立源,你在說什麼?楊一不是……”羅睿聽了立源的話,完全摸不著頭腦。
“楊一不見了!轉移他的人全部被打傷昏迷,楊一他親自給我打了電話,說再也不見我們了!”
“什麼?”章啟閱的臉色立刻大變,他揪住立源的衣服,質問著,“他什麼時候給你打的電話?你為什麼不早說?”
羅睿先是被“楊一不見了”的消息砸得暈頭轉向,很快,他看到兩個好友起了爭執,又趕緊把人分開,“你們別吵啊,周圍的人都看著呢!”
這個時候,馮維宗以及三人的家長都注意到了這邊的事,而且先後走了過來。
陳熙余光瞟了一眼走近的人,伸手撥開立源,不慌不忙地說:“立先生,最近我一直跟在馮氏家主身邊,完全沒有見過你說的楊一,今天也一直呆在這裡,所以,你說的事很抱歉,我並不清楚。”
“發生什麼事了,小熙?”
馮維宗和其他的三位家長終於也走了過來。
陳熙走到馮維宗身邊,解釋道:“哦,沒事,剛才立源先生有一位叫‘楊一’的朋友失蹤了,問我有沒有看見,沒有什麼大事。”
此話一出,立、章、羅三位家主的臉色同時變了。
立源的父親立如海已經率先開口,嚴厲道:“立源,這是怎麼一回事?那個叫楊一的人你不是說早就處理了嗎?”
被父親立如海質問,立源並沒有馬上回答,只是低著頭,站在那裡。
羅睿瞟了一眼立如海伯父的臉色,扯了扯立源的衣服下擺,示意他回話。
兒子視自己的話為耳邊風,這讓立如海覺得沒面子的同時,火氣也上來了,但他也不能在這裡發火。於是,他向立源道:“你跟我過來,我有些話要問你。”
說完,立源抬起頭,並沒有跟著立如海離開,只是皺著眉頭,倔強地說:“爸,我現在有急事要處理,等我處理完再和您說。”
兒子一而再的反抗讓立如海的脾氣已經快要克制不住了,更何況,導火索還是之前的“楊一”。他的臉完全沉了下來,“立源,我再說一次,跟我過來。”
這一次,立源反倒搖了搖頭,明確拒絕道:“抱歉,爸,我真的有急事。等我處理完我再回來。章叔叔,不好意思,我要先失陪了。”
語畢,立源轉身,竟然撇下他父親的指令,一意孤行離開。
立如海已經氣得手都開始抖了,他掏出手機,按下了一個號碼,“你們給我把立源攔住,壓回主宅!”
第66章
作為今天婚禮主人的章啟閱,即使內心和立源一樣惶急,也不能表現出來。他迅速調整好情緒,走到幾位叔伯面前禮貌地請他們去特意准備的地方就座用餐。而之前一直與馮喆呆在一起的立雅欣此刻也挽住了立如海的手臂,撫著對方的背為父親順著氣。
陳熙看著這一場鬧劇,心情無比愉快。馮維宗從頭到尾旁觀了整件事,並沒有發表什麼意見,只是若有深意地瞥了陳熙一眼。
就在這時,陳熙的手機震動響起,他掏出來看了一眼號碼,皺起眉接通。“陳先生,您好,503房王老女士情況突然惡化……”
奶奶病危了!
陳熙聽完這個消息,有一瞬間整個大腦都是空白的。回過神來後,他什麼也顧不上,直接轉身,開始跑了起來。他的心裡只有一個念頭,要去醫院,要去見奶奶!
之前有過立源的事後,大家還沒有散去。因此,陳熙的異常非常扎眼。馮維宗剛踏出一步,就被旁邊的馮喆攔住。馮喆非常理智地說:“父親,叔伯們都還在這裡。我去看一眼陳熙的情況。”
馮維宗一想,也對,便默許了馮喆的行動。
馮喆沒有直接去追陳熙,而是去到了停車場。能讓陳熙那樣動容失態的情況,了解他的馮喆很快就能猜出來。馮喆取了車,同時撥通了醫院的號碼,結果不出他所料,陳熙的奶奶病危了。
等馮喆把車開出去時,正好看到陳熙跑到了路邊,試圖找一輛出租。不過,在這個路段,出租車一般都不會過來。馮喆直接把車開到了陳熙面前,打下車窗,喊道:“上來,我帶你去醫院!”
陳熙拉開車門,剛上車坐穩,馮喆便發動了引擎。
行駛的路上,陳熙陷入了神經質的焦躁裡,他雙手交握,扭著手指,腦子裡什麼都無法想,只記著一個信息:奶奶病危了!
馮喆看了一眼陳熙的狀況,一邊單手掌控著方向盤,一邊空出一只手來,握住了陳熙的手,“不會有事的。”
等兩人到了醫院後,車剛停,陳熙就打開車門,跑了下去。等馮喆停好車,趕來時,陳熙站在重症監護室的門外,遲遲不敢進去。馮喆走過去,搭著陳熙的肩膀,給予對方支持。陳熙看了馮喆一眼,馮喆點點頭,隨後,陳熙終於鼓起勇氣打開了門……
在看到奶奶那張熟悉的面容時,陳熙終於控制不住情緒,撲過去,抓住了老人干瘦的手。
“陳先生,老人的情況不能動手術,只能看今晚她撐不撐得過了。如果撐不過,那就……”
醫生在旁邊解釋著,但陳熙已經完全聽不見一個字了。他的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為什麼,為什麼他沒有多在奶奶身邊陪一陪她。他一直以為,她還能醒來。等她醒來,他就可以告訴奶奶,自己要讀大學了,他們已經離開了那條街,可以快樂無憂地生活了。
但是,他沒想到,也許奶奶再也沒有醒過來的可能了……
“奶奶,你醒一醒,看一眼我……”
陳熙握著老人那只干瘦的手,頭埋進了白色的床被裡,反反復復地說著那一句話。
直到此刻,陳熙才真正明白自己最害怕的事是什麼。他害怕奶奶離開自己,他害怕這個世界上只剩下他獨自一個人。從小到大,陳熙心裡真正認可的親人只有奶奶一個,他以前的人生夢想有一大半都是為了讓奶奶能生活地快樂幸福。但是現在,他要失去那個人了,失去世界上最疼他、最愛他的那個人了……
馮喆把醫生打發出去,並了解清楚情況後,回來看到的就是這一幕:少年伏在床邊,緊握住躺在床上陷入深度昏迷的老人的手,他的肩膀微微顫抖著,背影顯得孤獨又無助。
馮喆走過去,坐在陳熙身邊。此時此刻,他除開靜靜陪著陳熙之外,什麼也做不了。
陳熙保持著這個姿勢,一直到半夜,期間沒有喝水也沒有進食,仿佛完全喪失了生理機能一般。因為他害怕,只要自己一松開奶奶的手,她就會離開。
馮喆無法勸動對方,只能選擇陪他。
就在陳熙幾乎變成了木頭人時,他感到自己握住的手微微動了一下。欣喜之色湧上臉龐,陳熙睜大眼睛,看著床上的老人慢慢恢復了清醒。
“奶奶,奶奶……”
陳熙呢喃著,湊上前。
老人慢慢張開了眼睛,看清了陳熙,眼底是陳熙熟悉的慈愛。
“小……熙……”
老人的唇微動,慢慢叫出了陳熙的名字。陳熙感動得流出了眼淚,他哽咽著,握緊老人的手,心中升起慶幸與感激,即使不信神,也在這一刻感謝漫天神佛諸仙。
“奶奶,我在這裡……”
“小……熙……”老人的手動了動,陳熙適時松開,握著老人的手貼上了自己的臉頰。
“奶奶,你終於醒了……我要讀大學了……奶奶我們可以一起生活了……”
陳熙語無倫次地說著話,老人只是安靜地聽著,慈祥地看著他,眼睛裡是心疼和不舍。她蓄積起力道,慢慢抬起自己的手,撫上了陳熙的頭發,緩緩地撫摸著……
“奶奶,以後我們會過得越來越好,大學每天上完課,我都會回家……”陳熙訴說著他規劃的美好未來,沒有注意到儀器上的變化。
“小熙……”
老人最後叫了陳熙一聲,然後緩緩闔上了雙眼,撫摸陳熙頭發的手也無力滑下。
儀器陡然發出“滴”的刺耳長音,起伏的波段變成了一條直線。
陳熙愣在那裡,不敢置信地看著床上闔眼的老人,直到握著的手一點點,變冷。
“怎麼會?”
陳熙失魂落魄,他搓揉著自己握住的手,試圖讓奶奶的手恢復一點溫度。但是,死亡的冰冷是任何人力都無法阻擋的。
“奶奶……你張開眼睛……再叫叫我……”
陳熙的話裡帶了一絲哽音,大喜後又大悲,他似乎連情緒都完全失去控制了。
馮喆在旁邊看不下去了,他走過去,冷靜道:“陳熙,奶奶已經……”
“你住口!”陳熙猛然爆發出一聲怒吼,他雙目發紅,瞪著馮喆,似乎要在下一刻咬碎對方一般。
吼完馮喆後,陳熙重新把注意力放到了老人身上,重復著之前的那些話。
這時候,半夜值班的醫生趕了過來,他查看了一下情況,確定病人已經去世。剛想開口,被馮喆制止了。
陳熙就像以前來醫院看奶奶一般,把頭伏在床邊,輕聲說著自己最近的事,直到床上的人完全失去體溫,變得冰冷僵硬,直到陳熙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必須面對現實……
一聲悲痛到極點的哭嚎在病房裡響起,隨後是再無掩飾的無助哭泣……
等到哭聲慢慢低下去,變成抽泣,馮喆才走過去,坐在陳熙身邊,抱過他的肩膀,讓人靠在了自己的懷裡。
馮喆一手摟住陳熙的腰,另外一只手慢慢撫摸著陳熙的頭發,就像之前老人做過的那般。陳熙的臉貼著馮喆的胸膛,眼淚一點點浸濕了對方的衣服。
“奶奶……她看著我長大的……”
陳熙一邊抽泣著,一邊斷斷續續地說著話。馮喆沉默地傾聽著,沒有出聲打斷。
“我媽……生下我就不見了……我爸……也不管我……只有奶奶……”
陳熙訴說著他和奶奶的過往,似乎要從過去的回憶裡找到抵御殘酷現實的溫暖。
兩個人就這樣相擁著,直到天明。
當陳熙哭著說著睡著時,馮喆的一邊身體已經被壓得僵麻。但他保持著那個姿勢,完全沒有動。
這一晚,馮喆做了一個決定。
第67章 馮喆的h
天亮後,馮喆把人抱到了隔壁房的一張床上,然後叫來醫生,處理老人的事。做完這些後,馮喆下樓,去買早餐。
這個時候,街上人還很少,馮喆買了粥、豆漿、小籠包等。正准備回去時,一輛不起眼的面包車開到他身後,門突然打開,幾個戴著口罩的男人行動專業而迅速,把馮喆擄上車後立刻揚長而去。
同一時間,兩個戴著口罩的醫生出現在陳熙躺著的病房裡,為他注射了一針藥劑後,把人抬上擔架離開。
頭罩被取下來後,馮喆朝四周看了一眼。在看到陳熙時,眼角不由得抽動了一下。原本,他以為這是針對自己、針對馮家的勒索綁架,但看到陳熙也被從醫院裡綁了過來時,馮喆意識到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綁架,原因暫時不明。
綁匪依舊蒙著臉,他拿了水和面包給馮喆吃。等馮喆吃完後,又重新給他戴上了頭套。
鐵質大門被關上,倉庫裡只剩下馮喆和陳熙兩個人。
馮喆開口,叫了陳熙幾聲,沒有得到回應,判斷對方可能是被下了藥。眼下,他不知道綁匪是什麼來歷、有什麼目的,除開等待,就只能靜觀其變。
大概過了幾個小時,大門再一次被打開,很多人的腳步聲響起。馮喆打起精神准備嚴陣以待。
頭套再一次被取下,馮喆眯了眯眼,才適應光線。一個女人走到他面前,打量著馮喆。
馮喆把自己印像中的人都回想了一遍,確認自己真的不認識眼前的這個女人。
這個女人看年紀快五十了,眉頭中間有幾道深深的皺紋。她伸過手,非常粗魯地捏住了馮喆的下巴,越看,臉上的神情越猙獰。指甲也把馮喆的下巴掐出了紅印。
“哼,倒跟當年那個賤貨長得一模一樣!”
女人松開了手,自言自語了一句。然後,又像想起什麼一般,她突然扇了馮喆一耳光。這一耳光的力道相當之重,馮喆的半張臉瞬間變紅。扇完後,女人的心情似乎變好了,想了想,又繼續扇馮喆耳光,就像玩一個游戲玩上癮了一般。
一邊扇,女人的嘴裡還惡毒地罵著:“臭婊子!不要臉的小三!賤貨!”
馮喆大概被連續扇了十幾個耳光,臉上紅腫得幾乎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了。但從女人的話裡,他漸漸有了頭緒,而且,他對眼前女人的身份有了一個猜想。
女人扇完後,似乎解了氣。這個時候,由於注射的藥劑藥性散去,陳熙終於醒了過來。他最先發現自己被綁在了一個擔架上,有過被馮維宗捆綁經歷的陳熙頓時慌張起來,他抬頭,看到了椅子上被綁著的馮喆朝自己微微搖頭,再看一眼周圍的人,陳熙明白了目前的狀況,恢復了平靜。
不過,女人好像發現了陳熙已經清醒過來,便朝他那邊走去。
走到擔架旁邊後,女人像對待馮喆一樣,掐住了陳熙的下巴,仔細打量對方。
“聽說現在馮維宗身邊就只有你一個情人?”
女人的問題讓陳熙愣住了,不知道要怎麼回答。但這種遲疑被女人理解為了不屑,她頓時惱怒無比,抬起手,故技重施地扇了陳熙一巴掌!
陳熙被這一巴掌打蒙了,還沒反應過來,另外一邊臉也被打了一巴掌。隨後,女人對旁邊的蒙面綁匪下了命令,“你們,過來給我把他扒光。”
這個時候,旁觀的馮喆終於忍不住了,“住手!”
腦袋裡飛快地整理著信息,馮喆這個時候只能抱著孤注一擲的想法,試著去阻止這個瘋女人。
“他不是馮維宗的情人,他是我的人,是我派到馮維宗身邊的間諜。我想要馮氏很久了,馮宇淮是個傻子,完全沒有威脅,只要扳倒馮維宗,我就可以得到馮氏!你不能動我的人!”
馮喆話音剛落,女人便跑過來狠狠甩了他一巴掌,而且開始用腳踹。
“你這個賤貨,婊子養的,你敢搶我的小淮的馮氏……”
馮喆見自己的猜想對了,心裡的把握有多了幾分。
“王丹妮,你這次從精神病院出來應該不止想綁架吧!”
馮喆的眼鏡早就被打掉了,嘴角出血,梳好的頭發也有幾縷散落在額頭上。雖然渾身狼狽,但眼底卻散發著冷靜的光芒。
被稱為王丹妮的女人停下了手,她正是馮維宗的第一任妻子、馮宇淮的親生母親。
馮喆繼續道:“比起我、陳熙,你最恨的人應該是馮維宗吧!畢竟,當年他對你們王家可謂是趕盡殺絕。你如果通過綁架我們來威脅他,恐怕籌碼還不夠。”
“那你是什麼意思?”
“我們合作吧!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我想要馮氏,從這個層面來說,馮維宗也是我的敵人。你想做什麼,我幫你。當然,前提是你不能傷害我和我的人。”
“呵……”王丹妮低聲笑了笑,目光從馮喆身上又轉到了陳熙身上。
片刻後,她點點頭,“可以,我們可以合作,不過我需要一點你的誠意。”
“什麼意思?”馮喆問。
王丹妮沒有回答,只是招來旁邊的一個人,吩咐了幾句。隨後,那個人走出了大門。大概半小時過後,那個出去的人重新回來,手裡拿了一台攝影機。王丹妮這個時候才惡毒地開口道:“我之前在想要給馮維宗寄點什麼東西好,現在,我想到了,就寄你們的性愛視頻吧!有這個東西在,想必你合作的誠意會更大。”
說完,王丹妮便招了招手,示意自己的手下架好攝像機,同時,把馮喆和陳熙松綁後,架到一起,“現在,麻煩你們了。”
馮喆看著陳熙,眼神裡傳遞著自己的想法,相信我,我會保護你。隨後,他試著伸出手,觸碰到了陳熙的側臉。陳熙微微偏頭,卻沒有躲開,只是閉上眼睛,以默許作了回答。畢竟,眼下的情況,他們身不由己,也不敢和那個女瘋子對著來。
得到了陳熙的默許,馮喆俯下頭,先是親了親陳熙的側臉,唇間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別怕,我不會讓人傷害你。”隨後,馮喆的吻落到了陳熙的嘴上。
馮喆的吻很溫柔,也很小心,就像在呵護什麼易碎品一樣。陳熙看著對方那張紅腫的臉,那是馮喆從未有過的狼狽,他突然覺得好笑又心酸。這個時候,他又在意那些做什麼呢?又不是沒有做過,多一個人又有什麼關系?
這樣想著,陳熙慢慢打開了自己閉著的的唇。
馮喆的舌頭慢慢伸進了陳熙的嘴裡,舌尖勾著對方。這個情形下,他竟然還有心思玩這種小情趣。陳熙有些哭笑不得,但身體也逐漸放松下來。兩人就在周圍眾多人的圍觀以及一架攝影機拍攝的情況,投入地接起吻來。
嘖嘖聲在兩人的唇齒間響起,陳熙不由自主地伸過手臂,摟住了馮喆的脖子。馮喆的手開始探入陳熙的衣內,愛撫著,以讓對方更進一步放松。
“別啰嗦了,快點進入正題!”旁邊一道不耐煩的女聲響起。
馮喆突然用力,把陳熙翻了個面,然後扯下了對方的褲子,半壓住了陳熙的背。馮喆的手繞到前面,伸進了陳熙的嘴裡,唇觸碰著對方的脖子,“幫我舔濕一點,不然你會受傷……”另一只手則拉下拉鏈,掏出自己的性器開始上下擼動。
等陳熙把手指舔濕得差不多後,馮喆抽了出來,還帶出幾縷銀絲。他摸索到陳熙後面的那個地方,先用指腹按揉了幾下穴口,小聲道:“放松……”
然後,馮喆慢慢把手指探了進去,先是指尖,再是第一節手指,最後是整根食指。馮喆的手指在裡面旋轉著,探索著,這個時候,他突然想起了那次陳熙喝醉酒後在他辦公室旁邊休息間裡發生的事。於是,順著曾經的記憶,馮喆的手指向那個特殊的地方碰去……
當他觸碰到那個地方後,明顯感覺到陳熙的身體微微抖了一下。於是,馮喆繼續按揉著那塊區域,並慢慢增加了開拓的手指。
等陳熙的後穴裡可以容納下三根手指後,馮喆停下擴張,把自己的性器抵在了那處,“疼的話咬我。”他把手放到了陳熙嘴邊,低聲說了一句,然後,陰莖以不可阻擋之勢插入了陳熙的身體裡。
幾乎在馮喆進入的那刻,陳熙就忍不住咬了對方的手。等他完全進來時,陳熙意識到自己咬得太重了,連忙松開牙齒,在看到那一圈深可見血的牙印後,不知為何,陳熙開始伸出舌頭,舔了起來。
極度緊致高熱的地方包裹著自己最敏感的部位,馮喆用盡全力,才克制住自己沒有馬上動起來。他低頭,吻了吻陳熙的發頂,小聲說了一句:“我要動了。”
陳熙沒有回答,只是用舌頭舔了兩下馮喆的掌心,就像在說:“動吧!”馮喆收到了訊息,開始緩慢動了起來。
倉庫的冷硬地面,許多陌生人的圍觀,這次性愛的場景絕對算不上美好。馮喆為了保護陳熙,采用了背入姿勢,只把陳熙的褲子褪到了大腿處,並且用自己的大半個身體壓住了陳熙,以阻隔其他人的窺視。
他的身體享受著快感,但是馮喆強迫自己分離出理智,仔細思考著之後的對策……
在馮喆溫柔無比的插弄下,陳熙很快就有了感覺。他能感受到馮喆對他的保護。這種保護給陳熙帶來了一種安全與信任感,即使在被綁架、被脅迫、被圍觀的惡劣情況下,他也不怎麼害怕。這種感覺,與馮喆一直以來帶給他的感受,沒有差別。
陳熙心裡忽然生起了一種好奇與忐忑,他側過頭,斷斷續續地說:“唔……馮喆……你……喜歡我嗎……”剛一問完,陳熙就愣住了。剛剛那種完全不經大腦的、激情式的衝動問題,他是怎麼說出口的!
馮喆聽了陳熙的問題,此前心中作的決定在此刻越加堅定。他沒有說話,但是直接用行動表達了自己的回答。
濕熱有力地舌頭猛然闖入陳熙的口腔,就像一只拋卻了冷靜的獸,熱情而任性地搜刮著他想要的美食。陳熙被馮喆吻得只能張大嘴巴,大口呼著氣。而兩人激吻間交融的唾液也順著陳熙張大的嘴巴,從嘴角流了出來……
第68章 馮喆被刺激後的強行h
自從那天,馮喆和陳熙從章家的婚宴上離開後,便一直沒了音訊。與此同時,馮氏的股票受到了惡意收購。馮維宗察覺到,一場針對馮家、針對他本人的陰謀已經展開。
直到三天後,馮維宗收到了一封郵件,點開,是一個視頻。
視頻開始時是一片黑暗,隨後,是一種混雜著男人喘息、撞擊的嘈雜聲。待馮維宗完全看清畫面上的人後,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緊成拳。
視頻畫面上是兩個正在做愛的男人,而那兩個男人,馮維宗都認識,正是失蹤後的馮喆與陳熙。
從視頻拍攝的背景看,他們大概是在一個類似於倉庫的地方,環境比較簡陋,但是,視頻中的兩人卻非常投入。
馮喆看起來比較狼狽,臉頰紅腫,嘴角帶了血絲,他半壓住陳熙挺動著,眼神裡是毫不掩飾的情欲。陳熙看起來沒有受到什麼傷害,他昂起頭,嘴被馮喆的手指玩得合不攏,口水順著下頜,流了出來……
這個畫面持續了大概十分鐘,隨後,視頻又黑了十幾秒,等畫面再度出現時,視頻裡的兩個人好像又換了地方。
這次,馮喆看起來比之前好了一點,他坐在地面鋪著的軟墊上,而陳熙則跨坐在他的腿上,臀部被他握著,正在上下起伏。陳熙閉著眼睛,眼角滲出了晶瑩的生理性淚水,他的牙齒咬著下唇,似乎在忍耐著什麼。馮喆的頭伏在陳熙的胸前,啃咬著對方的鎖骨、乳頭等。隨後,馮喆的一只手順著陳熙的背脊上移,覆住了對方的後頸,來回撫摸了幾下,然後壓著陳熙低頭,兩人的唇碰到了一起,開始進行深吻……
等到視頻完全結束,馮維宗都保持著原來的姿勢。
他盯著漆黑的屏幕,臉上毫無表情,然而,他的眼底慢慢彙集起暴戾的風暴。這個視頻是示威,是脅迫,也是對他馮維宗的一個徹底羞辱。無論背後的主使人是誰,他定要讓那個人付出百倍代價!
馮喆與陳熙被綁架的第三天,期間,王丹妮並沒有再對他們進行什麼人身傷害,但是她換了另外一種方式,那就是繼續逼迫他們拍攝性愛視頻,而且,為了拍出所謂的效果,她還讓下屬給馮喆與陳熙注射了藥物。
陰暗窄小的房間裡,馮喆靠牆坐著,陳熙則靠在他的懷裡。
“馮喆,我們還要在這裡被關多久?”
馮喆撫摸著懷中人的背,說著自己的推測,“他們拍攝了我們的視頻,應該已經送給父親看了。接下來,就是王丹妮提出籌碼的時候了,我不清楚她到底想要什麼,但覺得,她的目的好像並不只是擊垮父親……”
陳熙沉默了片刻,突然說了另外一個話題,“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順利獲救,回到馮家後,你要怎麼辦?”
陳熙並沒有說完整,但馮喆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在問,當他們回到馮家後,面對馮維宗,馮喆要怎麼處理他們之間的關系。陳熙並不是想逼迫馮喆許下什麼承諾,只是想弄明白,馮喆心裡真正的想法。
不管馮喆會怎麼做,陳熙心裡已經下了決定,獲救後,他不要再維持之前與馮維宗的那種關系了。連續經歷了幫助楊一逃脫、奶奶的去世、被王丹妮綁架、被逼迫拍攝性愛視頻等一系列事情,陳熙身上似乎有了某種變化。
沒有等到馮喆的回答,陳熙繼續說著自己的建議,“馮喆,我們之間發生的那些關系可以說是形勢所迫,等回到馮家後,你就這樣告訴他吧!你也是迫不得已……”
陳熙的話猶如一盆冷水,澆得馮喆不知所措。然而,陳熙還在繼續提著良好的建議。
“這些天,很感謝你,不管是醫院裡陪我,還是之前保護我。你是馮氏的繼承人,也是他最器重的兒子,我不想因為一些‘不可抗力的錯誤’導致你們之間有什麼誤會隔閡,所以……”
“這是你的真心話?”馮喆打斷了陳熙,臉上恢復了最初相見時的那種冷漠。陳熙有些澀然,但還是點了頭點。陳熙沒有看馮喆,所以並不知道在他點頭的那一刻,馮喆眼裡熄滅的某種光芒。
馮喆突然感覺心裡很空,即使他懷中抱著陳熙這個人,也還是感覺很空。
就在他終於看清自己的內心,頭一次想要與父親馮維宗抗爭,想要主動擁有他時,陳熙卻說那是一個錯誤。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滑稽可笑的事?
“你覺得我們之間的那些,只是一個錯誤?”馮喆輕聲問。
陳熙心裡升起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但他還是狠心地點了頭,“不然呢?”
“呵……”馮喆發出一聲輕笑。
“你覺得,只要是被綁架、被威脅,我就會隨便和一個人做愛?”
馮喆直直地盯著陳熙,在這樣的目光下,陳熙感覺自己像被逼到了絕境的獵物一般,束手無策。
一只手,慢慢地撫上了陳熙的臉,按壓著陳熙的唇瓣。馮喆的臉上出現了奇異的笑,讓陳熙莫名覺得滲得慌,他下意識地想要後退,卻被馮喆先一步禁錮住,不得掙脫。
“之前的幾次關系裡,他們總會注射一些藥。現在,你要不要感受一下,沒有打藥,我會怎麼樣肏你,嗯?”
陳熙覺得有些不對勁,不,應該是非常不對勁。他不知道之前自己說了什麼惹怒了對方,但直覺告訴他,現在的馮喆很危險,他已經不再是以往陳熙清楚了解到的那個理智冷漠的馮喆。
“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那次從日料店回來後,你喝醉了酒,一直纏著我,讓我摸你的乳頭,主動在我面前打開腿,讓我看你塞著父親領帶的小穴……”
“你讓我用手指插你,揉你的前列腺,捅得你爽得不行,爽到直接射了出來……”
陳熙不敢置信地看著馮喆,他在說什麼啊?為什麼自己一點印像都沒有……陳熙下意識地搖頭去否認,但馮喆的話卻一點點擊潰陳熙的抗拒……
“當時在我辦公室旁邊的休息間裡,你主動纏著我,讓我抽出你後穴裡塞著的領帶……”
“每次,我用手指戳到了你的前列腺,你就會叫出來,雙腿絞緊……”
“你還讓我吸你的乳頭,把它們吸得又紅又腫……”
“不!別說了!”陳熙突然大聲吼了出來,卻換來馮喆的嗤笑。
他一把扯開陳熙胸前的衣服,手指撥弄著對方的乳環,眼睛裡是暗欲的光……
“父親對你的占有欲還真厲害啊!之前在主宅書房,大哥和馮宴是不是也看過了你的這具身體?”
“你住嘴,不要說了!”陳熙有些崩潰,他推著馮喆,想要掙脫對方的舒服。
“我們馮家父子五人,是不是都搞過你了?”
“當時我從貧民窟帶你出來,還真沒想到,有一天,你會這麼厲害!怎麼樣?爬上了父親的床後進入馮氏是不是太輕松了!我是馮氏的第二大股東,也是父親的繼承人,你要不要繼續爬我的床?”
“馮喆,不要說了,求你……”
陳熙搖著頭,馮喆說的那些話都是事實,但是,此刻從馮喆嘴裡說出,陳熙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他不想聽那些,更不想看到馮喆這樣對自己。
明明,當他最脆弱的時候,陪伴在他身邊、給予他支持鼓勵的都是馮喆啊!
馮喆看著眼眶泛紅的人,心髒一陣陣抽痛。他知道,自己在傷害陳熙,但他卻比陳熙本人要更痛!
強迫自己忽略內心最真實的感受,忽略到陳熙的痛苦,馮喆制住了陳熙的手,把人壓在了身下,開始像瘋子一樣啃咬陳熙的唇、脖子、胸……
陰暗窄小的房間地板上,陳熙的雙腿被分開到最大,抗在了馮喆的肩膀上。馮喆的下體狠狠地撞擊著陳熙的後穴,囊袋拍打在對方的臀瓣上,發出啪啪的響聲。
陳熙的嘴被馮喆堵住,只能發出嗚嗚的抗拒聲。來不及咽下的津液滑到了脖子上,隨後又被馮喆一一舔干淨。馮喆一邊吮吸著他左邊的乳頭,一邊用手指扯著他右邊的乳環,讓陳熙又痛、又麻、又癢、又爽。
最讓陳熙承受不了的是,馮喆的龜頭一直抵在他的前列腺處磨著,磨得他的性器直直硬起,不斷流出前列腺液,卻得不到任何撫慰。
“馮喆……不要了……”
陳熙低低地抽泣著喊道,換來的卻是馮喆更加凶猛地報復。
他從不知道,馮喆這個一直冷靜理智的人,會這樣狂野凶狠。對方的肉棒硬大到不可思議,幾乎要把自己的腸壁撐裂,濃厚的陰毛扎到穴口周圍,弄得他瘙癢無比。
前列腺持續被攻擊著,弄得陳熙不由自主地收縮著腸壁,帶給馮喆難以言喻的快感。他微閉著雙眼,喉嚨上下滑動著,唇邊溢出幾絲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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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USHU】天價新郎 第5節
“小熙,你好棒……”
馮喆俯下身,抱著陳熙,頭埋在對方的脖頸間,舔著陳熙流出的汗水,用牙齒咬著,留下自己的痕跡。
“啊……疼……”
陳熙被咬得很疼,手指下意識地抓破了馮喆的背,這讓馮喆更加興奮。他的肉棒完全抽出,又一捅到底,搗出了濃白的漿液。陳熙的後穴都被捅成了一個圓形的洞眼,在肉棒離開後,無法立刻合攏,收縮渴盼著更多搗弄……
馮喆突然直起身來,就著兩人下體相連的姿勢,把陳熙翻了個身,讓陳熙保持著狗趴的姿勢,從後面凶猛地撞擊。
“嗚嗚……啊……馮喆……不要了……輕點……”
陳熙哭叫出來,可憐無比。馮喆稍微停下了動作,舔了舔陳熙的背脊,烙下幾個灼熱溫柔的吻,然後開始了更加激烈的頂弄……
第69章 馮粑被逼下台,親身救陳熙
負面輿論、股票大跌、合作伙伴撤資以及有關部門拜訪……幾乎是一夜之間,馮氏集團就陷入了眾矢之的。集團內部的中基層員工個個人心惶惶,有些甚至已經開始著手尋找下一份工作。
馮氏集團總部會議室。
坐在首座的馮維宗看著帶領股東、董事們走進來的馮宴,唇邊勾起一絲笑意。這麼快就現身了,還真是迫不及待啊!
由於召開緊急股東大會,原本正在進行工作彙報的日常會議暫停。馮宴坐在了與馮維宗相對的長桌另一頭,身邊的助理人員直接說明了此次會議的議題:罷免馮維宗的董事長職位。
走完流程後,很快就進入了與會的股東董事投票階段。而因個人事務缺席的副總經理馮喆則以授權書的形式讓馮宴代為行使投票權。
“根據投票結果及公司章程規定,經董事會會議一致通過,免去馮維宗為公司董事長、法定代表人職務,選舉馮宴為公司董事長、法定代表人,任期3年。”
會議主持人宣讀完議案結果後,馮宴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領帶,緩步走到馮維宗面前,“那麼,就請前任董事長讓席吧!”
馮維宗坐在原座位沒有動,只是雙手合十放在胸前。
“你們先出去,我有話要單獨和現任馮董事長說。”馮維宗的吩咐一出,跟隨他的董事都依言退出。而跟隨馮宴來的人則站在原地,看向馮宴,等待吩咐。
馮宴抬起手來,“你們也先出去。”
窸窸窣窣的人聲消失後,偌大的會議室便只剩下了馮維宗與馮宴父子兩人。
馮維宗雙手拍了幾下掌,“不得不說,你這次干得還算漂亮!”
馮宴嗤笑一聲,“那也要感謝你,原本我的計劃不會這麼快實行的,原本你還能在這個位置上多坐一段時間。”
“不過,我沒想到你竟然還能搭上王家,喪家之犬當年竟然還保留了一些實力。”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馮宴直視著馮維宗。
“如果是我,就算籌劃時間更長一點,也不屑於求助於喪家之犬,更不會做出綁架兄長這種事來!”
說到後面,馮維宗的目光變冷,身上升起了一種難言的氣勢。
馮宴心中暗驚,卻沒有退步。他笑了起來,“你就那麼確定馮喆真的是被綁架的?或許他只是和我一起演了出苦肉計呢?畢竟,你的這個位置是很誘人的。”
“當然,你心裡可能會想,馮喆是你的繼承人,這個位置遲早是他的,為什麼他還要鋌而走險和我合作。理由其實很簡單,不過,你可能不會相信。”
馮宴見馮維宗依舊神情不變,說出了最後的答案。
“陳熙。”
提到這個名字時,馮維宗的眼角微動,但還是保持著鎮定。
“江山和美人,兩樣東西都唾手可得時,馮喆為什麼不和我合作呢?”馮宴攤開手,笑了出來。
“然後呢?你們兩個人共享?還是說馮氏的董事長之位給你,陳熙給馮喆?”馮維宗伸出手指扣了扣桌面,看著馮宴,所以並沒有錯過對方臉上那一瞬間的錯愕。
“看來,你們並沒有提前商量好啊!”
馮維宗慢條斯理地站起身來,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然後走到馮宴面前,看著對方。
“我要是你,就不會與人共享。因為江山和美人,我都要。”說完,馮維宗便灑脫地離開了會議室。
現在,所有的人物都登場了,他可以慢慢收網捕魚了。
一出會議室,馮維宗臉上的笑容立刻淡去,變成了一種肅殺之色。他的目光慢慢掃過倒戈的下屬,讓那些被掃到的人背脊發涼。然後,馮維宗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等候在外面的跟隨他的董事也緊隨其後。
前任董事長馮維宗正式卸任。
汽車裡。
馮宇淮看著坐在旁邊的爸爸,有些不安。
察覺到兒子的視線,馮維宗轉過頭,柔聲問道:“怎麼啦?”
“爸爸,我們真的是去見老婆還有……媽媽的嗎?”
“嗯,怎麼了?”馮維宗繼續耐心地問。對於這個大兒子,馮維宗一向有非同一般的疼愛與耐心。
“媽媽……不認識……”
傻子低著頭,揪著自己懷裡的毛絨玩具。這是他非常苦惱又緊張的表現。
“沒關系,到時候就會認識了。這可是宇淮能見到媽媽的最後一面了……”馮維宗的眼裡出現了一種深幽之光。傻子無法理解什麼是“最後一面”,只能困惑地望著爸爸,手裡無意識地繼續揪著毛絨熊的耳朵。
馮維宗沒想到王丹妮那個瘋女人還能從精神病院出來,他可不信那個女人的病真的痊愈了。這一次,他可不會那麼仁慈地只把她送進精神病院了,而且,他要真正奪走她最寶貴的東西!
車停到了對方約定的地點。
馮維宗先下來,傻子還坐在車上,有些猶豫。馮維宗朝人伸出了手,“乖,下車,我們一起去見‘媽媽’。”等了一小會,傻子終於把手放到了爸爸的掌心,被牽著下了車。
等了沒多久,對方按照約定出現了。甫一看到王丹妮,馮維宗還有些詫異。近二十年不見,想不到對方老成了這般,完全沒有了當初那幅任性跋扈的樣子。而王丹妮一看到衣著光鮮的馮維宗,眼裡就射出了怒火,臉上的肌肉都抽搐起來。
不等對方開口,馮維宗就先說了話,“你說要見兒子宇淮,我帶來了,你那邊的人呢?”
這話一出,王丹妮便沒有心思去管馮維宗了,她的目光全部落到了傻子身上,臉上出現了激動、欣喜等神色,而且張開了雙臂,“淮淮,快來媽媽這裡……”
然而,令王丹妮失望的是,傻子不止沒有過去,還往馮維宗的身後躲。
馮維宗站在原地,並沒有逼傻子過去,只是好笑地看著那個女人轉瞬間變臉過來扯人。
“淮淮,你怎麼啦?怎麼不叫媽媽了?”王丹妮走了過來,一把抓住傻子的手臂,想要用力把人從馮維宗的背後扯出來。但是,她越扯,傻子躲得越厲害,而且還用手揪住了爸爸的衣擺,抗拒道:“你走開……不認識你!走開!”
傻子的抗拒加劇了王丹妮的瘋狂,她的指甲幾乎掐進了對方的肉裡,開始厲聲呵斥道:“淮淮,你怎麼不聽媽媽的話?你給我出來!”
旁觀見到王丹妮越來越失控,自己的兒子也越來越害怕,馮維宗終於伸手,制止了女人。
“王丹妮,你是不是忘了你曾經對宇淮做過的那些事?”
“不要你管!馮維宗,你說,是不是你教唆淮淮不聽我的話!
馮維宗被王丹妮逗笑了,這個瘋女人看來是瘋得忘記了啊!他把王丹妮的手強硬地從傻子的胳膊上掰開,不准對方再碰到兒子。
“王丹妮,曾經你為了報復我,撕碎宇淮的畫,把他關起來罵他打他,還差點溺死他的事都忘了?他那時才多大?”
“你胡說!我沒有!我沒有!淮淮是我的孩子!我沒有打他!”
馮維宗的話完全讓王丹妮發了瘋,她的聲音尖利刺耳,雙手抓著男人,試圖阻止對方繼續開口。
“當時宇淮被你壓著頭按進水裡,要不是我及時趕到,他早就沒命了!後面發高燒,在醫院好不容易搶救回來,不記得你了還真是幸運!王丹妮,你就是個無可救藥的瘋子!”
馮維宗一把抓住了女人胡亂揮動的雙手,毫不留情地繼續刺激對方。
這時,馮宇淮抱著毛絨熊,愣愣地看著這一幕,腦海裡出現了很多陌生的情景。
女人刺耳的咒罵、身上被打出來的淤傷、滿地撕碎的畫以及冰冷無比的水慢慢窒息人的感覺……
“淮淮,淮淮……不要怕……媽媽愛你……”
是誰在叫他的名字,是媽媽?他不想聽,他好痛,他想離開,他要爸爸……
毛絨熊玩具掉在了地上,傻子雙手捂住耳朵,搖著頭,慌亂地說著,“不要……不要媽媽……不要……”
就在這時,王丹妮的哥哥王邢帶著一眾下屬以及馮喆和陳熙兩個人質趕到了。隔了一段距離,他看到了正在與馮維宗爭執的妹妹,便喊道:“馮維宗,人質已經帶來了!”
不等王邢靠近,馮維宗制住了王丹妮的掙扎,並用雙臂迅速鎖住了女人。
看到這一幕,王邢的臉色大變,“馮維宗,你要做什麼?”
馮維宗看了一眼陳熙和馮喆,便收回視線。他臉上浮起飽含深意的笑容,“不做什麼?丹妮是我的第一任妻子,剛剛看到宇淮有些情緒失控,我安撫一下她而已。”
“那你把人放開。”王邢道。
“那怎麼行,我們一家三口好不容易才能團聚。”馮維宗並不理會對面的人。
“那你是不想要另外一個兒子了?”王邢驟然抽出了一把槍,抵上了馮喆的額頭。
馮維宗完全不受威脅,“王邢,兒子我有很多,妹妹你卻只有一個,你覺得,我會受威脅?更何況……丹妮對你來說可不是一般的‘妹妹’啊……”男人意有所指的話讓王邢的臉色變了變。
“馮維宗,你是來做交易的。之前說好了,你把淮淮給我們,換這兩個人回去,買賣很劃算。”
馮維宗搖了搖頭,“可是,我剛才發現丹妮的價值比淮淮更高,你覺得呢?”
“你……”
王邢被對方反抓住了把柄,無法反駁。雙方一時之間僵持住了。
第70章 真相攤開,馮維宗將身亡?
不過,僵持的場面很快就打破了。王邢命兩個人把陳熙壓過來,指著馮喆的槍也轉向了陳熙。這個動作讓馮維宗和馮喆都不約而同地微變了臉色。
“馮維宗,既然你不在乎兒子,想必更不會在乎這個情人了。留著他也沒有多大用途了!”
說完,王邢打下保險栓,就要開槍。這時,站在旁邊陷入混亂記憶中的傻子突然朝王邢撲過去,大喊道:“不准傷害老婆!”
猝不及防間,王邢被傻子撲倒在地,又很快挨了一拳。傻子的力氣本來就大,這一拳實打實地下去,王邢立刻就感覺到眼冒金星,頭暈得不行了。旁邊的下屬見狀,趕緊過來想要拉開傻子。
結果,王丹妮又在那邊尖叫著,說不許對馮宇淮動手。下屬們不敢動粗,結果不止沒有拉開傻子,還在混亂間被傻子打了好幾下。
如此拖延了一段時間,馮維宗後續安排的人終於到齊了。所有人都被警察圍住,情況得到了控制。
傻子依舊把王邢壓在地上打著,直到馮維宗喊了停。
“宇淮,去把老婆和弟弟都帶過來。”
聽了爸爸的話,傻子站起來,不再管地上被自己打得半暈的人,向陳熙和馮喆的方向走去。原本看守人質的下屬見識到了傻子的“暴力”,此刻又被警察們圍住用槍指著,也不敢再妄動。
等傻子把陳熙和馮喆都帶了過來,馮維宗確認了他們的情況良好,才松開鉗制住王丹妮的手。綁架加上故意殺人,兩項罪名一起,足夠讓王丹妮和王邢下輩子呆在監獄呆到死為止了。
松開王丹妮後,馮維宗迫不及待地把陳熙半擁進了懷裡,想要具體地查看對方的情況。不過,馮喆卻伸出一只手,阻擋住了馮維宗的動作。
“父親,陳熙的情緒還沒穩定,還是我帶他一起去接受醫院專業檢查吧!”
聽聞此言,馮維宗看向馮喆,微微眯起了眼睛。馮喆毫不畏懼地和對方對視著。
“我看,小熙和綁架的同謀犯在一起,會更不舒服吧!”
馮維宗此話一出口,陳熙立刻轉頭看向馮喆,眼裡竟是疑問和不信。馮維宗半強勢地摟過了陳熙的腰,繼續道:“小熙,你不用驚訝,此次綁架案只不過是馮宴針對我和整個馮氏的計劃之一,董事會上,馮喆的投票權給了馮宴,成功免除了我的董事長職位,你覺得馮喆會是和你一樣被逼迫的嗎?”
馮維宗的話其實只說對了一半。馮喆在被綁架之前,的確不知道馮宴和王家的計劃。然後,在第一次和陳熙被逼著拍了威脅視頻後,馮宴才正式向馮喆合盤托出所有的計劃。那個時候,就如馮宴所說,擺在馮喆面前的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機會,所以,馮喆猶豫思考之後還是選擇答應了馮宴……
不等馮喆開口解釋,馮維宗繼續道:“小熙,你們拍攝的視頻我看了,你猜,到後面,馮喆是不是真的被威脅著一定要和你做愛?”
“陳熙,我不是……”
到了這個時候,馮喆也顧不得許多了。然而,他剛剛開口,就被陳熙投過來的目光截斷了下面的話。一瞬間,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湧上馮喆的心頭,他下意識地朝陳熙伸出了手。陳熙看了馮喆一眼,然後轉頭靠進了馮維宗的懷裡。
馮維宗朝馮喆投去了一個得意的眼神,示威般扣緊了陳熙的腰肢。他正要溫聲安慰陳熙幾句,異變突生。
躺在地上,原本已經被傻子揍得暈過去的王邢這個時候恢復了神志,在看清眼前的情況後,他毫不猶豫地舉起槍朝馮維宗的方向射去。
“危險!趴下!”
不知是誰喊出了警告,然而卻遲了。馮維宗被王邢射中了一槍,往後倒去。包圍的警察集體開槍,射殺了凶手。看到這一幕的王丹妮再次崩潰地尖叫起來,不顧阻攔拼命地朝王邢的地方跑去,卻還是被死死按在了地上。
陳熙在馮維宗中槍倒地時,下意識地伸手去拉,結果被一起拽倒了。
“爸爸!”看到這一幕的傻子愣住了,然後迅速撲了過去。馮喆也難以置信,他走過去,半跪在了地上。
“救護車!救護車在���裡?!”陳熙抱著人,不敢相信馮維宗真的中槍了,但事實卻擺在他面前。
馮維宗也意識到自己中了槍,隨即,他的臉上出現一種苦笑,張口,卻咳嗽起來。陳熙心裡慌亂成了一片糊,他只能安慰著對方,“別說話,放心,救護車很快就到了。”
躺在陳熙懷裡的男人搖了搖頭,只是伸手,觸碰到了陳熙的臉,“下……下來一點……”
陳熙瞬間會意,卻覺得眼眶酸澀得厲害,他俯下頭,不顧周圍的情況,親吻著馮維宗的唇,“放心,你會沒事的……”
“小熙……愛……我嗎?”
馮維宗斷斷續續地問出這句話,陳熙一下子就控制不住,任由眼淚流了出來。兩人的嘴裡同時嘗到了鹹澀的滋味。
“愛……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會愛……別說話了……救護車馬上來了……”
陳熙就著自己的苦澀的眼淚不斷親吻著馮維宗的唇,聲音顫抖著,“我愛你……馮維宗……我愛你……”
聽到了這句話,馮維宗似乎放下了什麼心願一般,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然後,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馮維宗……馮維宗……”
“爸爸,爸爸,你醒醒……”
救護車終於開了過來,醫護人員訓練有素地把馮維宗抬上了擔架。由於車上沒有多余的座位,除開傷員外,其他所有的人都被留了下來。
陳熙強打起精神,拉住想追救護車的傻子,把人摟進了懷裡,安慰道:“乖,傻子,醫生們都在救爸爸,爸爸不會有事的……”
然而,嘴上安慰著傻子,陳熙自己內心的的不安和恐懼卻一步步擴大。因為,他清楚地看到子彈孔射到了心髒的位置……
馮喆看著陳熙,意欲開口。陳熙搖搖頭,伸手招他過來,然後拉住了他,“別說了,什麼都不用說了,先等搶救結果吧……”
第71章 結局,他們的人生還將繼續
馮維宗中槍生死未蔔的消息不能泄露,馮宴雖然繼任了董事長的職位,但對業務並不熟悉。為了防止更多動亂,馮喆只能回馮氏集團幫忙坐鎮。而王丹妮在被抓捕之後,態度非常惡劣,情緒也幾度失控,只是一直重復著要見到馮宇淮。傻子在冷靜了一些後終於還是決定再去見一見她。
於是,當馮喆和馮宇淮相繼離開後,在馮維宗的手術室外,只剩下陳熙一人孤獨地等待醫生的結果。
他坐在長椅上,手裡還抱著傻子留下的毛絨玩具熊,腦海裡走馬燈般閃過與馮維宗有關的所有記憶後,只剩下一個問句:如果,馮維宗搶救不回來怎麼辦?
陳熙發現,他完全不敢細想這個問題的如果。
那個男人,明明那麼強大又厲害,但該死的,他怎麼會中槍?他根本沒必要親自現身交涉,只需要坐鎮幕後掌控安排一切就好了!可是,他偏偏那麼蠢,蠢得無可救藥。
陳熙狠狠地揪著懷中的毛絨熊,就像要把玩具扯爛一般。但最後,他還是把臉埋進了毛絨熊的懷裡,遮住了所有的表情以及非常微弱的一點哭聲……
手術室的燈滅了。
陳熙立刻站起身來,走到門口。
手術室門從裡被推開,走出來第一個醫生。陳熙連忙走上前,帶著希望地喚道:“醫生……”
醫生看了陳熙一眼,眼睛裡露出一種非常復雜的情緒。他緩緩搖了搖頭,“你自己進去看吧。”然後離開……
手中的毛絨玩具熊掉在了地上,陳熙沒有發覺。他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手術室裡的所有人都出來離開了,才拖著腳步,慢慢走了進去。
走到馮維宗的床邊,准備了好久,陳熙才鼓起勇氣看向那張手術床。然而,當他第一眼看到了那蒙著的白色床單時,所有的情緒都崩潰開來。
他撲了過去,趴在男人的身上,什麼都顧不得了。
“馮維宗……你醒來……”
“你不是說要戀愛嗎……你醒來……你想做什麼都可以……”
“馮維宗……求求你……醒來……”
“我們的交易還沒完……”
“傻子也沒人照顧……”
“你醒來……嗚……你是強奸犯……”
“你霸道不講理……我怕你……最討厭的就是你……”
陳熙語無倫次,只顧趴在蒙著被單的人身上,沒有注意到一只手臂從被單下伸了出來,慢慢覆到了他的背上。
當他感到背上被搭了一只手臂時,陳熙難以置信地抬起頭來,隨即,他迅速地扯掉了蒙在馮維宗臉上的床單。然後,陳熙看到了男人熟悉的笑容……
“你……你怎麼……”
男人兩只手臂都伸出來抱住了陳熙,然後起身在陳熙的嘴上親了一口,“我也沒想到防彈衣竟然真的有效果,還好子彈只射進了身體裡一點……”
陳熙回想起之前手術室門外醫生復雜的眼神以及對方搖的頭,一瞬間什麼都明白過來。他瞪著馮維宗:“你竟然還和醫生串通好騙我!”
理智回來後,陳熙迅速回憶馮維宗中彈後的表現,怒氣值也騰騰地往上升,“中彈後,你說的那些話、那些舉動也是故意的?”雖然是疑問的語氣,但是陳熙已經確定了答案。
男人沒有回答,只是再度親了親陳熙的唇,吻去對方臉上殘留的淚水,頗有些討好意味。
然後,男人恬不知恥地開口道:“小熙不是說只要我好好的,不管做什麼都願意嗎?當時要不是聽到小熙的表白,我還真撐不下去了呢!”
說著,馮維宗的手指順著陳熙的背脊線條往下,曖昧地停留在了對方的臀部位置。
陳熙此刻已經收起了所有的情緒,他看了一眼馮維宗。開口,說出了自認識男人後的第一句粗話。
“馮維宗,我草你大爺!”
語畢,陳熙一巴掌扇到了馮維宗臉上,狠狠推了男人的胸口一把,然後,冷漠地轉身,大步走出了手術室。
陳熙的那一推正好推到了馮維宗的傷口,雖然子彈不致命,但疼卻是免不了的。馮維宗被推倒在了手術台上,看著陳熙的背影,臉上露出了一個無奈的笑容,他試著挽回對方,“小熙,我疼……”然而,得到的回應是陳熙加快的腳步……
馮維宗沒有生命危險,馮氏集團也在馮喆的坐鎮下慢慢回到了正規。混亂暫告一段落。
馮宴得知馮維宗受傷的事後,還是過來看望了他一眼,然後回公司辭掉了馮氏董事長的職位,一言不發地再度出了國。馮奕天和馮宇淮輪流去醫院陪伴馮維宗,馮喆接替了馮宴的職務,開始收拾所有的爛攤子,馮維宗也不再提他與馮宴合謀“背叛”的事。
而陳熙,在處理完奶奶的喪事後,把行李打包,選擇在畢業前的最後一段時間留住在學校。期間,他再也沒有去醫院看過馮維宗一次。即使馮維宗指使三個兒子發動不同攻勢來勸他,陳熙也完全沒有動搖,只說等馮維宗出院回主宅後再見他。
時間一晃而過,終於到了馮維宗出院的這天。三個兒子也特意過來,陪他一起回家。
三個兒子都不知道馮維宗到底對陳熙做了什麼事,而當事的兩個人也沒說,便只以為沒什麼。馮維宗則覺得心虛,把陳熙的反應當作了他對自己的懲罰,欣然接受,而且認定等他出院,陳熙就應該差不多消氣了,到時候,小別勝新婚什麼……
於是,當馮家父子一行四人回到主宅,准備享受陳熙的驚喜時,驚倒是驚到了,但喜卻一點都沒有。
因為他們只看到了陳熙自己錄制的一段視頻。
在視頻裡,陳熙首先對每一個人說了一小段話,然後,他坦誠地說出了自己在馮家這段時間的感受,最後,作為總結,陳熙說出了自己的決定,那就是離開馮家,選擇出國留學。此外,陳熙還解釋了之前之所以沒有去醫院看馮維宗,是因為他忙著申請獎學金等諸多出國事項。
而等馮家的男人們看到這段視頻時,陳熙本人已經到了外國的學校裡……
視頻播放結束後,馮家的四個男人相當一致地陷入了集體沉默裡。
即使縝密如馮喆,老練似馮維宗,也都想不到陳熙會來這一手。至於天真單純的傻子,他的臉已經垮了下來,露出一種要哭不哭的委屈表情,傻子轉頭看向爸爸弟弟們,問:“老婆是不要我了嗎?”
馮喆不知道要怎麼回答,而馮維宗,面對自己的傻兒子再一次心虛了。馮奕天沒有說話,他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間,不久,就背了一個包出來。
“小天,你要去那裡?”馮喆看到了,叫住人問道。
馮奕天沒有回頭,只留下一句,“我要去找他。”
傻子聽到這話,用手使勁揉了揉眼睛,臉上出現一種執拗的表情,也立刻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馮維宗見一大一小兩個兒子都散了,摸著下巴想了想,突然搭上了馮喆的肩膀,“馮喆,現在馮氏的董事長是你了,好好干。”說完,馮維宗還拍了拍對方的肩膀,以示器重。
等大廳裡只剩下馮喆一個人後,他突然發現馮維宗把鍋全部甩到了自己肩上。眉頭皺起,馮喆覺得他就不應該那麼輕易與那個男人和解,雖然名義上是父親,但那個男人坑起兒子來一點都不猶豫!
“哼!”
非常不爽的冷哼一聲,馮喆迅速掏出手機,打電話給自己的特助李秘書。大哥和小天他不管,但既然做了馮氏的董事長,他要好好給馮維宗一個教訓,畢竟綁架的那次,馮喆還清楚地記得馮維宗的捅刀和示威!
也是時候,讓馮維宗嘗一嘗“坑爹”的滋味了!
於是,在陳熙不告而別後,馮家的男人們也相繼展開了行動。之前因為馮維宗受傷住院而形成的“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局面也因為這一次的爭奪,再度分崩離析……
遠在異國的陳熙,此刻正坐在圖書館裡看著論文資料。
從做出離開馮家出國留學這個決定到最後實施,陳熙沒有告訴任何一個人。
經歷了那麼多事後,陳熙覺得這是最好的結果。他需要時間,好好想清楚怎麼處理和那些男人的關系,也需要時間好好規劃一下自己的未來,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方向。
馮維宗、馮宇淮、馮喆、馮宴,和他們的關系已經不是秘密了,再繼續相處可能會很尷尬。
而小天,他暫時還不知道要怎麼告訴對方那個秘密,因為他還沒有信心能真正做好一個哥哥。
所以,說是逃避也好,就先這樣吧。
不管未來會怎樣,眼下,陳熙只想好好讀書,好好享受現在的自由與純粹。
伸了一個懶腰,陳熙看了看時間,已經快凌晨一點了,先回寢室睡覺吧!明天,還要去聽一個講座。
地球另一頭。
馮奕天從學校老師那裡知道了陳熙的學校等具體信息,辦理了休學,已經坐上了飛機。
馮宴接到了傻子的電話,明白了事情始末,開始幫可憐兮兮的撒嬌傻哥哥辦理各種事項。
馮維宗則在過安檢時突然被攔了下來,禁止出境。
而馮喆,坐在馮氏集團的辦公室裡,一邊處理著公務,一邊隨時關注其他人的動向,並且,他動用了董事長的權限,特別“關照”了爸爸馮維宗……
番外
年終福利:論傻子恢復聰明的N次試驗報告
論傻子恢復聰明的N次試驗報告
夕陽西下,傻子站在馬路正中央,面上全是堅定之色。陳熙有些不忍,,“你真的決定了?”傻子點了點頭,“老婆,你相信我。”
“那好吧……”說完,陳熙依依不舍地離開傻子,站到了路邊。滿懷擔憂。傻子大部分時候都很聽他的話,但要是固執起來,九個他也拉不回傻子。
引擎發動的聲音響起,傻子看著300米之外的汽車,雙手握緊拳頭。汽車啟動,慢慢加速,速度越來越快,離傻子越來越近……
“砰!”巨大的撞擊聲響起,傻子整個人直接被撞飛。
“宇淮!”看到那一幕,陳熙雙眼幾乎充血,他立刻跑向傻子,把人翻過來抱緊。
此時,懷裡的人緊閉著雙眼,滿頭是血。陳熙心疼得不行,又很生氣,心疼傻子受的傷又氣傻子的固執,他沒事撞什麼車治什麼腦子啊!即使他一輩子當個傻子,自己也不會嫌棄他,會一直陪著他的!
“宇淮,你醒醒啊,你別嚇我!宇淮,傻子!”
唔,懷裡的人呻吟了一聲,慢慢張開眼睛,雙目清明,不復以往的天真。陳熙心中大震,車禍竟然真的有效,傻子被撞聰明了?
“你是誰?”傻子摸了一把頭上的血,坐起來,聲音警惕,不再是以往的軟糯。
陳熙臉色一變,“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馮宇淮四處望了一眼,又看了看自己的情況,態度依舊陌生,“你是誰?我不認識你。我怎麼會在這裡?”見對方還抱著自己不撒手,馮宇淮嫌棄地推開陳熙,“別碰我!”
陳熙額頭青筋暴起,再也忍不了,他站起身來,對著傻子就是一腳。這一踹直接讓馮宇淮滾了幾圈,重新暈了過去。
��分鐘後,馮宇淮醒來,看著陳熙冷漠的臉,聽到對方說:“你個大傻叉,你永遠別碰我!”說完,陳熙轉身離開。傻子瞬間反應過來,上前抱住老婆的腿,即使被拖著向前走也不松手。
“嗚嗚~~~~(>_<)~~~~老婆,我錯了,我開玩笑的!電視裡說男主角要是車禍失憶,他老婆肯定會對他更好的!”
陳熙不為所動,繼續往前走。傻子悔得心都要碎了,他抱緊老婆不松手。
“哇哇~~~~(>_<)~~~~老婆,別不理我,別丟下我啊!老婆,我真的錯了,你原諒我吧!你不原諒我我就一直這麼抱著你……”
陳熙:“呵呵。”
固執地要去撞車治腦子,讓我擔心讓我害怕,撞了車後滿臉血裝失憶,讓我心痛讓我著急,最後竟然還敢嫌棄我!你個臭傻子,你要聰明是吧,你要治腦子是吧,我現在就送你去電療!
夕陽西下,一個男人走在路上,一手打著電話聯系電療床位。“……對,是的,我要報一個五星級豪華電療套餐,嗯,要盡快……”男人的右腿拖著一個人,可憐兮兮地重復著:老婆,我錯了!老婆,我錯了……
陳熙停下腳步,看著傻子,笑容明明溫柔卻讓人毛骨悚然,“乖,今晚就送你去!”
一陣悔徹心扉的大哭響起:“嗚嗚老婆我錯了,我今晚要和你睡覺覺,不要去電療!嗚嗚~~~~(>_<)~~~~”
古風特典:穿越古代之元宵節陳熙捕獲計劃!
作為帝後最寵愛的麼子,上元節這日,陳熙換了一身便裝偷偷溜出宮游玩。
街道上人來人往,火樹銀花,陳熙一邊逛一邊看,玩得不亦樂乎。卻不知暗處有五雙眼睛,早已虎視眈眈。
突然,前方一陣鑼鼓響,原來是舞龍舞獅隊過來了。陳熙幾步走上前去看。當頭一個獅子,圓圓的大眼睛滴溜溜的轉,呆頭呆腦有幾分可愛,陳熙笑著叫了聲好。這時,只見那個獅子轉過來,直接湊到陳熙面前玩耍。
獅子又是搖頭晃腦,又是打滾賣萌,偶爾還會把大大的腦袋湊到陳熙頸邊蹭。陳熙被這頭靈動耍寶的獅子逗得樂不可支,不由得伸出手摸了摸獅子頭。獅子被陳熙一摸,似乎更高興了,大大的眼睛眨巴著,似乎在說“繼續摸,繼續”。
陳熙剛要好好和獅子玩一玩,後面傳來一陣吵鬧聲。下一刻,一群熊孩子跑了過來,把陳熙撞到一邊,一個個都去扯獅子身上的裝飾,“快看,這頭獅子最漂亮!”
被撞到一邊後,很快又有其他人流湧過來,陳熙幾乎看不到剛才那頭獅子了,雖然有些遺憾,但他也不放在心上,繼續去其他地方玩。
小巷裡,好不容易甩開一群熊孩子,那個漂亮的獅子頭已經被扯得不像樣,隨意丟在了一邊。一個少年叉著腰,有些憤憤地指責一個青年,“大哥,你剛才往陳熙學長身上蹭什麼蹭,早點伏下身讓他騎到獅子身上玩,我們早就把人帶走了!”
被指責的青年有些委屈,他兩只手放在前面,對著手指,“可是我好久沒有見到老婆了嘛……他那麼喜歡和獅子玩,我看著就有些忍不住……”
少年看自己大哥那幅一見到老婆就沒原則的樣子,有些恨鐵不成鋼。不過,現在說再多也沒有用了,本來好不容易得來的第一個機會,就這樣被攪黃了。
“算了算了,我再想辦法吧,下次你要配合我按我說的做知道嗎?千萬不能讓二哥和馮宴那家伙搶了先!”
“噢!那四弟,你不生我的氣了吧!”馮大傻小心翼翼地看向少年,少年露出一個沒辦法的表情,伸手拉住了對方的手,“走吧走吧,我們先找到陳熙學長……”
另一頭,陳熙不知不覺間逛到了燈市,滿目都是精美的花燈。他看得有些眼花繚亂,腰間被人不輕不重的頂了一下。陳熙回頭,看到了一張清雋的臉,對方身著儒雅文衫,端得雋永如竹,只見那人微微頷首,“抱歉,公子,我的花燈不小心撞到了你。”
陳熙擺擺手,示意不要緊。對面的人繼續開口:“我看公子孤身一人,似乎不怎麼熟悉路,不如讓在下與公子同游,也算一個小小的賠禮了。”
想了想,陳熙覺得對方說得有道理,便答應了。隨後,兩人一起在燈市裡逛,那文衫公子一路上還用手臂護住陳熙為他阻擋往來人潮,讓陳熙覺得自己真的遇到了好人。
“前面猜燈謎啦!快去啊!”
旁邊突然傳來一陣吆喝,清雋公子聽到,主動提議,“公子,不如我們也去看看燈謎吧!”陳熙自是點頭答應。
兩人走到猜燈謎的地方,陳熙瞬間就被一盞做工精巧、華美無比的花燈吸引了過去。他還沒來得及出聲詢價,就聽到了一個淳雅的笑聲,“這位公子可是看上了鄙人的這盞花燈?”
陳熙循聲望去,不由得愣了一下。只見攤後一人雙手環抱,斜倚在木柱上,身著一件繡著梅花的長袍,白發松松挽起,頭上還戴了一個紅鬼面具。
陳熙點了點頭,“請問攤主,這盞花燈要多少錢?”
攤主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不要錢,要猜謎,猜中了就能帶回這盞燈,猜不中就會有懲罰。”
陳熙被勾起了興趣,“好啊,那我就來猜一猜,燈謎是什麼?”
攤主從衣袖中拿出一張紙,陳熙接過,只見上面寫著四句話:”白天一起玩,夜間一塊眠,到老不分散,人間好姻緣。”
陳熙低著頭認真思索,不到片刻,他就笑了起來,拍著手道:“我猜到了,謎底是鴛鴦,對不對?”
攤主唇邊勾起笑意,“公子猜對了!不過攤上的這盞燈只是模型,真正的花燈放在家裡,公子如不嫌棄,請隨鄙人一行。”
陳熙剛要答應,便感覺腰間被摸了一下,待反應過來,赫然發現自己的荷包竟然被偷走了。可惡!來不及和攤主以及陪自己游玩的公子說一聲,陳熙就跟著小偷跑了過去!
事情發生得突然,攤主和清雋公子都沒反應過來,陳熙便消失在了人潮中。
“可惡!一定是那小子干的好事!”攤主一把扯下頭上戴著的紅鬼面具,桃花眼中滿滿都是怒火。站在旁邊的清雋公子則把手中的花燈放在了攤子上,不急不緩地說:“我們也跟上去吧!”
攤主疑惑,“人都不見了,還怎麼跟?”
清雋公子只是簡單說了四個字,便撥開人潮離開。
“守株待兔?”攤主咀嚼了一下這四個字的含義,瞬間明白過來,也跟著離開。
陳熙正跟在小偷身後追著,在人群裡時,他還時不時看到小偷的身影,來到清靜處後卻看不到了。他正猶豫著往哪個方向,突然被街角的香氣吸引了注意力,肚子也適時地叫了起來。
一向不會虧待自己的陳小皇子舉步向元宵攤走去,全然忘記了之前自己的荷包已經被偷走……
“老伯,我要一碗元宵。”
“好嘞,這位小公子,你想吃什麼餡料的元宵?”被稱作老伯的攤主彎著腰,頭抵著,讓人看不清他的樣子。
陳熙想了想,“每一種都來一個吧!”
“好的,小公子請稍等。”
不到片刻,一碗冒著熱氣的元宵便端了上來。陳熙迫不及待地拿起勺子就開始吃。吃完以後,陳熙隨手去摸自己腰間的荷包,頓時愣住了。後知後覺,我們不食人間艱苦的小皇子才想起來,他的荷包好像早就被偷走了……
作為從小被寵愛養大、天真善良得近乎愚蠢的小皇子,陳熙當然沒有賴一個“可憐老伯”元宵賬的殘忍念頭。
於是,他主動開口了,“老伯,我身上沒有帶錢,可以下次給您嗎?放心,我不會賴賬的。”
此話一出,不知道是不是陳熙的錯覺,那個原本和藹可親的老伯的身影突然變大了。很快,他就知道了為什麼。
只見原先彎著腰的老伯直起身子來,頭也抬了起來,表情變得神秘莫測,“沒有錢還敢來吃元宵,小熙膽子還真大啊!”
陳熙剛想問對方怎麼知道自己的名字,卻陡然感覺頭暈了起來,他看著慢慢走近自己的人,意識到中了圈套,元宵了被下了藥,“你……本宮是皇子,你要是敢……”
“竟然還是皇子!叔叔我還從來沒有干過皇子呢……”
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秒,陳熙好像看到了之前的清雋公子、花燈攤主以及另外兩個沒見過人都慢慢靠攏了過來……
這一年元宵後,帝後最寵愛的麼子主動上表要求娶妻,而且一娶就是五個,讓所有的人都驚掉了下巴,感慨小皇子真是“能力出眾”……
聽說小皇子的五位妻妾都喜著男裝,而且男裝還迷倒過不少姑娘少婦。
聽說小皇子的正妻不止年紀忒大,身形也高大容貌還不柔美,穿上男裝和小皇子站在一起就像“父子”一般,而且還霸道善妒,不准小皇子再納其他的妾。
聽說小皇子的“雨妃”是個傻子,平時就喜歡黏著小皇子,看著呆呆的好欺負卻天生神力,有一次還把當面嘲笑他“傻子”的朱小侯爺打成腦震蕩,在床上躺了半年。
聽說小皇子身邊容色最佳的當屬“妍妃”與“吉妃”,而且二人一熱一冷,還能力卓絕幫了小皇子諸多。
聽說小皇子年紀最小的“怡妃”武功最高,還能掛帥出征,堪稱巾幗英雄……
玫瑰國王:反叛的公爵(陳熙VS馮維宗)
“陛下,人已經准備好了。”侍從躬下身,恭敬無比,甚至不敢抬頭看一眼剛剛從馬車上下來的人。
來人下了馬車,踏上地毯,身後的侍從自動為他解下披風。不需要他說一句話,先前的人已經在前面帶路。
當侍從把他領到一扇門前,打開鎖後,便恭謹地行了個禮告退。
門推開,隨後又闔上。長靴踏在地板,發出噔噔的響聲。陳熙杵著鑲金鷹頭拐杖,看著被綁在木架上、蒙住眼睛的人,堅硬冰冷的拐杖滑過馮維宗的臉、喉結、胸口,隨後碰到對方的唇。
“公爵大人真是令人佩服,反叛被擒,竟然願意屈身成為性奴。”
馮維宗感受著唇瓣上拐杖冷硬的質感,似乎帶了對方手掌的些微溫度,細嗅還能聞到一點玫瑰的香,就像面前的這個人,冰冷、高傲、不可攀折卻又散發著冶艷的誘惑。
他伸出舌頭,舔了一下手杖的把手,似乎要由此品嘗對方殘留在這上面的氣息,頭腦中想像著他的陛下的那只白皙、纖長的手會如何撫摸鷹頭的紋理,又是如何五指合攏,握緊把手。
如果,對方撫摸、握緊、把玩的不是手杖頂端的鷹頭,而是他的性器……
馮維宗的身體因為頭腦中的想像而迅速起了反應,他把手杖的把手鷹頭舔完一遍後,又舔了舔自己的下唇,誘惑道:“陛下,不如現在解開我的鎖,讓我來好好服侍您……”
“哼!”
陳熙不置可否地低哼一聲,按下一個按鈕。禁錮著馮維宗的手銬便打開來。陳熙牽起與馮維宗頸邊項圈相連的繩索,就像牽著自己飼養的寵物一般。
“現在,讓我來看看公爵你作為性奴的價值。”
陳熙的手杖打在了馮維宗的背上,打得男人半跪下來。陳熙順勢把自己的靴底踩到了馮維宗的肩膀上,簡單地下達了一個命令:“舔!”
“遵命,我的陛下。”
背上被擊打的部位迅速變紅,隱隱有些痛。但這卻讓馮維宗更加興奮了!陳熙的一切,馮維宗都想要,他的氣息、他的味道、他的身體、乃至他給予的疼痛!
不管他親愛的陛下賜予他什麼,馮維宗都將之視為對方的示愛!
唇角的笑容飛快地消逝,馮維宗眼睛看不見,但慢慢用手摸索到了陳熙的腳,然後異常恭謹地為對方脫下了長靴、襪子。
失去了靴襪的包裹阻隔,陳熙身上天生自帶的玫瑰香味瞬間濃郁起來。馮維宗像捧著珍寶一般捧著對方的腳,然後輕輕落下一個吻。
溫熱的皮膚、細膩的觸感、玫瑰的清香,一瞬間,馮維宗恨不能把對方的腳全部含進嘴裡,咬碎嚼爛,然後,一點點,把這個人全部吞吃入腹。
“你還在那裡磨蹭什麼!”
陳熙見對方捧著他的腳,似乎陷入了沉思中,心頭怒火湧起,腳下用力地朝馮維宗踹了過去,還踩在對方臉上茲了幾下。就在陳熙還要舉起手杖抽打那人時,腳心忽然被濕熱的舌頭舔了一下,然後,腳趾被含入了男人的嘴中,開始吮吸舔吻。
“哈啊……”陳熙站立不穩,坐在了床上,微微閉上眼,享受著腳部傳來的快感。沒有人知道,高高在上的陛下、眾人稱譽的玫瑰國王竟然喜歡被舔腳,而且,還能從被舔中獲得戰栗的快感。
馮維宗捧著那白皙嬌嫩的腳認真地舔吻著,鼻息間盡是對方身上的體香,耳邊也聽到了那人壓抑的喘息、呻吟。
膽子慢慢變大,馮維宗空出一只手,開始順著陳熙的小腿向上摸。
腳上傳來的快感卸下了陳熙的防備,鼻息間的玫瑰香似乎夾雜了一點別的氣味,越聞,越讓人上癮,也讓意志力逐漸薄弱。
他開始感到不滿足,而馮維宗的撫摸及時緩解了這種焦灼。陳熙手上的牽繩用力,把跪在地上的人拉得向前一撲,他張開腿,對著看不見的人,依舊高傲地命令著:“繼續!”
陳熙另外一只腳上的靴襪也被除下,褲子被往上卷了一截,公爵擴大了服侍的範圍。
低頭看了一眼伏在自己身前的人,陳熙抿了抿唇,無法忽略下體那裡越來越有感覺的地方。反正這個人被蒙住了眼睛,完全看不見!反正他已經成為了自己的性奴,無法再與外界取得聯系,既然這樣,那就……
馮維宗感覺項圈上的牽繩被粗暴地一拉,然後,鼻尖碰到了一個柔軟的部位,濃郁到幾乎要讓人窒息的玫瑰香撲面而來,還摻雜了幾絲若有若無的、淫糜的甜騷氣。
“給我舔!”
陳熙跩緊手中的牽繩,對著這個看不見的男人張開了自己最私密的部位。
垂在身側的手握緊,青筋在拳頭上鼓起,馮維宗用了最大的自制力才克制住自己,沒有妄動。他伸出舌頭,根據氣息來源,舔上了那個從未被造訪過的穴口。
“哈啊……繼續……”
被舔了,自己的那裡第一次被男人舔了!陳熙的手不由自主地揪緊身下的床單,心中有了決意。
男人的舌頭火熱又有力,很快就把穴口處舔得濕噠噠一片。偶爾,男人試著探進一點舌尖,穴口竟然也毫無阻攔,甚至歡迎著這種入侵。馮維宗就像聞到了血的餓狼一般,舌頭急急地擠入穴口,開始肆意攪拌舔弄。
陳熙被男人這麼赤裸裸地冒犯,本來應該生氣的,但不知為何,身體的那處被舔戳得舒服無比,讓人生不起一點抗拒。他甚至把腿擱到了男人的背上,催促著,“再深一點……”
舔戳不久,馮維宗感覺到舌頭上越來越濕,就像有什麼東西流了出來一樣。他收回舌頭嘗了嘗,有一點甜,還有熟悉的玫瑰芬芳,他想到什麼,有些難以置信:“陛下,您的穴裡竟然流水了……”
一直以來隱藏得最深、最羞恥的秘密被發現,陳熙有些惱羞成怒。他粗暴地拽了一下牽繩,“閉嘴!繼續舔!”
馮維宗唇角勾起一絲邪笑,他雖然看不見,但完全可以想像床上的小國王會是怎樣一種神態。
他的陛下,臉上一定已經羞紅,雙眸含怒,但是,他的陛下卻控制不了身體的反應,那個已經被舔開的可愛小穴因為失去了男人的愛撫,一定寂寞得都開始收縮了,裡面的水也許浸濕了床單……
“陛下,只是舔肯定不夠,還有更舒服的事可以做呢……”
馮維宗湊過去,曖昧地引誘著,手指摸到了陳熙的穴口,淺淺戳刺。陳熙看著半壓住自己的人,心裡掙扎了片刻,便放開了。
等了片刻,馮維宗感覺對方沒有拒絕,手指便進一步深入。
“唔……”
陌生的情潮從男人插弄的地方擴散,讓陳熙有些不知所措。他想夾緊腿,卻被男人更深地捅開。
“你……你弄到了哪裡……出去……”
馮維宗沒有回答,手下再次用力。噗嗤噗嗤的水聲響起,伴隨著玫瑰的魅香,陳熙忍不住夾緊身體裡的手指,牽繩從手中滑落也顧不上了。
“陛下,還有更舒服的方式……”
馮維宗一只手的手指插弄著陳熙後面的小穴,另一只手握住對方的腳,重新舔吻起來。雙重的快樂讓玫瑰國王完全癱軟在了床上,不知所措卻無法割舍。
身體從他滿了十八歲後就出現了異樣。旁人只能模糊聞到國王身上的體香隨著年齡的增長更加濃郁,但只有陳熙知道,體香變濃的原因在於那個私密的地方。那裡,自他成年後開始分泌出了不知名的液體。
最開始,那些分泌出來的液體只有一點點,而且幾天一次,慢慢的,變成了一天一次,量也隨之增加。
隨著體液分泌的增加,除開身上的體香變濃外,陳熙還發現了一個更可怕的事實,那就是那個私密的地方開始發癢。
好幾個深夜,玫瑰國王獨自躺在寢床,夾緊自己的雙腿摩擦著,獨自忍受後穴裡的濕潤瘙癢。他不敢觸碰那個地方,也不敢和其他人親近。
“你繼續……”
理智與欲望交戰,最後,還是欲望暫時勝利,陳熙猶豫地下了命令,馮維宗聞言,露出一個不加掩飾的笑容,即使此刻作為階下囚與性奴,也散發出一絲絲的危險。
“遵命,我的陛下……”
“嗯……啊……”陳熙望著天花板,眼睛瞪大,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允許了這種事:讓一個臣屬、奴隸爬上了自己的床,還進入了自己的身體。
“陛下,我可以取下眼罩看看您嗎?”馮維宗把自己的性器完全插入了玫瑰國王的身體,懇求著。
“不准!”陳熙惱怒地拒絕。下一秒,卻再度叫出了聲!
那個碩大的東西開始動了,先是慢慢地抽了出去,然後,又重重地捅了進來。陳熙無法形容自己感覺,有些自暴自棄地抬起手臂,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反正,用完這個奴隸就殺了他,反正,再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今天的事了……
思及此,陳熙慢慢放下了心中的防備,開始享受起這種畸形的快樂來。
“啪!”
馮維宗的臉被打了一巴掌,偏到一邊。這是他剛才試圖進一步逾越界線、去親吻玫瑰國王的代價。
陳熙倨傲地開口:“還有下一次,我就割下你的嘴唇!”
“是,陛下……”馮維宗低下頭,舌頭頂了頂剛才被打的那邊,嘗到了一點血腥味。下身開始更加有力地挺動,眼睛被蒙住,看不清東西,但馮維宗卻能根據陳熙的聲音想像對方此刻是怎樣的浪蕩快樂……
“啊……好舒服……”
“要被捅壞了……”
馮維宗低著頭,努力地服侍取悅著玫瑰國王,被遮掩的眼底,是誰都無法發現的獸光。
親愛的陛下,不久之後,我就會把肉棒捅進你那張倨傲的小嘴裡,舔遍你身上每一寸皮膚,讓你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尊貴的、性奴!
玫瑰國王:傻奴與公爵(陳熙VS馮粑、傻子)
自那天的服侍過後,陳熙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並沒有處理掉馮維宗,而是依舊把人囚禁在那座城堡裡。更讓人驚喜的是,身體的異樣已經半個月沒有出現了,難道原因是……
“哥哥,哥哥……”
陳熙想得太過出神,以至於弟弟安道爾大公叫了他幾聲都沒聽到。大公有些不滿,跳下了桌子,噔噔地跑過去,然後順著玫瑰國王的腿,爬到了他的膝蓋上,雙手摟住對方的脖子搖晃。
“嗯,怎麼啦?小天。”
陳熙回過神來,看著懷中的弟弟,摸了摸對方的頭。
大公剛剛滿五歲,圓圓的臉,大大的眼睛,栗色的頭發有一點點微卷。他不止是國王最疼愛的弟弟,也是目前王位的第一繼承人。在被哥哥問話後,大公嘟起嘴來,“剛剛我叫哥哥你,哥哥都不應我,不開心。”
陳熙笑了笑,伸手捏了捏弟弟圓圓的臉蛋,然後在大公的左右臉頰上各親了一口,“那哥哥親親,小天就開心笑一笑,好不好?”
安道爾大公被親之後,低下頭,眼珠咕嚕轉了轉,想了些什麼,然後重新抬起頭來,咬著自己的手指頭,“不行不行,還要更多親親。”
玫瑰國王便又在大公的額頭、鼻子、下巴上都親了一下,最後,用手指點了點對方的小嘴巴,“這下可以了吧,小淘氣鬼。”
大公“嗷嗚”一聲,咬住陳熙的手指頭不放,嘴裡含糊道:“不行不行,還有嘴巴也要哥哥親。”
陳熙看著倔強的弟弟,拍了拍對方的頭,“小天的嘴巴以後要公主來親的,哥哥要幫小天的公主留著。”
“公主是什麼?”大公吐出了國王的手指頭,好奇地問。
陳熙想了想,回答道:“公主就是漂亮又溫柔、小天會喜歡的人。等小天長大了就能和公主在一起了。”
跟隨著陳熙的話語,大公歪著頭去想像,漂亮……溫柔……自己也喜歡……想到後面,大公的眼睛越來越亮,他看向自己的哥哥,突然撲上去,在對方的嘴巴上親了一口,然後得意洋洋地宣布:“哥哥就是我的公主,長大了我要和哥哥一起!”
大公之前喝了牛奶,嘴巴上還帶有奶香味,甜甜的,陳熙摸了摸自己的唇瓣,有些哭笑不得。
他站起身來,抱著大公,“好啦!小淘氣,要去睡覺了!不睡覺的小孩長不大哦!”
安頓了弟弟睡覺後,玫瑰國王突然想泡個澡放松一下,於是便走進了浴室。洗完澡後,陳熙躺在長椅上,閉著眼睛,任由侍從為他按摩。
溫暖干燥的手指、輕重適合的力道,舒適放松的感覺從腳部傳來。捏著按著,陳熙忽然感覺到一陣熱氣噴到自己的腳背上,隨後,一個濕熱的東西舔了他的腳趾一下。
“!”
陳熙悚然一驚,立刻睜開眼睛,腳下用力,把那個半跪著的侍從踢了出去。
侍從被踢翻後,躺在地上,沒了動靜。陳熙等了片刻,見地上的人還沒動,便赤腳下地,走過去查看情況。
地上的侍從身量高大、長著一張俊朗的臉,只不過,此刻侍從雙目緊閉,胸膛似乎也沒了起伏。
不應該啊,那一腳的力道陳熙心裡很清楚,絕對不可能把人踹死。猶豫了片刻後,陳熙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用腳去撥弄地上人的臉,“喂,還活著就給我睜開眼睛!”
撥弄了幾下,地上的人也沒反應。陳熙決定叫侍衛進來清理。就在他剛准備收回腳時,侍從突然睜開了眼睛,雙手握住國王的腳,迅速把人撲倒在了地上。
緊接著,侍從就像見到了肉的狼狗一般,捧住陳熙的腳貪婪地舔吻起來。
侍從先是用舌頭把國王的整個腳都舔了一遍,包括腳背、腳底、腳踝,甚至腳趾間的縫隙也不放過。國王的整只腳都被舔上了一層黏糊糊的水光。然後他一個個含住國王的腳趾,開始吮吸。
酥癢的快感順著腳上被舔弄的地方湧現出來,玫瑰國王手肘撐地,想要踢開無理的侍從,卻怎麼也使不上勁。更糟糕的是,隨著腳部的舔弄,陳熙感覺自己那個私密的地方又開始分泌出透明、瘙癢的體液了。
“放……放肆!”
國王的申斥顯得有些軟弱無力,侍從聽到話,抬眼,盯著國王。一瞬間,陳熙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一件事,引起了進食狼狗的更大興趣!
侍從放開舔啃的腳,鼻子抽動幾下,發出了聞嗅的聲音,陳熙心裡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果然,下一刻,侍從看向了國王被浴袍遮掩的雙腿之間。
陳熙還來不及站起,就被侍從撲過來,強硬地分開了雙腿。侍從跟著玫瑰香的來源,一路聞嗅過去,終於聞到了玫瑰國王最私密的地方。
“啊……”這個大膽的侍從竟然……陳熙有些不敢置信。
侍從盯著國王那玫紅嬌嫩的地方,透明的、帶有不可名狀誘惑的液體一點點滲了出來。侍從難以克制地伸出舌頭去舔了一下,那個地方受到了刺激,縮了一下,然後開始流出更多的透明液體。侍從干脆俯下頭,貼著國王的私處,專心舔起對方的小穴來。
“想不到陛下竟然這樣淫蕩!竟然勾引一個侍從來舔自己的穴……”
熟悉的男人聲響起,陳熙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看著突然出現在室內的人,竟是早已反叛被囚的公爵!
“你怎麼會在這裡?!”
“當然是陛下你的淫蕩召喚我過來的……”
語畢,公爵的雙眸忽然變得血紅,頭上也長出了山羊般的彎角,他抓起玫瑰國王的一只腳,放在鼻間嗅了嗅,低嘆道:“好香啊……”
從未見過的景像讓陳熙驚得說不出話來。等到自己的腳被公爵含進嘴裡,尖利的牙齒劃破他的皮膚,潮濕的舌頭舔舐他的鮮血時,國王才恢復了清醒,他的話語嚴厲,卻掩飾不了其中的恐懼和顫抖。
“你究竟是誰……不……你是什麼魔物……”
帶有玫瑰芬芳的溫熱血液順著公爵的唇角流下,讓這個男人變得危險又邪肆。尖利的指甲輕輕劃過國王的小腿,留下了一道道血痕,滲出的細小血珠很快又被這個魔物舔去。
他沒有回答陳熙的話,只是看著剛剛停下了舔穴動作,正游疑不定的侍從,蠱惑道:“愚蠢的侍從,你難道還在猶豫嗎?”
語畢,一條黑色的尾巴突然躥出,纏卷住陳熙的身體,把他擄了過來。侍從立刻暴起,想要衝過來,卻停下了舉動。
只見公爵一手摟住陳熙的腰,另一只手和那條黑色的尾巴分開了陳熙的雙腿,把那個散發出無盡芬芳誘惑的穴口對准了侍從。
“來,把你的肉棒插進這裡,把你的欲望全部發泄在這裡,玫瑰國王只是一個淫蕩的騷貨,只想要男人干進他的小穴裡,給他精液……”
侍從聽著公爵的話,掏出自己硬挺的粗大,蠢蠢欲動地走了過來。
“不要……魔物你放開我……”
侍從走到了國王的面前,濕潤飽滿的龜頭抵住了對方那玫紅嬌嫩的穴口,著迷般看著自己一點點插了進去。
“做得好,現在,把你尊敬的國王陛下干哭吧……”
濃郁的玫瑰香漂浮在浴室裡,原本是這個國家最尊貴的人的國王卻被一個類似公爵的魔物控制住,只得張開雙腿,迎接卑下侍從的肉棒。
侍從的肉棒又粗又大,捅進去又抽出來時,國王的後穴變成了一個小圓洞,無法馬上合攏。從國王後穴裡流出的透明液體越來越多,甚至都滴落到了地下,形成一小灘水漬。
公爵伸手摸了一把,手指粘上了很多黏液。然後,他把手指插進了國王的嘴裡,攪拌著對方的口腔,玩弄著國王的舌頭。
“陛下,自己流出來的淫水好喝嗎?”
陳熙被公爵的手指插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發出嗚嗚的抗拒聲。
公爵的尾巴纏繞住陳熙的性器,上下擼動著。尾巴尖則攀到了龜頭上,試著進入頂端的小孔。
“陛下,把你前面的洞也插滿好不好?”
“嗚嗚……嗚嗚嗚……”
國王感覺到魔物的尾巴尖一點點鑽進了自己前方的孔洞裡,極度抗拒起來,卻無法擺脫身前身後的雙重控制。
“陛下,我要插壞你……”
語畢,魔物的尾巴完全插了進去……
“啊!”
陳熙猛然睜開眼睛,從長椅上坐了起來。跪在腳踏邊的侍從依舊在盡職盡責地服侍著他,不敢有絲毫逾越,腳、小腿、身上也沒有血痕。陳熙放下心來,又慢慢躺了回去,重新閉上了眼睛,原來是一場夢……
在陳熙看不到的地方,侍從伸出舌頭,舔去了自己嘴巴邊的水漬,很深很深地看了他一眼,才重新恢復了原來普通的樣子。
楊一篇:與立源的初遇
楊一第一次見到立源是在夜場裡。
當時,作為新來的侍應生,他被派去3008號房收拾房間。按照規定,楊一走到門口時,敲了敲門,說明情況並得到允許後才推門進去。
房間裡比較暗,大沙發上坐著一個人。楊一沒有到處亂看,一進來就開始動手收拾。
空酒瓶、酒杯、煙灰缸、果盤……楊一有理有條地把東西都收拾好放進了垃圾袋,並用隨身帶的干淨毛巾把桌子全擦了一遍。就在他要離開時,腳突然踢到了什麼東西,而被踢到的“東西”發出了一聲呻吟。
楊一愣了一下,下意識地說了聲對不起,並伸出手,想要把地上的人扶起來。原本,楊一的這些舉動都是一個正常人下意識會有的反應,誰料,卻觸犯到了沙發的人。
“誰讓你扶他的?”
一道陰冷的聲音從沙發那處傳來,隨即,房間裡的燈亮起。
楊一這個時候看清了房間裡的一切。在他面前的地毯上,蜷縮著一個年輕少爺,大概不到20歲,全身赤裸,遍布著淤傷和鞭痕。而不遠處的沙發上,則是一個身穿深紫色襯衫的男人,栗色短發,左邊耳垂上的鉑金鑲鑽耳釘反射著冰冷的光芒。
看清楚情況後,楊一知道那個栗發男人不好惹,立刻垂下頭,“抱歉,是我多事了。房間已經收拾好,我先出去了。”
說完,楊一提著垃圾袋,准備退出去。然而,沙發上的那個男人又開了口。
“過來。”
楊一有些驚訝,但想著也許是對方有什麼服務需要,便放下了垃圾袋,朝那個方向走去。“客人,請問您有什麼需要嗎?“
“跪下。”
楊一愣住了,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我叫你跪下!”
或許是楊一的猶豫惹惱了對方,他的聲音加大,再次重復了一遍。
楊一看了沙發上的人一眼,確定對方沒有開玩笑。一股怒火慢慢湧了上來。但是,他還是克制住了情緒,盡量用溫和的語氣說話。
“客人,我看您有點喝醉了,需要休息嗎?”
這時候,立源抬起頭,瞥了這個侍從一眼。事不過三,而這個侍從短短幾分鐘內已經拒絕了他三次!很好!
楊一看到對方站起來時,下意識地退了一步。他已經看出那個人性格霸道蠻橫,實在不想與對方起什麼衝突。然而,下一秒,楊一只覺得天旋地轉,等反應過來時,自己已經被對方揪著衣領,甩到了沙發上。隨後,衣服被粗暴地撕開。楊一想抵擋,卻被對方扇了一巴掌!
楊一頭被打偏,腦子也有點發蒙。回過神來後,之前壓抑的情緒瞬間燃燒起來!他媽的,長這麼大以來,雖然大小架不斷,但還從來沒有誰扇過他耳光!這還還忍個屁!
脾氣一上來,楊一也沒有顧忌了。他屈起腿,對准立源就是一腳。這一腳的力道絲毫不含糊,直接把人給踹地下去了。緊接著,楊一跳下沙發,用膝蓋頂住地上的人,張開手就回了對方一耳光。
立源臉被打偏,又很快偏過頭來,難以置信地看著壓在他身上的侍應生。這個人竟敢打他!他爹他媽都沒打過他!
“看屁看!”楊一扯下衣領上的蝴蝶結,把身上被撕破的衣服隨便脫下扔掉一邊,露出了精悍的上半身。在看到地上的人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時,又隨手扇了地上的人一巴掌。
反正撕破臉了,揍完人他就走,扇幾次不是扇!這是楊一心裡的想法。
但立源不同。
身上的男人脫掉了上身衣服後身材好得驚人,線條流暢的腹肌、小麥色的膚色,配上英俊的面容和那桀驁不馴的眼神,幾乎立刻就讓立源本來的怒火轉變成了欲火。
然而,楊一的下一巴掌很快就扇滅了立源的欲火。
連續兩次被打,是個人都會有脾氣,更何況自出生以來就高高在上要風得風的立源大少爺。
“你還敢打我!看我今天不干死你!”
理想是好的,現實是殘酷的。
立源大少爺的狠話放出去不到十分鐘,就被楊一揍得趴到了地上,一張俊臉幾乎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了。也是,論打架,像立源這種溫室裡的大少爺怎麼比得過從小打到大的專業戶楊一?
對付敵人,還是男人,楊一可不會有半點“憐香惜玉”。
他用膝蓋抵住立源的腰,揪住對方的頭發,逼那人抬起頭來,“先前你不是還說要干死我嗎?嗯,接著說啊!”
立源睜開眼睛,用看死人一樣的目光盯著楊一。
“喲,還瞪我!怎麼,下面是不是要打電話叫幫手?還是跑回家抱著媽媽哭?”
立源沒有回答,楊一也覺得沒趣,便松開了對方的頭發。
隨後,楊一把人翻過來,開始解對方上衣的扣子。
立源立刻警惕起來,“你要干什麼?!”
楊一翻了個白眼,“你放心,我對男人沒興趣。況且,就你現在那張臉,我還真下不了口!”
話說完,楊一也把立源的衣服脫了下來。他穿到身上試了試,感覺肩有點窄,不過也湊合了,總比之前撕爛的要好。
穿好上衣後,楊一又去摸對方的褲兜,摸到了錢包和手機後,楊一打開錢包,發現除開卡以外就幾張現金。心裡說聲倒霉,但還是把現金抽了出來。
“這幾百塊就當作你打傷我的醫藥費了!”
立源睜大眼睛,被這個人的厚顏無恥驚到了。明明是對方把他打傷了,卻反而敲詐他醫藥費!於是,立源脫口而出,道:“我他媽打傷你哪裡了?”
楊一偏過頭,把自己的側臉對准立源,指了指,“呢,就是這巴掌!”
立源看過去,發現對方臉上什麼都沒有,別說紅腫了,連個巴掌印也不見。心裡氣得“操”了一聲。
拿完醫藥費後,楊一又用手機對准立源拍了幾張照片,而且,似乎為了效果,他還特意把之前的牛郎搬過來,扒下了立源的褲子,對准兩人再度拍了幾張。
拍完後,楊一站起來,把手機丟了丟,“這些照片我是以防萬一。只要你不再找我麻煩,我也不會公布出去。”
毆打、搶劫、拍裸照、威脅,一晚上的時間,楊一就讓立大少爺豐富地體驗了一下別樣人生。
立源冷冷地看著對方,在心裡發誓,今天他所遭遇的,以後一定要千百倍報復回去!
這種眼神楊一以前看得多了,當然不會放在心上。他吹了聲口哨,朝立源擺了擺手,“那麼,你們繼續享受吧!”說完就走出了門。
出了門後,楊一行動迅速,立刻打車離開了這個會所。這份工作他是肯定不能做了,幸好,開始他也沒填什麼真實信息,也不怕人抓住他。接下來,他先躲一躲吧!
楊一離開後,3008房裡立源看著身邊的牛郎,“還等什麼,給我去找件套衣服!”
牛郎慌忙爬起來,也顧不得身上的疼痛。在他要出門時,立源又叫住了他,“記住,今天的事不准告訴任何人!”語氣裡,帶著濃重的威脅。
牛郎急忙點了點頭。
立源躺在地上,猶自氣惱不已。栽了這麼大一個跟頭,等他找到了人,一定要干死對方!
楊一篇:立源秋後算賬
三個月後。
楊一陪著剛剛交往一周的女朋友回家。走進小巷沒多久,楊一就看到了前面有幾個人走進了巷口,然後站在那裡,堵死了去路。他意識到可能有人要找自己麻煩了,於是,牽著女友立刻轉身。
然而,楊一和女友轉身走了幾步,又看到幾個人堵在了進來的巷口。停下腳步,楊一把女友拉到自己身後。
兩撥人堵住了小巷的前後出口卻再沒有其他舉動。幾分鐘過後,一撥人讓開,一個高挑的身影出現。楊一警惕地看著來人。那人雙手插袋,一步步走近,而守在巷子口的兩撥人也跟著逼近。
等那人走近到幾米之外,楊一看清對方的面容時,心裡一驚,隨即意識到這次的事可能難以善了了。
立源的目光掃過了對方與那個女人相牽的手,隨即落到了楊一的臉上,冷笑一聲,“好久不見啊!”
楊一盯著對面的人,突然松開後面女友的手,上前一步,“一人做事一人擔,上次是我得罪了你,你要報復回來找我就夠了,不要牽連其他人。”
立源看到對面義正言辭地的男人,再瞥了一眼躲在他背後的女人,“放心,我還沒小氣到找一個人女人的麻煩。”隨後,立源使了個顏色,包圍的人散開一個口,讓女人出去。
等女朋友離開之後,楊一放下心來,他坦然地看著立源,“說吧,要怎麼打,我不還手。”
立源似笑非笑,眼神在楊一全身上下流落了一圈,“打你一頓多沒意思,我有更好玩的方法。”
楊一被對方盯得有些發毛,剛要開口,突然被一塊手帕捂住了嘴鼻。來不及防備吸進去幾口氣後,意識就開始模糊起來。暈過去的前一秒,楊一想著這次不會要被打死分屍了吧……
再度醒來時,楊一第一眼就看到了裝飾著華麗吊燈的天花板,他想坐起來,卻意識到自己四肢都被綁在了床柱上,身上換了那一次在夜場裡的侍應生服。心裡咯噔一聲,楊一覺得這次要被修理得很慘了。
這時,房間門推開,立源走了進來,居高臨下地站在床邊,看著楊一的眼睛裡意味不明。
楊一動了動被綁起來的雙手,嘲笑道:“怎麼,怕我還手?”
立源的唇邊出現了一個詭異的笑,“這是其中的一個原因,不過,它還有更大的用處,等一下你就知道了……”
說完,立源取出一把剪刀,慢慢剪開了楊一上半身的馬甲、襯衫。冰冷的剪刀時不時碰到楊一的身體,讓他忍不住起了一些戰栗。
楊一看著對方的動作,挑起眼角,“你這是准備拍我的裸照?哈,我可不是什麼大名人,隨便你怎麼拍。你也只能用一些我的舊手段了!”
立源剪開了楊一的上衣後,放下剪刀。然後伸出手,開始一寸寸撫摸對方赤裸的上半身,撫過胸、鎖骨,停留在平坦勁痩的腰肢上,摸了之後又掐了幾把。
楊一開始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了,他扭著腰,想要躲開對方的動作,“你能不能別這麼惡心?我都要吐了!”
立源瞥了床上的人一眼,嘲道:“才摸了幾把就扭起了腰,真夠浪……”語畢,他放在楊一小腹上的手下滑,伸進了對方的褲子裡,一把覆住了楊一的性器。
在男人摸到自己下面的那刻,楊一驚得腰彈了起來,“草”了一聲,臉色冷了下來,“你他媽想干什麼!”
立源沒有回答,伸進楊一褲子裡的手開始上下撫摸起來。
“我操……你變態啊……”
楊一眼睜睜地看著這個男人把手伸進自己的褲子裡,玩弄自己的陰莖,不止沒有快感,反而渾身都是雞皮疙瘩,惡心得不行。他下意識覺得,這次,可能不會像以往那樣了。
楊一嘴裡罵著,心裡非常抗拒,但是陰莖在對方的玩弄下生理性地硬了起來。這種身體反應讓他非常難堪,脖子都紅了,四肢不斷掙扎著,帶動了捆綁著的鎖鏈,發出嘩啦的聲音。
立源把床上人的陰莖玩得完全勃起後,才抽出了手,用對方身上的衣服擦了擦,就像擦掉什麼髒東西一樣。看到這一幕的楊一自然也怒了,當即脫口而出,“被你這種人摸老子還怕髒了我的雞巴!”
“呵。”
立源站起身來,從冰鎮盤裡拿了一瓶紅酒,然後,單膝跪到床上,一只手捏開楊一的下頜,逼迫對方張嘴。
“嘴這麼髒,我給你洗洗!”
說完,立源把酒瓶口對准楊一的嘴,開始灌酒。
“咕嚕咕嚕……”
楊一的喉結上下滑動著,努力吞咽著酒液。然而,立源灌得太猛,很快,來不及咽下的紅酒從楊一的嘴裡流了出來,浸濕了他的脖子、床單,留下一道道紅色的酒痕。
整整灌完一瓶酒,立源才停下動作。
松開鉗制住楊一下頜的手,立源隨手把酒瓶扔到地下,恢復了之前的好心情。
楊一偏頭咳嗽著,嘴角、脖子甚至鎖骨處都是紅酒的痕跡,有些狼狽卻又勾人得緊。立源看得出神,下意識伸出手,撫摸對方的唇瓣,喉結。楊一眼裡出現一絲厭惡,偏過頭,躲避立源的手。立源的臉色瞬間一變,手上用力,掐住了楊一的脖子。
開始,楊一還能忍受。但隨著對方手上的力道越來越大,眼神也越來越冷,楊一也開始難受起來,他瞪大眼睛,腿亂踹著……
“呼……”
男人終於松開了掐住他脖子的手,楊一大口呼吸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剛剛,楊一清楚地意識到,這個男人是認真的!有一瞬間,對方真的想掐死他!
心髒撲通撲通,楊一歪著頭,看著不遠處的椅子,頭一次,心裡升起了一絲害怕。
“你乖點,我就考慮讓你舒服一點。”
立源俯下身,湊近楊一,在他耳邊輕輕說道。手,捏住了對方的乳頭,揉弄著,舌頭,伸出來,舔著楊一脖子、臉上、嘴角殘留的酒液。
“你……要對我做什麼……”
楊一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了一個事實,但是,他卻不敢真的面對。
立源舔完楊一身上的酒漬,又咬了咬對方的鎖骨、喉結、下頜,手,完全覆蓋住楊一的胸,撫摸著。
“你說呢……”
吞咽了一口口水,楊一整個人都如掉進了冰窖一般。他的聲音有些顫,“你要……你要……”重復了兩次,楊一還是沒有說出那個字。
“我記得你說過,你對男人、對我都不感興趣是吧!那你後面,是不是還是第一次?”
立源的手伸到了楊一的褲子裡,略過對方的陰莖,直接探入到下後方。楊一下意識夾緊臀部,想要阻止對方摸到那個地方。立源的手指被楊一的雙臀夾住,卻沒有氣惱。他笑了起來,抽出手指,“現在就夾得這麼緊,等下我干進這裡,豈不是要夾斷我的雞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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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星 BY LIENQ/連Q (第5-6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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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名喚紅蜥的青年,今年只有二十歲,確實剛剛成年。不過紅蟾對雅風說了謊,紅蜥並不是他的親生孩子,而是侄兒。
紅蜥的母親是冰華族的女子,冰華族族人居住在葛瑞德草原最北,一個有半年時間都是白晝,沒有四季,永遠都是冬天的地方。冰華族人膚色特別白皙,頭髮的顏色是非常淺的金色,有的族人甚至有著近乎白色的頭髮。他們以捕捉冰下的魚,以及獵捕凍土原上的生物為生,不怎麼旅行,由於身處寒冷資源匱乏的地區,因此人人都是極好的獵人,整個草原都公認從冰華族手裡可以買到品質最好的狐毛和熊皮。
紅蜥的父親則是紅蟾的弟弟,少年早逝,草原的規矩經常是兄妻弟襲、甚至兄弟共娶妻子的也不少見,因此紅蜥的母親便由紅蟾所接收,伯父變成了父親,可由於畢竟不是自己親生,加上紅蜥的髮色與四肢繼承了母親冰華族特有的特徵,所以雖然血緣上被視為赤蠍族人,可卻在赤蠍族領地中分外與人格格不入。
幸而紅蜥在外貌上雖繼承了母系特徵,可他的體魄和天分,簡直就是天生的赤蠍戰士,赤蠍族一向以斧鉞為傳統兵器,他繼承了親生父親一柄青銅製的大柯斧,刃長八寸,重八斤,柄長五尺,平時自是無法隨身攜帶,可赤蠍每有與他族征戰之時,紅蜥通常都是族裡最戰功彪炳的戰士之一──尷尬的是,他的能力似乎比紅蟾親生兒子的能力要好。
赤蠍不若狼族或蒼鷺族,以武力高低論英雄,族長位置采嫡子擇一繼承製,由上任族長指名要哪一個血緣相關的孩子繼承下一任的位置。
無論如何紅蟾都希望是自己親生的孩子繼承,所以紅蜥的表現越好,越得到族人的讚賞,族長紅蟾對他的忌憚就越深。畢竟紅蜥也有著同一家族的血緣資格,按族規,下任族長雖由現任指定,可若指定的對象與族人期待落差甚大,難保不會發生被迫更換族長人選之事。
對於把紅蜥拉出來,紅蟾也只是靈光一現……他也不是完全不給紅蜥機會的,若他能「代表」自己與狼王塔戈合作,參加狼族對南方帝國發動的戰爭,雖然他自己是並不看好成功率的,可萬一真讓塔戈成功了,他赤蠍也算有出一臂之力,可萬一失敗了、抑或發生戰死沙場之事……反正去的人,也是紅蜥。
方才只是突然想到的靈感,現在仔細一想,還真是絕妙好棋!
紅蟾捻捻唇上的須,溫和地望著方走進帳內,來搞不清楚狀況的青年,『紅蜥,去取你的大柯斧來吧,雅風大人想跟你切磋切磋呢。』
狼族與赤蠍族之間的戰爭,由來已久。雙方一直都互有勝負,直到塔戈接掌狼族,雙方的實力才被拉開了差距。
可赤蠍族戰士的戰鬥能力,仍是葛瑞德草原上頂尖的,青年並沒有對族長的話有太多的質疑,微一點頭,又走迴風雪之中回去取兵器。
比鬥自然不能在帳棚內比劃,雅風跟著走了出去,風雪正盛,可對長年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來說,是老早就習慣了的氣候。在這種天氣裡捕魚、狩獵、打仗,更是家常便飯之事。
狂風將他的黑色長發整個吹開,讓雅風多了點神秘的味道,不過披散的長發一向是近身搏鬥的大忌,極容易成為對手隨手一��用來牽制自己的弱點,一般來說,戰士不是削短頭髮,便是要紮成固定的辮子,雅風事前也沒想到自己會有這麼一斗,加之他也不認為,一個剛剛成年的紅蠍小子,能在他的雙戟底下過十招。
只要在被攻擊頭髮之前,擊敗他就好了。
雅風把玩著手中的兵器,等待青年取了兵器過來。
紅蜥回帳取了大柯斧,正準備出去,他的母親原本是坐在帳裡縫補毛褂的,突然抬頭問道:『阿蜥,你拿著大柯斧去哪?』
『母親,族長的客人想要與我切磋。』
冰華族女子微蹙著眉頭,『不對,紅蟾無緣無故召喚了你,又要你和人比鬥……』雖說紅蜥的功夫是沒什麼好讓人不放心的,可整件事總透出一種讓人擔心的味道:『阿蜥,你要小心一點,不贏沒有關係,別受傷了。』
『是的,母親。』青年恭順地點點頭,他一向是孝順母親的孩子,或許是因為打小特異的外貌便讓他難有好的同儕或兄弟關係,與母親益加有著深厚的情感,『我很快便回來。』
紅蜥對自己執斧的技巧很有自信,眼前的對手還比他矮了一個頭,手上的雙戟看起來雖然鋒利無比,可自己的大柯斧可也不是好相與的。
『我要出招了。』他對著對手敬了一禮,接著大喝一聲『看斧!』,雙手持柄,在漫天雪花之中攻向黑髮的狼衛。
只見他的對手動作並不怎麼大,只是兩戟往前一架,那細長的兩片鐵塊居然就攔下了大柯斧的來勢,反倒是先出手的紅蜥,覺得手被震了一震,一股麻感從虎口處沿筋脈蔓延到手臂上。
心下詫異,對手比他想像的要強得多了,紅蜥的兵器雖看起來又長又重,可他變招的速度居然不輸雅風的雙戟,只見他掄斧在空中轉個圈,回身又劈,銅鐵交鳴聲鏗鏗不絕於耳,一旁觀戰的紅蟾早已避得老遠,不願介入比試當中。
雅風也有些焦躁,他原想憑恃壓倒性的力量擊退這小子,給紅蟾那滿肚子詭計的老頭一點教訓,讓他知道狼族是不可已被敷衍的,可一瞬間已經過了十招,看來這金發的紅蠍族小子,倒還真有幾下子。
不過無論是武藝、亦或是對決戰的臨場經驗,兩人畢竟還是有段不小的差距。
雅風收起過多的輕視之心,緊了緊手中的雙戟,他的身材在草原當中原本就屬於比較瘦小的,不需要與之硬碰硬,而是要善用自己體型的優勢。只見他順著紅蜥的劈向,竟一腳踩到那斧面上去,輕巧地順著長柄走了兩步之後一蹬,兩支鐵戟已經交叉並在金發青年的脖子上,只要對方輕舉妄動,立即要被割下脖子。
『可以收手了。』雅風淡然道,率先收起手中的兵器,『你合格了。』
『咦?』紅蜥愣了一愣,直到現在,他猶不清楚叔父到底派了什麼工作給自己……
『準備收拾行李吧。』雅風道,『狼王沒這麼多閒工夫等人的。』
於是紅蜥拜別了母親,領著族長派給他的百人小隊,以著「代理族長」的身份,和雅風與其它部族的首領或代表,一同往沙瓦坦方向而去。
◎
若要說狼衛當中,誰是最讓人頭痛的,那可能要讓人考慮很久。
雅風的不近人情、戴門的過於認真、蠻古的誇張怪力、雷哲的瘋狂研究……可如果真要人舉一個出來,大多數的狼族人,還是會把票投給了艾爾恩。
艾爾恩本人其實沒有什麼怪癖,只是他的個性比較唯恐天下不亂,如果說其它人讓人頭痛的地方,都還是侷限在自我的表現上,艾爾恩則是喜歡招惹所有他覺得奇怪、有趣、生氣或看不過去的人事物,就算對象讓他什麼感覺也沒有,他也有可能因為太過無聊的關係,跑去隨便招惹人家──此招惹的代表意義甚廣,大多數時候,他很會將人招惹到床上去。
因此,包括狼王塔戈和其它七名狼衛在內,都曾經被艾爾恩踩過底線,在狼族當中,艾爾恩的花心與沒神經,也是鼎鼎有名的。
不過這個特質若是放在工作上,使他相當適合代表狼王與難纏的長老團溝通──在他夾纏不清半認真半嬉耍的態度下,通常可以將長老們哄得開開心心暈頭轉向,簡單地將長老們的意向轉向塔戈屬意的地方。
若是在戰場上,艾爾恩便是一個面對敵人毫無懼色的優秀戰士,在他眼裡似乎沒有什麼東西值得害怕,一個不知恐懼而又武技高強的戰士,通常是很難打倒的。
可這樣的艾爾恩,竟然還是有天敵。
『又要會議啊……到底是還要開多久啊……』一邊喃喃抱怨著,艾爾恩一邊穿起褲子,不知為何,長老團的意思明明是到將軍府酒窖品酒,他居然還能伺機劫走正和同伴燒著熱水預備要讓塔戈一會兒使用的小豹在地窖裡又來了一回。
少年一天之內雖然被做了兩次,雖然身體得到了莫大的滿足,可在工作當中被如此打擾,還是忍不住要抱怨:『艾爾恩!你這樣子太讓人困擾了,冰牙他們會怪我把工作全扔到他們頭上去的……』
『就讓你換到我身邊來服侍我你就不要……只要我說,塔戈會答應的。』
少年用光裸的腿踢了他一下,『才不要,我可不想被天天和你做!』
『傻瓜,天天跟我做的話,做愛技巧會進步得更快喔~』男人大言不殘地道,將毛皮褂子和厚重的衣物穿了回去,『小豹,我們下次試試城牆上好了,在高處應該更別有一番滋味!』
『去你的~』在小豹的叫罵聲中,艾爾恩呵呵笑地走出酒窖,往將軍府的大廳走去,可這才一踏入廳門,迎頭走過來的人居然就是他的天敵!
『好久不見啦~雅風。』艾爾恩乾笑道,『什麼時候過來的?』
雅風一向冷淡的表情此時居然似笑非笑,『艾爾恩,你還真是不放過任何一點時間呢。』
有這麼明顯嗎?艾爾恩搔了搔頭,這才發現小豹在他的手腕、脖子上都留下不少「豹吻」,『哎……還好還好。』往後一看,見到一個金發的青年,正站在雅風的身後,『居然找了……冰華族的人?』
雅風搖搖頭,『這位是赤蠍族的代表,紅蟾的兒子紅蜥,紅蜥,這位是狼衛當中的艾爾恩。』
紅蜥已經很習慣初見面的人都將他當作是冰華族人,禮貌地對艾爾恩點了點頭,『你好。』
真是個禮貌的孩子,艾爾恩想,背後背的大斧的確是紅蠍族的兵器,不過真沒想到赤蠍的糟老頭居然生得出這麼漂亮的孩子,看來母系的力量很強大啊……『唷,之後會有很多機會好好兒相處的。』
這次的會議包括了長老團和狼衛,以及塔戈派雅風「邀請」來的幾位草原部族的首領。
這一次的會議,決定了葛瑞的草原上部族有史以來第一次的聯軍結盟。
來自北方的部族,在南方帝國還在內部相互爭鬥打仗的時刻,準備在雪開始融之時,南侵高達。
狼王塔戈,將不只是葛瑞德草原的狼王,也將成為帝國的狼王。
一四七
被洗得乾乾淨淨,穿戴整齊的月,被安排在狼王塔戈一旁的位置,正式被要求加入了入侵帝國的作戰會議。
若問舊時的皇子大人是否會後悔引狼族入沙瓦坦,月只覺得心中的想法的確不再像當時出走夜燭的時候那麼單純了。
他被磨去皇子的驕氣,體驗了在皇宮裡感覺不到的平民生活,強迫從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子大人,變成比普通人還要狼狽的通緝犯,最後竟發現自己的身邊居然連一個人也沒有,如果沒有心中那股燃燒得熾熱的復仇之火支撐著他的信念,說不定在到達沙瓦坦之前,他便會死在從夜燭到此地的半途上也說不一定……
能遇見三郎真是他的好運氣,和三郎相處的那一小段日子,讓當時的皇子殿下,感受到了很多前所未有的經驗──平民式的趕路、飲食、穿著之外,第一次理解到如何用命令以外的方式得到想要的東西,第一次不再將別人的好意當作是理所當然,然後學會珍惜。
而現在,他按照原訂計劃,不但找到了嫁到狼族的姊姊,還成功地說動狼王出兵,開啟了他奪回皇位的第一步,一切看起來都順利極了,狼族的戰士的確很強,打敗日經的日子指日可待……日經所給予他的屈辱,仍鮮明得就像是昨天才發生的事,他曾經這麼想過,為了有一天能報此仇,要他付出什麼都可以……
事實當然不是如此,現在的狼族少年月,已經比當初的他冷靜許多。他付出、得到、疼痛、慌亂,在經歷這一切之後,他沒有頹喪的時間,看著一一入座的草原部族成員們,已經被啟動的齒輪還在往前進行著,若是被拋下來,那麼那過去的一切算什麼?自己這個人又算什麼?
雖然渾身被塔戈做得痠軟,少年還是振作起了精神。
他必須要忘記很多東西。
他必須要抓緊更多東西。
如果塔戈只是想要利用自己,為什麼自己不能反過來去利用他──這樣的想法在他的腦海裡突然閃了過去。
「利用狼族復國」原本就是他前去葛瑞德草原借兵的原意,當初的他只是很天真的認為姊姊的丈夫理應要幫助自己,後來明白了自己的弱小與無力之後,就不斷被塔戈這個男人的氣勢帶著走,隨波逐流,最後甚至被從帝國的月緯皇子,變成了狼族部落裡的月……
儘管他已經一無所有,可是他是誰?他可是花漫氏最驕傲的皇子殿下啊!怎能像藤蘿姊姊那樣,真的變成狼族的人了。
看來逆境磨人心志,莫此為甚,自己如果繼續這樣模模糊糊不思進取下去,不要說變成狼族的人了,恐怕只會變成躲在姊姊裙子後面的廢物。
悚然一驚。
只差那麼一點點,他就變成那個樣子了。
和塔戈的性事以皇子的立場看確實是一種侮辱與墮落,可也不得不承認,塔戈的這一出手,恰恰撕開了他把自己包裹起來的,那層想要得過且過、自怨自艾的膜。
那種灰色的心情好似都消失了……少年知道他並不是真正忘記,只是終於可以重新振作起來了。
在少年心情正在經歷著巨大的改變之時,廳裡的會議正開始進行當中。不過與其說是交流意見的會議,倒不如說,這是狼族單方面主導的戰前會議罷了。
狼族雖以武勇懾人,但塔戈和他的長老團卻不是衝動之人,入侵帝國這件事不是沒有其它草原部族想要做過,只是帝國幅原太大、人口太多,就算在積弱之時入侵,也總不可能消滅掉帝國加總起來至少有二十五萬人之譜的士兵吧。扣除留守四方與中央都城各一萬的守軍,二十萬大軍,就算人人都是弱兵,對平均軍力只有一到兩萬上下的草原部族來說,還是一塊在吃完前會先被噎死的大餅。
所以想要佔領帝國,絕不是一時衝動能做的事。
塔戈與狼衛、長老團們開了無數次的會議,最後決定向草原其它部族要求援兵,就像狼族不需要佔領整個草原,也能成為草原共主一般,當年創立帝國的赤星一族,也是結合了帝國六大氏族,這才能安穩地統治這個國家。只要好好分配帝國肥沃的國土,狼族將取代赤星一族、赤蠍、青蟒、雪狐、水月則可取代現今的蒼鷺、蘭朵、沙、歸四族,一齊統御這塊土地。
主持會議進行的人是長老團當中的相當能言的大長老歐德滿恩,「請各部族派出至少一萬名之戰士,加上狼族的一萬,一共五萬人之葛瑞德草原聯軍,就讓帝國人瞧瞧,什麼才是真正的戰爭吧!」
除了赤蠍族外,其餘三族派出的代表不是族長本人,便是下任族長的候選人,紛紛認真地發起言來,狼族所拋出的肉不是不吸引人,可卻從來沒有人成功過,雖說塔戈能一統葛瑞德草原也是前所未有的,可……
「狼王塔戈,就算我們能聚集五萬戰士,可據我所知,帝國士兵至少能聚集二十萬人……這如何能成事?」青蟒族的族長年約四十,也是草原上成名的戰士,臉上畫著青蟒族特有的蛇形刺青。
歐德滿恩正欲回答,卻見塔戈抬了抬手,阻止了他,「大長老請退下,之後諸位的問題,便由我親自回答。」
「是。」關起門來的時候,狼衛與長老對塔戈的態度並不會如此恭謹,但此時畢竟是聯合外族的會議,無論如何都會以塔戈的意見為準。
「青蟒族的冉森大人,您可知現時帝國發生了何事?」
「不知。」
「帝國於兩年前起,發生了雙皇子的鬥爭。」說著便瞟了坐在一旁的月一眼,「在都城高達發生極為嚴重的內鬥,後來,原本鎮守在這裡、也就是沙瓦坦的蒼鷺族,竟在新任族長蒼雁的帶領下,將矛頭指向自己人,入侵高達、篡了赤星氏之皇位。」
「這……」族長們互相對看了一眼,雪狐族派來的是族長的女兒若特,也是內定的族長繼承人,「狼王是說,咱們要趁著蒼鷺族位子還沒有坐穩,去搶他的收穫?」
塔戈微微一笑,「不僅如此,現今的局勢是,蒼鷺的蒼雁,和赤星帝國的舊部又陷入戰爭當中。雙皇子當中的日皇子,聯合了其它族的軍力,一起討伐佔領高達的蒼鷺一族,根據近日回報的消息,據說……」忍不住頓了一頓,特意又望了坐在旁邊的少年一眼,見他雙眼發亮,顯然對這些訊息大有興趣。
「據說是日皇子贏了是嗎。」最後發言的水月族族長水淵接道,水月族向來與帝國往來較多,時常與帝國境內商人做生意,自是對帝國的訊息比他族靈通不少。
「沒有錯。」塔戈點點頭,「據我所知,這幾場內戰,至少耗去了帝國五萬以上的士兵,加上他們剛剛結束戰爭,正是士兵疲倦的時候。且真正具有與我草原部族一拚實力的蒼鷺族,正是受傷最為沉重的部族,沒有十年,恐怕恢復不了往年的實力。」
「至於剩下的其它三方部族……哼,還能抵擋得住我草原部族的鐵蹄嗎?」
少年顫了一顫。
他很想大聲反駁,可是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塔戈說的都是真的。
他自小受莫敵將軍軍事上的熏陶,對帝國四方的兵力比起日經來,實在是有概唸得太多了,當對手是自己人、或是來自東、西、南方的異族,那些帝國士兵或可以天險、或可以謀略戰勝,可唯有北方,只能仰靠沙瓦坦城建立在峽口上的巨大城牆作為防衛,且一旦失守,就算蒼鷺族沒有背叛、還是全盛水準,想打贏狼族,也相當不簡單。
事實上可以不靠城牆,而曾經打敗過狼族或其它草原部族的人,月只知道一個,很年輕便過世的將軍蒼瀾──當然,那個時候草原還沒有被狼族統一,狼族的族長,也還不是塔戈。
「可是……」一直沒有發言的赤蠍族代表紅蜥,總算明白了狼王的意思。他雖然不明白為何叔父會突然將他拱為繼承人,派他參加這次的會議,可既然出席了,有疑問的時候,也還是要代表赤蠍族發聲:「就算狼王您屬意由五族共治南方帝國,可原本住在帝國上的人們,會接受草原部族的統治嗎?若是反抗,總不能全殺光吧?」
狼王看了這年輕的代表一眼,赤蠍的老狐狸,倒是派了一個膽識不錯的孩子,「所以,除了方才的天時、地利之外,我們還將一個關鍵握在手裡。」
眾人紛紛看向塔戈等待他的發言。
狼王猛地將正聆聽會議表情略顯豐富的月一把拉到身前,按住他的雙肩,「你們可知這位是誰?」
眾人對看一眼,搖了搖頭。
「他可是赤星的雙皇子之一,月緯。」
「咦!?」
「現在,已經成為我狼族的一份子,只要有他在,就算是我狼族統治帝國,也將變得名、正、言、順起來。」
一四八
月只覺得眾人目光全部集中到他的身上來,他瞪大了眼睛,知道自己絕對不可以在這種時候示弱。
「帝國的月皇子……為何會在草原?」青蟒族長冉森眯了眯眼,「狼王塔戈,難道要我們跟在這小傢伙屁股後面,去統治帝國?」
塔戈揚了揚眉,不看冉森,反而看了站在一旁的艾爾恩一眼,狼衛知道,塔戈是要他發言了。
不過,艾爾恩一向不是個太正經的人……「冉森,就連塔戈都跟在月的屁股後面了,你敢不跟?」
這一句話包含了讓少年坐立難安的雙關語意,月橫了艾爾恩一眼,臉脹紅起來──可、忍耐,忍耐,他學到最多的事,便是忍耐。
這句話似真還假,貌似諷刺狼王,可塔戈卻只是笑了笑,居然探下頭去,親了少年的臉頰一下,大有「我們關係不同」的意思。
不過艾爾恩真正諷刺的對象,自然是青蟒的冉森了,這過去的草原戰士也不是省油的燈,能坐上族長位置,自然也不是什麼簡單的角色,他驚覺自己方才的話,並不如原先想的這麼簡單,反而一個不小心觸到了狼王的底線──塔戈此次的會議,並不真的想要他們的意見,這只是做得比較好看的單方面通知罷了,若是不配合,令狼王的計劃失敗,這矛頭還不指向最不識相的人?
冉森心中一動,哈哈一笑,「狼衛艾爾恩,原來竟被我猜對了,失敬失敬,沒有想到狼王居然連帝國的皇子,都納入帳中了!」
這話聽在狼王或狼衛的耳中沒有什麼,可幾乎等於是大大打了月一個耳光。
在他以為自己成功策動狼族出兵,幫自己奪回王位的同時,外人卻是這麼看待他的──他不是偉大的帝國皇帝,只是狼王帳中養的寵物罷了。
少年咬著下唇,忍耐著脾氣爆發的衝動,眼前這人不過是草原上一個小蠻族的首領罷了,見過什麼世面,懂得什麼叫統治帝國?
有一天落到自己手裡的話,總要為自己所說的,付出代價的。
不復天真的月皇子仍保有著心中的黑暗面,一邊這樣想著,一邊還要克制著表情絕對不露出一絲一毫不豫……就讓你們認為我是寵物吧,這是因為暫且需要你們的軍力趕走日經,等到帝國穩固,你們這一個一個,哼……
他忽然想起日經。
那日在夜燭,他的兄長從頭到尾都帶著既沉痛又冷靜的表情,好像這樣把他逼上絕路,是多麼不得已的事情;好像他這樣算計自己的弟弟,都只是為了帝國的未來,絕非個人的野心……
當時他只覺得噁心、不屑、一切都是屁!
可現在回想起來,原來那就是日經的武器。
讓日經在沒有任何軍方的奧援下,從自己的手中奪去資源,這不是兵書上寫的戰略或者謀策,這是政治。
就像日經對軍事一竅不通般,月緯對政治,也是不怎麼有概念。
可他畢竟還是出生在帝國、出生在皇室。過去只是沒有必要去注意罷了,不代表他不曾浸淫在那樣的環境當中。
這些生活在葛瑞德大草原上的蠻族,鎮日擔心的便是糧食不足、大雪驟降的問題,就算是草原之王塔戈,他的帳棚也不過就是一群武夫的集合體罷了,長老團也是出身狼衛,和帝國的議政廳可相差得太多了……
就算自己在政治上只是幼兒程度的實力,利用、對付起這些武夫,應當要綽綽有餘才是……
「怎麼了,嘴唇咬得這麼緊?」塔戈的聲音在他耳邊響了起來,「在想什麼?」
少年一驚,會議已經轉而變成艾爾恩等狼衛與各部族間對戰事責任的協調,「沒……」
「說實話。」男人輕輕一手叩住他的腰,一手隔著薄薄的布料撫摸著他的大腿,眼見大掌準備往內側的方向去了,「嗯?」
……不敢相信這傢伙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
果然是蠻族,什麼野蠻的事情作不出來!
只是,他想從狼王的身上,得到太多東西了,沒有翻臉的本錢……「我、我只是想到過去的事罷了……」真假參半的言語最具有說服力,「塔戈,你一定要幫助我奪為帝國的王位!幫我……除掉日經。」
「那有什麼問題,我不正在這麼做嗎?」塔戈將他抱到自己的腿上,居然真的開始毛手毛腳起來。
「等……方才不是才……」
「……哎,我可是好些天都不曾發洩過呢。」男人的手已經鑽進了他的褲檔裡,「月……」
「可……」望著不到十步的地方那一大群人正在熱切討論當中,之前讓塔戈當著狼衛的面做已經是極限了,他怎麼可能能接受……「塔戈、別、」猛地用雙手拉住蠢動的大掌,「別這樣!」
「哎,你已經是狼族的月了,月,咱們狼族,並不避諱這個的喲~」
問題是我很避諱啊!少年轉動著腦袋瓜子,拚命想找出一個逃出魔爪的方式,可在狼王的地頭想逃出這個懷抱不是易事,退而求其次的話……退而求其次的話……「塔戈!我、我……」
「怎麼?」
「我用手幫你吧……」少年囁嚅地道,「這樣總可以了吧!」
「……」草原的王者居然愣了一愣,「喔,真是長足的進步~」男人笑起來的樣子十分英俊,蔚藍色的眼睛眯成彎彎的形狀,有種親切的錯覺,「好吧,讓你���試。」
……居然還答應了……少年在心中憤恨地批判著,可卻不敢怠慢動作,兩手往塔戈的胯間摸去,果然摸到了那擎天巨柱。
男人半掀著衣擺,直立的棒子從鬆開的褲頭當中探出一節來,少年先是試探性的用指端碰了碰頂端的部分,然後看了塔戈一眼,男人嘴角帶笑,似乎正等著看他的好戲。
哼,就讓你在這麼多人面前丟臉吧!
衝動是惡魔,而猛地又被沖昏頭的某皇子,一時之間忘卻了他必須戰時和塔戈站在同一陣在線,兩手用力一握,在嚴肅的軍事會議當中捋動起狼王的性器來。
「多用點技巧吧。」男人一臉無謂地看著他,好像自己的陰莖被這樣摩擦不算什麼似的,「只是這樣的話,我是不會射的喲,到時候也只好靠小月的……」拍拍少年的臀,「……這裡了。」
於是少年趕緊拋開雜念,專心幫狼王手淫起來。
除了之前幾次塔戈的「指導」外,少年少有這方面的經驗……應當說,在過去,只有別人替他做,哪有自己做、甚至幫別人做的道理;而在現在,幾次下來也都是單方面被狼王為所欲為,哪裡有太多機會去學習這方面的技巧。
他只能努力的回想,努力的想像。
自己也是男人,男人被觸碰哪裡的時候,最是忍耐不住?
──這樣一想,好像就有一點眉目了。
少年先是用掌心握住塔戈的前端,那大小剛好能被他的手掌容納,就著會射出精液的出口,開始磨蹭起來,狼王唔了一聲,一手伸到他的背後慢慢撫著,好像嘉許他做得不錯似的。
有了好的開始之後,少年又將目標放到性器跟部的囊袋和肉球上。自己的這個部分經常被塔戈當作主要攻擊的對象,每次一被逗弄了那裡,渾身都會像是失去了力氣似的……所以就算是狼王塔戈,也禁不起這樣的撫弄吧?
少年一邊按壓著那根部的部分,一邊梳弄著男人下體的森森毛髮,接著又再度握住前端的部分,來個雙管齊下,兩邊進攻。
「做得不錯。」
可儘管月少年如此努力,塔戈的聲音卻兀自風平浪靜,平靜無波,「哎,可以再使勁一些……」
看我一手捏爆你!!少年苦中作樂的想,敢叫我使力……腦中幻想著偉大的狼王塔戈,被帝國來的少年皇子很很捏著下體,狼狽地縮起巨大的身體的樣子,忍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這麼高興?」狼王用兩隻手指抬起他的下頷,少年那得意的笑容還掛在臉上,一時之間秀氣的面容生動起來,比起那板著臉的樣子,要好看十倍以上……比起少年生澀的技巧,這一笑恐怕才是讓他更硬了一些的主要原因。
可被他這麼一問,少年卻馬上收起了那表情,好像一下子從春天又變回了秋天,蕭蕭瑟瑟,冷冷清清。
「這樣下去不行啊……」塔戈搖搖頭,「等到會議結束,我都不會射的。」
「怎麼這樣……」少年秋天的臉又轉變成冬天的臉,一副末日來臨的表情,「我、我不想……剛剛弄得我已經夠痠痛的了……」更不想在這種地方被你壓倒!
「還有一個辦法。」狼王用拇指磨磨他軟嫩的唇瓣,「這裡也可以,你做過的,不是嗎?」
少年大為吃驚,「可是……」
沒有可是了……少年心想,要不他丟臉,要不塔戈丟臉,就算是嘴幫他,一旦男人高潮射精,至少也是兩個人一起丟臉!
個性果然具有同歸於盡激烈傾向的前帝國皇子,把心一橫。稍稍回想了自己第一次被狼王壓倒的時候,曾經做過的事。
檀口一張,壯烈地含住了狼王塔戈的性器。
「好棒的嘴……」男人滿意地一嘆,按住少年的頭,開始搖動起腰來。
話說這廂已經進行很久的娛樂時間,那廂的會議討論,則剛剛要邁進尾聲。
最後的結論,還是要求各部族出兵至少一萬,以往在面對各部族時通常是以武力要挾為多的狼族,此次是少見的有耐心,不僅一一回答了代表們的疑問,更保證了一旦計劃成功,將會使各部族雨露均霑──草原部族並不時興簽訂書面契約,可狼王的保證,在草原上一向比任何東西都要來得具有可信度。
赤蠍族的金發青年紅蜥,是四個部族當中唯一無法給狼王允諾的,「目前赤蠍仍是由我的叔父紅蟾當家,請容我回部族請示族長大人。」
「紅蟾居然不親自過來一趟,也太不夠意思了吧~」長老歐德滿恩搖搖頭,「回去告訴紅蟾,這事兒對大夥都有利,他就別多想什麼了……我是不想講太多醜話,你就這麼跟那老傢伙說吧!」
紅蜥恭謹的一揖,「我會把話帶給族長大人的。」
「你自己倒是要小心一點。」站在一旁的狼衛雅風淡淡道,「希望能在出兵的時候看到你。」
紅蜥不解地看了看他,只能低頭應了一聲。
「哇,雅風居然會對狼族以外的人有興趣……」艾爾恩誇張地在兄弟面前驚呼了一下,「難道……」曖昧地用手肘推推另外一邊的戴門,「你看看……」
「紅蜥是很可愛。」雅風挑了挑眉,面無表情地道,「但是我對你更有興趣。」
一四九
艾爾恩也已經不是當年的小毛頭了,對於雅風的「邀請」,已經可以很成熟冷靜地搖搖頭,甚至還能拍拍雅風的肩,「恕我不能奉陪了。」
一派兄長的風範,直到雅風伸手將他拍在自己肩上的手握住,「艾……」
「哇!」艾爾恩向後彈跳了一步,「哎,我有點事,走了走了,好忙好忙~~」
風風火火地跑了,留在原地的三人錯愕的看著他的背影。
「……那個方向……是將軍府的酒窖吧?」雅風淡淡地道。
「或許他需要一點酒壓驚。」戴門有些忍俊不住,「都這麼多年了……」
雅風眯了眯眼,轉頭看向一臉驚訝的紅蜥,「準備要回去了嗎?」
「是。」青年點點頭,接過狼族少年幫他牽過來的馬,「三天后便要出兵,我動作得快一些才行。」
「別忘了我說的話。」雅風道,「我便多嘴再多說一句,別太聽話了。」
金發的青年行了一禮,「雅風大人,多謝您的關心。」語畢便轉身上了馬背,駕馬離開。
「嗯……艾爾恩倒說對了,你的確挺關照他的。」戴門雙手環在胸前,「怎麼,這孩子有什麼特別的?」
「身手不錯。」雅風微蹙了眉頭,「我只是想到……剛回到狼族時的自己罷了。」
紅蜥策馬回到赤蠍族領地的時候,已經有一個大陣仗正在等待著他。
赤蠍族的族長紅蟾領著族中的耆老們一字排開,穿著著赤蠍的正式服裝,紅蜥還來不及喘口氣歇一會兒,便被喚到眾人面前問訊。
「紅蜥,把你所聽所看,全部告訴我們。」族長紅蟾率先發言道。
「狼王塔戈準備南攻高達,要求其它草原部族,需至少出兵一萬,否則……」紅蜥頓了頓,「狼王說,否則後果自負。」
「塔戈倒真以為自己是草原之王了。」紅蟾冷哼一聲,「要我們替他成就功業,拿其它草原部族的性命陪葬,會不會太過份了!」
「可是族長大人……」一旁的赤蠍耆老往前踏出一步,「若不按塔戈的想法走,若狼族全力來攻……」十多年前敗在狼王塔戈與狼衛蠻古鐵蹄下的回憶紛紛湧上眾人心頭,紅蜥當時還只是未滿七歲的小孩子,記憶已經夠深刻了的,當時的赤蠍戰士抵擋不住狼族進襲,被迫對狼王提出降書,直至今日,每年都必須進貢一百頭牛、三百頭羊給狼族。
族長紅蟾在對內的時候總是刻意想維持一族之長的高度,可一旦面對狼王、甚或是他的代表,又是另外一副嘴臉,「紅蜥,你可別告訴我,你已經答應了塔戈?」
青年覺得有些啼笑皆非,「族長大人,答不答應恐怕由不得我,只是……青蟒、雪狐、水月等族已經都給予狼王承諾,由於我無法代替族長大人做出如此重大的決定,因此……只剩下我們,還沒有給出確切答覆。」
「哼,這是在威脅我嗎?」紅蟾撇了撇嘴,「要我全力幫助狼族是不可能的,這樣吧……紅蜥,就讓你……」
「族長。」又一名耆老站了出來,「以其它角度來看,若此次出征,狼王真能完成此壯舉……想必出力最多之部族,利益也將不可想像。」
「唔……」紅蟾不禁又沉吟起來,他一方面不想損失自己的軍力,一方面又被龐大的可能利益所吸引,「一萬兵力是吧……」
「正是。」金發青年點點頭,「各部族將被派在四名狼衛之下,兵分五路朝高達進發。」
「……好吧,我明白了。」紅蟾露出了一個咬牙切齒的表情,「紅蜥,你便和紅蜻一同出兵吧。」
「族長大人,讓紅蜻……和我?」
紅蜻是紅蟾的親生孩兒,自是赤蠍真正的繼承人,「當然,你應當明白的,紅蜻的安危重於一切。」
「是。」
「讓紅蜻立功,你、則必須保護紅蜻的安全。
「我明白了。」
對於這樣的安排,紅蜥其實已經習以為常了,並不以為意,只是他知道這次的征戰和過去都不相同,而紅蜻……在心中悄悄嘆了一口氣,紅蜻並不是會乖乖讓人保護的人。
不過事情既已決定,他也只能盡力辦到了。
◎
就在北方草原大軍正在集結的時候,南方的高達,此時正進行著一場無聲而理性的政權轉換。
日經皇子所率領的高達、落霞聯軍擊敗了蒼鷺軍,篡了舊帝國皇位的族長蒼雁被當場擊斃,蒼鷺族殘軍們在蒼鷗的帶領之下,與日經皇子定下協約,蒼鷺軍將重新回到舊帝國治理之下,並宣誓效忠日經皇子──這一切似乎都是蒼雁吩咐蒼鷗的後著,「他想要得到那個王座,卻也恨著那個王座。」總團長大人嘆了一口氣,「接下來,蒼鷺軍要回北方,把沙瓦坦拿回來了。」
對戰爭日經或許沒有其它人的幫助,便無所適從,可在內政上面,這位皇子殿下……不、應當要稱呼為皇帝陛下了,自十五歲起,便浸淫在議政廳中,熟稔得很。
蒼鷺族叛國畢竟是大罪,可經過這一年多來的征伐、消耗國力,甚至造成狼族入侵沙瓦坦的後果,日經認為,懲戒一整個部族畢竟是不智之事,此時若能略施恩澤,反倒較易收拾蒼鷺人心,穩定這還不十分妥切的政局。
讓日經認為不妥切的地方,有三。
一自然是目標明顯的沙瓦坦。蒼鷺族失去族長蒼雁和守城將軍蒼鴻,謀亂之時損失的兵力亦大,目前整體看下來,能用之軍還不滿兩萬,想要單靠蒼鷺軍光復沙瓦坦,簡直是痴人說夢。
第二,則是南方的夜燭。自他派出疏葉楓為專使拜訪蘭恕之後,一直到戰爭結束,都沒有消息傳出。疏葉楓是生是死,是否有得到蘭恕的諒解……就後事看應當是有,否則若蒼鷺與夜燭軍夾擊,誰勝誰負,還很難說。現在他從蒼雁的手中拿回高達,重新振作舊帝國之威,可蘭恕是否還能如過去一般效忠帝國,則未可知。
第三……雖然他一直不願意正面去想,可現在這種時候,也已經不是可以逃避的時候了。第三個問題,就是食人鬼軍團,也就是舊時的野狗寨的問題。
在野狗的幫助之下,他才能重新開始這復國之路,可以說若是沒有野狗,絕不會有今日之日經。在情感上,甚至是道義上,他都不能不給予野狗及他的寨眾回報!
可……當他回到高達,回到他所熟悉的皇宮當中之時,有一個聲音,卻在他的心中聲聲勸告著他──他和野狗之間的「關係」太過危險!若是野狗有意想要插手什麼事、或者得到什麼他不應得的,他日經可有魄力拒絕得了?退一步想,就算野狗沒有這麼做,一旦等他正是登上皇位,和野狗的距離不再像現在這麼靠近,可這人卻還是擁有著自己全心的信賴的……這樣的信賴,自古以來,總是會在帝國最承平的時候,變質。
或釋權,或叛變,或……他喘了喘,一點都不想再繼續想像下去。
他曾經向野狗保證過,只要他能幫助自己登上皇位,想要什麼,自己都能給他。
……或許……
就等他自己提出吧。即將登基的皇帝陛下逃避地想,也許野狗的野心,比自己能想像的,還要更安全也說不一定。
高達城皇宮最快恢復正常的部分,即是議政廳。在疏葉冬青組織下成立的「日星會」當中文官出身的人們,成為日後赤星帝國議政廳的中堅份子,另外,部分逃至夜燭城的文官如樊毓華、言昭等人,也都紛紛在戰爭中間回歸高達,淒冷了近一年的帝國議政廳,終於又開始活絡了起來。
至於那些轉而投誠於蒼雁的,日經也不能再用,或解職或外放,全部趕出了都城高達。
於是,新的議政廳以疏葉冬青為首,被重新建構起來,帝國內百廢待舉,有太多事情需要煩惱的了。
可就算如此,日經心中的三個煩惱,還是得一一解決。
��先是第一個。
「就算放這些蒼鷺軍回到沙瓦坦,也只是送死罷了。」寒山嵐發言道,「他們群龍無首,蒼鷗失了一眼,絕不會是狼王的對手的。」
「寒山將軍。」文官樊毓華一腳踏出,「陛下沒有追究蒼鷺族叛國之罪,已經是莫大的恩賜了,難道連這他們自己的性命安全,都要陛下去維護?」
果然百無一用是文官,說出這樣毫無智識之言,寒山嵐嘆了一口氣,「陛下,失了沙瓦坦雖以蒼鷺族受創最重,可一旦冬天過去,沙瓦坦若還不能討回……嗯,那狼族人可不似樊大人這麼愛好和平,若真興起南侵之念,到時便後悔已晚。」
「寒山將軍,莫要危言聳聽!」樊毓華並不退讓,「蒼鷺族為竄奪帝國,舍了防護沙瓦坦的軍力,這才導致如此結果……無論他們能不能成功拿回沙瓦坦,此時此刻,都不應當是再繼續出兵的時候,帝國受創太久,需要休養生息!」
「你……」美麗的將軍大人簡直要被這傢伙氣死,橫眉瞠目的樣子還是讓在場的文武官員們心跳不已,「哼!」無知兩個字若非看在日經的面子上,他不會忍著吞回肚子裡去。
「需要休養生息是真,」此次戰勝蒼鷺的最大功臣沙碧璽雖是慢吞吞地發言,可場上倒還沒有人敢搶了他的發言時間,「但寒山說的沒錯,若是蒼鷺贏不了,接下來麻煩的還是我們自己。」
「怎麼連沙將軍都這麼說……」樊毓華一怔,「沒說一定不能幫,只是現在未必是最好的時機。」
「如果現在不是的話,那什麼時候才是啊!?」見自己默默仰慕很久的師兄被這樣搶白,花漫東離終於受不了跳了出來,「樊大人,兵貴神速、貴時機,像您這樣畏懼戰爭,是贏不了敵人的!」
「陛下怎麼看?」疏葉冬青在日經的耳邊悄悄問道,「毓華擔憂國庫無法支持這龐大的軍費和糧餉,帝國最大的糧倉,畢竟還是沿著黍之道向北往沙瓦坦城而去的沿岸,若是要打,則受害地點,恰恰就會是這些地方啊……就算日後戰勝,對於良田的毀壞,也是難以估計的損失。」
日經點了點頭,「冬青,將軍看不到這些,正如同我們不明白許多軍事謀略的迫切性般,我已經有了一些想法,你且聽一聽,看是如何。」
「是。」文官之首點了點頭,附耳過去。
一五○
「我打算把沙瓦坦,送給日野。」日經低聲道,「冬青,你看如何?」
「送給野大人啊……」過去的諫議大夫大人,現在的議政廳文官之首,沉吟了一下,「蒼鷺族叛國,禍首蒼雁雖已伏法,陛下也寬宏大量,不追究其餘蒼鷺族人罪責,可這守城將軍之位,確實已不適合再繼續交予蒼鷺一族擔任。」
「嗯。」日經點點頭,「而日野這段日子一直在我的身邊保護我的安全,加上能拿下蒼雁,除寒山將軍之外,他也盡了許多力,他的軍團人數雖少,卻總是佔著關鍵性的影響……」
「這麼說也是……看來陛下似乎已下了抉擇。」
「嗯,狼族佔據沙瓦坦,確實大大不妥,這一次蒼雁竊國之事,便是高達都城對四方事務太過漠不關心所致。沒有任何的和平是應當存在的,我們必須更加小心翼翼,步步為營。」
「陛下說的是。」
「戰爭雖會讓百姓不安,破壞良田,可今日若是不做,他日狼族來襲,我們將付出更高的代價。」
「陛下聖明,可帝國軍力剛剛經過大戰,兵疲馬困,是否需要讓士兵們先休養生息至少一個月時間?否則加上趕路的時間與精力,恐怕未到沙瓦坦,我軍已然先倒下少士兵。」
「冬青,你說的倒也沒錯,只是不知眼下北方狼族的動靜如何了……」
「啟稟陛下。」
皇帝與文官大人一起抬頭,發現廳中眾人已然停下爭論,一致看向他們,發話的人是美人將軍寒山嵐,只見他表情和緩,正對著日經拱了拱手,「陛下,狼族的動靜已然派了探子往沙瓦坦而去,而於此同時,蒼鷺族的蒼鷗大人,亦有接到城內蒼鷺族人傳出的訊息。」
「喔,請寒山將軍說明。」
「據說近日許多狼族以外的草原部族之人,進入沙瓦坦,一進城便入了將軍府,不知與狼王密談什麼。」
「與狼王密談?」沙碧璽皺了皺眉,「自古闢室密談,沒有一件是好事啊……」
「這雖可證明狼王有所密謀,可眼下大雪仍冰封北方通路,狼族不可能在此時南下吧?」一直跟將軍大人唱反調的文官樊毓華又發了言,「冬青大人說得很對,無論士兵還是整個帝國,都需要休養生息的時間,不宜輕動戰事!」
「傻子!」花漫東離瞪了這文官一眼,「不要說休息一個月了,狼族真要打,以他們的快馬,五至七日便可以兵臨城下了!敵人可不會給我們休養生息的時間!」
「哼,我們主動去攻,累的是我們自己的士兵,敵人由北來襲,我們可是以逸待勞,哪個對我們有利?」樊毓華毫不退讓,振振有詞,「加之我就算不是學武出生,也明白戰線不宜拉長的道理,咱們就這麼千里迢迢去攻打,光是要運送糧食補給,恐怕又是一個難題了!」
花漫東離一時之間被駁了個啞口無言,只能瞪著這個瘦弱的文官大人,「哼,文官又懂些什麼了!」
「欸,有種你就再說出個道理來啊!」
眼見兩人吵得不可開交,日經只好抬了抬手,示意兩人停止爭論,「兩位將軍有何想法?」
寒山嵐與沙碧璽互相對看了一眼,兩人似乎心意相通,一齊點了點頭。
寒山嵐代表發言:「陛下,事實上,若是您清楚狼族的狼王塔戈是如何一統整座葛瑞德草原,答案其實就很清楚了。」
「願聞其詳。」
「狼族作戰風格,一向以兩個特色著稱,其一速度,其二力量。所謂速度,狼族擅長奇襲,他們的小孩子在學會走路之前,恐怕就已經先會騎馬,若說蒼鷺族的馬術是帝國之冠,則在狼族面前簡直就像剛剛才學會騎馬一樣。要知能控制馬匹進退已是不易,加之在馬上仍須具備戰鬥能力,蒼鷺族訓練了百年,才有蒼鷺騎兵團傲人的名聲,馬速在戰場雖具有極大優勢,可亦因為要分心騎馬,手上功夫,就相對弱了,可狼族卻完全沒有這樣的問題,對他們來說,在馬上猶如在平地,據說有先狼族戰士,竟是連馬鞍都無須使用的。」
「再說力量,狼族人個個天生神力,據蒼鷺族記載所言,三個蒼鷺的士兵,恐怕還攔不下一個揮著斧頭的狼族人,一般帝國士兵若是見到此等瘋狂的戰士,能不棄械逃跑,已經是萬幸。」
「看來將軍大人大大長了狼族的威風啊……」日經苦笑一聲,「那麼,將軍還未說到那狼王塔戈,是如何一統葛瑞德草原的?」
「狼王塔戈是狼族有史以來力量最強、野心最熾的族長是肯定的。草原部族間原就常為了少量的資源相互爭伐,幾次征戰,塔戈與他的狼衛都輕易取得勝利,於是,塔戈開始認為,自己或能做到前人從未做到之事,那便是統一葛瑞德草原,或許一開始他並沒有想到自己竟能做到,可狼族力量太強,加之塔戈『不投降,便屠族』的鐵血戰略,在這之下敢不投降的部族據我所知,有三個,全部都被屠得一乾二淨。」
「這也太……」日經嚥了嚥唾沫,「也就是說,草原部族們畏於塔戈的淫威……嗯,這是否能說,我們其實能聯合其它草原部族共同討伐狼族?」
寒山嵐搖搖頭,「其一,草原部族向來大多信仰力量,帝國與之合作,斷難真心,反而會因為相互猜忌,削減各自力量,且蒼鷺族的訊息也說了,狼王已經早了一步,會見那些部族的代表了。」
「其二,狼王在爭伐時雖是雷霆霹靂之手段,可一旦部族投降,狼族並不採高壓統治,反而是無為而治,各部族只需每年進貢糧食牲畜即可,若是這樣就能與狼族和平相處,相信大部分的部族不會願意武力解決。」
「按將軍說法,是否我軍無論出不出兵,都勝算渺茫?」新任的皇帝陛下苦笑了一下。
「陛下可知,草原部族如此強盛,為何數百年來,帝國卻能依舊屹立不搖,免受侵襲呢?」
「我知道沙瓦坦城之北門,有兩道極高極堅固的城牆……」
「除此之外,那也是因為……」寒山嵐笑了一下,瞄了沙碧璽一眼,「那也是因為自古以來,帝國代有名將出啊!」
「原來如此!」日經一擊掌,「寒山將軍說的好!」
「喂,寒山,你也太誇張了……」沙將軍大人大大苦笑著,「我怎麼能和那些名將比擬,別太抬舉我了……可以的話,我還真想就此告老還鄉過著悠閒的退休生活啊~」
「……沙碧璽,你這樣的生活已經了十五年,該是付出點代價的時候了。」寒山嵐哼了一聲,「把你的想法告訴陛下吧。」
「喔?沙將軍已有良策!?」
「喂喂寒山……」將軍大人搔搔頭,「我哪來什麼良策,就這事來看的話,我的想法和寒山差距不大……寒山囉囉嗦嗦說這一長串,結論其實就是,想要對付狼族的侵略,待在原地逃避絕對不是個好主意,當然,樊大人考量之事也是很有道理的,只是恰巧不適用於狼族罷了。」
將軍大人頓了一頓,嘆了一口氣,「帝國百姓禁不起狼族的攻擊的,您能想像,從沙瓦坦到高達,狼族所到之處,寸草不生嗎?草原部族原本就不懂得耕種收穫之道理,他們捕捉走獸游魚,以物易物,對於爭伐的對象,一向就是劫掠乾淨,不留餘地的。先不論沙瓦坦失守,帝國損失了北方一座大城之事,光是為了保護北方的帝國百姓,保護帝國最大的糧倉,將戰場範圍縮小至沙瓦坦城周,我們就必須出兵。」
◎
食人鬼軍團成功幫助皇子殿下拿回帝國王座,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野狗的「投資」都得到了空前的成功。
帝國內大名鼎鼎的強盜窩野狗寨,瞬間漂白成功,眾人不再是罪犯之身,搖身一變,一個個都變成官爺起來~
「吶,你說說,我熊七大爺能撈到個什麼官?」鏗鏗兩聲,正在保養著自己一對銀爪(在戰場上丟到的那支後來又找著了)的熊七大爺,一邊在兵器上塗了硼砂水,一邊放到炭火上面去烤,然後再放到紫銅鍋中的煮沸清水燒煮一陣,一雙銀爪很快便光亮如新。
「你嗎?」烏雞撇了撇嘴,「照我說,找個將軍大人跟著撈個副官之類的,我想軍隊裡多的是生猛男丁,必能滿足你的需求……」
「去你的!」熊七嘖了一聲,「我是在說正經的!」
「……咦,我以為對熊七大爺來說,沒有什麼比這更正經的事兒了~」
「烏雞,你是討皮痛是嗎?很好,我這雙『銀夕』才剛剛保養好,正好拿你試第一爪!」
「有這麼開不得玩笑嗎?」烏雞往後退著閃避熊七的密集攻擊,「是怎樣,你最近慾求不滿是嗎?」
「欠揍!!!!」
「這麼說來,老大您得到想要的東西了嗎?」小石眼睛瞧著正在追打當中的二人,卻是對著站在他身邊的野狗說話,「我記得日皇子殿下曾經說過……啊,已經不是皇子大人了,要稱陛下……陛下當時曾說,只要您能幫助他復位,無論您想要哪一個官職、甚至是哪一座城池,他都能送給您。」
「是這樣沒錯。」男人摩娑了一下自己的下巴,「現在想來,當時就算是我,也挺天真的。」
「老大……」
「吶,小石,日經天生便是要登上皇位的,我越是跟著他,越是明白很多事情遠比我想像得要更加複雜的道理。」
「老大,我不明白……」
「我名為野狗,卻總是不想當自己是一條狗……可現在的日,需要的就是一條狗啊。」男人帶點感嘆的語氣,表情卻很坦然,似乎並不曾為自己所說的言語傷害似的。
「這未免……」
「其實,能做到這個份上,對大夥兒來說,也夠了是不?」
「……嗯。」
「至於我想要的東西……」野狗輕輕閉上了眼,復又睜開,一時之間精光爆射,「這天下,還有什麼東西,是我野狗搶不到的嗎?」
一五一
草原部族聯軍,在沙瓦坦春風習來,第一捧雪開始融化的時候,往高達方向進發。
以狼往塔戈為首,五名狼衛為輔,狼衛之下,分別帶領赤蠍、青蟒、雪狐、水月和狼族的軍隊各一萬名,手持利器、足跨駿馬,塔戈吩咐下來的命令只有兩句話:「盡情搶,盡情殺。」
草原部族原本就常劫掠他族以補足自身資源之不足,強者生存,這世界的道理原本就是這麼簡單。
可在這之前,沙往塔城內,有一個人,拚死跑了出城。
他的名字叫做蒼鵬,是沙瓦坦前任守城將軍蒼鴻的副將軍之一,也是他的親弟。
自蒼鴻出兵高達,命他留守沙瓦坦後,竟遭遇狼族的第四次進襲,他按著過去兄長守衛沙瓦坦的方式,信任那兩座高聳的城牆,孰知此次狼族卻一個一個從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由內部進攻,打得他措手不及,城門被破,大量狼族戰士湧進城中,一萬守軍措手不及,幾被全屠。
而他自己,則拚著剩下的一口氣,為城中居民所救,一直藏身在城東一個破柴房內……由於這小房子實在太破太舊,狼族士兵根本覷不上眼,也就沒想進來搜刮藏糧財物,他正才得以保全性命。
救他的是一對年輕的夫妻,剛剛生了孩子,瞧他們的模樣和吃食,似乎不是落魄到來住這種房子的人家,那個名叫三郎的丈夫說自己其實是個馬販,事先得了訊,所以才能在狼族進襲之前,帶著妻子孩子老母親和家當,暫時安身在妻子娘家已無人居住的房子。
「事先得訊?」蒼鵬震了一震,「居然有人事先知道狼族的計劃?」
那三郎只是露出些許為難的表情,「蒼鵬大人,您可別激動……給我這訊的人,名叫韋月,是個從高達過來的小少爺,說他姊姊嫁給了狼族人,想去探親,一開始我還以為他死在馬賊手裡,哪裡想到,那日他居然說自己是從狼族部落回來的,來找我的第一句話,就是警告狼族將襲。我原是覺得很難相信……可我和這韋少爺曾相處過一段時日,知道這少爺是個說一不二從不開玩笑之人,反正寧可信其有,沒有想到當晚狼族果然來了!」
「韋月?」蒼鵬皺了皺眉,「高達人士?」
一種模糊的感覺竄過蒼鵬的腦海,不過他沒有細想,現在重要的是,必須先養好傷,出城去討救兵才是!
養了十多天的傷,總算好了大半,他將自己扮成一般沙瓦坦農民的模樣,拉緊厚襖,抓低帽緣,臉塗得黑黑的,上沙瓦坦城中心幾個隱密的蒼鷺探子處打聽消息。
哪裡知道不聽還好,一聽便大驚失色。
其一,出征青龍的兄長,竟敗了……且不僅敗了,還死於花漫東離之手。
其二,日皇子聯軍與蒼鷺軍團對戰於夏宮之外,蒼雁陛下御駕親征,居然也敗了,陛下被當場格殺,留下的遺詔,居然是讓蒼鷺族遞上降書,重新歸屬於赤星帝國之下。
這兩道晴天霹靂的消息,已經夠讓人眼花腳軟,探子們卻又說了第三個可怕的消息。
狼族預備要出兵南侵了。
對蒼鵬來說,無論帝國之內各族如何競爭爭奪皇位,畢竟這廣褒的國土都還是由帝國人所統治……可狼族?
蒼鵬不自禁顫了一顫,面對這樣的敵人,所有的愛恨情愁,都應該被暫時放下,一致抗外。
所以他決定搶在狼族出兵之前,到高達示警。
告別了三郎夫妻,暗中偷了匹狼族快馬,趁著月黑風高,從只有沙瓦坦平民才知道的秘密出口,「難怪總是會有沒有上報將軍府的毛皮被運進城中……」一邊這樣恍然大悟地想著,一邊鑽了出城。
快馬加鞭。
蒼鵬從小也算是在馬背上長大的,加上日夜兼程,總算在第四天的夜裡、馬倒下之前,與駐紮在高達北方荒山下,大河洰裡邊的蒼鷺軍會合。
「師傅……」蒼鵬見到教授自己劍術的師傅,忍不住抹了眼淚,兩人再度相見,都有恍如隔世之感。「您的眼睛……」
「不妨事。」失了一隻左眼的團長大人,在傷眼之上,覆了一隻金屬的眼罩,「戰場之上,那能永遠全身而退的,只是……你的兄長蒼鴻和陛下蒼雁陛下……唉……」
「就是不知兄長的屍身是被……」
「根據沙碧璽的說法,他將蒼鴻葬在朱雀坡上,我想……蒼鴻以武人身份,也算死在沙場,求仁得仁,沒什麼遺憾的了。」
蒼鵬眼淚又繼續掉了下來,「只是可以的話,還是想將兄長迎回沙瓦坦,葬到家族墓地之中……」
老團長點點頭,嘆了一口氣,「你從沙瓦坦來,眼下情況如何了?」
「是了師傅。」蒼鵬趕緊擦乾眼淚,一振表情,「狼族南侵了!」
「什麼!?居然這麼快……前些日子不是才正與幾個草原部族會商的嗎?」
「師傅,狼族此次多以雷霆速度進犯……沙瓦坦便是被這樣拿下的,草原部族不似我帝國用兵,謀略在其次,主要便是以優勢的武力,強力進攻啊!」
「哎,這……」蒼鷗沉吟了一下,「我已經狼族妄動之事報予高達的寒山嵐知道,就是不知新的皇帝陛下,是否將這看得重了……」
「師傅,國之將亡,對皇帝來說,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嗎?」
蒼鷗用手指碰了碰自己傷眼的罩子,苦笑了一聲,「蒼鵬,狼族的斤兩,你我是親身經歷的,自然知道厲害,可那剛剛登基的皇子大人,卻很難說……加之我們蒼鷺一族是戴罪之身,所說的話是否受到重視、甚至未來沙瓦坦是否仍屬蒼氏所統治,都是未知之數啊……」
「怎會如此……」蒼鵬跌坐在椅子上,這時連趕四天的疲累,一下子整個湧了上來,「帝國……難道真要落入狼族手裡了?」
「倒也不一定,你的情報,或能加快高達議政廳決定的速度吧。」蒼鷗站了起來,「我這便趕緊往高達一趟,面見陛下,請求出兵吧!」
◎
日經奪回帝國之後,雖說百廢待舉宜休養生息,可該賞該罰之人之事,還是得做出處理。
本次的最大功臣,當推青龍城之沙碧璽將軍。此人以靈活的戰術與發明的巧思擊退蒼鷺軍兩次,全不負其流傳很久的天才之名。
「也太誇張了吧……」將軍大人摸摸頭,被當眾表揚受到萬眾矚目的感覺,讓他分外非常不自在,一直很想退到角邊去……可新任「帝國大將軍」的名銜不得不受,皇帝陛下御賜的「破魔劍」與「黃金印」不可不接,被吉兒打扮得像朵花兒似的……在青龍時他是很愛穿花色鮮豔的袍子沒有錯啦,可是那是便裝啊……
沙族人的正式服裝以正紅顏色為主色,吉兒讓將軍大人穿上正紅底色紫藤紋綢衣,搭配深黑顏色盔甲,配上同樣漆黑的寶劍「龍魂」,以及一條大紅色又軟又長的披風,披風上還繡著元海浪花的圖騰。
老是留著鬍渣的唇邊顎下被刮得乾乾淨淨,連耳朵後面都被侍女重正來回清洗得像初生的嬰兒一樣乾淨了!
老友、好友看著他的眼光都帶著一點奇怪的光芒,寒山嵐的表情根本就是在嘲笑吧……他鬱悶的想,「要笑不笑,小心得內傷。」
「……嗯,沙將軍說的是。哎,我倒沒想到,你居然有這麼大的派頭可穿……」
「夠了……」將軍呻吟一聲,「把我都以為自己是來唱戲的了……」
不過也在殿上湊熱鬧的勞菽先生對他的穿著,很讓人感動的不下任何評論,不過,卻比平常更「熱情」地靠了上來,「將軍大人,關於您這破魔劍和黃金印,可否借來一觀?」
他笑了一笑,「那得請勞先生以讓我參觀各家名畫為條件來交換囉。」
「那有什麼問題。」老鼠看著那泛出一絲青光的破魔劍,舌頭忍不住舔了上唇一下,「敝寶倉隨時恭迎將軍大人。」
除了沙碧璽之外,第二功臣頒給了寒山嵐。寒山將軍救出疏葉皇后、又在關鍵戰役援軍來救,賞金萬貫,並在將軍的請求下,落霞城減免稅賦三年。
再來則是穩固議政廳文臣有功的疏葉冬青,他從原本的諫議大夫之位坐上了文官之首──宰相的位置,比他年資更老更豐富的文臣不是沒有,可只有疏葉冬青,不僅具有才幹,且以文臣之身陪伴陛下出生入死多次。
疏葉冬青還得到了疏葉氏的老宅的產權,在蒼雁的屠戮之下,疏葉氏的男丁凋零,這重新振興家族的任務,也落到了疏葉冬青的身上。
接著……便是守護皇子有功的食人鬼軍團,以其軍團長日野為首,上到議政廳殿堂來接受皇帝陛下的獎賞。
少年皇帝高高端坐在那坐來十分不舒服的皇位之上,只覺得臀下又硬又冷,腰間已經開始痠痛。
通常這個時候,野狗會用他的手幫他揉腰……不過更多時候,造成他腰間痠痛的兇手,就是野狗本人……在想些什麼呢!少年咬了咬自己的舌頭,強迫自己專心。
他從上俯視正單膝跪在前方的男人,心中有種奇怪的感覺……野狗為什麼會在那兒呢?這個男人,不是應當永遠站在自己身後、隨時看顧著自己的嗎?
真想快點結束這些麻煩事。他想,可是這是他身為帝國皇帝非得要做之事,大封功臣、大加賞賜,尤其是野狗,打從這最一開始,不就是為了這些而跟著自己的嗎?
為什麼要因此覺得生氣呢?為什麼突然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呢?
眾人都看著他。
野狗正看著他。
他瞪著野狗,深呼吸,然後吐氣。
「日野。」他的聲音平板卻清亮,足以讓在場人都聽見,「將成為北方都城沙瓦坦的守城將軍,治理整座沙瓦坦城,除每年上貢高達之金銀稅賦、粱黍米麥之外,所有盈收,皆屬其所有。」
一時之間議政廳傳出嗡嗡之聲,日野出身神秘,在朝無任何家系氏族支持,居然一舉拿下空虛的沙瓦坦將軍之位,可見其得寵之深……可沙瓦坦將軍這個位置,並不是這麼好坐的,先不論要如何管理蒼鷺族,眼下這富足的城池,正為草原部族狼族所佔,若是不能將之拿回,這賞賜可說是看得到吃不到,不過是個空銜罷了。
就不知陛下意欲何為了……
只見那名為日野的男人,對著陛下一揖到地,然後起身,朗聲道:「多謝陛下。」彷彿不知道自己正接下了一個燙手山芋似的。
日經點點頭,「讓日野一會兒來見我。」他低聲對著服侍一旁的近侍說道,「就讓他到曜宮來吧。」
一五二
他覺得心中很緊張。
自從率軍班師回朝,他一下子陷入忙亂的生活裡,帝國從這內到外,每一件事都需要安頓,就連今日的大封功臣這等大事,也是過了半月時光,才能底定內容,更遑論在這之前,會有時間和野狗見面了。
不,應當說,和野狗見面不算什麼,難的是因為他心中未有定論。
怕野狗向他討要他其實沒有辦法給的封賞;怕野狗仗著與自己的親密關係自尊自大;怕眾人會像寒山嵐當初第一次見到野狗時那樣,諫請他要遠離野狗;更怕……野狗會對他說,已經想要離開。
身為帝國的皇帝,怎麼可以懼怕這麼多事情!他如此教訓著自己,他需要跟那個男人開誠布公,不想什麼都隱藏在一層猜測的薄膜裡。
只是……
「他不過來?」皇帝陛下瞪大了眼,「真這麼說?」
近侍抖了一抖,「陛下……野大人、野大人他說,他在議政廳,等您……」
「在議政廳?為什麼是在議政廳?」他一橫眉,近侍就跪了下來。
「野大人的想法,屬下不知……」
他有一點生氣……可更多的卻是好奇。
現在的野狗,究竟在想些什麼?
於是他稟退下人,一個人又從帝王休憩的曜宮,走回工作的議政廳當中。
小的時候,他也常常這樣在大臣們議事結束之後,偷偷溜進議政廳當中,踩踩那地上鋪著的赭紅地氈,想像自己有一天也能在天光的時候站在這裡;或者會一屁股坐到那頂王座上面,感受那獨屬於父皇的權威。
而今,他正是坐上去了,卻只感覺到冰冷與痛楚──這位置一點都不好坐,想必蒼雁坐了這數個月,也有相同的感覺。
他踏入昏暗的大廳之中,果不其然見到一個黑色的影子,正背著光,站在那王座旁,慢慢地撫摩著王座的邊緣。
他一時之間覺得有什麼東西梗在他的胸口,張嘴卻無聲地喚道:「野狗……」
男人卻聽見了,回過身來,「唷,皇帝陛下。」
那隨意的站立姿態令他覺得有些想念,這個男人總是會在無意識當中釋放出讓他心動的魅力……可現在不是陛下被迷惑的時候,他頓了頓,大步向前走去。
「野狗,為什麼要在這裡?」他冷著臉,「這裡是國家的廟堂,我是帝國的主人,就算之前我們再怎麼親密無間,來到這裡,總也要有個分寸尺度,不可越過了。」
「嗯,我現在應當跪下嗎?」男人聳了聳肩,走到他的身邊,單膝跪下,握住了他的手,一吻。「這樣可以嗎?」
「野狗!」他微微掙了掙,覺得男人的掌心實在熾熱無比,「你究竟聽懂了沒有?」
「真沒有實感啊……」男人輕喟,「這樣吧,咱們先來個一發,再來好好細談如何?」
「!?」少年一驚,身體已經被歪倒,落入已然起身的男人懷中,「大膽!」
不過這樣的怒斥是不可能嚇得倒野狗的。
這個男人,曾經看過他最落魄、最無用的樣子;自己甚至也曾經在他的面前失去控制、失去羞恥。在他面前,擺什麼皇帝的譜,想嚇誰呢?
自己都覺得好笑起來。
男人輕輕吻著他,這倒不怎麼尋常……這個男人越是和自己戀姦情熱,行為舉止越是沒個節制,像這樣淺淺的吻,記憶中根本很少有過。
「怎麼回事?」少年感覺自己的身體軟了下來,連帶著連聲音都帶著點軟弱的鼻音,「野狗,你不喜歡我送給你的禮物嗎?」
「禮物……沙瓦坦的將軍嗎?」男人一邊啄著他的嘴一���說著,「好個禮物,這是對我最後的考驗了嗎?」
「保證是最後一次。」少年皇帝道,「從此以後,你將名正言順的,和我站在一起。」
男人從喉頭髮出一聲悶笑,舌頭果然不安分起來,先是攫住他的舌頭攪動了一下,加深了吻的深度,然後開始摸起他身上的衣物,「哎、皇帝的衣服帶子究竟在哪啊……」
他也情動起來,一邊回吻著對方,一邊笑罵,「你這傢伙,總算有件衣裳難得了你了!」
「這可未必。」野狗愉快地在腰上的折縫處摸出一條藏在裡面的帶子,「這不就可以拆禮物了嗎~~」
兩指一捏一抽,皇帝陛下齊整的衣衫便整個鬆了開來,接下來的工作就顯得十分容易了,「吶,在這地氈上也是不錯,可是……我有一個更好的主意。」
少年已經有些微喘起來了,只是點點頭,「你說。」
「到你的王座上面去吧。」男人在他耳邊邪惡地道,「我今天從下面看著你,就一直好想這麼幹了……」
「咦?」皇帝陛下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已經被野狗整個人橫抱起來,三步並兩步便到了王座前面,將衣襟已然敞開的少年皇帝放到屬於他的位置上。「野狗?」
「不是我要說,這椅子看起來可真難坐。」男人笑了一笑,「我野狗寨比這坐起來舒服的椅子可太多了~」
「真的不好坐啊……」少年點點頭,「又冷又硬,一不小心,這椅背的雕刻,還很容易扎傷手,你……你真的確定要在這裡?」
「嘿嘿。」男人覆了上來,雙手稱住王座兩邊的扶手,用利牙開始拉開陛下的衣服起來──首先是外褂,接著是中衣、裡衣、內襯……最後才露出少年白皙的胸脯,以及上面兩顆好久不見的櫻色乳首,「真想死老子我了~」一邊說著一邊便含入一顆,另一顆則用指端揉捏著,那柔嫩的觸感還是一如往常的叫人難耐。
少年嚶了一聲,身體也是忍耐了許久。
自從回到了這個他已經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他應該要如魚得水非常習慣的,可身邊少了一個「暖床」的人,總感覺哪裡奇怪,皇宮當中伺候的人是絕對不會少的,可那種沉重的孤獨感,卻一直如影隨行。
這男人怎麼可以離開自己呢。
是他讓自己變成這樣的身體,這樣的想法的。
少年在無意識當中,產生了和他的父親非常接近的思維,雖然他們的對象,完全不同。
兩人身體雖然都好些天不曾親熱了,可畢竟是早已契合的,野狗拿出預藏的香膏沾了一大陀,拉下少年佈著繁複繡工的襦褲,手探了進去,一下子便滑過他軟嫩的大腿內側,指端往那後面的秘密入口而去。
「唔……」少年的身體彈了一下,雙腿緊閉起來,「野狗……你真的想在這裡……」可男人當然是認真的,下身的褲子也不知是何時解的,怒張的性器跳了出來,很快便朝著少年還有些害羞的穴口插了進去,少年皇帝只覺得下身一脹,一下子便被野狗得手了去。
男人一邊晃動著腰,一邊將他腿的往兩邊拉開,分別跨在那他原本撐著手的扶手上面,讓少年的下身呈現半懸空的狀態,更方便男人的抽插。
他還來不及抗議,便被那如潮水湧來的快感搞得暈頭,只覺得男人就著性器還在他身體裡的姿態,居然將他翻了半圈,讓他原本大張開來的雙膝併攏起來,落在王座的椅面上,雙手抵著王座雕工繁複的椅背上,果然一如他幼年時的記憶扎手……可他沒有時間在去理會掌心因為緊緊按著椅背上的尖銳之處而破了皮,野狗所帶給他的快感早已淹沒了他。
「吶,在這裡留下點不同的回憶吧。」野狗在他耳邊輕喃著,下身還牢牢契在他的身體裡,雙手卻開始照拂起他的前方起來。
早已因為強烈的快感高高翹起的陰莖,在男人粗糙掌心的摩擦下,很快地便有了想要射精的衝動,男人將他抱了起來,讓他的姿勢從半跪在王座上變成被男人由後頂起,因為體重的關係,這個姿勢讓男人進入得分外的深,少年只覺得呼吸停了一下,接著身體大大震了一下,居然就像個失禁的小童一樣,被人抱著洩出了濁白的液體。
那點點星白的顏色全部都被噴濺到了王座上面去,他慌了起來:「野狗……這樣子不好……」
「怎麼會不好?」男人加快了往上頂的速度,「這樣以後你每坐上這裡一次,身體都會想起我,都會忍不住偷偷在衣服裡面,淫蕩起來……」
「不……」帶著點鼻音的聲音有著快樂的尾音和慌張的顫音,「我、嗯……」
「光靠後面,就又硬了喔……」男人舔了舔他不知何時落到鬢邊的淚珠,「我的皇帝陛下,好像只有這個,才足以飼養我的胃口呢~」
在王座上的性事其實並沒有這麼的舒服,可是能在這代表著帝國皇帝權威的位子上姦淫以及被姦淫,對兩個人來說,都顯得非常刺激。
野狗自己在感官上,也受到了極其的滿足,被他壓著的不僅僅是他愛著的那個少年,還是這個帝國真正的主人,他原本也有些想要試試自己的份量究竟到哪兒的意圖,可眼下這樣,他居然有些心軟了。
他不著痕跡地嘆了一口氣,這副身體他已經不知道吃過了多少次,怎地每一次都覺得比上次還要美味,這樣說來,光是這樣,自己也是無法離開的吧……
野狗感到少年被他插得微敞開的後穴,因為他想換個體位的關係倏地縮緊,這個刺激令他久硬不退的性器終是一個不查,射出了男人的精華汁液。
灼熱的體液一下子灌滿少年狹小的空穴,隨著男人陰莖的抽出,大量的精液隨之流淌而出,一下子便弄髒了日經墊在王座上的帝王衣袍,並順著少年潔白的長腿,蜿蜒而下,涓涓滴滴在王座腳邊、紅毛氈上,流成一小片白色的水窪。
少年無力地躺在他的王座上,暫時還沒有任何可以動彈的力氣,看著男人才剛剛射,就又精神起來的棒子,忍不住呻吟一聲,「這還不夠啊……」
「怎麼會夠呢……」男人一笑,「至少要讓我抵到在回來之前的份量吧!」
「……」少年高舉起雙手,「野狗……」
「嗯?」男人俯身,讓他能用雙手環住男人的頸項,「怎麼了?」
「要回來喔……」
「嗯。」
「一定要回來……不要讓我後悔……」
少年於是在野狗的頰上,留下一個濕潤卻冰涼的吻。
◎
數日後,蒼鷺族騎兵團的總團長蒼鷗帶來消息,在他們宣佈是否出兵之前,狼族已然結合其它草原部族,率先攻來了。
沙碧璽、寒山嵐兩位國之重臣,自然是整裝待發──狼族既已攻來,議政廳裡的文官們,以樊毓華為代表,也不是不知道輕重的,自然是收起了先前的針鋒相對,轉而支持出兵,並投入兵糧調度的困難工作當中。
才剛剛安頓好的一切又都動了起來。
食人鬼軍團也不例外。他們的老大現在是沙瓦坦的守城將軍大人了,除了他們這一群舊部屬之外,城外還有上萬的蒼鷺族士兵,也變成老大的「囊中物」。
好像有點搞錯與蒼鷺族間的關係的食人鬼成員們,大多高高興興地收拾行囊,準備跟著野狗將軍北伐,拿響應當屬於他們的那座城池。
他們當中的某些人,與蒼鷺族人之間的關係即將改變了。
而這個時候,一切的轉變都才剛剛開始而已。
一五三
青年有些無奈地看著以血緣關係來看是堂弟,但實際關係或許說是主僕比較接近的人。
紅蜻是一個長得相當英俊的男人。才剛剛成年,尚來不及有所表現,或許因為這樣,他的父親紅蟾,決定派他和紅蜥一起,帶著一萬赤蠍戰士,加入狼王的隊伍。
打小他便受到族長父親全心的栽培,他的刀術、騎術可說同年齡人當中的第一,就算是堂兄紅蜥,也都敗在他的手下。
可紅蜥已經有很多次出任務的經驗,戰果豐碩,趕在他之前,已經是葛瑞德草原上小有名氣的戰士,關於這一點,他表面上滿不在乎,心中卻是很介意。
自己是父親唯一的親生兒子,是赤蠍未來的族長,無論如何,這個顏面都要討回來。
「你不要跟著我。」他皺著眉頭看著亦步亦趨的堂兄,那頭過於燦爛的金發,也是讓他分外看不順眼的特徵──明明就是一副冰華族模樣,卻偏偏生在赤蠍,怎麼看,都很難讓人產生認同之感,「無論父親跟你說了什麼,都別跟著我!」
他的堂兄頓了頓,停下了腳步,「紅蜻,族長要我們通力合作,你不要多想什麼……」
「不需要。」紅蜻凜凜眉頭,「你給我滾遠一點就好。」
「很危險喔~」
紅蜥一回頭,便看見有著黑色長直髮的狼衛站在不遠處似笑非笑,「初生之犢不畏虎,可通常最先死的,也是他。」
「請別這樣說,紅蜻非常優秀,他的武藝和騎術,都是赤蠍族中的佼佼者。」青年對著狼衛行了一禮,一開始挑戰對方的時候他還不知道,可後來才知道,這男人可是葛瑞德草原上讓人聞風喪膽的「屠鳳者」,他總覺得對方跟傳說中冷酷無情的樣子好像有些差距,可���鬥時那一瞬間就可以取他性命的超絕身手,的確讓人心驚。
幸而暫時還沒有需要,把他當成對手。
「哎,只是練習的話,誰都能成為強者啊,可在這個草原上……不了,應該說在前往南方帝國的路上,就讓我看看,誰才是真正的強者吧。」
赤蜥只能點點頭,他知道自己不能真的離赤蜻太遠,「那麼……我便先告辭了。」
「嗯。」雅風道,「去吧。」
狼族出徵兵分五路各部族各有一狼衛負責帶領,如青蟒族之於戴門、雪狐族之於蠻古、水月族之於艾爾恩,還有便是赤蠍族之於雅風。狼族本身則是由狼王塔戈自行帶領,其餘四名狼衛,則有三名鎮守狼族領地,剩下的一個,則負責看守沙瓦坦。
草原部族出征通常不似南方帝國這麼著重形式,他們在乎的是實質的準備,馬匹是草原跑得最快的、糧食足夠讓每個戰士一天兩頓至少吃上一個月、每個人身上都能配有足以要人性命的兵器,或刀或斧或弓箭,有了以上幾點,便可以出兵。
他們的力量足夠強大,所以也不似南方帝國用兵還能衍伸出多套行之有年的「兵法」,他們不需要這種東西,就像獅子對付老鼠不需要智慧,只需要一掌拍死就夠了。
黍之道原是帝國修築來方便北方運糧的要道,可現在,卻成為異族入侵最方便的道路,根據狼族的長老們估算,從出征那一天快馬南下算起的話,只需要四天便可包圍高達──不過狼族反而並不急著完成這點,這支由五個草原部族聯合而成的軍隊,不可能真正完全聽命於狼王,只有先賞點甜頭,讓他們知道做這事真有利益,才有可能攜手合作。
從沙瓦坦到高達之間,沿著黍之道兩旁,可說就是帝國生產糧食的命脈之地,一望無際的麥田、玉米田和牲口群,是秋天時最常見的景色,眼下冬天剛剛過去,大多數的田都還在休耕的階段,可藏在農民倉庫中的、將要維持帝國新一年米糧需求的儲糧,卻是相當誘人的存在。
有了這些糧食和牲口,至少足夠讓這些草原上的部族們,過上兩個豐衣足食的冬天。
所以怎麼可能禁止他們搶?不僅如此,對狼王來說,他還要大大的鼓勵。
「搶……糧?」少年的聲音帶著點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的顫意,「這、兩軍交戰,還是、還是別波及百姓、比較好吧……」
男人挑了挑眉,低聲沉沉笑了起來,像摸一隻小貓那樣揉揉他的頭髮,「月,你已經不是孩子了吧,怎麼還是這麼天真呢?看來,我狼族的成人式對你來說,好像沒什麼大用啊。」說起「成人式」的時候,還曖昧地隔著衣物碰了碰他的下身。
少年雖已不會再因此而滿臉通紅,但被塔戈這般取笑,他還是覺得分外的羞恥。
他的確已經不會再做「這兵是為我而出」的春秋大夢,可無論如何,他還是得到了狼族的兵馬出征,也將與那卑鄙無恥的日經一決高下──在狼王的協助下,想必日經將不堪一擊吧?然後呢……復了仇之後,然後呢?
他想解救外公與母妃──聽說日經已經擊敗了蒼雁,可,為何關於花漫氏的消息,這麼的少?只知道莫敵師傅的副將軍花漫東離接了花漫氏家主的位置,可……外公和母妃呢?為什麼一點消息也沒有?
「……塔戈,你想要佔領帝國,還是不要讓百姓對狼族的觀感太糟才好吧?」少年吶吶地道,「自古以來所有覆滅的帝國統治者,都是因為百姓不滿……」
「哎,不必看這麼遠,就看蒼鷺族的蒼雁,他對帝國百姓,倒也不錯。」塔戈道:「可是最終得到了什麼?」
「可……」
「小月。」狼王捏了捏他的臉頰,「所謂的百姓,只要略施薄恩,他們就會忘記痛楚了。只要給一點甜頭,他們便會對你感恩戴德。」
「就算,就算狼族曾經……」少年不服氣起來,「曾經侵佔他的房子、殺了他的家人!?」
「就算是這樣��也一樣。」塔戈笑了笑,表情輕輕鬆鬆,「只要讓他們能舒坦的活下去便夠了。就算有少數的人想要反抗,那又怎麼樣?我讓戰士們搶糧搶人搶一切他們想搶的,就在這條黍之道上,那又怎地?帝國國土如此廣大、人口如此眾多,比較起來,黍之道旁的農民,也不過是少數當中的少數,而且……只要能活下去,過了十年二十年後,什麼仇怨忘不了?」
「不,仇恨這種東西,是一輩子都忘不了的!」少年想起了自己,想起當時所受的一切屈辱,「你不要太小看這些!」
「所以我說你還沒有長大啊~」男人大笑起來,似乎覺得板著臉生氣的少年分外可愛,將他一把拉到懷中,「小月,讓我幫你早點長大吧……」一邊說著,一邊把手探入少年的衣著裡。
這是在狼族前往高達的半途。
狼王暫停了一天的腳步,讓草原部族們大肆劫掠附近農家。
冬天的腳步才剛剛離開,春天的風尚來不及吹拂到這裡。
萬物還未甦醒,可屬於侵略者的烈火,已經大大的在黍之道上燃燒起來。
◎
既然被賦予了沙瓦坦新任將軍的職務,野狗領著一干食人鬼眾,準備要會會他的「新部下」們。
前來見他的人有不少,領頭的是當中無論年紀或者輩份都是最大的蒼鷗,再來是八支騎兵團的團長,以及兩位副將軍。
原本的敵人竟變成他們的將軍大人,對於新皇陛下的舉措,蒼鷺族也只能無奈接受。對他們來說,現在最大的目標,不是反抗這位將軍,相反的,他們必須與他合作無間才行,畢竟……奪回沙瓦坦,這才是他們專注的目的!
「咳。」野狗哼了聲,掃視了帳中這一干人等,「好吧,你們誰上來跟我說說?」
蒼鷗向前跨了一步,對他一揖,「蒼鷗見過日野將軍。」
底下的蒼鷺族團長們和副將軍互相看了一眼,都在對方的眼睛裡看到忍耐和不滿……可,連蒼鷗大人都為沙瓦坦的百姓低頭了,他們不能破壞這等苦心,於是紛紛也踏了出來,對新任將軍大人行禮。
瞧這原本一個個看起來都是官爺模樣好不威風的人們,居然要對自己這樣低聲下氣,野狗不禁也要感嘆,這做官還真有些讓人上癮的原因。
不過他原本就不是喜歡擺威風的性格,當初領導野狗寨,也從不需要這樣──他是以力量壓倒強盜眾的銳氣,所以就算是現在當起了將軍大人,他也不打算改變自己的作法。
「多餘的禮也就不必了,你們都跟我介紹一下自己,畢竟,接下來,咱們還有很長時間需要相處。」野狗道,聲音不怎麼大聲,卻很清楚地傳到在場每一個人的耳朵裡,「就……從蒼鷗你開始吧。」
不過在場眾人還有一個心思與他人不同。
他便是蒼鷺騎兵團團一的團長大人蒼翎。
蒼翎一眼,便看見跟在新任將軍大人身後,那個表情輕快,眉清目秀的青年。
那青年似乎甚得將軍大人信任,不斷地與將軍大人低聲談論著,雖說一邊還要對付某隻很自然而然就會覆到他臀上的鹹豬手……團長大人瞪了據說應當是青年的表兄的巨漢一眼,然後繼續觀察……小石看起來很快樂的樣子,一點也沒有什麼陰霾的表情。
這才是他原本的樣子嗎?他想,處在自己的身邊時,那個溫柔能幹的副官,或者更久之前時,那個妖嬈善體人意的野貓兒,其實都只是面具而已嗎?
他覺得光是能這樣看著小石,心跳的聲音就已經震耳欲聾。
「蒼翎大人。」
就算曾經被這樣欺騙感情,甚至在戰場上被背叛、蒼翎發現,自己的心雖然疼痛不堪,可面對這個青年,卻還是只有柔軟下來的份……他還會願意接受自己嗎?他想,他們還有可能,回到那段夢一樣的日子嗎?
「蒼翎大人!」
他一怔,見所有人都注視著自己,包括小石,「啊……」
「該你介紹自己了。」新任將軍大人笑了笑,「是看誰看呆了呢?」
他老臉一紅,向前邁了一步,「我是團一團長蒼翎,我……」因為小石也看著自己,他覺得自己緊張得一如情竇初開的年輕小夥子,「我……」滿腦子都是想著如何挽回小石,所以……所以該和將軍大人說些什麼呢?
青年看著他的表情好似不怎麼愉快,原本輕鬆的表情倏地收斂起來,然後便轉移了視線。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麼,只知道退下了之後,自始至終,小石都不曾再看他一眼。
甚至,好像還很故意地讓霸子的手留在他的腰上,不再將他拍開。
團長大人已經四十歲了,也已經過了會無腦地衝上狂吃飛醋的年輕歲月。
他只覺得心中有些歡喜,又有些悵然。
能再度看見小石的感覺真的很好……其它的,其它的事情,就等之後再說吧。
一五四
「來分組吧。」新任沙瓦坦將軍野狗道,「為了讓大家可以更快地融洽相處,我決定打散現在的狀態。」
眾人俱是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個人突然舉了手,「老大,我可以自薦嗎?」
野狗頷首,「熊七,你想自薦和誰?」
「霸子,當然是霸子啊!」熊七原地轉了一圈兒,表現出他的興致勃勃。
「不行。」野狗搖搖頭,「打散的意思,就是一個食人鬼一個蒼鷺軍。」
「怎麼這樣……」熱情綻放的青年瞬間萎了下去,拖著腳步走回行列之中。
「老大……」另一個聲音又響起,不知為何隱在食人鬼眾中沒有像熊七那般跑出來,「我想自薦和蒼鷺族團六蒼羽一組。」
野狗瞥了瞥出聲的方向,「是蝙蝠啊……如果是蝙蝠的話,不准。」
青年無奈地縮到更牆腳的地方去,老大有的時候記恨起來,那氣真不知道何時才消得了……
「將軍大人,我也想自薦和蝙蝠一組。」團六的蒼羽一步向前,「請將軍成全。」
野狗眼皮扇扇,笑了一笑,「禁止軍團內不純同性交往,做得到的話,我可以考慮看看。」
現場心裡有鬼的人紛紛低下了頭,心裡沒鬼的,則完全聽不懂野狗的意思,其中代表便是蒼羽的父親大人總團長蒼鷗,只見他又一步向前:「將軍大人頒下的禁令,可否做進一步之解釋?」
「禁、止、不、純、同、性、交、往。」將軍大人一字一字慢慢說道,「其它的就去問你兒子吧。」
自己的情人不能隨身攜帶,將軍大人眼下看到情侶就覺得很刺眼,「蒼羽,做得到嗎?」
「沒有問題。」少年握拳一揖,「多謝將軍大人。」
你沒有問題,我們很有問題啊啊啊──
一邊的食人鬼眾作著無聲的吶喊,可既無法把怒吼對著野狗發出,也無法對蒼鷺族團六的少年團長蓋布袋懲罰……「你就給我妻債夫還吧!」於是蝙蝠被蓋了布袋,受到野狗寨眾一人一腿天誅之罰。
「我……也能自薦嗎?」一片喧鬧聲中,一個帶著遲疑的聲音響起,野狗點了點頭,「蒼翎團長請說吧。」
「我想自薦,和小石一組。」
野狗眉頭一挑,「小石啊……」
「老大。」跟在身邊的青年一步走了出來,「您不是禁止不純同性交往嗎?蒼翎團長很明顯準備要違法此禁令。」
「小石啊……」野狗看著這個打一開始便跟著自己的青年,突然覺得情況還挺有趣的。
小石這傢伙,進到野狗寨時還只是一個沒被開過苞的小傢伙,跟了自己兩年,床上功夫磨的很不錯了,居然沒淪成野狗寨裡眾強盜的「女人」,相反的,他利用這能力,找上了霸子湊合,居然給他走出另外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
就連自己想要離開野狗寨的時候,他也是第一個選邊站跟隨自己的,這小子乍看之下好像什麼都不在意,什麼都能配合,但只要稍微認識他深一些的話,便知道小石其實是個十分堅持想法的人,只要是他認定的人事物,他便會全力以赴,絕不回頭……所以就算是野狗,也從來沒有看過小石露出過為難的表情。
可現在青年的臉上,卻是實實在在露出很困擾的表情──或許連小石自己都沒有發現,野狗一笑,「蒼翎大人,小石這麼說呢,你呢,你怎麼說?」
「……」團長大人輕嘆了一口氣,「既然小石不願,那麼就不要勉強他吧。」
小石咬了咬下唇,如果可以的話,他真不想有這種欠了別人什麼恩情之類的感覺。
「唉呀,小石,我實在看不出蒼翎團長和你會有什麼不純同性交往。」野狗道,「好吧,你們兩個一組。」
「老大……」小石微微瞪大了眼,從野狗的眼裡看見惡作劇的光芒,「……是。」
「咦?」蒼翎反而嚇了一跳,接著欣喜若狂,「多謝將軍大人成全。」
「說什麼成全。」野狗咋了一聲,「你可別忘了我方才說過的話啊。」
簡單地繼續分組之後,便繼續要開所謂的作戰會議。
老實說,過去野狗和寨裡的成員開所謂的作戰會議,通常都是以「搶到的東西要怎麼分」這種話題佔得最久,其實強盜們攻擊村落的方式很簡單,總而言之就是先瞭解地形、然後攻其不備。
可戰爭不是這麼容易的事,這一點,野狗在沙碧璽的身上,已經看到不少。
這次日經派他帶著蒼鷺族做為帝國軍的先發軍隊,自然是希望他能在驅逐狼族一事上立下戰功,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想,也是一種測試他的能力的方式。
不過……實話說,他還沒想到什麼好法子,眼下……便還是先按著老法子,派個間諜過去好了。
如此想來……野狗摸摸頭:「蒼鷗大人,蒼鷺族……有密探在沙瓦坦是嗎?」
總團長大人點點頭,「請副將軍蒼鵬說明給將軍大人知道吧。」
◎
男人身著黑服,伏在樹上。
他的名字叫做梟,原本是直屬於蒼鷺族族長的密探,自現任族長蒼雁陣亡沙場後,他的直屬上司便暫時變成了騎兵團的總團長蒼鷗,並在蒼鷗的命令下,來到最靠近狼族兵團的地方。
眼前一片火光衝天,一個中型的農村正陷入火海,駿馬奔騰嘶鳴,刀光爍爍,百姓抱著家當胡亂奔逃著,不過一個時辰時間,一生的積蓄、幾代的累積,瞬成泡影。
火光映照在梟漆黑的眼瞳上,他的表情沒有一點鬆動,既不激憤也不皺眉,只是單純地將手裡皮製地圖上的一個小黑點劃掉,「秋粟村沒了。」冷漠地下了這個結論。
梟的身邊其實還伏著另外一個男人,倒是露出了一點可惜的表情,「一整個富庶的農村,居然只搶了米糧,太不識貨了……」
這個男人的名字叫做蝙蝠,原本是自請和蒼鷺騎兵團團六的團長蒼羽一組,不過被野狗老大棒打鴛鴛,此番是來贖罪的。
「蝙蝠,你便去探探狼族吧,給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才剛剛和蒼羽小團長心意相通,正是蜜月期你儂我儂的珍貴時刻,卻被派了個差,「對了,要記得你家的小團長在我手裡,可別反叛到狼族去了。」
被這樣譏諷也沒有回嘴的立場,想要得到蒼羽,這也是早就知道了的犧牲……想起少年青澀卻美麗的身體,蝙蝠忍不住笑了一下,這才發現,和他被分做一組的梟,正一臉奇怪地看著他。
他清清喉嚨,「怎麼樣,還有發現什麼?」
男人搖搖頭,「得再靠得近一些。」
「嗯……我倒覺得,站在外圍,恐怕能探查到的事情有限。」
「是嗎。」梟挑了挑眉,雖是問句,語氣卻很冷漠。
打入伍開始,他便以成為一個專業的密探被培養,由於身手極輕巧、眼光腦子都很靈光,沒有多久,族長蒼雁便成立了一個密探小組由他帶領,對於探查事物之事,甚少有能逃得過他的目光的。
蝙蝠笑了笑,「咱們各自的方法不同,我有的,也只是長年打探獵物累積下來的經驗罷了,要不……分開行動?」
接到的命令是一起行動,梟並不怎麼習慣違背長官的命令,可是……這個男人在某些地方侵犯了他的領域,這讓他有些不悅。
「嗯。」於是他點點頭,「三日之後,仍在這兒碰頭。」
「瞭解。」蝙蝠朝他輕鬆地行了個禮,一個翻身,很快便去了蹤影。
這樣的身手,真讓人……梟猛然想起,當時候自己一整支的密探,被食人鬼軍團整個圍剿,只剩自己勉強逃出……雖說那裡是人家的地頭,可結果這樣狼狽的任務,還是第一次。
當時那些追剿他們的食人鬼都帶著鬼面,其中有一個最能發現他們蹤跡的,難道就是……蝙蝠?
梟不想讓這個想法再繼續影響自己。這並不是比賽,蝙蝠也不再是敵人。
他現在要做的,應當是要將狼族大軍的行軍狀況、甚至是進攻計劃,竊回新任的將軍大人那裡,不需要多想其它的事情。
梟往樹後一躍,跟著幾個推著板車、上頭載滿糧草的狼族士兵,躡步綴上。
一五五
姑且不論之後作戰行動將如何分配的問題,對各草原部族來說,眼下的劫掠,可是前所未有的大豐收。
帝國人真的是太過軟弱了,少了正規軍的保護,敢反抗的人佔了這一路下來的極少數,簡直就像是幾個豐厚的大糧倉備好在那等著他們去取似的,本來對塔戈的出兵決定還有些許保留態度的,此時此刻,也自然認同了狼王的決定。
整個草原部族聯軍駐紮的營地,陷入一整個歡欣鼓舞的氣氛當中,明明在糧食缺乏的冬天尾聲,卻有了吃不完的玉蜀黍、啃不完的腊肉、喝不完的美酒!
焚燒休耕的農田當作慶祝的營火,隨著春天的腳步越來越近,草原部族們紛紛脫下厚重的毛皮冬衣,手挽著手,肩碰著肩,一起圍著營火跳舞歌唱。
「這麼輕鬆快樂可以嗎?」狼衛之一艾爾恩一邊這樣說著,一邊大口咬了手上烤得皮脆汁多的半隻雞,「我們可是出來打仗的吧?」
「劫掠的對像這麼膽小,真不知為何咱們直到今日才往南攻下。」狼衛之二、艾爾恩的好哥們戴門笑了笑,「塔戈這個決定,果然是正確的。」
「若不是藤蘿那個小弟弟給塔戈靈感,想越過沙瓦坦的牆還很難,咱們恐怕也還窩在帳棚裡,打著哆嗦吃硬餑餑吧。」艾爾恩道,「還能像現在一路吃香喝辣的……哎,這一吃飽就想起小豹子啊~」
對草原部族來說,滿足了食慾便跟著要滿足性慾,歡唱時間過後,有伴的有的各自帶開、有的原地解決;沒伴的有的從農村裡抓了帝國的女人、有的拿隊伍裡年輕瘦弱些的開刀。
當營火燃到只剩下冒著點點紅光與黑煙的灰燼時,現場也只剩下還抓著酒瓶喝個不停醉言醉語的人,以及飄蕩在空氣中隱隱傳來的喘息與哭泣的聲音。
此時的月正待在狼王的帳棚中──應當說,這一路南征,大多數的時間他都被圈在塔戈的身邊,不是不能離開,可離開了塔戈,他還能如何?
他漸漸知道這是塔戈刻意造成的狀態。
讓他清楚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麼,已經沒有了其它後路,除了跟著狼族往前衝,他將別無選擇。
順著這個思維繼續聯想下去的話,最後的月皇子,將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狼王的強悍,將使日經被拉下還沒坐熱的皇位,狼王打一開始便說了,要倚靠自己的「正統性」,去統治整個帝國……所以,他將能接著坐上皇位。
可坐上這樣的皇位有什麼意思?
天真如他,都能想像得到,不過就是傀儡娃娃罷了。他將成為塔戈統治帝國的工具,如果狼王沒有厭煩的話,或許還得替他暖床。
這樣的下場,會比當初來到姊姊身邊之前,要來得更好嗎?
他好幾次都覺得自己絕望得要命,自尊心卻不允許他哭,只好趁著塔戈壓著他的時候藉著疼痛之名,狂亂地掉下眼淚。
男人用舌頭舔了他的眼角,「明明做過了這麼多次,怎麼還會這麼痛?」
他無從解釋起,這眼淚得一直維持到他能想出辦法來。
直到他真的想出辦法,少年便不再哭泣。
塔戈只覺得這少年的身體越來越讓人欲罷不能,從一開始的青澀被動,一直到現在的默許承歡,對狼王來說,少年的功用除了替他打開帝國的大門外,也還兼具著在征途中取悅自己的用處。
這樣說好似非常無情……可狼族的文化當中,原本就不存在著「愛情」的觀念,他們重視親情和家族,每個人的存在理由,都包含了不同成度對狼族的「功能」。
就算是一個初生的嬰兒、或是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家,都有他們各自的「功能」在,對狼族來說,如果其缺少了功能,就代表著其人已經不再屬於狼族的一員。
狼族分外護短,對塔戈來說,月是藤蘿的弟弟,也算是狼族的一份子,若是有外人藉故冒犯了月,他也會一如對方冒犯了自己般,去「解決」問題。
當少年終於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才真正想出了所謂的「辦法」來。
◎
梟覺得不可思議。
他暗暗記下了整個駐紮營區的大小,繼而推算出整支軍隊的人數;再看其服飾、髮色有多少種類,推算這支聯軍共有多少草原部族參與其中,有些草原部族具有其特殊的作戰能力,這些情報,自然更能幫助新任的將軍大人調度安排。
可眼前這副樣子,假若他們蒼鷺族不曾受到如此大之創傷,想要剿滅這群沒有紀律、毫無警覺的強盜,那還不容易!眼前就是一個大好時機,趁著喝醉的喝醉、睡覺的睡覺之時,大舉進攻,殺其不備,一下子便可以都解決乾淨。
雖說他並不曾真正面對過狼族或者其它草原部族──沙瓦坦高聳的外牆,令他們根本無須和這些草原部族面對面作戰──可就算他們的體格比帝國人要更強壯、更殺人不眨眼,在訓練有素進退有度的帝國軍之前,這些蠻族其實已經暴露出太多的破綻。
不過,有的時候你以為對方露出了破綻,卻其實只是假象而已,真正露了形跡的,其實是你自己。
梟感覺刀鋒劈來的風壓的時候,危險已經距離他非常地近了。
若非他的身體一直習慣性的保持著警戒,恐怕連第一刀都避不過。
對方一直潛到他身邊,可你卻連一點動靜都聽不見,對方的腳步、呼吸,都和風聲、蟲鳴融在一起,若非他聽見身後傳來一聲不自然的鳥鳴聲──深夜哪來這麼清亮的鳥叫──這才發現敵人居然靠得他這麼近了!
那聲鳥鳴是誰的傑作暫且不提,狼族巡守的戰士可不是易與之輩,梟擅長藏匿蹤跡而非與人對戰,只能邊打邊注意著逃脫的路徑,草原人揮出的刀勁果然又沉又重,他硬接了一刀便覺得虎口被震得痛麻,手上的劍幾乎要脫手而出!
硬碰硬絕對不是辦法,
可對方之所以被派做巡守員,其身手也是極快速的,雖不若帝國人的輕功靈巧多變,可那踩平一切也要追上你的氣勢,並不是能輕易甩脫得掉。
梟只能用盡他身為一個專業密探的各式脫逃技巧。
他原本就是極聰明機敏的,加之輕功又好,逃了一段之後發現了一叢灌木又濃又密,只要在那人追上之前先藏進去,先閃過追蹤才好。
藏進去的時候他自信沒有露出一點可疑之處,灌木叢只比他躲進去前鬆了一些,除非從頭到尾一直盯著這樹叢看,否則路過的時候,是很難發覺其中的不同。
狼族的追蹤者在他藏好不久,便緊接到來,他放慢呼吸,準備等那傢伙經過這裡,往前追去,哪裡知道那人居然停下腳步,四處張望了下。
他悚然一驚。
他不可能留下任何線索的……第一次,梟對自己的專業,產生了自我懷疑。
更可怕的事,那人東張西望之後,居然朝著他藏身的方向,慢慢走了過來。
這時他才看清這追蹤者的臉──一頭金色的長發,眼珠子居然也是金色的,膚色很白,看起來還很年輕。
剛剛攻擊自己的刀鋒正握在他的手裡,可他背後還另外背了一支又長又大的巨斧,上頭似乎還凝結暗紅色的血跡,顯得分外嚇人。
……如果真的被發現的話,也只有咬牙硬拚了……
他暗自下了決定,這密探之事……只能靠那個叫蝙蝠的男人了吧……
想到蝙蝠,耳邊就又傳來一次那真的不怎麼自然的鳥鳴聲。
追蹤者在聽見聲音的同時,便往那發聲之處快步追去,梟得了這個空檔,不敢怠慢,趕緊繼續逃命,可心中卻有些駭然。
是蝙蝠救了自己──但當危機轉到他身上去的時候,蝙蝠能甩得掉嗎?
自己真要拋下他離開嗎?
這個想法只浮現在他的腦海短短一瞬。
他的腳步連頓一下都沒有,密探的任務,原本就是要以將訊息帶回為最重要,不可輕易顧及其它。
一五六
單以密探的角色來看,蝙蝠其實是一個相當老練的傢伙。
因為野狗寨長期藏在槐山當中的關係,他對於山間樹林裡,什麼樣的地方可以藏身,什麼樣的地方可以暫避,只需要瞟過一眼,便爛熟於心。
這或許可被稱作是一種天分,不過,沒有十多年的經驗加持,也是無濟於事。
之所以願意出手救那個名叫梟的蒼鷺密探,原因很簡單。
他們野狗寨已經「改邪歸正」,以及,蒼羽也是蒼鷺族,有些愛屋及烏的關係。
打從隨蒼鷺軍進入荒山山區,蝙蝠便花了很大的功夫瞭解山區當中可以用以暫時閃躲和長期躲避的地點,「荒山」之所以名為「荒」,即是因為其不若一般山嶺,有著翠綠的樹林甚或森林,荒山上大多數的地方只有矮小的灌木叢和岩石,少數有著樹林的地方,在大雪紛飛的隆冬,也早已掉光了葉子,徒剩光禿的樹幹。
想要在這種地方藏身,蝙蝠認為有三。
其一是較大的灌木叢,其二是岩石間的縫細,不過這兩個地方,他想得到,敵人也同樣明白。而蝙蝠眼下便是藏在那個「其三」之中……他對能避過那個金發煞星,很有信心。
蝙蝠內心裡稱呼的金發煞星,名叫紅蜥,乃是赤蠍族此次派出的參與狼族的成員之一,以他在草原的資歷,原本是不需要擔任「巡守」這樣低階的工作,只是他這次的身份並非是「赤蠍族代表」,而只是代表的隨從罷了,巡守工作既輪到赤蠍派遣人員,他的表弟──也是赤蠍的代表紅蜻,也就理所當然地,將眼中釘隨口派了出去。
不過,紅蜥的個性一向無爭,雖然他的一柄大柯斧的作戰能力一向讓敵人膽寒,不過,那是在面對「敵人」的狀況下,他沒有太多族長位置的競爭意識,而他的母親,也似乎刻意教育兒子退讓與認份,切不可與紅蜻爭奪赤蠍族長之位──雖然以血統來看,紅蜥是有著充分的競爭理由的。
無論如何,紅蜥做事總是習慣全力以赴,就算是抓姦細這樣的「小事」,他也不會掉以輕心。
他知道有人刻意用拙劣的口技調離自己的注意力,一瞬間他面臨了究竟要先攔下眼前的,還是到暗處去搜出那個膽大的。
紅蜥很快便下了判斷。
眼前的雖然唾手可得,可紅蜥知道,他蒐集的東西有限──畢竟才在外圍,就被自己發現。可藏在暗處的則不然,紅蜥不知道對方已經在這裡多久,從這點看,暗處的那個對草原部族聯軍的危險性,要比眼前的大得多了。
他抽出背上的大柯斧,劈頭便往發出聲響的樹叢劈下,沙沙幾聲,他瞄到一個飛快的影子瞬間竄了出去,紅蜥趕緊提氣追去,非要留下奸細的命不可。
不過對蝙蝠來說,他曾經面臨過比這個還要危險得多的狀況──其中印象最深的,恐怕就是面對寒山嵐將軍發現自己正在跟蹤他的那次。那寶劍的森森寒氣蝙蝠到現在都記憶猶新,也是少數幾次他覺得自己最接近死亡的時候。
當時他連逃都來不及,寒山將軍的武功,也許只有老大差可比擬。
不過現在,他不但能躲在這裡,甚至還有時間在雪地上佈置錯亂敵人判斷的凌亂腳印。
他聽見有人的腳步聲從頭上竄過──沒有錯,蝙蝠便是將自己藏在雪地裡。隱蔽氣息之後,就算敵人近在眼前,也決計發現不了他的。這個藏身地點唯一的缺點就是無法持久──這麼冷的環境當中,就算是身負武功,也無法久待的。
不過蝙蝠要的,也只是能一時躲過追殺罷了。
只是……竄過的腳步聲,居然又踅了回來。
蝙蝠覺得心跳有些加快,可越是危急時刻,他的行動便越冷靜,不能冷靜的人,是完全不適宜做一個密探的。
可他很快便發現不對。
或許自己匆忙之中,留下破綻──不,蝙蝠對於這點很有自信,他的衣衫甚至因為要來這荒山雪地而換成白的,更不要說他會犯下什麼掉了東西、或露出一點衣角這種低級的錯誤。
可對方還是發現他了。
安靜的山林裡,連風都停了下來。
大柯斧揮劈而下,在寧靜的空氣中劃出一絲嘯吟。
蝙蝠險險在最後一刻翻了開去,斧頭將雪墩整個劈開,揚起漫天雪花。
其實蝙蝠並沒有犯下什麼錯誤,只是運氣稍微差了一點而已。
紅蜥是個記性極佳之人,他雖然沒有發現蝙蝠的蹤影,也已經被蝙蝠留下的腳印方向所誘引,可──他偏偏記得,這個地方,是沒有這麼大的雪墩的。
縱然這是一個極普通的、在荒山上隨處可見的雪墩,可在沒有下雪的情況下,這一個有著足以藏人尺寸的雪墩,便顯得分外可疑。
他想得沒錯。
男人被他劈得彈了出來,才一落地,腳上就像裝了翅膀似的飛縱起,往他面對的相反方向就要再逃,可紅蜥的腳程也是很不錯的,雖然不及蝙蝠,可短距離的衝刺、夾帶上大柯斧向前揮去的勢頭,這個帝國奸細想躲開���恐怕也不容易。
覷準男人的背心,他毫不猶豫地往前再劈。
男人於此同時回過頭來,紅蜥甚至能在他的黑眼珠裡看見驚慌失措的那一瞬間。
噗地一聲,男人發出一聲慘嚎,右臂噴出一蓬紅霧,血像噴泉一樣直直濺在雪地上,單膝跪地,已然受了重傷。
紅蜥知道自己已經擊中目標,獵物已經沒有從他手底下逃走的能力。
他頓了一頓,稍微考慮了一下,是直接砍下他的頭,還是從胸口再補上一斧。
他看見痛得在雪地上翻滾起來的男人,突然往上一彈,箭一樣往一邊樹叢跳了進去,紅蜥沒有想到對方受了重傷居然還能跑得這麼快,趕緊又跟了上去──這一次他倒不太擔心,對方已然受了重傷,光是雪地上的片片血跡,就足夠他順利追蹤這個頑強的奸細了。
沒有遲疑,紅蜥順著血跡潑灑的方向,快步追了上去。
看著金發煞星去得遠了,蝙蝠輕呼了一口氣。
密探這種工作,可不能因為太過自滿,而掉以輕心啊……今天的蝙蝠,好像有些太自滿了一些。
看起來像個雛兒,卻能發現自己躲藏的地方,北方狼族的敵人,連嗅覺都像狼一樣好嗎?
蝙蝠想不出自己的破綻,最後只能這麼推斷了。
說起他身上的傷──男人從袖中滾出幾包鮮紅的雞血,為了隨時能脫逃,哪個專業的密探,身上沒有一些保命的工具呢,而造成自己受傷、誤導敵人的判斷,更是蝙蝠的拿手好戲之一!
因為沒有受傷,他可以用超乎敵人預算的速度,將血跡布到不會讓人起疑的方向去,然後自己則躍上被雪花覆蓋的枝頭,藉著白衣,從空中的路線往其它的方向而去。
至於不會讓人起疑的方向,蝙蝠是選擇了一個斷崖,無論敵人相不相信,都不會改變已經被他甩開的結果。
出了荒山林道,蝙蝠並不因為方才的危險,對查探一事打退堂鼓。
他在自己臉上塗了一層黑泥,快速將白衣換成北方農民慣穿的深青色的粗布厚襖,接著扛上順手從農家牽來的鋤頭,馬上就變成一個普通農民,然後混進正受到劫掠的農村竄逃人群當中,悄悄繼續跟著梟原本想跟的押送載運糧食板車的士兵後頭,找到狼族實際駐紮之地。
◎
狼王塔戈今天的心情似乎分外不錯。
月緯能感受得到他的愉快,他覺得插在自己體內的性器又漲大了一些,男人呼哧的氣息噴在他的睫毛上,下身被一陣猛攻,穴口的嫩肉原本早該習慣這個男人的尺寸,可肌肉似乎還是發出了到了極限的哀鳴。
他忍不住將腿張得更開,為了減輕那痛楚,讓他只能拚命的放鬆自己的後庭,去承接狼王的巨大肉杵。
他儘量讓自己不要陷入快感之中,應該說,他很害怕自己「又」得到快感。
狼王曾經與無數的狼族少年發生過關係,只要有心,隨時都能將他推到慾望的深淵底下去,他也曾經歷過自己被做得失去控制,全身上下只剩下和塔戈銜接的那裡還存在著感覺,其它的感官像是都消失似的,好像自己再也不是一個獨立的人,而是只能依附狼王、被他這樣玩弄的寵物。
少年不想再嘗試那樣的感覺,之後只要再與狼王發生關係,他都會想盡辦法保持自己的腦袋裡的一絲清明。
這未嘗不可說是一種訓練。在狼王看不見的地方,他露出一絲苦笑。
男人將他抱在懷中,雙手扶住他的臀,巨大的陰莖由下而上穿透他的身體,他雙腿無力的垂在兩側,雙臂則緊緊摟著狼王粗壯的頸脖,下顎抵在男人的厚實的肩膀上,隨著每一次的撞擊,口中發出難以控制、斷斷續續的呻吟。
一瞬間,少年還以為自己眼花了。那黑影一閃而過,有可能只是一隻恰巧飛過的烏鴉罷了。
「要射囉。」塔戈捏住他雙臀的手勁加大了一些,性器在他的體內顫了顫,月皇子忍不住縮了縮後穴,男人歡快地將他放到地毯上去,抬高他的雙腿,熱燙的精液兇狠地衝進他的身體,再沿著被撐開的肉壁與陰莖的縫細絲絲流下,少年下身的囊袋和大腿內側,很快便變得濕答答了。
不過月緯很明白,這不過是塔戈第一次射精罷了,這男人每次不在自己身上洩個三四次,是不會罷休的。
身體便翻了過去,如少年所想,男人的性器並沒有軟下,就著濡濕的、正流出白濁液體的後庭穴口,很快地又插了進來。
第二輪通常是一個考驗。
少年總是在被做第二次的時候,產生了難以抗拒的快感。
這時候的身體已然習慣男人的入侵,總是緊繃著的神經,也會在這時候,情不自禁放鬆了一些。
這一點狼王塔戈也清楚得很。如果說做第一次的快樂,是用性器拓開月緯的身體的話,第二次的快樂,便是看著這個有著能坐上帝國皇位資格的少年,在自己的抽送下,漸漸失去理智,主動迎合起來的模樣。
兩人就像是在拔河,一邊想守著自己意識的清明,一邊卻想插得他失去理智。
「小月,今天來點不同的吧。」
每次塔戈這麼一說,少年便會忍不住抖上一抖。
新招式意味著新挑戰,意味著他每次想出的各種不同「保持清醒」的方式,都將可能失去效用。
正這麼想的時候,他又看見了一次那黑影。
這一次,他很清楚的看見,那是一個人……是人沒什麼了不起,狼王的帳棚對狼衛們來說,出入就像自己家一樣自然,有幾個狼族人靠在這附近,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可月緯看到的,卻是一個再清楚不過的……帝國人!?
這裡……為什麼會有帝國人在?
還在思考當中,塔戈將他往窗邊一推,讓他兩手抵著窗沿,雙腿已經虛軟無力,卻被強迫著站立。
「要扶好喔,可別跌倒了。」男人在他耳邊調笑地說。
接著便就著站立的姿勢,從後面進入了他。
少年的身體一弓,順勢趴到窗檯上,雖然那個帝國人閃得極快,可月緯還是看見了,男人躲到帳棚轉角的殘影。
塔戈似乎沒有注意到,他正專心於開發少年身體更多的可能性,就算發現有人偷窺,說不定也是不在意的。
方才便說了,狼王的帳棚附近,原本就常有人出入,有人影或腳步聲,都不奇怪。
可……為什麼是一個帝國人?
難道狼族之中,除了自己和藤蘿姊姊,還有其它的帝國人?
還是……
「真不專心啊……」塔戈在他耳邊不滿地呢喃,「看來還做得不夠呢。」
「啊……不……」他一驚,心思一下子被轉移回去,苦苦對抗起那一波波席捲而來的強烈快感。
腦子卻在這個時候,很不合時宜地彈跳出一個名詞。
帝國密探。
一五七
蝙蝠很確定,自己被那個少年發現了。
已經做好隨時閃避的準備,可他等了一會兒,那少年居然沒有任何反應。
從外表看,是帝國人沒有錯,或許,是一個被狼族捉住的俘虜也說不一定,帝國總是傳說草原部族沒有廉恥道德心,性喜淫辱被爭伐的對象……這點看來他們野狗寨好像也沒有兩樣,蝙蝠聳了聳肩,決定再多觀察一下。
壓著少年的男人,肯定不是簡單人物。
這一點當然不是因為他雄風勃勃可以壓著少年連做四五次的關係,而是蝙蝠一向善於觀察他人,那男人雖然赤裸著的身軀站在行那樂事,可眼神卻很清明,可以看出他從性事當中得到快樂,可那快樂卻完全不會影響他的判斷的,蝙蝠甚至有種錯覺,自己一靠近窗邊就被男人發現了……只是對方不知為何並不把他看在眼裡,連理會一下都不想。
這當然是只是他自己嚇自己罷了,男人從頭到尾不曾抬頭看窗,大多數時候,甚至都是背對著的。
還是離開吧,他想,偷窺雖然是他的工作,不過這種會讓他想起蒼小團長的畫面,工作時還是少看點比較好。
蝙蝠腳步輕盈地退了開去,他手頭上已經有狼族軍大致的軍力分配情報,五萬大軍襲來固然可怕,不過以帝國眼下的軍力,只要準備妥當、情報正確,想要阻擋狼族的入侵應當不難。
這是野狗老大當了官兒之後的第一項工作,自己已經得罪過他一次,萬萬要保住這將功贖罪的大好機會!
這樣想來……再多探點東西好了,密探這麼想著,不知道狼王住在哪一個帳棚?狼族和帝國風俗大不相同,從帳棚本身的華麗度看,是絕對辨認不出哪一頂才是狼王住的帳棚的。
不知道自己已經和目標照面過的密探蝙蝠,在不知不覺中,還是犯下了身為密探絕對不可以有的想法。
貪心。
密探不能貪,只要貪念一起,以為自己可以再多探到點東西,通常會變成悲劇的開始。
他才輕輕一動,便聽見身後傳來帳棚掀起的聲音,他閃躲的速度快到常人的視力在沒有準備下,是很難跟上的,可……發現他的人,卻不是常人。
才一眨眼,一柄鐵戟已然頂在他的顎下,眼前站著的是一個蝙蝠會忍不住想吹生口哨的美人,黑色的長發讓他看起來像個帝國人,可在日光下會折射出藍色光芒的眼珠子,卻又昭示著此人肯定也有草原的血統。
『哪裡來的帝國人?』美青年表情冷淡,看著蝙蝠的表情,就和看到一隻狗沒有兩樣,蝙蝠深刻明白,對方並不把他看在眼裡,自己這一點「小」身手,沒有在人家面前賣弄的本錢。
密探原本就不是以攻擊為主,雖然他認為自己手底下的功夫也不算差了,可面對這個人,他很有自覺──沒有被馬上幹掉,已經算是運氣很好了。
「不要殺我……」男人露出極為恐懼的表情,「我、我只是想回家……」
雅風揚了揚眉,笑了一笑。
擁有「屠鳳者」之名的他,在草原上從來就不是一個仁慈的人。不過,凡事都有例外,或許血緣的牽絆還是影響著這個曾在夜燭城生活了十多年的狼衛,讓他對於帝國人,總是多了幾分耐性,帝國話的音調,總是會讓他想起母親。「不可以喔,在這種時候跑出來,會被殺掉的。」
蝙蝠愣了一愣,頓時明白自己被當作隨意逃離的俘虜,趕緊順水推舟,「我……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回老家……」
「就說不可以了啊。」雅風搖了搖頭,放下鐵戟,隨手招來了一邊的狼族士兵,『把他關回去吧,怎麼會讓人給跑出來了?』
士兵們互看了一眼,其中一個抓了抓頭,道:『雅風大人,不可能有人逃出來的,我們方才才點過數量呢。』
草原部族抓了俘虜,通常都是準備拿來當作奴隸的,只不過戰爭當中,比起奴隸,節省糧餉是更為重要的事,多養俘虜便是多增加自己的負擔,因此,身體不夠強健的、不夠年輕的,他們還不抓,俘虜營裡的人數,也多維持著固定的人數。
雅風眯了眯眼,『是嗎。』
蝙蝠只覺得冷汗一滴、兩滴,從背脊流了下來。
『啊、是他!』
就在此時,眾人背後又傳來驚訝的聲音。
『紅蜥?』雅風道,『怎麼,你認得他?』
蝙蝠僵硬地回頭,站在他們背後的,果然是那個以為早就被甩掉的金發青年。
再沒有比這更壞的狀況了。
◎
『抓到一隻帝國老鼠?』
聽見這句話的時候,少年心中感覺非常不舒服。
奸細便奸細,稱呼成老鼠,讓他有種連同自己都被侮辱似的不快感。
『是,原本是想當場格殺的,不過雅風說,那隻老鼠應當知道不少東西,要我們好好審問一番,說不定能問出些東西來。』狼衛艾爾恩表情不是很贊同地,『這些帝國人一個比一個還要軟弱,全部碾過去便是了。』言下之意,似乎是真的把帝國人的性命比做了老鼠,對付老鼠,哪需要做這麼麻煩的事呢?
少年覺得那股不快感更重了。
可此時他正赤裸著和塔戈一同泡在浴桶裡,就算心中已經再怎麼不快,此時也沒有他能發話的空間。
坐在他背後的男人從胸腔發出低低的笑聲,『艾爾恩,就算是老鼠,被咬一下也是會痛的,在這一點上,雅風比你謹慎些。』
『塔戈,我倒覺得,雅風面對帝國人的時候,好像就軟下了不少,產生太多多餘的感情!』
『在他背後趁機詆毀,是改變不了什麼實質狀況的喔~』深知兩人夙怨真相的男人大笑起來,『艾爾恩,振作點吧!』
『切。』狼衛大人咋了一聲,老臉有些掛不住,『塔戈,虧我把你當成最好的兄弟……』
『我們是啊。』男人愉快地替他的少年清潔起身體,『但雅風也是我的兄弟,如果你對他有意見的話,你們可以按狼族的規矩,好好打一場,或者做一場吧。』
『……我是白痴才��找他。』艾爾恩低聲抱怨著,『我堅決認為這不會有用的!雅風最終也只會徒勞無功,發現自己在浪費時間。哼,我走了!』
說著便大步離開了兄長的帳棚。
『分明就是怕了雅風了。』塔戈大笑起來,『小月,方才的事,你怎麼看?』
沒有想到狼王會問自己的意見,少年嚇了一跳,『奸細……嗎?』
『原來你是這樣想的啊。』男人為他洗起了頭,『想得不錯,被抓的傢伙,方才還躲在窗邊偷窺呢。』
……你居然知道……
少年抖了一抖,方才他還是失去了理智,在男人身下扭動著哭了,可內心總以為,自己發現了狼王沒有發現的事情……或許那個密探並不重要、也改變不了什麼,可他總下意識將那個當作自己的秘密──在狼王面前,他不再完全透明。
但他居然知道那密探的存在!
他和這個男人的差距,總是比他所想像的,還要大上很多很多。
『雅風既聰明又可靠,既然說可以問出些東西,咱們就拭目以待吧。』狼王厚實的掌心此時正輕輕按著他的頭皮,『小月,就快要到你的故鄉了。』
少年在他的掌心裡顫了一顫,也不知道是高興還是害怕,塔戈覺得心中泛起一點點憐愛的感覺,少年就好像小時候自己曾經養過的一隻小金絲雀,既敏感又任性,可是只要對他展現力量,便會乖乖伏在他的手裡,就連想要啄他,都只敢輕輕用鳥喙碰一碰罷了。
『塔戈……』少年輕輕道,『我期待著你打敗日經的那一天。』
『嗯,把頭壓低一下,要沖水了。』狼王道,『乖乖的別亂動,水才不會跑進眼睛裡。』
◎
少年在一次看到密探的時候,密探已經虛弱得好似只剩下一口氣。
按艾爾恩所說,雅風似乎是個對帝國人較友善的狼衛……可眼前的慘況看起來,好像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他悄悄地走向那個俘虜,長相普通的男人被綁在一根柱子上,上衣被剝個精光,背上滿是血淋淋的鞭痕,臉上眼淚鼻涕和鮮血糊成一團,牙齒應該被打掉兩三顆,嘴裡還喃喃不知道說些什麼。
少年把耳朵附到俘虜的嘴邊去,這才聽清楚男人說的是:「我都招了,都招了……」
少年皺了皺眉,對於他人的苦痛,他已經比過去的他要能感受得到了,可面對這個不過是遭受肉體的折磨,便無法守住機密的人,讓他實在興不起太大的同情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偷偷跑來這裡,按理說,這傢伙應當是日經的密探,是幫助日經對付自己的敵人,可聽見狼族人理所當然地說著那些話的時候,他還是有種無法忍受的感覺。
他沒有當面反駁的立場,只是想著用這種方式小小反抗他們一番──將這無足輕重的密探給放掉。
可他現在不太想放了。
像這樣沒有用的東西,死了也無所謂。
少年站起了身,準備離開。
「你……也是帝國人嗎?」被折磨得慘兮兮的男人遲疑地問道。
少年回過了頭,這傢伙不是被弄到什麼都招了、怕得精神崩潰了嗎?這麼冷靜的問話,究竟是……?
「你是帝國人嗎?」見他不答,男人又問了一次。
我何止是帝國人,少年想,我原本應當是這個帝國的主人!
「是又如何。」他冷哼一聲,「不是又如何?」
「……放我走吧。」男人輕道,「如果你真是帝國人。」
「什麼都招了的叛徒,回去有什麼用?」少年走了回來,用手抓住男人的發,用力將他的頭拉扯上來,「吭?你倒是說說看啊!」
「好痛啊……」男人一邊呼痛,一邊卻露出意味深長的表情,「我都招了,可、我也能把更多的情報帶回去。」
「詭辯。」少年嗤了一聲,「日經也太墮落了,連這樣的密探也敢用。」
居然直呼現任皇帝陛下的大名啊……
蝙蝠想了一想,又看了這少年一眼,自己默默在心中震了一震。
他好像在無意識當中,發現了天大的秘密啊……
一五八
如果他想的沒錯,少年極有可能,是那個人──那個早該死去,卻化成復仇的鬼回來的名字。
月緯皇子。
蝙蝠並不曾見過這個皇子大人,可只要仔細看看,這少年眉宇之間和日皇子如此相像,而以這樣的弱冠年紀,膽敢直呼陛下名諱的……就算發現了秘密,也是不可以說出來的,蝙蝠咬咬自己的舌頭,忍耐。
狼族的拷問果然厲害──不過,蝙蝠也不是省油的燈,如何拿捏義士和叛徒的分寸,一直以來都是他的拿手好戲。
就像沒有多久之前,他曾信誓旦旦答應蒼小團長背叛野狗寨的一樣──現在,為了能活下去……他已經又演了一出「不得已而招認」的戲碼。
那麼現在,如何能利用眼前這少年逃脫,就是他最大的功課。
「……這位少爺,您的眼光果然是極準……」蝙蝠斟酌著用字遣詞,「小的原只是花漫副將軍麾下的密探,此次受命前來……」
「花漫?」少年心中一動,「哪個花漫……嗯……是花漫東離?」
腦海閃過青年的模樣,是跟在莫敵師傅身邊的副將軍,以輩份上來看,算是月緯的表兄。
有了這一層關係,少年的口氣又更放緩了些,看著蝙蝠的目光,也就稍微不那麼嚴苛起來,「是東離的人啊……等等,東離為何竟效忠於日經?啊、一定是上當了,大家都以為我死了……」少年喃喃道。
聽見這番自白,蝙蝠完全肯定自己想的果然沒錯……將籌碼壓在東離大人的身上更是壓對了寶!
「這位少爺……也認得花漫大人?」裝作無知的樣子,「您難道也被狼族俘虜了嗎?
少年露出奇妙的表情,大體來說浮現一種曖昧的味道,「不……別管這個了,你叫什麼名字?」
「小的只有一渾名,叫蝙蝠。」男人道,「高達人士,家裡還有妻兒老母,少爺發發慈悲,救救小的吧!」
「蝙蝠……」少年的心中突然劃出一道靈光,「蝙蝠,你若答應我件事,我便想法子放了你。」
「少爺請說,小的萬死不辭!」
「我要你轉做我的密探。」少年笑了一笑,「你知道的,狼族的力量有多麼強大,若是你敢背叛我,我必有辦法取你性命,明白嗎?」
蝙蝠乍聽此言,心中苦笑一聲,怎麼回事……他雖然是專業的密探沒有錯,可怎地到哪都有人想要吸收他當反間啊?
不過……空口答應倒是無所謂,「少爺說的,小人都明白!」
「很好。」少年笑笑,突然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大好決定。
日經是他的眼下仇敵,狼王則是未來大患,真要比較的話,他選擇先毀滅日經,再對付狼王。
皇子大人從很多方面來看,比起他的兄長,仍嫌稚嫩,可對於「手段」的運用,也漸漸開始有了一些體認。
「蝙蝠,我在高達長大,很多東西,你唬弄得了狼族人,卻是騙不了我的。」少年的目光帶著三分睥睨三分自信與三分興奮,剩下的一分,是連他自己都不會承認的忐忑不安,「說吧,把日經的狀況詳實交代出來。」
◎
男人嘆了一口氣。
這一次如果真能安全地回到蒼小團長的身邊,肯定要改吃齋飯多謝神佛保佑了。
那個月緯皇子所做的,僅僅只是放開他罷了。
由於他的「高度配合」,狼族用在他身上的刑求,雖然下手頗重卻不致傷及筋骨,皮肉疼是免不了的,可這點代價比他所預想的,其實要好上很多。
血流的有些過多了……男人甩甩頭,在這種時候暈眩可不是一個好現象。
最後能倚靠的,還是真功夫而已,不需要別的,只要能跑得夠快。
才離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可他從來沒有像這樣,如此想唸著那個掛在心上的人。
蝙蝠對逃出狼族駐紮地的信心,可沒有月緯這麼樂觀。
草原部族的治軍看來鬆散,實則有其獨特的巡守方式,外人不易摸透他們的模式,總是會在不知不覺當中,洩漏了蹤跡。
他小心再小心,拚命再拚命,還是在越過那條界線之前,和那煞星再度狹路相逢。
更要命的是,煞星的數量,還從一個變成了兩個。
他沒敢遲疑,幾乎是足不點地地躍出營地圍籬,他聽見後頭傳來追兵的腳步聲,前面已經交手過一次,蝙蝠知道,面對這個敵人,他是不會有故佈疑陣的時間的。
他只能跑。越快越好。
血跡在雪地上形成的痕跡顯得相當清楚,紅蜥跟在紅蜻的身後道:『紅蜻,此人詭計多端,單看血跡,有可能會是造假。』自己方才便是被騙到一個斷崖去了。
『是你自己蠢的話,就不要說這麼多理由。』青年冷冽的聲音自前傳來,『連這樣的老鼠都應付不來,你可以早點滾回家去了。』
紅蜥的性格沉穩,卻不代表著他會樂意接受他人這樣的譏諷──就算對方有可能是赤蠍未來的族長也一樣。於是他靜默下來,暗暗留意四周的動靜。
可那帝國奸細應當是真的受了重傷沒錯,讓雅風大人親自帶回審問,斷不可能毫髮無傷的。
……或許正如紅蜻所說,這是個不值得這麼小心翼翼的任務。可即便如此……
紅蜥的思緒還未結束,便見前方的紅蜻已然伸手取了掛在腰上的兩柄石斧,往那奸細的方向疾撲過去。
單從逃命的速度與技巧來看,這奸細算是很厲害的角色,即便是身受重傷,還能逃得這麼遠,他和紅蜻,足足追了半個時辰,才等到這廝終於力竭,慢下腳步。
原本就想力求表現機會的紅蜻,更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
他的兩柄小石斧也是家族流傳下來的名器,和紅蜥的大柯斧比起來,雖然小巧玲瓏,可其鋒利程度,絕非相對沉鈍的大柯斧所能比較。
男人的雙肩是他的首要目標,他兩手一左一右各執一斧,如大鵬展翅,往男人的背後直擊而去,男人似有所感,雙肩一側,閃過他一斧,可另外一斧,則已經牢牢嵌入男人的上臂,饒他竟能險險控制住轉身時造成的離心力,使原本應當被削斷的手臂還能有一半連在身上。
蝙蝠連連退後,踩著的腳步看來仍然遊刃有餘,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也已經差不多到了底限了。
自己畢竟不是像老大、霸子,甚或是熊七那種等級的練武者,拿手的從來都不是像這樣硬碰硬的生死對決,看來自己是逃不過這一關了……
若在以前,他蝙蝠爛命一條,原本就是槐山上一個作姦犯科的強盜罷了,死亡雖然讓人害怕,卻不會有這麼心痛的感覺。
可現在,他心裡已經有了一個人。
只要想起自己再也見不到他,或者他再也不能看見自己,有種酸楚的感覺便要漲滿他的眼眶。
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只是命運如此而已。
就讓他好好演完這最後一場戲吧……他想,就算觀眾裡沒有心愛的人,總也能在這世上留下一道清楚的痕跡。
蝙蝠拉出綁在腰際上,偽裝成一條腰帶的九節長鞭,「來吧。」沒有什麼特色的臉露出一抹決然的神色,「就讓我蝙蝠來會會你們吧!」
眼前的青年戰士一手一柄石斧,露出不屑的表情,『奸細受死吧!』
長鞭揚起,鏗鏗兩聲,已然被石斧斷成三節,蝙蝠一邊驚於青年兵器削鐵如泥的威力,一邊連連往後急退,「喂喂,這犯規吧……當真不給我活路了……」
青年攻了上來,蝙蝠手上連可堪擋格的東西都沒有,只能靠著尚稱靈活的腳步險險躲過致命的一擊,可被這裡削去一片皮、那裡擦掉一塊肉,卻是無可避免的。
只不過是垂死前的掙扎罷了。
就算是不插手、僅在外圍觀戰的紅蜥,也是下了如此判斷。
已經是最後了。
男人向後仰倒,躲過這一擊之後,渾身脫力地滾到雪地中去,他已經不想、也不能閃得過下一擊了。
再見了。
他在心中喃喃地,對著那個人的方向,輕輕說道。
◎
少年從來沒有這麼害怕過。
被俘虜的時候不曾、貞操受到威脅的時候不曾、在戰場上和那人兵戎相對的時候,也不曾。
可這一瞬間,他覺得害怕到一個極點,渾身如墜冰窖,冷汗涔涔。
他衝了出去。
鏗地一聲,他的長槍「赤鳳」發出一聲響亮的鳴聲,對方似乎也被震了老大一下,雙雙往後退了一步,兩邊對峙。
名器對上名器,比起蝙蝠廉價的九節鞭,從中可以看出結果的大不相同。
打從梟將情報帶回營中──除了報告了狼族的軍力佈置之外,還說了蝙蝠幫助了他的事情──蒼羽就覺得分外惶惶不安。
他們兩個明明應當被分成一組,卻又只是名義上而已。一個密探和一個騎兵團團長,工作的項目和範圍原本就差異甚大,可是……
聽見梟的說法後,他怎麼都難以安心下來。
「蝙蝠是個狡猾的傢伙啊~」熊七這樣說著,「再壞的環境,最後能留下的,必然是他。」
就算是這樣的安慰言語,也無法讓他平心靜氣……最終他終於發現,如果自己不能去到他的身邊,直到蝙蝠回來之前,這不安將永遠存在。
他難以忍受。
向將軍大人說明自己的意願之時,將軍大人露出了似笑非笑的曖昧表情,「想去找蝙蝠?真想說不許啊……」
他心中一急,張口便要辯駁,卻見坐在將軍位子上的男人伸手一擋,「夠了,我也不是這麼不通人情,在我出兵前回來就好。」
「多謝將軍!」他連禮都來不及行完,在父親和其它團長們不讚同的眼神中,躍上駿馬向北而去。
怎麼會這麼衝動呢?他想,可從心底泛起的喜悅之情,又是怎麼回事?
幸好他來了。
他的情人伏在雪地上,鮮血很快便在雪地漫出讓人怵目驚心的血泊,那人的指端還在微微顫動,他知道,他還活著。
害怕之後便是憤怒。
如果他慢了一步,如果他慢了一步!
少年從軍多年來,第一次產生如此強烈的殺人衝動。
「蒼鷺族騎兵團團六蒼羽。」少年將赤鳳直直守在胸前,「在此候教!」
一五九
『紅蜥,你不准插手!』赤蠍未來的繼承人冷冷地道,『我要自己收拾這兩隻老鼠。』
金發的青年往後退了一步,『嗯。』
眼前的少年看起來比他們要小上兩三歲,臉龐還有些稚嫩的痕跡,可一臉厲色,彷彿和他們有著不共戴天之仇……是了,那個狡猾的密探,似乎是他認識的人。
紅蜥將大柯斧負回背上,垂手立在一邊。既然答應了紅蜻就不會出手,可仍舊把握機會,觀察起帝國的對手。
少年的姿態端正,曾有與蒼鷺族交戰經驗的紅蜥,立刻明白了,不可因為看這個少年年輕,便小瞧了他。
『紅蜻,不要太小看對手了。』
於是忍不住出言提醒了堂弟,卻得到對方更加不客氣的回答:『紅蜥,你是看不起我嗎?』
再說下去,便是要爭吵了。現時的情況,自是大大不宜的。
紅蜥輕輕嘆了一口氣,就算自己百般想如母親所勸,和紅蜻打好關係,看來也是緣木求魚之事了。
蒼羽雙眼怒視著對方,他知道,今天自己若是不能擊敗對方,蝙蝠便死定了。
他不可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手中的長槍赤鳳舞了一個槍花,少年沒有停頓,銀亮的槍尖,直直往敵人喉頭遞了過去!
紅蜻立即揚起雙斧擋格,兩人兵器擊出清脆的響聲,變招的速度極為迅捷,長槍橫掃,棍風比紅蜻想像的力道更大,蒼羽施力一震,紅蜻只覺虎口一陣痛麻,險險放開握斧的手。
他的確太輕敵了,帝國人在他眼中一向是軟弱的代表,尤其對方又是一副沒有長大般的小矮子模樣,紅蜻原是想藉著拿這兩隻老鼠開刀在紅蜥面前展展威風的,哪裡知道譜都還來不及擺,已經讓人下了老大一個馬威。
少年的槍勢又橫又猛,每一下都是要取人性命般的毫不容情,人說兵器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他的小石斧耍來靈活便捷,就算遇到較為霸氣的對手,也能輕易砍斷對方兵器。可這少年的長槍必為名家之作,不要說簡單砍斷它了,就算紅蜻用了勁,長槍也是紋絲不傷的──這樣一來,若是紅蜻的手下功夫不能勝過這少年許多,那麼將要遭遇危機的人,將和赤蠍族的兩名青年所預期的大不相同。
蒼羽能夠在成年之前,便坐上團六團長的位置,很多人都認為,是因為他的父親是總團長蒼鷗的關係。
其實不然。
正因為如此,若是蒼羽不夠強悍,他的父親就更不可能落人口實,將自己的兒子安插在騎兵團八個支團當中擔任團長。
若是正式比武,在騎兵團的團長當中,能勝過蒼羽的,恐怕只有一兩位。不過蒼羽畢竟年紀輕輕,上戰場與敵人爾虞我詐的經驗還是大不如其它前輩的,也因此,若是敵人走暗路來,蒼小團長總是比較容易上當受敵……這也是為什麼當初他會在大意之下,為野狗寨眾所擄。
可現在不同,他報上名號,光明正大單挑了敵人。
傾盡所能。這一刻,他忘卻自己是誰、身負了怎麼樣的任務、背負了多少父親的期待。
他只為一個人。
蒼羽一頂一刺,覷著敵人的空子想要一舉在他的身上戳出幾個窟窿,他的身上穿著騎兵團的黑色護甲,拚著被敵人劃上幾斧也要帶給對方更大的傷害。
紅蜻左閃右避,完全無法想像自己居然會被逼到如此狼狽的境地,身上被少年的長槍割出幾道紅痕,背心也曾被他踹了一腳,少年的速度在他眼裡明明就沒有很快,可每一擊都又沉又重,哪裡想得到在那樣纖細的肢體下,居然擁有如此強橫的力道。
眼角看見金發的堂兄一隻手已經向後握住大柯斧的斧柄,他一時又氣又恨,忍不住大叫:『紅蜥,我說過不准插手!』
『紅蜻,不要逞強……』
『給我閉嘴!』
可青年這一激動分心,正給了敵人大好機會,蒼羽絲毫沒有猶豫,一躍空中,赤鳳由上而下,準備貫穿敵人腦門,給予致命一擊。
『紅蜻!』
此時紅蜥已無法顧及紅蜻的命令,大柯斧不知何時已然近到眼前,險險在紅蜻的頭頂處架住蒼羽的赤鳳,兩人相擊的勁道同時襲向位在最下方的紅蜻,只見他仰倒在地,雙手雖仍牢牢握住小石斧,可一時之間居然無法起身。
他感受到堂兄壓倒性的力量將那少年的長槍回擊回去,那是從來不曾展現在赤蠍決鬥場上的力量,真正的紅蜥。
因為太過震驚,而顯得有些呆滯,但紅蜥無法於此時再去呵護赤蠍的繼承人那高不可攀的自尊心,戰場上只要一個鬆懈便沒有命在,這一點就算是眼前這個少年都要比紅蜻深刻明白得多。
大柯斧的力道比蒼羽想像得還要霸道,可也還不是完全不能對付的程度,少年在心中忖度著,想要擊敗這個金發的敵人,要比方才那個花更多的功夫才行。
「蒼……羽?」
身後傳來蝙蝠氣虛的聲音,蒼小團長心中一痛,知道自己沒有拖延的時間,無法快速解決的話,就得盡快帶著蝙蝠離開。
那傷不盡快治療,萬一落下什麼遺憾,他是絕對不會原諒自己的。
來時他便將馬藏在附近,只要能帶著蝙蝠上馬,求生的機會將大上許多。
所以。
少年一個變招,揚起的長槍往後一帶,趁著對手順勢側避的同時,往後一退,抓起蝙蝠的身體往肩上一扛,急急轉身離開。
對蒼鷺族的支團長大人來說,決鬥之中沒有盡力得到勝利,居然還趁隙逃離,實是天大的恥辱。
蒼羽心中猶有著一絲難以介懷的疙瘩,可更多的是,終於將蝙蝠救回身邊的安心感。
少年原本單純專一的武人世界打從遇到了蝙蝠開始,便漸漸沾染上了俗世塵埃。
而這個心地純潔的少年,某種意義上,在這一天,終於變成了大人。
如果此時只有紅蜥一人的話,自會義無反顧地追上去,可紅蜥現在還有更深的顧慮──跑了一個帝國細作算不得什麼大事,可與紅蜻翻臉,卻是比這麻煩十倍的問題。
回頭一看,紅蜻還坐在地上,沒有起身。
金發青年輕輕呼了一口氣,走到堂弟的身邊,蹲了下去:『怎麼樣,受傷了嗎?』
紅蜻的眼神已然恢復了焦距,讓他判斷的話身體上應當是沒有什麼外傷的──再怎麼受寵被保護也是葛瑞德草原上長大的男人,不會這麼輕易被打倒的。
仔細想想,這是紅蜻成年之後,第一次「真正」的戰鬥呢。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紅蜥道,『我第一次的時候,可是嚇得連大柯斧都握不住呢。』
這話自然是誇張了,可紅蜥在草原上的武名,當然不會是甫出道便得到的,這幾年來的磨練,這才造就出個赤蠍族頂尖的戰士來。
紅蜻反常地沒有說一句話,站起身來,此時那兩隻帝國老鼠也已經去得遠了,再追也已是不及。
紅蜥知道這時不是和紅蜻說話的好時機,男人的自尊受損的時候,只能靠他自己解開那道結。
只希望紅蜻不會花太久時間。金發青年默默地想。
◎
他感覺自己沉在很深的海裡,四肢重得連一根指頭都動不了,眼皮也重若千斤,想睜開一下都辦不到。
他覺得很遠的地方有人正在呼喚他的名字,可實在是太累了,他很想響應,可是連說一句話的力氣都沒有。
這次的「清醒」只維持了一瞬間,接著他又陷入更深的睡眠之中。
再醒來的時候,身體已經輕了很多,眼皮雖然還很沉重,可是要張開也已不是問題。
所以他張開了眼。
首先印入眼簾的是一床白帳,他想了一下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努力回想……自己救了梟、擺脫了金發的煞星、竊聽時候又被抓住、遇上了居然還活著的月皇子、敷衍了皇子重新得到自由、又遇上那個金發煞星、然後……
他以為自己死定了。
緩慢地轉過頭,少年沉穩的睡顏就靠在床沿,濃密的睫毛覆在略帶著倦意的黑眼圈上,偶然的顫動像是兩隻小小的黑色蝴蝶。
怎麼會這麼可愛……
他在心中湧起一股不知該拿他怎麼辦的愛憐……活到這把年紀,居然會對一個少年產生這樣的想法,認真一想還真該好好嘲笑自己一番。
從今天開始,說不定真的得吃齋還願了……蝙蝠在心中湧起不妙之感,早知道你會來,我也不會隨便跟神佛做出這樣的保證,這下子……
不怎麼認真地咋了一聲,少年立即敏感地睜開了眼睛:「蝙蝠?」
「嗨。」男人露出一道虛弱的微笑,「真不想在你面前這麼狼狽啊……」
「說這什麼話。」少年凜了凜眉,「請答應我,無論如何,都要保全性命!」
「好像反過來了呢……」蝙蝠笑了起來,「身為蒼鷺騎兵團的團長大人,怎麼可以貪生怕死呢?」
「蝙蝠……」在他面前的蒼羽,雖然長相還是少年模樣,可處事一直以來都是相當成熟的,無論處於什麼劣勢,他都不曾示弱過,可現在,那堅強的盔甲似乎被脫了下來,少年露出一絲眩然,「蝙蝠,這一次我真的怕得不得了……」
「哎……」
「真的怕得不得了!」少年往前一撲,摟住他的脖子,將臉埋在他的肩上,身體微微顫抖,「大夫說,只差一點點……你就……」
「蒼羽……」男人只能用還能動的一隻手環住他的情人,心裡想著「就算現在死了也實在太幸福了」這種說出來肯定會被蒼小團長毆打的不吉利結論。
不過這麼幸福的時刻,就是要用來被打斷的。
「唷,終於醒來啦?」有人打開了門,「睡了三天了呢。」
蒼羽此時已經恢復了少年團長穩重的表情,迎了上去,「石副官。」
「小石?」蝙蝠挑了挑眉,「這裡是……?」
「在你昏睡的時候,老大已經出兵了唷~」娃娃臉青年一邊將熬成黑色濃稠狀的藥交給蒼羽,一邊走到蝙蝠身邊,「終於醒來了,老大已經等你很久了呢,不想再被怨恨的話,快點去見他吧。」
一六○
無論從那個角度看,團長大人都能算是如願以償。
那個青年此時正跟在他身後兩步略微靠左的地方,讓他有種這一切彷彿不曾變過的錯覺,可這的確是錯覺,青年面對同伴時會露出的那抹微笑,一次也不曾再團長大人的面前展現過。
現在的他們,真真正正變成了團長和副官這樣普通的關係。
蒼翎嘆了一口氣,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嘆氣。
他知道小石肯定聽見了,可卻連眉毛也沒有動一下──過去的他,不要說嘆氣了,自己才一動作,貼心的副官馬上就會把他心裡要的東西遞了上來。
他們之間再也不存在著那虛偽的默契,還在依戀那個時候的虛幻的人,注定是要受傷的。
團長大人又嘆了一口氣。
跟在他身後的青年露出些許不耐的表情,「團長大人,若無要事,屬下可否暫離?」
他怔了一怔,居然連待在自己身邊,都難以忍耐嗎?
唯有苦笑:「小石,你去吧,明早即要出���,你……便去準備吧。」
「是。」青年握拳對他一揖,轉身離開的姿態,頭也不回。
大多數時候他會安慰自己,比起在戰場上時哪種不得不為心痛至極的苦楚,現在的莫可奈何,反倒顯得微不足道了。
小石原就是背負著任務所以才靠近自己,儘管他們之間曾經如何親密、身體如何契合,都只是他自己的幻想而已,小石從來不曾、也不會,像自己一般墜得這麼深。
明日便要出征,而他卻還在這裡兒女情長。
該下達的命令、該準備的作業、這種種一切他的副官早已打理完成──從處事的精細與靈活來看,小石依然還是當初的小石。
而團長大人現在更重要的,應當是要準備好自己的東西──長槍、盔甲、駿馬等等。只是現在當然不會有人「細心」地幫他準備。團長大人的背影有點像是步入中年卻被妻子休掉的怨夫,腳步沉重,對於回到只有自己的營帳,分外感到孤獨。
再找一個士兵來整處理他的生活起居不難,可團長大人怎麼都忘不掉那段日子,也不想忘記。
以為再度共事就能回到過去的自己,實在是太天真了啊……
小石在轉角處,某團長已經看不見的地方,啐了一口。
那傢伙到底是怎麼回事?被騙得這麼慘,究竟還在期待些什麼?
一個時辰內可以嘆上十幾二十次氣,嘆到野狗老大都對他露出「你真是害人不淺啊」的憋笑表情,過去他從不會對欺騙的對像有一絲一毫的同情心,自然現在也是不可能的!
心情很糟。
青年在原地來回踱了幾步後,不回自己的地方,卻舉步朝著反方向去了。
「小石頭!」霸子看到他時露齒一笑,「看你忙得很,終於有空來找我了!」
我看最忙的人是你才對吧……小石失笑著,看著霸子推開原本左擁右抱的後宮成員,「霸子,幫我一下。」
「小石頭怎麼了?」巨漢摸摸他的臉,「很累的樣子……」
「很累啊……霸子,咱們……也好久沒做過了吧?」
「是啊!」霸子歡呼一聲,抓著他便往內室去了。
過去他和霸子經常像這樣互相安慰。
之所以用安慰這個字眼,乃是因為他們的確是互助的關係大於相愛。開始的時候,霸子喜歡他柔韌配合的身體,自己則需要霸子的名字擺脫野狗寨裡其它傢伙的糾纏,兩人各取所需,從來也沒有因為「不忠實、背叛」這種事情受過傷,更甚者,兩人還會各自向外發展,只是彼此之間,已經漸漸將對方當成了重要的夥伴與家人了。
而現在,小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會因為欺騙與背叛這種事,感到異樣。
他需要一點轉移注意力的東西。
霸子所給予的性愛,從來就不曾讓他失望過。
兩人脫起衣服來的動作相當迅速,很快地兩人便都赤條條了,霸子將小石拉到懷裡,立即給了一個既濕熱又深入的吻,他感到霸子的舌頭將他的牙齦喉頭全部都用舌頭洗了一遍,男人特有的麝香味道一下子充滿了他的整個鼻翼,動作雖然有些粗野,可小石卻感到非常安心。
霸子吻得他幾乎快要沒氣的時候才放開了他,接著咧嘴一笑,扳開他的雙腿,將青年隱在柔順毛髮後面的性器,整個露了出來。
「好久沒有吃過小石頭的這兒了~」霸子的聲音帶著愉快的音調,接著低頭一含,將他仍垂下的陰莖整個吃進了嘴裡。
他感到下身被溫暖潮濕的口腔緊緊包圍,馬上便硬了起來,按著霸子厚實的肩膀,上下晃動起腰來,「嗯……霸子……舌頭,用你的舌頭吮那裡……」
巨漢得令,立即乖乖舔起青年性器的頂端。兩人在性事上的共同經驗,已經可以追溯到許多年前,對於相互之間的敏感帶,就如同自己的一般熟悉。
霸子知道,小石頭最是受不了有人用牙齒這樣輕輕撕扯他陰莖頂端的皺摺,所以他分外努力用白牙輕啃那個部分,果不其然,青年很快便發出帶著鼻音的黏膩低吟,柱身的部分更是向上挺立,大了一圈。
霸子加大小石雙腿張開的幅度,除了服侍他的性器之外,白牙一路啃噬而下,從大腿內側、膝蓋後窩、小腿脛骨、腳踝一直到腳趾頭,腳趾頭是小石第二個外人很難得知的敏感處,巨漢的舌穿梭在趾縫之間,讓青年渾身顫���起來,「霸子……」
終是再也無法忍耐、也不想忍耐這快感,青年在恍惚之中,雙手握住自己高高昂起的性器,自慰起來,在斷斷續續的呻吟聲中,他的性器抖了一抖,射出的白濁居然能沾到他自己的臉上去。
「哇,連睫毛都沾到了……」霸子吐出他的腳趾,伸手去觸碰睫毛上那點點白色的珍珠,「小石頭憋很久了啊……」
青年點點頭,他的精液更多是射在自己的肚皮上,用手指全揩了起來,腰微微一抬,便將自己的一根食指插進了後穴當中,「唔……」
畢竟是習於性事的身體,儘管多天沒做,小石仍很快便用雙手各兩隻手指撐開了那狹窄的路口,「霸子……」
「哎,還這麼小,我可進不去。」霸子舔舔嘴唇,「小石頭,腰抬得高一些吧。」
青年點點頭,雙手撐到身後,呈現蹲坐之姿,雙膝叉開,「快點……」
巨漢將頭埋到他的胯間去,靈活的舌鑽進那洞穴之中舔舐起來,一邊舔,一邊用比小石自己要粗上許多的手指拓著那穴口,「撐開點,霸子這根才插得進去啊。」
「嗯……霸子~~動作快一點……」
經過精液與唾液的洗禮,沒有多久,青年的穴口已然如春菊綻放,霸子於是將下面早就直立起來的巨大陰莖直直渡了進去,插入的一瞬間,青年發出一聲細細的哀鳴,噗滋一聲霸子性器根部的兩丸已然撞擊到他的臀肉上。
「啊啊……」青年的身體痙攣了一下,「嗯……」
「小石頭的身體好熱啊……」霸子就著插入到底的姿勢暫且不動,反倒是雙手開始愛撫著青年的腰線,「真棒,小石頭的棒子一直滴個不停呢~」
小石已然射過一次的性器不知何時又站了起來,被霸子這樣一刺激,頂端出精口的部分正汩汩冒著白色的體液。
「霸子,你、快、快點動啊……」
「遵命。」
巨漢一邊說著,一邊反而抽出了他的巨大肉柱。感受著青年的內壁纏絞陰莖的超絕快感,霸子舒服得哼了一聲,「啊……還是小石厲害……」
接著在要出未出穴口之時,再很狠往內一捅而入,此時小石的身體早已被喚醒了記憶,自動自發將霸子的肉杵導向最能帶來快感的地方,雙腿纏住霸子粗腰,讓霸子的巨掌能托住他的兩片臀瓣,然後插入更深的地方。
「啊、啊啊、嗯、那裡、霸子……好棒、嗯~~」
小石覺得自己像是被巨大的熱流衝到不知名的地方去,好像要被燙得熟透了、又像要被那肉柱頂穿,果然是太久沒有和霸子做了,才會在一瞬間爽到差點失去了意識──若在過去,他的反應肯定不會這麼生疏的……
可反過來想,身體也好久不曾得到這麼純粹的高潮。
巨漢的精液將他的下身灌得滿滿的,然後將他抱了起來,讓他的手可以環住他的脖子,腳可以環住他的腰,仍然堅硬著的陰莖隨著動作稍微滑開些的時候,那濃稠的液體便從縫細絲絲滴垂下來,接著又是向上擎天一頂,青年呻吟一聲,後穴很快又被填滿,被壓在床柱上,以著不怎麼舒服的姿態,被繼續抽插起來。
恍惚之中,他什麼都不記得,只記得這個正在擁抱著他的男人,和他那會帶來無上快感的性器。
這便是他所要的發洩。忘卻一切,只留下快樂的感覺就好。
半眯著的眼只看得到男人濕潤的發和在他身後的景色──霸子的帳棚一向空曠,遍地的毛毯是為了方便他能隨時發情所鋪上的吧……
經過了至少兩次的發洩,雖然霸子還在他的身上持續動作著,可小石知道,自己已經從性愛當中清醒過來。
不過他並不介意身體繼續被霸子這樣凹折揉捏,有的時候,這傢伙還能將已經清醒的自己再弄得失去理智,可不能小看霸子的技巧。
但在這清醒的片刻,他看到這營帳的帳門外,被偷偷掀起了一角。
還能有什麼事,肯定是有人在偷窺。
小石抿嘴一笑,霸子帶了小半支的蒼鷺騎兵叛變,後宮的數量很是讓人羨慕啊~
讓他看看,這跑來偷窺的,究竟是誰……
◎
少年的眼睛帶著一點濕潤。
他看過許多次隊長和他人的床事,可從來沒有一次比得上眼前這次……少年一邊覺得心中產生了醜陋的嫉妒之情,可偏偏下身卻也朝氣蓬勃地挺立起來。
一時之間不知是該氣苦的跑掉,還是要先安慰自己漲得厲害的性器,少年猶豫地把手按到褲襠上,天人交戰。
可突然之間,他發現身旁有人。
這實在是太尷尬了──無論是被發現裡頭正在進行的激烈運動,還是被發現獨自勃起的胯下──少年微微弓起了身,偷偷瞄了眼不知何時也靠了過來的同道中人。
他嚇了一跳。
一方面是因為對方身份,一方面是因為對方看了裡頭的性事,居然能沒有動靜,還露出了相當悲傷的表情。
是……蒼翎大人……吶……
少年管壺吞了吞口水,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向前去打聲招呼。
這種時候,亂打招呼好像更尷尬啊……還是、乾脆就偷偷離開算了?可遇到騎兵團資格最深的的團長大人,怎麼可以這麼沒有禮貌……
少年管壺還沒有膽子想像,蒼翎大人會有偷窺別人的興趣。
不過只要仔細想想,真相很容易就能想得出來。
畢竟,蒼翎大人執著於「小石」這件事,在軍營當中,可是很出名的。
就在管壺還在胡思亂想中,一邊的團長大人卻說話了。
「將軍不是說……軍營裡禁止不純同性交往的嗎?」
……這是在跟我說話嗎!?
……我應該回話嗎!?
少年管壺驚恐地瞪大了眼,「哎、有、有嗎?」
團長大人卻像是在自己對自己說話。「小石還活著就已經太好了不是嗎?我不能、不能……」
這一瞬間,管壺突然覺得心裡有些難受,「蒼翎大人……」
團長大人的視線突然轉向了他,好像這才發現原來還有一名偷窺夥伴待在現場。
「呃……我、我是霸子隊長麾下的管壺。」
團長大人點點頭,蒼白著的臉沒什麼特別的表情,好像自己什麼都沒看見似的,轉身離開。
管壺長長呼了一口氣,這才發現,自己勃起的性器,不知何時,已經蔫下去了。
一六一
「與其在這裡守株待兔,」野狗指頭叩了叩「將軍大人座椅」邊的扶手,「不如主動出擊,去探探虛實。」
老將蒼鷗跟著踏了一步出來,「將軍大人說的是,可這虛實可大可小,小了,恐怕探不出真正的軍力,大了,則極可能直接將戰爭引發。」
沙瓦坦新任的將軍大人嗤了一聲:「那又怎地,不就是要打仗嗎?」
老將在心中堵了一堵,若在過去,上一任將軍蒼鴻是個極為謹慎之人,這絕非是怕事,而是不打沒有把握的仗,總是要將一切安排倒立於不敗之地了,才會動兵。可這新任的將軍大人似乎並不這麼想,蒼鷗老有一種感覺,這有著奇妙魄力的男人,並不在意輕啟戰端這件事的嚴重性。
仔細想來,他並非蒼鷺族人,也不是在沙瓦坦長大,對於士兵的性命,自是不若蒼氏人愛惜的,在這個將軍的帶領下,會不會……
可戰前會議之上,並不容他多想這些事。
蒼鷗也更不會知道,眼前這位將軍大人,乃出身草莽,原本干的,就是輕忽人命劫掠錢財的惡事,不要說漠不關心了,在野狗寨的觀念裡,沒有「力量」的性命,原本就是要被輕賤的。
「我心已決。」將軍大人道,「練了半個多月的兵,也該有些成果了,不試看看的話,用猜的也猜不出狼族士兵究竟又有多強。」就像當初他聽過太多對於蒼鷺騎兵團的褒獎之詞,可實際對陣,還不是被他幹掉好幾掛。傳言不可盡信,得要親身經歷一番才知道。
「是。」老將一揖,退了下去。不是他對將軍已無疑慮,而是同站在「希望能早日驅逐狼族,收復沙瓦坦」的角度來看,將軍大人的方式,雖然躁進了些,可對擔憂老家家人安危的蒼鷺族士兵來說,其實正中下懷。
「嗯,就這樣吧。」將軍大人手指一指,指向一邊騎兵團團長的最前方,「時正用人之際,蒼翎大人雖是騎兵團團長,可戰鬥經驗豐富,便請蒼翎大人行副將軍之職務,帶兵一萬,明日出征。」
蒼翎眉頭一跳,雖早知明日要出兵,卻不知新任將軍竟如此看重自己,長年的軍旅浸淫自是知道這先鋒��風險性,可若能有些戰功成績,對於他的陞遷之路,卻是大有助益的。
四十歲的團長大人行事已然相當成熟,無論是軍務還是兵法,在接下任務的這一瞬間,已然有了基本的藍圖在心底。
會後。
「老大。」小石急急跟在野狗的身邊,「這是怎麼回事,您居然要重用他嗎?」
小石口裡所謂的「他」,野狗相當清楚指的是誰。
「怎麼,不行嗎?」
「可……」
「我和他交手過。」野狗摸摸自己下巴已經長成一小叢的鬍鬚,「雖不及我,可進退有度,寨裡能勝過他的人,大概只有霸子和熊七吧。」
「那就應當把機會讓給霸子!」
「醒醒吧,小石。」野狗拍拍他的臉頰,眼睛眯了一眯,「別再蠢下去了,咱們現在是官,可不是賊。如果要對付的對像是平民百姓,我讓霸子去亂殺一通得了,可這是戰爭,沒一個懂得打仗的人不行。蒼翎懂得打仗,雖然他上了你的當,也許腦子不是太聰明,可在打仗這事上,咱倆都不如他。」
「可……」娃娃臉青年咬了咬下唇,沒有說出的話是,可我不想跟著一起出去。
小石現在的身份仍是蒼翎的副官,雖說總是愛理不理公事公辦,但一旦出征,兩人的相處時間勢必要大大增加,甚或要朝夕相處──這一點,當初在蒼鷺騎兵團營裡臥底,便已經有過深刻的經驗。
「可如果要說帶兵的話,沙瓦坦還有兩位副將軍,蒼鳴和蒼鵬!」
「可我並不瞭解那兩位啊。我不瞭解他們喜歡什麼、信任什麼、討厭什麼、害怕什麼。可蒼翎不同,我多少能理解他的喜惡。」
「怎麼這樣……」所以才把我賣了嗎!?小石欲哭無淚,只能不滿地瞪著他的老大。
「而且,我的兵還不是我的。」野狗笑笑,「真要指揮起來,聽他蒼翎的士兵數量,肯定比聽我的多,我現在不跟他打好關係也不行。」
「你確定用了我,真的有用……?」
「小石啊,你可是關係重大,你不是去擔任他的副官的。」野狗拍完他的臉頰後,繼而揉了揉他的頭髮,重啟腳步繼續往前,「你要替我好好監視他。」
「監視他……」青年眨了眨眼,「為什麼?」
「不為什麼。要說信任的話,比起這些忠心耿耿將軍長將軍短的蒼鷺族人,我還比較信任你們。沒有一個人替我盯著的話,誰知道傳到我耳裡的,是真是假?」野狗一邊走一邊說道:「以蒼翎來說,你,肯定是最佳人選。」
「……我明白了。」小石大大嘆了一口氣,「我會讓他信任我的。」
「哎呀,小石,我希望你做的,跟你想的不一樣喔~」
「嗯?」
「我不是要你再去臥底,那沒有意義,就算成功,也還是只會打壞關係。」
「不要我……臥底?」
「你就用你本來的面目去對待他就好了,不需要刻意討好,也不必再勉強你自己接受他。」野狗頓了頓,回頭對小石眨了眨一邊眼睛,「按我看,你對他越是不冷不熱,他便會越信任你。太諂媚的話,反而是反效果。」
青娃娃臉年想了一下,這才點點頭,「我知道了,老大,還是您想的透徹。」
「不不,這是因為你很奇怪的,在這件事上,總是不夠冷靜的緣故啊!」
於是乎,蒼鷺騎兵團團一的團長蒼翎,被新任將軍野狗擢升為沙瓦坦的副將軍,帶領一萬士兵,沿著黍之道快速行軍,準備以蒼鷺軍擅長之速戰方式,與草原部族聯軍短兵相接,預計將決戰荒山下洰裡河岸邊。
士兵們經過月餘之休養生息,加之思鄉情切,速度自是不慢,且士氣高昂,雖說才在前族長蒼雁的帶領下打了敗仗,可部族輝煌的戰史,讓他們對於自己作戰的勝率仍是極具信心。
從出發之後,面對小石,蒼翎一直不發一語。
不再糾纏這點,小石當然是額手稱慶非常歡迎的,可是若是想起野狗的交代,那又好像不是太妙。
如果要他以原本的面目對待蒼翎的話,那恐怕是有多遠閃多遠的好,也不知怎地,看到這個人,他總忍不住要冷言冷語,連一句好聽話都說不出來。
總是對方對自己低聲下氣,總是對方對自己陪著笑臉。
可這一切明明……小石可沒忘記,這一切明明都是自己一手策劃的騙局。
這個人沒有一點骨頭嗎?沒有一點自尊嗎?有的時候,小石會忍不住這樣尖苛地想著,這樣追著一個騙子,究竟想得到什麼好處?
如果是想報復的話小石反而隨時歡迎,絕對要讓人再跌得更重傷得更深!
可蒼翎卻絕非如此,他只是假裝一切好像都沒事般地接近自己。什麼都不做,反而讓人更介意。
現在這個狀況……小石心念一轉,他原就是極敏銳之人,前一天和霸子做到興起時,曾發現有人在偷窺,原本還以為是霸子養的小白兔之一,這下子說不定……
小石心念急轉,眼瞳轉了一圈,已然有了計較。
要我用真面目示人是吧?想和我重修舊好是吧?
哼哼,那就要看你接不接受得了了。
另一方面,新任的副將軍大人心中千頭萬緒,不知從何理起。
關於戰爭的事反而簡單。
經過一晚,他已經有了具體計劃,依據蝙蝠和蒼羽帶回的訊息,狼族偕了赤蠍、青蟒、水月、雪狐四族同時來襲,依他看,這五族倉促成軍,原本又是相互敵對競爭的關係,決不可能可以連聲一氣,相互支持的。與其說狼族率了五萬兵馬來襲,倒不如說,是同時有五支草原部族來襲。
這樣一想,個個擊破就是唯一的選項。
出兵之前,他早已派出數名團一的蒼鷺騎兵充作探子,替他查查水月族駐紮之地。
水月族的戰力絕對不弱,之所以選擇它,只是因為五族當中,以水月族最常與沙瓦坦邊境有所往來,對於這支部族的瞭解,相對也比較多。
水月一族以捕捉赤岩河魚貨為生,是北方少數戰士水性甚佳的部族。也因為赤岩河在冬天時便結冰,水月族人若想在冬天捕得魚貨,需敲破冰層,下水獵捕,冬天的水溫雖比陸上溫度溫暖一些,可還是極凍極寒,能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中捕捉到魚,水月的戰士一個個都是耐寒高手,且憋一口氣,能耐上尋常人十倍的時間。也因為長時間浸泡在河中,也造就水月戰士雖不似其它草原部族身材壯碩,可瘦長的體型中,卻擁有著綿長的氣息和絕不放棄的精悍。
水月族現任的族長水淵原是主張與帝國交好的,在蒼鴻統治沙瓦坦的時代,兩人甚至還一同舉酒言歡過,這次會跟著狼族出兵,想必多少曾受到脅迫。
蒼翎倒不至於天真地認為異我之間會真正存有道義存在,兩族各謀己利也是天經地義之事,只是在他的認知裡,水淵不是好戰之人,除非他在這兩年突然轉了性兒了,否則……
這也是可以嘗試突破之處,蒼翎想得深入,自然而然對著左後方約莫一步距離的地方說道:「小石,你覺得……」話一出口,便就後悔了。
那個地方的那個人,根本就已經不存在了啊……
可是卻有人回了話:「我認為,蒼鷺部族聯軍倉促成局,各個擊破方為上策。」
團長大人……不,現在已經是副將軍大人了,按下心中湧起的狂喜,「小石,你也這麼覺得?」
那青年卻沒有露出一如往常的溫柔笑意,反而翻了翻白眼,「這種事,有點常識都知道的吧?」
「唔……」蒼翎默了默,又道:「小石,我知道這回你其實並不想來,是我的錯,將你捲進來了。」
「廢話少說。」小石哼了一聲,「說重點吧,你想先對付哪一支?」
「……」副將軍大人有些難以習慣這麼不溫柔的小石,態度忍不住更加柔軟起來,「小石,我說真的,你若想回去……我、我會替你跟將軍大人說的。」
「……夠了,如果你其實什麼都沒想,只是想跟我說這些……算我蠢,還以為副將軍大人心中定有定見,看來,是老大太抬舉你了。」
這一番話說得不但是沒大沒小,而且是全不將四十歲的蒼翎大人看在眼裡的講法,蒼翎原本並非是如此低聲下氣之人,要知道,在遇到小石之前,他在蒼鷺騎兵團裡給人的印象,向來是不苟言笑嚴肅謹慎的,是總團長蒼鷗大人之下的第一人,甚至在當年也曾經是蒼鷺族族長的熱門人選之一。
從另外一個層面來說,就算是沒有脾氣的泥人,聽到小石這些話,也是要生氣的。
「小石,只要你在這軍中一天,我便是你的長官,你曾在我身邊這麼久,難道不知道蒼鷺治軍第一條重的是什麼?」
蒼鷺軍軍規一:頂撞長官,言詞莽撞者鞭二十,情節嚴重者鞭四十,叛者斬。
軍中的鞭子可不同一般,尋常人挨上四五鞭,已經要去掉半條命的了。
小石抿了抿唇,「哼。你想鞭我,也行。」
這表情看在蒼翎眼裡,心中忍不住軟了下來,小石想必也是算準自己不可能動得了手,這才這麼說的。
也罷也罷,栽在小石手裡,也不是沒有經驗過的。
可是現在談的是公事,副將軍大人沒有辦法放鬆自己的語氣:「小石,我的確已經決定對手了。方才對你說的都是認真的,若你不領情也行,只要……保護你自己就好,從現在起,我便解除了你副官的職務。」
「什麼!?」
「你仍是我軍裡的一員……到後頭去吧,別跟在我的身邊。」
……本來他對這傢伙的苦苦糾纏非常頭痛,恨不得能離得越遠越好的……
沒有想到……
「現在,是我被甩掉了嗎?」小石喃喃,「別開玩笑了,老大不是這麼說的啊……」
一六二
艾爾恩從被窩當中探出頭來,一條腿還跨在少年的腰上,感受得到那緊致肌膚滑韌的觸感。
小豹還沉沉睡著,這早熟的少年,前一晚的確是累壞了。
艾爾恩卻覺得精神飽滿,惡作劇地用手指動弄著小豹的鼻子,少年只是皺了皺眉揮手將他推了開去,嘴裡罵了一聲:『滾開,困死了!』
艾爾恩偷笑了一下,伸手去抱小豹的腰,頭蹭到他的肚臍處,咬了咬少年沒有贅肉的肚皮。
『喂,夠了!』少年長腿一踢,正中艾爾恩胸口,『滾啦~』
艾爾恩抓住少年腳踝,『再來一次吧?』
『去死!』
少年眼睛一張,雙手一支床板,用自由的另一腳迎面飛踢。
半個時辰後,艾爾恩出了營帳,除了左眼眶有一點可疑的瘀青外,春風滿面。
不過這邊的人心情愉快,那邊廂卻進入嚴肅的軍事會議。
水月族的族長水淵,並不是一個擅長戰鬥之人,他所擅長的,其實是做生意。
以水月的魚貨和帝國交換米糧,和狼族交換毛皮,讓族人生活安定富足,是他當上族長之後,最在意的事。
可面對狼王塔戈的要求,是沒有拒絕的空間的。
水月族的男人並不擅長與人作戰,而是擅長在惡劣的環境當中生存下來,他們具有卓絕的毅力與體力,可水淵只要一想起要帶著這些單純的族人為狼族打仗,就覺得頭大如斗,意興闌珊。
五支草原部族的聯軍,自沙瓦坦順黍之道而下,兵分五路,由於水月一向擅長水性,因此選擇沿著洰裡河河岸而下,他們是五支行伍當中唯一不隨意劫掠的軍隊,原因除了因為水月族自水淵擔任族長以來,便再不曾劫掠他族之外,水月族人大多混有帝國邊境民族的血統,在語言、風俗上都很接近,沒有深仇大恨或糧食短缺的情況下,也不想輕啟衝突。
可想這樣敷衍塔戈是不行的。事實上,塔戈派了他的狼衛帶領其它部族,除了方便他下達指揮命令之外,也帶有監視的成分。
水淵知道總有一天還是得面對戰爭的,只是……他從未想到,水月族居然會變成敵人第一個目標。
『喔,都到齊啦。』艾爾恩一掀帳門走了進來,『我都聽說了,帝國終於出兵……而且,是朝咱們這麼方向來了,真是大好機會不是嗎?』
水月族族長水淵挑了挑眉,他的親信們則都低下了頭,『艾爾恩大人,這怎麼說?』
『哎,能趕在其它人之前,立下戰功,這不是很讓人興奮的事嗎?』艾爾恩兩眼放光,身體微微前傾,近距離看著水淵的眼睛,『水淵大人,還是……不要太客氣比較好喔。』
……還是被看出來了……水月族族長感到一滴汗從額上滑落,艾爾恩看來粗枝大葉不拘小節,可能成為狼王塔戈最親近的狼衛之一,又豈是因為他和塔戈同父同母,水淵嚥了一口唾沫,艱難地出聲,『艾爾恩大人……請下您的指令吧。』
『很好。』艾爾恩點點頭,隨手拉了張凳子坐下,修長雙腿跨到桌子上去,動作粗野卻又充滿魄力,『吶,說吧,你計劃要怎麼打?』
◎
蒼翎的想法其實很簡單。
他在蒼鴻底下做事已經許多年,他非常明白,儘管蒼鷺族的戰士善戰,可打仗不能光靠戰士的力量,還要倚靠腦子。在作戰之前,身為統帥,必須判斷出對戰士們最有利的方式。
水月族或許不是草原部族聯軍當中最強勁的,可他們身手矯健、能忍人所不能忍,蒼鷺士兵對上他們,短時間內或許可以佔得上風,但只要時間拉長,那優勢便會慢慢消失。
蒼鴻曾這樣對他們分析,草原部族當中,若一旦開戰,當屬水月族最為難纏,他們不隨便與人對立,可一旦變成他們的敵人,便要有被追殺一世、戰到最後一刻的準備。
他並不需要讓事情發展到這樣的結果。蒼翎明白,對水月族來說,比起總是強迫水月族讓出赤岩河右岸肥沃之地、將準備過冬的魚貨獻出的狼族來說,帝國無疑是比較受到歡迎的鄰居,現下他們只是受到狼族的威脅不得不出兵,如果自己能說服水淵站到帝國這一邊來,對於戰事來說,未嘗不是一大助益,更不用說,不必花費己方一兵一卒……
他沒有時間安排說客,這個任務,也只有自己可以勝任。
一萬名蒼鷺士兵隨著蒼翎副將軍往洰裡河河岸前行,卻在距離河岸約莫三里處停了下來,蒼翎知道事不宜遲,當晚便交代了幾個兵長堅守陣地,若自己沒有在天明之前回營,無須派出搜救小隊,亦不要輕易動作,先派人回報將軍大人,就說「蒼翎判斷錯誤,水月不可招降」,讓將軍大人派其它副將軍過來。
若水月在狼族的唆使下於天明便攻擊己營,通知將軍的特使依然要派出,幾名兵長也都是戰場經驗豐富之人,各自率領底下士兵積極應戰,切不可丟了蒼鷺的臉。不過帶兵打仗不可沒有領頭,便由兵長當中資格最老的蒼遠暫代己職,直到其它副將軍的到來。
蒼翎向來對自己的判斷很有自信,他熟知邊境部族如水月族的性格,對兵長們的交代只是以防萬一罷了。
能讓他看走了眼,上了大當的,就只有小石而已。
也許真是被什麼矇住了雙眼也說不一定,副將軍大人嘆了一口氣,在出發之前,不知怎地,很想再見那個青年一面。
小石讓他調到隊伍後方之後,便再也沒有在他面前露過面了。對於這樣的決定,他不後悔,可心中的紛亂卻不曾減少一些。刻意以快速的行軍、繁忙的軍務麻痺自己多餘的思考,讓那個讓他心痛如絞的畫面,可以再淡一些……可回憶如針,藏在心窩裡忙碌時可以忽略,但只要一閒下來,便覺得被刺得疼痛不堪。
小石的確不屬於自己,在也沒有比這更傷人的事實。
副將軍大人最終還是放棄去見青年一面的念頭,畢竟他已經不年輕了,很多衝動可以只放在心底,可以強迫忍耐。
他換上夜行黑衣,翻上一匹黑馬,乘著無月的夜色,獨自潛入敵營。
儘管蒼翎大人有些自憐自艾,不過造成他如此憂鬱的罪魁禍首,此時正站在高高的樹枝上,望向他所離去的方向。
現在小石已經知道,蒼翎選擇的敵人,是水月族。
水月族是怎麼樣的敵人,小石其實並不清楚,勉強在士兵當中打聽之後,僅僅也只勉強知道,是與沙瓦坦有所往來,一個擅長水戰的部族而已。它的戰士性格如何、有什麼優缺點,小石感覺這好像是蒼翎一個人的秘密,若是他不願意分享出來,自己很難在尋常士兵當中打聽得出。
可惡,若是在過去,這傢伙會一股腦兒把情報全倒給他,現下真的變成「自己人」了,嘴巴反而緊得跟蚌殼似的,一句話也捨不得說。
想起老大的交代,小石咋了一聲,往著相同的方向,追了過去。
◎
和艾爾恩開了一個下午的軍事會議,水淵覺得在精神上異常的疲乏。
狼族不愧是統一整座葛瑞德草原的強大部族,光從艾爾恩提出的作戰方式之大膽,便叫他幾要退避三舍。
他水月族不是打不還手的弱者,可也不是殺人魔。
按狼族爭伐的一貫手法,自己家的戰士,不知能否有足夠的精神力去支撐那可以預期的地獄光景。
唉。
水淵將蠟燭吹熄,掀開被縟,初春的夜晚有的時候比冬天還要更冷,而今夜,他覺得分外的冷。
才剛閉上眼睛,族長大人便覺得不對勁。
有人進到他的帳裡來了。
手按到床邊的魚刀上去,他穩住鼻息,等待著來人的靠近。
漆黑之中,突然有人以帝國語,用氣聲輕輕喚道:「水淵族長。」
他一怔,此人聲音有些熟悉,於是也改用帝國語應道:「是誰?」
「我是沙瓦坦的蒼翎,原是騎兵團團一團長,現已任副將軍職。」男人的聲音慢慢靠近,無奈這是無月之夜,水淵再怎麼眯細了眼睛,也只能大約看出一個黑色的輪廓。
「蒼鷺族的蒼翎?」水淵不可思議地道:「你……居然孤身潛入?」心底卻跟著抖了一抖,這麼簡單便被摸了進來,若是蒼翎有意拿他的頭,簡直就是輕而易舉。「究竟意欲何為?」
「水淵大人勿慌,蒼翎此番前來,只是想和大人一談近事,妨礙了您的安眠,敬請原諒。」
「好說……」將魚刀暗暗藏在腰後,水淵下了床,點起一支小蠟燭,昏黃的光芒中,果然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
蒼翎的突然來訪,乍看之下讓人奇怪,可仔細一想,卻是很容易懂的。水淵微微一忖,便明白了對方的來意。
「蒼翎團長、不,是副將軍大人吧……」水淵緩下了表情,「我明白您的來意了,不過……我也有我所擔憂之事啊。我部族族人除這一萬名戰士之外,群聚於赤岩河畔,此次若不能為狼王所用,我族安危憂矣。」
「族長所說甚是。」黑暗中的男人點了點頭,「蒼翎明白,可……此番蒼翎卻非是為招降而來。」
水淵心中堵了一堵,一隻手按到背後的魚刀上,「怎麼說?」
「水淵大人不必緊張。」男人笑了笑,「我軍預計明日午時出兵,屆時就要請您幫我演一齣戲了。」
「演一齣戲?」
男人點點頭,對於即將提出的計策,內心其實是五味雜陳的,「聽說……您這兒也讓一個狼衛箝制著不是?」
「是又如何?」
「不需要讓狼族認為水月族已反,相反的,要讓狼王認為,水月族已經盡了全力,只是……戰場上刀劍無眼,折損了一名狼衛,也不是太讓人意外之事。」
「狼衛艾爾恩,可不是什麼容易對付之人。」水淵苦澀一笑,「他雖非八名狼衛當中戰功最彪炳的,可卻是狼衛當中,最得塔戈信任的一個,先不論是否真殺得了他,光是讓他死這件事,塔戈必會追究到底。」
「水淵大人,所以咱們必須做到天衣無縫才行吶。」蒼翎接著道,「明日我將親自會會他,可有一點,還需要您的幫助才好。」
原本應當是敵對的兩方,卻在一盞微弱的燭台下,完成了交易。
「明日兩軍對戰,死傷在所難免,為取信狼族,也不能真收了手。這一點,還望族長見諒。」
「水淵明白。」族長大人點點頭,臉色泛著微微的興奮之色。
可以的話,他是一點都不想和狼族扯上關係。
在商人內心的天秤當中,蒼翎提出的意見,已經遠比艾爾恩的作戰計劃要重得多了。
一六三
翌日清晨。
站在蒼翎大人的帳門之前,小石難得地有些躊躇。
前夜他看見蒼翎潛入敵營,又於深夜返回,對於其中詳情,他實在非常非常的想要知道。不只是為了老大的吩咐,很大一部份,是他內心裡並不想真如蒼翎所言,「只要保護好自己」就好,若是這樣他跟著來上戰場,根本就沒有意義!
只要自己開口詢問,蒼翎會說的。
不知為何,小石就是有這樣的自信。
所以,自己只要直接詢問便可,就像老大說的,不需要拐彎抹角,不需要披上偽裝,就用小石本來的面目……
他清了清喉頭,正要出聲,便見眼前的帳門動了動,掀了開來。
出帳來的是一個年輕的士兵,唇紅齒白,相貌清秀,「呃……你是……?」
而且還不識得自己。
「我叫日石,過去曾任蒼翎大人的副官,敢問副將軍大人是否已然起身?」
那士兵點了點頭,「我是大人現在的副官,名叫墨琴,現下有事急著去辦。大人剛剛沐浴更衣,您且等一等,晚些再進去吧。」
「知道。」他頷首,見著那少年匆忙離去,腳步穩健,看來到不像是剛剛做了壞事……不過,這又關自己什麼事?小石對自己的想法失笑了一下,一大清早沐浴更衣……過去總是因為前一晚和自己做了才有這個需要的啊。
不過他跟了這傢伙一晚,小石也知道蒼翎其實做了什麼,去了哪裡……
這傢伙,越是靠近敵營,對自己的態度便越疏冷。他突然有些不確定起來……蒼翎,會說吧?
既然如此……趁著他正在沐浴更衣的時候闖進去,說不定更容易得到答案!
小石不否認自己是故意的……雖說他也不想用騙的,可若要說這也算是他的「天性」之一,他也不會否認。
甫一進帳,便覺熱氣氤氳,好傢伙,春寒料峭地洗個熱水澡還真懂得享受啊!
他走了進去,果然看見一隻熟悉的大木桶,以及正浸泡在裡頭,閉目養神中的副將軍大人。
刻意弄出一點聲響,咳了兩聲。
蒼翎沒有睜開眼睛:「墨琴,怎地又回來了?」
「這小傢伙比我優秀嗎?居然能接我的位置。」
蒼翎瞬地張開眼睛,「小石?你……怎麼來了?」」
「我不能進來嗎?」青年淡淡一笑,「啊、對了,我現在只是普通士兵而已,我這就退出去,請那位……新的副官,替我通報聲吧,還請副將軍撥冗見小的一面啊!」
「小石,你別這麼說。」副將軍大人一驚,下意識想要站起身,又發現自己不著半縷,只好又坐回水中,「小石,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對於蒼翎的營帳擺設,沒有人會比小石還要熟悉的了。
他靠了近,在浴桶旁邊看見了每次都在相同地方的、擦拭身體用的長巾,於是取了放在手心,放柔了語氣:「蒼翎大人,您起身吧,讓我服侍您。」
「欸、小石……」
「要不要,一句話?」
……怎麼可能不要呢?副將軍大人想,作夢都想像著……想像著……
將軍大人起身的時候動作有些不太自然,看得很明白的前副官也裝作若無其事,拿著乾淨的長巾擦拭起他的背來。
「小……小石……」
「說吧,您的計劃是什麼?」
「原、原來……」
「您可別誤會了。」小石正了正神色,「如果您不想說,那就罷了。可我身負老大……也就是將軍大人的託付,要我幫助您完成任務,您這樣擅自將我排除在外,會讓我非常困擾。」
「……是這樣嗎……」男人苦笑起來,接過小石身上的長巾,「我自己來吧,你先到一邊歇著……這副樣子,什麼都談不了的。」
小石點點頭,退了開去,在一邊隨便找了張凳子坐了下來。
四十歲的男人身材猶保持得相當好,好像瘦了一些……小石想,不過光因為被自己看見就半勃起的性器,小石有些不屑,可心情又突然好了一些。
男人匆忙地披上長褂,套上襦褲,一邊綁著衣帶,一邊走了過來,「小石,我……我不是因為不相信你的能力,這點請你要相信我。」
「得了。」娃娃臉青年哼了哼,露出一絲諷刺的表情,「事實擺在眼前,我自認雖然不能想過去那般日夜侍奉您,可對於副官之職分內之務,從未有過延宕出錯,卻還是遭到您的無故解職。」
「……」蒼翎沉默了一會兒,才道:「不是你的問題,是……是我的錯。」
「您說什麼?」
「是我的錯。」蒼翎笑笑,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他的心情低落,「小石,戰爭在即,我不能再心情波動、猶豫不決,可你在我身邊的話,我無法平靜。」
「……是因為看見了我和霸子上床的關係嗎?」小石咬了咬自己的舌頭,這是一帖猛藥,要不被極力否認、為證明而恢復自己的職務;要不就惱羞成怒,將自己趕了出去。
帳裡的空氣一下子凝結,副將軍大人的表情愕然僵住,而小石凝著神色,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對方。
「你……知道?」
「……是因為如此嗎?」這麼回答,就代表了的確是因為如此。「若是因為我,而擾動您的平靜,我很抱歉,可如您所言,大戰在即,我不能被您這樣排拒在外,副官的位置不算什麼,可我必須知道,您的計劃,究���是什麼!」
「……」蒼翎表情鬆動了一下,「小石,你可真……殘忍……」
「這便是我,您有的是時間知道。」青年笑了起來,副將軍大人心裡一怔,這便是,真正的小石所發出的微笑……
「而且,我也知道您昨晚上哪去了喔。」
「這、你跟著我?」蒼翎瞠大了眼,「這太危險了!」
「……」小石心裡一堵,不自覺地咬咬下唇,「如果您再不告訴我,就算再危險十倍,我也會去的。」
若小石當時有餘裕仔細想的話,這句話聽來還真有幾分撒嬌的味道,可在場的二人都沒有心思想到那邊去,副將軍只是點了點頭,「好吧,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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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爾恩知道敵人已經靠得很近了。
可他並不緊張,依舊我行我素地在晚上和小豹做幾次愛,早晨起來時烙餅依舊吃了四五張,喝了一大碗羊奶。
一切都跟平時沒有兩樣。
『今天應該便會攻過來吧。』吃第五張餅的時候,他突然道,在場的人如水月族的族長水淵、或被討來當他副手的小豹都望向了他。
『就算他們不攻過來,我也要攻過去的。狼族不習慣等待。』艾爾恩一口將剩下的餅全塞進嘴裡,『好了,叫醒你的士兵吧,進攻的時刻已經到了。』
艾爾恩習慣使用的兵器是刀。
狼族一般愛用刀,刀分長短,短刀的柄較短,可以懸在腰上,長刀則柄較長,可增加攻擊的範圍。艾爾恩用的刀便是一柄長刀,足有四十斤重,舞起來是虎虎生風,威力十足。
此時他讓小豹背著自己的長刀,並在厚襖上穿上了輕便的護甲。草原部族一般沒有像帝國一般身著沉重的金屬盔甲,他們習穿用動物皮革鞣製而成的皮甲,負載較輕,比起帝國的士兵要靈活得多。
『小豹,緊不緊張?』艾爾恩捏捏少年可愛的臉頰,『昨天晚上有沒有讓你腿軟到現在啊?』
『去,我可是狼族裡最有希望接任下屆狼衛位置的小豹啊!倒是,艾爾恩大人如果太累的話,不如今天休息,明日再戰吧!』
『看來戰意很高喔!』艾爾恩大笑,『很好很好,咱們便帶著水月族這一批瘦弱的傢伙,去會會帝國的士兵吧!』
如艾爾恩所想,帝國派出的一萬蒼鷺族士兵,於早晨辰時已然開拔,往洰裡河的方向前進。
洰裡河乃帝國北方第一大河,河寬足有一里之遠,灌溉了高達以北富饒的農地,河道與黍之道接近平行,在與靠近荒山的地方,有一個交會處──而那裡正也是水月族和艾爾恩的駐紮之地。
在艾爾恩的催促中,水月族的戰士只比蒼鷺族的士兵晚了一刻出發,兩邊各自行軍不到兩個時辰,便狹路相逢在靠近河岸邊的一處高地。
『儘量殺吧,水月族的戰士!』艾爾恩騎著駿馬舉起他的長刀登高一呼:『消滅帝國的軍隊,這肥沃的土地,便是我們草原部族聯軍的囊中物了!』
在族長水淵的眼色之下。水月族的幾個領頭戰士這才跟著舉起手中武器,呼喝起來。
艾爾恩不甚滿意,不過,因為畢竟不是狼族的士兵,這種時刻也不是太過要求的時候,總之,先拿下這個先驅部隊再說吧!
於是狼衛點點頭,指向遠方煙塵漫漫的方向,用著丹田的力量:『沖──』
一時之間人呼馬嘶,艾爾恩和小豹像是兩道迅捷的閃電,一下子便衝了出去。
而跟在後頭的水淵族長則看了身旁的幾個親信一眼,點了點頭。
眾人心神領會,也跟著往前衝殺去了。
蒼鷺族士兵,和那些軟弱的平民比較起來,果然大不相同。
一方面他們經受過嚴厲的作戰訓練,一方面他們抱持著復興家園的想法,在副將軍蒼翎的指揮下,進退有據,毫不遲疑。
當艾爾恩率先衝進隊伍當中的時候,他便感到了些許的困惑……或許這能算是他第一次面對草原部族以外的士兵──之前攻陷沙瓦坦時,蒼鷺族的守城士兵還來不及反應便被他們屠了個乾淨。現他很快便發現那種奇怪的感覺是因為什麼……因為蒼鷺族的士兵全都穿著金屬製的黑甲,他的長刀想要輕易斬斷,不用點力是辦不到的。
不過畢竟只是一般士兵所用的劣質黑甲,雖比皮甲堅硬一些,可也好不了太多,艾爾恩長刀多用了點勁,那士兵的身體便像還未成熟皮比較硬些的瓜果般被切了開來。
『嘖,水月族的戰士會不會跑得太慢了啊!』小豹跟在他一旁抱怨著,艾爾恩回頭一看,只見水月族的士兵距離他們還有幾丈遠,『哎,咱們的馬跑得比較快嘛~』
『最好是!』小豹瞄了一眼,『艾爾恩,我覺得不太對勁。』一邊說著,手底下又幹掉了兩三個蒼鷺族士兵,他用的一柄短刀銀光閃爍,鋒利無比。
『怎麼說?』艾爾恩長刀一掃,半徑之內的蒼鷺族士兵飛的飛倒的倒,一時之間竟無人膽敢輕易靠近。
『……水淵今早眼神不對,我本以為是將要作戰所致,現在回想起來,說不定……』
『說不定有詐?』艾爾恩接著道。
『是。』小豹一個翻身,又撂倒三四個,『咱們再怎麼厲害,可也只有兩個人,暗暗害了,神不知鬼不覺!』
『嗯,很有想像力,不過這是不可能的。』艾爾恩笑了笑,『除非他想跟塔戈正式翻臉。』
『我也這麼想,可……』
『這些事等結束之後再討論吧,瞧,水月族的戰士也已經開打了呢!』
水淵站在戰士之外,冷眼看著戰事的爆發。
他的士兵對自己和蒼翎的交易並不知情,只是因為天性不似狼族那般好戰,對蒼鷺族也無仇恨,因此對作戰顯得士氣低落,沒有戰意。
但就算是如此,蒼鷺族的士兵也不會知道他們主帥的盤算的,殺起水月族的士兵,並不手軟。
這一切都是為了取信狼族。水淵喃喃道,只是對族人的被害,他身為族長,實在是非常心痛。
開打之後的半個時辰一到,蒼翎便會發出只有他兩人才知之信號,接著兩邊士兵便要開始轉向,朝洰裡河河岸的方向前進。
「接著我便會親自會會這狼衛。」昏暗的燭光下,蒼翎這麼說,「剩下的,就拜託水淵大人您了!」
一陣短暫的擊鼓聲在戰場中並不引人注意,可水淵知道,那便是信號了。
讓親信們下到戰場上去開始導引族人往水邊而去,同一時間,蒼翎亦在後方下達指令,全軍往河岸移動。
只有身在戰場中心的艾爾恩與小豹,對這一切一無所知。
一刻鐘後,戰事距離河岸,緊緊只有十多尺的距離,蒼翎提起長槍,躍上愛馬,排眾而出。
「副將軍……大人……」他聽見身後傳來小石的聲音,「您的寶劍。」
他回頭一看,擔任他副官的少年墨琴,此時正疑惑地看著搶了他工作的娃娃臉青年,「小石,謝謝你。」
「哪裡。」青年將寶劍綁到他的馬上,然後退了開去:「祝您武運昌隆,馬到成功。」
蒼翎笑了一笑,精神大振,駕一聲策馬去了。
望著蒼翎的背影,小石咬了咬下唇,自己也翻上了一匹馬,尾隨著副將軍跟了上去。
◎
儘管已經殺了一個多時辰,可艾爾恩和小豹仍未見疲色,他們所經之處常是一片腥風血雨,斷肢殘軀。
儘管戰力如此之強,可對於水月族戰鬥力之不足,兩人都有滿腹的怨言。
『搞什麼鬼啊!這種程度的士兵,居然到現在還殺不到一半!』」小豹大聲嚷著,『水月族的男人也太沒勁了吧!』
『別這麼說啊小豹,不是人人都像咱們狼族的。』語氣好像比較謙虛,可說出來的內容可是驕傲得很,艾爾恩長刀橫劈出去,一時之間他們倆身邊呈現淨空狀態,無人再敢靠近。
艾爾恩豪氣驟生,用帝國語大吼一聲:「我乃狼衛艾爾恩,誰敢上前挑戰!」
小豹嘖嘖兩聲,對艾爾恩的耍帥行為顯然並不認同。
可這一呼喚,還真喚出了條大魚出來。
一個騎著高馬,手持長槍的男人躍了出來,「狼族狼衛?」
艾爾恩眯了眯眼,眼前的男人比自己還要大上四五歲的模樣,在蒼鷺軍中算是高大的身材在狼族眼裡只能算是普通,可持槍的姿勢倒是不錯,「你是?」
「蒼鷺族副將軍蒼翎。」男人報上姓名,「兩軍交戰必有損傷,與其互相消耗,不如主帥對決,狼衛大人您說是嗎?」
艾爾恩哈哈大笑:「有意思,你還真有意思!」
這提議正中艾爾恩的喜好,他已經開始不耐水月族的軟弱,如果能用自己的武力快速解決對方,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狼衛大人意下如何?」蒼翎躍下了馬,握住長槍一揖。「輸者立即退兵!」
「退兵有什麼意思……」艾爾恩一舔上唇,「投降吧,全部變成我狼族奴隸。」
蒼翎深吸一口氣:「好!」
於是兩邊的戰士皆暫時放下了武器,矚目著這場將牽動結果的決戰。
寒風凜冽,洰裡河結冰的河面,此時才剛剛開始融解,冰面逐漸漫了河水出來。
一六四
長槍與長刀的對決。
蒼翎稍稍伏低身體,雙腿成弓形施力於地,踏穩腳步,等待機會。他很明白,高手對決,勝負常在一瞬之間。
而他也只需要創造一個「機會」而已。
艾爾恩眯了眯眼,知道對方是個有些家底的人物,這令他亦發興奮起來,『總算見到個像樣的了,小豹,就看你艾爾恩大人大發神威吧!』
『……哼哼。』少年冷笑一聲,用一條腿輕輕踢了艾爾恩一下,『快解決吧你!』
『呼呼,為了讓小豹痠軟的下身能早點休息,艾爾恩大爺我就動作快一點吧!』
語畢挽了一個亮燦燦的刀花,率先出招!
鏘地一聲,兵器的交鳴聲清脆響起,蒼翎只覺虎口一陣痛麻,整個人往後被推了三四步。
知道對方的力氣不是可以小覷的,他一咬下唇,翻身便劈。縱然其已經殺敵至少一個多時辰之久,和對方較量氣力仍是不智的,蒼翎決定以快打快,連續幾個正宗的蒼氏槍法轉守為攻急撲上去。
艾爾恩的長刀極沉,雖說他使起來很是順手,但在速度上要和蒼翎手中輕靈機動的長槍相較,畢竟還是慢了一些,雖說他還是能閃過那接連不斷的攻擊,可光靠身體的閃避,多少還是會被破風而來的槍尖劃上幾道口子。
一時之間蒼鷺族士兵士氣大振,發出歡呼的聲音來。
可蒼翎自己是知道的,真刀實槍地打的話,他或許還略遜這個狼衛半分。
不是他要貶低自己,事實上,蒼翎明白自己絕對不弱,這幾年年紀雖然長了,不若少年時精力取之不盡用之不覺,可在經驗、熟練度上,已更上一層樓,在帝國境內,也能算在高手之列當中。
直到遇上了皇子身邊的那個護衛日野……也就是他們沙瓦坦的新任將軍,他才算是見識了級數較自己要高的高手究竟能到達什麼程度。那一次,也是託了小石的福,才從那可怕的雙刀下保全性命。
不……仔細一想,當時那個令他感動萬分的狀況,小石拉弓不顧一切地救了他一命,其實便是事先套好招的戲吧?
但無論如何,自己技不如人,也是事實。
可較起眼前的對手,蒼翎認為將軍大人還是更厲害些,眼前的狼衛勝是勝在先天的力氣和身材的優勢,就武技上看,蒼翎不認為自己會輸給對方。
不過決鬥場上,能左右局勢的因素實在太多了,蒼翎只希望這一次,運氣之神是站在自己這邊。
『艾爾恩大人,您這樣子真的能讓我早點休息嗎?』一旁的小豹道:『認真點吧!』
狼衛對自己身上的幾道淺淺血痕渾不在意,雙腿一蹬,長刀霸道直劈,這一招毫無特殊之處卻讓人躲無可躲,蒼翎只能雙手橫槍向上一擋,氣勁順著刀鋒震得他雙臂筋骨劇痛,險些鬆了開手。
鬆手的話,恐怕就要被劈成兩半。蒼翎暗忖,忍著痛楚瞬間換招,橫槍倏轉直向,往前一渡,槍尖恰恰卡在艾爾恩皮甲的銅鈕上。
功虧一簣。
這一下,若是偏個一寸,他的長槍便可戳入敵人肉裡,廢他一隻臂膀。
可惜在戰場上,一旦你失了先機,很容易便要全盤皆輸。
艾爾恩徹底被這個蒼鷺族的副將軍給惹惱了。
他知道自己方才是靠著運氣躲過一關,而這一點已經大大傷了讓他狼族天性裡對戰鬥的驕傲。艾爾恩一手抓住長槍的前端,運勁一折,那槍柄竟被他生生折斷,『夠了,結束這場鬧劇吧。』他冷冷說道。
長槍被抓,蒼翎已知大事不好,回身準備抽出系在馬背上的長劍,可艾爾恩不會給他這種機會的,長刀來的就如蒼翎想像的一樣地快��
……其實他沒有選擇,赤手空拳面對狼衛,就和一瞬間將背面向敵人一樣危險。
他幾乎可以感受得到背後那森寒的刀風鋪天席地而來,只要再幾步,只要再給他一點時間!
身邊的聲音好像都靜了下來,他覺得內心奇異的平靜,對於極其接近的死神,似乎沒有想像中那種驚懼的感覺。
噗。
他覺得頰邊一痛,有道銳利的影子擦過他的鬢邊,往他身後竄去。
『唔!』
身後傳來死神錯愕的呼聲,那森寒的刀網一下子退了開去,他回頭一看,艾爾恩的右肩上──原本他長槍應當要刺中的地方,此時正插進了一支箭,那箭尾的雪白鴨羽猶在顫動著。
蒼翎心中一動,此情此景,並不是第一次。
「副將軍大人。」小石的聲音在他的前方傳來,「這是您的寶劍。」
他心愛的副官、不,應當是前副官背著弓弩,雙手盛劍,走到他的面前。
他只覺眼眶一熱,四十歲的中年人很容易就會感動,可眼下絕非感動落淚的好時機,他拿過長劍,嘴裡只道:「小石,你快走開,這裡太危險了。」
『卑鄙的帝國人!』小豹扶著艾爾恩,『明明是一對一的決鬥,怎可暗箭傷人!』
艾爾恩原本想要將箭直接拔起,才輕輕一拉,便知不對。這箭鏃不同一般,乃鑄有倒鉤,若想靠蠻力將之拔起,會將他肩上整片皮肉一起被掀開。想要弄掉這種東西,得讓大夫用藥慢慢取才成。
小豹說得不錯,好一個卑鄙的手段!
艾爾恩冷哼一聲,將小豹往旁邊輕輕推開,『小傷罷了,這下我非要了那傢伙的命不可!』
『艾爾恩,既然他們可以犯規,那我也能下場打吧!』
『小豹,你還信不過我的力量?』艾爾恩輕蔑一笑,『這點傷,恐怕比和雅風練習時受的傷還輕呢!』
少年知道狼衛大人多少有些逞強的意思,不過狼族的仇恨習慣非要自己親手解決不可,萬一有個萬一,反正自己便在邊上,可以及時給予幫助。於是他點了點頭,退到了一旁。
於是第二戰,長刀與寶劍的對決。
蒼翎的寶劍不是俗物,雖說及不上名家打造的名劍,可跟著他出生入死多年,當年打造它的劍師,此時在都城高達也已經小有名氣。
劍原本應當比長槍更加靈動,可蒼氏劍法首重快、狠、準,沒有太多多餘的花俏招式,質樸簡單。它原本就是蒼鷺族為了能在戰場上有效使用而發展出來的一套劍法,放到一對一的對決當中,卻顯得有些不足。
若說用長槍時蒼翎還能勉強佔得一點上風的話,用劍卻顯得沒有招架之力,連連敗退。
蒼鷺族的士兵驚呼聲此起彼落,深怕下一瞬間,便會見到自家長官首身份離的慘狀。
蒼翎似乎越來越無法招架艾爾恩的強勢進攻,往洰裡河河岸一步一步靠近,突然之間,他的腳下好像絆到了什麼東西,重心一個不穩,往旁邊歪去,艾爾恩見機不可失,長刀一抬,便往蒼翎身上揮去,副將軍大人往旁邊一滾,也已經晚了一些,大腿處已被刀鋒切進,噴出一蓬驚心動魄的血雨出來。
大腿重傷,這下子想要再逃,似乎更不可能,艾爾恩嗤笑一聲,向前一步,打算給這男人送上最後一程。
蒼翎忍耐著腿上的痛楚,他的前方是高高揚起刀鋒的死神,後方卻是正漂流著殘冰極其酷寒的洰裡河,似乎已經走投無路,毫無生機,蒼鷺士兵們發出驚呼,卻知自家的主帥,明顯已經沒有了生路。
一切似乎已成定局。
艾爾恩呼了一口氣,將刀揮了下去。
噗一聲居然沒有正中目標,刀子砍在蒼翎的肩上,那天生軟弱的帝國副將軍卻在此時笑了一下,輕聲道:「同歸於盡吧。」
他還來不及辨認出那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只覺得長刀被人一拉,身體的重心也跟著往前一傾,他居然被這個受重傷的傢伙緊緊抱住,滾進身後冰冷的大河中。
『艾爾恩大人!』
「蒼翎大人!」
岸上眾人同時發出驚呼,小豹沒有多想,跟著便要跳進河去,卻被一旁的水月族族長阻止:『狼族的少年啊,這個時節的河水酷寒無比,您這一下去可不得了。』
『放手!艾爾恩被拖下去了,你沒有看見嗎!』
『交給我們吧。』水淵道:『我們水月族雖不善戰,可在河水中,沒有任何人能及得上我們的戰士。』
◎
想出這個計劃,原本就已經想到自己或許會死。
可用自己一條命,換一萬個蒼鷺族士兵的性命,以及策反草原部族聯軍當中的水月族,實在是划算得很。
他的水性不好,那個狼衛應當也不懂水性,入水時雖馬上被掙開,可酷寒的河水將一瞬間令兩人失溫,他一點都不懷疑,就算那狼衛被人救起,恐怕也已經失去了戰鬥的能力。
後面的事情,便交給水淵吧。他想,自己的責任,就到此為止了。
只可惜,沒有辦法再和小石一起了……不,自己其實從來都不曾和小石真正在一起過。
在這冰冷的、漆黑的水底,他終於能拋開一切關於身份、任務、責任的顧忌,專心地想著那個青年。
只想著那個青年。
◎
能不能救,要怎麼救,什麼時候可以救,關於這些,全部都操縱在水淵的手裡。
世事果然難料,他水月族在帝國、狼族的夾攻下,只能擇強而棲,沒有別的選擇,可眼下,一邊是帝國主帥,一邊是狼族狼衛,兩個重要人士的性命,全都系在他的一念之間。
水淵是個保守而謹慎的人,蒼翎提出的條件雖讓他心動,可真要讓艾爾恩在這場戰役當中「不得已、不小心」被凍死,就算一切天衣無縫,他也不認為狼王塔戈能理性理解這些。
水月族是禁不起塔戈的報復的。
這一場戰役,水月族最後還是退了兵。
他們的主帥狼衛艾爾恩,在半刻鐘後被救起時,已經被凍得昏迷過去,他的貼身副手小豹,見他如此慘狀,忍不住悲鳴一聲,撲到他的身上去。水淵趕緊勸慰道若不趕緊生火為艾爾恩取暖,等寒氣侵入到肺,有救也變得沒救了。
小豹抹著眼淚跟著水月族退了,在他眼裡,殺光這群帝國士兵為艾爾恩報仇這件事還可以等等,非得先保住艾爾恩的性命不可,其它的,以後再說。
至於蒼鷺族的士兵,則在幾名兵長的指揮下,也退了開去,回到原處紮營。
他們的主帥大人不知所蹤,想當然爾,已經被葬身河中,凍成冰棍了。
可有一個人並沒有跟著回去。
他策著馬沿著河岸往下遊方向急奔,終於在一處亂石淺灘處,發現了男人俯在大石上的身影。
兩個水月族的戰士等在一邊,見他到來,點了點頭,立即便離開。
原來水淵並不只派人撈起了艾爾恩,當然也會打撈蒼翎,惟事前兩人便已經協議過,「我得比艾爾恩更晚被救出才行。」蒼翎道,「等你的族人都退了,才可將我救起。否則狼族必然會察覺異狀。」
「可蒼翎大人,這正在融冰的河可不是普通的酷寒啊,即便是我水月族人,在裝備齊全之下,也是不敢貿然下去的,更何況得泡上這麼久時間,一個不小心,會失掉性命的!」
「成大事,不能沒有一點犧牲的。」副將軍大人已經想得非常清楚,「萬一我沒了性命,便請水淵大人,將我的屍身,交與蒼鷺族人便是。」
小石覺得自己抖了起來。
他將之歸咎於天氣太冷。
他往前靠了近,那個惹人厭煩的男人此時動也不動,像死了一般趴在地上。
探了探鼻息,沒有鼻息。
摸了摸額際,沒有溫度。
他將人翻了過來,伏到他的胸前,側耳傾聽。
雖然很慢很慢,可是,還有心音。
青年覺得鼻腔有些發酸,可心知這是一刻都拖延不得的時候,將人拖了起來,放到馬背上去,駕地一聲,風馳電掣去了。
——持續—— 雙星(第六部) BY: lienQ/連Q
一六五
蠻古從女人雪白的胸脯當中抬起頭來。
他聽見哭聲,可身下的雪狐族族長之女若特嬌嗔一聲,又將他的頭壓進自己豐滿的胸脯上,『再來!』
『噓。』蠻古食指抵住女人的豐唇,『有人在哭。』
有人在哭沒有什麼,更不用說會讓他這個狼衛特別注意,這個哭聲之所以惹耳,是因為蠻古覺得自己應當是聽錯了……可那聲音斷斷續續地來,肯定不是聽錯,蠻古已經好多年,不都曾聽過小豹的哭聲了。
『不對勁。』蠻古跳下床榻,隨便披了件外衫便走了出去,『是小豹!』
床上的女子露出不悅的表情,喃道:『哼,早知狼族男子間風氣極盛,看來真是不假!』
蠻古腳步一頓,又返了回來,輕輕抓住女子的頭,給她一個又深又濕的吻,直到女子氣喘吁吁,不能呼吸。
『狼族是這樣沒錯。』蠻古笑了一笑,將手探入女子胸口,『可我就只喜歡女人!等著我吧,很快便回來了!』
說起蠻古,在狼族當中,的確是一個相當特出的存在。
草原部族的男人普遍壯實,可蠻古的強壯卻是超乎常理的,身高也是,站在嬌小的小豹身邊,小豹的個子只到達他的腰際左右而已。
這樣魔神一般的外表只要一站出去,敵人們普遍都會手腳發軟,自動投降。且蠻古也不是靠外表唬人而已,他的兩把尺寸嚇人的巨刀揮動起來,可是有著不輸給短刀的靈巧,能夠撂倒蠻古的人,可以說至今還不曾被他遇到過。
就算是狼王塔戈也不行。
蠻古還有一件事是相當出名的。
由於草原部族大多崇尚力量,而蠻古這個人的存在,彷彿天生就是「力量」二字的代名詞,也就是說,留下他的種,是草原上許多堅強的女性們共同的目標。
別看他高壯得嚇人,蠻古的女人緣好到會讓人吃驚,非官方統計,這傢伙的婚生子與私生子,至少已經有四五十個之譜了。
本次塔戈讓他帶領四支部族當中的雪狐族,其族長恰恰便是一個有名的潑辣美人,蠻古才剛剛認識人家不到兩天,便已經發展成同床共枕的親密關係。流連美女豐滿的乳房一向是蠻古的浪漫,不過他絕不是一個會色令智昏之人,上了戰場,其剽悍是草原上多少曾經與狼族為敵的部落永遠的惡夢。
蠻古掀開營帳,便見少年抽抽噎噎,剛從馬上躍了下來。
小豹是他那一輩狼族的少年當中最頂尖的幾個之一,向來心高氣傲,就算面對他們這些個狼衛,也從來不服軟的,更不用說是像現在這樣,哭得這般孩子氣……小豹向來與艾爾恩最好,難道……
蠻古覺得有些不妙的感覺,一步向前:『小豹,艾爾恩怎麼了?』
那少年居然大哭起來,蠻古聽了許久,這才將前因後果搞了清楚。
首先,艾爾恩率水月族對上了帝國的軍隊,嫌水月族戰力不夠,反而去接受了對方主帥單挑的請求。
再來,帝國人卑鄙無恥,明明說是要一對一決鬥,卻有人暗中放箭,傷了艾爾恩。
然後,那軟弱的帝國主帥,自己打不過艾爾恩,居然耍了個同歸於盡的招數,將艾爾恩拖進酷寒的洰裡河裡。
幸而水月族是支善水性的種族,才在半刻鐘後救起了艾爾恩。
『帝國人是卑鄙沒有錯,可艾爾恩自己太輕敵,也是原因之一。』蠻古持平地道,兄弟有性命危險他自然關心,可這番聽下來,艾爾恩頂多受點風寒吧?小豹這樣便哭了,會不會太誇張了?
少年抹了抹眼淚,『我讓藥師來看艾爾恩,他是受了風寒沒錯,可……卑鄙的帝國老鼠!那支天殺的有倒鉤的箭,居然淬了劇毒!』
『什麼?』蠻古眉頭一皺,『艾爾恩中了毒?是什麼樣的毒?』
『藥師說,他能力不足,對帝國方面的毒物瞭解不多……又說,雪狐族的族長之女是有名的神醫……讓我過來請若特大人幫艾爾恩看看!』
『那個女人?』蠻古挑了挑眉,現在正脫光著待在我的床上啊……蠻古摸摸小豹的頭,『先到一邊等著,我去帶人。』
『蠻古大人,藥師說,那毒太兇猛,動作請一定要快……』
『嗯,我明白。』
床事被打擾,女神醫已經心情相當不爽,還得大老遠出診……
『蠻古,你就這麼待我的嗎?』忍不住埋怨起來。
『事關艾爾恩的性命,就請若特公主跑一趟吧……』
『……若我說不呢?』
『……若特公主。』狼衛一笑,可眼神卻冰冷得讓人打寒戰,『準備出兵吧,這是出征,可不是郊遊呢。』
◎
小石騎在馬上,身後負著幾乎沒了氣息的蒼翎,急馳狂奔。
也不知算是幸或不幸,水月族聽從蒼翎的計劃,直到水月退兵才派人將他撈了上來,洰裡河水雖才剛剛融冰,可冰層下的水流出乎尋常的快,將蒼翎打撈上岸的地方,已經遠離了戰場,距離蒼鷺本陣反而還更近些。
小石覺得腦中一片空白,說起要治療的話,他想不起任何一個足夠厲害的軍醫,反而只想起了一個人。
野狗寨的醫生,熊七。
「熊七在哪!?」
士兵被他的氣勢驚了驚,差點以為是來找熊七尋仇的,「在……在霸子隊長的帳裡……」
小石二話不說,帶著人便往霸子的營帳去了。
「熊七在嗎!」
小石闖進去的時候,熊七剛好一條腿正準備勾住霸子,見到小石進來,只會變本加厲,以破壞兩人融洽感情為首要目標。
「霸子~~昨天晚上真是太棒了~~」
巨漢卻沒有理會他,逕自迎了上去:「小石頭,怎麼了?臉色這麼白?」
「熊七……我這兒有人病了……」
在帳棚內燒起更旺的炭火,再七手八腳把人身上濕重的盔甲和幾乎要結冰的衣裳剝了下來,男人看來已經跟死沒有兩樣。
在寒風當中策馬狂奔半個時辰,蒼翎那一點點微弱的生命力,說不定早就斷送掉了,小石覺得這帳棚裡還是冷得讓他發抖,這傢伙死了根本就和自己沒有關係,他想著,當初自己也是一心想要殺他的不是嗎?現在只不過是讓事情晚點發生罷了!
「他……怎麼樣?」
掐掐人家的人中,又聽聽對方的心音,熊七搖了搖頭,就在小石覺得心涼下的時候,便聽到熊七慢慢地道:「說得輕描淡寫的,居然送了個這麼嚴重的來!?」
「有……救嗎?」
「開玩笑,連心音都快沒有了喂!」
拿出一整排大小尺寸不一的銀針和各類草藥,「姑且試試吧,我可不敢保證。」
小石點點頭,「麻煩你了,我得去見老大了。」
「等等,小石,我想先知道一件事。」
「請說。」
熊七露出一個狡猾的表情:「為什麼要救這傢伙?」
小石頓了頓,「……他最後的作戰計劃,讓人動容。」
「就這樣?」
「就這樣。」小石點點頭,「老大將要成為沙瓦坦的將軍,像這樣的部下,死了太可惜。」
說完便匆匆離開。
「鬼才相信你。」熊七咋了一聲,這才專心醫治起來。
在野狗面前將所見之一切報告完畢,新任將軍大人點了點頭,抿唇思考著。
蒼翎與小石出征之後,他也沒有閒著,找來蒼鷗等幾個蒼鷺族的老將過來說說有關草原部族的資料,他畢竟出身帝國草莽,對於北方城市的外患完全陌生,需要情報有人給他好生解說。
幸而蒼鷺族將領多是一板一眼之軍人性格,對於情報的解說十分詳盡,搭配上小石帶回來的第一手情資,野狗總算對自己將要對付的敵人,有了初步的輪廓和概念。
蒼翎重傷雖屬不幸,可能策反一支草原部族,並也傷了對方一個讓狼為視為肱股的狼衛,成果已經出乎野狗意料之外的好了,接下來,他得好好安排下一步棋。
「我的箭淬了熊七調製的劇毒,那狼衛就算不被凍死,萬萬也逃不過毒發的。」小石道:「老大,咱們接下來要怎麼做?」
「沙碧璽和寒山嵐,都各自回去調派他們的軍隊,要再趕來,至少還要三四天。」野狗忖道:「在這之前,我得至少再解決一個狼衛吧?」
將軍大人對於謀略啦、計策啦之類的運用雖然很嚮往,可畢竟還是強盜出身,心有餘而力不足,想來想去所能憑藉的,還是武力而已。
「可……要先向誰下手?」
野狗攤開集探子們偵探的心血繪製而成的地圖,繼續思考起來。
一日後,不必等野狗決定,狼族的第二波攻擊,已然展開。
一六六
比起水月族,雪狐族要來得更加善戰。
原因倒很單純,他們的營地處在狼族、赤蠍和青蟒三支葛瑞德草原上最好戰的部族之間,時常要受到這三支部族的不時挑釁,就算他們沒有侵襲他族的野心,也必須擁有能保護自己的堅強戰力。
雪狐族之所以惹人覬覦,除了因為地處三族交會之地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
他們對草原上各類草藥的研究,較他族深入得多,是一個擁有許多好醫生與高明傷藥的部族。在戰事連綿的葛瑞德草原上,這個優勢分外讓人眼紅。
而這一代的雪狐族公主若特‧雪,則又是雪狐醫道幾代以來才能最突出的,「雪狐神醫」之名,也在她成年之後,不脛而走。
若特很早已前便聽過蠻古的名字,也知道,在狼族領地,蠻古至少已經有七名被承認的妻子,更遑論外邊的露水姻緣還有多少……雖然對於自己也是其中之一想來有些不爽,不過,她也明白這畢竟是事實。
若特很喜歡蠻古的身體,下面那根的確是大得誇張了沒錯,不過技巧很好,對女人的手段意外的溫和,年紀小一點經歷少一些的女人,很容易被迷得找不到方向。
不過若特不是普通女人,她是雪狐族的公主,更是雪狐族未來的族長。她的目的很明確,只想要留下這個草原上最好的種,生出最強壯的孩子。也許一個不夠,她想,至少要生個四五個,用以壯大雪狐族的未來。
蠻古也樂得和這個美貌又強悍的公主來個桃色插曲,對他來說,性愛有助於穩定他的心性,對於即將到來的殺戮,蠻古可以讓自己更冷靜的做出判斷。
不過,眼前的狀況他卻無法冷靜。
艾爾恩的情況比想像中更加嚴重。身體很強壯,酷寒的河水雖然凍傷了他,可只是小事,真正嚴重的,卻是從肩胛擴散出來的劇毒。
艾爾恩的膚色雖然偏黑,可臉色黑成這副德行,蠻古覺得只有將死之人,才會有這樣的顏色。
若特公主皺了皺眉,從隨身的藥袋當中取出一顆漆黑的藥丸,『讓他先吃下去……這毒,有點門道。』
若是熊七在場,肯定得意洋洋。小石用的這款毒乃熊七的得意作之一──「七步斷魂散」,小石在不久之前,曾經用它的改良前舊品「五步倒」,便毒死了蒼鷺騎兵團團一近乎全部的馬匹,毒性霸氣非常。
艾爾恩身重此毒,原本應當立即斃命。可當時事態緊急,小石未及將足夠的藥量塗滿箭鏃,只夠在箭尖沾了一點便趕緊射出了。可即便是如此,艾爾恩若未能及時得到解藥治療,喪命也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只見若特在讓艾爾恩服下藥丸之後,先是觀察了艾爾恩的臉色,見那黑氣似乎淡了一些,便又再掏出一顆土色的,小豹見公主的藥確實有用,趕緊又將土色藥丸喂入艾爾恩嘴裡,這一次,艾爾恩的臉色卻反而又變黑了……
『怎、怎麼會這樣……』小豹帶著一點哭音,『若特公主……』
『吵死了,誰來帶他出去?』公主大人心情不是很好,睨了蠻古一眼,原本是想讓蠻古把人趕出取的,卻見狼衛大人同樣也是一臉憂心忡忡的樣子,這才願意多解釋一句:『這毒沒有這麼簡單,至少混了五到六種毒物,環環相扣,有時用對一味,卻反而加劇了另外一味,若想知道這毒究竟摻了哪些,非得先一一試過不可。』
『您是說……您也沒有把握?』
……這句話乃神醫之大忌,若特公主冷冷一笑:『若是覺得我不行,不妨換人。』
『不……不是的……我不是這個意思……』小豹求救地看著蠻古,『蠻古大人……』
『若特,艾爾恩是我的兄弟,你得幫個忙。』男人道,『若是你能救回艾爾恩,我蠻古和狼族,便欠你一次情。』
聽起來可真是莫大的誘惑。若特眨眨眼,裝作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內心的喜悅一絲絲都不敢寫在臉上。
讓狼族欠自己一個人情,對於她和雪狐族,都將大大有利。
『在我手裡,可以保證人死不了的。至於能恢復多少,我會儘量試。』
『有勞。』蠻古點點頭,『若特公主,那麼,在你醫治艾爾恩這段時間,便把雪狐族的戰士給我吧。』
『嗯?』公主心中一動,正在施救的手停了停,『蠻古大人,您要接著出兵?』
『哼,敢傷我狼族狼衛,就要承擔惹怒我的後果。』
女神醫心中一顫,對於這樣充滿男性魅力的戰士,沒有人可以不動心的,她點點頭,『去吧,我族的一萬戰士,已經等待出戰很久了。』
◎
第一回合,蒼鷺族算是打合。
雙方損兵不多,可卻都折掉了主將。
這第二回合,則該派出誰來頂戰,野狗想了又想,騎兵團中還有六名團長加一名總團長,擁有副將軍職稱的也還有兩位,可這其中讓他覺得可以信任又有能力的,卻是一個也沒有。
不過探子回報的情資,卻帶給了他一些靈感。
雪狐族和狼衛蠻古。
前者擅長在森林或草原當中打游擊,雪狐族的戰士對於偽裝很有一手,他們學習各種動物在大自然的偽裝方法,並將之融進戰鬥當中。敵人時常在雪狐族戰士已經靠得非常近了,還未能發現敵人近在眼前。
後者則有「魔神」的武名,據說宛如巨人一般高大,戰法卻很細膩,與他的外型給人不同的印象。
這讓野狗有了些許的聯想。
說起巨人,他寨裡也有一個。說起偽裝,他寨裡也還有一個。說起打游擊……野狗寨的戰士們,那個不擅長這種遭遇戰呢?
「叫霸子、蝙蝠、烏雞、熊七和小石過來。」
想來想去,至少在眼下,野狗還是會選擇將任務交代給自己熟悉的人。並不只是信任度的原因而已,他的確認為,自家的兒郎們,面對雪狐族將比蒼鷺族的戰士,要來得更適合一些。
「報告將軍大人,蝙蝠先生尚在養傷,據說……」
「我昨晚經過他帳外,可已經聽見那傢伙生龍活虎地違反『禁止不純同性交往』的規定,我可已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將軍大人淡淡地道,「那點傷勢,不過是流多了血,唬唬蒼小團長還行,想唬我?」將軍眉頭一挑,「叫他好好想想。」
蝙蝠自然是千百般地想跟老大重修舊好,補救他在老大心裡一落千丈的形象,聽見召喚,趕緊從床上彈了起來,一邊臥著的少年被他吵醒,一臉睡眼惺忪:「怎麼了?」
見蒼羽這麼沒有防備的樣子,男人心中充滿了愛憐,在他頰邊親了一記,「老大召喚,不去不行。」
「你的傷不是……」
「已經不要緊了。」蝙蝠動了動身體,「之前都是想要讓你可憐我罷了。」
「咦?」
跟老江湖蝙蝠比起來,在愛情戰場上,少年團長還只是新兵當中的新兵,沒有一點招架能力的。
至於烏雞方面,帶著完全沒有做菜天分的伙伕情人歸清絡,著實過了段輕鬆悠閒的蜜月時光,也許真的太過甜蜜了,本次也被得遠距離相思的將軍大人看中,拆散他和他的中年情人太過招搖的兩人世界。
然後是霸子,衝鋒隊長要出征,一列士兵排排站好,有些人可以跟,有些跟了只會成為累贅,霸子在這方面倒是很有經驗,他的兵團雖然給人一種後宮印象,難免沾染了能力不足的刻板形象,可霸子卻熟知他的後宮們每個人能擔當的工作。管壺已經長得很高,少年的樣子漸漸淡了,他的刀法不錯,是霸子親自教導。蒼飛後來還是回到了霸子的營裡,顯得成熟穩重很多,可以補足霸子在指揮軍隊上經驗之不足。
再來是熊七,基本上看隊伍裡有霸子,決定用牛皮糖功纏上霸子的他,自然是千百般個我願意上戰場,救活了蒼翎之後,趕緊梳妝打扮……呃,應當是準備行當,包袱款款不請自來的加入了霸子後宮隊伍之中。
最後是小石。
小石曾經參與過第一次的對戰,也曾經在蒼鷺騎兵團當中擔任副官。是五人當中,可說戰爭經驗最豐富、對軍伍事宜最瞭解的,野狗要他加入,並非是要加強戰鬥力,相反的,是要他擔任食人鬼軍團們和蒼鷺族士兵中間的黏著劑,野狗沒有天真到以為光靠這五個人、或者食人鬼軍團,就能打敗草原部族,當戰爭進入白熱化的階段,最後還是要靠士兵數量的多寡一決勝負。
在出發之前,小石回到自己的帳裡,收拾了幾件衣衫,帶著自己慣用的兵器,便也要到霸子的帳棚去集合……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磨蹭什麼,一一確認了包袱裡都不是很重要的東西,然後又再確認一次……終於,他還是明白了自己到底還想做什麼。
他來到了蒼翎的帳棚。
一走進去,便看見副官墨琴正蹲在一邊擰著布巾,見他進來,笑了笑:「小石大人,您終於來了。」
……這是什麼意思,好像他知道自己肯定會來似的……
青年默默有些不悅,可面上還是對著少年副官頷了頷首:「你家大人好些沒有?」
「好些了。」墨琴點點頭,「今早已經醒了,還喝了點粥,這才又睡下。」
「很好。」小石道,「我只是來問候一聲,這便走了。」
「咦,這就要走……」少年吃了一驚,追了上去,一把握住小石的衣袖,「別走哎!」
「怎麼?還有什麼事?」
少年喘了口氣:「小石大人,您不見見副將軍大人?」
「……既然你說他已經大好,那就沒有關係了。」
「話不能這麼說啊!」少年墨琴顯得有些激動,「大人醒來之前,可是喚了好幾聲您的名字,惦唸著您的安危呢,醒來時也說,若是您過來了,便要我叫醒他。」
小石微笑道:「蒼翎大人病得這麼重,就別叫了,若是他醒來,你就說我沒有來過便是。」
「這……這怎麼可以……」
「你不說我不說,為什麼不可以?」小石眨眨眼,「好好照顧你家大人吧,病人最需要的,就是休息喲~」
為這男人擾亂心弦的話,就未免太蠢了!小石想,很久很久之前,當時候他和老大剛剛出野狗寨,準備護送當時的日皇子到夜燭城時,他曾經這樣問過老大。
執著的人是天下最傻的蠢人。
就算有一點點鬆動了又怎麼樣?他小石也不過是個爛命一條的普通人罷了。從不會假裝自己真的可以從爛泥巴裡被洗乾淨。
蒼翎是個蠢人。
他可不能讓自己變得跟他一樣蠢。
一六七
蠻古從集合雪狐族戰士到出發,前後花不到兩個時辰,和駐紮在洰裡河邊的水月族不同,擅長環境偽裝的雪狐族選擇走荒山山脈這條道路。
雪狐族行軍山路的速度也是極快的,且除了快之外,共一萬人的軍旅,真正能讓外人輕易看得到的不到一半,雪狐族自有一套遮掩行蹤的辦法。若是他們想要,可以在敵人全然不知不覺的情況下,攻入敵陣之中。
可惜帶領他們的領袖是蠻古。
掩藏蹤跡不是蠻古喜歡的風格,他的攻擊方式一向大開大闔,狼族的士兵只要跟著他攻擊,通常都會比跟著其它狼衛要來得輕鬆一些──畢竟蠻古大人的雙巨刀一揮,靠近的八成都被斬盡,沒靠近的十成都會閃遠。
在他的帶領下,雪狐族急行軍只需兩天時間便能到達蒼鷺軍本陣,蠻古的目的,便是要用急襲的手段,殺得這支毒害艾爾恩的軍隊措手不及、片甲不留。
蠻古騎的馬和他本人一樣的高大,他甚至不需要馬鞍,強壯的大腿夾住馬背就像鉗子一樣穩當,烈風劃過他刀削似的五官翻起茶色系成多股小辮的發。
狼族的復仇者,決定不留下任何活口。
不過於此同時,新任的將軍大人也有一樣的想法。甚至於得在沙寒二位將軍到來前,先替自己立下先戰功不可。
食人鬼軍團的五人小組當中,最後還是決定按往常習慣,以霸子為首,熊七、蝙蝠為輔,烏雞踩盤兒,小石定謀劃。只是這一次,他們的對象不再是和平的村莊或軟弱的官府,而是北方的侵略者,狼族。
「你家的副將軍大人啊~」熊七眼珠子一轉,「算他運氣好,我的藥箱子裡,還有最後一顆的『回仙丹』,心脈護住了,就沒什麼好需要擔心的了。」
小石暗翻白眼,沒有人問他,熊七便自己興致勃勃的將馬策到他的左邊,自顧自地聊起天來了,「小石,我還真沒想到你居然對那個被你騙過的大人,這麼的有情有義!」
「熊七你好像誤會了什麼……」小石咬咬牙,「這種時候還是專心趕路吧,別再說這些不重要的事了。」
「不重要啊……」熊七的表情顯得很失落,「嘖,真想讓你早日脫離霸子的『照顧』啊……」
「……這兩件事,根本不是同一件事吧。」小石何其聰明,一聽便知熊七意指為何,不過對於誤將他和霸子間的關係搭上這麼純潔的情調,每次都讓他失笑不已,不過刻意讓大家有這樣的錯覺倒是可以省去不少麻煩……除了熊七之外的麻煩。
無論如何,率領一千名蒼鷺士兵的衝鋒隊長霸子,從高達方嚮往北而去,沒有意外的話將在荒山口附近遭遇蠻古的軍隊,而蝙蝠將先繞過兩軍,朝洰裡河方向而去,將蒼翎所帶領、以為主帥已經陣亡的那九千名士兵調回,從後包夾,消滅敵軍。
「將軍大人,日霸雖是極善戰的勇士,可這正規的兩軍交戰,將我蒼鷺士兵交由他來統帥,會不會太過草率了?」在士兵派遣之前,蒼鷺族的總團長大人蒼鷗提出了建言。
「這我何嘗不知。」將軍大人點點頭,「可我需要保留蒼鷺的實力,先讓他們繼續探底吧。」
此言似真還假,蒼鷗退了下去,此時爭論責任與戰功實屬不智,在軍旅和官場上都已經打滾了三十餘年的總團長大人沒有繼續堅持己見,只是暗暗派出了幾名暗哨──若將軍大人的決定是錯誤的,那麼,至少他會早一些時候知道,並設法解決。
無論如何,在蒼鷗大人的不安中,兩軍已經進入對決的關鍵時候。
蠻古只需往前一跨,通常就可以嚇退絕大多數的敵人,就算沒有嚇退,心中像泡泡一樣冒個不停的怯意也將影響開打之後的實力。
天空就像是被這個巨人的陰影所籠罩,烏雞、小石等和眾多士兵心裡都不自禁發起虛來,「這世上居然還有人比霸子還要巨大……」烏雞喃喃道,計算起一會兒如果真開打了,自己肯定能閃這傢伙多遠便閃多遠。
就算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衝鋒隊長霸子,也不禁在心中堵了一堵,第一次有了原來自己的尺寸還不算非常大的感覺。跨下戰馬退了兩步,似乎也讓蠻古身下那匹巨馬給嚇得不輕。
「大家鎮靜。」小石嚥了嚥唾沫,「長得這麼巨大的話,動作肯定是笨重的。」
可惜當動作一開始,小石便知道自己完全估計錯誤。
蠻古的行動極為靈敏,龐大的身軀完全都看不出半點「笨重」的痕跡,兩把巨刀若是直放,足可與一般人的肩膀同高,寬度則有一臂的距離,隨便一把都夠嚇人了,更何況他一次舞動兩把。
遇上之前已經多次聽聞其「魔神」之名,可親眼見時,才知透過耳語的傳遞,對蠻古的描寫顯得多麼失真。
握著弓箭的手緊了緊,或許自己的遠距離攻擊,將會成為本戰的關鍵也說不一定。
在眾人一片怯意之中,只有一個人,不但沒有退縮,反而兩眼放光,往前踏出一步。
「真是極品……」某人喃喃道,「作夢都想不到的極品……」
「熊七,你冷靜一點!」其它人按住他的肩膀。
「如果你的夢中情人便在你面前,你冷靜得了嗎?」熊七嘿嘿道。
烏雞閉上眼睛,想像著眼前的敵人如果是一個蒼白細瘦的中年人……「確實無法冷靜。」
霸子閉上眼睛,想像著眼前的敵人如果是一個白淨好食的文官……「絕對不能冷靜!」
小石閉上眼睛,想像著眼前的人如果是像老大那樣強大的領袖……「為什麼會是那個傢伙!」誰也不知道他具體想到了誰。
總之,眾人稍稍能體會熊七的心情,「可就算是如此,目前對方還是敵人,就要冷靜一點!」不知為何生起氣來的小石下了最後的結論。
以霸子為首,他們代表了野狗寨、不,應當說是食人鬼軍團的身份,是蒼鷺族新任將軍的「自己人」,萬萬不能丟了自家老大的臉!這時候如果退縮,那不如就包袱收一收回老家種田吧!
「還是回家鄉種田好了……」除了熊七之外的人心中雖然都有著類似的想法,不過想歸想,做歸做,霸子豪氣一生,雙手從背後抽出他在擔任蒼鷺騎兵團團八衝鋒隊長時所用的兩柄長槍,他奶奶的,你有兩把刀,我有兩柄槍,就看誰底子硬!
天生便是個戰士,霸子將跨下駿馬一夾,喝叱一聲,便往前衝了。
「霸子!」其餘三人互看一眼。
熊七爪子已經套好在手上,馬上跟著過去;烏雞則頓了一頓,「小石,你等等箭可瞄準一些。」
「知道。」
嘆了一口氣,「真想帶清絡回家算了……」一邊這樣抱怨著,一邊抽出一條鞭子。「從外圍一點的地方打,應該可以死得慢一點吧……」
戰場中心的地方,霸子已經和蠻古纏鬥了起來。
蠻古已經很久不曾遇到身高可以和自己相比擬的對手了,蒼鷺士兵的主帥雖然仍是比自己矮一些,可相差恐怕在三寸左右而已,從那架勢看顯然也是個在刀尖上討生活的,完全顛覆了他「帝國人就是軟弱」的刻板印象。
鏗鏘一聲,對方的雙槍居然能擋下自己一柄巨刀的砍伐,想來氣力也是夠強的了,蠻古已經許久不曾遇上可以擋下自己施力一擊的對手,通常對手不是退卻,便是被他攔腰砍斷,他在心中興奮起來,想對帝國報仇的憤怒淡了一點,遇到似乎可以過幾招對手的喜悅之情卻大大揚了起來。
這些想法的發生其實都在電光火石之間。
兩尊高聳的巨塔一瞬間便過了七八招,過招地點周圍自動讓出一個圓圈,無論是雪狐族還是蒼鷺族的士兵,都不會有人想太靠近這個非人戰場的。
只除了……
「霸子隊長!我來助你~~~」餘音未完,一個高挑的人影衝了進來,只見他在沉重的壓力之下居然還能遊刃有餘地穿梭在刀光槍影之中,「哇,好棒的身材……」也不知道被讚美的究竟是蠻古還是霸子。
一隻拿著爪子衝進來的小老鼠蠻古並不以為意,反正沒有多久便會死在自己的巨刀下。他的注意力全放在眼前名叫霸子的男人身上,過了幾招之後,他亦發確定,這男人應當不是正規軍出身,他的打法近似野獸的搏擊,看似毫無章法卻都是最直接、讓人避無可避的攻擊手段,蠻古和霸子不同,他雖有高壯的身材,可卻是用腦子在打鬥的。
這樣的男人,就算是身在狼族,肯定也有辦法幹到狼衛的位置吧……蠻古心想,而且,那對在日光折射下會變成墨綠色的眼睛,根本就是……『你這傢伙,是狼族人吧?』
只可惜霸子一點都聽不懂對方的語言,而蠻古也只會少許帝國語,並不足以讓他順暢地和霸子溝通……而且在這樣劇烈的打鬥之中,也不存在「溝通」的時機。
蠻古興起了一點想把人帶回狼族的念頭,狼族一向最是保護自己的族人,就算對方似乎變成了帝國的走狗,只要願意回心轉意,狼族對自己人的度量寬大得不可思議。
可惜對方絲毫沒有軟弱下來的樣子,也是,狼族人只要開打,是從不知退卻為何物的!關於這一點,蠻古有著相當的自信。
也許是這一瞬間的想法,讓蠻古下手的力道收了一些,他決定說不定自己可以直接打昏這傢伙,那墨綠色的眼睛看來像是普齊長老家的特徵,早年普齊長老的女兒曾前往帝國生活,說不定……
蠻古架起兩把巨刀,以刀背部分從兩側往霸子身上招呼過去,霸子雙槍交叉在胸前,仍抵不住蠻古的八成力道,噗一聲從嘴裡噴出一點鮮血,顯然硬撐的結果,使他受了內傷。
接下來就只要輕輕在他頸後來一下子,人就可以帶走了吧。
蠻古對自己太過自信,是接下來他將面對的遭遇產生的一個重大原因。
雙巨刀還正與霸子的雙槍相抵的時候,眼角突然看到一道銀光,他冷笑一聲,想偷襲?果然是帝國老鼠才會做的行徑!
他雙刀改由單刀威脅,伸手一抓,破空而來的利箭居然被他生生抓住,折成兩半,瞧見那設有倒鉤的箭鏃,冷冷道:『就是你偷襲艾爾恩的?』
遠方小石咬著下唇,蒼白著臉,又從背後抽出兩箭,迅速射出。
可結果依然相同,對蠻古來說,抓下這種力道的箭輕而易舉,『放心吧,我會扭下你的頭,送給艾爾恩祝他早日康復的。』
就在他發出小石的死亡宣言之時,霸子亦正加重了力道。即便是只剩下單刀壓制,霸子的壓力頓減不少,可這力道還是霸子自帝國境內不曾遭遇過的強度,只見他肌肉整個繃緊賁起,臉上青筋畢露,咬緊牙根,怒喝一聲終於將那單刀卸了開去。
蠻古冷笑一聲,『一會再來解決你,我先扭斷那隻老鼠的脖子。』一邊說著一邊竟就往小石的方向奔了過去,速度驚人的快,小石當然不可能會呆在原地等他過來殺,他的輕功高絕,三兩下便縱跳開去,可仍是被那巨刀挾起的風勢壓得喘不過氣來。
「不准對小石頭出手!」霸子怒吼一聲,也策馬追了上去,往蠻古背後一槍刺去,可巨人就算是從背後迎擊他的長槍,那巨刀還是牢牢接住了霸子的攻擊。並且輕易便帶開了長槍,巨大的身軀一動,繼續追擊小石。
「這也太不公平了吧……為什麼你們都只注意到小石!!!」從闖入起就完全不被重視的熊七大叫一聲,「太過份了!」
聽得懂帝國話的一方都忍不住默了默。
可熊七還是覺得自己被大大忽略了,並對這個結果���外不能接受:「霸子也就算了,這個狼族巨人難道眼睛瞎了,我熊七論臉蛋、論身材,會輸給小石那個傢伙嗎!」
可以的話,我一點都不想受這種歡迎啊……小石一邊逃著一邊想,心中一動,便往熊七的方向跑了過來。
「熊七~~~」小石狂奔而來,「交、交給你了!!!」
「算你還有一點良心。」熊七舔舔嘴唇,見著遠方像兩頭巨熊朝自己狂奔而來的蠻古和霸子,發出一絲詭笑。
「小心點,那傢伙比霸子還要恐怖……」小石逃過他的身邊時,忍不住出聲提醒。
「啡啡。」熊七笑了起來,「那還真是太對我的胃口了!」
一六八
強盜熊七,一沒有野心,二沒有大志,生平以追逐壯漢為人生目標,加入野狗寨也是因為裡面有很多熊七大爺的獵物,以霸子為首,讓他的身體大受滋潤,每天都很幸福。
說起熊七,他的武功不算特別突出,之所以能在野狗寨有著一席之地,則是因為兩項特色,一是他善於用毒用藥,一是一雙手掌有著出乎常人的怪力。
後方是小石剛剛飆過去的背影,前方則是蠻古和霸子轟隆隆的馬蹄聲,兩人的目標都不是他,而是剛剛竄過去的娃娃臉青年。
「來吧來吧來吧!!!」熊七大笑兩聲,雙手一開,呈現一個歡迎人撲上來的姿勢,雖說他也很想一次捕捉兩隻大熊,不過眼下能抓到大的那一隻,已經很不容易了。
他力灌雙掌,十指套著的銀爪張了開來,在兩匹馬貼著自己奔過的時候,朝其中一匹,輕輕一刮。
背後傳來一聲轟然巨響,夾雜著狼衛怒罵的聲音,熊七嘴角一揚,回過身去。
霸子的馬已經遠遠超了過去,追上了小石,將人提到自己背後,兩人也正回頭看他,表情緊張。
蠻古已經站穩在地,身邊是他不知怎麼了的馬,口吐白沫正在抽慉。
熊七聽不懂狼族的語言,可是從男人的表情,任何人都可以輕易看出,他現在非常生氣。
蠻古從未想過會在這種地方難看的落馬,那個帶著銀爪的帝國老鼠,居然傷了他的愛馬!
草原部族可說半生的生活在馬背之上,對馬的感情自是非常深厚,加上蠻古不是普通體型,要找到能與他搭配的馬更是不易,他的愛馬「狼王」已經跟了他超過十年──是的,他的馬便叫狼王,反正塔戈也不介意──戰場上受點傷他不是不能接受,可像這樣的方式,蠻古不能接受。
『你準備好赴死了嗎?』蠻古雙刀扛到肩上,大步向前。像這樣的小老鼠,他用捏的就能把人捏死。
「熊七沒事吧……」烏雞奔到兩人身邊,「居然敢一人單挑那個怪獸,也太……」
「你看他的眼神,沒事才怪!」小石無奈回道。
烏雞仔細一看,熊七的兩眼已經射出了光,背景彷彿盛開了花,面對非人尺寸的對手,表情居然像個少女一般嬌羞。
「那個熊七,居然也會有這樣的表情啊……」烏雞感嘆。
「如果咱們這時候設法跑進去幫他,恐怕會被怨恨一輩子吧!」
不管外頭戰友的擔憂與疑惑,熊七舉起自己手上的銀爪,對著正朝自己氣勢洶洶而來的蠻古,拋了一個媚眼。
他當然不是一個為愛(?)昏頭的傻瓜,他能給小石「七步斷魂散」這樣微量可以毒死艾爾恩,足量可以毒倒一支騎兵團的馬,身上自然藏有更多的好貨。
只有一片小指甲大小的份量就夠了,熊七當然不可能毒死他心愛的壯漢,這一點麻藥,足夠讓一頭大象睡上一天一夜。
只要讓我碰到你一點點皮膚便夠了。
望著衝過來的蠻古,熊七愉快得幾乎要哼起歌來。
熊七一向對自己雙手的力量很有自信,他可以徒手接下敵人殺過來的長槍、長刀、長劍,就算是天生神力的霸子,他也能憑手的力量,接下霸子至少十招。
他不需要十招這麼多,一招便夠了。
只要接下一招,便有機會接近對方,然後……還不變成他熊七大爺的囊中物了嗎~
可那力量,比熊七預計的要強大太多了。
他的十指銀爪應聲而斷,若非他變招得快,恐怕一雙手掌已然被砍下,且對方乍看招是大開大闔,實則綿密周全,瞬間過去兩三招,熊七居然連一個觸碰到對方皮膚的空隙都尋找不到。
蠻古自是有戒備的。
從艾爾恩及他的愛馬「狼王」的前例可知,帝國老鼠是很卑鄙的,動不動便會施毒害人。蠻古知道自己巨大的身軀只要有一點點被這傢伙碰觸到就有危險,當然不會讓他有機會碰到自己,不過這也間接影響到他想盡快解決這煩人的蒼蠅的念頭──你總不可能一邊閃躲,一邊還能準確地靠近殺人吧。
但蠻古並沒有準備要跟一隻老鼠周旋的想法。
他的刀很大又很長,拍蒼蠅似的打扁對方就是了。尤其對方似乎總是想要靠近自己。
於是他故意在腰間洩漏了一個看起來很要命的空隙。
那帝國青年馬上便發現了,雙掌靠過去的時候,似乎因為太專注而沒有發現蠻古出一絲獰笑。
腰上有厚厚的毛皮與皮甲護著,對方的指端才剛剛碰到他腰上的衣物,就已經被他用巨刀自後心部分勾了起來……這種人,連一點機會都不能讓他碰到,他還有另外一柄刀,下一招便能懸空殺人。
可是。
「是不是覺得有點暈?」被他用刀掛起來的青年笑得一臉奸險的樣子,「你真不錯,我的『百日麻麻百日』只要一滴,就可以麻倒一匹馬呢~」
……幹嘛要替要取這麼長的名字……
圈外的人一邊對付著雪狐族的戰士,一邊在內心偷偷反駁熊七。
烏雞等野狗寨一干前強盜,原本就是長年躲在槐山上討生活的,對於哪些地方可以隱藏、要如何偽裝,眼光精得很,雪狐族的戰士雖很擅長偽裝戰術,可在野狗寨一干眾人的眼中,倒也不是太難抓出來對付。
在蠻古以外地點作戰的雪狐族士兵,擅長的是埋伏奇襲,可一旦被敵人發現藏身之處,正式面對面作戰的話,其作戰能力,是遜於長年操練作戰的蒼鷺族士兵的。
原本跟在驍勇善戰的蠻古身後,可以大大激勵雪狐族戰士的士氣──這一次,葛瑞德草原「魔神」的刀,不是向著自己,而是跟自己站在一起!
可相對來說,當看見被視為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狼衛大人突然向前撲倒,掙紮著無法爬起的時候,其震驚的程度、對軍心的打擊,將是多麼的龐大。
『你……究竟……何時……』蠻古瞪大了銅鈴般大小的眼珠子,身體重得像是有整座山壓在上頭似的,動都不能動。
熊七當然是聽不懂對方所說的話,可看那悔恨的表情,也知道對方完全不明白自己是何時下了毒。
「哎,我的銀爪在弄傷你的馬瞬間,便已經將這『百日麻麻百日』噴到你身上去了,一點水而已,無色無味,你不會感覺到的。」
……什麼時候研發出這麼霸道的麻藥,果然不能隨便惹毛熊七啊……
眾人在心中默默又下了結論。不再繼續關注熊七那邊的情形,進而認真指揮蒼鷺士兵,收拾起雪狐族的戰士來。
◎
戰事還在進行之中。
不過在這個時候熊七帶著蠻古的身體偷溜走,蒼鷺族一方是不會有任何人感到介意的。
得找個舒服點的地方才行。
舉目四望,或許能在荒山上找到個燈光美氣氛佳的小木屋說不一定……這當然是奢望了,不過,的確讓熊七找到了一處舒服而又鋪著大量乾草的山洞。
是誰這麼貼心……
不過熊七沒有多想,在這難得的時刻,他可要好好把握機會才是!
蠻古並沒有完全失去意識。
麻藥讓他無法移動身體,卻仍保有意識,似乎還能發出一些不成句子的聲音,可光是張嘴,就覺得肌肉不受控制。
為了能確實地困住他,熊七在他倒下之後,還在他的嘴裡又補上半口據說一滴就能麻倒一匹馬的「百日麻麻百日」。
居然沒有一刀砍死自己……蠻古想,把他移到山洞之中,究竟是想幹什麼?
若是還有機會恢復行動能力,他不可能會再這麼輕忽大意,肯定先殺死這傢伙再說。
……想幫艾爾恩報仇,卻反而被人弄倒。若是被愛說教的雷哲知道,恐怕非得被罵個天荒地老不可。
蠻古在腦海中胡亂想著,藉以排除對未知命運的緊張感,或許他會被砍斷手腳丟回狼族也說不一定,把狼族的「魔神」整治成那副德行,確實是一個大大打擊狼族士氣的方式。
可熊七當然沒有、也不會這麼做。
先將人仰躺在大量的乾草之上,熊七沉吟了一下,又從懷中掏出許多瓶瓶罐罐,挑出幾瓶後再將剩下的瓶罐推到一邊去,然後騎到蠻古的大腿上去,露出一個會被評為十分淫蕩的笑意,滿懷期待地伸手摸了摸蠻古的胯下。
那裡有著皮甲護著,可熊七的手何等靈巧,用小刀化開裡接皮甲的草繩,再將手從縫隙當中鑽了進去,如願以償。
「好大……」熊七淚光閃閃,感動非常,「有史以來最大的呢!」
然後繼續進行割解皮甲的動作,很快地護住胯下的那一塊已經拆解完成,露出下面溫暖的動物毛皮,熊七毫不愛惜地將那色澤美麗的動物皮毛也割了一個大洞,接著使勁一撕,刷地一聲,蠻古的下身被整個袒露出來。
瞧那濃密的毛髮之下正在沉睡著的,不正是傳說中的巨龍嗎,就算巨龍正在沉睡,其尺寸大小也是足以嚇退一般老百姓的……不過熊七當然不是一般人。
他是個壯漢愛好者,人生以追求肉體的享樂為目標。
現在他正要完成所有壯男愛好者夢寐以求的願望,這狼族的狼衛可謂是他追求壯漢的登峰之路上的最高峰了吧!
熊七隻讓自己好好感動了一下子,便將手伸了過去,巨龍就算還在垂軟的狀態,仍已經大到需要熊七兩隻手才握得住。
不過蠻古此時仍讓麻藥給牢牢制住,就算要害部分,也是被麻得乖乖的,就算此時在他眼前的是個絕世美女,也照樣不會有任何反應的。
好不容易弄到這樣的極品,熊七怎可能放任這樣的遺憾發生呢!
他打開一個藥瓶,自己聞了一下,笑笑:「這瓶可以解你的麻藥,我先幫你解一點點就好……」
舌頭一舔上唇,倒了幾滴到蠻古的性器上,然後雙手開始搓揉起來,從頂端到根部,無一遺漏。
那性器抖了抖,蠻古居然真的覺得下身有了一點知覺,根部的兩顆雞蛋大的肉球連接著囊袋,被這帝國的青年兩手細細玩弄著,讓那巨龍部分已經微微抬起頭來,於是熊七再接再厲,嘴一張,便將那還未真勃起便足以塞滿他嘴巴的性器含了進去──果然只能含住頂端就再也無法多吃一些,於是他改用舌頭去舔那柱身,白牙細細咬起那性器上的皺摺。
蠻古原本就是個精力充沛之人,雖說前幾日和若特公主已經玩得過火,而且老實說他是一個對同性沒有興趣的人,可每一個狼族人還是有他必經的道路要走,沒有興趣不代表沒有經驗,只是他沒有想到,以自己這樣的外型和身份,居然會有被人迷昏玩弄的一天。
他的性器很快便堅硬了起來,那漲起的大小更是大大震懾了經驗豐富遍覽群根的熊七,「我的天啊……」他悄聲讚歎著,「這還真是上天的傑作……」
熊七大爺趕忙用最快的速度脫下自己身上的盔甲衣衫,就算初春的冷空氣灌進山洞他也沒有感覺,一心只想快點享用大餐。
第一次看到蠻古的勃起狀態的性器,無論男女,沒有不大為驚嚇的。像熊七這樣的反應,可說是絕無僅有。
蠻古看到那青年居然脫光了衣服。露出他蜜色膚色的身軀,雙腿修長健美,腰細臀翹,顯然是擁有了一副以男人來說極美的身體。不僅如此,這傢伙不知又從手上的瓷瓶中倒出了什麼,一時山洞之中散發一股淡淡的香氣,定睛一看,原來是雪白色的膏狀物體。
這原是熊七自行研發、對傷患處好用得不得了的金創藥,可如果熊七將之用在其它地方的話,它有一個更白話的名字,叫做「用了好滑」。
只見熊七先是毫不吝惜地用指端取了一大坨,然後將身體微微前傾,抬起渾圓的臀部,將沾著「用了好滑」的兩根手指,往自己的後穴插了進去。
「嗯~~」自己玩自己的後穴原本不夠刺激,可若眼前正有一個絕品壯漢正看著你,而且他的陰莖又剛剛好又正勃起且非常巨大的話,那還真是只有夢中才會出現的美好場景。
熊七光是這樣想,後穴便忍不住要縮了一縮,前面也跟著抬起頭來。
金創藥……不、是「用了好滑」在熊七的體內慢慢化了開,接著他又自己伸進了第三指、第四指,為了方便手指能更方便進出,他的腰已經整個騰空起來,從蠻古的方向,已經能將這青年的胯下美景──雖然對男人興趣不大,可��古必須承認那可真是美景──一覽無遺,手指進進出出的時候會滴出一點白色的液體,那穴口經過保養呈現嫩紅的顏色,很快的,經驗豐富的熊七便將自己準備妥當。
……難道他居然想被我上?不,這種情況,應當是想上我……
語言不通真的挺麻煩的,可蠻古就算和霸子一樣傻,也能看出熊七到底想做什麼了……更何況,他比霸子要來得有腦子許多。
青年一手按著他的胸口,一手扶住那根剛剛昂起的龐然大物,對準自己的後穴,嗯嗯兩聲,便坐了下去。
初時自然是無法全入的,光是前端的部分想要進去,就已經非常不容易。一般人的前端有雞蛋大小就已經很驚人了,蠻古的卻有一個孩童的拳頭這麼大,光只是進去,就將熊七的後穴整個撐大,他能感到自己的內壁肌肉被壓迫到了極限,若是沒有「用了好滑」輔助幫忙,或者壓倒蠻古的人不是熊七,此時恐怕是要出人命的。
熊七咬著下唇,發出一聲娘味十足的呢噥,盡力放鬆自己的後穴,好不容易又進去了一些。
一開始在蠻古眼中只是一隻老鼠的熊七,此時卻化身成為荒山上專門吸食男人精氣的妖精,蠻古無法控制自己對這傢伙的身體不要產生興奮,甚至,他的性器進了熊七的身體之後,居然還又漲大了一些,熊七嬌嗔一聲,自己撥開自己的雙臀,好讓蠻古的陽具能更深入自己,接著他抓起蠻古一邊猶被麻醉無力的手,張口咬住對方的中指,然後撐住身體的兩腿一鬆,放任自己的體重往下落。
「唔……」就算是熊七,此時眼中也不禁噴出了淚水,口中因為插著男人的手指,而無法吞嚥唾液,透明的絲線沿著嘴角流下,「嗯~~」
接著他開始高難度地搖晃起自己的腰,先就著這半根陰莖──這便已經夠驚人了──上下套弄起來。
可行房實際上應當是兩人互相配合,才能有機會到達真正的頂峰,熊七這番作為,為的當然只有一個。
他要蠻古為他的身體瘋狂──至少在想的時候,將沒有餘裕想起其實他想捏死他這種掃興的事。
開始的這些,都只是前奏罷了。
就這樣玩了一刻鐘
之後,熊七已經發現到,蠻古的表情漸漸投入了狀態,被自己後穴重重一夾的時候,會露出又痛又爽的絕妙表情。
是時候了。
熊七對於讓自己的身體被壯漢弄壞這件事,始終非常熱衷。
他又滴了幾滴藥水在蠻古的唇上,這次不但有著微量的解藥,還多了另一密寶「喝了再上」。
只見男人的腰漸漸能動了起來,他撐住男人的胸膛,跟著男人的律動逐漸被插得更深,男人被他含在嘴裡的中指也漸漸能動,居然慢慢開始攪動他的口腔,而下身則一下比一下重地,往他的後穴貫穿進去。
蠻古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了。
他感到體內有一把馬上要噴發而出的強大慾火,完全控制住他的思考,他的下身只被包裹住半根是絕對不夠的,他想要整個插進人的身體裡,然後抽出,從那全根的摩擦當中獲得無上的快感。
事實上他並沒有辦法思考,身體直接動了,他一個挺身,沒有想到自己居然能動了的這件事,反而從熊七嘴裡抽出手指,然後握住他的腰,往上一頂,在「用了好滑」的守護之下,熊七還是感到了驚人的痛感,可他知道蠻古的大傢伙已經完全衝進他的身體,那種無與倫比的成就感,遠遠蓋過這點不值得被重視的痛楚。
就著這個姿勢,蠻古便在熊七的身體裡狠狠抽插起來,接著放倒了熊七的身體,分開他的雙腿,往兩邊一折,這種姿勢一般可以讓他更加隨心所欲地插弄,前後左右,想往哪裡就去哪裡,熊七的後穴被漸漸拓得開了,他很快地他便在這樣的插弄中得到了趣味,一開始被撕裂的痛感,也已經化做情趣,越來越輕微。
他們在山洞之中嘗試了各種熊七能想得到的姿勢,一直到第五個姿勢左右的時候,蠻古才在熊七的體內射出了第一發,那份量多到熊七的穴口當然不夠裝,還滴了不少在乾草之上,「唉呀好可惜~」瞥見的一瞬間,這個想法閃過熊七的腦海。
不過蠻古很快地便又硬了,將他翻了過去,從後面插入姿勢讓熊七興奮不已,男人的力氣足夠將熊七整個抬起,用站著的方式將他頂得高高的,每一次的撞擊,男人沉重而有份量的兩顆肉球都撞擊到他的臀肉上,發出噗滋噗滋趴搭趴搭的濕潤聲響,聽在熊七耳裡,簡直是夢中才會有的動人音樂。
也不知玩了多久。
當男人的身體終於慢了下來,熊七隻知道天色已經從大亮變成漆黑,他只覺得渾身充滿著幸福的痠軟感,後穴猶含著那根巨龍,正規律地在他身體裡出出入入。
也該終場休息一下了,熊七想,被這男人這樣操過,以後可能玩誰都將沒有滋味了。
當人得到太大的性福的同時,反而會產生一點悲傷的情緒。
熊七在極樂之後自我審視了起來,並下這樣的結論。
不過他也不是不小心之人,鼓起最後的一點氣力,又在男人嘴裡倒了半口「百日麻麻百日」,男人的身體很快地又麻痺起來,性器仍留在熊七的身體裡,可熊七已經覺得累了,趴臥在男人的身上,決定先睡一覺再說。
至於這乾淨的山洞和乾草的,究竟從何而來,在熊七睡著之後,有瞭解答。
這不是荒山母熊第一次見到人類,也不是第一次被人類闖進了她的山洞之中。上回還有兩個連衣服都沒穿就跑掉了呢。
只見她老神在在地走進山洞,冬天剛過,她才剛從深沉的冬眠中醒了過來,不過出去覓食一天,回來便見山洞多了兩個脫得赤條條正呼呼大睡的人。
因為肚子已經吃飽,加上對方沒有讓她產生任何威脅感,於是他在蠻古旁邊的地方趴了下來,空氣中瀰漫著剛剛性交完畢的腥羶味道。
她看見不遠處,有一個小瓶子,傾倒在地,流出一些透明的汁液。
母熊走了過去,舔了一舔。
翌日清晨,當熊七睡飽醒來,發現身邊躺個兩隻龐然大物,一隻是蠻古,一隻則……
「喝!哪來的大熊!」
左右觀察一下,「……居然喝掉我一整瓶的『百日麻麻百日』!?」
接下來,少了這麻藥輔佐,他要怎麼控制這頭人形大熊呢?
熊七認真地開始煩惱起來。
一六九
任何人聽見蠻古被綁架這件事,都會覺得這只是一個玩笑。
狼王塔戈笑了一笑,沒有認真。
雅風笑了一笑,也沒也認真。
剛剛從昏迷當中醒過來的艾爾恩,笑容牽動了他身上的傷口,齜牙咧嘴一番之後道:『有必要開傷患這種玩笑嗎?』
只有一個人對雪狐族的說法認真。
他就是無論對什麼事情都很認真的狼衛,雷哲。
他仔細聽了雪狐族回報之後,決定要發兵。
雷哲負責帶領的部族是青蟒族,從接下的那天開始,已經不知道和族長冉森開過多少次的作戰會議,對於作戰,他不似其它狼衛那般,信仰以絕對的力量壓制敵人,他當然擁有力量,只是他更為謹慎小心。
艾爾恩與蠻古的失敗,在他的眼裡,根本就是因為太過輕敵、躁進的關係,帝國人性格原本就和草原部族大不相同,他們身體力量上的優勢的確不強,可為何數百年來草原部族一直無法侵吞帝國、甚至連沙瓦坦城都攻不下來,這難道還不能看出其中緣故嗎?
若將整個帝國視為一個部族的話,無疑它是一個極為聰明的部族。他們花費了很長的時間在互相爾虞我詐結黨鬥爭,也花了很多精力在鋪陳武學撰述兵法,對於草原部族來說太過卑鄙的方式對帝國人來說習以為常,他們的軟弱在草原人的眼裡說不定比不上一隻老鼠,可這隻老鼠,卻是有毒的。靈巧得讓你追不上,卻又總是伺機咬你一口。
對於這樣的敵人,你怎麼能將他真的當作一隻老鼠呢。
於是在他決定要出兵之後,第一件事,他找了青蟒族的族長冉森,以及狼衛雅風、赤蠍族的代表,一起開了會議。
青蟒族一向與赤蠍、狼族在葛瑞德草原上三足頂立,直到狼王塔戈的出現,這才破壞了這個武力的平衡。
青蟒族族長冉森是一個有野心有魄力之人,無奈遇上塔戈的時代,在他手頭敗了三次之後,為了族民的性命財產,也只有俯首稱臣。
本次塔戈召喚四族共同侵襲帝國之事,以冉森的意願最高,在塔戈壓制下原本以為再無拓展領地、增加戰功之機,沒有想到在他有生之年,居然能遇上「進襲帝國」這種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是的,對冉森來說,他從小便聽過族中長老形容南方是如何富庶,有吃不完的稻穀、喝不完的美酒、輕得像云一樣的布匹以及能將普通食材化成美食的神秘香料,無奈這些好東西,都被堵絕在沙瓦坦的高牆之後,草原人只能透過一點點商旅的交換,從中獲得稍許的滿足。
可現在,塔戈不僅辦到了前人未能做到之事──攻破沙瓦坦,甚至還有意往南繼續爭伐,將這塊流著奶油和蜂蜜的肥美土地分享給其它部族。
冉森對這樣的提議興致很高,儘管還是得暫時屈居在塔戈之下,可帝國的土地若有傳說中的那般廣大,想要再重新建立起青蟒族舊日的威風時光,肯定還有很多機會的。
會議在雷哲的帳棚裡進行著。
『我沒想到你居然對那個消息當真了。』雅風笑了笑,神情淡淡,『想抓到蠻古,勢必得犧牲超乎想像的士兵性命,我可沒聽說這點。而且,雪狐族並未戰敗,倒和那些蒼鷺士兵,又打了個和局。這代表了什麼?這代表了那些蒼鷺士兵並未強大到可以消滅雪狐族,連雪狐族都無法消滅的話,可以俘虜蠻古?恕我是真的忍不住要笑了……』
『雅風,』雷哲嘆了一口氣,『雪狐族為何要捏造事實?若真是假,等蠻古回來了,又要如何隱瞞得住?』
『呵,所以塔戈已經在審問那個雪狐族的傢伙了。』
『……艾爾恩中了奇毒,難道這還不夠提醒我們什麼嗎?』
『蠻古可不是傻瓜,若是他不想人碰到自己的身體,就算是我們也很難碰得到的。』
『……雅風,你小的時候曾經在帝國居住過,難道對帝國人的智慧,一點防心都沒有嗎?』
『我……』黑髮的狼族青年沉吟了一下,『雷哲,究竟是什麼,讓你這麼緊張?』
『蠻古和艾爾恩,都太輕率出兵了。』雷哲眉頭緊皺,『該贏的時候未贏,就算沒有輸,你瞧瞧,一個艾爾恩差點沒了性命,一個蠻古現下下落不明,這對我們聯軍的打擊,難道還不夠大?帝國的士兵雖經歷之前的內戰,受損甚多,可他們光是一個城池的士兵數量,便等於我們五支部族的總和,我們未能在他們尚未集結完成之前先出手為強,之後只會讓戰事越來越難打的。』
『……這可真是我聽過最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說法了。』雅風苦笑了一下,『想要集結全帝國的兵力到黍之道上,沒有十天半個月是不可能辦得到的。』
『所以你想賭嗎?賭帝國不會出現足夠聰明的將軍,就像許多年前那個被自己皇帝殺死的蒼瀾?』
『我……』雅風張口結舌了一下,事實上,想在理論上說贏雷哲,根本就是一件最不聰明的事情。
『所以雷哲大人的意思是?』一旁一直未能發言的冉森這才插入了兩位狼衛間的對話,『按您方才的意思,應當要即刻出兵,距離帝國將士兵集結完成的時日,約莫還有七天時間……』
『冉森大人說的極是!』雷哲一擊掌,『此時只有蒼鷺族約莫兩萬人馬駐紮在高達北方的隘口,只要能滅掉那些蒼鷺士兵,我們便一舉佔領高達,此時再以高達為據點,個個擊破帝國那些來自邊境各城,尚未集結完成的士兵。』
『……所以?』雅風被說得站了起來。
『所以我們得一起出兵。』雷哲的表情嚴肅,『合青蟒、赤蠍之力直接剷平蒼鷺族,塔戈帥狼族的戰事則繼續保留戰力,適時支持。在進入高達之前,肯定會再與高達的士兵短兵交接,此時便再加入我狼族,消滅高達所有反抗的帝國人。』
雅風深深吸了一口氣,對於屠族屠城這樣的事,他在葛瑞德草原上,為了塔戈的霸業,已經做過不知凡幾。可這一次將面對的是他童年時候待過的帝國,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從他心底產生。
可他畢竟是背負著「屠鳳者」之名的男人,其精神之強韌壯大,距離軟弱的帝國人,已經非常非常遙遠了。
◎
時間推回到更早之前。
有一個男人,剛剛接下皇帝所封的「帝國大將軍」名銜,以及御賜的「破魔劍」與「黃金印」,從一個本來在東方青龍城低調地過著類退休生活的將軍大人,變成全國熾手可熱,未婚少女們瘋狂追逐崇拜,已婚婦女們偷偷暗戀欣賞的黃金單身漢。
他的名字叫沙碧璽,今年三十六歲,距離中年人的距離只差幾步,沒有野心也沒有慾望,這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能親眼目睹名家的丹青真跡,其它的……就都渾不在意了。
不、如果再給他一個願望的話,他會希望時光能倒轉,回到疏葉冬青大人來拐騙他、呃、應當說是勸服他出青龍協助日皇子的時候,他必一口回絕,將人趕了出去!
唉,他現在非常懷念,那段無憂無慮輕鬆快樂的退休時光啊。
不過,這個願望如果真能實現,他就認識不了勞菽先生了呢。
這樣想來,似乎也不是全無好事。
勞菽先生遵守了與他的約定,找了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要不要去我的寶藏庫?」
手邊有著大量的文件有待處理,從高達城本身的防備,到青龍城該如何重建防守大門,一直到如何解決為了對付狼族,將十萬兵力同時調往高達所產生的糧食、住宿和治安問題,「我要怎麼逃出去?」他陣亡在公務桌上,一動不動。
「哎,大將軍大人可知小的原本是幹哪一行的?」
「知道。」聲音悶悶地傳出,「然後?」
「小的最擅長的,便是偷東西。要偷出像您這麼大個人,也不是難事。」
「喔!?」新任大將軍猛一抬頭,「勞菽先生,就交給您辦了!」
於是,在神偷的高級逃脫術幫助之下,沙碧璽從由侍女變成士兵又轉職為副官的吉兒姑娘手裡逃了出來,終於能夠喘一口氣,「我、我終於自由了……」
站在一旁的青年笑了一笑,「走吧。」
勞菽先生的寶藏庫便在野狗寨舊址裡。
在層層機關與偽裝的保護之下,就算歷經蒼鷺族的佔領,也不曾被發現過。
沙碧璽懷抱著虔誠朝聖的心情,踏入了勞菽先生的秘密基地。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奢華至及的躺椅,精工的雕刻上鑲滿各式價值連城的寶石、黃金,椅面上鋪著奢華無比的獸皮,那美麗的斑紋,不要說瑕疵了,這麼大張躺椅,居然連一點點接縫的痕跡都看不到。
沙碧璽嘆了一口氣,「難怪您看不上我那小庫房。」
……任何一個小偷,都看不上你那個臭酸哈密瓜倉庫好嗎!老鼠在心中默默反駁,不過並沒有表現在他的臉上,他只是領著大將軍往陳列著他畫作收藏的房間而去。
「請。」
沙碧璽一踏進去,便覺得此生無憾了。
「啊!燕醒石的『雨夜燈舟』、莫齊方的『霞色』、疏葉海棠的『藍染孔雀』!」一向懶洋洋的沙碧璽大將軍這時候的音調,恐怕比平常高亢了兩三倍,「是真跡……都是真跡啊……」
老鼠笑了一笑,「還有兩幅畫,您肯定更加熟悉。」
「嗯嗯……」沙碧璽不知何時已經兩眼含淚,「我實在太感動了……」
老鼠從一個架上,取出兩支畫軸,其中一支沙碧璽自是熟悉,正是他被偷走的名畫「宿鳥歸飛」,可另外一支……
「沒有想到……」沙碧璽的聲音帶著點顫抖,「是『瞑色高樓』……居然也在你這裡……」
「這兩幅畫,可是一對兒的呢,當然要一齊收藏了。」老鼠說得理所當然,似乎完全忘記其中一幅的主人,正是眼前的大將軍大人。
「說的對、說的對!」名將沙碧璽,在見到大量心之所愛之後,此時的智力恐怕比幼童還不如,無論老鼠說什麼,他都覺得大有道理,連連點頭。
看他這副痴迷德性,老鼠的心情不知為何更加好了起來,「吶,賞這兩幅畫,若能品名酒『夕照』,豈不更加完美?」
已經被名畫攻擊得暈頭轉向的新任大將軍定了定神,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什麼更誇張的名字:「夕照?品『夕照』?喂喂……不要跟我說那傳說中的皇家貢酒『夕照』居然在你這裡?」
「有何不可?」老鼠一手抓著兩隻夜光杯,一手提著一壺顯然已經被人喝過的酒罈,「來一杯?」
沙碧璽出身釀酒名城,怎會不識「夕照」,他一手遮眼,嘆笑一聲:「你這奢侈的傢伙……」
好吧,雖然自己犧牲了往後三十年逍遙的日子,可能換得「認識勞菽」這件事,沙碧璽認為,好像還真划算得很……
一七○
與名畫為伍、與知己共品美酒,這樣的好日子只維持了幾天罷了。
沙碧璽將軍雖然熱愛自由懶散隨性,可倒不是一個沒有責任心之人,這點從他懶散的青龍城將軍生涯中,居然早早替沙族人規劃了避難制度,就算城破也能保全性命即可知,這位新任的大將軍,厭惡每日辛勤工作,喜歡將問題與計劃一次解決,然後坐享完成之後的悠哉生活。
因此,與狼族即將發生的的這場大戰,沙大將軍的心情並不若野狗那般戒慎緊張,步步為營,他手上的資源可比當初幫日皇子打天下時要多得多了,只要運籌得當,區區一個狼族──就算是糾眾集結了五萬人──就想要吃下一整個帝國,未免太過天真。
讓他覺得有時間壓力的原因有二。
其一,狼族的確挑了個好時間進襲,帝國內戰方歇,氏族之間仍存在著矛盾難以互相信任,在陛下即位的這段時日當中,乍看似乎萬眾一心、沒有隔閡,實際上卻並非如此。蒼鷺族是否能完全聽從帝國空降將領安排、南方的蘭氏與夜燭城的意向猶未明朗、大戰下來傷亡頗多,各族是否又能放下仇恨……等等,再加上自己以未滿四十之姿,坐上大將軍的位置,將領們是否真能心悅誠服……此間微妙的關鍵處甚多,在在需要細心處置。
其二,在於皇帝陛下的態度。陛下將蒼鷺族送給出身食人鬼軍團、實際上應該是強盜身份的日野將軍,原意應當是希望新任沙瓦坦將軍能立下確切戰功,鞏固地位,否則就算再得陛下信任,想在議政廳的鬥爭之下安然無恙,難矣。可明眼人也都看得出,陛下對日野將軍之感情非同一般,總會有意無意之中,透出對將軍安危之焦慮……這一點,也讓陛下對帝國其它兵力之集結速度,總是無法滿意,時時關切沙大將軍的進度如何……
可有些事情快得了,有些事情卻需要時間。
狼族的進攻他已有具體之迎戰計劃,可計劃比不上人的變化,沙大將軍重重嘆了一口氣,就比如說現在。
軍情回報,蒼鷺軍與草原聯軍已然有過兩次的交手,戰績不錯,一次傷了對方主將(雖然也犧牲了己方主將),算是戰平;一次掃蕩了雪狐族,算是小勝,傳言有人俘虜了對方主將,可目前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實其真相……
表面看來,日野將軍的用兵似乎不算太糟,可沙碧璽卻因此而憂心忡忡起來。
這兩次的短兵交接,帝國軍並未得到大勝,兩次勝利(或者打平)都奠基於以計謀或暗算對方主將告終,對方不是傻瓜,乃葛瑞德草原上有史以來第一支能夠一統草原的部族,其武力之強盛自不待言,而日野將軍這兩次戰役,卻將得到一個糟糕的結果。
徹底激怒狼族。
草原部族的思考邏輯不同於帝國,是否會將這怨恨發洩於黍之道沿路上的平民百姓沙大將軍不敢想像,但他清楚明白,原本若不用這些險招,慢慢和狼族周旋的話,高達方面可得到充分的時間集結軍隊,可現在,恐怕時間所剩不多。
高達城本身上有兩萬可用之兵,加之寒山嵐帶來的落霞軍兩萬,蒼鷺軍兩萬,夜燭軍數千,以六萬餘人對上五萬草原部族聯軍,不能算立於不敗之地──畢竟草原士兵的平均作戰能力高於帝國兵甚多。
可用之兵,還可算上落霞城之守城的一萬士兵,以及夜燭城的四萬兵馬。
落霞城趕過來須十日時間,也就是說至少還得七八日後,才能到達高達近郊。而夜燭軍……沙碧璽嘆了一口氣,蘭恕將軍的意向目前成謎,他需要多一些時間,去做勸解與說服的動作,他原本打算親自南下一趟,可就眼前局勢看來,似乎已經沒有太多餘裕了。
還有一件事也令人擔心。
前方還傳回一個機密到了極點的訊息。
當年以為已死之月皇子,居然還活著,並且似乎成了狼族的俘虜……這其實是經過美化過的解釋,真實的密函之中,是清楚寫著:「月皇子已加入狼族聯軍,欲借狼王之力奪回王位。」
這可是驚天動地之事,若真屬實,後果將不堪設想。首先是高達便要分裂開來,整座高達城,原就有一半屬月皇子派,若知皇子殿下猶在人間,定要再興起取日陛下而代之之念。
且再想得更深些,月緯身為皇子,又從小受莫敵大將軍之教授,整座高達城的機密通道、地理優劣,他都熟稔於心,若是他將這些情報全都告予狼族,他沙碧璽縱有通天之能,也難防內賊難以預測之攻擊。
「我倒真沒想到,月不但還活著,居然還到了狼族。」看完密函之後,皇帝陛下露出感嘆的表情,「若他真引狼族入帝國,就真的太蠢了。」
……在場重臣只有沙碧璽自己、寒山嵐,以及文官之首疏葉冬青,三人互看了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見憂心的表情。
「陛下,可以月殿下的性子……這事還真有可能,沙瓦坦之莫名破城,恐也肇因於此。」疏葉冬青道:「莫讓高達也步上後塵才好。」
「大將軍怎麼看?」皇帝陛下先自然點名最受信賴之沙大將軍。
沙碧璽早煩惱這事許久,想來想去也只有一個辦法:「高達城密道甚多,即便是陛下自己,亦或屬下都難以全知。雖說宮中藏有全圖,可短期之內想要熟悉,或熟悉之後需分散兵力守衛,都將使我方立於被動受擊之地,不是聰明的選擇。依微臣看,唯今之計,還是得決戰於高達北方,莫讓戰事蔓延至高達。」
「大將軍所言甚是。」此提議亦說進了皇帝陛下的心坎裡,他對將某人丟到蒼鷺軍中自立自強,已然擔憂許久,「便請沙大人趕緊集結兵馬,往北方前進吧。」
密會後。
沙碧璽與寒山嵐兩位老同窗,一齊走在議政廳外的迴廊裡,總算能彼此交換一些在議政廳上不方便發表的意見。
「沙大將軍,這事難辦啊。」貌美的將軍大人搖搖頭,「乍看之下有六萬兵馬可用,可高達、蒼鷺軍共四萬兵馬皆兵疲馬困,草原聯軍雖不遠千里而來,卻非直行而下,一路上可是吃飽睡飽,沒有遭受什麼反抗慢慢打下來的,真要對上,恐怕不妙。」
「寒山,我還擔心,日野將軍那兩萬蒼鷺軍,恐怕是保不住了……」大將軍嘆了一口氣,「狼族向以快攻、屠殺不降之兵著稱,就算咱們現在馬上吩咐出兵,直到軍隊開始行動,也要一日之後,我真擔心……」
「沙碧璽,蒼鷺軍可沒有你想像得那麼不堪一擊,別悲觀了,我兩萬落霞軍將直接出兵奧援,快些的話,傍晚便可出發。」
「嗯,希望你說的對。我這有些東西可以交付於你,增加落霞軍的戰力。唉,對付戰力強勁的草原部族,最好的方式應當是以絕對優勢的人數壓制方可立不敗之地。」
「以少勝多,不應當是大將軍您的拿手好戲嗎?」
「大戰之際,就別和我說笑了。」
「哎。」
◎
沙大將軍的推測完全正確,當寒山嵐剛剛率領兩萬落霞軍北上支持之時,狼衛雷哲已然說服雅風,結合青蟒、赤蠍兩族,並將失去狼衛帶領的水月族和雪狐族集結起來,近四萬的兵馬,準備消滅擋在黍之道上的兩萬蒼鷺軍。
對狼族來說,所謂的消滅,便是片、甲、不、留。
狼王塔戈雖覺得雷哲有些反應過度,可他並不介意加速爭伐的腳步,將戰事交給雷哲從來就只有一個結果,這一點在一統葛瑞德草原之時,便得到了證實。
「你愛怎麼做便怎麼做吧。」塔戈懶洋洋地道,「不過別將大家搞得太累,畢竟,重頭戲可在高達城中。」
「我明白。」雷哲回道,「您可以好好思考,要如何運用小月統治帝國了。」
狼王輕笑一聲,卻沒有回答。
雷哲出了狼王的帳棚之後,塔戈摸摸坐在一旁的少年的頭,「生氣了嗎?」
非常生氣。可少年知道自己莫可奈何。
他的心中有一個天秤,原本一直都是傾斜著的,對日經的恨、對蒼鷺族的恨是支持著他忍耐一切至今的動力,可現在他卻覺得迷惘了起來,自己得到這樣的結果,究竟是不是……
可他不敢深想,想得太多,他便會越遲疑。
滅掉整個蒼鷺族不算什麼,那個叛國的部族,就算遭受到這樣的懲罰也是怨不得人的。可高達城呢?帝國其它地方的士兵呢?一個沒有人民的帝王是可笑的,關於這一點,就算天真如月緯,多少也是能意識到的。
就算塔戈將他拱上了王位,一個傀儡般的王位,坐起來又有什麼意思?「先消滅日經、再對付狼王」這個計劃中的後者,他能怎麼辦呢?
這段行軍的時日,他等於是跟在塔戈的身邊,看了不少塔戈之行事作風,月皇子殿下總算明白了自己眾多不足之處。
他過去總認為內政之事丟給議政廳決策便是,自己只要專心替帝國開疆闢土便好,從不曾想過多去瞭解這些一點。可即便強勢崇武如塔戈,就算人在行軍爭伐當中,對於狼族本身許多雞毛蒜皮卻攸關民生之事,卻還是事事躬親,親自下判斷的。
「傻瓜,這種���,可以不自己來,卻不能不知道啊。」塔戈對他的疑問忍俊不住,也不可能像過去他身邊的那些人一樣,會顧及他的顏面,總是說些奉承之言,「照這樣看,你也只是從家族的傀儡,變成我的娃娃罷了。」
自沙瓦塔城破,走到這一步之後,塔戈就開始不隱瞞想利用統治帝國自己之心,回想起來,就算當初在草原上自己能提早明白狼王的野心,最後恐怕還是會得到一樣的結果。
自己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心中的恨太過強烈,足以遮蔽他的眼睛,讓他付出一切。
身體、自尊、未來……
「最後還剩下什麼?」他捫心自問,卻只敢在夜很深的時候,悄悄碰觸這個痛處一下。
「只當我的娃娃也是不錯的。」塔戈這麼說道,「想要什麼我都能幫你辦到,我是說真的唷~」
……他已經不是那麼天真的月皇子了。
他已經一無所有。
直到……
「吶,月大人,我替您帶消息過來了。」
那個曾經答應過要成為自己密探的男人,居然真的回來了……
一七一
青蟒與赤蠍聯軍,在狼衛雷哲和雅風的帶領下,以雷霆速度,日夜行軍,不過兩個晝夜,便兵臨城下,來到蒼鷺族紮營之地。
蒼鷺一族也非省油的燈,以梟為首的密探雖曾經遭食人鬼軍團掃蕩,可在雙方合流之後,便又重新建構起來,草原聯軍的行動早在他們的掌握之中,只是這一次的反撲的浪高得讓人難以招架,幾個蒼鷺騎兵團的支團長,與副將軍們早早便等在將軍營帳當中,和總團長大人蒼鷗一同等待新任將軍日野大人進帳討論。
可一直等到日正當中,將軍大人這才姍姍來遲,腳步悠然閒適,一副無關緊要的模樣。蒼鷗嘆了一口氣,內心希望將軍大人是成竹於胸,而非不知天高地厚。
野狗才剛剛坐上將軍的主位,副將軍蒼鵬便跳了出來,連禮都來不及行,劈頭便道:「將軍大人,狼族聯軍共四萬以氣勢洶洶而來,我軍不過二萬,該如何是好!」
怎麼會問我如何是好……野狗抓了抓頭,這種時候,不是應該要提解決方式給我,由我底定戰略的嗎?
看來這正規官兵的戰略會議,恐怕還不如他野狗寨計劃劫掠目標或應付官兵掃蕩,來得有效呢。
野狗雖自負聰明,可畢竟出身草莽,與寒山嵐的接觸,讓他明白身邊若無些資本,沒有辦法在小皇子身邊久待:而和沙碧璽的相處,則又讓他徹底領略,位高位者,並非要身先士卒或坐享其成,他們要動的,是腦子,而腦子裡要有東西,沒有看書是不行的。
前者可以找回野狗寨的弟兄加分,可後者,則是完全得靠時間換取經驗,無法一蹴可幾。
野狗學習的速度異常之快,只要讓他抓到訣竅,尤其是與戰術相關之事,即刻便能舉一反三。
可他眼下他的程度還是大大不足,在戰術的使用上,仍須仰賴這些蒼鷺士官們但可這些人現在居然要他提出解決的方式!?
「……以多欺少,諸位有什麼想法,不妨先說說。」野狗喝了一口茶,對於官爺那種故做高深的擺譜樣兒,倒是已經做得非常熟練。
「將軍大人,以少勝多之戰自古少見,若無地利、天時之便,此事難成。」蒼鷗身為總團長,又是在場年紀最資深的,自是要率先發言,「我軍駐紮於此,雖後有高地紅葉台、前有洰裡河支流飛濂環繞,可紅葉台四周道路平整上台極易,飛濂溪溪水平淺,最深處僅有半個馬身,難成天然屏障。故已無地利之便。」
頓了頓,又道:「而冬天剛過,融雪之際雖然寒冷,可對草原軍來說,已是溫暖的天氣。加上近日藍天無云,若以出兵來看,斷沒有比現在更合適的時候,從此看來,也無天時之利。」
「嗯嗯,」野狗點點頭,聽得相當專心,「然後?」
「……」蒼鷗沉吟了一下,「排除天時地利之便之後,只有對方發生人謀不臧情事,我方才有機會。」
「說的好。」野狗笑了起來,「我又派人過去了,具體還不知道會怎麼樣,不過,人謀不臧嘛,你們覺得呢?」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只有團六的蒼小團長輕輕嘆了一口氣,覺得自家那一口,好像特別不得新任將軍大人的緣,有什麼困難危險之事,第一個便要找上他。
他的傷,才剛剛好了沒多久啊……
◎
遠方的蒼小團長正在擔心的人,此時正一臉忠厚老實地跪在少年身邊,為皇子殿下解說高達局勢。
裝作一副誠惶誠恐沒想到竟是被尊貴的月皇子救了的一般密探,蝙蝠一邊說明著,一邊巧妙地套著月殿下的話頭,由於長相普通不特別聰明的樣子,很容易取得目標的信任,加上他刻意巴結奉承,自入狼族領地,皇子殿下的自尊就一路被折損的月緯,好不容易重拾了一點點舊時風光的感覺。
可月皇子已經成熟了許多,上過這麼多次當,學了那麼多次乖,無論此人是否可信,至少都是他在一片葛瑞德草原異族人中,唯一一個僅有的小小綠洲。
「蝙蝠,你說日經登上了皇位,封了沙碧璽作大將軍?這不是瘋了嗎,沙碧璽是什麼貨色,多年前雖有些薄名,可我幾年前見過他,一副胸無大志的樣子,怎堪任帝國武人之首?」
「殿下有所不知,這沙碧璽在日皇子復位之戰時,以少克多,立下不少汗馬功勞……」男人便將已然流傳帝國全國的大將軍事蹟說了一遍,語尾則未能免俗地要帶著一點崇拜的口氣:「沙將軍若知殿下被俘在此,肯定要帶兵來救的。若非小的人微言輕沒有管道,又與殿下有了約定,不敢擅離。否則真應往高達一趟,為殿下求兵。」
「不必!」月緯迅速回了嘴。「不……不用為了我另外派兵……只、只要能擊退狼族的話……」
他將自己的皇子身份透露給蝙蝠知道是因為不小心說漏了嘴(卻不知這乃蝙蝠刻意之引導),但在這個帝國忠實密探身份的男人面前,怎麼也無法說出狼族是因為自己的緣故才被引了進來,甚少編織謊言的他只能隱諱含糊地讓蝙蝠把自己之所以在此的原因導向被俘虜的關係,至於被俘虜的原因和經過,便以痛苦往事無須再提之法輕輕帶過。
「殿下願意為帝國犧牲,小的好感動……」蝙蝠揩了揩眼角由演技而落下的淚,「那狼王如此野蠻,竟將殿下當作……」這段其實是要用來掩飾並化解當日撞見狼王與月皇子正行愛做之事的尷尬場面,「可憐的殿下……」
老實說,若在過去,有身份如此低賤之人敢可憐他的話,不要說會讓月皇子殿下勃然大怒了,甚至丟掉性命都有可能。可月乍聽此言,卻有一種被撫慰到的感覺,人在一無所有的時候,對於手中僅有能掌握的東西,才能學會珍惜。
總在做出錯事之後,才會真正覺悟。
蝙蝠比起自己,明明資本少得可憐,在俘虜帳當中命在旦夕。卻仍堅持心向帝國,堅持到底。反觀自己,是帝國的皇室血脈,堅持這個國家應當是自己的私有物,可事實呢,塔戈說的一點沒錯,他是一個傀儡,卻總以為自己高高在上,理所當然擁有一切。
塔戈入侵帝國,乃為壯大狼族之領地,創歷史未有之功勛。
日經雖然卑鄙軟弱,卻並未退縮,自己當時總是認為身為皇長子的他,紆尊降貴去巴結那些臣下是偽善、是降自己的格調,現在的他再回想起來,他已經知道,那是收買人心。
長久以來母妃、外公給他的教育,便是要敵視疏葉氏一族。他從小對學武有興趣,便讓他拜在莫敵師傅的門下學習兵法謀略。可對於心機、謀略、知人善任乃至於收買人心之法,半點不提。更甚者,順著自己由著他養成高傲的性子,不知人苦、不知感恩。
他不會怪罪母妃,可也由不得他不好好想想,這是不是真如塔戈所言,要讓他成為容易控制的皇帝,是不是有什麼事情,他真的做錯了……
原本就恨著的人還是極恨的,見到面的話還是會二話不說拔劍相向,他曾經想過既然錯了便乾脆錯到底,既然日經和塔戈之間他只能殺一個,那至少他還能解決掉一個。
可現在,再見到了蝙蝠這個帝國密探之後,他突然有了別的想法。
或許他彌補一些東西也說不一定,他想。「蝙蝠,你繼續給我帝國的消息,嗯……狼王塔戈他……他錯認為我已歸順狼族,有些秘密,很難藏得住。」
「殿下的意思是……」
帝國人與狼族人之間,你只能選擇成為一個。
他曾經以為自己可以變成狼族人,也曾經認為不是由自己統治的帝國,根本不是真正的帝國。
可當他又回到這塊土地,他才真正明白,無論是誰統治,帝國還是帝國,而自己,永遠也無法像藤蘿姊姊那般,成為狼族之人。
「固定過來找我,我將讓你把這些秘密帶回去,蝙蝠。」
有沒有這麼幸運!?
一點都不普通也不老實的密探微微瞪大了眼,這個月皇子的性子,跟老大說的差得還真多啊……
◎
以雷哲的安排,他讓水月、赤蠍之兵合併後,由雅風統領,走荒山山道繞過紅葉台從後上山,自己則領青蟒、雪狐兩族,騎馬越過飛濂溪,從前進攻。準備來個前後包夾,直接用鐵蹄屠戮蒼鷺軍。
他們擁有絕對的人數優勢,加上戰力精良,經驗豐富的頭領。雅風可不比艾爾恩的衝動,是個頭腦清晰指揮及時的戰術家,並且在戰場上冷酷無情,絕不猶豫。
雷哲自己則是性喜動腦與動手並用,就算勢必勝之仗,他也要研究再研究,務必要做到讓對方無路可走,再無反擊之力。
「所以除了前後夾攻之外,蒼鷺族裡據我所知,尚有一支非蒼鷺族出身、與其新將軍一同加入的秘密百人小隊,似乎有一別名為『食人鬼』,根據我的分析,應當是擅長山道游擊之戰,雅風,你走山路,也要小心襲擊。」
「百人?」雅風冷冷一笑,「百人想擋下我,不會太天真了嗎?」
「在草原上我絕不擔心,可這回事在山上,不是你熟悉的地方,可別太輕敵了。要知道,艾爾恩就是……」接下來還有千餘字碎碎念攻擊準備要襲向黑髮青年。
雅風舉起了手,「我老早知道了,雷哲,小心沒有不好,可你這個樣子,跟老媽子已經沒什麼兩樣了……這次更重速度不是?已經可以出發了吧?」
於是雅風帶著兩萬兵馬踏上山道,終於到達目的地。
他的左右邊分別是赤蠍的表兄弟紅蜥和紅蜻,以及雪狐的若特公主,前者對於替赤蠍立下戰功已然等不及了,後者據說重點是想要千里尋夫,找出失蹤蠻古的下落。
「蠻古那傢伙,說不定正在享樂呢。」雅風笑笑,「若特公主,這世上能困住蠻古的東西很少,但要留下蠻古的腳步的話,只要有美人便夠了。」
「雅風大人的意思,難道是我不夠美?」公主大人杏眼一橫,大為不悅。
……不小心便說錯話的黑髮狼衛默了默,差點接著說出「說不定真遇上比您更美的了……」這種可能會造成內訌的話,只能接受了若特公主的無理指責,「公主花容月貌,想必蠻古真有事耽擱了……」並說出這樣的違心之論。
事情的真相兩人若是知道恐怕會大大震驚,公主本人可能會吐血三升大罵熊七浪費了蠻古的精力也說不一定,不過他們一邊已經準備進入與蒼鷺族之戰鬥,一邊則持續蠻古一生未遇、也沒想過會落到自己頭上的囚禁與強迫性愛之生涯。
兩件事前者被評估只需兩日便要分出勝負。
可後者。
『你這傢伙,到底給我吃了什麼藥……』蠻古看著日也操夜也操的對象,『不,是你自己到底吃了什麼藥啊……』
總之尚在熊洞,動彈不得。
一七二
心中有了計較之後,月緯反而踏實了些。
進沙瓦坦之前的他,是過去的月皇子。高高在上,卻不知自己無知無能。進沙瓦坦之後,他差一點變成狼族的月,攬著自己僅存的一些自尊,開始檢視自己還能擁有什麼,還能做些什麼。
讓狼王解決日經,而自己則要解決狼王。帝國的災難是自己一手造成,理應要自己解決。
自憐自艾是沒有用的,他身為皇子,怎能連一個小密探都不如!
萎靡讓他看起來分外軟弱,原本的自己根本不是這個樣子,他能做的事情,其實還有很多。
『唔。』狼王放下手中酒杯,『你想上戰場去?』
『是,既是我自己的皇位,自然要用我自己的手奪回。』
塔戈眯了眯眼,覺得少年的表情不太一樣了。
好似變回當初在草原上持劍和自己相鬥的那個無知卻很有骨氣的孩子,既美麗又愚蠢,讓自己忍不住想要戲弄……
『是嗎。』他笑笑。
少年明明越沉淪下去越好,最好變成廢人對自己更有利,可感情上卻總是覺得不怎麼愉快,想要抱他的慾望一天比一天更淡,當自己對他在有沒有慾望,就代表這帝國的少年再也無法變回原來的樣子了。
僅僅還差幾步而已。
不知道是什麼激勵了他,男人想,他發現自己竟樂於見到這樣的改變。
這可不怎麼好啊……
『是,最少……最少讓我能為自己的帝國努力!』
不……和原本的月緯皇子相較起來,好似還是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身體這麼弱小,恐怕連狼族的刀,你都拿不起……』塔戈點點他的鼻尖,給了他一個蜻蜓點水似的吻,『想上戰場可以,明天開始,每天早上隨我練一趟刀,能做得到的話,便讓你上去。』
這有什麼難……少年想著,能將身體練得更強壯,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一言為定!』他大聲答道。
這近一月來的低迷,好像一場夢似地,瞬間云散日開,一片光明。
◎
戰爭是從凌晨時分開始的。
由雷哲帶領的青蟒軍,和由副將軍蒼鵬與蒼鳴帶領的一萬蒼鷺軍交手於黍之道上。
打第一個照面,蒼鷺族的將軍,便給了狼衛雷哲一個大大的「驚喜」。
「也不是什麼新法子。」將軍大人一腳跨在椅子上,大咧咧的樣子很有土匪窩頭子的氣勢,「就先搬沙碧璽沙大將軍的老法子來用用吧。」
百餘顆於「皇位奪回戰」中剩下來的「哈密瓜彈」及「老鼠的哈密瓜彈」,此時正熱騰騰地捧在埋伏於黍之道兩側的蒼鷺士兵手上,他們曾經為此而吃足苦頭,可現在,卻可以好好利用此物,給來自北方的狼族下一個大大的馬威。
就在青蟒族的馬蹄經過前方之時,嘩啦拉從兩邊滾出大量冒著白煙的球形體,接著一聲巨響,將訓練有素的戰馬驚得前蹄仰起,嘶鳴不已。第一聲巨響之後是接連不停一模一樣的的爆炸聲,剎時黍之道上煙塵瀰漫,只聽得有不少被炸斷了腿的馬匹悲鳴聲、炸傷了人的哀嚎聲,以及驚慌失措的呼喊聲交雜在一起。
見機不可失,蒼鵬一舉高呼進攻,藏身道邊的八千名士兵高舉兵器,往敵軍遇襲處衝殺過去,果將已經惶惶不安的青蟒族戰士殺了個措手不及。
身處後方的狼衛雷哲,以及青蟒族的族長冉森卻不禁皺起眉頭,『那是什麼東西?威力竟如斯巨大?』
飽讀帝國典籍的狼衛瞪視了許久之後,『是土炮……』
『土炮?那是什麼東西?』
『太了不起了……』雷哲沒有發現自己緊緊握住了馬背上的鬃毛,『土炮之中的彈丸,居然能以手投擲,彈丸裡有的藏有傷人暗器,有的能燒出毒煙……原來如此,難怪能在如此困難的情況下,打敗蒼雁……』
能在這短短時間看出其中機關,這狼衛才真是了不起……冉森想,帝國果非如想像中那般軟弱可欺,雷哲大人說過的話,果然一一應驗。
『暫緩攻擊。』雷哲下令,『等這毒煙散去,再重新發動。』
野狗畢竟不是沙碧璽,戰場上重的是接連而下的綿密戰術,而非單一奏效的奇方異法,這百餘顆秘密武器,也只能稍稍緩下敵人進攻的腳步,並不能有效擊退攻擊。
一個時辰之後,敵軍再度發動攻擊,此時要倚靠的,便是蒼鷺族百年累積下來、值得驕傲的的作戰能力了。
對蒼鷺族士兵們來說,這是一場保家衛國的戰役,他們的家就是被這些蠻族所佔領,他們要解救的是自己的家人,被打退的話將無路可退。
哀兵不見得必勝,可卻分外能激發士兵的鬥志。
看著自己的族內士兵竟無法有效消滅蒼鷺士兵,看在冉森眼裡,分外著急。
他原是想一舉攻下蒼鷺族,一方面藉此拿下五族當中的先機,一方面在狼衛面前展現這多年訓練有成之成效,讓狼族明白,過去青蟒雖敗於狼族之下,不得不稱臣納貢,可現在的青蟒族,已經完全不同了。
結果卻教人失望。
蒼鷺族的土炮奇器,已然在開始之時,便震懾了青蟒的戰士,之後雖不再有土炮擲出,可心魔既生,總是會疑神疑鬼,打來綁手綁腳。
『冉森,告訴你的戰士,那土炮已經沒有了,先攻進蒼鷺本陣之人,賞金一千,本陣當中若藏有珍寶,可優先挑選,作為賞賜。』
『您怎能確定,那土炮已經沒了?』
『我為什麼要確定?』雷哲眨了眨眼,『冉森大人,您實在太久不曾打過仗了吧?』
冉森老臉一紅,『我明白了。』
經過此一激勵,局勢果然開始對蒼鷺一方不利,青蟒戰士在身材、戰力上原本就優於蒼鷺士兵,有了獎勵之後,殺敵便更加賣力、勇往直前了。
蒼鵬自知己方將要不敵,可想起戰死青龍城的兄長蒼鴻,便覺無論如何也要帶哥哥回家,就算戰到最後一兵一卒,他也不會放棄。對於沙瓦坦在自己手裡失守,他沒有一天不在深深自責的。他有愧兄長的交託,有負兄長的期待,若是在這裡退縮,今後還有什麼面目繼續活下去!
就在此時,八支騎兵團共兩千餘人亦加入這場戰局,新的戰力總算能讓蒼鷺一方暫時與青蟒呈現僵持不下的戰局。
『雷哲大人……』冉森有些著急,『這樣下去不行……咱們後頭這三千兵馬,也得加入了!』
『急什麼。』雷哲平靜地道:『等他們的士兵,再多出來一點。』
『這……』
『通通都出來,等本陣當中,只剩下幾隻老鼠的時候,雅風剛好可以從後頭殺進去。』
雷哲還是不自禁露出一絲得意的笑意,『冉森大人,打仗除了勇氣與武技之外,耐心也是非常重要的喔。』
◎
戰場上瞬息萬變,就算雷哲覺得自己算無遺策,其實他沒有想到的事,還是非常的多。
與帝國的戰爭,將不似在葛瑞德草原上那般,誰的拳頭大,誰便贏了。雷哲只是比其它人要多了一些計算,勝利便來得意外容易。可在帝國,除了拳頭之外,兵器、戰略、情報,缺一不可,誰的兵器更強勁、戰略更高明、情報更詳盡,誰才能打贏戰爭。
很顯然地,在這幾個方面,帝國軍還是比較在行。
蒼鷺本陣後防看來空虛,狼衛雅風與若特公主帶領雪狐族正要殺入之時,後方卻突然冒出巨大的煙塵……
『敵軍從後方出現了!』
一聲聲傳回的聲音讓若特公主急躁起來,『雅風大人,咱們是要繼續前進,還是回頭還擊?』
雅風的表情相當鎮靜,『雷哲以為自己很聰明,可帝國人看來更聰明啊……』輕輕喟嘆一聲,『會出現在我們背後的軍隊,不可能是蒼鷺士兵,若非蒼鷺士兵,那麼肯定便是從高達過來的援軍了,比預算中要來得快多了。』
『所以?』若特公主此時只想知道狼衛的最後決定,『往前?往後?』
『分開吧。』雅風道,『您率五千人殺入蒼鷺本陣,與雷哲兩面包夾,我則率另五千人贏戰後方敵人,擋下攻擊。您與雷哲會和之後,再將士兵調來援助於我。』
『明白了。』若特公主點了點頭,將雪狐族戰士一分為二,『雅風大人,您可得撐下去啊!』說完又覺得自己說錯了什麼,『噯,說什麼呢,您可是屠鳳者呢。』
雅風沒有回答,率著另五千士兵,駕馬絕塵去了。
雅風猜的不錯,從後方及時出現的,正是寒山嵐率領的兩萬落霞軍。
「將軍大人好似專門在幹這種英雄救美的工作呢~」副將軍兼將軍夫人、外型俊美的女子歸長亭調笑著自己的丈夫,「哎,我說錯了,日野將軍威風凜凜,但可稱不上是個美人~」沒敢說出口的是,這世上最能被冠上「美人」之名的,是寒山嵐將軍本人是也。
「長亭,一會兒開打,你可千萬保重。」愛妻家將軍對妻子的容忍度可是很高的,不過對於其它部下……「藍綃,就由你率五千兵馬為前鋒,迎戰這草原聯軍!」
「喂!方才我可是一句話都沒有說啊!」
「怎麼,你有異議?」
哪裡敢有異議……青年藍綃低下了頭,哀怨地想,你們這對夫妻,就是喜歡把最辛苦的工作,交給不能反抗的部下去做就對了……
藍綃的劍術或許比不上美人將軍本人,可長期受將軍夫婦這對高明的劍術家陶冶,隨便走出去也能算是一介高手了。人說上行下效,落霞軍的特色,便是一眾士兵都配有劍,且劍術都不算太差。
劍術乃帝國武學最為博大精深之一支,原本是只有身份較高者才能學成,可因為寒山嵐本身便出身平民,對人對物並不似一般上層貴族那般有著偏見,對他來說,劍乃這世上最為稱手之兵器,若自己的士兵人人都會用劍,那還不更能增加軍力?
可當重傷的藍綃被士兵抬回來的時候,將軍夫妻兩個,忍不住撲了上去。
「藍綃……你……」頭一次,一向活潑開朗能言善道的將軍夫人,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你可千萬要撐著!」
「將軍……大人……」四肢俱斷,胸前也身中數刀的青年氣若游絲,眼看出氣都比入氣多了……「敵……很……強……千、千萬……小……心……」
「藍綃,我知道,你別說了!」寒山嵐表情冷凝,藍綃是他最親近信任的副將軍之一,雖說戰場上刀劍無眼,不可能全無傷亡,可……
在妻子的哭聲中,他替藍綃闔上了眼睛。
摸了摸系在腰上的長劍,「我過去了,長亭。」
「嗯。」他的妻子抹抹眼淚,「我會替您鎮守後方,讓您無後顧之憂。」
寒山嵐一個縱身,一眨眼便看不見蹤影了。
一七三
歸長亭送走了丈夫之後,將藍綃交予兩名落霞士兵,自己則策馬向前:「落霞士兵聽令,鎮守此處,萬不能有所閃失。」
「是!」落霞士兵見藍綃副將軍的犧牲,無不群情激憤,激發了士氣。
就在此時,布在外圍的探子與傳令兵速速傳回消息到歸長亭耳中,只見她劍眉一凜,沉下了臉色,「對方有多少人?」
「約莫一萬餘人。」
「這麼多啊……」可凝重的神色在這一向爽朗的將軍夫人身上並不會停留太久,「哼,就讓這些草原蠻族,常常咱們落霞劍士的厲害吧!」
歸長亭抽出長劍,「替寒山將軍守住後方!」
「守住後方!」
戰鼓起,號角吹,訓練有素之落霞士兵們紛紛跟著抽出長劍。
「走!」俊美無雙之歸副將軍,策馬率眾而出,一柄墨黑長劍隱隱泛著碧色,一直以來,都與寒山嵐將軍凜冽鋒利的長劍,並列為士兵們心中最值得依賴與崇拜的象徵。
雷哲的佈兵十分精準而有效。
他先派出一萬青蟒軍從前做強勢攻擊,準備震懾敵軍蒼鷺一族,後雖遭受意外的土炮攻擊,可整體而言,已經探出蒼鷺本陣士兵的數量與作戰能力。於是再讓雅風領一萬雪狐軍從本陣後方攻擊,出其不意地直搗黃龍,此時意外又生,高達的援軍,居然比他所想像得還要更早到達。
可若以為雙方至少還能戰個平手的話,就未免太不瞭解雷哲了。
對他來說,沒有比較高勝率的勝利,只有絕對得勝的勝利。
跟在青蟒族後方的,還有一萬水月族士兵。而在雪狐族後方,則還有一萬赤蠍族戰士。此時的戰場,就像是一盤混亂的圍棋棋盤,敵包我,我包敵。蒼鷺包圍青蟒,水月又包圍蒼鷺;雪狐包圍蒼鷺,落霞又反包雪狐,最後,又來了一隻赤蠍準備包圍落霞……
紅蜥與紅蜻兩位赤蠍族的表兄弟,一向不對盤。不、不對盤的原因僅僅只是因為單方面的彆扭罷了。
前次伏擊帝國探子,讓紅蜻明白了自己與紅蜥之間經驗上的差距,這讓他的自尊心受到前所未有的打擊,他甚至懷疑,在赤蠍族比武場上的那些勝利,難道並不真正是自己憑實力得來的嗎?難道紅蜥從以前到現在,都是抱持著相讓的想法,一邊在心裡嘲笑著他,一邊在他手中假裝落敗?
『紅蜻,現在可不是鬧內訌的時候。』他的表兄紅蜥露出微微困擾的樣子,『我們需要好好談談,討論關於此次出兵的方式。』
他很想踢翻桌子大叫老子為何要聽你的,事實上他也這麼做了,有赤蠍的士兵進帳收拾殘局,他在一個普通士兵的眼神中,看見對自己毫不留情的批判。
他自己也知道,這種行徑,根本就是一個長不大的小鬼,而非堂堂赤蠍族族長未來的繼承人該有的表現。
他只是克制不住自己,無法忍受自己非得屈居在紅蜥之下的恥辱。
『說吧。』他的表兄嘆了一口氣,『對於此次用兵,你想怎麼做?』
翻桌之後氣也發了,他總算能找回一點理性回來,深呼吸然後吐氣,吐氣後再深呼吸,然後說道:『埋伏在後方,伺機衝出,砍下敵首,拿下頭功!』
『嗯。』紅蜥沒有發表意見,只是沉靜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若說對上蒼羽的那一次,是紅蜻第一次與敵人的決鬥;那麼這一次,就是紅蜻第一次的戰場。
兵器是要刺進敵軍身體之中,而非點到即止,這是在紅蜻第三次從小石斧下走脫了落霞士兵,他才具體領悟到的事。不過他出身葛瑞德草原,赤蠍族的血液又是天生的戰士,對於殺戮,他很快便能熟練,且技術越加純熟。
在與落霞軍的交戰之中,有一個傢伙特別的顯眼。
『嘖,帝國軍的領頭,居然是一個娘娘腔?』紅蜻嗤笑一聲,『讓我去會會那傢伙,看他的劍能多有力!』
被紅蜻看上……、不,應當說是挑戰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落霞城將軍的夫人歸長亭,她長劍在手,瞬間便重傷了不少赤蠍族戰士,再由附近的落霞士兵給予敵人致命一擊──從這點看歸長亭再怎麼像個男人,卻畢竟還是心腸軟了一些。
事實上歸長亭很早便發現了紅蜥紅蜻這對表兄弟,前者一看便知倒是個不好惹的,一柄大柯斧橫掃千軍,落霞士兵的一般長劍很難是他的對手;另外一個拿著一雙小石斧的,看得出功底不錯,可臨戰經驗差些,面對比自己弱但更狡猾的對手,往往無法發揮原來應有的水準。
當然要從弱的那個開始動手。歸長亭想,而且那比較小的那個,總是用著高傲的表情看著自己的同僚,似乎在軍中地位較高些的樣子。
而且,在看見自己之後,居然朝著自己的方向衝過來了……
「去纏著另外一個,至少要十人。」歸長亭臉色不變地交代一邊的士兵,「這一個就交給我吧!」
「副將軍請小心!」士兵回道,一個招手,馬上跟上了一個小隊,往紅蜥的方向攔了過去。
『紅蜻,要當心點!』
紅蜥的聲音從腦後傳來,可紅蜻並不真的當一回事,他一心一意,便想從這個娘娘腔副將軍身上,討回自己被被削落的顏面,一雙小石斧握得死緊,腿夾馬腹,往歸長亭的方向直直衝了過去。
敵人的身體太過纖細,再怎麼強也是有限制的,肯定是一個靠著血緣或裙帶關係當上領頭的傢伙!紅蜻在心中默默下了判斷,卻沒想到自己的情況或者也能算在他的批評之中。
兩人交會的一瞬間,紅蜻快速掄起一邊的小石斧,往歸長亭白嫩的頸項招呼過去,可那娘娘腔青年的動作卻快得讓他措手不及,眼前一花,也不知是怎麼閃的,一回神,一條墨黑的蛇正朝自己面門直衝過來,他在馬上一個後仰,險險避過此擊,可那墨蛇已然刷過他的鼻尖,若是再慢一瞬,恐怕他便要被削去了鼻子。
那當然不是一條蛇,而是歸長亭墨黑色的寶劍。
歸長亭劍勢一轉,又朝紅蜻仰倒在馬背上的身體刺了過去,不得已下,紅蜻只好翻下馬背,在地上滾了一圈,還以為自己已然躲過,可還沒來得及站起身來,歸長亭陰魂不散的長劍,又跟到了他的身邊。
重心未穩,腳步未定,當下紅蜻腦中只覺一片空白,以為自己恐怕要命喪當場,血濺五步了,哪裡知道大顆斧的動作居然和歸長亭的墨劍一樣的快,不知何時,紅蜥已然解決掉那十名奉命攔他的士兵,在歸長亭的劍下,再度險險救了表弟一命。
『……就算是這樣,我也不會感激你的……』紅蜻看著近在眼前的兩柄兵器喃喃地道,『可惡……』
戰場之上,紅蜥又一次救了紅蜻,可依然沒有時間安撫表弟,這帝國副將軍的劍術極為靈動輕巧,乍看似乎氣力不足,可只要接過幾次攻擊,便會知道那靈動底下,需要多沉著的氣力,才能將劍舞得既美麗,又兼具威力。
能接下他的大柯斧的劍,這世上可不多。
◎
寒山嵐看似衝動地衝入敵軍之中,實則不然。
若說小石的輕功屬於上乘,蝙蝠的輕功已然能讓他有「飛天蝙蝠」的稱號,那麼寒山嵐的輕功,恐怕已到達動靜無聲,踏雪無痕的境地。
這一點,若是問曾經和寒山嵐短暫交手過的蝙蝠,他肯定會一聲怕怕,連他都到寒山將軍已經近在眼前,才發現原來人已經距離自己如此之近。
寒山嵐不能否認自己心中此時的確充滿著怒氣。對敵人的,對自己的,交雜在一起,並愈見升高。
若非自己隨意地要藍綃出戰,沒有好好思前想後調查清楚敵人的虛實,藍綃今天不會得到這樣的結果。
藍綃身為副將軍是這兩年的事,在這之前,一直跟著自己習武練劍,學用兵學謀略,是部下也是最信任的朋友之一。
雖說戰場之上誰能無傷,可這樣的結果,實在太讓他心痛。
寒山嵐很快便知道是誰殺了藍綃。
眼前的敵人猛一看還以為是帝國人,長長的黑髮束在腦後,五官端正秀氣,可高挺的鼻子和藍色的眼瞳,則又洩出他其實並非帝國人的玄機。
他的兵器是一雙鐵戟,看他長得一副斯文書生的模樣,鐵戟出手卻是一擊便要了人家的命,擊中臉的頭便凹了下去,擊中胸口的則胸就陷了下去,毫不容情,不留活口。
寒山嵐抽出腰間長劍,腳步未停,往那魔星背後便是一劍刺去,這一劍安靜無聲,尋常高手根本不可能發現得了。
叮地一聲,鐵戟擊在劍上,「原來帝國人就是喜歡這般偷襲別人?」說的竟是字正腔圓的帝國語。
雅風冷笑一聲,正欲再發言,見到偷襲他的人的樣子,忍不住愣了一愣。
這世上能在看清寒山嵐容貌後還能不受影響者,至今似乎只有日皇子的母親疏葉芙蓉可以辦到,這樣過份的美麗,在戰場之上,除了招來災禍,居然也能成為一項有力的武器。
雅風這一愣的時間其實極短,約莫只有眼睛眨兩下這樣的瞬間而已。
可高手過招,是連一瞬都不能輕忽的。
寒山嵐反手變招,長劍掙脫鐵戟,刷一聲已然刺入雅風的右肩之上,這一下其實無法重傷敵人,但尚來不及施力貫穿敵人肩胛,雅風已經往後一退脫了困,鮮血流了出來,可雙方都知道,那不是什麼嚴重的傷。
「哼,你以為這裡是競技場?講求公平?」寒山嵐冷笑一聲,「納命來吧!」
長劍在一瞬間爆起利芒,雅風心道不妙,只能直直往後疾退,可對方的速度居然還勝過了他,「原來草原上的人,就只知道逃嗎?」
這種程度的挑釁,根本就不會有人當真。
雅風發現以自己的眼力,居然僅能勉強跟上寒山嵐的劍刺過來的方向,好幾次差點讓他穿過鐵戢的防守,若是讓他刺到,不死也會去掉半條命。
雅風並不畏死,遇上如此強勁的對手,只會讓他的鬥志更被熊熊燃燒起來。
一七四
當武藝到達一個高度,期盼遇上同級的高手便是理所當然會產生的想法,不過這裡不是互相切磋的好地方,而是一出手便要見生死的殺戮戰場。
兩人一瞬間便又過了十數招,以快打快的速度重於進攻而輕於防守,兩人身上分別都受了輕重不一的傷,卻仍未有足以減緩攻勢的狀況出現。
照這樣繼續鬥下去,便是誰先露出破綻,或是顯出疲態,誰便要失去性命的局勢。
寒山嵐的容貌雖仍能傾城傾國,但已年過三十有餘,體力或者及不上二十餘歲之時,可真氣綿綿,內勁比十年前不知增進了多少倍。他長年鎮守帝國西方,不似沙碧璽般荒廢武功,過著懶洋洋的退休生活。相反的,劍術足可成為一代宗師的他,多年來未曾懈怠,總是在早晨固定練劍一個時辰,下午指導部下練劍兩個時辰,無論晴雨從不間斷。
他不僅是當年高達城的劍術天才,也是擅長勤奮努力的優等生。
當上將軍之後,寒山嵐已經很久不曾起過這麼大的殺意。他但願能更快地擊殺眼前敵人,告慰藍綃在天之靈。
雅風一雙鐵戟不敢稍停,對方的劍術之高是他生平僅見,不過戰場之上,任你武功再高,想憑一人之力擊退敵軍是不可能的,雅風知道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任務必需完成,若是在這裡耽誤了雷哲的時辰,甚或受了重傷丟了性命,那他就不是足以讓雷哲信任並交付任務的狼衛雅風了。
『包圍這個男人!』改用狼族語說話,雅風急退七八步,將自己和寒山嵐的距離拉開,『此人武功甚高,弓箭手在哪?備箭!』
雪狐族的十名弓箭手已然在五十步遠的地方挽弓搭劍,若非寒山嵐纏鬥得緊,怕誤傷雅風,老早便亂箭射出,將敵人射成刺蝟了。
不過在場的落霞軍也知將軍大人陷入危機當中,不需寒山嵐親自下令,手持長劍的士兵已然衝殺進弓箭手之中,「將軍請為藍副將軍報仇!」士兵們都很喜歡沒有架子的藍綃,「掩護將軍!」
再這樣下去不行……雅風想,可恨身邊的人不是狼族的戰士,雪狐族的士兵雖聽從命令,可面對生死存關頭時,總不如狼族戰士那般勇往直前,無所畏懼。
這也是理所當然,畢竟這場戰爭,發動的理由和原因,都與雪狐族人無甚利害關係,要他們為了狼族自願犧牲性命,也未免失之苛求了。
由將軍帶領之落霞軍,無論在士氣與鬥志上都佔了上風,原本族以震懾士兵的狼衛雅風,也因為遭遇了寒山嵐的挑戰,顯得綁手綁腳,無法在這場戰局當中發揮帶領的作用,儘管雅風並不願意,可雷哲的計劃,恐怕他一時半刻之間,無法替他有效進行下去了。
另一方面,歸長亭與赤蠍族紅蜥之戰,則很快便分出了上下。
歸長亭的墨黑寶劍不是凡品,乃落霞城鎮城之寶,與青龍城寶劍龍魂並列之名劍「飛瀑」,她的劍術與丈夫不同,乃師承父親學習歸氏劍法,此劍法重基本招式之勤練,大巧若拙,乍看無甚特出,實際交手,便知其中餘勁不斷,連綿不絕。
紅蜥雖比紅蜻經驗豐富,可和十多年來與丈夫一同鎮守西方邊關的歸長亭相較起來,畢竟還是嫩得多,大柯斧又是不適合近身搏鬥短兵交接型的兵器,初始時還能憑著少年人的氣力和歸長亭打了個平局,可時間一久,紅蜥自己也明白,這被紅蜻譏為「娘娘腔」的青年,恐怕連自己也難以應付。
不是功夫比不上他,而是論經驗與純熟度,他在這人面前都只能算是個小孩子罷了。
可紅蜥是一個堅忍型性格的的赤蠍青年,紅蜻還在他的後面,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退。
他的任務不是帶領赤蠍族侵攻帝國,而是「保護紅蜻」。可這個「秘密」,又怎麼逃得過歸長亭經驗豐富的眼睛。
打得久一點或許可以拿下對方,可如果想速戰速決,對後面那個年紀輕一點的攻擊反而可以誘使眼前這傢伙在忙亂之下露出破綻。
心念急動,歸長亭一個優美的翻身,踩過大柯斧的長柄,藉著這反彈之力躍往紅蜥的身後,飛瀑作勢從上而下往紅蜻的方向劈了過去。
紅蜻看見敵人忽又將矛頭指向自己,不敢輕忽大意,一雙小石斧向上交叉,準備阻擋那柄靈蛇一樣的墨色長劍,
『紅蜻,不對!是下方!』
可紅蜥的驚呼已然太晚,歸長亭的飛瀑果然如他所言,在空中便轉了方向平刺過去,紅蜻此時胸前大開,顯然為時已晚。
紅蜥只剩下一個選擇。
如果他想救紅蜻,只能幫他擋下此劍。可大柯斧的重量將會拖慢他的速度,他必須放棄手中兵器,才來得及趕在歸長亭之前護住紅蜻。
紅蜥的身體並沒有猶豫。
大柯斧落地的聲音既沉又重,震在赤蠍族人的心中就像是不祥的喪鐘,讓所有赤蠍戰士心頭都不禁暗道糟糕。
歸長亭的長劍貫穿了金發赤蠍青年的背心,劍鋒停在紅蜻眼前不到一寸的地方便不再前進,紅蜻尚在震驚之中,耳邊便聽得紅蜥暗啞的聲音正快速地下著命令:『快把紅蜻大人帶走,快!』
跟著紅蜥練兵許久的赤蠍戰士迅速上前,一邊一個挾住紅蜻的肩將他拖出紅蜥的身下,少了支撐,紅蜥的身體往下撲倒,噗地一聲,吐出一大蓬駭人的鮮血。
紅蜻驚得呆了,『紅蜥……』腦中一片空白,拾起小石斧便要衝回去,可馬上就讓赤蠍戰士給攔了下來。
『保護您是紅蜥大人的任務,請您不要再增加大人的負擔了。』其中一個赤蠍戰士紅了眼眶,『將您平安帶離戰場是我們的任務,紅蜻大人,得罪了!』
紅蜻被自己的族人團團包圍,往後帶去,他很想破口大罵,想懲罰這些對他不敬的人,可是他發現自己什麼也沒辦法作,只能任士兵將他帶出了戰場。
在紅蜥倒下之後,因為失去領頭的大將,赤蠍戰士反而像潮水一般往後撤退,幾個戰士雖嘗試想要突破重圍到中間救回紅蜥,可在歸長亭的劍下,也只能枉斷性命罷了。
收到比預期更好的效果,歸長亭的臉上見不到什麼喜色,她輕輕踢了倒在底上喘息著的紅蜥一腳,將人翻了過來,「倒是條好漢子……」她喃喃道,可想起藍綃的樣子,忍不住又心痛極了,「來人,把這傢伙綁了,丟到俘虜營去。」
◎
就在前方戰火正進行得如火如荼之時,身處後方的月緯皇子,卻在狼王塔戈的「指導」下,越來越有一個狼族戰士的樣子。
幾天晨練下來,他原本就是有武學根基的,荒廢了這兩三個月下來,重新拾起並不困難。狼王見他又有了勃勃生氣,似乎特別高興,對他的態度好像又更親厚了些……
一切的改變都按著他的想法前進,只除了、這樣的改變,好像更加激發塔戈的他的興致,有的時候晨練完便要來上一發,讓他已經很疲倦的腰和四肢更是如鉛沉重,累得夠嗆。
無所謂,這樣一來,他的目的,反而容易達成了。
塔戈離開少年身體的時候,覺得意猶未盡,竟有些依依不捨。
回想起少年當初是多麼青澀無知,現在雖然好不了多少,可在自己的悉心調教開發之下,猶如將要盛開的花苞般誘人犯罪,可又能給人一種清純純潔的感覺。
少年被他連作了兩次,此時已然累得昏睡過去,像一隻小獸般蜷在他的腿上,發出一絲微微的鼾聲。
每天的這個時候,便是塔戈與隨軍長老與狼衛們晨間會議的時刻。
『雷哲似乎是胸有成竹。』長老歐德滿恩道:『帝國士兵,比我們想像得還要更加頑強。』
狼王淡淡地應了一聲,似乎不讚同卻也不反對這個說法,像摸小貓似的一邊撫著月緯柔順的黑髮,一邊道:『無論雷哲的結果如何,三天之後,我們狼族便發兵吧。』
『塔戈……這是……』
『讓其它四族加入侵攻帝國之戰,原本就只是想藉此將帝國大軍調虎離山罷了,你看,這個時候的高達,是不是比任何時後都要來得兵防空虛呢?』
『可是黍之道上的蒼鷺軍若不能清除,想要越過他們而到高達,這似乎……』
『大長老,黍之道不過是帝國人為求便利修築的官道,想到高達的路,還多得很呢。』
『您的意思是……?』
『我們有月皇子不是嗎?』塔戈笑了起來,『通往帝國都城高達的道路、甚至是密徑,還有人會比小月更熟悉的嗎?』
『月……會說嗎?』
『這嘛……』
狼王看了看猶在睡夢中的少年,露出了一個稍稍奇妙的表情。
月緯自然不是真的睡著。
儘管他的確累之極矣,為了想要抵抗不斷襲來的睡意,聽清楚狼族的機密軍機,又怕被塔戈發現,得控制呼吸,讓自己看起來就像是真的睡著一般。
這可真不容易,之前好幾次,他聽著聽著,最後還是抵不住倦意睡了過去,沒有聽見太多機密訊息。
可今天他都聽見了。
時間就在三天后。
三天后他將可以看見日經的覆滅。
他的心跳得飛快。
是時候做出最後的選擇了……
一七五
『赤蠍退兵了──』雪狐士兵的喊聲猶如一聲炸雷,消息在以雅風、若特公主為首的草原軍當中蔓延開來。
落霞軍的將軍在纏住狼衛雅風之後,其部下很快便追上準備侵入蒼鷺軍本陣後方的若特公主,公主不敵之下,非但沒有辦法繼續前進,反而往雅風的方向節節敗退。
雅風已然不想繼續纏鬥下去。
這美貌的帝國將軍太過強悍,以自己的實力若認真起來,與之一搏不是沒有機會,可現在最重要的,卻是要完成狼族的計劃。
一時之間雖然打不贏,不過如果他有心要走,就算是寒山嵐,也沒有這麼容易能擋得下。
這次的侵攻可說是失敗了,可他們至少完成一點。
將帝國最精銳的兩支軍隊,全部牽制在這個地方。
雅風往後急退,身影穿進正在戰鬥中的士兵當中,寒山嵐劍術再怎麼高明,人群之中也是無法完全施展開的。
「後會有期。」將軍大人看見敵人的口型倚著帝國通用語這麼說著。
沒有多久以後,雪狐族也退了兵,和赤蠍族的戰士一起退到蒼鷺族本陣後方一里之外合流。
而落霞軍的將軍與他的夫人則率領前來援助的士兵們,暫時駐紮於紅葉台上。
雙方都知道這只是初次對戰罷了,接下來還會有很多次。無論是落霞軍還是赤蠍雪狐,都還擁有七成以上的兵力。
眼下最重要的,即是養精蓄銳,等待下一次敵人的侵襲。
◎
在後方有落霞軍援助的情況下,沙瓦坦的新任將軍便大膽地將蒼鷺士兵們全部派往前方,包括戰力較高的八支騎兵團。
由於團八的支團長位置一直懸而未決,野狗原本決定讓霸子暫接此位,一方面可將自己的人馬安插入騎兵團當中,一方面霸子與團八的團員們,原本大多都熟識,能最快熟悉隊員。
不過這其實並不是一個好決定。團八原本的團長大人墨鴉,便是死在霸子的刀下的。墨鴉慘死的畫面不是那麼容易被遺忘,大多團八的騎兵團員,只是敢怒而不敢言,屆時萬一在關鍵時刻鬧起來,反而不好。
最後去接的人是小石,他在武力上的成就雖遠不如霸子,可對騎兵團事務非常熟悉,也很懂得如何在團體當中籠絡人心。而且還有團一的蒼翎在後加持,比起霸子,的確是更加適合擔任這個位置得多。
蒼翎自受了重傷之後,目前仍在帳棚當中養病,由他的副官墨琴仔細照顧。
墨琴其實是墨鴉的堂兄弟,早在小石接下副官之位前,墨鴉便是擔任蒼翎的副官,現在改由他的弟弟出任,這少年的手腳和墨鴉一樣利落,按著大夫熊七的交代,一天三帖藥熬給原團長大人,現任副將軍服下,蒼翎的身體雖一天天好起來,可畢竟已經步入中年,沒有年輕人那麼強的恢復能力。
「小石大人已經回營了。」墨琴一邊將藥碗端到榻邊,一邊說著:「您想見見他嗎?」
怎麼可能不想……蒼翎嘆了一口氣,直起身來,「近日戰事如何了?」
「草原軍已然攻來,前方戰事正急,將軍大人將兵馬全派出去了。後方則有落霞軍前來相援,戰事尚未停歇。」
副將軍大人點了點頭,「我的黑甲呢?」
「大人!?」
「這種時候,我怎麼可以還躺在病床上?放心……我只是體力稍差罷了。」
「您的身體尚未恢復,原本就不宜上戰場吧!」墨琴認真地阻止著,「您若執意如此,我只好請小石大人來勸退您了!」
……蒼翎靜了靜,有種微妙的氣氛在兩人之間流動著……「墨琴,你說什麼?」
對副將軍大人的憂愁一向看在眼裡的副官眨了眨眼,「這也是一個讓您見到對方的理由,不是嗎?」
「這……還真夠吸引人的……」蒼翎苦笑了起來。
不過蒼翎帳棚之中的對話雖然和平,可帳外的世界戰事卻是持續加溫著。
蒼鷺菁英可說是傾巢而出。
「前方有兩萬草原軍,後方又有兩萬草原軍。此時不出兵,還等什麼時候?」
的確是很直線性的強盜思考模式,總之,將軍最大,蒼鷗心中固然有些顧慮,卻也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畢竟,我不迎敵,敵便來攻我,倒不如像將軍所說,奮力一搏。
經過前些日子蒼鷺軍與日皇子聯軍一戰,原本足有四萬餘人之軍團,此時卻已剩不到兩萬人馬,他們身心俱疲,之所以能夠這樣繼續持續戰鬥,靠的便是心中那股想要把故鄉沙瓦坦奪回的強大願望支撐著。
可光靠意志力是勝不了對方的,蒼鷗想,如果將軍大人拿不出什麼具體的辦法,前方的青蟒和水月族之聯軍只要將戰時拉長,疲累不已的蒼鷺軍很快便後繼無力,任人宰割。
「所以,過去我們都是怎麼做的呢?」
小石、霸子、烏雞、蝙蝠四人圍在野狗身邊,熊七自從俘虜了敵軍首領之後便杳無蹤影,也不知把人抓到哪去享樂了……眾人光想像就不禁打了一個寒顫,不敢再多作想像。
「讓機關組招過來吧。」野狗道,「這次沙碧璽大人可是給了我不少好東西。」
當食人鬼軍團重出江湖之時,蒼鷺軍已然呈現頹象,青蟒與水月聯軍在雷哲、冉森與水淵的帶領下,步步進逼蒼鷺本陣。
為了能替機關組爭取更多設下陷阱的時間,只有百餘人的食人鬼軍團像放出閘的野獸,在衝鋒隊長霸子的帶領下,殺入草原聯軍當中,這股士氣一時間又激發了蒼鷺士兵的士氣,讓戰線得以暫時不再後退,不過百餘人的隊伍就算一人可抵三人用,也遠遠解決不了上萬來自葛瑞德草原的戰士,更何況這些士兵的平均戰力,要比一般帝國士兵來得強勁多了。
「這工作也太吃力不討好了吧!」烏雞抱怨著,「皇帝陛下該不會是想藉這個除掉咱們寨裡兄弟,省去這一大筆賞金啊!?」
「……去問老大吧!」蝙蝠眼下才剛剛與野狗老大進入關係的修復期,萬萬是不敢再得罪對方的。
眾人一邊衝殺一邊苦中作樂著,直到小石掏出號角,終於吹出撤退的信號為止。
號角聲響徹雲霄,蒼鷺軍儘管兵疲馬困,可撤退的軍容仍是十分整齊有序,在各兵長與支團長們的帶領之下往本陣方向退去。
青蟒族的族長冉森此時再也按耐不住心中歡喜,「雷哲大人,蒼鷺軍退了!」
「窮寇莫追。」雷哲淡淡地道,「這麼有秩序的撤退,還挺可疑的。」
「那麼我們下一步應當……?」
「雅風遇上了來自高達的援軍,帝國兵聚集的速度,比我預算的要來得快多了。」雷哲蹙起眉頭,露出思考的表情,「不知雅風那端的戰況如何……不行,我不能在一無所知的情況貿然前進,既然對方退兵,那麼我們也退吧。」
「什麼!?」冉森大叫起來,「勝利已經近在眼前,您卻……!?」
「怎麼,不服?」雷哲睨了對方一眼,他的臉上原本橫有一條明顯的傷疤,和他不熟悉之人,見到他的模樣,很少不被嚇得發抖的,「冉森大人,您不相信我的判斷?」
「不敢……」冉森低下了頭,可在心中,已然有了自己的打算。
是夜,本陣前方無論是草原軍和蒼鷺軍都暫時停戰下來。
只有青蟒族的族長冉森,領著自身還有七千餘人的青蟒戰士趁著夜色昏暗,準備一舉夜襲敵營──若是能在雷哲的計劃之外奪得草原聯軍之首勝,那麼未來在與狼王塔戈分享帝國的領地之時,他將擁有更多的籌碼。
可惜沙碧璽大將軍送給野狗的禮物,除了「哈密瓜彈」與「老鼠的哈密瓜彈」之外,尚有守城用之可怕土炮陷阱──「石炮」。
一種將火炮藏於石下,引線牽於城中,可於城內拉發的可怕陷阱。
十數聲巨響代表著青蟒族戰士毀滅的道路,青蟒族共計一萬人出戰,此時剩餘的士兵,竟不足三千。而他們的族長冉森,也在這一次的擅自出兵當中,重傷不治。
野狗滿意的挑了挑眉,這石炮造成的結果,比當初在夏宮之外得到更大的成效。
而另一方的雷哲,則冷笑了一聲,不置可否。
於是黍之道進入短暫的休戰時間,無論是哪一邊都想把握機會拚命休息,以取得下一次戰爭的勝利。
在這短暫的和平當中,一支掩藏了行蹤的隊伍,悄悄繞過了通往高達唯一的一條眾所周知的道路,從無人知曉的密徑迂迴前進,在朦朧的月色下已經到達高達城外不到五里的地方。
一七六
少年的馬走在隊伍的最前方,只落在一個人的後面而已。
在他前方的那個人是狼王塔戈。
他每日晨起與塔戈練刀,想盡辦法讓自己和一般狼族士兵吃一樣的東西,喝一樣的水,不讓自己再繼續像一隻小鳥一般被狼王豢養著,只知道自怨自艾怨天尤人,卻從不踏出牢籠一步。
他的身體比他所想像中的要嬌貴多了,從小被捧在母妃手心裡養大,吃穿都是皇室上好的東西就不必提了,後來雖然過過一小段逃亡日子,可無論是師傅莫敵、夜燭的將軍蘭恕,甚或是普通的馬販三郎,對他的照顧都是盡其所能無微不至,再怎麼差勁都有個限度。後來到了狼族,有姊姊和塔戈的照護,就算在肉體、精神上受些打擊,可在民生飲食上,還是被特別照顧著的……
想將用麥谷、薯粉揉成的塊狀物吃下去,就算是配上大量的水,也讓人很難吞嚥;就算能分到一些奶茶,那可怕的腥味也會將人的食慾整個澆熄。
可這就是一般普通的狼族士兵吃的東西,只有像狼衛、長老、狼王這樣的等級,才會日日有肉,而像原本的他那樣被精心飼養的,才有可能在戰場上吃到烘得酥脆的麵餅,喝到香純濃郁的奶茶。
他已經決定不再過那樣的日子了,花了三天的時間,月皇子總算能將普通士兵的一餐全部吞到肚子裡去而不會吐出來。
後來他接受了塔戈的要求,在高達城附近的地形圖上,畫出一般地圖上不會標示的幾條路線。
他雖未曾親自走過,可自小受莫敵大將軍的教育,許多皇室成員或大將軍才會知道的密徑,都讓他熟記了。要讓狼族這一萬人在高達重演沙瓦坦之戰的情形,並不困難。
他看著前面這個男人寬闊的背影,覺得有些恍惚。
狼王的力量,越是接近他便越是讓人害怕,他有些不明白當初的自己為何��敢這麼大膽的去挑戰這個男人,他越是覺得自己有所成長,便越覺得與這個男人的距離更加遙遠,他原是對自己的武功、戰略極有自信的,現在想來都不過是在奉承拍馬之下可笑的產物罷了。
可、他已經不能再逃避思考等塔戈真的殺掉日經,自己要如何重新奪回帝國的掌控權這樣的難題。
他自嘲地笑笑,除了偶爾會出現的蝙蝠,沒有任何人能跟他談論這件事,更何況給他意見了。
「怎麼了?」
抬頭一看,塔戈正笑笑地看著他,「在想什麼?」
自從開始振作之後,塔戈反而對他更好了起來。
這種好指的並非是物質的給予,而是他能漸漸感到自己的確從一個「寵物」的階層被提升回人,塔戈原本總是帶點嘲諷的語氣,也漸漸溫和了,就好像回到他剛剛到達葛瑞德草原,塔戈要他成為狼族一員,還不願意為他出兵那段時候的感覺。
或許他以為自己總算覺悟了吧,少年想,若是他可以真正放棄帝國皇子、甚至是帝國人的身份,現在他的或許不必這麼苦惱。
可是他沒有辦法。
身為帝國皇子的驕傲,就算身體受到多麼大的恥辱,精神受到多麼大的打擊,有些天生的東西是刻在骨血之中,難以剔除的。
他其實明白自己正在做一件傷害整個帝國的事。
以前的他認為皇室的權力先於帝國,而現在,他明白了沒有了帝國,自己根本什麼都不是。
也因此,如果想要挽回這一切的「來不及」,似乎只有一個他一點都不想用的辦法。
「想得可真專心。」塔戈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他的身邊與他並肩而騎,「我猜,你是後悔了吧?」
他一驚,抬頭看向狼王,「不……」
「這可不行,一眼就看出來了啊……小月,你得要學著更會演戲一些。」
「塔戈?」
「哎。」狼王傾身過去,將他從馬背上抱到自己身前,讓兩人共乘一馬,「我很喜歡你現在的眼神。」
「呃……」
「可都已經到這個時刻了,才開始反悔,已經太遲了。」
「我沒有……」
「打一開始,你便注定背叛帝國,若是現在,你又選擇背叛狼族的話,小月,你能想像之後的自己將會變成怎麼樣嗎?你真的覺得自己,還能擁有過去的榮光,整個帝國也會不計前嫌地接受你嗎?」
「我……」他張口欲言,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和他談論這件事的人,居然如此諷刺的事塔戈本人,他再怎麼不解世事,也知道狼王說的一點都沒錯。
「所以,還是選擇作為狼族人,會比較輕鬆喔。」男人在他耳邊輕聲誘惑著,「留強汰弱,新的王朝更替舊的王朝,原本就是歷史的常態,你只是剛好遇上這個節骨眼罷了,與其成為舊王朝罪人,不如成為新王朝的權貴。成王敗寇,你們帝國的史書不時常這樣說的嗎?」
少年咬著下唇,輕輕點了點頭。
「乖孩子。」塔戈在他頰邊吻了一下,「我將送你一柄屬於狼族的寶刀,而你那柄已經缺口很多的王室寶劍,可以收起來了。」
◎
雖在戰時,可由於敵人是來自北方,而目前也已經調了四萬兵馬在黍之道上與草原部族聯軍作戰,高達本身亦還有一萬餘高達軍鎮守,整座都城猶沉浸在新皇登基的節慶氣氛中,顯得過於安逸了些。
不過皇帝陛下和他的首輔則正陷於焦頭爛額的狀況,前朝與前前朝的文官結黨問題可不是一天兩天形成,他們一方面任為應當惟才是用,可另一方面,又因為難以在舉才的同時,公平兼顧每個帝國顯貴與家族在朝勢力的平衡與公平。
可就算是如此忙碌,皇帝陛下想起野狗的時間,卻反而更多起來。
野狗不在身邊的日子並不怎麼好過,可身為皇帝陛下的責任,可比當初只一心想要復國的自己要來得更大得多了,他既然承接下這個位置,許多事情便注定再難隨心所欲,於是夜夜與「瀲碧」為伍,也就是可以想見的了。
忍耐,拚命忍耐,為什麼坐上了皇帝的位置,他忍耐的功夫反而越加爐火純青了呢!?
皇帝陛下嘆了一口氣,將山高的摺子推到一邊,立在一邊的重臣們心也跟著陛下的嘆息跳了一下,新皇雖不若蒼雁給人的壓力沉重,可對議政廳事務流程之熟稔精明,卻是一點點都很難逃過他的法眼的。
新皇上任三把火,有什麼想要徇私的東西,也得等到屁股把位置坐熟坐燙了之後,才好開始。
「燃萁大人,您倒說說看,為何不可開倉取糧,供給北方戰事?軍士無餉,怎麼打仗?」
「陛下,帝國戰事已連綿一年有餘,這一年來帝國的收成,有七成都消耗在戰爭當中,百姓的食糧已經不足,高達米糧價已然漲到尋常百姓幾乎買不起的地步,高達尚且如此,何況其它城市?官倉存糧是用以平抑糧價的最後手段,若是再撥給北方軍士,那麼百姓生活將再無保障。」
「說得倒好聽。」日經表情嚴肅地看著對方,「燃萁,我早已讓冬青派人開啟官倉看過了,記錄上應當有三十萬石的米糧,居然少了一半,你怎麼說?」
「這……怎麼可能!?」大臣的表情震驚得不似作偽,可就不知道是真的不知其事,還是根本就是監守自盜,沒有想到會被當場拆穿的關係。
「事實便是如此,難道我還賴你不成?」
「這……陛下,臣下確實不知此事,定查明真相……」
「免了。」皇帝陛下揮了揮手,「來人,將燃萁大人押入大牢。」
「這……陛下,臣下乃冤枉的,陛下………!」
「冤不冤枉,等查明後再說。不過,官倉在你眼皮子底下被搬光一半,就算不是你自己搞的鬼,難道你還敢說自己沒有責任?」
「這……」
「押下去吧。」
「陛下,燃萁大人已是三朝元老,您能否看在先皇面上……」
「魯銘大人,既然有罪,和是不是三朝元老,有何關係?」日經睨了老臣一眼,他的長相與性格不似父親般威嚴,可他的母親疏葉芙蓉可也不是普通女子,其堅毅厲害猶勝男子,日經長年受其栽培,對於如何掌控帝王分寸,早有一套辦法。
「都不必說了,明日便開官倉,將糧食往前線送去。若是日野將軍和寒山嵐守不住北方狼族的侵襲,官倉鎖著這些糧食,又有什麼用?」
眾臣襟聲,日經看了大家一眼,「還有何事?無事今日之議政,便到此為止。」
話才剛剛說完,便見議政廳大門讓人猛地推開,高達守將花漫東離快步走了進來,「陛下!」
「花漫將軍,何事如此惶急?」
「陛下!」花漫東離表情凝重,「方才得到消息,有一支約莫萬餘人之草原軍,突然出現在高達外五里處!」
「這怎麼可能?」皇帝陛下從王座上急急立起:「黍之道戰事未果,怎麼可能……啊!」日經心念急轉,已經推測出了原因。
「是月……」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戰事還需要再多打一陣子的時候,狼族的戰事就像變魔術一般,突然便兵臨了城下。
高達城內僅有一萬高達軍可以對抗,而且其中半數以上,不是在上一場戰爭受到重傷,便是之後才剛剛招募進來的新兵,欠缺實戰經驗。
更讓人不安的是,號稱天才謀略家的大將軍沙碧璽,才簡單帶著一名護衛,在寒山嵐率落霞軍支持前線後不久,後腳跟著離開了高達。
「這可真會挑選時機……」花漫東離繃著一張臉,「陛下請放心,東離必全力迎戰,守住高達!」
日經點了點頭,「便交給你了,東離。」
可心中卻更加沒有了底。
再怎麼說,花漫東離也是花漫氏的一份子,平常時候效忠帝國是沒有問題的,問題是對方若是將月當作招降花漫東離的籌碼,難保……
遇上戰爭軍事這樣專業的問題,就算是能幹的皇帝陛下,也只能產生深深的無力感,束手無策。
◎
男人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居然可以動了。
他坐起身來,自成年以後,就算是生了病,也不曾感到自己這麼虛弱過,四肢沒有力量,一直無法脫離頭暈的感覺。
四下無人。
他扶著牆猛地站起身來,叩一聲卻撞倒頭頂的山壁,一陣眼冒金星。
他長得實在太高大了,一般人站著距離頭頂尚有一尺高度的山壁,對他來說還是太矮。
他摸了摸痛處,這疼痛倒是來得及時,讓他更清醒了一些。
雖然全身赤裸,不過男人對這種事情並不在意,重要的是他終於可以獲得自由。
他走了出去。
空氣非常清新,少了和男人做的腥羶味道,讓人心曠神怡起來。
比起來,男人其實還是喜歡女人。
原因是他異乎常人的尺寸,少有男子可以容納得了的,女子就不同了,天生便具有相當的彈性與韌度,而且柔軟清香,是他喜歡的特色。
「站住!」綁架了他的人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你可已經是我的人了,想到哪裡去!」
他回頭,這幾天來和這傢伙做得太過頭了,導致身體光只是看到他而已,便又起了反應。
明明都已經這麼疲憊了……他想,這傢伙到底是哪裡來的妖怪,明明是男人,卻可以這麼輕易地用後穴整個容納自己的勃起。
「哈,你的身體明明就還想要大爺我~」青年扶著腰想慢慢靠近。
就算是熊七大爺,和蠻古連作這麼多天,終於感受到人生第一次做過頭的感覺。
蠻古搖了搖頭,這幾天除了做還是做,對方彷彿就是為了這個,才將大意的自己擄到了這裡。
『我要走了。』他說,『想阻止我的話就試試看,我用手就可以扭斷你的脖子。』
熊七雖然聽不懂,可光從語氣表情和動作,也能多少明白其中的七八成。
可惜這幾天為了將這傢伙留在洞裡,熊七身邊有再多的迷藥,也有用完的一天。
毒藥雖然還有,可他並不想用在這難得可以完全滿足他的壯漢身上。
蠻古沒有回頭,腳步雖然有些虛浮,可是氣勢依舊嚇人。
「好棒……」熊七看著他的背影喃喃道,「沒穿衣服也能這麼嚇人的,恐怕只有你了啊……」
「比霸子還要厲害,萬一以後再也見不著了,我該怎麼辦啊……」熊七輕嘆了一聲。
一七七
『直接攻了吧。』就算是狼王塔戈,面對能拿下帝國這件事,也很難不露出興奮的表情,『避免夜長夢多,像這樣入侵高達的機會,百年難遇一次。』
狼族戰士在他的一聲令下,像是見到美味的肉必定撲上去的狼群一般,就算經過兩個晝夜的奔波,依然精神抖擻,戰意高昂。
已經得到消息的花漫東離率領近萬高達軍早已在高達城前守候,只是這一字排開的老弱殘兵,讓花漫東離忍不住嘆道:「沙師兄,你留這些士兵給我,可曾想過第一支遇上狼王的隊伍,就是這些人啊……」
花漫東離並非草包,事實上他用兵嚴謹,頗有其師莫敵之風,可這在兵員充足的情況下沒有問題,可遇上這樣不僅是以少敵多,更是以弱除強的情況,花漫東離自己都忍不住嚥了幾口唾沫,不要說想得到勝利了,就算想打個平局,這世上除了沙碧璽外大概沒有人能辦得到。
請落霞軍與蒼鷺軍回援的傳令兵已經派出,在他們回來之前,自己得靠著這些人支撐至少兩天。
……能不能辦到……連花漫東離自己都不敢保證。
花漫東離將高達士兵排成一個扇形陣,將高達城門護在其後,派出一千弓兵從後發箭,這些蠻子們想要用鐵蹄踏平高達,就先嘗嘗被一箭穿心的滋味吧!
開始時這個法子的確奏效,狼族的先頭部隊被箭射下不少,可狼族最善奇襲,速度驚人力量又大,當能閃過箭陣的戰士處碰到扇形陣之邊緣時,高達軍的陣形便逐漸開始潰散,開始時還感覺不太出厲害,可當戰爭才不過開始了半個時辰,狼族戰士已然衝到高達士兵陣中央的時候,花漫東離於是知道,敵人可比自己預計的,要可怕得多。
此時想期待蒼鷺軍或落霞軍來援恐怕是痴人說夢,想必狼族也是覷準這點,才連休息都沒有休息,在大軍開到的當日便直接進攻高達。
「來人。」花漫東離鐵青著神色,「進城去回報陛下,趕緊離開皇宮,往西往東恐怕都不是好主意,兩位將軍都不在家啊……還是往南吧。」
皇帝陛下接到消息的時候,距離上午議政廳從花漫東離口中知道狼族已經兵臨城下的時間,不過過了四個時辰,他沉著臉色聽著花漫東離派人提出的意見,不發一語。
「陛下,花漫大人說,以高達現下的兵力,恐怕只能再支持一個時辰了!」
「在北方的日野將軍和寒山嵐將軍……」
「陛下!來不及了!這兩位將軍就算能趕回,也要兩天時間,敵人已經到了門外,還是……」
「住口,這種時候,你要我丟下高達百姓,自己脫逃?」日經咬了咬牙,「前次蒼雁竊位,至少只禍延皇家,不傷百姓。可狼族非我族類,滅族屠城之前例多不勝數,我就算逃,帝國被滅,又有什麼意義!」
「陛下……」一旁一直沒有發言的疏葉冬青走了出來,「您是敵人首要的目標,不要忘了,狼族究竟是誰帶進來的……這是針對您而來的報復啊!」
引狼族入關者乃月緯皇子一事,屬於皇族醜聞,在日經已然坐穩皇位的此時,並不希望這件醜聞影響了帝國百姓對赤星皇家的觀感,「冬青,你也認為我應該逃?哼,往南?南方的蘭氏指不定更恨我呢。」
「……陛下的顧慮也沒有錯,可陛下安危不可不顧,這樣吧,不如恭請陛下與太后紆尊至疏葉府暫避,疏葉舊府設有許多暗室,總比宮殿之中來得安全。畢竟,月殿下熟知宮殿當中所有可藏匿之處……」
◎
高達城被狼族入侵的消息傳回蒼鷺軍本陣,已然是一天之後。
野狗拍案從椅子上立起,和寒山嵐戶看了一眼。
「中計了。」美人將軍蹙起了眉頭,「高達此時軍防空虛,恐怕禁不起狼族的攻擊!」
「立即收兵。」野狗臉色越發難看,「管他什麼青蟒赤蠍的,先回去救日小皇上再說!」
這麼大不敬的稱呼在這樣的緊張時刻仍是讓少數的帝國老將皺了皺眉,可位置坐得最高的寒山嵐沒有異議,他們也不好說什麼,只能跟著點了點頭,表示支持。
「野大人說得不錯,高達沒了的話,帝國還成什麼樣子了!」跟在寒山嵐身邊的副將軍歸長亭巾幗不讓鬚眉,「讓那些蠻子們知曉咱們帝國軍也不是好相與的!」
比丈夫還要熱血百倍的將軍夫人這麼登高一呼,在場將士無不跟著高呼起來,於是兩軍便在這樣熱切的氣氛中,準備延著黍之道返回高達。
可惜為了完成目的,狼王塔戈與他的狼衛雷哲,早已想到了這點。
成功將落霞軍引出高達,並將蒼鷺落霞兩軍牽制在此處,直到狼王塔戈拿下高達為止,便是狼族簡潔而直接的計劃。
所以他雷哲與雅風的任務,便是重新集合剩下的赤蠍、雪狐、水月以及少量的青蟒戰士,擋在蒼鷺落霞兩軍回程必經之道上,與他們再度交鋒,拖慢他們回城的速度!
◎
再度回到高達城,對月緯來說,恍如隔世。
彷彿才剛剛離開,卻已經滄海桑田,人事全非。
狼王塔戈立在他的身邊,一手指著不遠處狼族像一把利刃狠狠劃開帝國守軍的位置,『只要再半個時辰,我便能挽著你的手,讓你親自用我送給你的那把刀,砍下帝國皇帝陛下的頭。』
他點點頭,有點擔心自己是不是被塔戈看出了什麼,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當他知道狼族的進攻計劃後,他便透過蝙蝠,將訊息傳回帝國。
只不過他沒有說實話,「三天后出發」讓他更動成「五天后出發」,讓帝國裡那些幫助日經的傢伙全部錯估情勢,注定要死在狼族的鐵蹄之下。
可知道狼族即將來襲,帝國必然會有相當準備,於是措手不及下日經將會被殺,而狼族卻會在之後被困在高達,受到帝國四面八方聚集而來的士兵夾攻。
而自己……他已經沒有了坐上那個位置的慾望……他甚至都有些不確定,自己之所以如此執著皇位、仇視日經,到底是為了什麼……
做了那麼多、犧牲這麼大,日經還是要殺的,而帝國……只要還是帝國人統治便罷……不、不可以是蒼鷺族,蒼鷺族殺了莫敵師傅與父皇,與他仍有不共戴天之仇……
少年只覺得自己的想法依舊非常混亂,以上過程都只是他腦海中樂觀的想像罷了,他已經知道,很多時候現實和你所想的,根本完全不一樣。
『時候快到了。』狼王一笑,『走吧小月,我帶你回家了。』
少年又是一陣恍惚,看著這個每日與自己相處、不斷掠奪著自己所有的男人,對他伸出了手,『來。』
他將自己的手放到對方的掌中,男人有力的一握令他不僅從心中開始顫慄起來,是害怕也是興奮,是緊張也是期待。
無論局勢將會變成如何,至少、至少他終於可以得到一個最後的結果了。
◎
狼族戰士攻破城門的速度比自己的首領塔戈所預估的還要再更快。
第一個衝進去的狼族戰士不是別人,正是剛剛傷癒的艾爾恩,他和小豹領著一眾戰士推出沖車撞門,高達的城門並不似沙瓦坦般,因為地處邊陲時有戰事而做得又厚又高,沖車不過撞了十來次,便漸漸現出了裂痕,接著又被撞了七八次,很快便不堪撞擊,支離破碎了。
在艾爾恩的帶領下,狼族戰事很罕見的並沒有從搶劫百姓開始他們的侵略,而是跟在狼衛之後,往皇宮的方向而去。
若是能先拿下帝國皇帝,那麼他們狼族此次的入侵,也算得到一次巨大的勝利。
高達城民來不及逃出,僅能躲在自己家中恐懼著惡魔的降臨,偌大的街道空空蕩蕩,只能聽見狼族戰馬的馬蹄聲隆隆,往皇宮方向聚集。
『揪出帝國皇帝!』艾爾恩高舉自己的長刀,『踩平帝國皇帝的宮殿!』
高達城內第一個被殺戮的犧牲者便是宮殿的侍衛隊,他們在失去原本的隊長疏葉楓之後,也跟著解散,直到日皇子回歸登上帝位,才又被重新組織起來,可他們的戰鬥能力,對付宵小逆臣還可以,想打敗草原狼族,則無異以卵擊石。
可是他們責任在身,若是對帝國不夠忠誠,不夠具有責任感之人,是沒有辦法進入皇家侍衛隊的,作戰能力從不是選拔他們的必要條件,品格、忠誠、責任才是。
所以儘管看起來有些愚忠,只是飛蛾撲火,他們也沒有想到要放下手中的劍,放棄阻止狼族的進入。
他們僅僅只能擋下狼族半刻鐘的時間。
當最後一個侍衛隊隊員也倒了下來,皇宮將再無防備,狼族將可長驅直入,沒有一絲阻礙了。
「還是來晚了嗎……」
青年的聲音透出一絲心痛,「我總是……」
「別自責了。」將軍淡淡地道,「他們是求仁得仁。若是真讓狼衝進去傷了陛下,那才真的是來晚了。」
艾爾恩聽見聲響,回頭一看,不禁大吃一驚。
不知何時,皇宮附近的高達街道,居然密密麻麻出現了大量的帝國軍隊,『情報可不是這樣說的啊……』艾爾恩低聲抱怨,『不是說城內已無士兵?』
『確實沒有。』一旁的小豹也是一臉疑惑,『若是還有軍隊,何必派那些殘的老的到外頭守城?』
『難道又是帝國人的陰謀?』被卑鄙的帝國人狠狠毒害一次的艾爾恩自然而然便會將問題往此端發想,『小豹,塔戈在外面……應該知道里頭的狀況吧……?』
『但願如此。』少年握緊自己的刀,『艾爾恩大人,在塔戈進城之前,咱們先替他清清這裡的老鼠吧!』
『那有什麼問題!』艾爾恩率性一笑,長刀揚起,用著簡單的帝國語高聲道:『來者何人?若是投降,倒可饒你一條小命!』
端坐最前方,正和青年小聲交談著的將軍大人抬了抬眼,「不過兩千狼族士兵,想滅掉兩萬夜燭軍,也未免太託大了。」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與新皇似有嫌隙,就連登基之時也沒有出席的夜燭城將軍大人,蘭恕。
一七八
疏葉楓自從奉日經之命,護送蘭真的屍身前往夜燭後,便彷彿失去音訊的風箏,這不免讓派他過去的日經心下惴惴,一方面擔憂疏葉楓的性命安危,一方面更怕夜燭軍加入蒼鷺的陣營,前後夾攻當時的日皇子聯軍。
可要求疏葉楓過去的人便是自己,當時的情況除了拿疏葉楓當臨時的替罪羊外,也別無他法。
疏葉楓自己則坦然許多。
蘭真在他面前慘死,就算不是自己動的手,無論如何,疏葉楓都認為自己應該負起很大的責任。
若是蘭真的兄長、蘭恕將軍無法原諒,疏葉楓覺得就算要付出自己的性命,他也願意。
可蘭恕並沒有要了他的命。
打小開始,蘭恕對這個異常聰慧、長相又秀美的弟弟寵愛極深,恨不能將所有最好的東西都送給蘭真,想當然爾,對於蘭真那藏都藏不住的暗戀,作哥哥的其實心知肚明。
他不讚成也不反對,對於蘭真愛上一個男人無法留下後嗣固然有些失望,可若是真心相愛,他也不是什麼古板不開通之人,該給予的祝福,他絕不吝惜。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以蘭真那樣的聰明,在對上疏葉楓時,也只有蠢笨起來,他以兄長的身份在一旁看得其實是又好氣又好笑,卻從沒有想過,蘭真有一天,竟會因為這樣而死去。
這場謀殺看起來像是疏葉楓動的手,若是疏葉楓想殺蘭真,恐怕蘭真是一點也不會反抗的──這樣的推理乍看很合理,實際上卻破綻百出。
首先是以蘭真的性格,怎可能讓自己在疏葉風面前走到這樣無可挽回的地步,就算真走到如此也罷,疏葉楓又為何要對蘭真下手?就算蘭真以蘭氏之名背叛了日經,考量到自己乃夜燭守城將軍,日經想對蘭真出手,不可能不多加考慮得罪自己的後果,怎可能如此輕率地謀殺了蘭真?而且……人人都知道疏葉楓以皇宮侍衛對隊長的身份,所用之劍必是此等細長劍鋒,怎可能留下這麼容易被判別的證據……
由此可知,主謀之人並不真的很用心想要嫁禍日皇子或疏葉楓,他只是想惹自己生氣,想讓自己失去理智,如此而已。
他的確成功了。
即便他在濃重的悲傷之中,尚能如此理智分析,在看到疏葉楓的那一瞬間,仍是忍不住給了他重重一拳,為他可憐的弟弟,以及那一片永遠實現不了的痴心。
疏葉楓沒有多說什麼,揩了揩嘴角流下的鮮血,一字一句慢慢地還原那一天的真相。
「是我執意帶了蘭真出城導致這樣的結果,是蒼鷺軍造成了這一切……與日殿下,沒有關係。」疏葉楓低著頭跪坐在地,「還請將軍大人見查!」
「……哼。」他恨恨道:「沒有關係?造成這場戰爭的所有人,都和蘭真的死脫離不了關係!」
「將軍……」
「我不會出兵的。不管這場戰爭結果如何,都和我夜燭、我蘭氏,一點關係都沒有!」
對當時還是皇子殿下的日經來說,這個結果還不算太壞,蘭恕比想像中的還要更理智,或許對這樣一個在蘭氏中唯一一個曾經真誠效忠帝國的人來說,如此結果其實也不算太讓人意外。
蒼雁成功讓日經斷了蘭恕的援助;日經也成功阻撓蒼雁得到蘭氏的支持。
他們就像兩尾互咬的蛇,想互相吞噬對方,最後誰也沒有在夜燭方面討到好處。
只平白犧牲了蘭真。
疏葉楓後來便在夜燭住下。
蘭氏替蘭真辦了一個意外儉樸簡單的葬禮,將他埋葬在家族的墓園當中,疏葉楓天天報到,替蘭真擦拭墓碑,更換鮮花。
「他活著的時候,你能這樣對他就好了。」一日遇上來看弟弟的蘭恕,將軍大人如是說,「人都沒了,在這樣做有什麼意義?」
「我不是為了蘭真。」青年垂下了眼,「我是為了我自己……這麼做,會讓我心裡好過一些……」
將軍大人嘆了一口氣,突然移轉了話題。「日皇子勝了,不日便要登基,已經夠了,你回去吧。」
「啊、殿下勝了……」疏葉楓露出到了夜燭之後第一次的微笑,「太好了……」
蘭恕覺得眼眶濕了起來,這個青年和自己一樣並不好受,像這樣笑著的樣子,比起陷入悲傷的表情,要來得更讓人難受起來,「你走吧,蘭真已經回家,會有人照顧的。」
「不……我想陪著他。」疏葉楓搖搖頭,「殿下……殿下會理解我的……」
疏葉風依然繼續留了下來。
蘭恕有些刻意地和高達保持距離,理解不代表痛苦已經消失,反倒是初登基的皇帝陛下先送了哀痛蘭真之逝的書信過來,或許這其中還能有幾分真心可以相信,蘭恕自我解嘲地笑了笑,一把火將那書信在蘭真墳前燒了乾淨。
於是夜燭在某一個層面上,可說一直過著封閉的日子,在蘭氏的刻意低調下,許多夜燭與高達之間的商業買賣逐漸冷卻下來,他們就像是一個以自我為中心自給自足的城市,並不準備脫離帝國,可也不想太靠近帝國。
這樣的平靜,直到沙碧璽到來的那一天。
「抵擋狼族入侵高達!?」
就算蘭恕想保持冷漠,聽到此言忍不住也要從椅子上站立起來,「這……」
沙瓦坦被攻破已經是讓人大為吃驚,葛瑞德草原上的部族居然已經南侵,更令人難以置信���「沙將軍所言屬實?」
「我又何必欺騙於你?」沙碧璽苦笑道,「我原是抱著忐忑的心情來找蘭將軍您的,現下看來,倒是我多慮了,蘭將軍果然還是帝國的將軍。」
「沙碧璽,你倒是很會自作聰明。」
「不敢,可您能想像,這廣大的帝國,將由一直草原部族統治嗎?」
「哼,就算沒有我夜燭軍,光憑皇帝陛下現有的軍力,難道還趕不回五萬敵軍?」
「當初也無人想到,狼族竟可攻破沙瓦坦不是?而且,與蒼雁的那場戰爭,已經讓高達與蒼鷺軍損耗過大,根本不及回覆過來,狼族便來了。」
蘭恕可以選擇繼續無關己事,自我封閉在夜燭城;也可以趁此機會,再大大賣一個人情給皇帝陛下,順便修補降到冰點的君臣關係。
夜燭城眼下的狀況,不可能變成常態。他也不能因為一己的情緒,將整座夜燭城城民、亦或是蘭氏,一起賠了進去。
「這是一個好時機,您說是嗎。」
沙碧璽不能算是一個好說客。
不過他有一個好處,分析起得失利害時,至少沒有高達議政廳那些文官那種機心設計的味道。
蘭恕最後還是決定出兵。
而面對這麼大的災禍,疏葉楓也無法在一邊旁觀,披上夜燭軍的戰衣,跟著蘭恕率領兩萬夜燭軍日夜兼程,中在千鈞一髮之際,回到高達。
◎
艾爾恩所率領的兩千狼族士兵與夜燭軍在宮殿之外短兵交接。
蘭恕素有智將之名,他從不與敵人硬碰硬,像艾爾恩這樣個體強悍的對手,換做寒山嵐可能會選擇親自上陣解決對方;換做沙碧璽……嗯,沙碧璽不怎麼親上戰場,他一向習於事先安排好一切,坐在遠方極可操縱戰場上之事;可對蘭恕來說,要解決並不難,只要徹底運用己方的優勢就好:「外先設下三百人弓箭手,聽我號令發箭。後再特派出一五十人小隊圍攻那狼族頭領,格殺無論。」
在戰場上冷靜規劃一切是他的特質,「疏葉楓,你身為陛下身邊的侍衛長,還是回到你該去的地方吧。」
青年點點頭,策馬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小豹,看來這次可凶險了。』狼衛一臉蠻不在乎地道:『記住了,打不過的時候,可要放聰明一些,往塔戈那跑吧。』
『艾爾恩,我可沒你這麼笨!』
艾爾恩與小豹的強橫,五十人的隊伍根本攔他們不住,可此番夜燭軍可是來了兩萬人之譜,源源不絕的夜燭士兵再加上討人厭的弓兵在圈外的輔助,小豹最終還是因為年紀較小,經驗少了些,兩支羽箭設在他的肩上與腹部,艾爾恩眼看這樣下去只有被滅一途,只好扛起小豹,吹出一聲響亮的口哨,提醒狼族的戰士們撤退。
狼族派出的這兩千戰士雖被擊退,可高達城外,仍猶有八千蠻橫的戰士包圍著,艾爾恩在城內遭遇的情況,很快便傳進狼王塔戈的耳朵。
『艾爾恩倒是越發退步了……』塔戈輕笑一聲,『居然夾著尾巴逃回來了?』
一旁的月緯不知心中該喜還是該憂,『是夜燭軍……』
『小月不必擔心。』塔戈的表情當中完全不見一絲動搖,『哎,你可終於回來啦。』
一個巨大的陰影從月緯的背後籠罩下來,他嚇了一跳,回頭看的時候,只能看到這人的腰。
『我就說雷哲也太多慮了,蠻古被俘虜?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塔戈道,『肯定是流連在哪個不想被若特公主知道的溫柔鄉吧?』
蠻古搔了搔頭,表情有些微妙。
被俘虜和流連溫柔鄉,好像說那邊都沒有錯的樣子。不過他選擇曖昧地應了一聲,不做正面響應。
『我們一同殺進去吧。』塔戈興致高昂地舉起了刀,『帝國兵一個個都跟女人似的矮小軟弱,有什麼資格佔領這麼大片肥沃的土地!』
狼族戰士門被他激得士氣高昂吼聲不斷,接著一個既響又亮且綿延不絕的號角聲鳴起,八千狼族士兵,不浪費任何一點點的時間,騎著戰馬往高達城內衝殺進去。
兩軍在城中遭遇巷戰,對雙方來說,都各有優劣處。
對人數眾多的夜燭軍來說,只有以多欺少,才有可能對付得了強悍的狼族戰士,可城內街道狹小,只要擠入過多的人,不要說齊心攻擊敵人了,一個不小心,發生自己人踐踏自己人的憾事,也是很有可能發生的。
可對狼族來說,在馬上戰鬥幾乎已經變成天性的一部份,可城內街道四處都有阻礙物,對戰馬來說,簡直動彈不得。戰士們只有下到地面上,徒步與帝國士兵作戰,間接削弱不少狼族的戰力。
兩軍經過將近三個時辰的纏鬥,逐漸分出勝負出來。狼族近萬人馬強壓夜燭大軍,且步步進逼,蘭恕想要以多克少的策略逐漸失去效用,且他亦不能繼續眼睜睜見自己的士兵繼續送死下去。
「至少暫時緩解了陛下的燃眉之急。」蘭恕嘆了一口氣,「沙碧璽說的果真沒錯,城內不是決戰的好地方。」
夜燭軍開始退卻的時候,讓狼族整個士氣大振。
在「魔神」蠻古的帶領下,所到之處幾乎不可能留有活口。
狼王塔戈的刀則鋒利異常,帶著少年小月,如入無人之境。
最終宮殿還是失守了。
塔戈牽著月緯的手,『來。』
相隔數月,他最終,還是回到了這個日思夜想的地方。
一七九
宮殿之中,自然早已不見皇帝陛下的蹤影。
『逃得倒快。』狼王塔戈指揮著手下,『追吧,不斬草除根的話,後患無窮。』
『等等。』少年按住狼王的手,『這個宮殿裡,有很多可以躲藏的密室。』
『喔?』
『人說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少年冷冷道:『日經或許,便躲在這裡。』
◎
狼族來得太快,原本想按冬青的提議,到疏葉府避難的,哪裡知道隊伍才剛剛到了宮殿側門,狼族的殺伐聲竟轉眼便到。
這時候若是強行衝出,反而會剛好落入敵人之手。
他們只有退了回來。
「月殿下熟知一切可藏匿之處。」
冬青的話不祥地迴蕩在眾人心中,可已經別無他法。
「避開那些固有的皇族避難處吧,宮殿如此寬廣,想藏一個人,應當沒有這麼困難。」皇帝陛下冷靜地道,「所有人各自散開,覓得藏身處。像這樣聚集在一起,反而太顯眼,易露馬腳。」
日經在外逃亡數月,對於逃命和躲藏的經驗已經相當豐富,當下反而指揮起一干議政廳文官與侍女護衛,「命是最重要的,不要輕易斷送,知道嗎?」
「是。」眾人眼眶含淚,一方面是因為狼族來侵之恐懼,一方面又是因為皇帝陛下出乎尋常的體貼臣下,「臣等願為陛下肝腦塗地,死不足惜!」
「這種時候,就別多說這種話了,你們的專長在議政廳上,犯不著和武人們搶飯碗,不必再說,趕緊把握時間藏了吧。」
他和冬青這對相處的最久的逃亡小組,此時仍湊在了一起,「御花園、曜宮、議政廳……躲哪兒好?」
「陛下,冬青倒有一個想法……」
雖然極不願意,可在冬青的堅持下,最後還是依著他的意思去做。
此時的日經皇子,正藏身在御花園中一個巨石裡。
皇宮的御花園,原本就置有從各地蒐羅而來得異石,最大的一塊,甚至看起來就像是一座小山,可讓三尺童蒙爬上爬下著玩。
冬青和日經自是不會選擇這麼顯眼的一塊,而是各自擇了塊中型怪岩,藏在那從外根本看不出來得凹縫當中。
他們不知道的是,若是方才一鼓作氣往外衝,反而能遇上由蘭恕帶領的夜燭軍。可戰場上局勢瞬息萬變,不到一個時辰,由狼王塔戈親自帶領的狼族軍隊,已然衝破夜燭軍的防線,佔領了高達與城中之宮殿。
狼王一方面派了狼族戰士到城中搜捕帝國皇帝的行蹤,一方面在月緯的指點下,找遍皇宮當中每一個供皇族緊急避難的地點。
他們抓到了不少文官與侍者,可人人雖發著抖十分恐懼,卻竟無一人供出日經的下落。
若是過去的月皇子,肯定火冒三丈,認為這些人是瞎了眼睛,跟錯了主子。
可現在的月緯,立在狼王塔戈的身邊,覺得自己只是塔戈用以征服帝國的工具罷了,他能在這些人見到自己時的震驚眼神後面,看見深沉的失望和憤怒。
這些人當中,還有不少,原本是他母妃花漫氏的家臣,應該要效忠於自己的。
什麼都太遲了,不是嗎?
他將要為自己的愚蠢選擇,付出一輩子的代價。
他將永遠不再是帝國人,就算塔戈真的將皇位送還給他。
搜捕仍在緊鑼密鼓當中進行著,宮殿之外狼族戰士們開始藉著搜捕皇帝之名行掠奪之實。
狼族戰士原本就視掠奪為出征的獎品,他們理所當然地搜刮財物、佔據民房和搶擄帝國婦女和少年,一時間帝國的首善之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煉獄當中,慘呼悲鳴聲、喝叱怒罵聲、淒喊尖叫聲等就算身在宮殿的中央,仍能清楚地聽見。
這絕對不是他的本意。可正是他造成這樣的結果。
從沙瓦坦到黍之道再到高達的百姓,全部都要為他的愚蠢,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這一瞬間,他發現自己根本逃避不了。
他再也沒有理由可以怪罪任何人,也絕不可能如塔戈所言,無所謂地變成狼族的一份子。
他對日經的恨在這樣巨大的罪責下顯得微弱不堪,「無知不能被當作理由。」他喃喃道。
『高興嗎?回到這個地方。』狼王塔戈心情非常好的樣子,這是理所當然的,身為有史以來第一位能坐上這張帝國王位的草原霸主,就算是沉穩內斂如塔戈,也不禁要喜上眉梢的。
他曖昧地點了點頭,沒有作聲。
狼王一拉,將他摟進自己懷裡,坐上了那代表著無上權力的皇位:『哎,好硬的椅子,就為了這張鐵椅子,千里迢迢騎馬到了這裡。早知道,便將我帳裡那兩張虎皮帶過來鋪著,免得傷了小月的屁股。』一邊說著,一邊曖昧地用手捏了少年衣下渾圓的臀部。
這是前所未有的屈辱,震驚之中,少年反而茫然起來,他日思夜想想要坐上的高位,終於坐上的時候,居然是在這樣的景況……
這是最大懲罰。
男人剝起他的衣裳是極端熟稔的,三兩下便除下了他外衫與褲子,指端伸進他的臀縫之中,往那已經被好好開發過的密穴按了進去。
他覺得自己快要吐了,不是因為被男人這樣對待,而是因為覺得自己原來早已骯髒到讓人難以忍受的地步。
塔戈熟知要如何快速點燃這個少年的慾火,探入密穴中的手指很快便找到了月皇子最容易得到高潮的那一個點,緩慢而有耐心的逗弄著,很快的少年的身體便背叛了他的意志,前方的性器只是因為面被這樣玩弄,就自己站立了起來。
『小月的身體越來越敏感了呢。』塔戈慢慢加重手指侵襲的力道,另一手則握住少年的性器,開始揉捏起來。少年的身體受到前後夾攻的刺激,忍不住發出重重的喘息,可是仍不發一語,默默承受著男人越加強烈的刺激。
『看來,對於在這個地方和我歡好,小月好像不怎麼高興。』塔戈咬了咬他的耳垂,舌頭舔進他的耳廓當中,『小月,你是我狼族的月,是狼族的月啊……』
少年的身體一顫,不知是因為他的言語,還是因為難以承受那條舌頭無邊無際的搔癢,男人見狀趁勢加重了捋動少年陰莖的力道,少年終是從緊咬的齒縫中透出一絲絕望的哀鳴,在男人的手上射精。
『很好。』塔戈將那乳白的體液全都往他的密穴抹去,『小月做得很好。』
少年落淚的模樣異常的性感,而拿下帝國這件事,對男人來說,則是更為強烈的催情劑,塔戈忍不住一滾喉頭,解開自己的褲子,往上一頂,將早已蓄勢待發的粗大陽具,插入少年微微洞開的密穴當中。
「嗚……」少年發出一聲嗚咽,這脆弱的模樣是從不曾在塔戈面前展現的。
為什麼呢?狼王一邊律動著一邊想,這少年有天一般高的自尊,對這帝國皇位有著無與倫比的執著心,無論遭受自己怎麼樣的輕薄對待,或是諷刺打擊,也許頹喪、也許失落,可少年從來不曾露出這樣脆弱哭泣的模樣。
有什麼正在崩壞。塔戈想,這樣的小月最後將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他重重一頂,將賁起的肉杵整根插到了底。
沒有完全的破壞就不會有新生的月,塔戈輕輕舐去少年不斷滾落的淚珠,覺得這勝利分外甜美,理所當然。
自己的身體,已經變成可以被輕易撩撥起慾望的可悲肉塊。
是不是當初若是能和師傅一起死在蒼雁手裡,或是死在前往葛瑞德草原的路上��就不必遭受這樣的痛苦,犯下這樣的錯誤?
他越是覺得悲傷,身體對男人陰莖的反應卻越是強烈,高潮像怪物一樣將他從頭到腳吃得屍骨不剩,每一絲的愉悅都像一根針刺穿他的靈魂。
最後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尖叫出來,是不是用力夾緊了後穴,是不是自己晃動了腰,是不是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高潮。
他從來沒有想過要死。
可他覺得自己已經徹底死去。
◎
皇帝陛下咬緊了牙關。強迫自己不可以發出聲音來。
敵人就在非常靠近他的地方來來去去,好幾次幾乎就要找到了他……可冬青幫他找的這個藏匿處實在十分巧妙,從外在看來,不會讓人想到裡面竟藏了個蜷縮起來的人,皇帝陛下還是少年的年紀,清瘦的身軀恰恰能將自己藏進這個凹縫當中。
更巧妙的是,這岩石原本就佈滿許多細小的石縫,他躲在這石頭裡,還能隱約瞧見外頭的狀況。
不過這種時候,看得見遠比看不見要來得更讓人緊張。
他看見幾個侍女被狼族士兵揪了出來,有些就地便被壓在石上淫辱,還有幾個試圖反抗的侍者,被砍了頭,碗大的傷口汩汩冒出鮮血,將草地染呈一片赤紅。
他咬住自己的衣袖,連一聲都不敢發出。
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心頭只拚命地呼喚著一個名字,儘管那個人已經被自己調到很遠的地方去。
野狗。
野狗!
野狗──
『抓到了吧!』外頭傳來狼族戰士的歡呼聲,『居然躲在石頭縫裡,嘿嘿,衣服上繡著金色的龍,這不正是帝國的皇帝嗎?』
他悚然一驚。
「哼,該……該死………的……草、草原……」
被抓出去的人抖得不像樣,可卻毫不退縮,正試圖對這些殘忍沒有人性的草原部族發出正義的責備聲。
日經倒抽一口氣,居然……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提出要與皇帝陛下交換衣服穿的疏葉冬青。
冬青性格膽小,且由於出身文官,手無縛雞之力,所以特別反對、害怕暴力。
可這樣的疏葉冬青,卻有著堅強不屈的文官之魂。
他敢在議政廳上直嗆大將軍,得到「冬青花,不可折」之美名;他能從被小石霸子等強盜玩弄在手掌心的弱者,轉而變成馴服野獸的馴獸師。當他面對不合理的對待、難以抗拒的壓力之時,儘管會發抖,儘管連話都結結巴巴說不好,可疏葉冬青從不退後一步,永遠都會嘗試挺直腰桿。
『噗,瞧這帝國皇帝,抖得不像樣啦~塔戈讓我們找了半天,原來居然藏在這麼近的地方!』
『帝國人連皇帝都這般軟弱,難怪要讓我們狼族統治了……』
幾個狼族士兵一邊輕鬆說著笑,一邊提小雞似的從冬青頸後抓起了他,『喂,反正塔戈也是要殺這帝國皇帝的,如果我們有機會上上這皇帝,等回到葛瑞德草原,可是有得炫耀的呢!』
『唔……我雖然比較喜歡女人,可是這個提議不錯。』
冬青是個認真的讀書人,雖然對戰略毫無辦法,可為了能更加瞭解帝國的敵人,曾經從幾個來自沙瓦坦的商人學過一些基本的狼族語言。
可此時他真但願自己從來不曾學過。
只能拚命自我安慰,這不算什麼,這不算什麼,反正自己不是女子,也從來就沒有什麼清白之身可言了,只要能保護陛下,為這個帝國留下最後的命脈,那麼他這一條小命真不小心丟了,也算有了價值……
那一瞬間他在腦海裡閃過許許多多的東西。有好多國政尚未籌劃完畢,許多民生建設還在規劃當中,他讀書就是為了能夠站上議政廳,完成這些事務,如果自己死了,是否還能有人可以接替自己的位置,繼續這帝國未完的使命……
然後、然後他想起了兩個人。
如果知道自己死了,會不會難過,還是很快便找到新的替代品,連一滴眼淚都不會流下來呢?對他們來說,自己就算身為帝國議政廳文官之首,在他們眼裡也只是當初那個沒有抵抗力的玩具罷?
奇怪奇怪,為什麼他要在人生的最後一段路上,想起這兩個把人當玩具玩弄的強盜呢!
……如果可以的話,真想對他們說一句話……
他被四個狼族士兵按在一顆大石上,身上屬於陛下的華衣被撕裂開來,他閉上了眼睛,死心等待那最壞的一刻降臨。
然後。
日經皇子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可卻束手無策。
若是他就這樣衝了出去,那麼不僅沒有辦法救出冬青,反而會毀掉冬青與他交換衣裳的本意。
可是要他這樣眼睜睜看著自己最親密的臣子、也是最好的戰友在眼前被狼族人肆意狎弄,反覆侮辱,又讓他怎麼忍耐得下去?
他只好也閉上了眼睛。
這一瞬間的時間,和一萬年一樣的漫長。
「已經當到了皇上,居然還是這麼愛哭……」有人這麼道,將他從石縫中抱了出來,在他耳邊調笑著說道。
他抖了一抖,如果是幻覺的話,他但願永遠不要醒來。
「非要我親你的嘴,你才願意睜開眼睛嗎?」
「這兩者之間根本沒有關係!」他怒道,然後睜開了眼睛。「野狗!」
「喲~想不想念我呢?」
「野狗……冬青,冬青他……」
「哎,別忙,你自己看。」
他趕緊回頭望去,只見霸子和小石一人兩個,合作無間地用毫不光彩的偷襲手法,將四個準備爬上冬青大人身上的狼族士兵,砍翻到地上去。
接著霸子抱起了還沒發現自己已然脫困的文官大人,和小石兩個正非常惡劣的假裝自己是狼族士兵,呼呼呼呼準備好好騷擾已經被剝乾淨的議政廳文官之首一頓。
「喂……都已經是這種時候了!」他繼續怒道,「這種時候了還顧著玩……」
「真是抱歉啊~」野狗舔唇一笑,「我也覺得,比起當個高高在上的將軍大人,可以像這樣和陛下您這樣『玩』,的確比較符合我們強盜的本性啊……」
「野狗!」
另外一邊兩個假裝狼族士兵的人很快就東窗事發,正遭受冬青大人憤怒卻軟綿的正義鐵拳。
「你們兩個,快給我滾下去──」
一八○
話說野狗與小石、霸子等人緣何在此,就得細說從頭。
彼時驚覺中了狼族調虎離山之計的寒山嵐等人,準備率軍回轉高達之時,與早已預測到他們下一步的雷哲及其帶領的赤蠍、水月、雪狐三族聯軍,對峙於黍之道上。
擺明了這是一個拖延戰術,就算最後他們能順利擊敗這支草原聯軍,最後仍會因為救援不及,讓高達陷入狼族的手裡。
「您怎麼看?」美人將軍問道,「想要擊退這些草原軍,至少要四五天時間。」
「寒山將軍。」野狗想了一想,「我是說什麼,也要回到小皇帝身邊的。」
「這是當然……」寒山嵐見他似乎話中有話,「所以?」
「所以我決定先走了,蒼鷺軍和戰場便交給您了。」男人咧嘴一笑,「您想必瞭解,我只是個粗人,把軍隊交給我指揮,不如交給您。」
「喔?」寒山嵐微訝,「我以為,這是陛下給您的賞賜與考驗,就這樣夾著尾巴逃了嗎?」
……哼哼,若不是看你的臉實在太美打不下手,老子肯定一拳卯過去……
野狗笑得越發開朗,「我要先潛回高達。」
「想要對付狼族,單只有一人是沒用的,沒有軍隊,你要如何保護陛下?」
「這嘛,從以前到現在,老子一向憑的都是這兩把刀。」
「您確定了嗎?丟下軍隊逃走的,將軍可是……」
「就說我是把軍隊『交』給你!你這傢伙還挺喜歡曲解老子的意思嘛~」
「總比不負責任好啊。連這一點責任都無法承擔,教我如何相信一個強盜?」
兩位將軍後來打了一架,然後寒山嵐接下了抗敵的全責,野狗則帶著小石和霸子,其它食人鬼們則也歸寒山將軍管,然後三個人輕裝便衣,繞過敵軍,往高達全速而去。
能夠在千鈞一髮之際救了日經和疏葉冬青,完全是運氣,三人先是看見文官大人被壓在石頭上正要受辱,小石和霸子各罵了一句髒話之後不待老大發言,兩個已經衝了過去,而野狗眼睛轉轉,想著冬青既然是在這個地方被找出來,那麼小皇子想必也不會太遠。
事實證明他想的一點都沒錯。
狼族士兵怎麼都找不著的石縫,他因為推測準確、加上原本就是在山裡討生活的,可說是躲藏形跡的高手,另外還有──「這可是愛的力量啊!」這個野狗對皇帝陛下臉不紅氣不喘所說的肉麻理由,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有如英雄一般拯救了落難的皇帝。
「……」皇帝陛下沉默了一會兒,「這個組合還真讓人熟悉。」
幾個月前「南下遠征隊」的團員原班人馬再度集合,五個人對看之後都笑了起來,一瞬間重重壓在心口的大石彷彿輕了一些,「接下來呢?」
「先躲起來吧。」野狗道,「時機還沒有到,咱們幾個,先把命留著就好。」
野狗所謂的「時機」,正是沙碧璽所規劃出來的一整套對抗狼族的謀略。
在沙碧璽的規劃裡,帝國軍兵源充足、人才濟濟,再怎麼混亂的時局,只要萬眾一心,像狼族這樣的草原部族就算能一時攻破高達,也難以長久統治。
「與其苦苦抵抗,不如將高達城本身當作一個巨大的籠子。」
將軍們互看一點,都對這個大膽的假設吃了好大一驚。
要知道,高達為帝國首善之都,乃帝國政經中心,人口最密集之處,從古至今,且相信一直到未來,都不會再有人像沙碧璽這樣大膽,敢當著皇帝陛下的面,把皇家宮殿當作誘餌。
就算沙碧璽背負著大將軍的頭銜,擁有戰無不勝的資歷,這太過驚人的計劃,畢竟還是無法得到大多數人的贊同。
除了野狗。
他原本就是強盜出身,不曾受過什麼道德倫理等教育的戕害,對於一些這樣的全新思維,反倒是最能全盤接受的。
「若局勢能在這之前受到控制,我這餿主意自然就沒有用了。」沙碧璽搔搔頭,「可這次作戰,我仍認為,與其龜縮高達被動受擊,不如主動出兵攻擊,要來得更有機動性,可一旦出兵,高達將後防空虛,若是無法說服蘭恕將軍前來援助,則一旦讓狼族趁隙奇襲,危矣。」
「可北方能容得下軍隊行走之道路,便只有黍之道,只要能有效阻擋,大將軍說的景況,如何能發生?」
「哎,黍之道不過近百年來修築之道,百年之前,難道沙瓦坦與高達之間,沒有其它路可走了嗎?」沙碧璽嘆了嘆,「更糟的是,有探子探回消息,陛下宣稱已死的月殿下,目前身在狼族……」
眾將士一片議論紛紛,其中一個偏向花漫氏的,忍不住站出來發言:「月殿下為狼族所俘已經夠可憐的,怎可如此污衊殿下!」
皇帝陛下則是挑了挑眉,表情不置可否:「沙大將軍,繼續說下去。」
「屬下是極盼望用不到這一步的……可若時局真走到如此境地,請陛下要有心理準備……」
沙碧璽一向愛民如子──雖然他自己可能覺得承認這種事很無謂,不過從以前到現在,都能看得出他的戰略,大多以可以不傷害到百姓的身家安全與日常生活為前提去設立。
這一次也是一樣。
雖然時間急迫了些,高達百姓又自主性高,難以像青龍城那般,被將軍大人訓練到遇到危機時有一套自然而然可以跟從的危機處理流程。
「高達即將發生戰爭」的傳言被刻意傳了開去,由於有了蒼鷺的前例,半數城民不想再遭戰禍侵襲,紛紛往南而去。另有半數則認為戰事剛剛停歇,新皇初登基,哪來這麼多戰爭可打……可無論如何,高達城原本十數萬的城民至少撤走了一半。
而沙碧璽將軍,則繼續進行他不怎麼受重視的計劃──有的時候,直接去做,比試圖說服所有人要來得有效得多了。
狼族果如沙碧璽的預測,有了月皇子做為嚮導,在不應當到達的時間入侵高達。
儘管沙大將軍曾經發出警告,不過等眾人發現預言真的成真時,已經為時已晚。
◎
野狗等人在宮殿當中覓了個偏僻的馬廄,五人齊齊躲了進去。
「暫且棲身在這。」小石道,「狼族近萬人已進入高達,目前正藉搜捕陛下之名,行劫掠之實,此處雖仍在皇宮之內,可已經經過狼族四五次的搜尋,短時間內萬不會再回頭過來了。」
日經和疏葉冬青這才緩過了一口氣,方才的驚險此時想起才覺恐懼,尤其是冬青,逞英雄的時候沒有餘裕多想其它,現在回想起來,忍不住要手腳發抖。
「哎,小冬青的手真冰。」霸子沒神經地吃起人家小手的豆腐,「肯定是冷了吧?快過來我這抱抱取暖……」
「給霸子抱,還不如給我!而且霸子,前次不是才說,這次換我嗎?」小石跟著靠了過去,「冬青大人可是證人!」
「誰是你們的證人啊!」冬青氣不打一處來,「都這種時候了,你們還……還……」
小石已經把手伸進冬青被撕得破破爛爛的衣衫之中,「喂!別再撕我衣服──」
刷地一聲,一切都來不及了。
「……還真是老樣子……」日經笑了笑,此時他正待在男人的懷裡,雖然問題還是一點都還沒有被解決,可那種安心的感覺,卻讓人……「野狗,你們還真是……」
男人的手已然伸進他的衣衫裡頭,撫摸著他胸前的肌膚,「狗改不了……」
「我雖然是野狗,可陛下也犯不著把自己當成那臭不可當的東西吧。」野狗一邊說著一邊吻著他的臉頰,與其說是吻,倒不如說是連舔帶咬,「我的陛下啊……經過這一回『外放』,我可是徹底瞭解到了一件事……」
「什、嗯~什麼、事?」搔癢的感覺讓人沉醉,少年身為帝國皇帝,此時卻寧願暫時忘掉自己的這個身份,以最單純的自己,去面對這個男人。
「別把我放得太遠……」男人道,「您知道的,男人可是不能忍耐的動物……」
「誰像你、你們、這麼禽獸!」
「呼呼,那現在禽獸想要好好開動了吶……」
外面戰事仍進行得如火如荼,這一座小馬廄卻兀自春色無邊。
◎
另外一方,蘭恕指揮著夜燭軍退出高達城,他並非戰敗而撤退,而是一切按著計劃進行。
狼王與狼族士兵的戰鬥力實在太強,他當然能令夜燭軍與之奮戰到最後,可那沒有意義,最終也只是多損傷人命罷了。
夜燭軍完全退出之後,與在城外由花漫東離領軍之高達殘兵合流,近兩萬的兵馬重新集合起來,等著將軍們發出下一道命令。
沙碧璽於此時終於再度出現。
他額上冒著熱汗、走進來的時候氣喘吁吁,顯見才剛剛部署完了什麼,「兩位大人,且聽沙某的計劃吧。」
沙碧璽的計劃,的確非常大膽。
就在狼族入侵的同時,他派出幾隊士兵在高達的大街小巷發派油桶,為了驅逐狼族,多數高達城民皆願配合放置,沙將軍亦提出保證,當戰事結束之後,帝國皇族將負責修繕所有高達城內因此計劃而損傷的屋舍,不過人命的部分……也只能請眾人將老弱婦孺送出城外,自尋避難之所了。
成大事不可拘小節。可已經夠拘小節的沙碧璽大將軍,非常明白自己無論再怎麼做,都無法做到完全對百姓無傷的地步,他只能盡己之能地做。
然後又在數天之前,已然緊急命來自青龍的工匠製作大量箭矢,需在狼族入侵之前,造得五萬支以上。
造的箭矢便藏在高達近郊,此時蘭恕正得到消息,命士兵將之搬入陣中。
「明日午時,高達東南西北四方城門,將同時關閉,並在門鎖上灌入鉛,在門外頭抵上巨石。務要讓整座高達城變成一個巨大的牢籠,困住狼族士兵。」
「接著只需派出一萬名士兵充當弓箭手,在箭矢前點上火炬,往城內發射。」
「沙師兄,您竟想燒了整座高達城麼?」花漫東離只覺得冷汗直流,「這裡頭是否……」
「再沒有任何一件物什,比帝國本身,還要更重要不是?城毀了可以再建,國滅了想要再立,恐怕更難。」
「……」花漫東離嚥了嚥唾液,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此時帳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不一會兒一個青年奔了進來,「蘭將軍!啊、還有沙大將軍和花漫副將軍大人……」
「疏葉楓,何事如此緊張?你不是到陛下身邊去了?」
「蘭將軍……」青年的表情十分惶急,「整座疏葉府空無一人,陛下並沒有疏散到那個地方……」
「什麼!」幾個將軍大人都站了起來,「陛下還在高達宮殿之中!?」
「該不會以落入敵手……」
「不,按狼族性格,若陛下已落入其手,不可能到現在還一點音訊都沒有,陛下肯定與冬青大人躲在其它隱蔽之處……」
「可陛下還在城內!」疏葉楓憂慮地道,「我還是再偷偷潛回城內,尋訪陛下蹤跡吧!」
「疏葉楓,你只剩下半天時間。」沙碧璽嘆了一口氣,「我已與城內暗樁約定好了,明日午時,緊閉城門,火箭攻擊。」
「這怎麼可以!陛下還在城內!」
「可……若是狼族比我們先一步找到陛下,情況只會更糟。」沙碧璽嘆了一口氣,「這種時候,我們只能祈禱……」
蘭恕看了沙碧璽一眼,心中忍不住暗自心驚。
這位新任大將軍,居然不以皇帝陛下之安危為首要考量,必要之時,似乎連陛下的性命都能犧牲,用以換取「大部分」帝國人民的安居樂業。
好危險吶……他在心中咋了咋舌,可若真只顧皇帝之安危,就等於置千萬百姓安危於不顧,換做蘭恕自己,恐怕無法下定這樣的決心。
疏葉楓自然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回頭便又上馬往高達方向衝去。
時間是不等人的,無論你準備好了沒有,該來的結果,它就會來。
◎
塔戈發現不對勁的時候,已經是午時過了一刻。
一開始,他聽說城外有高達軍射了火箭進來,還忍不住笑了笑,『火箭?這可是咱們狼族前幾次入侵沙瓦坦時的笨方法。』
可這火箭造成的火勢蔓延的速度,出乎尋常的快。
不過一刻鐘的時間,整座高達城,竟有半數房舍,陷入了一片火海。
高達人與狼族戰士驚慌奔走在街道當中,人仰馬翻,毫無秩序可言。
狼族人再怎麼善戰,那也是對同樣是人的敵人相對來說的,一旦面對的災害是火,即便是狼族戰士,也要感到驚慌失措,束手無策。
『這火未免燒得太快了吧?』艾爾恩和小豹奔到了塔戈的身邊,『就彷彿這些火箭都射中了城中最易燃的地方似的,一個接著一個的爆開……』
艾爾恩某種程度猜到了沙碧璽的計劃,由士兵射出的火箭自然沒可能有像小石那般高超的準頭,之所以可以引燃這麼多東西,靠的還是城內暗哨裡應外合地到處放火所致。
『再這麼下去,火就要燒到宮殿這兒來了!』
狼王塔戈緊皺著眉頭,自進入帝國以來,他是第一次沉下了臉色。
可帝國軍並沒有留太多時間給塔戈思考,轟隆一聲,一個爆炸在距離很近的地方發出聲響,宮殿當中的眾人都不禁震了一震,『哼!』塔戈長身而起,『帝國軍寧可毀了高達城,也不讓它落入咱們手裡!』
一旁的月緯有些驚得呆了,他原本還猶自沉浸在自憐的心緒當中,沒想到就聽見這讓人大大震驚的可怕消息:「毀了……高達?」
『看來,你的兄弟比起你,要來得心狠得多。』塔戈嘆息了一聲,『真是太可惜了,都已經走到這一步。』
『到底是怎麼回事,塔戈?』月緯覺得自己根本聽不懂這一些,『這裡可是帝國的高達城啊!』
『那又如何?你看,他要燒,便燒了……』
這就是結果嗎?還是這其實是懲罰呢?
母妃在哪裡?外公在哪裡?
花漫氏與疏葉氏相鬥的結果,居然是毀滅整座高達城嗎?
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塔戈,該走了。』一直沒有發言的蠻古出了聲,『我們是來佔領肥沃的土地,不是來被火燒死的。』
『嗯。』狼王重重嘆了一口氣,『好一個帝國皇帝……』
狼族軍隊,在烈火的逼迫下,開始往外移動。
『塔戈!城門都被落了鎖!所都灌了鉛了!』
『塔戈!城外有巨石阻擋,無法破門而出!』
一封封急報傳了回來,狼衛艾爾恩怒道:『原來不是要逼我們走,是真的準備將我們全部燒死在這裡!』
可這些訊息卻大大擾亂了狼族戰士的軍心,他們大多都沒有想到自己有可能真的會客死在這裡,頓時陣式潰散,各自為了保全性命,開始隨意策馬亂闖,希冀能藉此找出可以衝出高達城的地方。
而這仍然在沙碧璽的算計之中。
狼族軍只要軍心一亂,想要驅逐他們,就將更為容易了。
此時躲在馬廄當中的五人春色小組,也聽見外頭開始有了大的動靜。
「時機終於到了。」野狗道,「沙碧璽開始燒城了,咱們得快離開,繼續待在這裡,最後被火燒死就太可笑了。」
少年不發一語。
「火燒高達城」帶給他的震驚,事實上並不下於月緯。
可他和月緯最大的不同處,在於他信任沙碧璽的能力。
「……要用火燒,至少也要先說明清楚吧……」少年喃喃抱怨著,「只說要將高達當成一個大牢籠,誰知道居然要用火燒,回頭肯定要好好罵罵……」
「我的奏摺……」文官大人哭喪著臉,想起自己家中那大捆大捆和國政有關之文件,忍不住落下了首輔盡職的眼淚……
「冬青哭了耶。」霸子對著小石說道:「是剛剛太使勁了嗎?」
橫了他一眼,小石表情自若地回道:「我可不是你,我的技術好得很!冬青大人那是快樂的眼淚~」
「去你們的!」
總之,五人小組以野狗為首,霸子殿後,將日經、冬青和小石護在中間,自側門出了也開始燃燒起來得宮殿,大街上一片狼籍,頗有幾分末日之狀。
不過人說冤家路窄,偌大的高達城,想要錯開逃走也是極容易的,可偏偏這兩組人馬,卻又要強碰在一起。
一邊是狼王、月緯、艾爾恩、小豹與蠻古加狼族士兵的組合。
一邊則是野狗、日經、疏葉冬青、小石加霸子的遠征隊小組。
實力相當懸殊,野狗當下抱起日經,霸子抓起冬青和小石。轉身便跑。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月緯乍見自己的兄長,忍不住低喝一聲:「日經!」
身旁的塔戈馬上會意過來,『來人,快追!』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遍尋不著的帝國皇帝,居然也被自己人放的火給熏出來了。
反正此時衝不出去,若是能抓到帝國皇帝,說不定還能當作衝出城的人質。
一邊有馬一邊沒馬,被追上也只是一時半刻的事。
野狗將日經遞給了霸子,小石則從巨漢身上跳了下來──事實上他的輕功比霸子好的多了,只是奔逃時被這麼一抓,實際上他是完全可以用自己的腳逃的。
「你們先走。」野狗淡淡地道,拍拍日經擔憂的臉,「放心。我哪一次不是乖乖回到你的身邊?
然後抽出雙刀。
狼族戰士基本戰力較蒼鷺族的士兵要高。可那指的是身體的強度,而非武技高低。
對野狗來說,這些狼族人的動作比蒼鷺族更慢。
他雙刀在手,一邊一個不遲疑地插入敵人的胸口,一瞬間便幹掉了兩個狼族戰士。
他知道自己不可以和這些人硬碰硬比氣力,野狗的刀就是又快又狠又利,沒有一絲猶疑不確定,落刀精準得讓人恐懼。
不到一盞茶時間又幹掉了四個,可接下來的,他知道將是他人生當中,最危險的一場硬仗。
狼王塔戈,與他的狼衛。
首先衝上來的是艾爾恩。他一柄長刀使起來靈活多變,刁鑽靈巧。好幾次都差點能刺穿野狗,卻始終維持在「差點」的階段,無法再更進一步。
這傢伙刀法不賴……野狗想,可畢竟還是慢了一些。
噌地一聲長刀險險刺中野狗的腿,因為落空反而插入腳下的泥地之中,長刀的柄嗡嗡作響,可見得艾爾恩出力之大。野狗卻覷著了機會,一腳竟踩上長刀柄,藉著刀柄本身的反作用力往前一撲,雙刀交叉架在胸前往艾爾恩的脖子抹了過去。
艾爾恩大驚之下,只有放棄兵器,往後擊退十多歩,耳邊只聽見小豹憂心的驚叫聲,以及有人鏗地一聲替他擋下雙刀的聲音。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狼王塔戈。
塔戈一向自負刀法高超,難遇敵手。但見野狗的刀法凌厲霸氣,忍不住抽刀而出,替艾爾恩擋下這危險的一招。
『塔戈……多謝了……』艾爾恩驚魂未定,『這傢伙好快的刀……』
塔戈點點頭,對著野狗使用了帝國語:「我是狼族塔戈,你是什麼人?刀法很好。」
野狗頓了一頓,原本是想回答「沙瓦坦新將軍日野」這種比較有氣���的名頭的,可對方讚的是他的刀,讓他忍不住回道:「野狗。你的刀法看來也不錯。」
「來比一場吧。」
野狗撇了撇嘴,「我的刀不比賽,只殺人。」
語未完刀便動了。
塔戈急退兩步,橫刀一架,恰恰擋住野狗急襲而來的雙刀。
接著雙方各退一步,刀子一動,便又纏鬥到了一塊。
兩人俱是心中一驚,對方是自己見過的最好的刀客,若是在其它地方相遇,肯定要好好切磋一番。
可惜這是在戰場。
沒有切磋,只有你死我活。
身旁還有蠻古、艾爾恩,對塔戈來說,倒是沒有什麼太大的壓力,反觀野狗,他讓霸子帶著其它人先走,自己獨自留下來斷後,實話說,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也有可能會被殺死的覺悟了。
反正他是強盜。就算當了官兒骨子裡也還是強盜。殺人者人恆殺之,不過就是這個簡單的因果報應罷了。
不過他這樣看待自己的性命,卻不曾想到萬一他真走上死路,會有多少人──尤其是皇帝陛下,將痛苦一生呢。
日經才剛剛被霸子帶出不到二百步距離,便遇上了騎著馬在高達城四處尋找著自己的疏葉楓。
在疏葉楓的帶領下,日經和冬青被安全地接出城外,而霸子與小石則準備回頭去幫忙他們的老大。
擒賊要先擒王。疏葉楓不僅帶了皇帝與首輔出城,還將狼王塔戈的所在位置,帶回外頭的將軍營帳當中。
「快發兵幫助日野大人!」沙碧璽急道,「若無意外,將可提早結束這場戰爭!」
「可四周城門皆被封上了啊……」
「與其等待他們破門而出,我們再來甕中捉鱉,倒不如先進城去將大魚捉住,其它小魚少了領頭,便成一盤散沙!」
於是距離狼衛最近、面向北方的門被開啟了。
帝國軍移開石頭,砍落門鎖,一支有千人數量的精兵,在疏葉楓的帶領下,往野狗與狼王對決之處直衝而去。
兩個頂級刀客的對決,結果尚未出來。
小石拉緊了手上的弓,瞄準一旁蓄勢待發的狼衛,若他們敢插手這場對決,他的箭將不會容情!
由於前次吃過小石箭矢上的毒的虧,艾爾恩與蠻古顯然不敢妄動,就在局面維持著一種奇妙的平衡當中之時,整齊的馬蹄生由遠方慢慢接近。
『這種時候……狼族不可能還有這麼整齊的馬蹄聲……』蠻古一嘆。
所以來者不是自己人。
塔戈似乎也發覺到了己方情況越加惡劣,不宜繼續久戰,只好暗叫可惜,一個虛招甩開了野狗,往自己人方向退了過去:『我們走!』
野狗也不戀戰。可以的話,他希望下次不要再危險的時候,碰上刀法這麼強的敵人……
過沒多久,一整列帝國士兵以疏葉楓為首,越過他們,往狼王與他的狼衛逃竄的方向而去。
◎
塔戈沒有想過,這一次的侵襲帝國,竟會敗在以為自己已經得到勝利的那一瞬間。
從不曾在草原上嘗過敗績的他,居然會被一向視作軟弱的帝國人如此追趕,被一把火燒得灰頭土臉。
可只要能回到北方,就絕對還會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塔戈並不氣餒。
身為狼族的族長,他有野心,卻從不做不明智的決定。
而現在最好的決定,便是撤兵。
帝國人排山倒海而來,想要統治他們,沒有自己想像的,這麼簡單。
他們一邊騎著快馬,一邊往前奔逃,由於沙碧璽只開了一個口出來,想當然爾,最終狼族士兵們還是多得從這個方向出城。
可此時剩下的帝國軍,已然守在洞口,就準備獵殺這些想要衝出籠子的野狼們了。
這是狼族有史以來最慘重的一次敗仗。
包括狼王自己,以及他的兩名狼衛,都身受大小不一的創傷,而於後世被稱作「叛國者」的皇子月緯,則在這場戰役當中,被利刀狠狠劃過背心,當場幾乎便要殞命。
可不知為何,狼王卻牢牢護住了他,『你們的月皇子早已捨棄了帝國之名。』狼王這麼說著,『現在這個少年已經是我狼族之人,我不會留下他的,他必須跟著我回到他真正的家。』
就在北方,比沙瓦坦還要更北,在赤岩河岸,那片即將迎來溫暖春天的草原。
狼王塔戈之所以留下月緯,甚至盡其所能幫他療傷治病,甚至不遠千里將之帶回狼族部落,後世留下了許多猜測。
或許是為了下一次的侵攻。或許是因為月緯的姊姊是他的妻子的關係。更或許有人聲稱,月皇子背後的那一刀,是幫狼王擋下的。
各式的傳說距離真相越來越遙遠,可真正的原因,卻隱在歷史的書頁之外,悄悄發出微弱的光芒。
◎
狼王退兵之後,帝國軍趁勝追擊,期能一舉讓沙瓦坦城回到帝國的懷抱。
與寒山嵐仍在對峙當中的雷哲與雅風,由於狼族的退卻,導致三族軍心不穩,其中因為紅蜥被擄而原本就軍心渙散的赤蠍一族,由於紅蜻的經驗不足,而在荒山邊大敗一場,直接退回了葛瑞德草原。
而原本與蒼翎有密約的水月族族長水淵,見局勢傾向了帝國一方,於是也帶領著自己的族人退出了戰場。
剩下的雪狐族,獨木難支,很快便跟著戰敗的狼族,退出了黍之道、接著又退出了沙瓦坦,回到他們應該回去的地方。
於是故事走到了最後。
◎
後世在撰述日野將軍這個人物的時候,史家們時常帶著一種批判的口吻,說這人粗魯無文、蠻橫無理,常在議政廳上,與皇帝陛下爭論不休,不知君臣有分、上下之別。
不過事情的真相,往往都和歷史記載的不一樣。
日野將軍這個人,經常在議政廳上與陛下眉來眼去,言詞勾引……所以他很快就被趕出了議政廳,雖然身為沙瓦坦的正牌將軍,一年卻有四分之三的時日在高達遊蕩,將重要的邊防軍務,通通推給了副將軍蒼翎和蒼鷺騎兵團的總團長蒼鷗。
食人鬼軍團們則原本也應當理所當然地被劃到蒼鷺軍當中,小石果接了騎兵團團八支團長的位置,不過他和他的老大一樣,天性便是個強盜討厭束縛,所以無論是當團長,或是被某毆擊副將軍糾纏,事實上都不符合他的本性。
「是啦我也許有點喜歡你。」有一天實在是受不了這個毆擊總是跟在自己方圓三尺處的地方默默守候,「可是我得老實說,真正的我一點都不想被人壓在下面!」
「可……可是你對霸子…」
「哼哼,就算是霸子,我也不想。」小石眯了眯眼,冷笑起來。「滾遠一點,等我想看到你的時後,自然會去找你。」
「小石……」
不過耍這種狠,對於早就見多識廣面對小石就身段異常柔軟的毆擊來說,大概只有一天的效力吧。
至於霸子,他的後宮在蒼鷺騎兵團似乎越來越有一發不可收拾的現象。江山代有美少年出,霸子的行事曆現在歸小管壺管理,想要和霸子來段春風一度,必須在七天之前向管壺提出申請。
蝙蝠終於得到了老大的原諒與祝福,感動萬分地回到蒼小團長的身邊。不過他很快就會發現,被老大討厭其實還只能算是一個小問題,被蒼小團長的爸爸蒼老團長討厭,才是真正的世界末日。
烏雞和歸清絡最後離開了沙瓦坦,前往歸清絡的故鄉落霞城定居。兩個人一個味覺古怪,一個廚藝古怪,在落霞城開了一間「測試你的勇氣餐館」,據說很受落霞年輕人的喜愛。
至於熊七,自從麻藥用完,讓蠻古脫離了他的監禁之後,致力研發全新迷藥。
根據不可靠的小道消息,遠在北方葛瑞德草原的狼衛蠻古,一年當中總會有幾天從草原上失蹤。而且隨著時間的流逝,失蹤的時日越來越長,更恐怖的是,「我不記得我失蹤的這段日子,到底在哪裡、發生了什麼事……」蠻古如是說,他的臉頰明顯有些凹陷,眼眶下產生了相當可疑的黑眼圈。
疏葉楓後來並沒有留在高達繼續作他的侍衛隊隊長,而是跟著蘭恕回到了夜燭。「難道你想把剩下的人生,都埋葬在蘭真的墓前?」蘭恕對此並不讚成。
可疏葉楓卻搖了搖頭,「我只是想讓自己好過一些而已。」
蘭真死去的第十年,疏葉楓在夜燭娶了一個可愛的夜燭少女,至死都沒有再離開過夜燭城。
至於大將軍沙碧璽,因為把高達城燒得面目全非,在以疏葉冬青為首的一干文官抗議之下,被困在書案前批改文件整整一年,認真到他覺得自己可能已經把大概十輩子的努力都用光了……悠閒的退休生活離他越來越遙遠,唯一的安慰,就只有偶爾可以和勞菽先生一起到那個美夢一樣的秘密寶庫喝一杯酒,歇息兩天。
寒山嵐夫婦回到落霞城後,為副官藍綃舉辦了一次隆重的國葬。一年後歸長亭有了身孕,同年卻發生落霞城邊境遭到西方部族的入侵的戰爭。被稱作「最勇猛的孕婦」的女子居然在戰場上產下了她和美人將軍的孩子,是對龍鳳胎,男孩有著父親的美貌與母親的豪爽,女孩則擁有母親的帥氣和父親的智慧。二十年後,這對雙胞胎成為帝國新一代的超級偶像這件事,已經是後話當中的後話。
一日。
帝國的皇帝陛下被臣下煩得沒有辦法,終於下定決心。
「好吧,你們要我娶哪個、立哪個為後,通通一次說完吧!」
當晚,他讓侍者捧著大概有一座山這麼多的畫軸,回到了居住的曜宮當中,嘆了一口氣,抽出其中一支展開。
「哇,是個美人,挺豐滿的。」野狗在他身後評論著,嘴裡還一邊嚼著皇帝專屬的皇梨,自己還幫他抽了另外一支出來:「這個我看看,又是個美人,當皇帝還真讓人生氣啊……」
皇帝陛下已然統治這個帝國許多年,早已不是當初那個被這傢伙隨便就能唬住的少年,「野狗,既然你這麼有興趣,那你幫忙挑一個出來吧。」
「我挑?又不是我要娶老婆……」
「你身為沙瓦坦的將軍大人,難道不曾想留下子嗣?」
「是想啊……」野狗撓了撓臉,「可你又生不出來……」
曜宮倏地陷入一片短暫的沉默當中。
緊接著出現的沙沙衣落聲,嗯嗯親吻聲以及啊啊親熱的聲音,原本就是曜宮一道常見的風景。
雙皇子的鬥爭終以日皇子得到最後的勝利。
新王朝於焉展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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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星 BY LIENQ/連Q (第3-4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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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睜開眼的時候,疏葉冬青有些茫然。
他躺在一張陌生的床上,渾身無力,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想出聲喊人,卻發現嘴乾得像火燎一樣,只能發出像貓叫聲一樣微弱的呻吟,可即便是這樣,旁邊還是有人被驚動了,動靜很大地奔了過來,「冬青!」
文官大人被人扶起,這才看清來人,「殿下?」聲音沙啞到發不出來,只能從他的口形辨認他想說什麼。
少年將枕頭墊到他的身後,冬青這才看清自己的狀況,四肢都被用白布緊緊紮著,也傳來陣陣劇烈的疼痛。
會痛,就代表他們都還活著啊!
文官大人頓時醒覺過來,他們剛剛才遇到敵軍襲營,自己和皇子沒有逃出去……而霸子他……
皇子大人親自倒了一杯水,喂到他的嘴邊,青年也毫不推辭──他的口實在是太渴了,咕嚕咕嚕便喝了個痛快。
「冬青,你還要水嗎?」
「多謝殿下,已經夠了。」青年紅了紅臉,竟讓殿下親自服侍他,實在太不像話了……「勞煩殿下了。」
「冬青,你要多休息。」殿下的表情不知為何,讓冬青隱隱覺得奇怪,有些不安地再動動自己的身體,疼痛的感覺依然存在,他稍稍回想了一下當時的狀況──
當時,他只想著非得保全皇子性命安危不可,能掙得一點時間是一點,然後被四五個蒼鷺的騎兵團團圍起,有一柄長槍毫不留情地射向了他,他感覺左手掌被冰涼的利器貫穿,錐心刺骨的痛楚令他直接就昏厥過去,失去意識前對自己的勇氣都感到不可思議,當真的跨過生死的那條線時,很多恐懼的東西就消失了。
可他竟然還能醒轉過來,坐在床上,和日皇子殿下說話。
望望自己那隻被貫穿的手掌,此時裹著厚厚的布帛,看不出狀況有多壞。
冬青笑了笑,沒有一點後悔的感覺。
「殿下,請您不要在意。」青年道:「畢竟還留著性命不是嗎?倒是……是誰救了我們?」表情一黯,「霸子他……」
「冬青……」少年點點頭,表情有些如釋重負,「野回來了。」
「野……」就是那位大盜野狗?冬青眨眨眼,「他一個人?」
「不。」皇子殿下的表情益加不自然,「他帶了一個軍團回來,否則,如何能驅逐蒼鷺叛賊……」
「一個軍團?」冬青心中默默有些不妙的感覺……早知霸子和小石都是出身野狗寨的強盜,兩個就已經叫人抵擋不住,一下子來個一軍團……
「講到霸子,」皇子大人緊接著道,「他也是身受重傷,不過比你壯實多了,才休息一晚,便能自由活動,方才還想進來看看你,不過怕他打擾你養傷,先讓野擋了。」
……如果能一直擋住那是再好不過了……冬青默默地想,不過……
正這麼想,外面便傳來一聲男人的吼聲:「我要進去看冬青!」
「你身體還可以嗎?」皇子大人露出苦笑,「野說,就算是他,想攔下霸子而不動刀,是不可能的事情……」
「讓他進來吧。」冬青大人一嘆,讓步道。
日經點點頭,意有所指地拍拍冬青的肩,然後轉身道,「霸子,你進來吧。」
砰一聲一個大漢撲了進來,抓住他就是一陣搖晃,「冬青冬青,聽說你手沒了?」
這傢伙是專門進來踩人痛處的嗎?跟小石那種刻意用言語諷刺別人的類型不同,霸子完全是那種在無意識狀態下說出傷人事實的那種類型。
不知何時皇子大人已經閃出帳去,冬青大人被搖得頭昏腦脹,淚光閃閃,「霸子,快住手,我快被你搖散了……」
「喔。」霸子這才停下動作,神情悲傷,「冬青,你以後沒辦法幫我打了嗎?」
對馬上知道霸子指的是什麼的自己感到絕望,冬青卻對大漢這難過的表情心裡動搖了一下,「霸子,別說得我好像全殘了,我的右手還在……」
「可是你要兩隻手才握得住我……」
「你給我閉嘴!!」若不是四肢都被包得緊緊,諫亦大夫大人肯定會把枕頭丟到霸子的臉上去。
「精神真好。」大漢大笑,抓過冬青就在他臉上啵了一下,「怎麼搞的,我覺得你跟小石頭個性越來越像了啊……」
◎
日皇子聯軍的主帥營帳已經燒燬,只有收拾了一頂乾淨的,給皇子大人當作暫時居所。
野狗帶來的人馬則帶著俘虜們走得不見人影,據野狗說,他們在槐山上有自己的藏匿之處。
「為什麼要帶走那些俘虜?」皇子曾經這麼問道。
「那些不是俘虜,是戰利品啊。」野狗理所當然地這樣回答。
野狗回到他的身邊之後,皇子大人覺得心中踏實很多。
雖然回覆到老是被毛手毛腳的日子,可只有身邊這個人,他敢真正放下信任──想來實在非常諷刺,他居然情願相信一個舉國皆知的大盜,卻不敢真正信任帝國授予權力的將軍們……
幼時以為是朋友的人一個一個背叛,說能幫助自己登上帝位的人卻讓他這麼輕易地遭受危險。
「怎麼回事?你不是應當擁有十萬大軍嗎?」野狗將他抱在懷裡,戲謔地問道,「怎麼我才看見小貓兩三隻?」
「嗯。」日經微皺眉頭,「這也是我想問的。」
「那位美人將軍呢?」野狗露出悠然神往的欠揍表情,「那相貌可真讓人難忘……」
「率軍出去了,落霞軍一直都是被當作奇兵使用,趁著蒼鷺騎兵與夜燭軍在槐山腳下開戰的時候從柳溪方向繞往高達附近,將兵馬埋伏在那。」
「聽來是個不壞的計策。」男人聳聳肩,不過野狗是個強盜,並不曾受過任何軍事上的專業訓練。「只是放你在這被殺掉,可失職得厲害。」
「這次若沒有你,我就真的沒命了。」少年雖然坐在男人的腿上,可是表情卻很凝重,「我死,第一的受益者是月……可月目前下落未明,還有誰會是受益者……」
「要你命的新皇帝啊?」
「蒼雁?不,我指的不是這個。」少年搖搖頭,哼了一聲,沒有笑容,「這十萬大軍,以及復興舊帝國的旗幟,誰能扛下來,誰就是帝國新的主人!」
這麼一想,很多之前想不透的事情就豁然開朗了。
調開自己找來的沙碧璽以及花漫東離率領的高達軍;勸自己軟禁了蘭恕,將夜燭軍當作誘餌派遣出去;一直以來都引在暗處的落霞軍則趁此機會往高達包圍過去;只留不到百人的護衛留守聯軍營地;最後,蒼雁為什麼能這麼肯定聯軍的營地空虛,而皇子殿下居然待在這裡?
那讓這一切造成現實的人,只有一個人。
如果自己真死了,帝國沒有其它的繼承人……自古以來,當然是推功勞最大者為尊,再不然,找個也有帝國血緣的旁系繼承人登上皇位,也可輕易將皇權牢牢掌握在攝政者的手裡……
這道理並不難懂,是自己因為對行軍打仗之事毫無概念,又急於復國之事,疏於提防了。
這樣想想,看來疏懶疲賴毫不積極的沙碧璽將軍,反而安全得多啊……
皇子大人嘆了一口氣,發生的事已經難以挽回,現下自己,該想著要怎麼改變局勢才好……
「居然想得這麼認真……」男人壞心眼地扯開他的衣襟,大掌輕輕撫過他的肚臍,讓他的身體輕顫不已,「皇子大人可想出什麼沒有?」一邊說著,還一邊用牙輕輕咬著少年的肩頭。
「嗯,想了很多……嗯~~」少年身體一弓,「野狗……現在不要,我的背好痛……」被按在樹幹上進入時,摩擦太久,樹幹粗糙的樹皮自然會傷到皇子大人細嫩的皮膚,這樣的傷勢比起霸子和冬青,皇子大人是絕口不提治療的。
「不要碰到你的背就好了。」男人更得寸進尺地咬住他的一邊乳尖,唇齒並用地將那暗紅的顏色濡濕成鮮紅欲滴,男人被自己的傑作弄得更加興致勃勃,「您可以就這樣坐下來,不會碰到背的。」
可是……可是沒有多前,你才這麼激烈的做過啊……皇子大人在心中反駁著,可卻身體已經讓這個男人給點燃了……最後的抵抗顯得相當無力,「野狗……唔……這裡不適宜……」
「哪裡會不適宜了,不是連樹枒上、山洞裡都做過了嗎?」野狗將已經軟綿下來的皇子身體輕輕一抬,扯下他的襦褲,指端一碰那密處,「還沒閉攏呢。」
少年已經羞得抬不起頭來,只能任男人將自己放下,他知道這個體位會讓男人的陽物進得很深,果不其然,一直微微開闔著的穴口一下子被填塞充滿,男人在他的體內居然還能鼓漲得更大了些。
「太、太大了……」少年的喃喃自語讓強盜頭子的虛榮心非常滿足,「嗯……嗯~~」
聊著聊著就做起來了,是野狗還在時常見的結果。
不過皇子大人卻一時忘了,他現在,可仍是聯軍之主帥。槐山邊的戰況,不時會有傳令兵將戰況回傳入營。
傳令兵來到營區,發現一片凌亂顯然遭到偷襲時,嚇了好大一跳,軍營裡的人幾乎都消失了……他尋了一陣,在一個帳棚找到了倒在床上的冬青大人,以及疑似被纏成棒狀的傷肢毆打臉部的侍衛霸子。
很有禮貌的退了出來,傳令兵再度踏上尋找之路。
在冬青大人的營帳旁不遠處,還有一個看來大些的營帳,似乎傳出了聲音。
傳令兵大喜,沒有想太多便奔了過去。
「報!有軍情傳回!」一邊說著一邊就要闖將進去,才剛一接近,帳內便射出一個茶盞,恰恰擊中傳令兵的膝蓋,令他吃痛之下,單膝跪下。
「別進來!」皇子大人的聲音聽來帶著可疑的顫抖,「你先在外面待著!」
「是……」傳令兵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殿下?您沒事吧?」
「我沒事!」這一次,皇子殿下的聲音聽來有些恨恨地,然後稍微放低了些,「我就說這裡不適宜!唔──」
七十八
位於槐山山腳的戰事,在打了七天之後,終於結束。
這場對仗的傷亡人數兩邊的差距不大,直到戰事結束,仍還沒有分出高下來。
因為戰事發生在雪地,蒼鷺的騎兵團馬匹不如平時那麼靈活,而來自相對溫暖南方的夜燭士兵,則也不似北方的騎兵這麼耐寒。雙方僵持了三個晝夜之後,蒼鷺騎兵團的總團長接到了來自高達的命令,而帶領夜燭軍作戰的四名副將,則也接到主營被襲的消息。
雙方協議停手,一人向後退五十里,將槐山入山口處當作停戰線,暫時休兵。
當殷其遠、路童、景陽、駱錦文四名副將回到殘破的營地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當他們在前方奮戰的時候,應該要嚴密保護的大後方居然變成這副德行……
「寒山將軍太大意了!」副將軍殷其遠代表眾人說出了心聲。
幸而皇子殿下洪福齊天,僅受到一點輕傷而已,遺憾的是護衛霸子傷得不輕,而文官冬青則廢了左手。
然後更讓他��驚訝的是,日野回來了。
日野這個男人,曾經和他的弟弟日石一起加入過夜燭軍,後因為成為皇子心腹,而離開軍隊,可對四名副將來說,經過那次「月皇子下台」事件之後,與這男人也有著夥伴般的情感。
不過……按照營區毀壞的程度,來襲的蒼鷺騎兵恐怕不少,日野只有一個人,是如何打退外敵的?
關於這一點,日經皇子已與野狗講定了一個「官方說法」。
在敵軍來襲的一刻,日野恰巧回到皇子殿下身邊,面對人數佔了優勢的敵人,他只能帶著殿下逃跑,暫時躲在附近的山林裡。而侍衛霸子負責斷後,所以身受重傷,冬青則因為是文人,腳程太慢,途中便遭遇攻擊,沒了一隻手。幸而霸子相護,僥留性命。
而敵人見皇子不見蹤影、軍營裡又沒有其它人,便放火燒了幾頂營帳,就退兵了。
看日野說得振振有詞,加上皇子大人頻頻點頭復議,副將軍們心中有再多的疑惑,也都放回心中,不再追問。
比如說,就算軍營空虛,蒼鷺騎兵在放火的時候,怎麼會不選擇燒掉糧草、反而去燒一些士兵營帳?
而且地面上的確有大量進入軍營的馬蹄印沒錯,可卻沒有出營的?
另外,在軍營入口處附近,有一大片火燒東西的痕跡,不知道曾經燒過什麼……
在夜燭士兵的整理之下,軍營很快地便被建起來。
而在距離本陣被襲後的第四天,寒山將軍回來了。
◎
本陣被襲不是小事,而且這一切責任,都得要算在寒山嵐的身上。
若不是他輕率離營,將皇子置於險境,今天可不會生出這麼多事端來!
日經其實沒有料到,寒山嵐還會回來。
「且聽他怎麼說。」這是野狗的意見,「這次只留一丁點落霞侍衛給你,讓你身陷險境是他的問題沒錯,可若要將通知蒼鷺族可趁隙來襲的間諜罪名壓到他的頭上去,似乎應當給他辯駁的機會。」
日皇子狐疑地看了野狗一眼,他從不覺得這強盜會是替別人說話的性格,可……每次遇上寒山嵐,野狗好像都會變得怪怪的?
內心浮起了某些陰暗的東西,皇子大人臉色一沉,「若他真是主謀,又要怎麼說?」
「若他是主謀,而居然敢回來,皇子大人您不好奇嗎?」野狗一笑,「我所認識的日皇子大人,為了得到軍力支持,可是無所不用其極的,在怎麼說,寒山嵐也是您眼下不能輕易得罪的人,不是嗎?」
日經皇子堵了一堵,竟無話可說。
是寒山嵐將「皇子的榮光」這種東西,帶回給他的。
他自己或可憑暗中進行政治斡旋之力讓夜燭的將軍轉而支持自己,可卻沒有左右將軍意志的能力與實力。
像這一次,若是沒有寒山嵐撐腰,蘭恕要是因為蘭真之故轉向效忠蒼鷺,他也是毫無辦法的。
因為有寒山嵐在,他等於有了可以和這些武人平起平坐的籌碼。
……野狗說的或許也有幾分道理。
可聰明如寒山嵐,怎會不知自己已經引起日皇子的猜疑之心?
這種時刻,不宜馬上見面,要為各自都留下些退路才好。
原本替自己做這事的最佳人選應當是冬青,可冬青身受重傷,日經不願他繼續留在戰場徒增危險,反正野狗已經回到他的身邊,就讓霸子先把他送回城裡去吧。
睨了一臉坦蕩蕩的男人一眼,皇子大人猶豫了一下,「野狗……你可願意幫我做一件事?」
男人眉毛一挑,「嘿,這麼客氣……肯定有問題。」
「野狗!」皇子大人哼哼,「我和寒山嵐之間,需要一個和事佬。」
「我當和事佬?」野狗噗一聲笑了出來,「嗯……這可真是新鮮事了。」
「沒有辦法,這裡我只信任你。」日經略顯焦躁,「你做不做?」
「只要你不怕我把事情攪壞了便成……」前強盜頭子捏捏皇子大人鼓起的臉頰,「好不情願的樣子,說吧,你要我怎麼說?」
◎
野狗信步走到寒山將軍的營帳外頭,表情有些調兒啷噹的,守在門外的侍衛不識這皇子身邊的大紅人,將野狗攔了下來:「此處是寒山將軍的營帳,有何要事?」
「我是日皇子的……嗯,侍衛,名叫日野,奉皇子大人之命,特來傳達皇子大人的吩咐的。」
侍衛點點頭,進去幫他通了報,沒有多久,便被人請進帳裡去。
好些日子沒見,這位寒山將軍,依然是這麼貌美如花。
野狗吹了一次無聲的口哨,「日野見過將軍。」
寒山嵐見到他的一瞬間,略微皺了皺眉頭,「野護衛,許久不見了。沒想到你竟會回到殿下身邊。時候真巧,恰恰解了殿下之危,真是天祐帝國。」
這話聽來客氣,可仔細探究,又有說不出的試探味道,真真棉裡藏針,不能有絲毫大意的。萬一回答不好,這大帽子肯定是要戴到自己頭上來的。
野狗什麼大風大浪沒有見過,可像這樣小心翼翼步步為營的,還真沒有幾次──基本上能動刀子解決的便動刀子解決,哪來這麼多煩惱?
「將軍大人,我只是替殿下去出一點任務罷了。」男人懶洋洋地道,「任務完成,自然要回到皇子大人的身邊。」
沒有追問所謂的任務究竟是什麼,雙方都知道這只是推託之詞而已,也知道互相之間,都藏有對方丕亟知道的秘密。
只能各憑本事試探。
寒山嵐深知自己容貌上的優勢──他雖然不喜歡被人在這上面多做文章,可一旦這能成為他談判的優勢,他通常不會吝惜利用,既然上天賜給他這副受他人歡迎的皮囊,他自然不會白白浪費。
思及此,寒山將軍微蹙的眉心於是舒開,如果說平時的寒山將軍有在刻意壓抑自己的存在感,不怎麼刻意展現貌美的特質的話,這一次就可說是火力全開了。
寒山嵐曾在都城高達求學,也曾在高達官場上打滾過,而後雖然接掌落霞城,可其見過的人不少,其中當然不乏極為優秀之士,或者讓人印象深刻之人。可像日野這樣一見面就讓他覺得「此人太過危險,應當早日剷除」的,還是第一次。
這男人明明對殿下表示著忠誠的態度,面對自己的時候也是恭恭敬敬的態度,可他一見這個男人,腦內警鐘就響個不停。
那眼神不可能是官家養得出來的,更不會是市井百姓家可以養的。
他只有在一個死刑犯的臉上看過類似的感覺,那死刑犯是他年輕時代,帝國通緝犯裡名列前茅的傢伙。
那是獸般的眼神,不是被馴服的獸,而是那種暫時想吃你給他的肉,暫時讓你摸他的毛,等你的肉沒了,他就會反咬的那種。
寒山嵐自認看人一向八九不離十,日皇子不知從哪找來的護衛,可不是等閒之輩。
野狗這邊,則是被電得有些心癢癢的。
以他閱人無數的經驗裡,還沒有任何一個男人甚至女人,能及得上這位寒山將軍的絕世美貌的。
他舔了舔唇,起了一點淫心。
他一向喜歡美貌的少年,將軍雖然不再年輕,可身體保養得極佳,如果能加入他和日經的行列……呃,想到日經便想到他方才陰陰的臉,忍不住笑了一笑,原來那皇子大人是在擔心這個。
可這一笑,也讓野狗想起了他的任務:「寒山將軍,我是帶著殿下的口信來的。」
將軍大人做出恭謹的表情,很難判別其是否真心:「請說。」
「殿下說,此次遇襲,令本陣損失甚大,還讓冬青大人身受重傷,殿下本人則差一些落入敵手──本陣的一切規劃,皆出自將軍之手,將軍可有話說?」
寒山嵐一揖到地,「寒山嵐思慮不周,為了佈置兵力,貿然令本陣空虛,實難辭其咎,請殿下降罪。」
……就算千錯萬錯都是你的錯,這種非常時刻,皇子殿下又能降你什麼罪呢?
野狗笑了一笑,「殿下念在將軍也是為了復興帝國著想,一時疏忽。將軍勿將此事放在心上,反而延誤復國大業。」
「寒山嵐不敢。」將軍回道,「殿下宅心仁厚,令人感佩。」
「可殿下認為,本陣遭襲事小,將本陣空虛之消息傳至蒼鷺耳裡事大。此事若不能妥善解決,殿下無法安心。」看著將軍大人美麗的眼睛,野狗想看出其中是否有任何一點點不安的蛛絲馬跡。
可那水汪汪的明眸,比黑曜石還要更深邃璀璨的瞳仁……我野狗現在可是皇子大人麾下的一員了,嚴格說來也能說是個官兒了,不能老想著當強盜時的念頭,這樣怎麼給蝙蝠熊七他們做榜樣……野狗在心中默唸著……
哎,好強的威力……日皇子在自己不在的時候和這個將軍朝夕相處,難道都沒有一點點的心動嗎?
對了,剛剛回來時,在樹林裡的那次,就覺得他的精液略嫌清淡,難道是背著他……
野狗在心中哼哼兩聲,表面上還是客客氣氣,只是那股子凶氣實在很難完全壓抑。
寒山將軍頓了一頓,以為對方是要逼自己承認罪行,冷冷道:「殿下無須擔心,寒山嵐敢以性命發誓,絕非是那放出消息的人……可這樣一來,這營帳裡,肯定是有一個細作了。必須馬上找出這個人,否則軍事機密都被傳出,聯軍危矣。」
看起來是很有模有樣啦,野狗想,不像假話。
不過判別話語的真偽,不是他的專長,得要回報皇子大人才行。
他拱了拱手,「將軍說的是,我這就將您的回覆,轉達給殿下知道,日野告退了。」
七十九
高達的守門將島川,最近有了一個刺激的秘密。
他包養了一個男孩子。
原本是沒有想過要包的,畢竟家裡那婆娘凶得很又精明得要命,萬一被發現,肯定會鬧得雞飛狗跳的。
可是一方面,島川實在喜歡這男孩兒,不太樂意見他去接別的客,另一方面,這男孩子可不比女人,既不會懷孕,也不會向他要名分,被發現的機率相對小了很多。
他將這男孩子──也就是野貓兒,安置在城門附近的一幢小院落裡,請一個大嬸兒固定每天去幫野貓兒打掃做飯,自己則會以巡視的名義,抽空到野貓兒這邊來偷歡。
這種偷情似的感覺,也是島川樂此不疲主要原因。
可這陣子,島川已經好幾日不曾去抱過他的親親野貓兒了,原因是因為原本在槐山邊和日皇子聯軍作戰的蒼鷺族騎兵團,突然讓陛下給召回,出了什麼事不是島川管得著的,可只要有人要進出這個城門,那就是島川的管轄範圍。
從接到騎兵團要回的消息開始準備,到將騎兵團一一安排入城,最後還要寫上煩人的制式文書記錄,這些雜事充滿了他一整天的工作時間,等可以閒下來喝口茶的時候,也差不多倒了回家晚飯的時間了。
為了不讓婆娘起疑心,島川可是很小心的,所以,自然也沒有辦法到野貓兒那放鬆放鬆。
等他好不容易將這些惱人的工作完成,已經是四天過去了。
他起了一個大早,以著工作尚未全部完成為藉口,早早出了門,馬不停蹄地便往野貓兒的居所而去。他進去的時候,野貓兒正坐在桌邊寫東西,不知在寫些什麼,一臉認真的樣子,可聽見他進門的動靜,便抬起頭來露出哀怨的表情,「可把將軍大人您盼來了!」
放下筆,人便撲將過來,他將人摟在懷中,「野貓兒,我工作忙嘛。」
「還以為您移情別戀了……」野貓兒睨了他一眼,那風情讓島川一時間心癢難耐,他雖然已經五十好幾,有十年以上不曾跟家裡那凶婆娘行過房了,可面對眼前這個娃娃臉青年,他覺得自己總是雄風大振,金槍不倒。
於是把手探到野貓兒褲頭裡面,「我看看你,這幾天偷吃了沒有……」
「哎,野貓兒只有您啊……嗯~~」被男人抓住下體的快感讓男孩子忍不住呻吟起來,「將、將軍……您一大早不……不用先去城門……嗎……」
「多日不見,我想得緊了,快,趴到桌上去!」
野貓兒順從地轉過身去,「將軍大人,可別太猛,好幾日沒做呢……」
男人一手拉下他的褲子,將衣擺整個往上翻,露出密合著的小巧後穴,「香膏呢?」
「我兜裡有一瓶。」
男人往他懷中一探,果然摸出一瓷瓶,倒出裡頭的潤滑液體在手,一下子伸進兩指進去。
野貓兒哼了一聲,島川也感受到了裡面的緊致,滿意地又把香膏倒出了些,這一次,是倒在他已然勃起的陽物上面,隨便地將柱身抹了一抹,「野貓兒,我要進去了。」
男孩子點點頭,身體伏得更低,將臀部向上厥起,島川一個挺身,就著香膏的潤滑,開始抽插起來。
……還是男孩子好啊……陷入極樂的島川心道,又緊又小,哪裡是家裡婆娘及得上萬一的,而且這野貓兒知情識趣,總能抓準自己的喜好,增添不少情趣。
「將……將軍……嗯……就是那裡、嗯~~」
將人一翻,讓男孩子坐到桌上面對著自己,然後將他的腿折到胸前,正面進攻。
「將、將軍、您……好猛、又硬……嗯~~您怎麼、這麼久……才來看我……」
「還不是那些騎兵團又跑回來了嗎……」將軍一邊挺進,一邊沒好氣地道:「搞得我跑都跑不開!」
「將軍……嗯~~辛苦了──」
「嘿嘿,來你這兒,就能恢復雄風!」
這一場性事令島川完全振作起來,精神舒爽地在事後拍拍野貓兒的嫩頰,「我得走了,近日內這些蒼鷺軍說不定還有動靜……唉,我會抽空來找你的。」
「將軍……」野貓兒慵懶地坐在桌上,身旁都是忙亂中被脫下的衣衫,下身還赤條條地,「您可別拋棄野貓兒啊……」
「怎麼會。」島川再怎麼依依不捨,倒也不至於忘掉自己的職責,回頭又跟包養的男孩兒親了個嘴兒,這才滿意的走了。
野貓兒──也就是小石,這才開始收拾自己。
方才他裝得一副良家青年的樣子,事實上,島川沒來的這幾日,他可忙得很。
被包養之後,他不需要再接沒必要的客浪費時間,島川可以提供一部份外部情報給他,而內部的話……他偶爾,會和其它熟客相約,而蘭真也是其中之一。
蒼鷺族已經和日皇子大人開打了,只有等戰爭結束,他的任務才能夠劃下句點。
暫時陪這守門將玩玩倒是無所謂,反正他的做愛技巧也很棒,在這兒吃穿用度都有人出錢……不過小石畢竟不是真正的野貓兒,他屬於野狗寨的一員,血液裡已經摻進了強盜的因子,不可能因此而真正被馴養的。
方才島川進來之前,他正在給老大寫信。
小石是個戲精,並不會因為島川突然進門而手腳慌亂,他的動作和表情都自然到讓人不會起懷疑之心,方才就在桌上做起來的時候,那頁寫著「野狗老大啟」五個大字的紙,還大剌剌就被他壓在屁股底下,墨都拓上去了。
信得重寫了,小石想。他不急著先清洗自己,反而將飛得到處都是、皺得亂七八糟的紙給一一撿起,雖說他剛剛表現得臨危不亂,可這些東西要是被漏了一張,哪天被島川發現,可就難辦了。
正蹲下身撿拾著,忽然被人從後頭一抱,還來不及反應,便聽見熟悉的聲音:「小石頭,你沒穿褲子……是知道我們要來嗎?」
娃娃臉青年一震,「霸子?」
「好棒的歡迎啊……」霸子將他一把抱了起來,「來做吧來做吧!」
「咳咳。」一旁有人輕輕喉嚨,顯示這裡可還有第三者的存在。
「霸子,先把我放下。」小石拍拍巨漢的肩,「冬青大人,好久不見了。」
雖然娃娃臉強盜一臉坦蕩蕩的樣子,冬青還是紅了紅臉,「小石,你先穿上衣裳吧。」
「您的傷可還好?」看了一眼文官大人纏著白布的左掌,娃娃臉青年道:「都怪霸子,太沒用了。」
霸子沒有應聲,露出慚愧的表情,倒是冬青知道當時狀況,連忙解釋:「當時霸子也是受到重傷的,能活著已經是萬幸……」
「不過……你們居然會到我這兒來?」自己所在之處,應當只有老大和皇子大人知道,可見霸子是從中得到正確位置的。
「殿下的意思,是先讓我們離開戰場,回城裡養傷……」那個城,理論上來說,應當是指夜燭,「然後霸子就堅持要過來找你……」
小石看了大漢一眼,嘆了一口氣。「霸子,你叫我怎麼解釋這兒多你們兩個?」
「小石頭這麼聰明……」言下之意就是,交給小石總會想出辦法來的。
「夠了……」小石皺皺眉頭,發現大漢已經開始自顧自地撫摸起他的身體來,「霸子,你給我住手!」
「小石頭……」
「我剛剛才被人壓在下面。」小石推開霸子,走向文官大人,「現在只想當上面的那一個。」
「咦?」冬青一個不查,就被壓倒在同一張桌上。
「小……小石頭……你輕點,冬青的傷還沒全好……選我吧,我傷全都好了!」
城門邊的野貓兒小宅,今天依舊春色無邊。
八十
告別了寒山將軍之後,野狗回到了皇子大人的營帳。
皇子大人正好掀開帳門,看見是他,喚了一聲:「野狗?」
「嗯。」他應了一聲,「進去說吧。」
日經其實已經在這帳內來回走了許多圈,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煩躁些什麼,最後終於忍不住往外走去,便正好見到野狗回來。
「寒山將軍否認了吧?」皇子大人問道,「是不是說,營裡有內奸?」
野狗挑挑眉,「看來好像是有了……你怎麼知道?」
日皇子笑了一笑,「我方才在這兒想了想,為什麼寒山將軍會回來,又為什麼事情這麼剛好……如果我是寒山嵐的話,我會怎麼為自己辯解……」
自己在心機上頭,果然是及不上這少年的……前任強盜頭子心道。有些事若他有意隱瞞,想要知道真相不容易。
可野狗向來知道自己的優勢是什麼,皇子大人的弱點是什麼,「皇子大人可還真瞭解這個寒山嵐吶。」
「呃?」野狗的說法令日經一愣,「野狗?」
「吶,我才跟寒山將軍同處一帳不到一刻鐘,心肝兒就怦怦跳個不停……」一手抓住皇子大人的手摸摸自己的胸口,「哎,我不在的時候,你和他朝夕相處,難道不曾心動?」
「野狗,我讓你過去,是想多得到一些消息,不是想讓你這樣隨便臆測的……」日皇子大人有些生氣地甩開野狗的手,「寒山將軍還說了什麼?」
「他以性命發誓,自己絕非那洩漏機密之人。」野狗聳聳肩,從懷中掏出一捲紙,「這是他畫的落霞軍分佈圖,讓我拿給你的。」
「我看看。」在桌上將地圖攤開,上面鉅細靡遺地畫著高達附近的地形和散落的城鎮,「將奇兵藏至這些地方,的確能收敵明我暗之效,嗯,所以將軍賭的是蒼雁摸不清本陣的底細,不會貿然來襲,這才敢大膽帶兵躲過蒼鷺耳目,從柳溪方向繞道高達背後?」皇子大人自言自語自問自答,最後才發現同處一帳的人沒有出聲:「野狗?」
男人仍站在原地,「皇子大人,您其實不想定寒山嵐的罪吧?」
「話不是這麼說……」日經腦中掠過小時候初見寒山嵐時的情景,以及後來幾次見他來與母后請安的印象,再來就是野狗不在的這一段時間,寒山將軍是如何幫助自己拿到兵權……忍不住輕輕一嘆,「野狗,也許是吧。」
男人嘖了一聲,大步走了過來,一把抱住了他,便往床邊去了。
「喂,野狗!」搞不清楚為什麼只是這樣,這男人就突然發情起來……不,好像不是發情?日經看著自己的衣服一下子便被撕了,與情說是發情,不如說是發怒。
自從跟了野狗……這樣說讓皇子覺得怪怪的,嗯,自從認識了野狗之後,皇子大人似乎沒真見過這男人發怒的樣子。
他的名字在舊帝國時期,是很多小孩子床邊故事裡的惡夢,是殺人不眨眼的惡棍,好似能想得到的壞事,這男人沒有一項漏掉的。
人們想像中的野狗,總是有著刀疤落腮鬍,一臉蠻橫的樣子……是很蠻橫沒錯啦,
可是好像跟想像得中的不太一樣。這個男人似乎永遠氣定神閒,永遠那麼調兒啷噹,就算是第一次強要了自己的當時,也是一派痞子德行調笑。
所以現在到底是?「野狗,你在生氣?」
「嗯。」男人應了一聲,抬起頭來,突然咧嘴一笑,「皇子大人,拷問時間到了。」
「什……什麼?」
男人將他壓倒在床上,將他的兩條手臂高高舉起用手扣住,另一隻手則開始逗弄起皇子垂軟的下身,一向熟知皇子大人敏感帶的野狗,很快便喚醒了沉睡中的日小皇子,大掌便將之握起,上上下下摩擦起來。
日經呻吟一聲,腰忍不住往上彈了彈,可雙手受制,令他覺得並不舒服,「野狗……快放開我……現在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
「不放。」男人笑了笑,加重了摩擦的力道,「唷,自己倒摩擦起我的虎口來,皇子大人比起從前,果真淫蕩不少。」
是被誰害的啊!日經瞪了在他身上肆虐的男人一眼,「放……放開……」可身體早就習慣被這男人疼愛的感覺,在野狗的刻意撩撥下,皇子大人很快就有了想要射精的感覺。
少年低喘兩聲,腰整個向上弓起,性器又更漲大了一些,野狗知道,這是想要射了的前兆。
剛剛說的,這可是折磨。
野狗終於放開皇子大人的手,可卻用更快的速度,抄起皇子大人被撕裂的衣裳殘布,將皇子大人兩隻手腕綁起,然後又將碎布撕得更細,「不可以射喔~」很壞心地將日小皇子的前端部分打結綁緊。
都已經要火山爆發了,出口卻一下子被緊緊綁住,皇子大人嗚咽一聲,覺得自己的性器好像快要漲開了,「野狗……你快解開……好痛!」
可男人的假吃醋之名的邪惡計劃,才剛剛開始而已。
「從現在開始,換我問皇子大人幾個問題,如果誠實回答的話,我會給您獎勵的。想要解開也是可以的喔~」
眼見這傢伙似乎是吃了秤鉈鐵了心了,加上這種情況,也不是可以呼救叫人進來的……日經只好含淚點點頭,「你快一點!」
「你和寒山嵐做過沒有?」想到那將軍的絕世美貌,就連一向喜歡美少年的野狗大爺都感到一陣蠢蠢欲動,更加深了這個「懷疑」的合理性。
「沒有!」皇子大人幾乎是瞬間回答,「你怎麼會這麼想!」
「寒山將軍如此美貌,您可以不動心?」一邊問著,一邊玩弄著皇子大人性器根部的囊袋,讓已經很想射精的日皇子更加難耐,兩條腿下意識地踢動,腳趾蜷曲又張開。
「野狗……寒山將軍再怎麼美,也是個男人……」當年就是因為這樣,日皇子生平第一次的暗戀,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我也是個男人啊。」野狗不接受這個答案,「你敢說你在他面前的時候,不曾心猿意馬?」
這個疑問到底是在問皇子大人還是他自己,實話說有點尷尬,不過此時皇子大人全副心神,都放在被綁住的某個部位,無法多細想什麼,甚至於連平時沒可能會說的「實話」,為求解放,也都脫口而出:「當時……呼、我想的……只、只有你、啊──」
「喔?」內心一喜,野狗愛撫的動作加重起來……原來得強硬些,才比較能聽得見皇子大人的真心話啊!「可這就不對了,上回咱們在附近樹林裡的那次,你的精液不像很久沒做的人吶……實話說,還挺淡的。」
「唔……」少年忍得慌了,兩腿踢動的速度慢慢加快,「那、那是因為……」突然之間意識到自己居然想說出那羞恥的事情,忍不住咬咬舌頭,忍耐下來,「嗚……」
「因為什麼?」男人見他不說,不但玩弄他的下身,還伸手去捏皇子大人也很敏感的乳尖部位,將那小小的櫻色突起揉捏成赭紅,「你說不說?不說的話……就是不想解放了囉?」
日經只覺得全身上下都敏感到只要野狗再多施加一點點壓力,他就要爆炸了……但那也只是錯覺而已,當他以為自己再也承受不了半分刺激了,才知道身體原來比他想像的還能承受更多。
可凡事總有一個臨界點,一個界線。
野狗也已經打定主意,非親耳聽見皇子說出那真相不可。
漸漸地,當那條線被越過去之後,再怎麼羞恥的事情,在「想要射」這三個字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了。
「說吧。」男人的語氣相當地溫柔,帶著一點引誘的意味,「不是跟寒山嵐的話,難道還有別人?」
「怎麼可能……」無法解放的痛苦讓少年哭了出來,「除了你送的禮物之外,還能有什麼?」
「我送的禮物?」野狗微微瞠大了眼睛,噗了一聲,「放在哪裡?」
自己的確曾經交代過小石弄點好東西個皇子大人解解悶,據說最後還是從老鼠的藏寶庫裡拿出來的珍品……自己光聽小石形容,就笑了個不停,想像日皇子一拿到手,肯定會氣壞的,沒有想到……
「收在衣箱裡……」日皇子扭動著身體,「既然你都知道了,快解開啊……」
野狗卻跳下了床,挖起擱在牆邊的衣箱,沒有多久,果然在最底層處,掏出一隻觸感溫潤滑膩的長條物來。
野狗忍不住吹了一聲口哨,好傢伙,還真是個好東西。玉質質地細膩,通體翠綠……野狗自己伸手往褲檔裡一摸,嗯,大小也差不多。
接著回到床上去,「皇子大人,你是怎麼做的?我想看。」
「我……我被你綁住了啊……怎麼做?快、快解開……」
「是把���東西就這樣插進去嗎?」野狗作勢比劃了一下,「來試試看吧。」
拉開皇子大人的雙腿,向上一折,讓隱在下方含羞帶怯的小穴露了出來,經過這幾日和自己的胡天胡地,野狗的手指才輕輕一插,那柔韌的穴口便被輕輕喚醒,將進入它的手指包覆起來。
野狗於是隨便吐了兩口唾沫在手上,藉著液體的潤滑,很快便將洞口撐了開來,然後將那玉製的陽物頂端部分塞了進去,只聽得皇子大人的上面倒吸一口氣,下面卻沒有什麼阻礙地,開始納入那玉器──畢竟日皇子的身體,也早已經習於這玩意兒的安慰了。
「嗯──」前端被綁,後面又受到新的刺激,皇子大人前有虎後有狼,已經不知道到底該阻止哪邊……只見他眼淚鼻涕流了一臉,嗚嗚咽咽語不成句,終於開始胡言亂語起來。「嗯……野狗……我要死了……我要爆炸了……我會死的、那裡會壞掉的……萬一不能用了怎麼辦……嗚……野狗救我、救我……」
正玩得興起的男人聽見這話一驚,發現自己玩過火了──皇子大人可不是會說出這種話的人啊!可不知為何,野狗心裡卻有種淡淡的滿足感。
趕緊讓人坐到自己的懷裡,手一挑,便將那已經勒入性器邊緣的布繩挑開,皇子原本嫩紅顏色的肉芽漲成了紫紅色,一時之間射不出來,只感覺疼痛不堪,野狗見狀,用大拇指輕觸鈴口處,稍微摩娑了一下,那性器抖了一抖,終於滲出一些汁液,再溫柔地按摩它一下,這才顫顫地射精。
這一射,卻是前所未有的久,直到皇子大人的性器終於軟下,已經將床鋪噴得一片濕黏,而皇子大人本人,則是癱在野狗的懷裡,兩腿無力地大張,一節翠綠的顏色還露在外頭。
野狗喉頭髮出咕嚕一聲。
不曾見過皇子大人失控成這個樣子,他的下身早就隆起,卻忍耐著繼續這個遊戲──可現在也已經到了野狗的界線了。
他將那自己的替身輕輕抽出,趁著穴口還未收緊的時候,將本尊插了進去,以著皇子大人騎在他的身上之姿律動起來。
還沉浸在終於射精的餘韻裡的日皇子尚來不及反應,那肉柱便頂了進來,他呻吟一聲,只能用恢復自由的手摟住男人粗壯的頸脖,跟著他的節奏上上下下動了起來。
在床事終於結束之後。
「……野狗,對寒山將軍生出妄想的人,是你自己吧?」皇子大人的語氣有些冷淡,可那沙啞的聲音卻讓人覺得性感非常──尤其,那是因為自己的關係才變得沙啞的。
「哎,我看著那麼一個大美人,心裡卻想著你。」想著要好好拷問你。
這根本已經就是情話了吧……皇子大人其實還在生氣,卻又不由得臉紅起來,「這種事情,可別再發生了!」
「唔……我儘量……」
「野狗!」
番外:食人鬼與戰利品之一號帳棚,蝙蝠和美少年團長
食人鬼軍團第一次為皇子大人立功,想起野狗老大的保證──不但可以要錢要權要人,而且官府還不會管。
可惜皇子大人現在一窮二白,要錢沒有錢,要權也還太早,唯有要人這個部分,還有一點譜……野狗寨裡的強盜們一向男女不拘,胃口方面甚至是肥瘦各異老少皆宜。
蒼鷺的騎兵團裡,很有些相貌稚嫩美味的,體魄強健的,成熟穩重的……總之,新生的食人鬼們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
一號帳棚,蝙蝠和美少年團長
名叫蝙蝠的男人,直覺上總讓人有種「應該長得很猥瑣」的感覺,不過事實上他卻是個長相普通的男人,在野狗寨的時候擔任工作是偵察目標,尋找適合搶劫的村落。寨裡的弟兄大多都會賣賣他面子,以期在掠奪的時候,能夠優先得到他的情報,搶到村落中最多油水的肥羊。
而正因為他長相普通,讓人過目即忘,所以只要是被他盯上的目標,很少會有警覺的,通常在發現他的危險性的時候,已經被掠奪一空,吃乾抹淨了。
當蝙蝠看到那少年正勇猛地持長槍追殺著自己弟兄的時候,便在心中有了一個底,他並不急著去誘捕或接近,就像一個普通人在市集裡看到想要的東西,準備回程時順便買那樣的心情,在這場小型的衝突結束之後,來到俘虜集中關押的地方。
少年的相貌端正俊美,老早引起強盜們的高度注意,蝙蝠只是想分一杯羹,並沒有動過想要獨佔戰利品的念頭。
等他幫野狗處理掉衝突最後一些零星問題,將重傷的霸子交給寨裡的藥師,抱著無可無不可的心思,想去打聽那美少年最後是落到了誰的手裡。
蝙蝠沒有想到的是,他才一進帳,便見那少年正端正地坐在俘虜們的中央,手腳雖被粗麻繩牢牢捆住,可那筆直的腰桿,讓人深切感受到他的認真。
隨口問了負責看守的弟兄:「那雛兒居然沒人帶走?」
「怎麼可能。」那弟兄笑了笑,「一共三個,不過都吃不下口,給退回來了。」
「咦?」蝙蝠驚訝不已,野狗寨的強盜對待「戰利品」,可不會太客氣的,折斷他一條腿一隻手都是悉松平常,哪來「吃不下口」這回事?
蝙蝠被挑起無比的好奇心。「我來試試。」
「請便。」那弟兄比了個「請」的姿勢,「那是一頭豹子,小心被咬。」
蝙蝠擺擺手,走進俘虜裡去,蹲在那少年面前,「我是蝙蝠,你叫什麼?」
美少年看了他一眼,「蒼鷺騎兵團六團長,蒼羽。」
這麼冷靜的模樣,真讓人心癢難耐啊~蝙蝠嚥了嚥口水,一手撈起少年的腰,將人提了起來,隨便往附近的空帳去了。
不解開繩子的話,沒有辦法脫下少年的衣服,可解開的話,好像有點危險。
既然有三個人失敗,那就代表了這少年武功很好,讓人無法輕易折斷他的四肢逼他就範,而那生氣勃勃的美貌,則是讓前面五個強盜沒有惱羞成怒將人殺掉的原因吧?
仔細一看,少年露出的四肢有不少傷痕,正好符合了蝙蝠的推測。
要怎麼樣,才能「安全又愉快」的得手呢?
蝙蝠覺得這少年簡直越看越讓人心動,親一下應該無所謂吧?邊這麼想著的男人靠了過去,往少年白嫩的臉頰就要偷香,哪想到少年居然回頭一瞪,在他愣了一愣的同時,張嘴往他的嘴唇用力咬下。
蝙蝠大驚失色,少年像咬住東西就不放的鱉似的用吃奶的力氣攻擊強盜的嘴,男人最後是將手扼住少年的下顎,在下巴可能被卸下的危險下,少年這才鬆開了牙,而強盜的唇則腫了一圈兒,少年形狀可愛的牙印,完完整整地留在雙唇上。
「嘶~~」蝙蝠摸摸自己的嘴,「好厲害,難怪前面三個碰不了你。」
少年冷哼一聲,「對這等禽獸之事,除非殺了我,要我屈服是絕不可能的!」
抓這少年過來是想要享樂的,弄成血腥場面不是他的本意。蝙蝠摸了摸自己的嘴巴,被咬成這樣,如果什麼都沒有得手,肯定要被笑到太陽打西邊升起的那一天。
於是他走到少年面前,蹲了下來。
「先塞住你的嘴好了。」強盜用著商量的口氣說道,「免得又被咬到。」然後一邊解下自己的腰帶,將少年的嘴緊緊綁住。「真可惜,你的嘴可香得很。」一邊發表著低俗的評語。
少年因為手腳被綁,只能讓自己儘可能地坐得直直的,以表示自己威武不能屈的情操,不過蝙蝠將他的嘴綁住之後,便將人抱到懷裡,坐在營帳裡鋪的地氈上。少年身上還穿著蒼鷺騎兵團專有的黑色盔甲,磕得蝙蝠皮膚有點生疼,不過金屬冰涼的溫度也讓他覺得別有一番滋味,他笑了一笑,解開了少年盔甲下的褲頭。
「唔唔唔唔!!」被禁止發聲的少年應當是想質問他,不過蝙蝠當作沒聽見不予理會,十分興致勃勃地脫著少年身上的衣物,褲子被一把拉下,落在少年被併攏綁住的腳踝上,下身因為一下子接觸的冷空氣,加上被強盜脫褲子一時產生的慌亂感,忍不住弓了一弓往後一縮,可這一縮,恰巧便擊中蝙蝠已經高高稱起小帳棚,躍躍欲試的性器。
「呃……」命根子被無意中反擊,令強盜更加堅定了非要好好玩弄一番這美少年的想法,忍耐著下身傳來的悶痛,蝙蝠兩手往少年大腿一摸,跟女人白嫩膩滑的觸感相差甚大,少年的大腿雖然很白皙,可練得相當結實,肌理起伏形狀優美,就像正在撫摸著一隻真正的豹的大腿內側一樣……
少年身體用力掙動起來,那股大力差點就讓自己脫離蝙蝠的桎梏,可惜這次強盜已有防範,用左右兩腿緊緊夾住少年,而那不安分的手掌,則順勢往上觸摸到了少年仍垂軟著的分身。
任何男人被抓到這個地方,沒有不軟弱下來的。少年也不例外,被綁住的嘴裡發出一聲嗚咽,身體顫抖起來。
見少年反應如此青澀,蝙蝠直接握住了少年的陰莖,那尺寸他只需三指便能牢牢圈住。蝙蝠還注意到少年性器的頂端,那一層幼嫩的包皮仍未被掀開,可見他是除了少年自己,第一個碰到少年私處的人。
雖然嘴唇腫了,下面也還隱隱作痛,可如果能成為第一個開發這美少年的人,蝙蝠覺得也實在很值得了。
「自己有玩過這裡嗎?」男人在少年耳邊用氣音輕輕道,「像這樣、或這樣玩……」
一手慢慢勒動起少年的陰莖,一手抓著下方的囊袋和兩顆小球搓揉著,在這樣的刺激下,少年很快就勃起,形狀和弧度都很完美,讓人食指大動。
強盜於是先用手指圈住頂端的部分,輕輕一捏,赭色的頂端從肉色的皮囊冒出了頭,再用指甲輕輕摳著那皺摺的細微處,少年身體彈了一彈,為這屈辱的快感正深深困擾著。
「看來連自己都很少玩啊……」強盜的舌頭滑過還腫腫的唇畔,將少年放到一邊去,就在少年因為好不容易脫離他而略感鬆了一口氣之時,男人卻將頭埋了下去,開始吞吐起少年毫無經驗的性器。
「嗚……」少年想要掙扎,可四肢遭縛無法動彈,他原可就地翻滾,將自己彎成一顆球,讓這強盜什麼都碰不著的,可意識得太晚,已經被敵人搶先一步,小雞雞落入敵手。
蝙蝠的嘴上功夫其實不特別厲害,不過此番對象可是雛兒當中的雛兒,根本禁不起一點色情的刺激,他唇齒交攻,搭配上靈活的舌頭,少年的性器很快便背叛了主人,棄械投降。
少年嫌惡地看著強盜用著愉快的表情將自己的初精納入口中,在他的想法裡那可是髒東西,可男人卻一臉美味似地,不但沒有吐出來,還全部吞了下去。
「看來,想叫你吃我的,短期內是不可能的。」蝙蝠有點遺憾地發表了意見,「不過另外一張嘴也許可以試試看。」一邊說著,一邊順著少年的臀線往後摸去,很快便覓到了那緊閉著的穴口。
不能掰開大腿和臀肉的話,很難拓開啊……再度遭遇到了難題,強盜陷入思考。
雖說已經弄得他射了一次了,可恐怕還有氣力,把腳放了的話,後果可能不堪設想。
他可不想腫了嘴巴之後下面還萎了。
面對這樣的戰利品,果然是急不得啊急不得。
可看著這樣美味的身體,他早就硬到不行了,得先想個解決的方式。
他將少年的身體翻過身去,讓他手腳被綁地趴在地氈上,然後手掌插入少年的兩腿之間……開拓這邊的「縫」可是簡單太多了!
然後將自己的陰莖塞進少年的腿間,開始擺動起腰,抽插起來。夾緊的力道已經讓人十分來勁,摩擦了上百下,就在少年覺得自己的大腿肉都要被磨破的時候,一股男人的腥羶這才噴射出來,將少年的下身弄得黏膩不堪,到處沾染著牽絲的白液。
「唔……」年輕的團長只覺得羞憤至極,可嚴苛的軍事訓練,卻讓他無法就地暈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強盜將自己翻了過來,那碩大的性器,並沒有因為射精而軟下,還正高高仰起了頭,將炮口對著自己。
從背面來已經夠可恥了,現在還要從正面嗎?
少年永不屈服的信念迫使他不能讓自己閉上眼睛,再多的羞辱折磨,都無法擊潰一個軍人堅定的信仰的!他的信仰就是蒼鷺族的壯大與榮耀,這一點點小屈辱根本不需要去介意它!
「眼神這麼凶啊……」強盜摸摸他的臉,「哎,今天是遇到了我,若是其它,早就被操得不成人形了喔~」溫和地說著威脅的話語,「你看,只是被你這樣瞪著,我就硬得快射了呢……」
少年看著強盜抓起自己的腳,將陽物塞到他的膝間,然後順勢將他的腳踝往上一提,男人的陰莖便和他的撞到了一起,令他一瞬間感到些許痛楚……可更多的,卻是下身因為受此刺激,忍不住又抬起頭來……
怎麼會這樣子……少年恨恨地看著自己勃起的性器,在男人上上下下磨蹭著他的同時,努力想用意志力使自己的身體能更冷靜下來。
想也知道不可能。
強盜和少年團長同時摩擦出了高潮,不一會兒,便一起再度射精。
這一次,不僅繼續弄髒少年的下身,那白濁的體液,還不客氣地噴上少年黑亮的盔甲上,成為一道分外淫靡的痕跡。
一個時辰後,有人��驗收成果。
熊七大吼一聲:「被豹子咬了沒有!」跳了進來。
看來少年團長的「威名」已經傳遍整個食人魔軍團了。
蝙蝠此時已經穿好了衣服,無奈地看著這個來找麻煩的同夥,「咬到了,痛得很。」
「你的嘴……哇哈哈哈哈──」指著男人腫起的嘴唇,熊七捧腹大笑起來,回頭一瞥,便見那高高在上的美少年,已經全身沾著男人的精液,失神地倒在一旁。
「唷,很厲害嘛……」
只是看起來而已。蝙蝠在心中答道,少年之所以失神,只不過是因為初嘗情事,射了太多次脫力罷了……
「後面排了很多人喔~」熊七拍拍蝙蝠的肩,「被你馴服的話,應該會好騎很多吧?」
蝙蝠不置可否的聳聳肩。
後來,少年又被送回了俘虜營中。
如此端正俊美的容貌,當然又受到許多強盜青睞──尤其,又聽說已經被好好馴服過了。
可惜,這是以訛傳訛。
少年的戰鬥力依舊強大,意志力更是驚人。
「不能幫他鬆綁啊……」蝙蝠在心裡偷笑了一下,又嘆了一口氣,「真想哪一天弄包春藥過來……」
番外:食人鬼與戰利品之二號帳棚,熊七和大個子
「強盜熊七」這名字聽起來還頗威風凜凜,不過本人看起來卻跟「熊」這個字差得有點遠,瘦高的身材雖然不至於風吹就跑,不過怎麼看都跟這麼雄糾糾的名字差得很遠。
熊七和蝙蝠算是同期加入野狗寨的,蝙蝠擅長偵察,他則擅長下毒謀害別人。名義上講得很好聽,他是寨裡的藥師,可這個藥指的大多是毒藥的藥,野狗寨搶村的時候,為了減少反抗,有的時候會讓他在井裡投藥……不過大多是些作用輕微的毒物,會讓人頭昏眼花四肢發軟,雖說野狗寨的強盜殺人不眨眼,可要熊七這樣一口氣滅掉整村的人,他也是會有些不舒服的。
可以藥人當然也可以救人,而且,熊七還有一門獨門功夫,他的手看來修長而骨節分明,可卻十分有力,武功或者不算太高,可卻能在空中單手接下足有百斤重的東西,寨子裡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可不多。因此,前野狗寨裡的強盜們,敢當面招惹他的人,並不很多。
之所以說招惹的原因,是因為熊七的長相在強盜窩裡算是清秀白淨的了,雖然沒有小石這麼娃娃臉的可愛,但也自有一番風情。而且,他不似小石是從小被抓進來變成強盜的,熊七原是一個流浪藥師,最大的興趣就是尋找看得上眼的男子漢春風一度,某日意外和野狗寨的當家野狗大爺有過一次露水鴛鴦,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愉悅,於是便順勢加入了強盜窩──果然如他所料,雖然奇形怪狀的傢伙不少,可壯漢相當地多,讓他環肥燕受挑了個不亦樂乎,爽快無比。
所以,當別人都以美少年美青年美中年為主要對象的時候,熊七獨愛壯漢型的……對了,強盜霸子在跟小石混在一起前,也是他的上好床伴,可惜後來被野狗小石帶著跑了,讓他無比遺憾。
不過,他熊七是個提得起放得下的男人,這世上還有許多壯漢等著他去染指,何必獨鍾一棵樹?
……雖然這棵樹還是跟神木啦……好吧他承認,對霸子猶有幾分不捨之心。
此次跟著野狗老大殺進據說是日皇子駐紮的營區,馬上就讓他發現了處於危急之中的霸子,趕緊一個縱越奔了過去解圍──事後還被蝙蝠那傢伙嘲笑自己未免也太性急了……沒有辦法,這年頭,想要找到跟霸子一樣強壯的男人,很不容易啊……
霸子和那小雞似的文官身上的傷,也是他敷的藥,雖然沒有受過正式的醫藥訓練,可草莽當中累積起來的經驗,至少下的不會是他拿手的毒藥啦~
霸子重傷中,所以,熊七決定往俘虜營去看看,找點樂子。
會被抓進俘虜營的,大多都是相貌秀美型的少年,這點完全不符合熊七的興趣,他興致缺缺地東看西瞧,怎麼回事,不是蒼鷺族的騎兵團嗎?怎麼看來看去,都是這樣肢體纖瘦沒有半斤肉的小雞啊!
熊七相當不滿,「你們這些人……偶爾也要顧及兄弟的興趣吧!」忍不住向看守的弟兄抱怨起來。
「別說兄弟沒照顧你。」那弟兄環著他的肩,讓他轉過一邊,手指往角落的地方指了一指。
熊七頓時眼睛一亮。
那個縮在角落的背影……那賁起的形狀,起伏的線條──光是背影就這麼黯然銷魂,熊七嚥了口唾沫,點點頭,「兄弟欠你一次。」
「下次幫我弄點助興的藥來~」看守俘虜的弟兄嘿嘿一笑,擠擠眼睛。
「那有什麼問題!」熊七拍拍胸脯,「回頭便拿給你。」
熊七的力氣很大,所以儘管是這麼個高大的漢子,他也能輕鬆把人捉到蝙蝠待的隔壁營帳裡。
好似是將官級的營帳,裡面除了鋪著毛氈外,居然還有床!
熊七愉快地把人丟到床上去,這才有餘裕細細將人看了起來。
好貨色,真的是好貨色啊……熊七感動地想,個子將近七尺高,體魄強健,那胸口的盔甲幾乎包覆不住他寬闊的胸肌,腰窄臀翹,整個人呈現到三角的形狀,加之剛剛有偷捏,大腿不但堅硬,而且足有熊七的腰這麼粗,熊七完全可以期待某個部分的尺寸應該也很讓人滿意!
「我叫熊七,你叫什麼?」強盜樂呵呵地問道,「身體練得不錯啊~」
那漢子看了他一眼,為這青年眼裡閃爍的興奮光芒感到莫名的害怕,「……魚鷹。」
「怎麼寫?」一邊問著,一邊跨上躺著的大漢的大腿上就坐下,這大漢雙手雙腳都被縛住,就像根巨木似地等著他去擺佈。
「游魚的魚,老鷹的鷹……呃……」那食人鬼坐到他身上也就罷了,手居然亂摸起來,一下子便往他胯下之處抓去,還發出嘖嘖之聲。
「好大。真棒……」強盜舔了舔嘴唇,獰笑起來。
魚鷹出身蒼鷺族平民,因為身材高壯的關係被編入騎兵團中。他的武藝在騎兵團中並不特別突出,個性也很溫吞,不過只要盔甲一上身,表情一瞪,通常都能嚇退大多數的敵人。當然他也並非是草包,能進騎兵團的士兵身手都在水準以上,只是魚鷹一向不熱中逞兇鬥狠,認識他久些的同僚都知道他其實是個老好人。
因為身強體健個性溫和加上又是騎兵團的成員,在家鄉沙瓦坦的時候,他可是很有姑娘緣的,不過他為人正直,並沒有太多真槍實彈的經驗,僅有的一些是被同僚帶入窯子中得來的,大多時候,他還是寧願與自己的雙手為伴。
可這樣潔身自愛的好青年,今天面臨了可怕的貞操危機。
那食人鬼望著他的眼神實在太不對勁兒了……他原本以為自己這麼惹眼的外表,肯定是惹了人家不爽,準備給他幾頓粗飽的拳頭,那裡知道居然被扔到柔軟的床鋪之上,毛手毛腳起來。
熊七把手伸進男人的盔甲下的衣襟裡,結實富有彈性的胸膛觸感令他心中一蕩,接著往下摸去,腰線柔韌,肯定是很帶勁的,接下來──熊七自己都閉上了眼睛,表情益加興奮──往那森森毛髮叢林裡一探,正在沉睡中的肉蟒讓他一手幾乎難以握住,完全是他夢想中的高級品!
春宵一刻值千金啊~~熊七一面在心裡亂用成語,一面脫下自己的衣物,然後摸到了懷裡的幾個藥瓶……嗯,男人被綁著這樣,說實在的玩起來也不夠爽快,可如果放開他,萬一跑掉怎麼辦?
熊七挑出其中一個藥瓶,跳下了床,隨便找了碗水,將藥粉摻在水裡,攪拌兩下,然後回到床邊,「喝吧。」
魚鷹當然不敢喝這來路不明的詭異東西,緊閉著嘴,準備抵死不從。
可熊七對於強迫別人吃藥這件事,可是很有經驗的,往大漢鼻子一捏,沒多久嘴就張開了,將水往他嘴裡一倒,便大功告成!
這藥是熊七精心密制的好東西,可以讓男人在一盞茶的時間內衝動起來。
然後他又挑出另外一個藥瓶,轉身回到床邊。
「你……你給我喝了什麼?」魚鷹緊張起來,可已經落了肚的東西很難再吐出來,那水無色無味,更讓人感覺不安。
「好東西,我給它起名叫『喝了再上』。」
「呃?」大漢愣了一愣,然後便開始發現不對勁了。
他……他感覺自己居然勃起了……褲子裡的性器膨脹起來,幾乎要探出褲頭來……可他既沒有看到美女,也沒有碰觸到它,怎麼會……
然後他看見那名叫熊七的男人舔了舔下唇,將身上最後一件蔽體的單衣丟到了一邊去,露出他曬成蜂蜜顏色的精瘦身軀,「好快……」
渾身赤裸的男人再度坐到他的大腿上,手指一勾魚鷹的褲頭,那龐然大物便彈了出來,在魚鷹感到羞恥之前,那男人居然俯身下去,舔了舔他的性器。
大漢的陽具受到這樣蜻蜓點水似的觸碰,顫了一顫,愈加地挺拔起來。
「你幹什麼!」大漢覺得自己喊得很兇狠,可聽在熊七耳裡,只是助興的小菜。
這種雙手才能握住的大小,才是他熊七的浪漫啊!強盜默默地感動著,嘴一張,將那碩大的頂端納入口中,先是吮了一吮,再往下含……可就算已經抵住了喉嚨,仍然只含進那巨大陰莖的一半而已。他以兩手輔助,握在無法含住的巨根根部,一邊吞吐著嘴裡的傢伙,一邊玩弄著那垂在根部的沉重的兩球,沒有多久,他便感到喉嚨裡被射入一道熱流,他不但沒有將之吐出,反而吮住頂端的部分,將那精華全部吃下。
「好濃……」熊七舔舔嘴角,舌尖滑下一條白絲,「很久沒有好好解放了喔……射了之後,還這麼硬……」
大漢臉紅了一紅,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衝動成這樣,而且……為什麼眼前這個侵犯自己的人明明是個男人,而且還疑似是傳說中的食人鬼,居然讓他覺得有股想要壓倒對方的衝動……
明明穿著衣服的時候感覺就是個男人,為什麼一脫光,看起來就從頭狐媚到腳呢?
那胸依然平坦,腿間還掛著不應該掛著的邪惡器官……唔,不妙,大大不妙……
熊七對這戰利品感到相當的滿意,也該是採收的時候了。
他拿起放置一邊的藥瓶,拉開塞住瓶口的紅布,倒出他密制的好藥二部曲「用了好滑」──實體其實是雪白顏色的金創藥,既有愈傷功能,又有潤滑效果,一舉兩得,非常好用。
然後他背對著大漢,大張了雙腿,挖了一指的藥膏往後穴塗去,自己嗯了一聲,又加入一指。
沉迷於後穴能得到絕妙的快感,正是熊七和小石最大的不同。小石因為外表的關係常被壓在下面,不過只要一有機會,也會展現屬於男人的雄風。
可熊七不然,他迷戀特別強壯的身軀,認為被插入比插入別人更要令他感覺良好。
魚鷹眼見那原本緊緊閉合的密穴,讓兩隻手指慢慢拓開,接著又進入一指……他的喉頭髮出咕嚕好大一聲,覺得再這樣看下去,說不定等等就衝動到能強掙開綁住手腳的麻繩,撲將上去。
熊七弄了一會兒,覺得已經夠了,便扶住男人充血充到幾乎變成紫紅的肉楔,自己坐了下去。
身經百戰經驗豐富的熊七大爺呻吟一聲,下身被少見的尺寸完全充滿,自己這樣費心開拓,一下子也只能進入半根,他雙膝跪在男人的雙腿兩側,開始上下搖起腰來,藉著不斷的抽插,可以持續擴張……最終肯定能全部吃進去的。
可搖了老半天,卻怎麼也無法再進去一些。
光靠自己想讓這巨物進入身體,實在不容易啊~~身體自然生成的抵抗力令他一時無法得償所願,看看被他壓在下方的男人,兩眼充血,鼻端哧哧作響,顯然是快要被自己給弄瘋了,等閒不會逃掉……
於是快樂地挑開綁住男人腳踝的麻繩……然後就著這背對著的姿勢──插得太緊了,想轉身不容易啊──摸到綁住男人手腕的麻繩,搓了一搓便搓斷了繩子。
魚鷹一下子恢復自由,低吼一聲,掰開青年的臀瓣,向上一頂,將青年撞得往前一趴,自己則跪坐起來,開始抽插。
熊七隻覺得男人的性器一下子貫穿進來,他吃痛一聲,可那「用了好滑」並非凡品,大大降低了傷口的疼痛感,適度的疼痛可是助興的工具,熊七馬上放鬆了自己,任男人將他翻過來凹過去,用像是要把他戳穿似的力道攻擊自己的後穴。
「快!嗯──好深~~用力一點沒關係,用點力,把我玩壞……嗯──」
淫聲浪語一開始相當具有效果,就算是在窯子裡,魚鷹也沒見過這麼浪的,正直的好青年無法抵抗被妖怪誘惑的命運是故事裡常見的橋段,難道這個男人的身體真的是妖怪嗎?
魚鷹在被性愛燒昏了頭之時曾短暫這麼浮起疑惑,可也僅只是短短一瞬間,在被這青年長腿稍微一勾,或用腳掌輕輕一點,那不知道哪來的衝動就會讓他迅速自動就位,將男人的精華全部奉獻給這黑山老妖~
兩個時辰後,床事還沒有結束,可魚鷹覺得自己已經再也榨不出一點汁來了……
騎在他身上的男人讓早已沒力的性器滑出他的後穴,大量的精液一下子湧了出來,像道小瀑布似地刷刷流下,在床鋪上聚成一大灘水窪。
「吃得好飽。」那疑似食人鬼的男人,懶洋洋地說著。然後跳下了床,「站的起來嗎?」
居然這麼說……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吧!男人在心中默默反駁,啊、四肢都被鬆綁,眼下正是逃走的大好時機啊!
一個翻身落地,才準備往外一奔,這才發現自己腳軟到不行,連踏出去一步,都會像七十老翁般抖嗦個不停……怎麼回事……又被下了什麼藥嗎……只能用手扶住床沿,勉強站起。
「連玩了兩個時辰,被熊七這樣吃乾抹淨居然還站得起來,算你體力不錯了……」一個長相普通的男人走了進來,「熊七,你好了吧?霸子要你過去看看冬青大人的傷。」
「知道了。」一瞬間從蕩婦變回藥師的身份,對熊七來說,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他拍拍這男人的肩,「蝙蝠,幫我把這戰利品先送回俘虜營那邊吧……可別讓人跑了,我還想多玩幾次!」
「嗤,要不要替你養肥一點?」
「不了,我喜歡的是壯不是肥!」熊七已經穿好了衣,走出營帳,「我過去了。」
留在現場的兩個男人對看一眼,蝙蝠拍拍魚鷹強健的背,神色似乎有些同情。
好像有一種淒涼的冷空氣,呼呼地自掀起的帳門外吹了進來……
八十一
青年突然醒了過來。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現在究竟是什麼時候了,他覺得腦中非常混亂,頭很痛,四肢虛軟。
青年不知道,那是因為他已經被下藥了將近一個月,也躺在這床上將近一個月。
每天都只有一個時辰是清醒的,利用這個時間吃飯和盥洗,短暫的清醒時間他常常以為是夢,他只是在夢中夢見自己醒過來了而已。
這一次是夢嗎?青年自己問自己,他覺得意識漸漸清晰起來,他想起了自己是誰,這裡是哪裡,為什麼他會在這裡。
他是疏葉楓,這裡是皇宮之中,而自己是被蘭真帶來的。
青年躍下了床,一個月來都躺在床上,加上更之前身受重傷的養病時間,已經這年輕護衛原本結實具有厚度的體魄慢慢給侵蝕掉了,他顯得比原來白皙很多,手腳也跟著遲鈍,肌肉都快要鬆掉了。
他拉拉筋,走到了幾邊,原本是想倒茶壺裡的水來喝的,可手才剛剛一碰到茶杯,便又縮了回去。
他想起了更多事情,想起為什麼自己總是覺得身在夢中。
因為蘭真對他下了藥。
他確信那不是治傷的藥,也不是調補身體的藥,是讓他昏迷的藥。
他之前曾嘗試過不吃,果然人清醒不少,然後……然後他看見了蘭真與蒼雁的對話。
然後……然後他去質問蘭真,他說畢竟在蒼鷺的地盤,他只能敷衍敷衍蒼雁,而藥……的確是有些會讓人昏睡的成分,但為的是希望自己能休息更久些……
雖然還是啟人疑竇,可打小的交情,讓疏葉楓還是相信了他。
接著……就又是無止盡的昏睡了。
這一次,疏葉楓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醒了過來,也許是下的藥量不夠了,也許是其它原因,可他知道,自己已經不會再相信蘭氏的少爺了。
他想先找到自己的劍,然後收拾幾件衣衫,去打聽一下日皇子的下落──殿下不是池中物,只要還活著,總會讓天下知道的。
他要回到殿下的身邊,這是他疏葉楓的職責,他應該要走的人生。
青年走到門邊,從門縫向外一看,也許是篤定他此刻必定是在昏睡,外頭並沒有派人看守,他很輕易地便走出房門,辨別了一下所在地,似乎仍在上次醒來的同一個房間當中。此處是皇宮的南院,過去是讓議政廳的文官或外國使節們休憩的地方,有許多小型的廂房遍佈,間間以花草樹木隔開,能各自維持隱密與安寧。
疏葉楓猜測自己的劍和衣衫,應當都被蘭真收起來了,他要找他拿回來。
這一次,無論蘭真再說什麼,他都心意已決,非走不可。
……蘭真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商人,沒辦法離開這裡是自然,可自己是個武人,皇宮中的看守就算嚴密,也畢竟不如他這個從小在皇宮長大的識途老馬,他有的是方法離開。
……雖然已經不相信蘭真了、也不明白蘭真為什麼希望他持續昏迷下去,可就算是如此,只要蘭真願意,他也會將他一起帶走的。
一起逃出這個圈禁兩人的牢籠。
疏葉楓很熟悉皇宮的佈局,蘭真住的地方應當也是在這裡,只要他順著迴廊而走,總會找到的。
事實果真如此,相隔不遠的廂房之中,傳出人聲。
疏葉楓大步走去,一邊在心中重複著要對蘭真說的話語,一邊狐疑著這附近不要說是侍女僕役了,居然連一個護衛也沒有,對被「圈禁」的情況來說,這實在很不尋常。
他的腳步輕巧而迅捷,廂房的門虛掩著,裡頭的確是有人,而且不只一個。
疏葉楓不敢貿然進門,便先站在窗邊從窗櫺的縫細中窺看裡面的情況,沒想到居然讓他看到了大為震驚的畫面。
他的確看見了蘭真。
印象中的蘭真,總是謙謙君子的模樣,加之他的外貌俊麗,總讓人有種超然物外的潔淨感,彷彿他這個人是不會有七情六慾似的。
可他卻看到蘭真露出陶醉的表情,身體前後晃動著,將一個赤裸的男孩子壓在桌上。那男孩的雙腿環在蘭真的腰上,隨著每一次的挺進發一邊出淫靡的細碎呻吟,一邊間或著「蘭真……我們不可以這樣!」、「蘭真,我有我的任務要執行……」之類神秘的台詞。
站在窗外的青年只覺得暈了一暈,差點坐倒在地。
「為什麼不可以、吭?」蘭真抽插的速度越來越快,「日經有什麼好?你只要待在我身邊就好了……你只要想著我就好了!」一邊說著一邊加重了下身撞擊的力道,明明他才是施虐的人,可表情卻帶著酸楚的感覺。
疏葉楓聽到此言,隱隱有些不安感,可又無法不去關心房間裡正在發生的事……那男孩是殿下的人馬?蘭真他……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廂房裡的男孩突然尖叫起來,「我、我不行了──蘭真、你、你要捅死我了……」
「就讓你死在我的手裡。」蘭真用盡氣力最後一頂,釋出精液,「也好過讓你離開我!」
「嗯~~」男孩的身體跟著抖了一抖,也射了出來。
「蘭大人……您還要再一次嗎?」男孩望著射精後便癱軟在椅上的美青年,兩腿敞開,下身正滴垂著自己和恩客白濁的體液。
「今天已經夠了。」蘭真道,聲音充滿倦意,「野貓兒,把自己弄乾淨,我一會兒便送你回去。」
「嗯。」男孩跳下桌子,用一旁備好的乾淨白巾擦拭下身,其敏捷的身手,很難想像他才剛剛被男人這樣那樣地蹂躪過,「蘭大人,下回是什麼時候?您好久沒召我進來了……野貓兒好寂寞啊~」
蘭真已經與野貓兒交易許多次,對這男娼也已經不似第一次時那樣防備與疏遠,「野貓兒,我不會再叫你進來了。」青年想了想,這麼說道。
「咦──?蘭大人,您厭倦了野貓兒了嗎?」男娼知道蘭真大人可不比包養他的島川,不吃撒嬌這一套,這恩客喜歡的是欲拒還迎半推半就,劇本就是「壓倒至交好友」那一套。
「不是。」蘭真捏捏鼻樑,他的疲累似乎並不止於因為做了愛做的事的關係,「野貓兒,你就當作這是我對你這陣子服務很滿意的賞賜吧。」
「咦?」
「給你一個忠告,快些離開高達,能多快就多快。」青年笑笑,「這裡就快要變成地獄了。」
男娼很快地便將自己收拾乾淨,蘭真安排的車伕會在這南院一個隱密的側門邊等他,將他載回城門邊被金屋藏嬌的住所,他才一踏出房門,天生探子的直覺讓他知道旁邊有人,回頭一看,赫然看到一個青年坐在窗子底下。
方才的情事,居然被偷窺了啊……野貓兒對這點不是很在意,他比較在意的是,這個偷窺的人是誰!
定睛一看,可不是熟人嗎?
他也看過的人,日皇子大人受傷的貼身侍衛,疏葉楓。
他走了過去,「這位大人……」
疏葉楓抬頭,見是方才被蘭真壓倒的男孩,忍不住臉紅了一紅。這男孩……真的是男孩嗎?還是只是娃娃臉而已?是錯覺嗎?總覺得有些面熟。
「你們……已經結束了嗎?」疏葉楓連耳根都有些燙熱,自小跟在日皇子身邊,並沒有太多尋花問柳的機會,而他也一向專心於護衛日皇子殿下,不曾對這一方面有什麼想法……方才的驚鴻一瞥,對這相對純潔的青年來說,顯然是太過刺激了。
「嗯,您要進去嗎?蘭大人還在裡面喔。」那男娼對他笑了笑,突然道:「您就是疏葉楓大人嗎?」
「咦?」他怎麼會知道自己的名字。
那男娼露出一絲惡作劇般的笑意,俯到他的耳邊去,「蘭大人高潮的時候,總是喊著您的名字呢。」
疏葉楓還來不及反應過來,野貓兒已經轉了個身,腳步輕快地去得遠了。
八十二
青年微微癱在椅上,身體仍留有高潮後的餘韻,雖然他是進入別人身體的人,可因為既不是學武之人,身體也並不是太健壯的關係,就像身體做了劇烈的運動,一時之間需要一點喘息、恢復的時間。
每到這個時候,他的心情總是很矛盾的。他的身體得到了滿足,可精神卻越發的空虛。原本以為把人留在身邊就夠了──等他和蒼雁的約定完成之後,再喚醒那個人,自己依舊是當年那個溫良的蘭真,用最沉痛的心情,向他陳述所有事情發生的經過,而他的身邊,也將只剩下自己而已。
只有自己。
可是這過渡的時間,比想像中困難而痛苦。
他掩著臉,覺得內心有一隻虛無的獸,正在一點一滴蠶食掉他的自己。
如果……如果那個人,能夠有一點點喜歡自己就好了,讓他覺得自己做的這一切,還有意義存在。
「蘭真……?」
他僵硬了一下,覺得自己聽見了幻聽,卻不敢將手移開。
「蘭真,你……怎麼了?」青年的聲音帶點遲疑,「身體……不舒服?」
不是幻覺,他眉頭略皺,這種時候,為什麼楓會在這裡?他……在這裡多久了?他……有看什麼嗎?
「楓……你怎麼來了?」蘭真將手移開臉的時候,已經戴上了溫柔的面具。
蘭真的模樣讓疏葉楓驀然生出一種不協調的感覺……或許是因為,方才才剛剛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蘭真的緣故……
不過對疏葉楓來說,這刺激雖然讓他動搖,可他心中還有一個更大的目的存在著。
或許他會找天問問蘭真,把這個當成一則趣事跟蘭真分享也說不一定。至於那個男娼最後留下的話語,青年只下意識將之排除到思慮之外,要說他不會那麼容易相信一個陌生人的隨口煽動也成。
「蘭真,我要離開這裡了。」青年堅定地道,「我想拿回我的劍。」
他在說什麼呢?蘭真想,說要離開嗎?
他怎麼能離開呢?他想要回到日經的身邊去嗎?
「我聽說……日已經……」曖昧的話語容易讓人自行補完內容,他看見青年的表情變了一變,大聲辯駁道:「不可能的!我上回才聽到你和蒼雁說的話,你們說,月皇子已經死了,得到夜燭兵權的是日殿下!」
「楓,你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嗎?」如果把表情放得更哀傷一點,聽話的人就會不自覺地將謊言更輕信幾分,「已經又一個月過去,冬天已經到了,你沒有發現到嗎?」
薄薄的雪覆蓋在外頭的土地上,他又不是瞎子,自然是發現的,可這消息,如果沒有讓他親眼確認,他是不會相信的,青年就是這麼一個死腦筋卻又忠心耿耿的傢伙,「我要出去自己確定。」
事實上,疏葉楓已經不相信眼前這位童年摯友了。
蘭真的表情變了一變,「楓,我們在這兒可是受到蒼雁的監視,離不開的。」
「我從小在這里長大。」青年自信地道,「我知道能出去的路,可多了。」
「可……」蘭真覺得頭非常大,私心讓他決定站在蒼鷺族這一邊,可他絕不是這樣感情用事,任由衝動帶領自己和蘭氏走向毀滅的傻瓜。事實上,正因為他自小便與日月皇子、蒼雁、疏葉楓一塊兒長大的關係,對眾人的性格與實力,著實有相當把握的瞭解。
日皇子擅政是帝國聞名的,可日經自小便棄武從文,即便能順利鬥倒月皇子登上皇位,那位子恐也坐不安穩,自古無法真正掌握兵權的皇帝只能受制於人,或是永遠活在猜忌當中。
月皇子擅武,背後還有高達及曾從莫敵大將軍習武的其它將軍們撐腰,可他從不關心政治,也不曾受過太多「治理國家」的教育,若讓他得到帝位,就像給一個不會騎馬的���童一匹烈馬一般,只能瞎子摸象,國家時時處在危機當中。
蒼雁的話,剛剛認識的時候,他們才只有十二歲,什麼也不懂,想學什麼就學什麼。這蒼雁出身自北方蒼鷺族,蒼鷺族一向尚武,比起同輩的少年們,蒼鷺一開始的基礎就比大家好很多……但這樣的他卻不是和同樣習武的月皇子熟稔,反而是像跟屁蟲似的老是跟在日皇子的身後,少年時是進出皇家書院,長大後便是進出議政廳,沒有多久便聽說他以前所未有的十九歲之姿,接掌了蒼鷺族族長的位置……
比起蒼雁這個男人,自己這一點點小小的心機,算得了什麼?比起日月皇子,蘭真覺得,蒼雁更有成為一個皇帝的資格與魄力。
他們暗中交換了條件。
蒼雁以歸還蘭朵族聖地絲湃熙谷,以及讓蘭氏除了能壟斷香料之外,將酒類、織物在高達的銷售權,也單獨賦予蘭氏。
在赤星帝國時期,以商立族的蘭氏是不可能,也沒有機會得到這樣的條件的。
這麼優渥的條件得到族里長老們的一致通過──商人原本就不在意效忠的對像是誰,他們只在意任何的改變是否能帶來更高的利潤。
蘭氏在這之前,已經是帝國首富。可永無止盡的擴張慾望,絕不只有個人或者國家會有的。
而蘭氏所要做的,就是盡一切可能地絆住蘭恕,蘭氏遍佈在全國各地的上千分駐所需提供日月皇子情報蹤跡,以及此次蒼鷺入侵高達的軍費,蘭氏必須負擔至少三分之一。
蘭氏的族長是蘭真的父親,在蘭真的牽線之下,終於和蒼鷺族達成了協議。
也因為這巨大的利益,讓蘭真在蘭氏的地位,一下子躍升,在父親漸漸退休之後,他幾乎變成蘭氏未來族長的最熱門人選。
最後的最後,才是他蘭真自己的願望。
家族的利益於他就像骨血,不需要做任何思想的掙扎或猶疑,對家族好便做,對家族不好便收,簡簡單單一清二楚。
可對他自己的願望,卻像身陷濃稠漆黑的沼澤,他只是想努力脫身,找到出口,無論用什麼方法都可以!
「楓,你要拋下我嗎?」蘭真神情嚴肅,「你要自己離開嗎?」
疏葉楓愣了一愣,沒有想到會受到這樣的指責,他心下有些歉意,可更多的,還是對離開此處的堅持,「蘭真,如果你也想走,我們可以一起走。事實上,我過來找你除了想拿回我的劍……也想問你要不要走?」
我是排在劍之後嗎?蘭真苦澀的想,可面對這樣的疏葉楓,這樣的誘惑……
他能走嗎?在這個節骨眼上……而且,他的身體已經在那名叫野貓兒的男娼身上,嘗到太多肉體的歡愉,絲毫沒有把握若是和楓繼續相處下去,能克制得住對他傾訴愛意的強烈衝動。
「蘭真,你別害怕,我會護著你的。」疏葉楓認真地道,「我方才觀察過了,這附近的侍衛看守鬆散,很容易出去的。」
當然容易……因為他們從來就不是階下囚……
可他很想試試當初楓護著日經逃到槐山時的經驗……他很想知道被疏葉楓密密保護的感覺,究竟是什麼樣的……
不該一時貪歡,在男娼身上尋找楓的影子的,他讓自己……再沒有足以抵抗誘惑的能力。
「我知道你的劍在哪裡。」蘭真覺得自己全身發抖,無法辨別究竟是因為太過緊張,亦或是太過期待,「是我幫你收起來的……楓,請你帶我回夜燭吧。」
他所深深愛慕的青年堅定的點點頭,忽而臉紅了紅,「那個……蘭真,把你的衣裳理一理吧,這樣敞著,小心著涼了……」
蘭真只覺得心跳得飛快,只是這樣,他便有了幸福的錯覺。
八十三
「喔,蘭真走了?」青年一向冷淡到了極點的表情突然鬆動了些,嘴角牽起一絲上揚的弧度,「蒼鴻回來沒有?」
密探隱在暗處,只有沒有起伏的聲音在寂靜的宮殿中迴響著,「收到陛下的密詔,鴻將軍便帶著大軍即刻啟程,只留一萬佔領青龍城,並在醇酒之道上,與花漫東離的舊高達軍起了衝突。」
「我是問,他回來沒有?」
「回陛下,還沒有,尚須兩日時間。」
「嗯。」醇酒之道上的戰事結果,青年似乎並不在意,「再傳我的密詔給蒼鴻,讓他不必進高達了。」
「陛下?」儘管已經很習慣這位皇者快速變化的思維,可密探還是嚇了一跳,「鴻將軍不僅在一日內攻克青龍,與花漫東離的衝突,也只花了兩天時間便擺脫,陛下……」
「心急什麼,讓你告訴他,繞到後面去吧。沉伏幾天。」皇者指端敲敲王座的邊緣,「會用到他的。」
「是。」
「還有什麼事要說?」
「青龍城雖已攻下,城內卻發生了奇事。」
「喔?」青年挑一挑眉,「說。」
「青龍城內的老弱婦孺竟在一夜之間,全部消失。」
「一夜之間?」
「原本圈禁在將軍府邸的沙玉髓及其侍女,也消失了。」
「哼。」青年冷嗤一聲,「邊境四城皆有密道,沙玉髓身為前青龍將軍,自然熟悉。可婦孺全部失蹤……嗯………沙碧璽哪裡去了?」
「沒有出現在花漫東離的舊高達軍裡,據說花漫東離給了他百名士兵,先潛入青龍城去了……可至今仍無沙碧璽和他百名士兵的蹤影。」
「好一個沙碧璽。」蒼鷺的王者繼續叩著手指,「梟,你另外派人,務要找到沙碧璽的下落。」
「是。」
「至於蘭真……就讓他稍微做個一天的美夢吧。」青年嚴厲的嘴角滑過一絲輕笑,「這真是太愚蠢了。」
◎
離開高達的方式,他們只能用步行。
這是一次無謀的逃亡……蘭真在心裡苦笑,他凡事都細細思量考慮再三,不夠安全、沒有足夠的利益的話,他是不會做的。
楓不是沒有懷疑他……只是,他也很明白,只要自己裝作一副無辜的樣子,只要自己繼續戴著好人的面具,楓就會遲疑了。
真是個傻到極點了傻瓜。這種個性,難��會被日經這麼輕易便放棄了。
而現在,這個傻瓜卻準備奔回主人的身邊。
只帶著一把劍,幾件衣物,一些帝國幣,和一個會拖延他速度的拖油瓶。
他們從南院的小門悄悄離開,這小門過去也是他找野貓兒尋歡時常走的,進入高達大街上之後,還得閃過在城中巡防的蒼鷺士兵,騎馬或僱馬車太過顯眼,蘭真又不似疏葉楓乃習武之人,腳程飛快。他出身商賈,自幼嬌生慣養地長大,還不曾像這樣在沒有僕役馬伕的侍候下出過遠門。
還沒有看到城門的邊兒,蘭真已經乏了,可他不想被疏葉楓拋下,咬著牙緊緊跟著,也不知道疏葉楓究竟要先往哪裡去,他自嘲著,對選擇這樣不智的行為卻感到無限歡喜的自己。
就這樣拋下一切和這個男人遠走高飛──從這個角度看實在太浪漫了,蘭真當然不是這麼浪漫的人。事實上,他已經在最短的時間──在不讓疏葉楓起疑的時間內,安排了許多事情。
他留了只有蘭氏人才能明了的暗記在房中,暫將自己負責的工作,轉移回幾個蘭氏長老的身上;將自己心中不安但還未發生的幾件事,透過高達城中的蘭氏店舖傳回蘭氏之中。取了不少帝國幣在身上,如果沒有意外的話,等他「出城」的消息透過蘭氏特有的組織往傳佈出去的話,就完全不必擔心挨餓受凍這件事──蘭氏在全帝國的大小城鎮都設有分點或商店。
他的確還不是蘭氏的族長,如果沒有疏葉楓這個「意外」,他應該會在父親百年之後,成為族長。
不過在表面上,他決定全心全意去享受「依賴疏葉楓」這件事。
疏葉楓昏迷將近一個月,這一個月來,帝國發生了許多大事。
北方狼族佔領沙瓦坦、蒼鷺族佔領青龍城、日皇子組成復國聯軍,並與蒼鷺騎兵短兵交接於槐山山腳……這一切一切,青年都還處於未知的狀態。
他只知道日殿下擊敗了月殿下,得到夜燭城蘭恕將軍的支持這件事,所以想法也很直接──往夜燭而去就是了。
而他所選擇的路途,正好便是當初他領著禁衛軍們帶著日經皇子逃離被佔領的高達,準備往南奔逃的路線。
那一次,他們被蒼鷺騎兵追殺,好不容易逃到槐山入口處,禁衛軍們已經倒得剩下不到十人,而他身為禁衛隊隊長,又是疏葉家安置在皇子身邊的照顧者,保護殿下性命周全,是他當下唯一的選擇。
他分出兩名士兵護著殿下入槐山,自己則帶著其餘幾個準備擋下追兵,「將人引往柳溪!」當時他是這麼下指令的。
士兵們一個個在他身邊倒下,他十分後悔──並不是因為突然懦弱起來的關係,而是他認為自己錯了,他應當留在殿下身邊才是。
蒼鷺的騎兵無論是人數上還是力量上,都遠勝禁衛隊太多,自己太輕率離開殿下身邊了……這麼想著的時候,他的肩上已經中了兩箭,一支騎兵專用的長槍,正朝著他狠狠射了過來。
希望殿下平安──這是他失去意識之前,唯一的想法。
再一次醒來之後,便已經被蘭真救起。
而後中間雖曾與殿下再度相遇,可……自己還是無法回到殿下的身邊。
疏葉家的皇子怎由不是疏葉氏出身的侍衛守護!?在舊帝國皇族失去一切的現在,這樣封建狹隘的想法,仍支配著從小便被這麼培養的疏葉楓。
他們只花了一夜一日的時間,便到了接近槐山的地方。
他的想法出乎蘭真的意料,不走任何「有人」的地方,專走山林小路樹林野地,這對於身手體力已經很虛的蘭真來說更加艱難,完全只能靠意志力苦撐了……可山路難行,一個趔趄,腳便不行了,整個人跌到了路邊。
疏葉楓的腳步飛快,一下子便去得遠了,難為他在急切趕路之餘,還能想到身邊還有一個蘭真,趕緊尋了回來。
「跌傷了嗎?」青年蹲到他的身邊,解開他的布靴。
身為蘭氏掌權者,他的鞋當然是用高級鍛子裁製成的,柔軟舒適自是不在話下,可卻不適合用在「趕路」。
露出來的腳踝腫了一圈,腳跟和姆趾的地方起了好幾個大水泡,輕輕一碰,就疼痛難當。
「怎麼這麼嚴重……」青年喃喃道,「這麼痛,怎地一聲不吭?」
蘭真驀然有種委屈之感,可這本是他自己願意,怨不了別人。這種情況,跟他原本幻想的「逃亡」之旅,其實相差甚遠。
「我不想耽誤你的速度。」他咬牙道,「我不想拖累你……」
青年嘆了一口氣,「這樣不行,今天可不能走了。」隨即當機立斷,「你的腳不敷點傷藥是不行的,可我們是逃亡之身,不宜往城鎮過去……這樣吧,今日天色也晚了,我們先休息一晚,明日一早我再摘些治傷的藥草過來給你。」
「嗯。」這時候無論疏葉楓說什麼,他都會接受的。隨即身體一輕,醒覺時,他已經被疏葉楓給打橫抱起,「我、我還可以自、自己走……」他結巴起來,這已經不是經過計算的演技,「你、別……」
「都傷成這樣了,還客氣什麼?」青年腳步飛快,「抱歉,是我沒有發現你的難處。你和殿下一樣,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
「……」他抓緊了青年的前襟,忍耐著心中浮動的情緒,不敢說一句話,深怕只要一出口,就會是讓自己後悔的言語。
如果時間可以這樣靜止下來該有多好?他想。
就讓他繼續作著少年時曾經做過的夢,成為日經的夢。
八十四
在冬天步行逃亡,實在是相當辛苦的一件事情。
就算是疏葉楓自己,都感到相當吃力了,更何況是嬌生慣養的蘭真?
連續兩天在山裡過夜,疏葉楓雖是武人,可自小在疏葉家的護持下長大,當皇子的隨身護衛貼身保護可以,可要在這樣的荒山野嶺中求生卻相當不易。
如果只有他一個的話倒還好,不多休息直直往夜燭而去便是。可帶著一個蘭真,他卻不得不好好思考下一步該怎麼走的問題。
他並不後悔帶上蘭真,若是當下把蘭真留在高達的宮廷之中,萬一蘭真真發生了什麼事,疏葉楓知道自己肯定不能心安。
無論蘭真是怎麼想的、是否瞞著他許多事情、是否……背叛了日殿下……至少他願意跟著自己走,就代表他最後來是選擇了支持殿下。疏葉楓長年跟著日經皇子,多少也能明白蘭真與他背後的整蘭氏的意向,對現在的帝國,具有很多難以忽視的影響力。
他無法在政治上面幫助殿下什麼,可在他能力範圍所能做的,他都會拼了命完成。
可……話說得好聽,疏葉楓目前卻陷入了麻煩的局面。
蘭真生病了。
不僅僅是他的腳傷,腳傷其實並不嚴重,只是蘭真實在太嬌貴皮嫩了些,腫起的腳踝遲遲不退,而山裡剛剛下了��場小雪,把生長的草葉都覆蓋成一片銀白,這也就是說,他想找些能去瘀的藥草,也是不可得。
這也無妨,他背著人走便是了。可……這場小雪,讓山裡的氣溫驟然下降,尤其入夜之後。連自己都冷得有些抵不住了,更何況是蘭真。
當時走得匆忙,蘭真也只收拾了幾件厚襖,那襖子一般來說是足夠在屋內禦寒的。可現下在山裡,少了屋子或馬車的庇護,沒有壓在箱底的那件雪狐毛製成的大氅,恐怕對蘭真來說是不夠的。
風寒一下子便上了身。
等疏葉楓發現的時候,青年已經渾身軟軟的,白淨的臉染成胭脂的顏色,額際燙手四肢卻冰冷,「楓……我好冷……」
兩人是在一個往內凹的山壁下將就了一夜,無論是山洞或是獵人們暫時居住的小木屋,都必須是對山裡的狀況有著相當瞭解的人才有可能找得到的,能找到這樣一個山坳處避雪,也已經算是運氣不錯了。
「蘭真,你病了。」青年摸了摸他滾燙的額,語氣著急,「好嚴重,這樣下去不行!」
「抱歉……」蘭真虛弱地笑笑,「還是拖累你了。」
「別說這個。」疏葉楓正色道,「之前是你救了我,還因為我的關係被蒼雁軟禁……我雖然不知道你是否和蒼雁交換了什麼條件,可這恩情,我一定會報的。」
……真是傻瓜。蘭真心道,誰要施恩給你,我這個人,每做一件事,都是要計較得失的。能這樣被你護在懷裡,就算再多病重十倍,那又如何!
「雪短時間內似乎停不了。」疏葉楓看了看天色,「等雪停了,我便帶你下山。」
「這……可是我們才剛剛逃出高達……」說完接著一陣停不了的嗆咳。
青年堅定地看著他:「無論如何,生命比較重要。」
明明只是一句普通的話,聽在蘭真耳裡,卻覺得對方的意思是自己比較重要。
忍不住心中竊喜,暗自希望雪下得越就越好,越久……就代表他這縹緲的幸福感,可以再多延長一些。
可惜天不從人願。
約莫又過了半個時辰,雪便完全停了下。
蘭真已經燒得又昏睡過去,疏葉楓將人負在背上,感覺貼在背心的人燙得像顆火球,若不能趕緊找到大夫,肯定要糟的。
趕緊邁開腳步,這一次,是朝著下山的方向去了。
◎
烏雞的喜好一向和常人不同。
別人討厭的他偏偏喜歡得很,別人愛到不行的他又覺得蠢得可以。
這樣怪異的個性倒沒有讓他樹過太多敵,畢竟,專門撿人家不想要的東西的人總是威脅性不大,烏雞也樂得順心而為,繼續將他的怪異品味發揚光大。
就像在這寒冷的天裡,大多數人都只想窩在被窩裡抱著老婆取暖,他烏雞就偏偏想出來跑跑,深覺剛下完雪的空氣特別清新宜人,聞一聞會讓人精神百倍。
烏雞的輕功還可以,當然是做不到踏雪無痕的境地,可要安穩地在雪上奔跑,倒是不難。而且,他分外喜歡吃被雪凍得堅硬的漿果,冰珠兒似的口感可比市集上的糖要好得多了。
想起應該還躺在自己被窩裡的人,烏雞笑笑,當他遇著了自己喜歡的人的時候,總會千方百計地想讓對方接受自己「獨特」的品味,現在,他倒真想找點凍漿果回去給那傢伙嘗嘗了。
烏雞對槐山的地勢相當地熟悉,哪裡有生漿果的灌木叢、哪裡有隱密的獸徑、那裡是槐山可以讓人暫憩的幾個點,他都一清二楚。
大雪天裡總會有幾顆秋天遺留下來的漿果被凍得好好的吧?烏雞嚥了嚥唾沫,腳下更快了起來。
在一片銀白的世界裡,黑色的人影總是會相當顯眼的。
烏雞踏在樹幹上,望著下方不遠處走得不太穩可又飛快的身影,乖乖,這種時候居然會有人上山?
是跟自己有著同樣的興趣嗎──這當然是不可能,烏雞也覺得是自己想太多了。
槐山邊才剛剛發生過戰爭,日皇子聯軍的本陣和蒼鷺騎兵團本陣遙遙相望,以這入山口為停戰線,就算是住在附近的一般百姓,等閒也不會在這種停戰時期接近槐山口的,而且,難道他不知道,這座山上,可是有一則「食人鬼」傳說嗎?
烏雞有時候也是很有好奇心的,擁有異於常人的興趣的人總是寂寞的。他也是很想遇到和自己一樣興趣特異的人
說不定他們也是喜歡在大雪天出門呼吸清新空氣的人呢!
烏雞抱著這樣純然的心思,悄悄地綴在兩人的身後,中間還遇上了在暗處定時巡山的弟兄,「烏雞,那那兩個人就交給你跟了,他奶奶的,什麼鬼冷天氣!我想快些回去交班!」
「去吧熊七,就交給我吧。」他滿口答應,心中其實已經有了計較。
◎
蘭真的狀況似乎越來越不好了……不趕緊幫他找到大夫不行!
當疏葉楓終於出了槐山,來到附近的槐山鎮上時,卻發現……原本記憶中應當相當熱鬧的槐山鎮,街道竟空無一人?
原本還以為是因為已經入冬,人們都在屋裡避寒去了,可他用力敲了藥鋪的門,卻無人響應,一時惶急便就破門而入,卻發現藥鋪一片空蕩蕩,裡頭什麼都沒有。
後來又去敲了其它民宅,也是相同狀況……這偌大的小鎮,居然變成了空城!?
一直昏迷著的疏葉楓,自然不會知道因為兩軍交戰的地方離槐山鎮太近的關係,鎮民們早早便收拾好細軟財產,有些往南有些往北避戰禍去了。
這下子疏葉楓已經束手無策,只好隨便找了間民房,在裡頭找到了幾條陳舊卻乾淨的棉被,將蘭真密密包住,又找來一個洗浴用的大木桶,泡個熱水出出汗說不定會好些,可這天寒地凍的,要找到不是冰的水,還真有些困難。
可這些只要多花些功夫,總還是可以解決的。
他找來柴薪,耐著性子慢慢將一整桶的雪慢慢燒化,進而變成熱水。又在民房的的灶下找到幾塊老薑,便將姜也投進水中,姜能袪寒的道理,他也是明白的。
花了兩三個時辰,這才弄妥了一切,將熱水搬入屋內,「蘭真。」他喚道,「泡個水出汗的話,也許會舒服些。」
蘭真只覺得自己冷得牙齒打顫個不停,「楓……我、我冷……」
青年將他扶起,「我替你除去衣衫,讓你浸一下熱水,看看是否會更舒服些。」
「嗯……嗯……」蘭真只覺得自己昏得無法真正理解疏葉楓的話語,可對他來說,那個當下疏葉楓想要幹什麼,他又有什麼不同意的道理呢?
青年將圍在他身上取暖的被縟解開,開始解他的衣衫,又怕他冷,一邊解一邊將人抱在懷裡取暖,「把手抬高一點……嗯,我要抱你起身了。」
「嗯……嗯……」昏昏然中,他只覺得自己被疏葉楓脫去衣衫,還被緊緊擁在懷中……
原來染了風寒,還能讓自己作作這樣難以想像的美夢嗎?
「怎麼笑了?」看著已經燒得胡塗的美男子一邊閉著眼睛一邊嘴角上揚,青年有些狐疑,可動作還是很快,將人橫抱到三步遠外裝滿熱水的木桶邊,「醒醒,蘭真,要放你下去了。」
然後將人放了下去,一瞬間,溫暖的水溫籠罩了他,他舒服地嘆了一口氣,人總算清醒過來。
八十五
議政廳中,新帝國的主人端坐在王位之上,容姿筆挺氣勢凌人,他的目光淡漠而尖銳,令許多就帝國時期的文官遺臣,忍不住要低下頭去不敢正視。
比起前朝皇帝,蒼鷺族的族長蒼雁無疑相當年輕,而性格方面,也是大不相同。舊帝國已創立三百年之久,走入承平時代已久,近幾代皇帝都是性格溫庸大度的性格,重視政務更勝開疆闢土,就算下臣有些錯處,只要不是難以彌補的大錯,通常都能得到原諒。可這新帝國的新皇帝卻不然,做起事來雷厲風行,或許是因為尚未將舊帝國皇子餘黨殲滅之故,只要行為言語讓他有一些些懷疑的,大有可能馬上掉腦袋,可相反地,若對新帝國軍政務有功者,此人賞賜起來,也是絕不手軟。
無論是舊帝國的老臣,抑或出身蒼鷺族的新貴,面對這位皇帝陛下,都是戰戰兢兢,又敬又怕的。
自從蒼鷺騎兵團與日皇子餘黨交戰開始,許多舊臣們就默默陷入天人交戰之中。
文臣手無縛雞之力,無法抗拒蒼鷺的暴力相脅是可以理解的,當然也有勇敢如疏葉冬青之流逃到南方與日皇子殿下會合的,可也不可否認,大多數的政務官、事務官們,都選擇留下來繼續為帝國服務,不論它是舊是新。
可現在,日皇子殿下也展現了他的軍力──合夜燭、落霞兩城之兵力,再加上原舊帝國的殘兵,以及沙碧璽、寒山嵐兩位有名的將軍協助,怎麼看都很有與蒼鷺族一拼的潛力。
是不是要趁著戰事未興,先攜家帶眷投奔過去呢?
可反過來想,出身蒼鷺族的皇帝陛下,雖然其故鄉沙瓦坦日前為狼族所佔領,可在那之前,卻已將蒼鷺之精兵全部調至都城高達,也可以說,在那一場對狼族的戰爭當中,蒼鷺戰力並沒有折損太多,不僅如此,還出兵青龍,將偌大的一個東方城市迅雷不及掩耳地便佔領了。挾城內居民性命在手,日皇子就算得到沙碧璽將軍的支持,沙將軍恐也有心無力。而且,夜燭城將軍蘭恕的親弟蘭真,也被囚在高達,這少主的生死下落,可也是牽動著夜燭軍的意向。
這樣想來,還是跟隨新帝國的陛下似乎要來得保險一些?
「眾卿先退下吧。」皇帝陛下淡淡地道,「蒼鷗留下。」
人一下子退了個乾淨,只留下蒼鷺騎兵團的總團長大人下來:「此次和日經一戰,感想如何?」
「夜燭士兵訓練紮實,可長久生活在溫暖的南方,在雪地裡的戰鬥遠不如我軍靈活。」
「還有呢?」
「夜燭軍士兵多出身蘭朵族,此時雖效忠日經,卻遠不如我蒼鷺士兵齊心拚命,只要簡單煽動,要亂其軍心不難。」
「說得不錯。」蒼雁笑了一笑,接著表情一斂,「可團六的蒼羽,卻任務失敗,又是怎麼回事?」
總團長大人也跟著面色一凝,「密探最後的情報,也的確顯示日經聯軍本陣當時正空虛,那寒山嵐已帶著落霞軍離開,而夜燭軍正與我軍交戰,花漫東離的高達殘兵則還在醇酒之道上,日經的身邊,不應當有足以和我蒼鷺騎兵團團六相抗衡的士兵才是……可這團六全團,包含蒼羽自己,都失蹤了……陛下,敢問陛下,當時是否沒有任何我軍密探在附近?」
「我問你情況,你倒問起我來了?」青年一笑,那笑卻沒有傳進眼睛裡。」
「屬下不敢。」那年紀足有皇帝陛下一倍大的總團長大人屈身一拜,「是屬下無能。」
「的確是無能。」蒼雁冷冷道,「哼,當時梟的確有安排一隊密探隱在槐山附近。」
蒼歐連忙抬頭,「是否探查到了什麼?」那團六的團長蒼羽,實際上正是蒼鷗自己的長子。愛子失蹤,就算是冷靜如總團長大人,此時也不禁洩漏了些許緊張之意。
「我密探總共一十三人,只有梟自己能逃回來。」
「什……什麼?」
「總團長不知是否聽說過槐山的『食人鬼傳說』?」
「鄉野奇談,不足為信。」
「說的好。」青年點頭,「哼,什麼食人鬼……我看是日經的暗樁吧。連寒山嵐等都不知道的暗樁。」
「日經身邊似乎有強力的護衛在。當時我騎兵團兩次追殺,均無功而返。」反而還損兵折將,得不償失……這幾句話,也不必講出來刺激皇帝陛下了。
「嗯,這非要查清楚不可。梟。」皇帝陛下喚道,一個黑影從暗處立即出現。
「陛下請吩咐。」
「你都聽到了,去查吧。」
「是。」
「對了……一天已經過了,去追蘭真吧。」
「是。」
那黑影恭謹地低著身體又退回暗處,沒怎麼看見其動作,很快便消失了蹤影。
可身為騎兵團總團長的蒼鷗,對這並不感到稀奇,讓他稀奇的是陛下居然放走蘭氏的少主這件事,「蘭氏不是已經和陛下籤下協議?」
「是啊。」年輕的皇者道,「可這和蘭真背叛我,可是兩件事。」
「唔……」
蒼雁又笑,這一次,笑容卻是真真正正進入了他的眼睛,「你以為,那天天被喂藥的疏葉楓,怎麼會突然醒過來的?你以為,我會放任日經那傢伙到處聚集兵馬下去?你以為,蘭恕為何會將兵權交給日經與寒山嵐?」
「……都是……因為……?」
「哼,十萬大軍是嗎?我倒要看看,讓我這樣輕輕一戳,還會剩下多少在日經身邊。」
◎
「舒服些了嗎?」青年為了不使木桶裡的水溫涼得太快,搬了不少柴薪進入屋內,直接在木桶旁繼續燒起水來,斟酌添加滾燙的熱水進入桶中。
「嗯,好像重新活過來一樣。」蘭真的聲音還有些嘶啞,可臉色讓蒸汽熏得潤紅,比起一個時辰前病懨懨的樣子要好得太多了。
「那就好。」青年暗呼口氣,外頭是冰天雪地,裡面的溫度卻讓柴火和蒸汽悶得直線上升,很快的,疏葉楓發現自己流了不少汗水,想了一想,「我也洗洗吧,流汗怪不舒服的。」
「啊……」歪在桶中的病弱美青年心一驚,結巴起來,「呃……這……也……」
可那已經開始脫衣服的青年卻對他的緊張毫無所覺,三兩下便卸去自己的衣衫,露出精瘦結實的身體來──雖說在病床上躺了一個月,身上的肌肉略白皙鬆弛些,可比起蘭真的嬌貴樣子,還是要強得多了。
蘭真一時之間低下了頭,可低頭的時候又覺得十分後悔,這是正大光明觀察的大好時機,怎麼就這樣白白錯過了呢……
不一會兒,他便感到水動靜了一下,青年便貼著他的肩頭和腿,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這木桶原本不小,但要擠下兩個大男人卻顯得狹窄了,他沒地方避……也不想避,原本好多了的暈眩感幾乎是瞬間又襲向了他,這一次,蘭真知道並不是因為風寒的關係。
和男人一起洗澡,對疏葉楓來說並非是什麼希罕事,為了成為日皇子的護衛,他自小便被送到疏葉氏旗下的武館練武,在那個地方,每天練完沖洗臭汗,都是師兄弟眾人一起來的,沒什麼大不了的。而且有的時候,男人會特別願意在袒裎相見的時候跟朋友分享秘密。
疏葉楓不否認自己多少是抱著這樣的心思,他覺得自己一點也不瞭解蘭真,從以前到現在,他對蘭真的認識,大多還是來自日經殿下的說法。
可自從他和殿下分開,被蘭真救了開始,蘭真許多作法都讓他甚感疑惑。
「蘭真,你讓我送你回夜燭,是準備支持日殿下的吧?」首先,先自然地問出他最關心的問題吧!
可卻久久得不到回音,難道這樣的問題讓蘭真很為難嗎?
他側頭一瞥,卻看見蘭真彎著腰抱住自己的大腿,全身潛進熱水中,只露出鼻子以上的部分在外頭。
「咦,蘭真,你怎麼了?」青年一愣,從水裡站起身來,趕緊伸手去扶縮在水裡的人,「蘭真……」
「不、別、先別碰我……唔……」太過刺激的畫面讓美青年倒抽一口氣,那修長的腿與狹窄的腰線,還有……一次得到太多東西,可是會受到天譴的。
蘭真低喘一口氣,仍緊緊抱住自己的雙腿,語氣帶著一點不自覺的哭音,「楓,你可不可以先離開這個桶子?」
「咦……」我才剛下水啊……這水是我燒的、讓我泡泡也沒什麼吧?難道蘭真有潔癖,不願意與人共享熱水嗎?也不是沒可能……畢竟出身首富之家。
可他這一抬腿出桶,馬上便春光大洩,這一次,窩在水裡的美青年倒是把握了良機,全部都看得一清二楚。
就算現在天上突然降下一道雷將他劈死,他也死而瞑目了。
蘭真兩眼一閉,深深地嘆了一口長氣,覺得自己的下身顫了一顫,已經激動起來。
八十六
青年出了浴桶之後,沒有立即披上衣衫,反而將一條布巾浸濕,開始擦起澡來。
不給一起泡,擦洗總成吧?
可這卻苦了縮在木桶裡的蘭真,明明前一天才找了野貓兒發洩過的,卻在看見楓的身體的一瞬間,又硬了起來。由於面對的是疏葉楓本人,那速度和敏感度非贋品的影響力可比,他遲疑了一下,兩手往下身的中心握去,眼睛卻緊緊盯著背對著自己,正在擦拭背部及臀部的青年。
「唔……」手指不自覺地動了起來,牙齒咬住下唇,拚命忍耐著就要洩出的低吟。
可越是上下勒動性器,那種難以填補的空虛之感卻愈發地清晰,他難耐地微微張開自己的腿,第一次嘗試將手往後伸去。
眼前的青年對他的血脈賁張毫無所覺,仍舊按著穩重的步調仔細地清潔著身體,布巾刷過男人的下腹的毛髮,將那仍沉睡著的器官輕輕撥了一下……
藏身木桶的美青年吞下一口涎沫,一隻手指輕輕探進自己的後面,全身像被電流穿過一般抖了一抖,趕緊抽了出來,繼續看著疏葉楓的身體,然後、手指又伸了進去,強忍著那極端的羞恥感和刺激感,讓自己的手指在裡頭動了一動。
自己插著野貓兒的時候,總見他露出爽至極矣的愉悅表情,內心曾暗暗疑心過當真有這麼舒服嗎……可如果對象不是楓的話,誰能忍受被另外一個男人這樣騎在身上馳騁……
如果插進來的東西不是手指,而是楓……
身體劇烈地抖了一抖,一層濁白的體液從水底浮起,尷尬地漂浮在浴桶的水面上,蘭真微微失神地靠在木桶邊上,身體虛軟無力──才剛大病一場,就受到心上人的裸體攻擊,這對病人來說,實在是太過刺激了!
青年將身體擦拭乾淨之後,便將衣衫一件件穿了回去,回頭一看,見蘭真竟已歪在桶邊,還有半截身體趴在桶緣上,一副暈了過去的樣子,趕緊一個箭步過去將人扶起,輕輕拍著美青年細嫩的臉頰,「蘭真,蘭真!」
這臘月天氣實在是冷,自己尚可忍受,卻忘記蘭真這病號沒有自己來的強壯,又染了風寒,自然是抵擋不住這屋內節節下降的氣溫。而且那熱水也漸漸冷了,蒸汽又慢慢散了,冷空氣正一點一滴佔據小小的斗室。
完全誤會蘭真昏迷原因的青年將赤裸的軀體從水裡撈起,包裹在方才找出來的乾淨棉被裡,然後將人放到床鋪上去,暗思不找些填飽肚子的東西不行,他和蘭真帶出來的乾糧肉條還是留著之後趕路的時候吃,這偌大槐山鎮,總會留下些食物的。
摸摸蘭真的額,發現熱度已經稍退了些,再探鼻息,發現出息入息皆很穩定,蘭真根本就是累極睡去之後,這才放心離開民宅,找吃食去了。
◎
烏雞趁此機會,溜進屋裡去。
他在外頭看了好一陣了,有些暗潮洶湧,該看的不該看的,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就算是烏雞,也不得不承認,這屋內的兩個男人,都是少見的美男子。雖然他的興趣異於常人,可審美觀卻還是很正常的,他就用欣賞美麗的畫或風景的心情欣賞著屋內的風光──如果在外頭的是寨裡的其它人,肯定早就撲進去了,屋內上眼的可不只有單純的美男出浴而已,在木桶裡的那一個,居然還在另一個的背後偷偷自慰起來,這種刺激感連身在外頭的烏雞都覺得火熱不已,忍不住想念起被窩裡的那個人來。
幸而烏雞欣賞歸欣賞,可美青年並不是他的興趣。待欣賞完「美麗的風光」之後,發現其中一個跑了出去,他這才想起「正事」還是要作,於是便潛進屋裡去。
一般來說,在這兩軍交戰的非常時期,老大有令,凡是在槐山上鬼鬼祟祟活動的陌生面孔,一律殺無赦,若是那人不小心是兄弟喜歡的,那麼就綁回寨裡囚禁起來。
至於萬一兄弟對俘虜感到膩味了,那就必須親自將人解決掉,食人鬼軍團的存在絕不能洩漏一點點給外界知曉。
要殺嗎?
烏雞考慮了一會兒,對他來說,殺掉這小相公只是舉手之勞程度的事兒,可他總覺得直接殺掉這樣標緻的人兒實在是暴殄天物,他一時之間作不了決定,正想著是不是先回去問問蝙蝠他們有沒有誰喜歡這型的想不想帶回去玩玩,突然之間,躺在床上的青年緊閉的眼睛突然張開,炯炯有神地盯視著他。
烏雞被嚇了一跳,「居然醒著?」可心裡卻嘆了一口氣,被看到了臉,這下恐怕不殺也不行了。
「你是誰?」青年的聲音低啞,但卻隱隱聽得出原來的聲音應當是相當清亮的,「是蒼雁的殺手嗎?要來殺我了嗎?」
烏雞抓抓亂發,身為強盜的身份,他雖然不怎麼關心天下大事,可對蒼雁這名字,他倒是挺熟悉的,嚴格來說,烏雞未當強盜之前,可也是蒼鷺一族出身的平民,「我的身份……嗯,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不過,你說的蒼雁該不會是把帝國滅掉的那個蒼鷺族的族長蒼雁吧?」
「正是。」那青年看著烏雞的表情實在不像是病得很重的人……此人不是演技太好,就是忍耐力超乎常人,烏雞在心中興起一絲惡作劇的念頭──真想讓他在同伴面前出個醜啊~
偷窺了好一段時間的烏雞,自然也能推斷出眼前這青年對另一個的愛意。而且好像還在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階段,「吶,你很喜歡那傢伙對吧?」
蘭真愣了一愣。
他只是身體虛軟,倒不是真的困了。之所以裝睡,只是想避過和疏葉楓接觸時的尷尬罷了,沒有想到楓的前腳才走,居然就有個陌生人跑進來。
他還以為是蒼雁的追兵。
對於蒼雁就這樣放他和楓離開,他一直有種不怎麼踏實的感覺。只恨自己的身體實在不中用,沒有辦法跟著楓逃得再遠一些……可,也因為這不中用的身體,他實現了好幾個從前想望很久的願望。
可這陌生人卻不像是蒼雁的手下。蒼雁治軍甚嚴,理論上不應當有像這樣全身上下泛著一股流氣的士兵出現,還說出讓人很難不在意的話:「你……說什麼?」
烏雞嘿嘿一笑,「少裝了,我剛剛都看見了。」男人呶呶嘴,露出了一個接近下流的表情,「居然自己在桶子裡玩起來了……」
原本很冷靜的青年臉倏地發紅起來,可仍強撐著尊嚴,「你說什麼,我可都聽不懂!」
「喂,我幫你吧。」烏雞舔舔嘴唇,「要不要試試,他對你有沒有那個意思?」
真是惡魔的誘惑……對蘭真來說。
疏葉楓對他,怎麼可能會有意思!這種事,不是早就看得很清楚了嗎!
蘭真在心中這樣告戒著自己,「不……」可拒絕的聲音卻顯得猶疑。
「我可以扮作是……嗯……劫財劫色的強盜喲~不是我要吹噓,作強盜我可是挺拿手的。」烏雞一拍胸脯,「如何?你都要被淫辱了,他會不會救你?會不會緊張你?會不會……」惡魔的氣息不知何時來到蘭真的耳邊,吐了一口氣:「會不會因為看到你被強姦的身體,反而硬了……」
「不!」蘭真一下子退縮到床的角落,警惕地看著這陌生的傢伙:「你到底是誰!」
烏雞挑挑眉,就著床緣坐了下來,「真的不想知道嗎?你不覺得,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嗎?」
八十七
疏葉楓沒有想到,不過是想找點吃食罷了,怎麼會花了這麼久的時間。
或許是因為這槐山鎮的居民在離開的時候收拾得太乾淨的關係──但這也代表了,居民們並非倉皇逃離,而是極有秩序的離開。
疏葉楓在感情上雖然木了一點,但並不是真正的傻瓜。他想,唯有戰爭,才會讓人寧願離開故土遠走他鄉,而戰爭的話……是否意味著有一方極可能就是他的主人日經皇子?甚至,皇子大人的行蹤就在這附近?
從客觀的角度來看,疏葉楓的想法已經很接近現實了。如果他的性格再狠一些,或者再更遲鈍一些,可以拋下生病了蘭真不管的話,說不定他能在兩天內便回到皇子殿下的身邊。
可他不是。他是曾被日皇子評「心太軟」、甚至最後被捨棄掉了的侍衛隊長。
他的同情心與正義感在一般百姓之間倒不是太罕見,可若是放在宮廷,那就是「瀕臨絕種的動物」了。
對於自己的「缺點」,疏葉楓倒是沒有什麼太多的自覺,他自小便被灌輸了完整的「忠於皇子」的概念,其它什麼都不需要管。仔細想想,這或許也是導致他面對感情反應遲鈍的原因之一。
無論如何,這樣一個出身宮闈卻能繼續保持正直純潔的好青年,現在卻在幹著雞鳴狗盜之事,一間一間搜索著是否有可以填飽肚子的存糧,總算讓他在一間貌似酒樓的地方找到一個看來是儲糧用的小倉庫,裡頭還有半袋米,幾條乾硬腊肉、和一小罐醃蘿蔔。
將東西都攬到兜裡去,疏葉楓腳步不敢稍停,自己出來已有近一個時辰之久了,蘭真不知道好些沒有?病情可千萬別轉壞了……
才剛剛來到蘭真休憩處的附近,便聽得一聲動靜從屋內傳出,他呆了一呆,難道是蘭真醒了?
加快腳步走進門去,「蘭真,你醒了嗎?」一邊說著一邊踏進那房內,卻看見一個遮住頭臉的男人正抱起了蘭真,讓他正面對著門口的方向,身上的衣袍大大敞開落在腰際,兩膝被固定在男人的大腿兩側,身體隨著男人的動作晃動著,似乎已經全無反抗能力。
疏葉楓沒有遲疑,大喊一聲「混蛋!」便撲了過去,男人雙手一鬆,一把將蘭真推向疏葉楓,眼睛卻死死盯著憤怒的青年褲襠的部位,然後嘖嘖兩聲,反顯更加淫猥不堪。
青年放下蘭真,就要抓起男人給他一頓爆打,可那歹徒的武功卻相當不錯,讓疏葉楓連了兩拳都落空,情況變成疏葉楓站在床邊、歹徒卻站在門口的對峙局面。
「蘭真、蘭真,你沒事吧?」疏葉楓著急地喚道,眼睛卻不敢離開那個萬惡的歹徒。
自己實在太輕忽了,沒有想到這渺無人煙的槐山鎮,居然還藏著這樣危險的劫匪,還讓蘭真他遭遇了、遭遇了那種事!
倒在床上的���年嗚咽一聲,想是因為受到了侮辱,正悲憤不已。疏葉楓怒極攻心,抽出自己腰上的長劍,「該死的歹人,看劍!」
那匪徒左閃右避,身手很是滑溜,可疏葉楓是受過正統劍術訓練的侍衛隊長,每一個招式動作都很紮實,一般普通的匪徒,萬萬不會是他的敵手的。雖然之前躺了一個月的床鬆懈了訓練,可打小立下的根基卻還是很堅實的。
歹徒和他過了幾招之後,發現這看來老實的青年武功居然還不錯,加上手上那把長劍十分銳利,已經把好幾張被拿起來擋劍的凳子劈成兩半,心中浮起一絲後悔的感覺,早知是個難惹的主,就不該貪玩的──哎,這傢伙看到美青年赤條條的模樣,居然動都不動搖一下,還一臉正義地先來教訓自己……難不成興趣跟自己一樣不喜歡美青年只喜歡美中年嗎……?
想也知道不可能。
唔……就來挑撥離間一下好了……
「喂,幹嘛這麼生氣?呼呼,莫不是那傢伙是你老婆?」
疏葉楓愣了一愣,一時沒聽懂歹徒的話,「像你這樣的惡徒,人人得而誅之!」長劍一抖,牽起一道流光往犯人的方向直刺過去。
那歹徒沒有想到他居然對這話毫無特別反應,忍不住同情地瞟了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青年一眼,「好厲害的劍,老子我還是走為上策!」接著往門外一翻,等疏葉楓追出去時,人已經不見蹤影。
現在可不是追出去緝拿歹徒的時候,就算是遲鈍如疏葉楓也知道,他得先照顧好正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病人才是。
◎
烏雞飛撲出去的時候,實際上是用手撐了一下屋簷往上翻去。
現在才是來看後續的好時機啊!
他輕輕佻起屋頂一片方瓦,恰恰便是在那房間中間上方的位置,可以看見那青年收起長劍走進房去的樣子。
原來躺在床上的青年已經坐起,敞開的衣服依舊敞開,好像還比自己剝的時候要在更開一些……烏雞心裡一樂,這美男子還真不是什麼好東西啊!肯定是個作戲的天才!
「蘭真!」那青年趕緊去扶全身都在顫抖著的同伴,「你傷到哪裡沒有?你還病著呢,快把衣裳穿上去!」
美青年的臉上帶著極為悲愴的表情,就連遠在屋頂看戲的烏雞,都不自覺地開始回想自己到底是作了什麼……不過是扒光他的衣服頂他幾頂罷了啊……
「楓。」好像在強忍什麼似的,美青年突然一把抱住了眼前人,「你去哪裡了,為什麼放下我一個──」
「都是我的錯!」比蘭真要高了半個頭的青年一嘆,「蘭真,蘭真……」除了輕輕拍著他的背,叫他的名字之外,疏葉楓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一個受到如此大傷害的人。「你別傷心,我、我一定會替你殺了那個淫賊!」
「沒有用了……他都已經……沒有用了……」
這台詞還真容易讓人誤會啊,烏雞心中感嘆,能做到這種程度,也的確很不簡單了。
「蘭真,你可別想不開,男子漢大丈夫,方才那侮辱,你就當做是被敵人砍了一刀,好嗎?」
「你讓我怎麼這樣想?」衣衫幾乎已經滑落到大腿處的美青年,將全身緊緊貼在疏葉楓的身上,那顫抖或許不是演戲能裝得了的,一方面是因為天氣很冷,另外一方面,嗯,大夥兒心知肚明。
「就……」疏葉楓搜索枯腸尋找安慰之詞,看著蘭真光滑細緻的背部線條,腦中卻靈光一閃,突然面色一整道:「蘭真,我有件事想問問你。」
見他說得如此嚴肅,正進行著淒迷情緒設定中的美青年也只好暫時停止傷心,「你說。」
「蘭真……你、你是不是喜歡……」疏葉楓搔搔頭,覺得話有點難出口。
喜歡?難道他發現了?
蘭真心中一喜,連眼神都亮了起來。
見他如此激動,疏葉楓不知道這問題到底是不是應當在這種時候問出來……可事關他要如何勸慰蘭真,不搞清楚還真的不行。「蘭真,我就直問了,你是不是喜歡男人?」
咦?
屋裡的美青年和屋頂的強盜一起呆了呆,屋裡的美青年默了半刻後道:「楓,你、你是怎麼知道的?」
「那日……那日我去尋你,在窗邊看到了,你正在……」疏葉楓談起這事覺得有點臊,「嗯,行房。你看起來……好像還蠻愉快的……」
喔,居然已經看過了啊……屋頂的強盜在心中默默發表評論。
蘭真卻沉默了下來。
如果楓早就看過自己和野貓兒的痴樣,還能這樣沒心沒肺地說出來,這不就代表了,他是真正只當自己是朋友而已嗎?
自己到底是發了什麼失心瘋,會被一個陌生人給迷惑了呢?
他放開了疏葉楓,將衣衫整個拉起、系好,表情冷冷的,「所以你覺得我對這事,反應過度?」
「不!」青年趕緊澄清,「你喜歡男人,面對這事肯定更難過的……我、我……」
「別說了。」蘭真揮了揮手,躺了回去,「我想休息了,楓。」
自從相遇以來,蘭真從未給過疏葉楓這麼冷漠的神色,他一直以來都是圓融溫柔謙遜有禮的,可自己居然這麼唐突地,這樣二度傷害了朋友。
可蘭真已經閉上眼睛,擺明什麼都不想再說了。
疏葉楓站了一會兒,嘆了一嘆,將懷中的食物全掏了出來,「蘭真,我找到一些材料,等等熬粥給你。」
床上的青年動也不動,也不知道究竟是真睡還是假睡了。
顯然這兩位對事情的理解還是有相當的落差……屋頂上的強盜盤腿坐在雪上,下了沒什麼用的批註。
戲看完了,該作的事還是要作。
烏雞歪歪頭,決定先回寨裡討個援兵再說。
八十八
在灶中增添柴薪,讓那火燒得又紅又旺,一盆冰雪很快便融成清水,沒有多久,便沸騰了起來。
青年將米倒了進去,這是他第一次煮粥,往常他雖是侍衛之身,可實際還是出身於貴胄大戶疏葉氏,準備吃食這類的瑣事有的是僕役代勞,就算是出門在外,也多在酒樓食肆解決民生問題,因此,他現在是倚靠想像力煮這盆粥的。
水和米的比例應當是多少?什麼時候把米放進去比較合適?要用多大的火去熬才剛好?
區區小事,疏葉楓作來才知道的確是有學問,小看不得的。
事實上他已經燒乾了一次鍋,所以現在用的是鐵盆;煮了一盆米最後卻變成飯,加了一點辣蘿蔔干做成飯糰準備自己吃;這次已經是第三次,他知道火不能這麼大了,用雪捂熄了一些火苗,讓灶裡的火呈現小火慢煨的狀態,然後在米爛成粥之前,把那幾條又硬又幹的腊肉折成幾段扔了進去,再熬個一刻鐘,一盆香噴軟爛的腊肉粥便順利誕生。
他呼了一口氣,將鐵盆從灶上取下,盛了一碗滾燙的粥放到拖盤之上,順手擦擦額上的汗,然後呆坐下來。
當事情都完成之後,他就沒有暫時逃避思考的理由了。
他大概能知道蘭真生氣的原因。設身處地,如果自己是蘭真,被好友這樣隨意認定曲解,肯定也是會翻臉的。
可……自己絕對不是那個意思的……他只是有一點點難以理解,蘭真和那少年在廳中享樂時的表情他其實還歷歷在目,疏葉楓沒有無知到完全不明白他們在幹什麼,他只是無法理解而已。
情愛對他來說,似乎是不重要的東西。也曾經為美麗的容貌所迷惑過──代表人物正是曾受疏葉家資助的平民將軍寒山嵐,可那隻是少年時對容貌美麗的對象難以自制的心動罷了,後來也曾偷偷喜歡過府里長得特別好看的侍女姊姊,不過等他年紀大了,明白自己最重要的責任與工作後,他就再沒多想過這些。
光是要保護好日皇子殿下,就已經是相當繁雜的事務性工作,他身為侍衛隊的隊長,除了要貼身保護殿下外,許多隊裡的雜事也必須兼顧著,沒有時間去多想些其它。在高達被破之前,母親曾經提過幫他找對象的事,他也只是不置可否,後來城破出逃,那找對像一事自然也就消逝在他的腦海裡了。
可除卻這個,無論如何,蘭真方才所遭遇的,都是身為男人最難以忍受的侮辱之一。
自己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刻想起那件事,還問出來呢?
……可當時,他真的覺得不能確定此事的話,是沒有辦法安慰蘭真的。
可見得是想錯了……他問了,所以蘭真反而被他重重刺傷。
他嘆了一口氣,拖盤裡的粥仍冒著陣陣熱氣白煙,這料理還是趁著燙口的時候吃比較好,疏葉楓不再猶疑,端著拖盤便出了廚房。
直接道歉吧,他想,什麼都不必解釋了,只要真誠的道歉,蘭真不是那種會刁難別人的人。
當廚房裡的青年還在忙著煮粥逃避現實的時候,臥房裡的青年則正在天人交戰著。
蘭真喜歡疏葉楓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忍耐著愛意和他作普通朋友,也已經作了有五六年之久……這是第一次,疏葉楓在他面前,談及喜歡或者不喜歡這種風花雪月的話題。
以往三句話總有兩句話和日經有關啊……蘭真悲哀地想,也只有談一些關於日經的事,才能多少引起疏葉楓的關注。
要不要一鼓作氣直接告白算了?
反正方才疏葉楓的樣子,似乎並不反感男男之間的情事,說不定自己可以抱一點微薄的希望……才剛這樣想,蘭真便狠狠捏了自己的大腿一下,還在痴心妄想什麼?就在沒多久前,他才被一個陌生人誘惑,作了讓自己十分後悔的事。
人總是不懂得知足的,尤其是他還是商賈出身,在拓展財源上根本不知饜足為何物。他原本以為只要「擁有」疏葉楓便夠了,就算不能說話,就算沒有意識……
可現在他知道那連自我安慰都談不上,他不是聖人,身體偶爾也會覺得非常寂寞,所以才會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找上野貓兒,和這男娼在一起的時候,是他唯一能宣洩緊繃情慾的時候。
這實在是太悲哀了……他想,他其實並不想這樣過一輩子。
何不勇敢一點?他欺騙了日經、背叛了帝國、迷昏了疏葉楓、方才還和陌生人合力欺騙那人……他已經作了這麼多,又何妨再多作一件?
他一直很害怕會被疏葉楓狠狠拒絕,他不知道從此和楓反目的話,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
以他的身份才智,他不應該怕這種事才對。在愛情面前,再勇敢的人都有可能變成逃兵。
所以……他到底要不要試?
門被輕叩兩聲,「蘭真,是我,我要進來了。」
他心跳了一下,從床上坐起了身,青年用肩頂開了門,兩手端著拖盤走了進來。「我熬了一點粥。」他道,「快吃吧。」
疏葉楓看著他的表情帶了些許緊張,可遞粥過來的動作又很溫柔體貼,似乎擔心太大的動作會傷了自己似的,他從沒被疏葉楓這般捧在手心裡注意過,覺得眼眶有些澀澀的,伸手便將碗接了過來。
「東西不多,只放了腊肉,你多吃些,至少暖暖胃。」
他點點頭,嘗了一口,粥綿肉軟,口感很適合病人,不過疏葉楓並不知道腊肉其實很鹹,一下子全放進粥中,那味道自然是像打翻鹽罐的。
可仔細想想,這可是疏葉楓親手煮給他的,就算再咸十倍,蘭真也會含笑吞了的。
見他表情緩和下來,青年輕呼了一口氣,接過已經空了的碗,「盆裡還有一些,還要不要?」
「我已經飽了。」蘭真道,「謝謝你,楓。」
「……蘭真,我想跟你說聲抱歉。」青年趕緊道,「我是有口無心,請你原諒。」
蘭真定定看著這個他打從心底戀慕著的人,心中早就柔軟到一個不行──反正他並不是真正受了傷害,自然不會產生被害者陰影的……也因為現在氣氛實在很好,天生利己商人魂的蘭氏真少爺,忍不住又想好好利用青年純潔的愧疚感。
就算才剛決定要勇敢的告白,他也是要好好掌握所有天時地利人和都是站在自己這邊才好。
「反正你已經知道了。」他牽了牽嘴角,應該是笑容的表情卻讓疏葉楓覺得有著分外慼然之感,「我也沒什麼好隱瞞的。」
「嗯。」疏葉楓點點頭,「別悶著吧,有什麼委屈便說出來,從今爾後,只要是我能力所及,一定會替你出頭的。」
「……可是……」說著說著眼淚便掉了下來,「楓,我不能說……」
我難道又說錯什麼了嗎……戰戰兢兢的青年眼看蘭真又傷心起來,簡直想掌自己的嘴,他思來想去,「蘭真,你可別哭……」女孩子哭可以說是梨花帶淚,男人哭的話可能就很煞風景了,不過蘭真的確是萬中挑一的美男子,哭起來的時候,樣子還是挺好看的。
疏葉楓腦袋裡轉了好些無用的想像和話語,最終只好用袖子去擦蘭真的眼淚,「說給我聽吧,興許說出來會舒服些。」
還在掉眼淚的美青年心中跳了一跳,時候到了嗎?
他咬咬下唇,決定拼了。
「楓……我、我喜歡你……」
八十九
「蘭大人高潮的時候,總是喊著您的名字呢。」
驀地,那個男娼的話語,突然闖入疏葉楓的耳裡。
蘭真的眼角猶含著淚,訴說的卻不是他所受到的苦痛……而竟是一句他所意想不到的話語。
若那男娼不曾提過那話,說不定他會很單純地回答:「我也喜歡你。」
可疏葉楓知道不可以。
不能好好回答的話,那就是一句會傷人的話。
蘭真正等待著他的回答。
青年想了想,不發一語地讓對方平躺下來,然後將被子掩好,蘭真仍緊緊盯視著他,眼睛一眨不眨。
「讓我想想。」疏葉楓抿抿唇,一臉嚴肅,彷彿要回答的問題,是來自皇子殿下的詢問,「先睡吧,等你醒來的時候,我會回答你。」
蘭真的眼裡放出了光,剎那間讓疏葉楓覺得有些難以招架,可他沒有逃避,他需要一點時間。
蘭真喜歡自己這件事,疏葉楓覺得很驚訝……可冥冥之中又覺得果然如此。
他問自己,是不知道該怎麼拒絕,還是不知道該不該接受?
他覺得腦子裡有一點混亂,紛亂的思緒接踵而來,日經皇子的安危佔了最大的份量,他總覺得,在這種時刻去考慮日殿下以外的事,讓他有些隱隱的罪惡感。
努力把腦子放空、放空。
現在的他,必須優先考慮一件事。
蘭真。
坦白說,在此之前,他從未對蘭真有過任何友誼之外的想像。
他的婚姻沒有意外的話,應當是交由家族決定,其中並不牽涉情愛,而他對這些柔軟的情緒,也並不怎麼感興趣。
但蘭真才剛剛遭遇到這麼大的傷害,若是自己拒絕了他,不知道會受到多麼大的打擊。
想起蘭真多情的眼淚,他覺得自己僵直的感情線好像被強迫撥了一撥,可反彈的震動卻很輕微。
……對於感情的事,或者感情以外的事,他都不能說謊。
他想,就算是拒絕,他也要以鎮重的心情告訴蘭真。
打定主意之後,他稍微放下了心。
原來蘭真一直都是用這那樣的目光注視著自己……他覺得感覺有點怪,有一種很難形容的感覺。
如果……這只是如果,等他找回了日殿下,等殿下復國完成之後,說不定他就能稍微想像得出和蘭真若是在一起會有的畫面。
真想把那男娼的話語逐出腦海!
帶著些許惱怒的心情,疏葉楓微微紅了臉皮。
可當他好不容易能眯一下眼睛,靜下心情,就發現了不對勁。
這裡不能待!
這是屬於武人的直覺,空氣裡瀰漫著肅殺之氣,他不認為這事自己太過敏感。
他原本就是穿戴整齊和衣而睡,提起了劍,不敢稍停地往蘭真的方向躍去。
◎
蘭真縮在被窩裡,心裡又是高興又是難過。
楓竟沒有第一時間拒絕他。
……這也是當然的,自己努力經營這樣的情境,不就是想迫得他同情自己、難以拒絕自己嗎?
他已經幾乎可以想見,明天一早,疏葉楓將用什麼樣的表情,帶著一點愧疚請他原諒……狀況好一點的話,說不定會因為自己被侵犯的「創傷」,而多少給予同情的感情也說不一定。
就算是同情的愛也無所謂,他想,只要楓對他還有一絲情感,他就有長期抗戰下去的把握。
精神亢奮得要命,完全睡不著覺。他翻來覆去好幾次,恨不得下一瞬間就是天明。
口有些干,桌上好像留有一碗水,希望還沒有被這寒夜的溫度給結冰了。
他起身,將厚厚的棉被包在身上,整個人呈現一個捲筒的形狀下了床,就著窗外一點點洩進來的月光摸到桌邊,果然看見碗裡的水正水波蕩漾著,他拿起了碗,忽然覺得不對勁。
四周靜得有些不可思議,雖說一個寒冷的雪夜,可平時還是會聽到一些如風聲、蟲鳴的聲響,可現在,卻靜得有些不可思議。
倏地,有一個微乎其微的叩門聲響了起來,「蘭真?」是疏葉楓的聲音。
美青年的心中動了一動,「楓?」
然後門被輕輕推開,疏葉楓輕手輕腳地側身進來,「蘭真,有問題,我們得趕快離開。」
「有問題?」他呆了呆,為什麼偏偏就在他的關鍵時刻……
此時疏葉楓已經動作迅速地收拾好了兩個包袱,在他的外衣外面又牢牢裹了一層厚被綁緊,將打橫他抱了起來。
「楓……楓?」
「有殺氣。」青年只這樣說了一句讓人摸不著腦袋的話,便抱著他,加快腳步跳進正吹著刺骨凜冽寒風的夜色裡了。
◎
他們的任務已經失敗了好幾次。
對驕傲的蒼鷺騎兵團來說,這是非常大的打擊。
而他們又有了新的任務,這一次,已經沒有失敗的理由。
沒有騎馬的騎兵團不能被稱作騎兵團。
他們棄槍取劍,著黑衣、蒙上面孔,在密探的指引下,快速往槐山鎮裡一間民房移動。
他們的任務指令相當簡單明確,只要殺了某個人。
事成之後不必戀戰,直接撤退。
目標的屍體也不必帶回,只要確定已死便夠了。
黑衣刺客的包圍網還來不及完成的時候,不知為何,竟驚動了目標。
一個身影從窗口的地方飛越而出,腳步倉皇而快速地往槐山的方向而去。
蒼鷺騎兵團的總團長蒼鷗此次親自帶隊出來,再失敗一次,只有提頭回去見陛下了。
尖銳的哨聲響起,包圍網瞬間像一張真正的網往逃亡者奔跑的方向蓋去,他們養精蓄銳、無論是體力還是精神都在最佳狀態,比起逃亡者的負累沉重,這一點點被拉開的距離很快就會縮短到最小。
疏葉楓一出來才知道事情大大不妙,這一逃出恰恰要撞進敵人的殼裡……可不出來的話,也等著被甕中捉鱉!
他已經將速度提至最快,可手上抱著蘭真,蘭真還裹著棉被,被上還有兩個不怎麼輕的包袱……他知道自己若是不能趕快做出抉擇拋棄應當丟棄的東西,不可能會有一絲生機。
「放我下來。」蘭真嘴裡這樣說著,手卻緊緊環著他的頸脖,「抱著我會拖累你!」
首先被疏葉楓丟下的,自然是那兩個放著食物、衣物和帝國幣的包袱。「不要說話。」疏葉楓怒道,「蘭真,我說過要保護你到夜燭去的!」
可追兵的速度實在太快。
明明是在雪地裡,這些黑衣刺客的腳步卻彷彿如履平地──這些蒼鷺族士兵早已習慣在冰天雪地的北方訓練,高達附近的雪對他們來說,根本就只是小兒科!
在入山之前,兩人便被團團包圍,疏葉楓知道蘭真身上沒有任何武功──他一向都是被好好保護在蘭氏最安全的地方,不可能會遇上這麼危險的情境……
那麼為什麼蘭真會在這裡?
楓,我喜歡你。
青年忽然想起蘭真昨天對他的告白。
所以他才會在這裡。
疏葉楓覺得心中一揪,有一種說不出的酸楚感覺瀰漫在他的心頭。
他太看輕了蘭真的堅持與愛意,還以為自己只要認真的拒絕就已經足夠響應他……
而現在……或許得一起死了,他想。
意外地,就在此時此刻,疏葉楓心中竟然沒有再想起他的日經殿下。
九十
他們十九歲的那一年,正是準備分道揚鑣的時候。
他,日經、月緯、蒼雁,還有疏葉楓,在舊帝國宮殿之中一起度過了六年歲月,直到有一天,蒼雁突然宣佈,他要回蒼鷺族去了。
那一年,正是只有十五歲的日經初入議政廳,同樣也只有十五歲的月緯第一次奪下戰功的時候。也是……日月雙皇子為皇位相��的初始。
他和蒼雁,是在十四歲那年,分別被自己的氏族送入都城高達,他很早就有自覺,自己要為蘭朵族的未來、蘭氏的利益與二位皇子打好關係。但不可否認與日經的關係稍微要更好一些,小時候的月緯是個小霸王,並不是那麼容易相處的,自己雖是帝國首富的出身,可在月緯眼裡,也不過就是個商人之子,當年的月皇子總是毫不掩飾他對下等人的輕蔑之心的。
可不知為何,蒼鷺貴族出身的蒼雁,卻也和日經交好。
蒼鷺族一向重武輕文,理論上來說,蒼雁和月緯應當更有契合之處才是,可也許是月緯脾氣並不是任何人都能忍受得了的、也許蒼雁喜歡日經……當時他真認真這麼想過,畢竟,自己也是有喜歡的人,也想和他更親近一些的。
當時的蒼雁,是個有點難捉摸他想法的男孩。安靜的時候看起來有些陰沉、可活潑起來的時候又顯得充滿領袖的魅力,記得日經當時最常說的話,就是等蒼雁繼承了蒼鷺族族長的位置,他還要封他為新一任的護國大將軍,日經認為,只有蒼雁的足以和年邁的莫敵老將軍抗衡,承擔下這個守護帝國的重要位置。
當時,就連自己也很樂觀這樣的發展,只是後來發生的事,讓日經的話顯得相當諷刺。
蒼雁要走的原因,就是因為蒼鷺族的老族長驟逝,準備要遴選新族長的關係!以十九歲之姿想要拿下族長的位置似乎太過勉強了……他這麼想,可是蒼雁的優秀非常人可比擬,說不定真會讓他拿下來也說不一定。
在準備離開的前一天,蒼雁請他吃了一頓飯。
他以為在座肯定會有日經,有日經就等於會有疏葉楓,有疏葉楓在的話自己是萬分願意出席的。
可蒼雁邀請的客人,卻只有他一個。
用過飯菜,酒過三巡,他想,也該是進入正題的時候了。
「蘭真,你有非常想要,卻得不到的東西嗎?」蒼雁問道。
他愣了愣,出身豪富的他,可以奢言天下只要是用錢能買得到的東西,他沒有弄不到手的!可……「蒼雁,你找我來,就是為了問我這個?」
「是。」蒼雁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回答我吧。」
他想了想,其實,這個世界上他想要的東西只有一個。想要又得不到的東西,也只有一個。
疏、葉、楓。
這其實是他的秘密,可不知為何,他當時竟就這樣說了出來。
「果然如此。」蒼雁點點頭,表情既沒有看不起他的意思,也沒有任何輕浮的感覺,「你想知道我的嗎?」
蘭真覺得自己有點陷入蒼雁設計出來的詭異氣氛中,不自覺地也跟著點了點頭。
「……」蒼雁用無聲的口形告訴了他答案。
他一驚,以為自己誤解了蒼雁的意思,忍不住出口確認:「你說什麼?」
「你知道的。」蒼雁嗤笑一聲。「我這次回去,就是為了掌握蒼鷺的力量,不出兩年,我便會回來。」
「你……你告訴我這些是為了什麼?」
「蘭真,你不想親自用你的手,得到你想要的東西嗎?」
這是交易。
明知不應該聽,可他卻對蒼雁的話語著了魔,這個男人果非池中物,他要的東西,叫做帝國。
這真是太瘋狂了。
他們兩個剛剛才成年的青年、半大不小的孩子,居然在都城裡的一個食肆中,商量著顛覆帝國的計劃。
開始時誰都會認為這只是玩笑話,可很多細節都被蒼雁一再地確認,很多問題都想出瞭解決之道……說著說著,整個謀反的計劃,竟逐漸真實起來。
這不是遊戲,他猛然醒悟……突然打斷了蒼雁帶著些許狂熱的闡述,「蒼雁,如果這將成真,你準備拿日經怎麼辦?你不是和他感情很好嗎?他會受到傷害的……」
「那又怎麼樣?」被打斷闡述的蒼雁皺了皺眉,「你認為這是須要考慮的事嗎?」
他的心涼透了,可腦子卻熱了起來。
這是蒼雁實現願望的方式,而自己,似乎可以藉由這個,找到實現自己願望的方式。
兩年後,蒼雁回來了。
他按著先前的計劃,在日月皇子相爭達到白熱化的時刻,暗中傳遞消息到北方,並以自己為內應,替蒼鷺族的大軍打開了皇城大門。
蒼鷺族一旦掌握帝國,距離蒼雁最近的自己便即刻與他簽下了為蘭朵族討回聖地、將獨佔生意如米糧、酒、織錦等歸入蘭氏掌握的契約。此事讓他盡得蘭氏長老們的贊言與支持,成為蘭氏當中被默認的下一代族長繼承人。
而他,也在當時,灑下捕獲疏葉楓的第一張網。
◎
被敵人團團包圍。
疏葉楓只好放下蘭真,抽出自己的長劍,指向帶頭的男人:「以多欺少、蒙面殺人算什麼好漢!」
男人一揚手,那包圍他們的刺客們便往後退了一步,將中間的圈子放大一些,然後自己向前一步,拿下了臉上的面罩。
是一個蘭真和疏葉楓都認識的男人,蒼鷺族騎兵團的總團長,蒼鷗。
為了追殺帶著蘭真逃亡的自己,居然要派出總團長大人……疏葉楓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沒想到您居然會親自出馬……」
蒼鷗神情肅穆,「蘭氏和疏葉氏的少爺,很抱歉,您們的命在下是非要不可了。」
緊緊依著疏葉楓而站的蘭真突然動了一動,將自己從棉被筒之中掙了出來,「楓,你先後退,讓我說。」
「蘭真……」
臉色顯得異常蒼白的美青年往前踏出一步,「蒼鷗大人,蒼雁應該只有想要我的命吧?可否只拿我的命便罷,放了楓吧。」
「蘭少爺,陛下的命令,是不留活口。」中年團長大人嘆了一口氣,「您若有遺言交代,現在不妨說說。」
「我知道,蒼雁想要恕兄和日經反目。」蘭真笑笑,「恕兄想同時保全我和忠於帝國,所以選擇退讓……您若是蒙面殺了我,蒼雁肯定馬上將與蘭氏的協議公諸於世,讓人人都知道,我蘭真可是造成舊帝國覆滅的兇手之一,而殺了我的人,則是日經……或他最忠誠的侍衛,疏葉楓。」
他感到身後的青年大大地震動了一下,實在很不願意讓純潔又無知的楓知道這麼醜惡的真相,可在這樣的時刻,他唯一想要保全的,就只有他的性命而已,所以他的話不停,不能停。
「若是您同時殺了我們,這計策的可信度將被大大的降低。恕兄不是傻子啊……他知道我喜歡楓,所以……」啊、沒想到竟會連兩日在楓面前對他告白,「所以若是我死了,他還活著,恕兄不會原諒楓、或者是日經的。這不是蒼雁更希望看到的結果嗎?」
「您從小看著我們長大……蒼羽小的時候,還曾經是楓的師弟呢,能不能念在舊情的份上,只殺我就好呢?」
「你在說什麼……蘭真……」站在他背後的青年聲音微弱,彷彿不可置信,「你到底在說什麼……」
他回頭,彷彿四周的刺客追兵不存在似的,對疏葉楓揚起一朵真心的、不帶一絲虛假的微笑,「楓,你可以現在告訴我,你的答案嗎?」
青年喘了幾口氣,聲音還是帶著不可思議地:「是你……引進了蒼鷺的軍隊,進入高達嗎?」
「你告訴我我想知道的答案,我便告訴你。」蘭真道,可他早已經知道了青年的答案。
「我……」
「喜歡,或者不喜歡?」
「不……」
「我知道了。」
其實疏葉楓什麼都還來不及說。
「蒼鷗大人,您意下如何?」
刺客們的領頭者回道;「可疏葉家的少爺,可不是會見死不救的性子,若是衝突起來,只怕刀劍無眼。」
「……我明白了。」蘭真突然大大顫抖了一下,好像快要承受不住這寒夜的冷意,然後向前走了一步,「那麼至少……請借我一把劍。」
現在是什麼情況?在場的人都有些發傻,準備就戮的獵物,居然向獵人們借劍?
蒼鷗嚴肅的表情突然鬆動了些,竟抽出自己腰間的長劍,雙手奉給蘭真,「果然不出陛下所料,蘭少爺,這是您要的劍。」
他點點頭,接下了劍。
那劍筆直銳利,削鐵如泥,是總團長大人出發之前,陛下賜給他的絕佳兵器。
和疏葉楓的劍,出自同一工匠之手。
「蘭真……」疏葉楓突然有些不安,「你想作什麼?」
青年回頭,「楓,我為了蘭氏的私利,背叛了帝國;為了我個人的私慾,背叛了日經。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跟你沒有關係。我死了之後,你將會變成殺我的兇手,將會害得日經失去夜燭軍的支持,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的緣故。我是個壞人啊,楓。」
然後他高高揚起了劍,朝自己的心窩狠狠刺下。
一蓬血花爆起,剎那將潔白的雪地染成嫣紅的赤色,就好像這個青年對他的娓娓情意,怎麼也流不完……
番外:食人鬼與戰利品之三號帳棚,烏雞和毆擊桑
歸清絡在落霞軍中擔任的職務,是負責軍中伙食的伙伕,之所以擔任這個職位,並不是因為他的廚藝很好之故,而是因為他的年紀已經不小,在軍中卻沒有什麼功績,無法陞遷也還沒有到退休的年紀,已經沒辦法再跟小夥子一起衝鋒陷陣,也因為一事無成娶不到老婆,至今還是光棍一條。
如果能安穩地當個伙伕也就算了,偏偏歸清絡這個人做事實在得不到要領,他自己本身的口味並沒有異於常人,可卻總是煮出奇怪搭配的食物給士兵們吃,雖然不至於到吃死人的程度,可那和狗食沒有兩樣的味道……竟算是狗,也不會想吃的。
歸清絡不是不知道這個問題,可他越是想要改善,情況卻是越糟。
難吃不是罪,軍營也不比民間,不能用這樣的理由隨便將人辭退──更何況歸清絡已經接近半百了,這種時候斷他生路,也是不忍心。
於是乎某日落霞城副將軍佟絮吃到摻了蜂蜜的皮蛋豆腐,酸得過份卻沒有鹹味的筍片豬肚湯之後,下了決心大筆一揮,就將歸清絡的大名填進了寒山將軍下令要集結的兩萬精兵之中。
終於擺脫了……
歸清絡收拾行李跟著大軍上路的時候,落霞城守軍某部眾將士默默感動流淚,為脫離狗食地獄歡欣鼓舞起來。
歸清絡雖然姓了落霞城的大姓歸,可身邊卻已經沒有什麼家人在了,有些看在同姓同宗的份上還有來往的遠房親戚,也因為他的沒有成就、不思進取,而漸漸斷了音訊……不過得過且過輕鬆度日原本就是他希望過的日子,選擇從軍也只是這個職業是吃軍餉領公帑的,不需要付出什麼幹勁腦力,也能安穩的活下去。
這一回被劃到寒山將軍出征的精兵當中,雖然覺得有點困擾,不過他也只是個伙伕罷了,上陣殺敵根本輪不到他出頭的份。
難吃的狗食詛咒這下降臨在精兵隊伍裡,怨言慢慢傳了出來,跟著寒山將軍一起出征的另一副將軍藍綃,在吃到加了醋的紅豆湯、摻了辣油的米飯之後,也下定了決心。
當寒山將軍下令留下一列士兵於聯軍本陣,其它眾將士隨他拔營埋伏高達附近小城的時候,歸清絡又被留了下來。
「今天的午膳為什麼是面條裡面還摻粥?」
據說日經皇殿下子曾不解地這樣問過疏葉冬青大人。
「我的面條裡面摻的是饅頭……」諫議大夫大人則夾起一顆濕淋淋的麵糰回答道。
無論如何,歸清絡的創意還是不受任何青睞,他蹲在一方小小的營帳裡,守著他的火爐和食材,思考著他謎樣的調理方式。
小營帳外人來人去,從留守的落霞軍到襲營的蒼鷺騎兵團,再到神秘的食人鬼軍團,也許這一縷小小炊煙實在太不起眼,竟沒有人發現或注意到他的存在。等歸清絡發現外頭的激烈戰鬥已經告一段落,這才大著膽子敲敲翻帳門探出頭來時,戰爭其實已經結束了。食人鬼們正驅趕著蒼鷺的俘虜聚集起來,而留守的落霞軍士兵,除了歸清絡外,全數陣亡。
他抖了一抖,覺得最後留下的這一群戴著鬼面具的軍團,比起蒼鷺騎兵還要更加恐怖好幾倍。
於是他趕緊將頭縮回帳內,就像一隻把頭埋在沙堆裡的鴕鳥一樣,以為自己只要繼續待在小營帳內,就不會被人看見。
反正帳內食材還很多……他想,至少餓不死。
的確,像歸清絡這樣一個瘦小的中年男子,長得不起眼又毫無威脅性,身邊唯一的凶器是菜刀,應當是不會引起什麼注意的,可是……卻偏偏有人注意到了。
烏雞在這次的「皇子殿下救援行動」當中,負責的工作是掃蕩外圍。
他的武功在寨子裡不是特別突出,可為人細心,有他在外邊踩點子讓人比較放心。
烏雞解決了幾名還活著的蒼鷺騎兵,細眼不住梭巡著營區外圍的每個角落,眼角果然瞟到了動靜,他一個快步,踏進一張小營帳中。
一個細瘦的男人正抱著一個小鍋,瞪大眼睛一臉驚惶的看著自己,若不是身上還穿著簡便的護甲軍服,看來根本不像是一個士兵。
而且……烏雞舔舔嘴唇,居然是一個中年人。
歸清絡還以為自己肯定是死定了。
一個帶著鬼面的男人殺氣騰騰地闖了進來,他只隨手拿起手邊的東西當作武器,可才一拿起就後悔了,居然是一個鍋子……好歹也要拿個菜刀吧,他想,可菜刀在距離自己很遠的地方,也不太可能有餘裕讓他很自然地走過去拿。
而且……看著男人手上亮晃晃的大刀,就算真拿到了,恐怕也沒有大用。
歸清絡嚥了嚥口水,思考著這小鍋能幫他擋下多少刀,沒有想到自己的生命,竟然會在這個地方走到最後……
「喂,被我殺和跟我作。」男人忽道,「選一個吧。」
……這還用選嗎?歸清絡只是落霞軍裡一個小小小小的伙伕,可以的話,他還是很想活下去的。
不過……跟他作?到底是作什麼……
「請別殺我……」中年人抖了抖,做出了選擇。
「很好。」男人一笑,「把衣服脫掉。」
歸清絡呆了一呆,「現、現在……?」
「那還用說。」男人將大刀往旁邊一撇,大步跨了過來。「不要浪費時間,脫掉吧!」
他一驚,趕緊加快手下的動作,不一會兒,那簡單的護甲便解了下來,然後是外袍、接著是單衣,最後只剩下一條褲衩,冬天的寒風從營帳縫裡吹了進來,讓他用手環抱住自己,皮膚上起了大片的雞皮疙瘩。「這、這樣行嗎?」
烏雞看得興起,他已經很久沒有遇過這樣乾淨的中年人了。
烏雞的口味一向異於常人,他特別喜歡年紀比較大的男人,可男人年紀一大,大多都很難兼具美感,根據烏雞的經驗,美中年的罕見度約莫讓他一年頂多遇到一個不錯的。
眼前這個瘦小的中年男子,容貌並不特別出眾,甚至給人一種「沒用」的感覺,可眼尾那恰到好處的紋路,開始參雜些白髮的鬢邊,以及眼神中透出的一種茫然無措感,都大大勾起了烏雞的興致。
好久沒有遇上這麼好的獵物了,烏雞決定先試吃一點看看。
「喂,我叫烏雞,你叫什麼?」
「歸……歸清絡……」男人抖了抖,「好、好冷……」
「啡啡,」烏雞大笑,「很快就會熱起來了。」
烏雞眼睛瞥了營帳內一圈,有一張堆滿了蔬果的單桌在一邊,隨手一撥,將上面的東西都掃落地。
「咦?」身為廚師的男人還是不能看著食材被這樣對待,「別、」話還來不及說出口,便被男人拎到了桌上,男人緊接著覆了上來,透過那鬼面可以看到男人有雙細長的眼睛,此時正透出一股叫人不安的邪氣與興致勃勃。
歸清絡好歹也是四十多歲人了,此時也明白對方想對自己幹什麼……他用盡氣力抵住男人的胸口,「不、不……」
「要活要死?」男人握住他的手腕,笑笑,「再給你一次機會。」
好的中年人是很難得的沒錯,可烏雞喜歡配合度高些的。如果真抵死不從,烏雞也不會強迫,只是他就將不會再是烏雞喜歡的對象,而是將死之人了。
男人的眼睛透出一種野蠻的殘酷,歸清絡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敵得過這個傢伙,他一輩子都庸庸碌碌,朋友很少也不曾有過情人,雖然從軍近三十年,可仔細想想,根本沒有發生過什麼值得留下深刻印象的記憶。
吃到這個歲數才要面對這種難堪的局面,歸清絡感到手足無措。
可有一個念頭還是很自然地浮現在他腦海裡的。
好死不如賴活。
烏雞見這男人眼裡透出一股軟弱,並知道事情已經成了一半,他用身體將人緊緊壓在桌上,一手解開那讓人害怕的鬼面,露出他帶著點輕佻味道的面貌來。
帶著鬼面的意思便是想隱瞞身份,解開了讓自己看到真面目……之後肯定是要殺人滅口的!
烏雞之所以拿下鬼面,其實只是因為嫌面具阻礙了他親嘴的動作罷了,卻發現身下的男人顫得更加厲害,為了安撫一下男人,於是他固定了男人的頭,給了他一個又濕潤又深入的吻。
這個中年人對親熱這種事顯得相當的生澀。烏雞含住對方的唇,用舌頭挑開他正在打顫著的牙關,然後在男人的口腔內細細舐了一圈,直到對方脹紅了臉,快要不能呼吸,這才放開對方的嘴,還牽起一絲透明的唾線。
歸清絡從未被這麼激烈的吻攻擊過,還正處於恍神狀態,烏雞則一點都不浪費時間,沿著男人的臉頰、下顎、喉節一路舔舐到乳首,蒼白的胸脯上點綴的兩顆一副正等待著他烏雞去擷取的樣子,毫不客氣地用���牙嗑了其中一顆,沒經驗的中年人吃痛一聲,那聲音聽在烏雞耳裡跟呻吟沒有兩樣。
經驗十分稀少的歸清絡只覺得胸口傳來痛感和濕潤感,但不知為何這種疼痛居然會讓他叫出那種自己都不曾聽過的、像小動物一般的哀鳴聲。
一次又一次地用門牙和舌頭交錯吸吮著那小小的乳珠,男人的這裡若經過充分揉捏,也是會挺立起來的,烏雞口手並用,很快地便看出了效果。
於是繼續往下探索,他的舌滑過下腹來到肚臍的地方,在肚臍周圍吻了一圈,然後用牙咬住男人的褲頭往下一拉,迎面露出的正是男人已經微微翹起的性器。
年近半百的歲數已經不是說勃起就能勃起的時候,可被男人這樣淫穢的觸碰,歸清絡發現自己的下身居然有些激動,他覺得有種怪異的感覺,自己的身體好像跟他印象中的不太一樣了……
烏雞沒有給對方太多時間適應,他一口含住這中年人仍顯垂軟的性器,靈活的舌頭此時正集中火力攻擊著陰莖前端的皺摺處,一手玩弄著囊袋的部分,一手則往後托在男人的臀上,食指緩慢地潛進那臀間的縫細,作隨時攻城略地的準備。
前面的快感實在太過強烈,讓歸清絡忽略掉人另外一隻手正想作的事。他的身體微微向上弓起,腰自然擺動起來,一股濃烈的想射精感幾乎要淹沒了他,「唔……」他扭動身體的速度加快起來,烏雞知道他就快要射了,趕緊將嘴巴放開,沒有多久一股白濁便噴薄而出,在烏雞與中年人自己的腹部留下不少濕黏的液體。
剛射完精讓歸清絡微微有些失神,眼睛裡帶著一點濕潤,看著烏雞的眼神微微失去焦距。
這模樣讓烏雞激動起來,將男人細瘦的腿向上一折,硬是讓那仍緊閉著的穴口暴露在他的眼前,歸清絡自然省悟了他的意圖,一時慌張起來,「那裡、那裡不是……」
「可以作的地方」六個字還沒有說出口,烏雞便伸進了一根手指,中年人的內壁沒有經過潤滑自然是很乾澀的,他的手指才想畫個圈兒,便聽見男人倒抽一口冷氣呼痛的聲音。
「你這兒看來是個廚房,總有些可以潤滑的東西吧?拿出來。」烏雞道,「沒有的話,被我就這樣插進去,說不定也會死。」
歸清絡定睛一看,不知何時烏雞的下身已經高高隆起成一個小包,褲子雖然還沒有脫下,可那威脅性已經相當足夠了。
……中年人咬著下唇羞恥地回想著,然後道:「爐、爐邊有瓶炒菜油……」
烏雞一瞟,果然隔三步遠的地方,有個小瓶子擱在火爐邊,他快速取了過來,拉開塞住瓶口的布向下一倒,金黃色的油便沿著中年人下身的性器一路流淌至被整個強調出來的緊閉穴口。
有了炒菜油的潤滑,中年人的內壁果然濕滑不少,接著第二指也能伸進,烏雞愉快地想,按這進度,很快的他就可以好好爽他一爽了。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有個紅色的物體,落在烏雞的眼裡。
以歸清絡的身份,這東西與他同處一室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那是一條胡蘿蔔,在他的餐單裡可以醃成泡菜和也可以煮成滷菜。
歸清絡從未想到,有一天居然會用這種方式去吃胡蘿蔔。
烏雞抽出自己的手指,然後將滾在桌邊的紅色蔬菜順手拿起,然後慢慢推進男人的穴口。
「啊!」歸清絡驚叫一聲,那冰涼的物體已經插進了他不曾被進入過的地方。
紅蘿蔔的尺寸可比兩支手指大了一些,表皮也帶著點粗糙,長度更是比手指長了許多,油脂的潤滑讓紅蘿蔔得以一寸一寸進入中年男子的身體,因為速度不是太快,加上烏雞刻意握著胡蘿蔔慢慢抽插起來,男人的穴口很快地便能吃下近半根蘿蔔。
眼前的是躺在餐桌上的裸體中年人,大開的雙腿下還插著一根橙紅顏色的胡蘿蔔,這淫靡的姿態讓烏雞再也忍耐不了,他解開褲頭,讓自己的陽具彈跳出來,然後抽出胡蘿蔔──這動作讓歸清絡差點耐不住尖叫的衝動,然後趁著穴口正柔軟地敞開著的時候,一鼓作氣頂了進去。
男人的性器比胡蘿蔔還要來得大而且粗,下身一下子被填得滿滿讓中年人一下子有了一種無法呼吸的感覺,內壁被擴張到了極限,他就像被一根粗長的棒子釘在這張桌子上,動不了一分一毫。
「要動了。」烏雞抓起他的腳踝高高跨在肩頭上,那被緊繃的肉壁緊緊包裹住的感受讓他爽得幾乎要馬上射精,下手自然沒辦法像之前這麼遊刃有餘,他開始衝撞起來,每一次的深入都在男人的臀肉上撞擊出動聽的拍打聲,被他侵入的男人毫無招架之力,只能任他盡情擺弄身體。
烏雞的持續力或許沒有霸子或野狗這麼驚人,不過也是相當值得自傲的了。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身下的男人已經被他折成奇怪的姿勢,穴口仍銜著他剛剛射過的陰莖,精液和著油脂從縫細的地方已經流出了不少。
即便是身上充滿著男人的吻痕咬痕及撞擊後的青紫顏色,可中年人畢竟還是醒著的,方才的確有一瞬失去了意識,可那不是真正意思上的失去意識,到了很久之後,歸清絡才知道那個叫做高潮。
被男人這樣對待,居然也能產生高潮。
歸清絡從不知道自己竟然有這麼羞恥的一面,他以為這次的強暴恐怕會變成「一生的陰影」之類的傷痕,會受到無與倫比的疼痛,沒有人性的折磨……可事實上,在被真正插入之前,折磨他的其實只是一根很有親切感的胡蘿蔔而已。
烏雞好像很滿意他的身體。情事結束之後,仍抓著他親了好一會的嘴。然後說:「我喜歡你,作我的人吧。」
歸清絡還是覺得有些迷惘,他是個得過且過的人,到了這把年紀,只求能安穩地活著便夠了,不曾想過會再有什麼樣的邂逅或者奇遇。
他的人生波瀾不興,講難聽點就是乏味無比。
他看了眼摟著自己的男人,覺得有些荒謬的感覺,他知道自己只要答應對方,他的人生將再也回不去了。
「我可以說不嗎?」他問,聲音卻沙啞極了。
烏雞搖搖頭,很認真地道:「在你答應之前,我們就繼續作吧,直到你答應為止。」
等歸清絡知道他的男人其實出身強盜,居然還是日經皇子殿下的秘密軍團成員之一,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至於他有沒有答應烏雞……好像也沒別的選擇了不是嗎?
九十一
當烏雞回到槐山時,發現人居然都消失了。
他心中狐疑著,回到了自己的居所,一腳踏了進去,棉被一掀,空的。
……喂喂,不會連這傢伙也跑了吧?
烏雞呆了一呆,是趁著寨子裡人去樓空,想要逃離他嗎?
胡思亂想尚未結束,有一個聲音從後面傳了進來:「咦,你回來啦?我煮了湯,要喝點嗎?」
他回頭,見到一個中年人正端著一鍋冒著白煙泛著神秘紫色的湯品走了進來。
烏雞咧嘴一笑,「居然還爬得起來煮湯?」
「嗯……」中年人點點頭,故作鎮靜的樣子讓烏雞覺得好笑,殊不知,他的耳垂已經紅得可以滴出血來了。
烏雞靠了過去,從男人的側邊低頭一口輕輕咬住他的耳垂,吮了一吮。
這是男人的敏感帶,是烏雞最喜歡欺負的地方之一!
烏雞的情人名字叫做歸清絡,落霞城人,面貌清秀,卻是個已經年近五十的瘦小中年人。
兩人交往的時間並不長,還不到一個月,可卻一拍即合,正處於你濃我濃的熱戀期,烏雞從口袋掏出幾顆漿果冰珠子,獻寶似地放在手中獻寶給情人看,「諾,好吃的東西。」
對於食物……或者應當說是食材類的東西,歸清絡一向是很感興趣的,他放下手中的小鍋,從烏雞手心捏起其中一顆冰珠子,「這要怎麼吃?」
烏雞把一顆丟進自己嘴裡,「直接吃。」一下子被冰涼沁心的溫度凍得一陣哆嗦,在冬天吃冰的感覺就是分外過癮!「好甜!」
「是嗎?」歸清絡依樣畫葫蘆地也吃了一顆,一瞬間像是連腦子都結凍似地,好半天說不出話來,「我的天……」
「過癮吧?」烏雞大笑。
「太冰了。」歸清絡揉了揉太陽穴的位置,覺得頭痛起來,「吃起來不大舒服……」
「會嗎?」烏雞又吃了一顆,明明就這麼帶勁兒,「我幫你先含含好了。」一邊說著,一邊便去親情人的嘴,把溶解掉外面的冰殼的香甜漿果渡到對方的嘴裡,「好吃吧?」
中年人臉一紅,輕輕點了點頭,「很甜。」
烏雞看他害羞的樣子,忍不住就心癢起來,雖然知道自己這次回寨裡好像是要回來找幫手的,不過反正外頭冰天雪地,那兩個躲在槐山鎮的傻瓜也不可能隨便跑掉,至少還可以跟清絡來個一發吧!
一邊想著一邊便去解情人的褲子,「既然還能去煮湯,就代表你的腰沒有事。」
「等、等等……」強提著已經落下的褲子,想要推開覆在自己身上的男人,「烏……烏雞、等、嗯~~先、啊……先等一下!」
男人已經將手伸到他的胯下撫弄起來,撩撥著他前一晚才被很狠玩弄,現在還有點紅腫、敏感萬分的性器,「清絡,清絡~~」烏雞在他耳邊輕輕喚著,他有些著迷地鬆開了按在烏雞胸前的手,任對方將自己的腿輕輕撥開。
昨夜已經被好好開發過的穴口吞吐起男人的性器顯得相當順利,烏雞可牢牢記得情人只要被觸碰到便會狂亂起來的那一點在哪裡,並毫不留情地攻擊起來。
歸清絡很快地便被過多的快感所攻陷,下身整個痠軟著,只能倚靠男人強健的手臂支撐著他的腰,兩人大腿貼合,性器鑲嵌得天衣無縫,安靜的空氣中,只能聽到噗啾噗啾的聲音。
不過站著作愛這等事實在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得到的,烏雞弄了一下也覺得應當要換個姿勢,便就著插入的狀態將人高高抬起,然後自己往後坐到一張圓凳上,讓情人落到他的大腿上,「啊!」中年人一聲驚呼,因為挾著體重的關係,男人的性器一下子深入到前所未有的地方。
一時間兩人都不敢冒動。
「先來聊一下吧。」烏雞笑道,「好緊……我昨天晚上明明用了茄子……」
「胡說!這天寒地凍的,哪裡來的茄子……」歸清絡咬了要下唇,覺得下身好像快要不是自己的了,也不是痛……卻是麻到碰一下就會痠軟起來的程度,「烏雞……」
「嗯?」男人用鼻音哼了哼,感受著情人下身的「包容」。
「方、方才你出去的時候……蝙蝠、蝙蝠過來了一趟……」
「喔?他來幹嘛?」烏雞輕輕動了一動,情人馬上咬緊了牙關,發出軟綿的黏膩聲音。
「他……嗯……他說……那裡不要……烏雞~~」
「他說那裡不要?」烏雞壞心眼地大幅度晃動了下,「是哪裡不要啊?吭?」
「嗯~~不、他是說、說……說你們……啊、不、我、我快不行了……啊──」
歸清絡輕啜起來,原來過於興奮的高潮,也會讓人想要哭泣。
吃到這個歲數,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原來是這樣的身體。
烏雞自己也已經忍耐到了一個極限,放開手腳使勁抽插起來,沒有多久,便將精華全數釋放在情人的身體裡。
兩人氣喘吁吁,烏雞讓自己的陰莖滑出對方的身體,「好棒的身體……」
「嗯……」歸清絡渾身無力地趴在烏雞的身上,覺得自己的一把老骨頭已經散架了,動一動好像就會發出卡卡的聲音,唯一能自由動作的,好像就只剩下嘴。
「烏雞,我剛剛要說的是,蝙蝠過來通知,說你們老大,要你們到下邊集合去了。因為你不在,蝙蝠要我等你回來你說一聲。」
「哇,居然是這事!」烏雞差點跳了起來,不過清絡還壓在他的身上,可別把人碰壞了。
他將人打橫抱起,往棉被窩裡放去,「你先休一會兒,一會兒有氣力的話,弄點水洗一下,不然可會拉肚子的……唉,野狗老大有交代的話,我可別去慢了……嗯、想吃點什麼快跟我說,我想辦法找給你。」
「快去吧。」他的情人笑了笑,嘴角浮起細細的紋路,「我還想要一些剛剛的冰珠子,可以加到我的湯裡面。」
烏雞點點頭,拉起褲子穿回厚襖,腳一踏便出了房門。
◎
食人鬼軍團的食人鬼們平時散佈在槐山各個角落,化整為零。
他們原本就是在槐山上縱橫的強盜,對這附近的可用以當作藏身處的地方瞭如指掌,其中像烏雞一樣,回老巢去住的也有一些,他們共同的目標,就是等待老大的下一步指示。
集合地點當然不是日皇子聯軍的本陣,而是槐山山腰上一個不明顯的山凹處──此處正也是當初日皇子和野狗等人為了逃離蒼鷺騎兵的追殺,日皇子不慎失足落崖處的那個「崖」下。
烏雞到的時候,食人鬼們已經或坐或站各自成群地等在那兒了,又過了一會兒,他們的野狗老大便順著藤蔓滑了下來,朝眾人輕輕一招手,嘴上「唷��了一聲。
「烏雞。」
沒想到自己居然被先點名,烏雞連忙站了起來,便見熊七那傢伙在老大耳邊不知說了什麼,野狗點點頭,一雙上揚的鳳眼朝他看來,「烏雞,熊七說,你昨天有跟了兩個不知底細的外來客?」
「是。」
「解決了嗎?」
烏雞咋了咋舌,「有一個武功很高,我沒帶刀,不敢硬拚。」
「那也不能就這樣放他走吧?」熊七道,「咱食人鬼軍團,可不能讓人知道蹤跡。」
這死娘娘腔,我還不是因為幫你跟……烏雞內心一陣腹誹,「我可沒放,他們現在在槐山鎮一間民宅裡,等閒不會離開,我正要回來找幫手。」
「嗯,把這事先處理掉。」野狗道,「熊七,你就跟著烏雞去吧。給你們一個時辰。」
「是。」對老大的意思兩個人都沒有異議,互打一個眼色便起身離開。
「還有什麼嗎?」野狗繼續看著眾人,「蝙蝠,你是負責偵察的,有什麼消息?」
「老大,又有蒼鷺的騎兵到槐山來了。」
「他們還嫌死在這裡的騎兵不夠多嗎?」一旁的食人鬼們嗤笑起來,「要去摸掉他們嗎?」
蝙蝠卻搖了搖頭,「老大,這一支不太一樣,領頭的不是小鬼,是個老頭子。」
「老頭子?那不是烏雞的最愛?」又有人插嘴道,「烏雞那小子,最近居然找到愛人了……」
眼看一場嚴肅的軍事會議有演變成談論八卦的跡象,野狗清清喉嚨,「你們住嘴吧,聽蝙蝠講完。」
「嗯,而且他們把馬留在十里之外,不拿長槍,改拿劍。」
「騎兵團不騎馬是想幹什麼?」野狗揩揩下巴,顎下的鬍渣又蓬生起來,顯得殺氣十足──題外話,野狗可是等到他的鬍子恢復原貌,才敢回到野狗寨招兵的,沒有鬍子的那小白臉樣兒,騙騙小皇子可以,要是被這群強盜看到,怕不笑死他們……至少當時小石和霸子都笑翻了過去。
「要查。」蝙蝠道,「老大,我先領兩個過去跟著,得到消息再來回報。」
「可以。」野狗點點頭,「查好後回來找我,我還有事想讓你去查。」
九十二
烏雞與熊七兩個往槐山鎮的路上,一邊沿著只有野狗寨的強盜才知道的小路走,一邊討論著一會兒要怎麼「解決」外來者。
那文弱些的沒有功夫烏雞是確定的,被自己抱著頂的時候,明知是假,居然可以演得這麼自然,可見是個平時便通篇謊言的騙子,說不定是倚靠騙術過活的傢伙!
烏雞對蘭真的評語當然是失之毫釐差之千里,不過在某種程度上,無奸不商,好像也不是那麼錯。
另一個武功很紮實,若不想太過拚命的話,二比一解決他是比較聰明的選擇。烏雞以前是個強盜,現在是食人鬼軍團的士兵之一,無論是哪一個身份,他都作不到拼了自己的命那種程度。
「不過樣子都好看。」烏雞道,「其中一個的樣貌是拔尖兒的,比起蝙蝠那個美少年可要更漂亮。另外一個也是眉清目秀,如果擒得下來的話,帶回寨裡也不錯。」
熊七切了一聲,「有我樣子好看?」
烏雞噗地大笑,「你好看,你好看!」可表情全然不是那麼回事~~
「哼,老大是叫我們解決他們,何必帶回去浪費糧食?」
「喔。」應該是興起危機意識吧……烏雞想,又道:「我從前面把有武功的引開,你先進門捏死那沒有武功的,再出來從那有武功的背後給他一掌。」
熊七的手掌和常人不同,力氣特別的大,能徒手捏斷腕粗的柴,常人沒有準備之下被他直接打到,通常會內傷嚴重,沒有武功的則有可能直接心脈俱斷。
「喂,聽起來辛苦做事的都是我啊!」
「正所謂能者多勞嘛……」烏雞搔搔鼻翼,表情無辜地道。
兩人腳程很快,只用了一刻鐘又多一點的時間便進了槐山鎮,熊七跟在烏雞背後,往一間民宅潛了進去。
「不對。」烏雞才剛剛進門,便發現不對勁。
那浴桶裡的水已經完全涼了,床上的被縟也有翻動過的痕跡,顯然的確是有人剛待過這裡,而且,還離開得很是匆忙,連散落在床邊的羅襪單衣都來不及收拾。
怎麼會跑了?烏雞想不透,在這種天寒地凍的時刻……完蛋,這下子去哪裡找人「解決」?
「窗下有些腳印。」熊七也走了進來,「咱們沿著腳印去追吧。」
「嗯。」也只能這樣了,烏雞悔恨不已……一時的貪歡,造成今日的麻煩,早知道就等這邊辦完事後再去找清絡「辦事」……
食人鬼二人組沿著已經有些模糊的腳印追去。
「乖乖,這腳印怎麼越追越多?」烏雞搔搔頭,「他們被追殺了?」
「看來有人比我們急。」熊七哼了哼,「如果兩個都死了,就算你小子運氣不錯。」
兩人腳步加快起來,野狗老大只給了一個時辰,眼看便要去掉一半了。
沒有多久,烏雞便又見到了那兩個人。
上次他離開的時候,其中一個還和自己一起騙另外一個呢,哪裡想得到在看到他們的時候,居然是被騙的那個緊緊抱著騙人的那個呢。
唷,已經感情這麼好啦?烏雞心想,從沉浸熱戀的男人眼裡看出去,沒有一個畫面不是帶著桃色光暈的,不過走近點看,烏雞便知道自己會錯意了。
那不是什麼桃色光暈,那是因為,男人抱著自己的同伴,正坐在一片被染成紅色的雪裡。
那赤色的雪是被什麼染紅的,身為前強盜的兩人都很熟悉,兩人互看一眼,沒一會兒便站到了疏葉楓的面前。
「喂。」熊七率先發了聲,「還活著嗎?」
那青年身上已經覆了一層薄薄的雪,一動不動,好似真的雪雕一般。
「喂!」熊七又喚了一聲,「烏雞,這人大概凍死了吧?」
烏雞看著青年,突然道:「喂,你知道他喜歡你了嗎?」
那青年縮了一下,像是突然被喚醒的雕像,慢慢抬頭,睫毛因為待在雪裡太久的關係結了一層薄薄的霜,烏雞的身影在那黑色的瞳裡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居然還活著。」熊七的聲音有些戲劇化的誇張,「烏雞,你好像跟他很熟嘛~~」
「是你!」青年終於定睛看清楚了烏雞的樣貌,「就是你,侮辱了蘭真!」
慢慢放下手中的身體,抽出腰間的長劍,劍光寒芒畢露,懾人心魄,「我答應要幫他報仇!」
青年想要一躍而起,可是他的手腳早已僵直,才剛剛立起便往前撲倒,「不准逃!」
熊七狐疑地看著烏雞,而後者只是聳了聳肩,「喂,他是騙你的,我可沒對他怎麼樣。」
「胡說!我親眼所見,如何有錯!」青年將長劍當作枴杖將自己從雪地裡拄起,又往烏雞的方向揮劍……可惜他的身體完全不聽使喚,又是一個仆倒。
「這傢伙可不是什麼好人,戲演得可精了。」烏雞蹲下身去,不過還是有確保自己離他的距離比劍的長度要長一些,以策安全,「可惜你是根大木頭,一點意思也沒有。」
那青年趴在雪地上,把頭埋在雪裡,好像昏迷一樣,又不動了。
烏雞看看熊七,熊七正在撥弄著青年剛剛放下的人,「這邊這個已經死了,血都流乾了。」
「別碰他。」那青年顫了顫,聲音從雪裡傳出,「別碰他!」想起身,可他已經動不了了……
疏葉楓並沒有想過要死或是隨蘭真而去,那個當下,他只是單純無法動彈。
他的腦中一片空白,眼前的場景好像一場無聲的戲,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身在其中。
直到蘭真的身體終於倒下,篤的一聲落在雪地裡。
有人走到旁邊拾起了染紅的劍,「疏葉氏的少爺,這劍我便帶走了。」
他抬頭,正好見到蒼鷗嚴肅的表情,「您不殺我?」
總團長大人搖搖頭,露出了憐憫的表情,「收兵。」
刺客軍團和來時一樣迅速便退了個乾淨,天地間好像就只剩下他一個活著的人。
「蘭真……」他喃喃道,突然醒了過來,奔到倒下的人的身邊去,將人扶了起來,「蘭真,你可別死!我、我先帶你回高達去找大夫!」
蘭真並沒有回應他。
這個容姿端麗的好友,從來不曾這樣對待過自己。
疏葉楓喘了喘,將人翻了過來,讓臉朝上,「蘭真,我、我可還沒有回答你……」
懷裡的青年眼睛緊緊閉著不肯張開,嘴角微微上揚,好像聽見什麼開心的事似的表情,疏葉楓抖了抖,摸摸他的臉頰,好冷。
就像他才跟蘭真說過的,他還需要想一想。
想要怎麼拒絕你,才不會傷你的心。
世界變得太過安靜。
他的思考好像永遠沒有盡頭。
最後,連思考這種東西,都已經慢慢消失。
◎
烏雞和熊七,一個背著活人,一個背著死人。
「就地掩埋不是很好?」熊七抱怨道,「幹嘛要帶回去?」
烏雞則道:「你沒看到附近腳印這麼多嗎?有這麼多人來到槐山附近,咱們居然不清楚?帶回去審問一下,可以得點情報。」
「那就抓活的就好!居然要本大爺背死的……」
「你也看到了,如果不一起帶著走,這傢伙就抬都抬不走……」
「去,最好能得到消息,不然……哼哼……」
「男子漢大丈夫,娘兒們也沒你抱怨這麼多!」
「老子就是娘兒們,你管得著?」
「……」熊七的變態,有時候連品味奇怪的烏雞都招架不住。
兩人腳步不停,野狗老大給的一個時辰時間,轉眼間便已經到了。
九十三
野狗見到昏過去的人的時候嚇了一跳,「從哪找到的?」
烏雞見老大似乎識得他們帶回來的人,也是訝異了一下:「就……槐山鎮上。」
「他們本來上槐山來?」
「是的。」
「哎。」野狗頓了頓,「先把他安置好,此人名叫疏葉楓,是小皇子原本的護衛,死的那個姓蘭名真,是殿下的好友……現在天氣很冷,暫時弄些冰來冰著吧,我去問問皇子大人的意思。」
「哇啊。」烏雞和熊七半吐了舌,心中暗叫幸好把人都給抬回來了。「這樣隨便闖進咱山裡,差點就被咱宰掉呢。」
「兇手是誰?」
「我們到的時候,人已經走光了。不過可以確定至少有十人以上,腳印又多又雜。」
「嗯,蝙蝠追的蒼鷺騎兵,說不定是相同來路……」野狗食指叩著大腿,思索了一下便站立起來,「我去去便回來,你們先把這少爺安置回寨裡,別讓人有個閃失。熊七,想辦法弄醒他,皇子大人說不定會有話想問。」
「是。」
◎
聯軍本陣,在夜燭軍與寒山嵐相繼回來之後,似乎暫時恢復正常運作。
日經皇子還在思索著自己的下一步棋的時候,便見說要出去辦事的野狗大步走了進來。
還帶回了讓人意外的消息。
「蘭真……死了?」日經眨眨眼,好像有點不明白野狗在說什麼,「楓他……逃了出來?」
「看起來是如此沒錯。」野狗頓了頓,「你要自己去看看嗎?還是……要把人抬過來?」
日經呼出一口長長的氣……想了一想,「讓我秘密過去看看,別讓這消息傳出去了!」
「嗯。」
披上黑色斗蓬,在野狗的護持下秘密出營,他早知野狗秘密聚集了一批「士兵」,卻不知道他們竟能藏得如此隱密。
「你離開我的那段時間,就待在這裡?」皇子大人回想起野狗不在身邊的日子,還是有些不滿,低聲問道。
「不止。」男人回答,「去了很多地方,總算把需要的人都逮回來了。」
「嗯。」皇子大人蹙蹙眉,「你覺得這樣,就足以和寒山嵐對抗?」
「等著瞧吧。」野狗咧嘴一笑,露出半截銳利的犬齒。
在野狗的帶領下,兩人穿過一蓬看起來完全沒有路的樹叢,來到一面山壁之前,皇子殿下才剛覺得奇怪,便見野狗輕輕一推,那山壁居然凹了進去,露出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小徑來。
「寨子裡有精通機關的傢伙,弄了個活門。」野狗泰然自若地說著,「快進去吧。」
穿過漆黑的隧道,終點處便天光大亮起來,日經眯了下眼,等習慣那強光之後,眼前看到的,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村落。
「歡迎光臨我的老巢。」野狗笑笑,「來吧。」
原本昏迷不醒的青年,已經在熊七的調理下醒轉過來,只是人還是有些呆呆的,躺在床鋪睜著眼睛看屋頂,不發一語。
日經踏進房門,「楓,是我。」
聽見日經皇子的聲音,躺在床上的青年終於動了一動,彈起身來,「殿下……」可聲音還是相當嘶啞,一邊說著,一邊便要單膝跪下。
「別這樣。」日經扶起了他,「怎麼回事?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你不是和蘭真一起在高達被蒼雁圈禁嗎?」
事實上,從小石傳回的情報裡,日經早已知道蘭真的可疑狀況,在他不瞭解蘭真和疏葉楓究竟為何離開高達之前,他選擇對自己曾經最親密的下屬兼友人之一保留信任。這是他長久以來明哲保身的方式,就像當初他曾毫不考慮從楓和野狗之間,選擇對自己有利的一方一樣。
見到疏葉楓,讓日經一瞬間,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自己。
瞥了瞥站在一旁的野狗,現在的自己,究竟是變得堅強了,還是反而更軟弱了呢?
「殿下……」青年咳了幾聲,「這段時間,我一直昏睡著……幾天前突然清醒過來,便想帶著蘭真逃出高達,南下夜燭。」
「突然……清醒?」
「嗯,逃到槐山之後,因為下起雪來,蘭真染了風寒,我只好先帶著他到槐山鎮去,想找大夫治病。」
「蘭真……獨自跟著你逃?」
「嗯,沒想到,槐山鎮居然空無一人,變成一座空城……我只好暫時把人安置在一幢民房中,燒水驅寒……」疏葉風語氣一轉,氣憤起來,「沒想到就在我外出去找吃食的時候,竟有一個匪徒入侵!」狠瞪了立在一旁的熊七一眼。
熊七連忙露出無辜的表情搖手,「不是我啊……是烏雞!」
「當晚,蒼鷺的追兵便在蒼鷗團長的帶領下,包圍了我們。蘭真他……便自刎了。」疏葉風像是有點承受不住似地,掩住了自己的臉,「殿下,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啊……」
「蘭真自刎……」感到震驚的日經身體晃了晃,一旁的野狗便很自然地從後支住了他的腰,「他居然這麼做……」
「……他說了些話……」疏葉楓並不是太敏感的人,可他也知道,有些話不可以當著「外人」面前透露,於是看了熊七與野狗一眼,「殿下。」
日經自然知道他的意思,「野不是外人。」
在野狗的眼色示意下,熊七已經退了出去。
疏葉楓愣了一愣,這才第一次把注意力從皇子殿下的身上移開。
他不是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卻沒有想到,殿下居然會將這個人──一個不是出身疏葉氏的外人,看得這麼重。可疏葉風一向不會質疑日皇子的話,還是點了點頭。
「蘭真說,是他引蒼鷺騎兵入侵高達,他是帝國的叛徒……也背叛了您……」
「……是嗎。」日經的反應不似疏葉楓那般震驚,只是怔了怔,露出些許疲倦的表情,「原來如此啊……」腦子卻自動快速地運作了起來。
當時明知蘭真收留了楓之後,必然會受到蒼鷺的追捕……蘭真當時或許已另有圖謀,可自己,不也是和野狗他們徑行離開,沒有理會?
後來,甚至還利用了蘭真的安危,得到蘭恕和夜燭軍的支持。
日經忍不住自嘲地笑笑,他和蘭真之間相互利用的暗潮,想必楓是一點都不曾察覺過。
可他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面對這樣的結果。
他們曾經是這麼投契的幼時夥伴,長大之後,誰能想到竟變化得如此之快?
只是,如果蘭真與蒼雁合謀,那麼……蘭真的死,代表了什麼?
「楓,你再想一想,有沒有什麼事,是你沒有提到的?」
青年每回想一次當時的情形,就覺得心臟彷彿被緊緊抓住一般,幾乎不能呼吸。但他仔細回想,咬了咬牙,「若要說奇怪之處……蘭真向蒼鷗借劍,而蒼鷗竟當真借給了他……蘭真讓他不去我的性命,說、殺他的兇手,將會變成我、或者是您……」青年微微有些語無倫次起來,「他說、他是壞人……」
「楓,你冷靜一些。」日經前進一步,拍拍他的侍衛隊長的肩,「這是很重要的情報,你再想想。」
畢竟是一起長大的,疏葉楓的性格他很瞭解,除了對自己有些保護太過之外,他事實上是一個不夠心狠、太過心軟的「好人」。一個不適合在爾虞我詐的宮廷中打滾的人,和平的時候當個侍衛隊長還綽綽有餘……但在像這樣的亂世裡……
「殿下……」青年好似終於到了極限,一直不曾落下的淚,一直以為不會落下的淚,這時候卻像瀑布一樣,刷刷地從他的眼睛裡落下來。
「一直到了最後,蘭真他還說,他喜歡我……」
九十四
儘管日經皇子已經交代,蘭真之死必須隱瞞,可在有心人士的傳播之下,此事仍然被傳了出去,一時之間突然沸沸揚揚起來。
在兩軍交戰的時刻,最讓人擔心的,不啻是軍心不定。
夜燭軍在日經皇子的聯軍當中,幾乎等於佔了中樞位置的重要性,人數最多、軍容最齊、也是最忠誠的。夜燭軍的將士,有近八成出身蘭朵族,他們未必姓蘭,可與蘭氏皆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就像沙瓦坦的騎兵之於蒼氏,青龍的士兵之於沙氏,落霞城的士兵之于歸氏一般,夜燭城的士兵也大多是蘭氏的一份子,他們名雖為帝國軍的一支,可家國家國,家族的力量對於他們,也有不容忽視的影響力。
各種奇怪的謠言竄流在帝國的人心裡,其中最讓人惶惶不安的,就是蘭真之死,與蘭氏叛國。
蒼鷺的王者逕自對外公佈與蘭氏的協議,一時間天下人矛頭均指向南方的大城──協助日皇子復國的最大功臣,原來才是真正的叛徒!?
沒有想到協議居然提早曝光的蘭氏一族也陷入了長考。他們被迫要提早公開做出選擇,商人原本就不是會把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裡的投機性格,自然是希望能兩邊押寶,無論是哪邊贏,都能保障蘭氏的最大利益。
可蒼雁強迫蘭氏只能做出一個選擇。
甚至強迫蘭氏,只能選擇自己。
面對天下的關注,蘭氏的現任當主,蘭真的父親蘭忻只好對外宣佈兩件事。
其一,不論是生是死,但凡找出蘭真的下落者,賞金十萬帝國幣。若能將殺死蘭真之兇手緝回,則再加十萬賞金。
其二,但凡蘭氏一族,無論關係遠近,必須退出戰爭。有違者,將永遠逐出家門。
沒有多久,謠言又出。
這一次更加蠱惑人心,謠言說,殺死蘭真的兇手,正是日經皇子所授之意,兇手不是別人,正是他的護衛隊長疏葉楓。
蘭真的屍體仍未出現,可凶器卻連同蘭真的一束頭髮被送到蘭氏去。
這下子為求兩全而自我軟禁的蘭恕將軍,已經無法再忍耐下去了。
夜燭軍現由四名不姓蘭名副將軍所領軍,他們雖然都不姓蘭,可有的娶了蘭氏的妻子,有的家人為蘭氏工作,最重要的是,他們之所以忠於日皇子,乃是因為蘭恕將軍的授意之故,現在情況大不同了,不要說是一般士兵了,就算是副將軍們,也開始燥動不安起來。
日經皇子為了此事,已經焦頭爛額。
讓野狗去查「將本陣空虛之機密傳出是否是寒山嵐所為」之事都還沒得到結果,這更嚴重的「夜燭軍隨時可能反目相向」的危機又緊接而來。
他只能暫時放下對寒山嵐的猜疑之心,倚重這位將軍在軍裡的威望,暫時壓制住不安定的聯軍。
幾日下來,日經皇子已經耗盡心力,可是他也明白,在軍中從未有過威望的自己,那「總帥」的位置就像一張虛幻的寶座,隨時都會讓他摔得鼻青臉腫。
唯一可以憑恃著,竟只有這皮膚底下的血脈而已。而血統這種東西,在亂世當中,是隨時能被取而代之的東西。
只要自己稍微露出一點縫細,給寒山嵐一個「合理的理由」,說不定就……
這就是蒼雁的目的吧……日經忍不住苦笑,蒼雁的手中有太多張牌,隨便他怎麼打罷了,沒有趁此機會來攻,是還想看自己更悲慘的樣子嗎?
母妃、外公、他疏葉氏的族人,也都還在蒼雁的眼皮子底下。
北方狼族威脅仍在,蒼雁是故意不去處理的吧?讓狼族長久地佔據著沙瓦坦,讓帝國百姓一直面臨外族的威脅……而且,放眼天下,和狼族交戰最有心得的,還是他蒼鷺大軍,就這點真的讓百姓選擇統治者,他日經是完全及不上蒼雁的。
還有什麼?自己不及蒼雁的地方還有什麼!?
他能怎麼辦?還能怎麼辦?
日經深深呼了一口氣,臉上卻不曾露出任何頹然的表情。
他可是日皇子。這個帝國未來的統治者。
他在高達裡,也有一張牌。
◎
自從蘭真離開高達之後沒有多久,小石便接到了新的命令。
不過他首先要作的,是先擺脫掉「守門將島川包養的情夫」這個身份。
這也不難,當初之所以選擇島川,除了他可以提供許多外圍消息、以及床上技巧不賴之外,就是家有悍妻。
小石技巧性地放出「島川有情人」的消息到島夫人耳裡不到半天,島川便讓夫人教訓得非常狼狽,這金屋藏嬌的地方當場被人拆了,他只能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從島川那邊接過足足有一千沒帝國幣的「遣散費」,「依依不捨」地離開金主大人。
小石的腳步輕快地走到一幢宅邸前,走進門去,「我回來了~」儼然一副將這當作自己家的感覺。
此處不是別的地方,正是疏葉冬青還在高達當職的時候,所住的宅邸。
當他南逃至夜燭時,變賣了所有家產,除了旅費之外,準備買他個幾大箱草藥一起運下南方時,沒時間連房子一起賣了。現下和霸子回到高達,這屋子自然仍空在原處,無人居住。
他們也不敢太張揚,悄悄住了進去,冬青並不出面,只有霸子和小石進出家門,對附近鄰居的說法,便是他們「兄弟」在南方遇見冬青大人,出錢買下這宅邸,證據就是他們擁有這大門的鑰匙。
裝乖和打好關係一向是小石的強項,讓霸子收斂狂氣維持「傻大個」形象,沒有多久,他們便又擁有了新的身份。
小石背著一大袋帝國幣進門的時候,正好見到霸子與冬青大人正在爭辯著什麼,冬青大人的臉整個脹紅起來,似乎氣得不輕。
嘖,好一副美人嬌嗔圖……小石壞心眼地想著,霸子該不會是要看這景色,故意惹冬青大人生氣的吧?
走近之後,便聽見了兩人間的對話。
「霸子,我說我自己來便可以,你怎麼說不通啊!」
「冬青,你只有一隻手不方便,背後肯定就洗不到的吧?我幫你洗的話,就算是耳朵洞或者腳趾縫,都幫你洗得乾乾淨淨!」
「夠了,這些……這些我也會洗的!」
「等你自己洗完,水都結冰了!」
……霸子好清楚的意圖……小石笑笑,靠了過去,「你粗手大腳粗魯得要命,難怪冬青大人不想讓你洗,還是我來吧。」
「小石頭~~」霸子見他進門,高興起來,「怎麼樣?你擺脫那老頭子沒有?」
「這還用說?」娃娃臉青年哼了一聲,「給你一個工作,拿這一千枚帝國幣,給我上市集去買點東西回來。」說著便從懷裡拿出長長一張名單,「今晚給你們做好吃的。」
「喔喔!」沉重的錢幣放在霸子的巨掌上一下子變得輕盈起來,「小石頭,你不跟我一塊兒去?」
「我……我要幫冬青大人洗澡。」
「好奸詐……」霸子皺了眉頭,「霸子也要一起洗!」
「如果你能趕快買完回來的話……」
「霸子去了!」還沒聽他說完話,大漢已經一溜煙跑了。
「喂,我也沒說想讓你洗吧……」冬青嘆了一口氣,「你們倆,怎麼都是不聽別人說話的脾氣啊……」
「為什麼要?」小石笑笑,一把將冬青大人抱起,「冬青大人,咱們不動作快一點的話,等霸子回來,可是要加入的喲~」
「你你你……我洗澡你跟著脫什麼衣服啊!」
「弄濕就不好了呢。」
「呃、你一定要先洗那個地方嗎……嗯……」
「這裡怎麼可以不洗乾淨呢?尤其是這縫細、這折口,不好好清乾淨,容易藏污納垢呢~」
「可、可是……唔……別、別、別啊……」
「是別停嗎?吶,是這裡嗎?我再用力一點洗吧。」
感覺那邪惡的手指不斷在自己的身體揉捻按挑,「小、小石……嗯……」
比起霸子的躁進,小石對點燃他的身體顯然分外的有耐心,冬青一向更受不住這行家的挑逗,有的時候小石才在他耳邊吹一口氣,自己就要臉紅個老半天。
「冬青大人,你真可愛。」小石將他抱到自己的腿上,用進人家家要先打聲招呼那樣禮貌的語氣說道:「我要進去了。」
這麼禮貌的打招呼,反而更讓人生氣啊……冬青含著不甘心的眼淚,知道自己終究抵擋不住這披著好人外皮的魔頭所帶來的淫靡快感。
進去的時候,他沒有感到絲毫的不適,對方或許比他自己還要更清楚熟知他的身體,只有一波波潮水一般的快感浸淫著他,忍不住輕吟起來。
不可以……他不可以就這樣投降啊……
冬青不滿地微微扭動了身體,一個用勁反而夾緊了體內的性器,「小石!」
「哎,我的天……」小石笑了起來,「萬一夾斷怎麼辦……」
「小石!」
娃娃臉青年輕聲在他耳邊說了起來,「給你兩個選擇,一個是咱們努力一些,趕在霸子回來前把『事情』做完,這樣您也不會太累,不然,等霸子回來嘛~我是不介意啦……」
……讓霸子再加入那還得了……
心不甘情不願地,冬青用完好的手抓住廢掉的那隻手掌,環住小石的脖子,「要作便快!」
強迫自己放鬆了身體,便感到青年將自己一頂,一下子就拉著他一起攀上了慾望的高峰。
九十五
「我回來了!」霸子衝回來的時候,他所期待的浴桶春色早已經結束。
他失望地看著神清氣爽的小石,和略帶疲憊的冬青,忍不住抱怨道:「居然不等我!」
冬青橫了他一眼,沒敢多言語刺激。
小石則一一點收著霸子買回來的東西,一邊說道:「霸子,明兒咱們去當兵吧。」
「咦?」
這不是小石第一次混進軍營裡。
上一次,他是和野狗老大一起,混入夜燭城的軍隊當中,不出幾日便成功地替皇子大人煽動了軍心。
但這一次所要對付的對象,可不是無謀的月皇子殿下,而是年輕又足智多謀的蒼鷺族皇帝陛下。
這一招還有什麼用處?
冬青的內心充滿了疑問,可又不便打斷小石的話,倒是霸子疑惑地說:「當兵?小石頭,上回老大才說過我太扎眼了……」
「這一回,要的便是扎眼啊!」小石神秘地眨眨眼,「太普通反而進不去了……」
◎
蒼鷺族一向崇武善戰,族裡的孩子打從出生開始,男丁有七成會選擇從軍。或許是因為他們所居住的城市沙瓦坦地處北方邊陲,常遭受邊境草原民族的侵襲與影響,經過幾百年來的演變,蒼鷺族的許多習性比起帝國都城,反而更接近草原民族。
為了進攻都城高達,蒼鷺族的精兵可以說是精銳盡出,可就算蒼鷺族的士兵再怎麼厲害,畢竟在帝國當中,他們還是佔了少數,尤其當日經皇子的聯軍隱隱然已經形成、沙瓦坦卻被狼族佔領之時,出身蒼鷺族的領頭們便開始擔憂起兵源不足的問題了。
但蒼鷺族畢竟和舊帝國的皇子不同,他們沒有必須愛民如子一視同仁的包袱,對他們來說,沒有用的無能士兵留給日經去收留就好。
加入蒼鷺族的士兵需要經過嚴格的考核,這考核自然是以武藝為主,機動性與服從度為輔,對蒼鷺族的王者來說,他認為強求這些異族士兵的忠誠度是相當可笑的,他用具體的薪餉、獎勵與陞遷管道吸引有能之兵,讓他的軍隊一直能維持著極高的戰鬥能力和侵略性。
對於戰爭開打後流離失所,或者是原本就貧困的絕大部分百姓來說,他們並不在乎當政者是誰,相反地,對於加入不但能溫飽,還有可能出人頭地的蒼鷺軍隊還顯得興致勃勃。
隨著戰爭的持續開打,蒼鷺族的士兵延攬,變成越來越迫切的問題了。
眾所周知,沙瓦坦軍分為兩種,一種是騎兵團,一種是一般士兵。
騎兵團的身份多和出身有關,百分之九十的成員都是出身自蒼鷺族中的貴族,所謂的貴族和都城高達那些軟弱的人並不一樣,蒼鷺貴族延續家世強盛的方式,就是持續參與軍隊當中的事務。
剩下的百分之十,則是以提拔族中能人異士為主,如身材特別高壯的,或者騎術槍法特別突出的。
在騎兵團中表現突出的,即有可能被提拔為騎兵團當中各團團長的地位,或是被調至一般軍隊當中去擔任兵長、副將軍等職務。
在一般士兵的部分,則有至少一半是蒼鷺族自己的族民,另一半有部分是草原民族與沙瓦坦人通婚後的混血兒,有部分則是來自帝國其它至沙瓦坦討生活的新移民者。
對於一般士兵的訓練亦相當嚴格,不適任者很快便會被淘汰,只要能留在軍隊當中,就足夠能溫飽一家。
而這樣的募兵制度,現正在都城高達積極展開。
騎兵團團一的團長蒼翎,今年剛剛邁入四十,是未來總團長繼任者的熱門人選,他騎術精湛,槍法高超,是騎兵團中的精英人物,此次被授以查核想加入的新士兵的重要任務,已經很久沒有時間好好休息了。
蒼翎有一個小秘密,亦或是小嗜好,他直至今日沒有娶妻,也是因為如此。
他喜歡男人,只喜歡男人。
喜歡男人在帝國並不是太罕見的性向,可連女人都接受不了,就有些少見了。
蒼翎位居高位,娶妻是能幫助他的事業更上一層樓的,像他這樣沒有娶妻到這個年紀,還能做到這位置上的,其實著實不容易。
蒼翎對自我的要求非常嚴格,如果有發洩不了的慾望的話,他就會去花街找男娼解決。
可因為擔下募兵職責的關係,他已經好一段時間不曾發洩過了,正鬱悶得很堵得慌,加上想加入蒼鷺軍的年輕肉體整日在他面前晃來晃去,真叫人煩躁,表情……也就日漸陰暗了下來。
眼見這負責審核的將軍如此陰沉,原本只是普通平民的年輕人們不禁惴惴不安起來,更加地想展現自己優秀的地方。
體力不好,刪。
武藝不精,刪。
相貌難看,刪……不能刪,他是在選兵,又不是在選妃……唉,一批十個人當中,居然收不到兩個……
蒼翎疲憊地向後一仰,揉了揉眼睛,「叫下一批進來。」
沒有想到下一批年輕人裡,竟有讓他眼睛一亮的存在。
這麼高壯的傢伙,怎麼看都不會淪落到來當普通士兵吧?不知身手如何?
「開始對打吧。」讓幾個現役士兵下去和前來應徵的人對打,蒼翎眯眼瞧著,幾個蒼鷺士兵都被那傢伙輕鬆地制服。
這樣的條件,連騎兵團都進得來吧……蒼翎在心中想著,特別在這人的名字旁加了註記,提醒自己要特別注意。
再往旁一看,唔……蒼翎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那、那不是花街貪歡酒館的野貓兒嗎?
曾經也是野貓兒入幕之賓的蒼翎,忍不住從幾後站起身來,往那可疑的身影走了過去。
「居然有這麼巧的事……」小石一愣,這時要躲到霸子後面稍微遮掩一下,也已經來不及了。
遇到的查核長官,居然是那個喜歡騎乘位的恩客……蒼翎也曾經是小石心目中包養他的最佳人選之一,雖然也有想過混入軍隊中的話,有可能會遇到熟人……可是他怎麼也沒想到會打一照面就遇上了……
是裝傻好?還是承認好?
小石是何等靈巧善變之人,心中很快便下了決定。
「嘿嘿,將軍大人。」瞧對方的樣子根本就已經認出了自己,當下便選擇先自己招了為佳,不過……為了保全對方顏面,可不能說出好久不見之類的蠢話~
「你怎麼會在這裡?」蒼翎簡直覺得,自己難道是因為太過慾求不滿而產生妄想嗎?
「……將軍真要在這裡說嗎?」小石刻意露出屬於野貓兒才有的慧黠表情,朝蒼翎眨了一邊眼睛。
蒼翎一震,發現自己的破格下場,已經惹起四周的士兵與應徵者的注意。
「……就讓我試試你們的武藝吧。」在軍隊中打滾二十餘年的蒼翎也不是初出茅廬的小夥子了,當下便給了自己一個台階,對著野貓兒招招手,「你先來。」
簡直出乎意料,野貓兒的身手居然很不錯?
蒼翎自然沒有真的認真比試,可他長期訓練士兵,一個士兵的身手好壞他只要過一次手就很明白。
蒼翎退回了幾邊,坐下,在野貓兒的本名旁邊,也加了一個註記。
「今天便到此為止吧。」
懷著異樣的心思,蒼翎看著走在魚貫出去的士兵中最後一個的瘦長身影,腦中不自覺想起這青年在自己身下扭動時的妖嬈模樣。
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蒼翎大人,您還不出帳?」一旁負責幫他整理兵單文件的士兵疑惑地詢問著他,「是否有事要交代屬下?」
「你們先出去吧,我……我還有些東西要看。」隨手拿起一旁的捲軸,「把士兵們的資料整理完備,明日午時前要交到我手上。」
「是。」士兵們不疑有他,也全部退了出去。
蒼翎大大嘆了一口氣,放下了那卷標著「蒼鷺槍法第一式」的捲軸,苦笑了一下。
真的是……太久……沒有發洩了嗎?
只不過是見到了一個男娼罷了,怎麼會這麼激動呢?
他探手到自己下身的盔甲當中,握住那不知何時已經硬挺起來的器官,快速勒動起來。
九十六
人家說夜路走多了,總是會碰到鬼,說的便是小石這狀況。
雖說是以男娼身份蒐集敵情,可他似乎有點「努力」過了頭,不自覺地留下了很多可能會遭到報應的感情債。
小石淡淡地呼了一口氣。
他和霸子被分開了。
就算報名的時候,曾經提過兩人是姑表兄弟的關係,可在蒼鷺的軍團裡,只有士兵適合放在什麼地方,沒有兄弟應當編排一起的規矩,霸子不如老大野狗身段靈巧,自己其實還是擔憂得很。
可霸子比起自己更有條件爬上蒼鷺軍的高位,不帶進來增加成功率不行。
交代清楚在自己聯繫他之前,就是做好一個士兵的本分──平時不鬧事,上陣便殺敵。再怎麼「需要」也不可以隨便「攻擊」穿著軍服的人,如果真的很「需要」的話請想辦法來找自己,或者是溜到冬青大人家去。
……不,冬青大人那邊還是少去為妙,畢竟疏葉冬青是日皇子派的代表人物,就算只是進出他的宅邸,被有心人士瞧見,也是危險。
霸子點頭答應的時候,表情有點太過興致勃勃了,他為此有點擔心和霸子同期住宿的士兵們……唉,但願不要再出現什麼軍營暴力桃色事件才好……
不過現在先遇到問題的人是自己,必須要準備一個好故事才行。
一個男娼為何有不錯的武功?為何……會跑到軍營來應徵?
揉揉眉心,小石覺得有些頭痛……
蒼翎將軍和他,可不是隨便的一夜情式露水鴛鴦,對方只是不似島川將軍那般做到為野貓兒贖身的程度罷了,可每月至少會來找野貓兒四五次,被島川包養之後,也曾經出去偷歡過一兩次,甚至還拿過對方不少禮物,從沙族帶回來的高級寶石手鍊,還讓小石賣了得回驚人數字的帝國幣……
……哎,他敢說,蒼翎將軍很快就會找上自己。
萬一問起手鍊的話要怎麼辦?
設定給蒼翎將軍的個性是活潑慧黠的單純少年,要改嗎?
好像有提過男娼版的可憐身世,當初到底提到什麼程度啊……小石抱住自己的頭,萬分苦惱。
「小石,在嗎?」一個士兵走進帳來──小石住的是臨時安排給新兵住的帳棚,一頂可住十二人,每個人被分到的空間只有一張床,一個小櫃而已。
「是,什麼事?」小石微笑應道。
「外頭有人要找你。」
「唔?」……也太快了吧?小石在心中默默哀嚎。
果不其然,站在外頭的,是團一的騎兵成員之一,「小子,蒼翎團長有事要問你,隨我來吧。」
「……是……這位大哥,怎麼稱呼?」其實很想說可不可以不要去,不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淹,也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墨鴉。」
「天色已晚,不知大哥是否知道團長找我是……」
墨鴉斜睨了他一眼,「你叫做日石是嗎,念你剛進來不知者無罪,我蒼鷺士兵,一不可質疑長官命令,二不可私下揣測長官深意,明白嗎?」
「明白、明白……」小石再度嘆氣,「多謝墨大哥的指教。」
進帳的時候,蒼翎已經在幾前等候多時,「墨鴉,你先回去吧。」
因為團長一向是公私分明公正廉明的形象,青年不疑有他,行了個禮便退了出去。
「呃……將軍大人……」在蒼翎犀利的眼神��,小石只能諾諾地先出了聲。
「日石……你就是野貓兒吧?」
一開始就正面直擊嗎,小石只好點點頭,「是……是的。」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根本還沒想好要怎麼說啊……這種時候應該怎麼辦?
身為前野狗寨的細作,小石深諳意外發生時的臨場反應。
當下也不多解釋,「將軍,真沒想到……這麼快就找到您了……」是沒有到含著眼淚的程度啦,不過那恰到好處的眼波,直擊著久曠的團長大人。
「我不是將軍,是騎兵團團一團長。」
過去的野貓兒逢武人便稱將軍,嘴巴甜得不得了,他當時……也不至於去糾正他的稱呼,可現在,野貓兒已經是一個士兵了,就不能再放任隨便下去了。
「你這麼說……難道,你是來找我的?」
小石於是帶著點遲疑地點點頭,「您……您可別生氣。」他的身份如果是士兵小石,這種撒嬌肯定挨罵受罰;可如果是貪歡酒樓的野貓兒呢,卻反而可以為所欲為……
小石正在測試,看這團長大人,究竟是怎麼看待他的。
這關繫著,他的下一步,將要怎麼前進。
「要我別生氣,先把你為什麼想來找我,說清楚吧。」團長大人走到幾後坐下,「你分明是個男娼,卻為何身負武藝?既然身負武藝,又為何甘心去作男娼?」
看來這團長大人,倒還沒有對他的「身份」有太多的聯想,只是需要一個「合理」解釋便夠了。
雖然有聽說蒼翎是個在公事上剛正不阿的人,可小石突然覺得,自己或者可以來挑戰看看。
挑戰……不,應當是挑逗一下這團長大人的底線……
小石不想引誘別人的時候,看起來只是一個普通的青年,頂多娃娃臉了一點、清秀了一些罷了,並不特別引人注意。
可當他想引誘別人的時候,你會怎麼都無法忽視他的存在。
「團長大人……」那青年的眼波也不知是怎麼拋的,明明就立得筆直並不特彆扭泥作態,可那從頸到背到臀到腿恰到好處的線條,卻讓團長大人覺得喉頭一緊,身體不自覺憶起不應當憶起的回憶。
團長大人覺得有些後悔,現下的他,不是適合訊問的狀態……他總覺得野貓兒出現在此的原因不怎麼單純,天下哪裡有這麼巧的事情!
「野貓兒……不,我也應當喚你名字……日石,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小石現在很確定,自己的險招已經平安度過。這團長大人,看來沒有他的部下說的這麼嚴厲,說不定那位墨鴉大哥並不瞭解蒼翎團長大人那隻有野貓兒知道的、不為人知的一面吶~
「大人請喚我小石就好。」青年往前踏了一步,讓自己黎團長大人更近一些,「您也知道,小的日前讓守門將島川大人給贖身了……可島川大人的夫人,卻是個大大的醋罈子,容不下小的的存在……」自憐地低下了頭,「島川大人給了小的一些錢,小石不想回去當男娼了,想起大人對小石這麼溫柔,便妄想進軍裡,盼能遇得上您,哪裡想得到真的是蒼天有眼!」
這劇本仔細想想其實破綻很多,可在演員唱作俱佳的呈現下,蒼翎一時之間被迷惑不少,「可……你的武藝,又是哪裡來的?」
小石又往前靠近了一點,幾乎已經是貼著團長大人面前的小幾站著了,「小的……小的原是高達近郊槐山鎮人,幼年時候家境不錯,父親曾經為我延攬過師傅教導,可好景不長,父親生意失敗,將家產整個賠光,債主上門討債,最後連當時尚年幼的我,都被賣入花街……」
再更仔細想想的話,這個故事破綻更多,可是,可是小石已經貼得很近了。
團長大人只覺心中怦通怦通,不知為何有些緊張了起來。
明明訊問人應當是自己,要緊張的話,也是野貓兒緊張吧!
可那娃娃臉青年卻是一臉真誠的樣子,彷彿真的是為了來尋找自己……
不可以!騎兵團的紀律浮現在團長大人的腦海,他是要以身作則的人,絕不可以自己打破紀律!
可現在夜漸深了……就算是軍人,也有是屬於自己私人的時間嘛~
但現在可是在神聖的團長大人主帳裡啊!
可……這裡也同樣是蒼翎團長大人的私人居所……
「團長大人,這些日子以來,您曾經有過半刻想起野貓兒的好處來嗎?」
……豈止想過,團長大人這些日子以來已經禁慾了好一段時間,正是快要山洪爆發的時候啊……
「小、小石……」團長大人的表情動搖得非常厲害,「你……你先回營裡去,我再想想,還有問題,會、會再找你過來。」
小石於是陷入了天人交戰。
能馬上離開這裡,自然是上上大吉,可蒼翎也說了,他還要「再想想」,萬一讓他想出個什麼有的沒的,他預計想在蒼鷺軍隊裡行使的計劃,恐怕會因此胎死腹中……獨留霸子那傢伙在這裡,少了自己指揮,只會出現狂暴的野獸大鬧軍營最後被圍攻而死的結果而已。
不馬上離開這裡,那就非得一舉「掌握」住團長大人不可。萬一沒有掌握住,重則死路一條,輕則前功盡棄。
小石一向喜歡選擇安穩的路走,可這一次,如果不冒點險,想在這平均素質高過夜燭軍的蒼鷺軍團裡冒出頭來,只能說十分困難。
但如果一開始,能夠將蒼翎的出現從危機變成轉機的話,未嘗不是一個相對快速的快捷方式。
這一切電光火石地閃過小石的腦海,於是他的表情愈髮帶著壓抑懇求的意思,好像他比團長大人還要不得已,還要快忍不住的感覺,「團長大人……」
這個時候,團長大人如果再不來點動作,恐怕就不是男人了吧……
九十七
蒼翎團長大人喜歡的類型是面貌清秀,身材適中,若能帶點肌肉更好的年輕男子。
個性要溫順容易配合,畢竟是團長大人,還是比較喜歡服從性高一些的對象。
其實在花街的時候,蒼翎大人也不是只有野貓兒這個對象而已,但不可否認的是,一旦嘗過野貓兒的滋味,很難不變成老主顧的,偶爾吃到不同的菜,也總是會惦記著哪裡味道不同了……
這就是野貓兒能在短時間內在花街崛起的特色,實話說,當時蒼翎也曾動過要幫野貓兒贖身的天真想法,不過理智馬上會克制住衝動,畢竟,他身為堂堂騎兵團團長,必須管理旗下三百名騎兵,若是不能以身作則成為表率,那還有什麼立場去維持軍中的規矩和風氣呢。
大多數時候,團長這個身份反而是蒼翎克制自己不可以鬆懈的枷鎖,久而久之,團一團長蒼翎是個作風嚴謹不苟言笑的傳言便傳了出去,連蒼翎自己,都認為自己的確就是這樣性格的人。
可現在這個信念正面臨嚴重的考驗。
不是不曾對自己的部下興過綺思,可是那就像一般男人看到美女會有欣賞之心那樣,不見得一定會想到生物性衝動上面去……可面對已經成為士兵這個身份的野貓兒……也就是小石,團長大人很難控制衝動。
……白日的時候已經自己發洩過了一次,本來還很有自信再次面對時必定可以冷靜以對,可蒼翎大人似乎太小看自己的久曠,以及前男娼對他的驚人魅力了……
他剛才說了什麼來著?被島川的妻子趕了出來?想要尋找自己所以加入軍營……?為什麼……想要尋自己?難道是因為……
在這種夜深人靜月色如水的時刻,面對的又是曾經云雨過的對象的話,就算是冷靜的蒼翎大人,也不自禁會想到自我感覺良好的地方去……
「難道是因為他喜歡我?」的這種想法,等明天早上團長大人一覺醒來再去回想,說不定會想罵自己一聲白痴。
可看著野貓兒那若有似無的勾人眼睛,以及乍看自然其實經過精密計算的肢體姿態,團長大人還真想放下一切,直接撲倒對方……
「啊、大人……」
為什麼自己的手握住了對方的手?什麼時候自己的嘴居然有意識地去吻了對方的唇?
……只能把問題推給實在太久沒有發洩了吧,再次強調,平常時候的蒼翎大人,絕不可能這麼衝動如同小夥子的。
小石的想法是,不能讓團長大人也細想的機會……至少現在不行。
錯有錯著,就算明日一早,團長大人細思後發現自己的說法破綻不少再來提問,自己也已經爭取到了一些足以圓謊的時間……而且,他突然發現,這位團長大人好像和他在娼館時候認知的,有些些微的不同。
這其實是一種壞習慣。
從在野狗寨「工作」時便培養下來的習慣。
小石擅長讓人對他產生「感情」。無論是親情友情愛情……或許是因為他能讓自己看起來太無害了,一旦你對他下不了手的時候,就是他出手扼住你的咽喉的時刻。
所以,他現在正要進行他曾經做過成千上百次的「工作」。
男人親吻他的時候,動作其實並不溫柔。
那是滿懷著掙扎與疑惑,卻又偏偏克制不了身體衝動的行動。
可小石並不是第一次面對這個男人,以及這樣不溫柔的對待。
他將身體靠近對方,伸手下探,果然摸到了男人已經半昂起來的性器。他用雙手開始服侍起來,男人一邊親著他的嘴一邊發出難耐的呻吟,身體自然地在他的手中擺動起來。
看來真的是忍很久了啊……小石暗暗笑笑,蹲下身去,掀開男人衣裳的下襬,往男人的胯下探進頭去,用一隻手扶著粗壯的性器,細細舔舐起來。
這種時候不需要欲拒還迎,而是要讓團長大人離不開自己的身體。
男人卻被他的唇齒服侍得更粗更硬了起來,按住了他的後腦杓,下身往前一挺,硬生生讓陽具前端深入到他的喉頭處,並開始抽插起來。
這種時候有什麼絕妙技巧都是使不上力的,你只能儘量地放鬆自己的下顎,並忍耐被毛髮拂弄鼻端那種想打噴嚏的感覺──打噴嚏實在太危險了,不但會流出煞風景的鼻涕,還有用牙齒可能咬到嘴裡的性器,如何忍耐可是相當高段的技巧!
當男人的速度逐漸加劇,並且頻率越來越快的時候,小石便知道,是得到潤滑劑的時候到了,可要好好把握這減少讓自己受傷的好機會!
……他不會期待團長大人的營帳裡會有潤滑劑……
……自己帶著潤滑劑出現那目的也實在太明顯了……
……直接插進去的話說不定得在床上躺過兩三天……
綜上分析,直接從團長大人身上獲取,的確是最自然又具功用的最佳選擇。
當那帶著腥味的濁白液體噴出的時候,小石稍稍將頭往後仰,並用雙手覆蓋著唇邊,讓那精液可以盛在他的口裡和掌心,一點點都沒有浪費掉。
如此淫亂的姿態令分外刺激著團長大人的感官,男人覺得自己的下身好像不曾軟下過,正叫囂著想要繼續進入眼前人的身體。
於是下一步他便將那穿著士兵裝束的青年翻過身去,讓他趴在自己平時辦公事的矮幾之上,翻起下襬,一把拉下對方的襦褲,露出那仍緊閉著的幽谷。
「大人……等、請等等……」將嘴裡的精液吐到手上去,「不拓開一些的話,怕您不好進去……」青年一邊臉紅地說著大膽的話,一邊自己將手探到了身後,就著男人射出的體液潤滑,輕易地便探入了兩根手指。
……這樣的畫面已經不是攻擊兩個字可以概括的了,對團長大人來說,根本就是致命一擊。
「嗯……」士兵小石發出低低的吟聲,有一點像是貓叫般,隱隱約約挑動人心,一邊增加著手指的數量,一邊腰還自然地擺動著,「您的棒子好粗……恐怕得拓到四指才夠……嗯……」
……團長大人從沒有這麼想要插進一個人過。就算是那一陣子喜歡野貓兒的身體,也不曾有過這麼失去理智的感覺。
事後分析的話,也許不僅僅只是因為對象很淫亂的關係,地點、服裝、還有那種明知不可為卻作了的禁忌感,才是當下興奮得失去理智的原因。
當青年將第四指放進去的時候,便昭示著期待的時刻已經來到。
手指抽出的時候,那被刻意拓寬的粉色穴口正含羞帶怯地綻放開來,團長大人的第一頂,先讓漲得有一顆雞蛋大小的前端塞了進去,感受那被嫩肉緊緊箍住的絕妙快感,接下來便向前再頂,盡根沒入,忍不住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
享受過被整個包裹住的快感之後,男人扣住青年的腰,開始晃動起來,因為前面已經射過了一次,根據經驗,第二次的射精通常會花比較久的時間……也是男人可以開始盡情享用對方身體的時候。
趴在矮幾邊緣的青年腿漸漸軟了下來,變成半跪在地上,就著還插在裡面的姿勢,男人將他翻轉了一圈,讓他變成半躺在矮幾上,雙腿被從膝蓋窩處架高起來,由正面方向繼續進攻著。
經驗豐富的小石並不是那種被動承受型的性格,他不僅熟知其它男人的身體,更瞭解自己的身體,如果情況只是想滿足對方的佔有慾而已的話,他反而不能露出享受的感覺……可現在不同,他希望讓團長大人感受到的,是那種兩情相悅……接近戀愛的錯覺。
四十歲的男人要談起戀愛,已經不是可以用「純潔的同性交往」可以打混得過去的,非得要用身體交心啊!
所以他必須讓團長大人認為野貓兒非他不可,必須讓團長大人認為他雄風萬丈,徹底滿足了野貓兒的需要。
男人將他抱了起來,讓性器滑出他的身體,青年狀似不情願地收縮著自己後方的穴口,像是要挽留對方多停留久一些似的,惹得團長大人輕輕一笑,「噯,別貪心,咱們換個姿勢。」然後自己坐到矮幾上,讓小石在他腿上坐下,由下往上插入他。
「啊──」青年被這突然的動作弄得尖叫起來,「太快了……嗯,不行……這樣插得太深……會破掉……嗯……」
說是這樣說,不過那柔韌的腰肢卻款款擺動起來,「好棒……啊……討厭……那裡、那裡不行……」
男人一邊欣賞著青年狂亂的樣子,一邊將他的一條腿抬了起來,讓青年微微側向一邊,「這裡嗎?是這裡不行嗎?嗯?」
團長大人的大爆發一直持續到深夜,當他跨過那條界線之後,客氣的玩和盡情的玩便顯得沒有差別,既然已經玩了,那就是要痛痛快快。
等到那遲遲不射的第二發終於噴薄出來的時候,青年已經像一隻破布娃娃,身上滿是紅色的吻痕和青色的瘀痕,下身闌干縱橫著一條一條白色的乾涸痕跡,四肢虛軟,筋疲力盡。
而男人則從一場激烈的春夢當中猛然驚醒。
身體正泛著剛剛發洩過的甜美倦意,可……一向整齊清潔的營帳中,如今卻有一角散亂著被揉成一團的衣物、掉落在地上面還沾染可疑痕跡的捲軸、以及噴得到處都是的精液。
這可不是能叫士兵進來打掃的髒亂啊……團長大人閉起眼睛,默默悔恨起來。
……怎麼會這麼失控?
……小石可已經不是男娼身份,是士兵啊……
已經對士兵出手的自己,還能泰然自若地面對那一整群的年輕士兵,還能以身作則地教訓他們嗎?
在天亮之前,團長大人已經沒剩多少時間可以說服自己,以及打掃營帳了。
九十八
冷靜之後,就會發現問題真的很多。
團長大人也不是打開始便位居高位的,雖然出身蒼鷺貴族,可一入騎兵團,也是從最小的位階做起,自己負責灑掃洗衣是理所當然的事,雖然很多年不曾碰過了,不代表作不來。
蒼翎團長大人相當快速而靈巧地將營帳恢復了原狀,就連士兵小石的身體,也都儘可能地擦拭了乾淨……一邊作的時候,一邊便開始思考起來。
首先,野貓兒……也就是小石說,他出身槐山鎮的富商,自幼曾受武藝的教導。
可蒼翎卻無法從小石行使的功夫看出任何名家的脈絡,甚至還帶著粗野的氣息──一般帝國有錢人家想要培養自己的孩子學武,大多會選擇名師……就算不是名師,也應當要是系出名門之後才是。
他說,家裡經商失敗,所以他被債主賣入花街。
可一個擁有這樣程度武藝的青年,一般花街的保鏢是留不住的。若是小石有心想逃,怎麼可能離開不了?
他又說,之所以會進軍營,是因為想見自己。
如果前面想的都是謊言,那要他怎麼相信這會是真實?
對團長大人來說,這沉沉睡著的青年充滿著謎團,而這讓人摸不著頭緒的神秘感偏偏又增添了他的魅力,讓這擁有著淫亂身體的青年,給人一種難以牢牢抓在手心的錯覺。
可再怎麼樣,他也是堂堂蒼鷺騎兵團團一的團長大人。就算是假公濟私想派人去花街、槐山鎮查證,也是輕而易舉。
天大亮之後,團一的騎兵們於是發現,他們的團長大人,開始有些不同了。
因為前一晚盡情地發洩過了,蒼翎團長神清氣爽,心情也跟著好了不少,面試新兵的時候態度也十分和緩,之前的煩躁彷彿都是南柯一夢似的。
墨鴉是他的得力助手,也是相當信任的對象。讓墨鴉去查小石的底細,是蒼翎大人下意識的選擇。只是之前的命令,都是與公相關,只有這次……
「日石的身份背景並不單純。」團長大人的表情很嚴肅,「你去查查。」
「是。」墨鴉並不會質疑他的長官,甚至已經在腦海中將小石蓋上「可疑奸細」的印章,「團長,那日石還有一個表兄在營裡,便是前日那個比團六的魚鷹還要高壯的傢伙。」
蒼翎對霸子仍十分地有印象,「他們是表兄弟?嗯,一起查吧。」
「是。」
墨鴉的辦事能力相當地強,到了傍晚,已經將查證的數據送到了蒼鷺的手上。
首先是花街的貪歡酒樓。野貓兒的來路他們也不知道,只知在兩個月前主動找上門來,希望能在酒樓謀生混口飯吃,原本酒樓還嫌他不夠幼嫩,不是男娼的主流,哪裡想得到這野貓兒的手段厲害,才上工沒有半個月,業績就拼上了第一。
而槐山鎮由於戰爭開打,已經變成了空城,墨鴉是找到了搬進高達城裡的幾個槐山鎮民詢問,鎮上是否曾經有過姓日的有錢人家?答案是否,沒有人聽說過小石說的那個家道中落的故事。槐山鎮並不是如同高達這樣的大城,也不是一個富庶的小鎮,墨鴉相信,若有像日石所說的那個故事曾經存在過,不可能不在年紀稍長的槐山鎮民心中留下印象。
也就是說,日石既不是被悲慘地賣入酒樓,甚至可能也不是槐山鎮人。不過墨鴉也曾經疑惑過一點,為什麼團長大人會知道日石曾經在貪歡酒樓當過男娼啊……
莫名其妙突然發現團長大人性向的墨鴉,偷偷地咋了咋舌,感覺英明的團長大人光輝的形象好像稍稍蒙上一層陰影……原來那麼嚴肅的團長大人,也會上酒家。
可收到報告的團長大人,可沒心情去感受到部下悵然若失的失落感,他只是緊皺了眉,一整天的好心情全被打壞。
所以日石對他,應當是一句真話都沒有吧。團長大人想,就看他要怎麼對自己解釋。
當晚再召日石進帳,那青年看起來竟是又幹淨又無辜,不要說是男娼了,說他是好人家的孩子也是說得過去的。
「為什麼昨晚要說謊?」團長大人的語氣緊繃,帶著濃濃的失望,「日石,軍隊之中不容許謊言的存在,為什麼要說謊?」
青年表情猛地黯淡了下來,就好像受到了團長大人的巨大傷害似的,「團長大人……我如果說的話,您不會原諒我的……」帶著一點顫抖的語氣,「我是個男娼,只是一根雜草罷了,您只要輕輕一踩就沒有活路……可、可是……」
「你說清楚。」蒼翎團長大人沒有第一時間以欺騙之名將日石趕出軍營,沒有以奸細之名直接處決掉這個青年,就已經起了不應該有的包庇之心。
「我是和表兄……一起進來的。」青年微微顫抖,「我們其實是……」
所以,你其實不是為了我而來嗎?
巨大的失望籠罩在團長大人的心頭,這一日純粹歡喜的心情,好像都被弄髒似的,變得渾濁起來。
「表兄?」團長大人想起墨鴉提醒過他的話,「你表兄倒是個人才。」
「蒙團長大人吉言,表兄……表兄他天生便是個打架的能手,最是適合戰場殺敵的……我……我……」
「然後呢,你呢,你是哪裡來的?為什麼要進來?」
若是十句實話當中藏有一句謊言,謊言也將變得真實起來。
小石不打算說謊,他只是隱瞞。
「我出身槐山鎮的農家,自幼便被槐山上強盜窩裡的強盜給擄去,變成他們的玩物。」青年平板沒有起伏的聲音反而更讓人感到壓抑,「後來……有個強盜特別疼愛我,便教了一些功夫。過了幾年我大了些,功夫也比較好了,總算逃出那些強盜的魔爪……可,可我什麼都不會,這樣骯髒的身體,家也是回不去了,最後為了填飽肚子,只好靠這身子去賣……」
雖然聽來身世堪憐,可這樣的出身,和蒼翎自己的推測,倒是符合了不少。「繼續說。」
「後來……後來有島川將軍贖我,還以為日子終於好過了,那裡知道島夫人最終仍是容不下我,將我趕出……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作,重操舊業嗎?可、可我才剛離開那個污穢的地方,說什麼都不想再踩進去……」似乎再也壓抑不住情緒,兩行清淚滑落的時機恰恰刺痛了團長大人心中柔軟的某一個地方……
「由於我的表兄自幼便異於常人,高壯得像個巨人似地,雖多年未見,我也能一眼便認出他來,他說他要來從軍,我便想,說不定我也可以……」
「那麼你為何要說謊?」團長大人,「你要知道,比起這個,在軍隊裡,對上司說謊的罪可是更重的!」
青年像是被他嚇懵了,「我……我擔心我是男娼的身份會、會讓我當不了兵……我原本以為經過了昨日,您必會將我趕出軍營……」
「小石。」團長大人語氣嚴厲,可那一直緊皺著的眉頭,卻已經舒緩開來,「我蒼鷺騎兵團的確講究出身與能力,可畢竟不是絕對。你若是有心成為一個士兵,憑你的身手不會難的,你根本沒有必要說謊。」
……哈,如果不是我的床上功夫好,讓你食髓知味,這男娼身份一洩漏,還不會被掃地出門?
小石在心中默默冷笑了一下,可表情上當然是保持著謙卑驚喜的樣子,「真的嗎……團長大人……」
「我說的還會有假?」團長大人看著青年怯怯的眼神,忍不住真的食髓知味地想起昨晚嘗過的甜頭。
青年的表情一下子明亮起來,好像跟著膽子也跟著大了些,「……我、我能跟在團長大人身邊嗎?我、我什麼都能作,給您掃地洗衣,做牛做馬……」
「不必,這些自有其它人負責。至於你……我另有安排。」團長大人道,一個不應該有的念頭正深深誘惑著他,要隨便找個理由將小石安排在自己身邊太簡單了,簡單到他光想,就覺得躍躍欲試。
野貓兒就是小石,小石卻變成士兵。
不對部下出手是他給自己立下的規矩,可小石卻能不被這麼看待。
在騎兵團中,他將完全只能依附著自己,倚靠著自己。
他將完全成為團長大人的私物。
「小石,你以後就跟著我吧。」
不知為何,團長大人明明是在下著並不合理的命令,可那發亮的眼神,卻總讓小石有種被求婚了的奇妙感覺……
九十九
蒼鷺族騎兵團,從總團長以降,共有八位支團長,每位支團長各有三百名足以以一檔十訓練有素的騎兵,全團應有兩千四百人,是蒼鷺族多年來征戰四方的主力。
自佔領高達之後,這支強大的隊伍,已經折損了團八的蒼翼、團六的蒼羽兩位支團長,團六全三百名騎兵,以及各團多少折損的事兵人數,也已經高達五百名之譜,也該是時候遞補新血上來了。
兩位團長的空缺,由於總團長大人堅信自己的兒子蒼羽仍然活著,因此仍打算懸而未補,而團八的蒼翼之位,在團一團長蒼翎的推薦之下,一向有著良好表現的墨鴉,被破例拔擢,成為騎兵團中少數非蒼氏出身的團長。
墨鴉職務高昇,於是蒼翎身邊一個專門負責幫他打點軍務瑣事、幾乎等於「心腹」的位置便空缺了下來。蒼翎一開始並不打算讓日石遞補上去的……畢竟這青年只是一個男娼出身的士兵罷了,讓他進騎兵團已經是破例之中的破例!
可……回頭想想,若讓小石坐上此位,倒是可以行不少「方便」。這心腹之位原本就不是什麼正式的職缺,團長大人想重用誰、能重用誰都看他的心意而已,小石只需佔著這虛名,常常待在他的身邊便好,所謂重要的工作,可以分攤給其它騎兵。
在團長大人的私心之下,日石以新兵之姿,成為和團長大人形影不離的一道風景。
除了團一的團長大人最近好像墜入情網的八卦是騎兵團中最新流行的話題之外,還有一個人,也相當的惹眼。
霸子。
這傢伙從一進騎兵團開始,就很難忽視他的存在。
簡直像個巨人般的大漢,其氣力也和巨人一樣可怕。強壯的身軀看起來好像笨重,可事實上卻擁有不輸給矮子的靈巧身手。無論是槍、刀、劍、棍,但凡兵器一上他手,都熟練得讓人覺得他已經鑽研那兵器一二十年。
每一個團長都很想爭取霸子進入自己的麾下,霸子卻選擇了團一。理由相當簡單,「因為小石在那裡。」巨漢這麼說著。
表兄弟想在同一個軍團好像不是什麼不可理解的事情,可應當歡喜接收下這可用之兵下來的蒼翎團長大人,卻皺著眉頭,拒絕了霸子的申請書。
「為什麼?」只能在一旁幫忙整理團長文件的士兵小石露出不解的表情,「霸子會是個好士兵的……」
因為他看你的表情太露骨。團長大人不悅地想���嘴上卻回答:「墨鴉初掌理的團六人員單薄,更需要他。」
士兵小石只能點點頭,露出了一點失望的表情。
「怎麼?你這麼想和他在一起?」團長大人的表情很是微妙,「你們不是很多年不曾見過嗎?」
「……就是因為很久沒見啊……」小石囁嚅著。
……誰知道你對我還有多少謊言。團長大人睨了這小男娼一眼,「就這樣吧,讓他過去墨鴉那兒吧。」
小石其實很擔心霸子會出狀況。
所以在進來之前,他一再叮嚀霸子,並約束了四個「不可以」。
不可以隨便對人出手、不可以隨便壓倒別人、不可以把自己曾經是野狗寨的一員說出來、不可以在言語當中提到日經皇子、冬青大人的事。
霸子只是魯鈍了些,並不是傻瓜,小石擔心的事,他都很明白。
可是有的時候習慣與個性,不是那麼容易就能用意志力克服得了的……更何況對曾經是堂堂野狗寨二把手的霸子來說,這世上從來沒有忍耐這種東西。
他很喜歡小石頭,所以只要是小石頭交代的事,他都願意盡力照辦。
可是……自從來當兵之後,他已經七八天沒有見過小石頭了。雖然說平日的操練的確能幫他發洩不少精力,可霸子不但身材高壯得異於常人,對於某項需求的份量,也是天賦異稟……找不到小石又不能出去找冬青,那四個答應的「不可以」的前兩條,好像還有「隨便」兩個字。
如果對象不是隨便找的,是不是就可以作了呢?
小石頭這麼瞭解他,不會生氣的。
霸子對自己的推理得意起來,幾天以來因為拚命忍耐而讓同袍退避三舍的兇殘表情終於平緩了一些,霸子左右看看,四處都是健康陽光的好青年,每一個看起來都很好食的樣子……
蒼鷺騎兵團的士兵,一般是四人住一個營帳,和霸子一間的都是同期加入的三枚新兵,幾天來都被這大漢的陰沉氣息搞得害怕不已。
雖說堂堂蒼鷺騎兵的膽子怎麼可以這麼小,可這個少言的大漢,默默地發出一種野獸般讓人心驚的狂氣,讓人很難不心驚膽顫。
三人不約而同約定好若是要回帳裡,應當要結伴而行,他們之中還沒有一個,膽敢和霸子單獨相處的。
這一日,也是三人一起進帳,可這一進去,卻發現氣氛好像有點不一樣了。
「唷,回來啦?」巨漢大剌剌地半躺在床上,自己一個人便佔了兩張床的空間,此時正咧著大嘴,對他們打了招呼。
這可是前所未有的好心情,三人互看了對方一眼,心中還是有點疑慮,其中一個濃眉大眼的少年於是向前踏出一步,「霸子……你今天心情不錯?」
霸子挑挑眉,「你叫什麼名字?」
都已經一起住了八天,居然連室友的名字都沒有記住……「我叫管壺,是高達人士,第一天就已經說過的。」
管壺啊……霸子從頭到腳掃了一眼,不錯不錯。
大爺今天心情非常好,「後面的兩個呢?」
明明他們都是地位相同的新兵,為什麼這傢伙的語氣一副他就是老大的樣子啊?
室友之二,是個個性比較直率,出身自蒼鷺族的青年。也跟著一腳踏了進去,「我叫蒼飛,喂,這營帳是大家一起住的地方,你不能一人佔了兩床!」
一起住啊……連這樣的形容詞都能取悅大漢,霸子曖昧地看了他一眼,面貌清秀,四肢瘦長,很好很好。
室友之三,膽子就真的比較小一些了,不過嚴格說來卻已經不算新兵,因為在原本的騎兵團中表現不是很好,輕易就被自己的團長踢到團六來當支持的人手,「我……我叫尹雛鳳……」
雖然是這麼畏畏縮縮的,可長得倒有點冬青大人的味道,霸子一看就很有親切感,加分加分。
於是巨漢一躍而起,猿臂一伸,便將三人合攏抱住,「聽好了,我可不是『隨便』說的。」
到底想說什麼啊……?三人心中都倏地不安起來,可大漢的手像鐵鉗似地根本掙不開。
「霸子我可是很『認真』的。」巨漢這樣強調著,「你們有沒有人想要先當我的人?」
一陣靜默。
那是什麼意思?是要在營裡搞小團體嗎?還未成年的年輕士兵管壺想。
這是什麼意思?是對新上任的墨鴉團長有所不滿嗎?對蒼鷺族以武力競爭位置的傳統相當瞭解的蒼飛猜。
是那個意思嗎?真的是那個意思嗎?已經是大人了意外地有過很多人生經驗的尹雛鳳抖了一抖。還有那個「先」字?……沒有舉手的人就會變成「後」,所以無論如何你都已經把我們當成自己的人了嗎?
想法相當切中要點的青年萬分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因為太過驚訝而抬頭看那一眼。
眼睛和野獸對上了啊……他欲哭無淚地想,對方好像對自己最有興趣啊啊……
不是說蒼鷺族騎兵團紀律嚴明,不會發生私刑或軍營暴力這種事嗎?他當年想盡辦法就算走後門也要讓自己進入騎兵團,就是不想再受到「那種對待」啊……
可這可憐的青年的預感一向相當準確,霸子看著他的表情,簡直就像是餓了很久的獅子看到鮮肉,饞得要馬上撲過來似的。
現在馬上去申請搬到其它帳棚,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一○○
霸子這個人,生來就沒有什麼道德感或廉恥心——這些都是要靠後天教育起來的,而霸子這個人,打小就不曾接受過這類洗禮。
霸子是一個棄嬰,父母不詳,可從他異於常人的高大身軀和在日光折射下會變成墨綠色的眼睛,或可猜測他的出身或許來自北方草原的部族。
他被遺棄在常有強盜出沒的槐山上,運氣還不錯,被一個剛剛生了孩子,多少有些母性光輝的女盜撿回了寨中,和自己的孩子一起養大。強盜窩中向來教導的就是強盜生存的法則,想要的東西便搶,不給搶便殺,後來等霸子長到十二歲的時候,已經比尋常成人都還要來得高大壯碩,在強盜們的「陶冶」下,他學會了很多殺人的方法,在歲數上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便當上了強盜窩出草時的先鋒。
也同是在十二歲那一年,在他隨著強盜們四處燒殺擄掠的時候,他開始知道了「性」這件事。
強盜們搶的不只有金錢財寶,還有人。所謂的人,有男有女,按當時教他的強盜所說,「凡是長得齊整些的」,都是可以操的對象。那強盜一邊壓著一個少年,把身下那根棒子塞進他的屁眼裡,一邊對他解釋著,「反正就是一個洞。」
霸子開始時還有些懵懂,後來他發現自己的棒子居然也硬了!而且不只是硬,還整根翹起來。於是他瞄準那個正在侵犯著少年的強盜露出的屁股縫,使勁一戳,嘗試把棒子一舉塞到那個小小的洞裡。
那強盜的哀嚎聲霸子至今都還記得,每次想到都會笑個不停。
也因為第一次是獻給了男人,所以雖然霸子也偶爾想吃軟綿綿香噴噴的女體,不過有得選擇的話,他還是比較喜歡男人的身體。
霸子在寨裡的地位隨著他的身體日漸壯碩,力氣越趨強大,以及沒有任何猶疑與同情心的殺人手段升高起來,就算是強盜寨裡的同伴,也沒有人會想沒事招惹這個魔星。
他的養母早在他十五歲那年死於官兵的手底,至於那個理應跟他一起長大的孩子,還不到三個月,就染病夭折。
霸子一直都是一個人。
直到他認識了小石頭。
大多數人都以為,他和小石頭的良好關係是因為由性而愛。
其實不是。
對霸子來說,「性」的需求和吃飯睡覺其實是差不多意思,有慾望的時候便解決它,跟動物沒有兩樣。
直到小石找上了他。
比起其它強盜,長相清秀的小石頭簡直是美人當中的美人,而且他知情識趣,霸子第一次發生了雙方都有意思的性愛。
也第一次有了類似同伴或家人感情的溫暖。
小石頭希望藉著自己的力量讓他不再需要用身體討好寨裡的強盜,他則從小石的身上得到了更多性的愉悅,以及某種他無法形容的溫暖。
就算這樣的關係似乎是互相交易而來的虛偽情感,可對已經深處地獄的人來說,那已經夠珍貴的了。
◎
時間早已過了軍營中規定的就寢時間。
三隻小白兔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將自己深深埋在被縟當中,想當然爾一點睡意都沒有。
那個巨漢還沒有進帳來。
在落下那句耐人尋味的話之後,霸子反而出了營帳,久久不見回來。
軍營裡有著宵禁的規定,到底那傢伙究竟上哪裡去了?如果……如果能被巡守長抓包關押起來就好了,三人想著,不要回來最好!
等著等著,夜漸漸深了,白日也已經操練了一整天,三人當中的管壺年紀最小,已經撐不住沉重的眼皮,發出微微的鼾聲。
「應當不會回來了吧?」蒼飛壓低的聲音迴蕩在營帳之中,「我也困了……」
「嗯。」最緊張的尹雛鳳應了一聲,雖然還是睡不著覺,可那原本跳得快要從嘴裡跳出的心跳,終於慢慢和緩下來,他閉上眼睛,這才稍稍安心了下來。
不過,大野狼卻在午夜時分終於回來了。
巨漢捧著一些東西,無聲的腳步踏進了營帳。他的身軀雖然龐大,可卻靈巧到了極點,在軍營當中穿梭來去,卻一個人也沒有發現他的鬼祟蹤跡。
「真乖,都好好躺在床上等我了。」完全搞錯了的霸子大爺呵呵一笑,眼神略略搜尋了一頓,最後在並排的三張床當中的最左邊停下眼神,舔了一下上唇。
他將懷裡的東西都丟到一邊去,只留一瓶小石給他的香膏,然後脫下自己的褲子,把光看到小白兔甜蜜的睡相就衝動起來的大傢伙露了出來,然後打開瓶子,沾了一大陀,開始塗抹在那棒身上面。
然後滿意一笑,輕手輕腳來到尹雛鳳的床邊,一骨碌便鑽進被窩之中。
正睡得暖呼呼的被窩,突然被冰涼的東西入侵,尹雛鳳迷迷糊糊,還以為自己踢了被子。
可被子怎麼拉都拉不動。
他狐疑的張開眼睛,巨漢在黑暗中閃爍著墨綠的眼睛,正興致高昂地看著他。
大驚失色,尹雛鳳還來不及滾下床去,便被霸子一手扣住一邊肩胛,穿著睡覺用的寬鬆裡衣微敞,露出胸前兩點因為冷空氣的關係,已經皺成兩顆小紅莓的乳尖。
「真乖。」男人一笑,然後將他壓制在床上,大舌開始吸吮起其中一顆紅莓。
「霸、霸子……不……」掙扎的聲音很微弱,尹雛鳳原本就是個膽小的人,加入了騎兵團已經兩年,卻只有上過一次戰場,那一次就足夠把他嚇傻了,從此找盡辦法能不上陣就不上陣,只作些後勤簡單的工作。
霸子可以說是他所見過最高大最兇殘的人……雖然說騎兵團裡有的是好漢,可沒有一個像這樣看起來簡直像是地獄來的怪物,他只覺得自己動彈不得,也許下一分鐘就要被這個人給吃到肚子裡去。
霸子想幹什麼其實他都明白……尹雛鳳在幼年時曾有過這方面不愉快的回憶,又由於性格使然,總是在團體當中成為被欺負最慘的那個對象,幸而他家裡有一個兄長輩在騎兵團裡幹到兵長的位子,認為蒼鷺騎兵團裡一向治軍嚴謹,不會放任欺負事件繼續發生,而且從軍也能鍛鍊太過軟弱的尹雛鳳,看能不能將他磨得更男子漢一點……結果差強人意,他雖然膽子還是不大,但比起畏縮的童年,已經好得多了。
他這一輩子都在逃離幼年被男人侵犯的惡夢,那裡知道長大之後,惡夢居然再度降臨。
他像被當頭淋了一盆冷水,想大叫救命,想推開這個盤石般的男人,可現實中的他,只是四肢虛軟地癱在床上,連掙扎都辦不到。
霸子舔著這長相很像冬青的青年的胸脯,心中卻忍不住柔軟了一些。
若他先對其他人出手,肯定沒有這種閒情逸致像小石一樣會努力去開拓別人的身體,可這傢伙驚嚇的表情讓霸子想起他和小石第一次襲擊冬青時的回憶,「別怕,等等有得你爽的。」霸子道,然後一把脫去尹雛鳳的褲子,一口含了上去。
尹雛鳳從小到大,哪裡有過被人這樣用力吸過自己的陰莖,就算是小時候那次被侵犯的回憶,他也只依稀記得後庭被手指粗魯插入的痛感,被侍奉的快感頓時席捲上來,他的腰不自覺向上挺了挺,情不自禁地在巨漢的嘴巴裡擺動起來。
霸子用舌頭捲住青年顫抖著的前端,一手固定著青年蠢動的腰,隻手玩弄著覆著稀薄體毛的囊袋和兩顆小球。
尹雛鳳發出斷斷續續的哀鳴,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了,為什麼下身會興奮到想要射精、一點都不想把男人推離他的身體?
男人逐漸加重了舌頭的力道,最後盡乾脆用舌頭按住他快要爆發的鈴口,還用門牙拉啃著他陽具上的皺摺處。
「唔──」這麼強烈的刺激,尹��鳳的下身劇烈地痙攣起來,霸子知道時候到了,重重又吮了一下,才鬆開對鈴口的壓制,青年的精液一下子全部噴發出來,全部都被巨漢邪惡的舌頭給舔舐乾淨。
射精之後,下身泛著松乏的虛軟感,他還來不及喘一口氣,兩腿已經被高高提起,他往後一倒,連自己都不怎麼好意思去碰的穴口被一下子被看個精光。
他想掙扎,可巨漢和他的力量差距實在太大了,霸子用拇指去剝那緊閉著的入口,乾燥摩擦的刺痛感讓尹鳳雛一下子又憶起了那段不好的回憶,他才正剛剛感到絕望,霸子卻呸了一聲,吐出一口混著精液和唾液的白色濁液在入口處,熟練地拓開大門起來。
漸漸地,開始時的疼痛漸漸轉化成別的東西,尹雛鳳也不知道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麼,男人漸漸增加著他的手指數量,然後說道,「霸子我可要插進去了。」
青年乍聽之下還有點不能明白那個意思,接下來卻是真正撕心裂肺的痛楚,有一根棒子插進了那個窄小的穴口,肉壁被整個拉扯到一個極限,好像那棒子再漲大一些,就要破皮見血。
就算事前下了功夫,也在棒子上抹了香膏,可那過大的非人尺寸就算是身經百戰的小石頭,在習慣之前也是要叫一聲痛的,霸子對這樣的反應早就非常習慣,他認為自己已經作足了跟小石頭學過的功夫,現在是歡樂採收的時候了。
他的第一下還沒有辦法全根插進,於是將青年抱起,直直放到自己的腿上。尹雛鳳的下身仍卡著他那巨大的性器,只要一放手,他自己的體重便會讓霸子的棒子一下子攻進最深的地方。
青年哀鳴一聲,被巨掌扶住了腰,開始上下晃動起來。這是霸子七天以來第一次開葷,興致高昂得不得了,讓青年的腿環住自己的熊腰,挺身向上,青年等於全身的重心都在穴口銜接之處,被男人一下一下頂到空中去。
從一開始的哀鳴,到聲音漸低,睡眠其實很淺的蒼飛咬住自己的棉被,動都不敢動一下。
他原本聽到了動靜,也想起身斥責一下霸子脫序的行為的,可他才稍一翻身,就覺得那個正騎在同袍身上的男人電一樣的目光正注視著自己,好像他只要再動一動,就會發生可怕的事情。
蒼飛才剛剛成年不久,也曾經和朋友一起上過酒家見識見識,他認為自己應該還是比較喜歡女人,可不知道為什麼,聽著尹雛鳳那不知是痛是爽的呻吟聲,他覺得自己的下身也跟著硬了起來。
他嚥了一口口水,本來還想著至少要救一下尹雛鳳的心被壓了下去,挺著小帳棚去斥責霸子的行為,實在是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是這裡嗎?」霸子的聲音傳來,「我一插你這裡,你的穴就緊緊咬著我不放啊。」
皆下來是尹雛鳳一迭聲帶著哭音的破碎叫喊,那濃濃的鼻音性感得讓蒼飛覺得自己也快要爆發了,他決定要躲在被窩中自己解決一下這尷尬的狀況,然後……然後就睡覺吧……
逃避似地閉上了眼睛,他將雙手伸進褲頭裡,一下子便掏出高高豎起的性器,然後開始上下滑動起來,腦子不知為何,總是浮現尹雛鳳蒼白的赤裸模樣。
想著男人的身體射好像太危險了,可是這一時之間,他發現自己連一個美女的樣子都想不起來,耳邊充斥著尹雛鳳的呻吟,以及霸子的喘息聲,他幻想著自己的陰莖正進入了某一個他不明白的奇妙洞穴,那洞穴是又幹燥又溫暖,還箍緊了他膨脹得更大的下身。
他的腰也在被窩當中開始擺動起來,隨手抓了棉被的一角包住自己的陰莖,快速地摩擦著,當耳邊傳來尹雛鳳一聲高��的尖叫時,蒼飛的性器也跟著攀上了頂端,頂端射出了白色的精液,一下子弄髒了他的褲子和被窩。
蒼飛壓抑著自己喘氣的聲音,生怕被隔壁床的人聽到半點聲息,然後就在他悄悄想把露出的陽具收回褲子裡,棉被突然被整個抽開。
「壞孩子,居然自己玩起來了。」大野狼下身還插在尹雛鳳的身體裡,眼睛卻亮晶晶地看著手還放在下體之上,臉整個火燒起來的蒼飛。
然後他放下已經需軟無力的青年身體,抽出肉棒的時候,頂端還牽起幾絲晶瑩的細線,蒼飛發現自己的眼睛沒辦法離開那個巨大的凶器,以及被凶器捅得紅腫起來,正汩汩冒出白色體液的穴口。
「我不是說過了嗎,你們誰要先來,當時候不說,現在自己玩有什麼趣味?」
小白兔發現自己聽不懂大野狼的語言,非我族類,其心難度!雖然就這樣逃走的話有點難看,但總比被抓到來得好……才這樣想著,腳踝卻已經落入人手,他被單腳提了起來,棉被滑了下去,只剩下半褪著的褲衩掛在腿上。
「腿很不錯,又白又長。」霸子也不知道是拿誰跟蒼飛比較,咋咋舌,然後將他的褲子整個捲到了一邊的腳踝,然後一手一邊大開了他的雙腿,開始舔起他大腿內側還遺留的幾行濁白的痕跡。
「不、不可以……你這樣會……」
才剛剛射過的身體可是很敏感的,男人只不過流連在他的腿間,他的性器便又衝動地站了起來──畢竟還相當年輕,忍耐力低而精力充沛。
可是男人卻不去碰他的陰莖,反而將他的腿往胸前一折,舌頭和牙齒直接便從他的囊袋一路舔舐過去,直接探入了他的後穴當中。
他覺得這感覺實在是太奇怪了,可是被壓制的身體卻動都動不了。
被舔後庭的感覺讓人羞愧,可羞愧的想法卻讓他的性器硬得更加厲害,他好想用手盡情的去撫慰,可現實卻是被緊緊扣住,動彈不得。
經過簡單的開拓之後,霸子提槍一頂,他的陰莖上還留有香膏、精液的混和物,又在手指撥弄的幫助之下頂進了蒼飛的身體,青年只覺得自己好像被一柄槍給貫穿後庭,腸子都要被戳穿了似地。
霸子在尹鳳雛的身體裡時並不曾洩過,倒不是那身體不好,而是他原本就天賦異稟,持久性長得像一頭野獸一般。
第二輪他選擇進攻隔壁床那躲著正在自慰著的年輕士兵,那修長的四肢緊緊捲住了被子,還以為外頭的人不會發現裡面正在進行著的「好事」……既然都已經自己發情起來了,霸子也不會客氣,將青年按在床上抽插起來。
青年的後穴因為沒有被好好地開拓過,一下子便流出了鮮紅的血,那顏色反而刺激了霸子的衝動,將蒼飛一翻過身,呈獸交之姿繼續著他的大業,沒有多久他便感到自己居然有些想射了,於是用兩手掰開青年白色的臀瓣,用力向前一頂。
蒼飛只覺得有一股幾乎要灼傷人的熱液猛然灌進了他的身體,昏沈的腦袋一時很難辨認出他被射進了什麼東西,因為還待在他身體裡的陽具無論是硬度還是大小都不曾變過,他沒有想過這世上還有射了還能硬得這麼快的男人存在。
霸子滿足地嘆了一口氣,這才將棒子抽出蒼飛的身體,青年一下子落入充滿黏液的床鋪上,淫靡的姿態讓霸子很想再好好操他一操。
可是……嘿嘿,大野狼總共有三道菜可以吃,剩下的那一個好像是個濃眉大眼的小孩子……
於是霸子又一掀隔壁床的被子,卻意外發現,被窩裡竟然是空的!?
跑掉了嗎?巨漢感到非常掃興,越是沒吃到的菜會越想吃,就是人類千古不變的劣根性。
就在此時,耳邊卻突然傳來驚呼的聲音。
霸子回頭一看,發現以為已經跑掉的男孩,此時居然爬到尹雛鳳的床上,正一邊喘氣,一邊想解開自己已經隆起的褲檔。
「雛鳳……雛鳳……我忍耐不了了……」
少年管壺再怎麼神經大條睡蟲上身,在這麼大的動靜之下,也會被吵醒。他是從隔壁床的蒼飛被很很疼愛的時候驚醒的,他不是很明白霸子在蒼飛的身上究竟正在幹些什麼,只知道那聲音讓自己的雞雞突然膨脹起來,使他難受得不得了。
……就只偷看一眼,被窩裡的少年想,他想知道他們正在幹些什麼。
看了一眼就再也移不開視線,原來勃起後的陰莖是要用來插入那個洞中的,他悄悄滾下了床,摸到了另一邊尹雛鳳的床上,發現這年紀比他大些的同袍此時正赤裸的身體仰躺在床上,陰莖高高翹起,似乎正被隔壁床的淫靡畫面影響著,連腳趾都蜷曲了起來。
管壺吞了一大口口水,脫下自己的褲子,他覺得自己還是比較想變成像霸子那一方的人。
「我忍不住了……雛鳳……」少年哀求的眼睛讓正情動中的青年軟下了心,對他招了招手,少年歡呼一聲,打開他的雙腿,一下子便尋到了那個已經被巨炮蹂躪一次的穴口,那入口處仍然滴著白液,敞開著誘惑著少年。
管壺掏出自己早已勃起的陰莖,大小尺寸當然比不上隔壁的霸子,頂入雛鳳身體的時候,他覺得好像馬上就要射了,卻又想延長這快樂的感覺,拚命忍耐著那強烈的射精感。
比起方才被霸子充滿到快要爆裂的感覺,管壺少年的性器讓雛鳳能輕易扭動自己的身軀,身體自然地想讓那年輕的肉棒碰觸發生愉悅感覺的地方,在外人,也就是霸子的眼中,就顯得分外淫蕩了。
於是大野狼慢慢走回尹雛鳳的床邊,居高臨下看著自己享樂起來的兩隻小白兔,忽而獰笑一聲,將巨大的肉柱從少年的背後塞了進去,少年痛呼一聲,可敏感的前端又被尹雛鳳緊緊夾住,一下子劇痛與快感交互襲擊而來,他覺得自己好像一艘行在暴風雨中的小舟,無法找到一個可以稍稍休憩的地方。
少年的身體總是比較柔韌,漸漸地,居然比前面兩隻小白兔要更容易吃進霸子的陽具,沒有多久面在尹雛鳳身體理射精的身體,被男人高高舉起,懸在空中繼續著被抽插的動作,「嗯……好痛……霸子……輕、一點、嗯……那裡好酸……」
情色的一晚在少年的驚呼當中進終於入了尾聲,這麼大的動靜事實上附近幾張新兵的帳棚也都亮起了微微的燈火。
可不知為何,大家期待著的巡守長好像一直都沒有經過這裡,於是那激情的聲音便聲聲入耳,撩撥著新兵們蠢蠢欲動的身體。
天亮以後,竟沒有人去真正調查過那晚帳棚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事實上後來的幾個夜晚,眾人也都不約而同地早早熄了燈火。
而這只是蒼鷺騎兵團團六新兵營帳區一道小小的風景,而野獸霸子的人緣,卻非常奇怪地,在這之後開始好了起來……
一○一
無論是騎兵團團一團長蒼翎的桃色八卦,還是在團八新兵之間謠傳的神秘午夜帳棚呻吟聲,都只是一陣無關緊要的風,引不起在上位者的注意。
蒼鷺族的王者的眼睛看向的是更遙遠的地方,在帝國疆域最南之處。
他已經灑下了網,正等待著收網時豐收的成果。
事情也的確大體按照了他的預想發展。
為日皇子所深深倚賴的夜燭軍正逐漸崩解,直到本應自囚於夜燭城內的蘭恕將軍登高一呼,原本就效命於他的軍隊便整個回轉方向,脫離了日皇子的麾下。
只剩下不到五分之一的人數,在兩位非蘭氏出身的副將軍帶領下,繼續效命日皇子。
讓蘭恕改變心意的原因當然是因為弟弟的死。
日皇子也曾想過要藏起蘭真屍身,隱瞞他的死訊,可「蘭氏少主已死,並且死於疏葉楓之手」及「蘭氏背叛帝國」的訊息卻早已經傳遍帝國各處,隱瞞此事也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
讓蘭真回家吧。
皇子想。
就算這會讓事情更加雪上加霜,可至少他還能為朋友做這最後一件事。
蘭真從小就是他的兄長心頭的一塊肉,就這麼死得不明不白,蘭恕無法忍受。
寒冷的天氣讓弟弟看起來好像只是睡著而已,男人揩了揩滿眶的淚水,哽咽得無法自己。
小時候的蘭真實在太像女孩子了,總是讓他放心不下,直到他從高達帶著與蒼鷺族的協議回到夜燭,他才驚覺弟弟早就已經不是一個小孩子了,他懂得利用人心,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已經變成一個完全的蘭氏商人。
可再怎麼樣,蘭真都不應當落得這樣的下場。
胸前的劍痕已經流不出一滴血,那痕跡與送蘭氏的凶器極其吻合,這世上有一個人用的正是這樣的一把劍。
是蘭真喜歡的那個人。疏葉楓。
眾人皆說疏葉楓是兇手,日皇子便是那幕後推手,蘭恕知道這其中也許有些蹊蹺……可對他來說,這些根本就一點都不重要。
這些人都是害死蘭真的兇手,是不是親手殺人又有什麼兩樣?
將軍對帝國永遠忠誠的誓言早已失去它的價值,一直以來難以在家族與國家當中選擇其一的將軍大人,這一次,選擇成為為弟弟報仇的那一方。
於是,日皇子不僅只是失去夜燭軍的支持,蘭恕將軍的矛頭還指向了他,北有蒼鷺南有蘭朵,一旦發動雙面夾擊小小的聯軍本陣,皇子殿下根本抵擋不了。
偏偏這種時候,還屋漏偏逢連夜雨,寒山嵐在還沒有證明自己的「清白」之前,居然準備要拋下皇子殿下離開。
「要離開?」日經不能說不震驚,「現在?」
寒山將軍點點頭,微微蒼白的臉色無損他的絕世美貌,「殿下,我落霞軍早化整為零藏身在高達近郊的幾座小城當中,必須在戰事無可收拾之前,打點好一切。」
日皇子已經難以掩藏自己對寒山嵐的猜疑與失望,「寒山將軍,你已經不會回來了吧?」
「……」美麗的將軍就算是嘆氣的模樣也十分地賞心悅目,「殿下是否願意隨屬下一同離開?」
「不……」少年咬著下唇回答。也許寒山將軍只是單純想對他證明清白,可……可他已經不信任這個人……
「我和你約定吧,殿下。」將軍對著他單膝下跪,「在戰爭再度開打前,我必回來。」
「我能信任他嗎……」日皇子喃喃道。
「人都已經離開了。」野狗挑挑眉,「我讓蝙蝠跟過去了,總會知道的。」
「嗯。」皇子大人點點頭,「本陣約莫只剩三千餘人,不要說夾擊了,恐怕就單僅蒼鷺騎兵一擊,恐怕也抵擋不住……」得到半面江山的兵馬只是過眼煙云,忍不住苦笑一下,「又……回到最開始的時候了……」
「不,差得多了。」野狗笑笑,「這麼洩氣的樣子,可還真不像你。」
「我還能怎麼樣呢?」皇子殿下瞪了野狗一眼,「你以為光憑著你那支強盜隊伍,就能讓我復國?」
「難說。」野狗將人摟到懷中,「小石有傳回些消息了。」
「說些什麼?」
「他和霸子混進蒼鷺騎兵裡了,還真虧他們進得去,想當初,咱們可是殺了不少這騎兵團的人呢。」
「就這樣?」
「就這樣。」
兩人互看了對方一眼,突然一齊笑了出來,「……野狗,我突然有個想法。」
◎
少年沙紅寶,是青龍城殉城的虎珀副將軍旗下的小小兵長。
他殺了人也上了戰場,一夜之間就從男孩變成了男人。
他帶著虎珀將軍的劍穿梭在青龍城的街道之中,伺機而動。對他來說,這些可惡的蒼鷺士兵他殺一個是一個,沒有猶豫,只覺得痛快。
他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走,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有什麼未來。
他雖然姓沙,可親生父母早已都不在人世,他是受虎珀大人的幫助下長大的,成為虎珀大人的接班人原本是他人生最大的目標,可現在,卻什麼都沒有了。
他一身髒污地藏在巷弄的陰影處,將自己搞得又餓又累,只能抱著副將軍的那把劍,試圖再從中得到些許的溫暖。
「這不是虎副將軍家的紅寶嗎?」
他動了一動,看向來人。
「丹泉……大人?」
來人正是沙將軍府邸的侍女吉兒的父親,青龍城八位副將軍當中變成釀酒商人的那一位。
在他像只耗子似的躲在暗處的時候,青龍城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其中最重要的是,他們的沙碧璽將軍回來了。
那位總是懶散無為的將軍大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城裡的人搬出了大半,「紅寶,你也上船吧。」
他差一點就點下了頭,將軍大人溫和的表情就好像青龍城從沒有被佔領過似的,彷彿這只是白虎節的踏青旅遊,大家只是去白虎島上野餐遊玩。
可他的手上,彷彿還能感受到刀劍刺入人體時的那種恐怖感,怎麼也無法忘記虎珀大人最後的模樣。
「請讓我繼續跟著您,將軍。」少年堅定地說著,「紅寶想為虎珀將軍報仇!」
「你可想好了,虎珀的仇人,可是整支蒼鷺軍。」
「將軍,紅寶知道。」
多年之後,不善戰的沙族裡出了一個好戰份子沙紅寶,甚至在青龍城內培養出了一支不輸給其它邊境三城的軍隊都已經是後話。
可此時的沙紅寶還只是一個功夫普通但決心很強的少年,正隨著沙碧璽將軍的腳步,準備見證一個新的時代的來臨。
一○二
消滅日經皇子聯軍的時刻已經來到。這一次,蒼雁有著萬全的準備。
以小城莫言為中心,北有蒼雁自己的蒼鷺族四萬大軍、八支騎兵團;南有蘭氏全力支持的四萬夜燭軍,東有出征青龍城大獲全勝、由蒼鴻將軍帶領的兩萬軍隊,這總共十萬大軍,要剿滅兵馬不足一萬的小城莫言,簡直就像巨人要踩扁螞蟻一般的容易。
可蒼雁仍沒有掉以輕心。
過去他也曾經以為殺死兩個沒有用的皇子是多麼簡單的事,可事實是到了最後,折損了一個騎兵團團長數百名騎兵,而日月兩位皇子仍安然無恙地到達了夜燭。
這次他準備用更大的力量,把那個赤星帝國僅存的、無用的皇子,一次壓成齎粉,再起不能。
全軍進發。
務要在冬天過去,狼族蠢動之前,作個結束。
騎兵團總團長蒼鷗已年過五十,可仍老當益壯,是蒼雁身邊,除了鎮守沙瓦坦的蒼鴻將軍外,另一隻重要的臂膀。
他的劍術、槍術與騎術極其高明,八名年輕的支團長當中,包括年紀較長的蒼翎,都曾受過他或多或少的教導,他除了是騎兵團的領袖之外,也是騎兵們的老師。
他不似蒼鴻那般有謀有守,對騎兵團來說,強力的攻擊是它唯一的任務,它就像是蒼雁手底下的一柄利劍,專門用來攻擊敵人的致命之處,發動戰爭之時,騎兵團往往就是前鋒。
這一次也不例外。
接獲命令之後,蒼鷗一聲令下,留守高達的騎兵們快速行動起來,半天之內,便可拔營出發。
蒼鷗自己則也兼任了團六的團長,團六原本的團長蒼羽,正是蒼鷗剛剛成年的長子,性格穩重堅毅,武藝也很高強,蒼鷗並不相信,這樣一個優秀的軍人會這樣不明不白的消失,所有的疑點都指向日經所在的那個軍營……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蒼鷗仍在心中祈禱著長子的性命安全。
待出發的騎兵們與剛剛和夜燭兵停戰不久,正駐紮在槐山附近的蒼鷺騎兵合流之後,將一舉進攻小城莫言,殺他個片甲不留。
◎
似乎又回到最開始的時候。
只有我。
只有我和你。
只有我和你和他和他。
然後。
「你說的對,野狗。」少年振作起精神,那笑容已不帶一絲低落,「我不是只剩四千兵馬,而是我還有四千兵馬。」
「說的好。」男人咬了他的嘴唇一下,「命令我吧,皇子大人。」
「野狗,我們得先躲起來才行……槐山上藏得下四千人嗎?」
「……這可是個問題。」男人捻捻顎下逐漸濃密起來的鬍鬚,「四千人啊……」
「這四千士兵,由副將軍路童和駱錦文帶領,我先讓他們兩個過來了。」少年的話剛剛說完,便聽得帳外一聲「殿下」,兩名副將軍已然到了。
「……」野狗頓了一瞬之後嗤地一聲笑出來,「殿下殿下,」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戳戳少年的心窩,「我說過很多次了,在我的面前,不需要這樣。」
少年的表情沒有變,彷彿依然是那個一無所有的皇子大人,摸了摸男人的臉,「野狗,現在已經沒有人比你更接近我的了。你……你不可以再輕言離開。」
「嗯。」男人哼了一聲,捏了捏少年的下巴,「把人叫進來吧。」
兩名副將軍路童和駱錦文,是蘭恕將軍底下八名副將軍當中的其中兩個,他們不是蘭朵族人,也不是出身夜燭,他們原本都出身高達,和蘭恕將軍一起在高達接受訓練,當蘭恕準備回夜燭城接下將軍職務的時候,他們也跟著一起到了夜燭述職,是四個不姓蘭的副將軍當中的兩位。
另外兩位副將軍殷其遠和景陽,則原本就出身自蘭朵族,蘭恕將軍與日皇子之間,自然是選擇前者了。
路駱二人都是經驗老道的軍人了,「與其藏於山林之中,不如藏於農中,藏於市中。」
「駱副將軍請說。」
「士兵平時在沒有打仗的時候,除了操練的時間之外,也需耕種下田,種植米糧,想要扮演成一般農民,不是問題。」
一旁的路童則接著說道:「因為前次戰爭之故,槐山鎮已全鎮遷離,可讓兩千官兵遷入,化為鎮民,另外兩千,則散佈在這槐山邊緣田畝,搭建茅草農舍,裝作過冬的農民,掩人耳目。」
「嗯,是個方法。」少年點點頭,「可蒼鷺不可能不知道槐山鎮已撤空之事,這樣是否反而更明顯?」
「日殿下,就算如此,蒼鷺軍一時之間,便找不到主要攻擊的目標。兩軍交戰,重在時機之掌握,咱們搶得先機,便先贏了一半。」
「如此甚好。那麼將四千士兵藏起之任務,便交代給你們了。」
「可……日殿下,屬下尚有一事相詢。」駱錦文一揖。
「請說。」
「殿下……已決定要如何對抗蒼鷺軍了嗎?」
少年於是看了身邊的男人一眼,「野,你要不要說說?」
野狗和這兩位副將軍當初在夜燭城,也是相熟的了,「槐山是我的地頭,倒有一些計策,想跟二位商議商議。」
◎
小石跟著蒼翎將軍也有些時日,不可諱言地,剛開始的時候,他最大的功能好像只有暖床──消耗掉團長大人多餘的精力,就已經是最大的幫忙了。
可過了一陣子之後,包括團長大人自己,都發現小石的能幹大大出乎意料之外。
於內,這青年不僅能妥善安排團長大人的日常生活瑣事,還能準確猜測長官心意,總是早一步替團長大人備好想要的東西。於外,青年的武藝不會輸給老練的騎兵,以纖細的身姿竟能在團中一次打敗十餘名士兵,這一點,就不得不讓人另眼相看。
這青年為何會成為男娼……這個問題在蒼翎的心裡一直徘徊不去,只要小石願意,他會是一個相當優秀的士兵。
可每當他問起這個問題,小石總會露出難過的表情,似乎那段男娼的過去,是他再也不願回頭去想的回憶……
也是,那畢竟不是什麼光彩的過去,是他自己,也想掩埋。
小石的表現越加優秀,團長大人便越想不起這個問題,久而久之,他待在團長大人身邊這件事,變得再自然不過。團一上下,從團長到新兵,都知道若有任何問題,交給小石,總能得到解決。
這樣的發展自然是小石所期待的。他原本就是個玲瓏多變靈巧至極的人,加上刻意展現的善意,得到豐碩成果也在預期之中。
不過……也有意外的收穫。
首先是霸子比他想像得要來得不需讓人擔心。
兩人在騎兵團中沒有太多接觸的機會,可小石卻藉由騎兵團內的消息傳遞中,發現霸子居然已經成為團八的衝鋒隊長。
一般的新兵不可能有這麼快的陞遷,霸子的優勢自然是過人的體型……可憑他的性格,不得罪人就已經很好了,想陞遷……沒有良好的「人脈」,或者像自己這樣柔軟的身段……到底是怎麼辦到的啊……
另外一個意外,卻是發生在他自己身上。
小石有點苦惱地望了不遠處正在操練新兵的團長大人一眼。
越是相處,小石便越感到壓力沉重,這壓力不是來自工作或者是其它……
而是。
四十歲男人的真心,可不是說丟掉就能丟得掉的……
總之,混入蒼鷺軍的速度比想像中還要順利,沒有多久之後,兩人便隨軍出發,加入總團長大人南侵的隊伍之中。
一○三
南侵的騎兵團當中,以八位團長為首,分四路包抄小城莫言,前次總團長親自帶人出任務之一行,已確認過日皇子聯軍紮營的所在地,自然是矛頭準確,箭無虛發。
可營地裡的人都消失了。
原本應當是駐軍所在的地方,只剩下空蕩蕩的營帳,經過徹底的搜尋,果然找到了不少日皇子曾經在此的證據,以及消失的團六騎兵們留下的蛛絲馬跡。
團一團長蒼翎接過小石呈上的一柄長槍,長槍原本不是什麼太貴重的兵器,可小石手上拿的這柄不同——槍柄鑲有羽紋銀飾,槍頭還扎有赤紅的雉雞尾羽,在蒼翎的記憶中,有兩個人曾經用過這柄槍。
槍的名字叫「赤鳳」,是總團長大人過去所用的兵器,後來他的兒子蒼羽登上團八團長之位時,便將這柄槍傳給了他。
對武人來說,兵器不是可以隨手丟棄的東西,有道是「槍在人在」,蒼羽失了赤鳳,處境堪慮。
「小石,除了『赤鳳』,你還發現什麼?」
娃娃臉青年點了點頭,「團長大人,附近有發現一處焚燒過的痕跡,弟兄們掘出不少遺骨,猜測必定是團六犧牲的兄弟們。」
「已經全數罹難?」
「不,以頭骨數量計算,約莫有七十具,據我所知,蒼羽團長共率一百名騎兵,這樣看來,還有三十名弟兄不知所蹤。」
「被俘虜了嗎?」團長大人皺起眉頭,「還有找到什麼?」
「似乎去得匆忙,連營帳都來不及拆,更遑論清除腳印。」小石道,「不過腳步四散開來,應當是準備將士兵分散到附近山野林間……團長大人,咱們要小心偷襲!」
「說的好。」蒼翎滿意地摸了摸小石的頭,這樣的動作以一個長官對士兵來說,顯得過於親暱了,不過團長大人似乎渾然不覺,順著小石柔順的發撫了下來,順勢搭上他的肩膀,「小石,你進來後學了不少。」
「嗯,我不想丟了您的臉。」青年的臉帶著一點興奮的紅潤,「聽說表兄霸子已經升上衝鋒隊長……我想、我也能作點什麼!」
「喔,是嗎。」團長大人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每次聽見小石提起他的那個表兄,心裡頭就有點不舒服的感覺,「衝鋒隊長啊……倒是有點斤兩。」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看見那個名叫霸子的男人時那種「終於看到可用之材」的興奮之感,可現在,卻覺得有些厭煩,「小石,你不必跟他比較,你……也有你的好處。」
「嗯。」青年點了點頭,那紅潤的顏色突然加深起來,並一直延伸到耳後根去,「小石明白。」
這樣的暗示令團長大人心情愉快,可以的話真想親親他的耳垂。不過四周都還佈滿著正在搜尋的士兵,團長大人再怎麼心搖神馳,也不會忘了自己是什麼身份,和此處是什麼場合的。
「赤鳳」的發現也令總團長蒼鷗一時又喜又憂,喜的是終於多了些兒子的消息,而憂的,卻也是相同的狀況。
運氣好的話還活著,可對軍人來說,被俘虜也可說是生不如死。
某一個程度上也許正準確地猜中兒子狀況的總團長大人,此時也只能一邊撫著「赤鳳」,一邊暗自嘆息。
◎
當山底下的父親大人正憂慮著兒子的生死時,成為俘虜的兒子、騎兵團團六團長蒼羽,此時正處於緊張的對峙狀態。
蒼羽的武功受父親親自傳授,自小便打下良好的根基,他性格堅毅、不輕易妥協,想要讓他屈服的人,至今還沒有一個能得手的。
就算他現在正成為敵人的俘虜。
想動他的人不少,已經出手的更多。可只要想將他手腳放開的,要不就被他拼了命地攻擊,要不就得拼了命救他的性命。
打得過的對像他就打,打不過的對像他寧可先毀了自己──毀了自己不見得必須自殺,他知道自己的長相似乎特別會引起敵人的注意,如果面對的是一個抓爛了臉的對象,相信任誰都無法進行下去的。
當然也有自作聰明,先在蒼羽被綁著的時候便將他四肢折斷的,可少年一被鬆綁,居然還能運用自己的腰力,使勁一彈,將臉往一邊的刀子碰去的,這一碰便在他俊美的臉上碰出一條大口子,當場血流滿面,狠厲的模樣連強盜們都感到有些佩服,後面的動作便作不太下去。
當然也有更泯滅人性的,不顧他四肢皆斷、頭破血流的樣子,硬是想上的──最後還是那男人,那個最初玩弄過他的傢伙,出聲介入。
可以的話,蒼羽一點都不想承他的人情,真的逼不得已,非得被這些禽獸蹂躪,他也是能咬牙撐過──起碼他已經盡了全力反抗,說不定在蹂躪的當頭,他反而還有能反擊的機會,殺得一個是一個。
他作著最壞便同歸於盡的打算,身為一個蒼鷺的軍人,他不能簡單輕易言死,要死,也要死得有價值。當他能作的都作了,那麼死又有何懼?
可這樣壯烈的結局卻被那個男人輕鬆地打斷,「喂,看在我的面子上,讓給我吧。」
禽獸們似乎並不情願,可這男人的地位似乎高於他們、或者是擁有著什麼令他們忌憚的東西,於是縱使不願,他們還是一個一個退下,留下了一身血污,動彈不得的少年。
「蝙蝠,讓給你可以,可下回有肥羊,得先知會老子!」
「那有什麼問題。」男人笑笑,然後蹲在他的面前,「哇,真慘。」
他瞪視著這個狡猾的人,突然覺得非常憤怒,含著一口混著血的唾液,往男人的臉上吐了過去,力道精準,正中鼻心。
四週一陣哄笑,相當地不給蝙蝠留點面子,他想這下子對方應該會一刀殺了他吧?不可否認心下有些後悔自己的衝動,可一看到這個男人,就想到那個羞恥的自己,他一生潔身自愛光明磊落,就是被這個男人給親手污染了的!
可名叫蝙蝠的男人卻只是淡淡揩去臉上的髒水,甚至還對他笑了一笑,「沒有用的,我以前可被吐得多了。」
男人臉皮的厚度顯然讓他相當吃驚,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被橫抱起來,「別糟蹋了你的美貌,我找熊七給你看看。」
他根本掙扎不了。
後來,他的四肢沒有被接回,臉卻好好地敷了傷藥,痊癒後,一條從左臉橫過鼻樑到右臉的白色細疤,卻不可避免地留了下來。
不過男子漢大丈夫,就是多來幾條他也無所謂。
他知道自己四肢斷得乾淨,只要有人願意幫他接回,並不是太需要擔心……可問題就是這裡不會有人會幫他的,斷得久了,沒問題也變成有問題。
其它人似乎都認定他已是蝙蝠的東西,尤其是那個嘴巴無良的熊七,幫他敷藥的時候總是不住地說著「蝙蝠挺大的吧」或「蝙蝠一個晚上能玩你幾次」這種臭話。
他當然不會理會,可心裡卻是有點著急的。
沒有蝙蝠的許可,熊七不會幫他接回四肢。問題不是他要如何說服蝙蝠讓他接回四肢,而是自那日帶他回屋,蝙蝠便再也沒有出現過。
終於忍不住問了男人的去向。
「唷,忍不住想你的男人了嗎?」熊七的話還是一樣的難聽,「蝙蝠出任務去了,你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找幾個過來玩,要不?」
「不需要。」他冷冷回道,卻是心思如電急轉。
蝙蝠出任務?是什麼樣的任務?跟蒼鷺的戰爭有關係嗎?
……他究竟要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在他以為自己或許會永遠殘廢的時候……蝙蝠回來了。
一見到他癱在床上的模樣,馬上便又找來那個討人厭的熊七,「怎麼沒替他接上手腳?」
「你又沒說要接,更何況,你不在,誰要幫你看著?這傢伙滑溜溜地,跑了怎麼辦?」
「……那我回來了,你就幫他接上吧。」男人摸了摸他不自然彎曲著的右臂,「我比較喜歡活跳跳的,這樣半死不活的樣子,看了難過。」
「蝙蝠,這傢伙長得再怎麼可愛,也是一隻小老虎,你可別真把他當貓了。」
「噗,熊七,多謝你的關心。」
「去。」熊七咋了一聲,走到床邊抓起他的四肢,喀喳幾聲,便一一接了回去,「斷了好些天,就算接回了,沒靜養個一月兩月,想恢復從前難矣,等等到我那邊領點傷藥,外敷內用,一天一次。」
「謝啦熊七。」
「對了,你先去見過老大沒有?」
「當然,一回來便先去了。」
熊七表情古怪地瞄了躺在床上的少年一眼,「算了,我一會兒再問你。」一邊說著,便一邊往外去了。
一○四
受到野狗老大的感召,前野狗寨成員、今日變成食人鬼軍團的這一夥人,一共有二百三十一位,扣掉這一個多月的征戰折損下來,還有二百一十七位,都是殺人不眨眼,完全因為利益關係結合的團體。
可這樣的烏合之眾,卻因為野狗而團結起來──要說是野狗的個人魅力或許也有一點,不過主要原因,當然也是「亂世好出頭」這五個字了。
若不是不得已,誰想當強盜?這段話用在大多數的強盜身上,還是能說得通的,回轉去當平民百姓是不可能的,可若是能撈個官來噹噹,那就比當強盜強了。
野狗寨在野狗離開之後,曾經一分為二。原本在野狗之下,可以被稱作二把手的,是霸子和白狼。霸子當然是因為他的破壞力的關係,而白狼,則是他居然很能在強盜窩這種沒有是非只問拳頭的地方,和同伴打好關係、成群結黨。
不過白狼的人緣再好,畢竟能力還是跟野狗差距甚大,更不用說拳頭也比不上霸子等人,想要取野狗而代之,純屬妄想。
也因此,少部分原本便跟隨著白狼的強盜便獨立分支了出去,其它絕大部分的強盜,則開始呈現群龍無首的狀態──直到野狗終於回來。
食人鬼軍團被簡單分成三支,分別是武鬥、偵察和機關。
絕大多數的食人鬼們都是屬於武鬥派的,少部分以蝙蝠為首,專司偵察敵情;還有一小部分則人數更少,若老鼠沒有離開,也是屬於這一掛的,他們對機關陷阱甚有研究,可品行不端,終是無法回歸正途,淪為盜賊之流。
不過這一次,野狗老大給了他們一個大好機會。
食人鬼軍團出動時會戴上一隻遮住半臉的惡鬼面具,除了嚇阻敵人之用外,也是用來隱藏本身的容貌──要知道,他們一行人的臉,可或多或少都是被通緝過的,萬一混在皇子聯軍當中反被緝拿,就太不值得了。
出戰前夕。
熊七不怎麼情願地戴上鬼面具,他總覺得這面具醜得很,不過團體行動時,只有他一個人戴上美麗的蝶面具也實在突兀,他往後一瞧,正好看到蝙蝠從他屋裡走出來,手裡也拿著那隻醜面具。
「怎麼,綁好了?」
「嗯。」蝙蝠點點頭,戴上面具,「果然不怎麼合作,多謝你的迷藥,總算讓他睡下了。」
「真搞不懂你,碰也碰不得,吃又吃不到,找尊大佛回來伺候幹嘛?」然後用手一抓對方的下體,「哼哼,肯定慾求不滿吧?」
「喂,住手!」蝙蝠一閃,「要騷擾去騷擾你那霸子的替代品,!」
熊七一笑,拋了個媚眼兒,「老子我昨天可是被喂得很飽~」
「去!」蝙蝠受不了地走開,卻又被熊七抓了回來,「蝙蝠,老大前次要你跟得怎麼樣?有賺頭沒有?」
「哪來的賺頭?老大要我跟的,可是落霞的將軍大人。」
「那怎麼樣嘛?」
「真是個絕世美人,我魂差點都要飛了。」
「這麼美?有我美?」
「……我還不曾見過這麼美的人,男的女的都是。」蝙蝠搖搖頭,「不過,不是可以惹得起的對象。」
「怎麼說?」熊七又問,「比女人還美?不就是個娘娘腔嗎?」……這發言果然泛著濃濃不服輸的酸味……
「不,我才剛剛跟到槐山邊,就被發現了。那劍好快,我頭髮都被削掉一大撮。」
「怪不得……我還以為你削頭髮是因為失戀的關係……」
「喂──」摸摸自己後腦杓參差不齊的發,「我可是拼了命才逃過的。」
當時的狀況蝙蝠現在回想起來,都感到不寒而慄。
他的輕功在寨裡是頂尖的,所以總是身負偵察的工作,他踏過雪的時候,只會留下淺得幾乎看不到的水痕,只有食指粗的樹枝,他也能借力使力當作飛縱間的彈跳點。
一開始,他也只是遠遠地跟著,雪地的白讓那將軍的蹤跡顯得很明顯,雖然這問題同樣也會困擾追蹤者,可蝙蝠已身經百戰,又對槐山地勢熟悉至極,本是有完全的把握不會被發現。可到了槐山口,因為那兒有個三岔路,蝙蝠必須靠近一些,才能掌握跟蹤對象的行蹤──說是靠近一些,事實上也還隔了有七八丈遠,可他卻只見那將軍遠遠望了過來,劍光一閃,一眨眼便來到蝙蝠眼前。
若不是蝙蝠不是屬於色慾熏心型的強盜,恐怕早死在這美人將軍的劍下。
蝙蝠的實戰經驗豐富,閃避危險的本能比思考還要更快一步,可即便是如此,還是被削下一大絡頭髮,他冷汗直流,連忙往山林裡遁逃而去。
將軍沒有追,可蝙蝠卻差點被嚇破了膽子。
可老大交代的任務不能不完成,他想,幸好他不是單獨來追,附近至少還有五個弟兄埋伏著,只要看清楚對方離開的方向,總能再綴上的。
可等待蝙蝠的,卻是五具冰冷的屍體。
原來除了自己,竟沒有半個人躲得過那將軍的快劍──那五個弟兄可不是膿包,輕功就算比不上自己,也和小石差不多了……
像這樣跟丟目標的經驗蝙蝠已經很久沒有遇過了,這美人將軍不是可以近身追蹤的對象,他的快劍,或許只有老大的雙刀差可比擬。
「然後你就拍拍屁股滾回來看小貓了?」熊七哼了一聲,「我說老兄,老大能接受你的說法?」
「我有兩點可以反駁。」蝙蝠比了個二的手勢,「第一,老大見過那將軍,他說:『當初讓我興起回來找你們的,就是那傢伙。』可見就算是老大自己,也是相當忌憚寒山嵐的;第二,誰說我是拍拍屁股就回來的,不能近身追蹤,我難道還沒有別的法子嗎?」
「唷,老哥,感情你還藏了一手?」熊七嘿嘿一笑,「說來聽聽?」
「哼哼,將軍大人用劍砍我,我便在他身上下了『引魂香』。」
「……有你的!不過早知��我就給你『七步斷魂散』!」
「咳咳,我可沒有要殺人……」
「引魂香」既不是藥也不是毒,是一種無色無味的粉末,對人並沒有特別的影響。可卻對蝙蝠養的一種蛾有著致命的吸引力,不過數量稀少,若非事態緊急,蝙蝠不會輕易使用。
總之那味道留著,蝙蝠要追還是能跟得上去,最後總算知道那寒山將軍是進入了距離高達最近的一個城鎮──文辛。
落霞軍藏匿的真相他一看便明白了,自然也將消息帶了回來。
「所以……?」熊七追問著,「哎,你這傢伙別賣關子!」
「所以下面的就是只有老大和皇子大人可以知道的事。」
「呿!」
閒談當中,戴著面具的食人鬼軍團們紛紛已經聚集在廣場上,準備在正午時分當頭,殺將下山。
目標自然是正已經進入莫言小城的蒼鷺騎兵團。
人數比例懸殊的時候,自然不可硬碰硬,機關組的人已經在槐山四周設下不少陷阱,而偵察組的自然也將騎兵團各團所在、狀況上報回來。現在,就是讓武鬥組的眾人,按著順序去個個擊破了。
「聽說霸子變成衝鋒隊長了。」熊七道,「我就知道,霸子不是池中物~」表情居然還帶著點母性般的驕傲。
「夠了,你先想好萬一遇上了,打是不打好吧。」
「這有什麼好想的?」熊七的武器,就是他那一雙力大無窮、沒有折不斷的東西的雙手,此時正拗得卡卡作響,「自然是把人俘虜回來,吃乾抹淨了!」
「……有你的。」蝙蝠搖搖頭,老大的指令已經下來,他掖好收在腰間的刀,「就憑著你這股對霸子的執著之心,咱們殺下山去吧!」
一○五
當食人鬼軍團殺入日皇子聯軍舊址的時候,蒼鷺騎兵團的騎兵正在搜索整個營區。
由於事前已經派過探子探查,判定營區附近沒有任何伏兵埋伏著,因此對於這突然殺將進來的對手,蒼鷺的騎兵們顯得措手不及。
雖知道槐山附近有食人鬼的傳聞,可總是被斥作無稽之談,更沒有想到,這食人鬼居然還是一個軍團!?
被攻擊的蒼鷺騎兵團實際上分別是團一、團四與團八的人,他們被分配到槐山地區的搜尋工作,以團一的團長蒼翎為首,緊急對抗著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敵人。
「團長大人,敵人要采各個擊破之計!」士兵小石一邊為長官備好寶劍、長槍和駿馬,一邊說著,「分前後兩股勢力湧進,前頭是團八的弟兄、後頭是團四的弟兄正在禦敵,我團一弟兄正在帳外候著,等團長下令!」
「嗯。」團長大人點點頭,「小石,一會兒你就跟在我旁邊,別離遠了。」
青年愣了一愣,還是恭謹地垂下了頭,「小石知道。」
「走吧,殺敵去。」
這一批帶著鬼面的軍團,絕不是幸之所致突然殺出的……初掌團八團長的青年墨鴉,一邊指揮著部下防堵,一邊想著。
先不說這些敵人對附近地形的熟悉程度,這些鬼面甚至還有計劃地將騎兵們引到營區之外,不少初上戰場的新兵紛紛落入絆馬索、坑洞等低級的陷阱當中,光是要重整混亂失序的新兵們,墨鴉便覺得頭痛不已。
唯一尚可稱進入狀況的,是剛登上衝鋒隊長的男人,霸子。
身材高大的衝鋒隊長,兩手挺著兩柄長槍,衝進鬼面軍團的姿態像是菜刀切瓜似地,一下子便在敵人那邊衝出一道縫細,憑藉著那驚人的臂力與武勇,橫掃千軍,不可一世。
可以看得出敵人都似乎相當忌憚霸子,絕大多數都見之便退,倒是形成了一個霸子走到哪裡,哪裡便淨空的有趣畫面。一些尚不成熟、或膽子小的新兵,便跟在霸子身後,像母雞帶小雞似的,串成一條人龍。
墨鴉自然不會坐視這樣的情況,連忙下令:「搞什麼鬼,平時的訓練都白作了嗎?身為蒼鷺的騎兵,當以戰死沙場馬革裹尸為榮,還不給我排下陣形!」
沖封殺陣無論是在野狗寨,還是在騎兵團裡,都是霸子的工作。要他沒腦地上陣衝殺敵人簡單,要他去記所謂的「陣形」卻難,團長的指令讓他微微感到困惑,只好暫時停了下來。
霸子雖與小石一起安身蒼鷺騎兵團,進行著反間的工作,不過他畢竟和心思細密的小石不同,難以靈活變通地悠遊在被他視作敵人的環境裡──因此,小石僅只給他三個指令,一個是上戰場時便多殺敵,爭取往上爬的機會,就算隊上的敵人是過去的弟兄,也不能手軟;第二則是,無論他被分到哪個軍團之下,都必須好好服從長官的命令;最後一個則是,無論位置爬得有多高,當小石說撤的時候,他便撤,不可留戀。
所以就算霸子心知攻過來的其實是野狗寨的兄弟,小石說要殺,他其實也不會手軟。
強盜之前沒有什麼道義友情可言,這些人對霸子來說,說不定還沒有他營帳裡那三隻認識不久的可愛小白兔來得討人喜歡。
而且強盜們大多知道霸子的強橫,不是真的避閃不過,誰也不會自己上門去送死。
就在霸子傻在當場不知道自己究竟屬於陣形當中的哪一處時,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他向下一看,見到那個長得很像冬青大人的士兵尹雛鳳正抓著他的袖子,「霸子,你應該到左翼最前方。」
「謝啦。」霸子咧嘴一笑,拍拍青年的屁股,「你真是個好人。」
「不……不客氣……」青年一下子便漲得滿臉通紅,「你……我……」
「雛鳳大哥。」霸子的第二隻小白兔蹦了出來,「你臉好紅……」
「管壺,你別亂說!」
「嘿嘿。」
為什麼連管壺都能拍他的屁股啊……青年微抿了唇,趕緊往自己負責的區域過去。
站在左翼前方的霸子,事實上仍是處在距離敵人最近的地方,陣形發動的命令一下達,他往前衝的動作仍比其它士兵快得多,一下子便又衝亂了鬼面軍團的隊伍。
「是那個野獸霸子……」、「還是先閃吧……」這樣的耳語傳遞在食人鬼們之間,霸子漸漸不耐起來,「喂!你們這些傢伙都是耗子不成,閃得這麼遠!」
衝鋒隊長的叫戰令新兵們感到非常崇拜,可對食人鬼軍團來說,也只有瘋了的人才會去跟這個巨漢決鬥。
不過強盜窩裡最不缺的,就是瘋子。
「我來會會你吧!」一個瘦削高挑的傢伙跳進戰圈,「來過幾招!」
處在圈外的蝙蝠苦笑地嘆了一口氣,居然自己去跟霸子對決,看來熊七也真夠瘋了的。
霸子見有人終於靠近,立刻舉起左右兩支長槍,沒有招呼也沒有遲疑,一出手便是致人於死地的招式。
可熊七敢這樣貿然下場,憑恃的自然是對霸子的瞭解,以及對自己手上功夫的自信。那鐵鉗一樣的手一邊一個接下了霸子的長槍,喀一聲便折斷了槍頭利刃處,反而將那利刃射還給霸子。
巨漢身經百戰,這樣的反擊很快便避了開去,失去利刃尖端的長槍立即化為長棍,左右開弓掃向熊七。
「哎。」帶著鬼面的青年左閃右避,腳步異常輕快,「霸子,你可還記得我?」
「你是誰?」巨漢雖然出口問了,可手底下也沒閒著,並不因為敵人的發言而稍有停頓。
「居然忘記我……」青年的口氣有些難過地,一邊忙碌地抵擋霸子的攻擊,一邊還可以空出手摘去臉上的面具,「這樣呢?這樣你還記得嗎?」
「你是誰?」霸子不會說謊,不記得的人就真的是不記得。
和他上過床的對象沒有千兒也有上百,霸子也只記得小石、冬青、以及最近和他有過關係的幾隻小白兔罷了。再久一些的,誰會記得啊!
青年的表情彷彿大受打擊,晴天霹靂,「你這傢伙,負心漢!大騙子!」出手也出得更快更兇狠了。
一直都是你自己在自作多情吧?站在圈外的蝙蝠一邊對付著其它騎兵一邊情不自禁在心裡默默反駁。
就算蒼鷺的騎兵團擁有像霸子這樣力量強大的衝鋒隊長,可整體戰力,仍是遠不如從暗處偷襲、養精蓄銳很久的食人鬼軍團們,尤其食人鬼們對於使用各種陰險招是一點都不會手軟,也毫無同情軟弱之心,他們原本就是過著刀鋒舔血的生活,一個人便能對付兩三個經驗不足的士兵。加之騎兵團的優勢原本應當是在馬上衝刺殺敵,若是落到了地面,也只比一般士兵素質好一些罷了。
很快地團一、團四與團八三個軍團的人便被慢慢驅到了營區中心的位置,形成一個危險的圓圈,原本至少九百人的騎兵團,此時已被殺成不足四百之眾,以團一團長蒼翎為首,繼續苦苦抵抗。
另外一邊還在打個不停的兩人,沒有發現雙方都已經脫離了自己原本所屬的團體,兀自打個不休,「你敢說你一點都不記得我的身體!」
「不記得就不記得,你還真囉唆耶~」
「可惡啊,你這傢伙,小石的身體這麼好嗎!」
不明白怎麼會扯到小石頭身上去,「好極了,冬青大人也很好,雛鳳、蒼飛、管壺都很不錯……」
這一長串的人名更是大大刺激了熊七的自尊心,突然之間,他往後一退,跳出戰圈之外,「我不管,你得和我再試試!」
霸子一呆,「試啥?」
「當然是上床了!」……熊七大爺一點都不害臊地說了出口。
「咦?」這是霸子的反應。
「什麼!!!」這個帶點氣憤的聲音,是出自不知為何總是會跟到身邊的某隻大膽的小白兔……
一○六
霸子最近的日子都過得相當春風得意,春色無邊,春滿人間。
如果是更早一些時候的霸子,正處在嚴重慾求不滿的情況,興許會和熊七一拍即合。不過現在的他,身心都處在相當滿足的狀態,野獸開關目前正處於「關」的模式。
「不可以!」替霸子回答的人,是終於得以靠近兩人的蒼飛,「霸子可是我蒼鷺騎兵團的衝鋒隊長,你這傢伙是什麼東西,隊長,讓我殺了他吧!」說完便將長槍向前一伸,躍到熊七面前,「納命來!」
霸子還沒有回過神來,便看到他的三隻小白兔的其中一隻正大膽地進攻著那向他提出上床邀請的人,「要上床也不是不行……」他咕噥一聲,「啊……原來是熊七……」
巨漢總算想起眼前人是誰,不過也不是熊七所期待的是因為床上功夫的關係,而是那雙什麼東西都能折斷的鐵手。「小蒼飛打不過熊七的。」霸子搔搔頭,「熊七的手連樹都能折斷呢。」
果不其然,蒼飛那輕快靈巧的身手看在熊七眼裡,簡直就像小孩子一般,只見他用著傷心的語氣,「原來你就是喜歡這種青澀小孩子嗎?笨蛋啊~~像我這樣的可以帶給你更大的快樂啊!」
「閉上你的臭嘴!」熊七的發言大大惹火了小兔子,只見他握緊長槍,覷了個空,便是直直朝熊七的心窩刺了過去!
這空門自然是熊七故意放出來的,只見他輕鬆一握,便握住了槍頭的部分,接著往上一抬,蒼飛便被連人帶槍地舉了起來,扔到一旁。
「滾開。」這樣的小孩子熊七還不看在眼裡,他的目標可是眼前這個壯漢,「霸子,我……」話還沒有說完,便被人突然摀住了嘴,能這樣無聲無息地靠近他身邊的人,除了蝙蝠也沒有別人。
「喂,別玩了,霸子是敵人,你可別壞事。」
「唔唔唔唔唔唔!!!!」
熊七猝不及防地被往後一拖,「敘舊也敘夠了吧,走,跟我去幹些正事。」
霸子一愣,這邊這個對他來說,的確就比較熟悉了……不過小石的話身深刻在他的腦子裡,「在小石頭說停之前,都是敵人。」霸子對自己點點頭,往旁一看,正好見到蒼飛一邊揉著屁股,一邊用長槍支撐起自己的身體。
「小蒼飛,你的槍借我使吧。」
小白兔聽到這話,年輕的臉龐居然紅了一紅,將手上長槍塞到霸子手裡,「拿去用吧,我用劍得了。」
「嗯。」霸子瞧他那青春紅潤的臉龐,再看看熊七和蝙蝠離開的方向,一向除了慾求不滿,不怎麼會有煩惱的他,難得地嘆了一口氣。
「……小石頭,如果真要我選,我可選不出來了……」
◎
戰爭仍然持續著。
蒼翎團長大人雖年有四十,可他的武藝純熟、身手靈活,並不見一絲老態,那靈動的槍法,比起一旁的年輕騎兵們不知強上多少倍,小石在心中默默評價,至少得要四五個強盜包圍,才有可能制得住這個團長大人。
不過他現在的身份可是團長大人的護衛,大人用槍他用劍,掩護團長大人背後的地方。
與他過招的都是過去在野狗寨中曾經共事的同伴……可小石一旦入戲,是六親不認的,除非今天在他面前的人是野狗老大本人,否則只要是必要的,他橫劍傷人完全不會手軟。
反倒是知道小石的食人鬼們,在對付他的時候,還比較會手下留情些。
小石在寨裡的人緣一向不錯,幾乎所有人都曾經欠過他一點人情,人家現在還在任務中,就算是強盜,除非如熊七霸子之流,否則多少也知道克制。
食人鬼軍團將騎兵們團團包圍,準備作最後一波的攻擊。
他們的目的並非是要將這些騎兵全部消滅──以人數來說,真的要做到這點,食人鬼們自己也會受到不少折損,他們的目的只是要儘可能地削弱騎兵們的鬥志和實力而已。
「兄弟們。」帶著鬼面的男人們中的一個突然高舉起刀,「殺!」
團長大人蒼翎瞪大雙眼,長槍一刺,一次貫穿了兩個敵人的身體,「哼,我蒼鷺騎兵哪裡是這麼容易殺的!」接著抽回長槍一個回身,用長槍橫掃敵人的下盤,幾個摔倒地面的敵人便被小石一劍一個取了性命。
他和小石的搭配異常合拍,這點讓團長大人就算身陷危機,心裡多少還是帶著點愉快的感覺,「小石,你可當心些。」
「是。」青年給了他一個堅毅的表情。那個妖嬈的野貓兒形像已經淡得幾乎消失,如今跟在他身邊的,是士兵小石,真正的士兵小石。
四十歲的團長大人一旦墜入了情網,十匹馬都追不上那個往前衝的速度。
過去的團長大人心中只有騎兵團,只有為陛下盡忠盡力的想法。娶妻生子是不可能的了,這喜歡男人的癖好,也只需發洩在花街男娼身上就夠了。一直以來他都認為自己只需要這些東西……就算,就算看見了欣賞的對象,那也就僅止於欣賞,團長大人總不認為自己的同僚或部下可以接受他的追求。
久而久之便故步自封,久而久之連自己如此寂寞都不曾發現。
遇上小石之後,這是真真正正地一發不可收拾,團長大人在不自覺的當頭被深刻地影響,就連在這樣危急的戰場之上,他仍有一半的心思,會掛在那個娃娃臉青年的身上。
團長大人自己也知道這並不好,這很危險。可如果能克制得了,那就不叫墜入情網了。
幸而小石出乎意料的強韌與能幹,他想保護他,卻已經在好幾次的千鈞一髮當中,被小石所救。
可以的話,真希望能永遠將他留在自己身邊
可以的話,真希望可以跟他一起離開這個地方,不要讓他接觸到何危險。
但這些想法有多不切實際,蒼翎自己都有些唾棄自己了。如果讓一向尊敬自己的墨鴉知道他居然生出這樣軟弱的想法……蒼翎狠狠唾了自己一口,他是蒼鷺族軍團當中的領袖人物,就算在這裡要戰到最後一刻,他連眼睛都不應該眨上一眨!
從眼角處仍能多少注意到小石那纖瘦的身影,可以的話,可以的話,只希望在最後的最後,這苦命的青年能繼續活下去……
局勢已經非常明朗,蒼鷺的騎兵們被食人鬼們的突擊所擊潰,一時之間根本無法振作起來,部分的反抗與攻擊集中在個人武力特別突出的幾個人身上,可在戰爭之中,個人的武力再強,也是無濟於事。
「準備撤了。」蝙蝠往熊七耳邊小聲說道,「撤得太晚,等在其它區域搜索的騎兵團過來支持,咱們就等著被甕中捉鱉。」
「嗯。」熊七點點頭,將耳語傳遞出去。
可食人鬼們的實戰經驗雖強,卻並不曾真正實際上過戰場。
就算派了密探注意,就算設了許多陷阱,就算細細想過如何進發如何撤退,這畢竟還只是「模擬」真實戰爭會發生的場面罷了。
他們還來不及慶祝自己的第一場勝利,蒼鷺族的其它五支騎兵團,已經在總團長大人蒼鷗的帶領之下,秘密包圍了營區外圍。
「總算被我抓到了,日皇子傷我近百騎兵的神秘軍團,今天我倒要看看這食人鬼到底有什麼三頭六臂!」
一○七
蒼鷺騎兵團總團長大人蒼鷗年輕的時候,也曾經是團一的團長,長期與各大草原部族征戰,戰功十分彪炳。年紀漸長之後,體力、耐力或許再也比不上年輕一代,可無論是打仗的經驗,亦或是用兵的純熟度,都是蒼鷺族當中數一數二的,並不會遜於其它將軍。
此次包圍食人鬼軍團,靠的便是誘敵戰術。
空無一人的聯軍營區不需要派兵察看,就應該合理懷疑其中或有埋伏,不應當大剌剌派員進去探索。可蒼鷗卻反其道而行,派出三團騎兵入內。
空營是誘餌,誘進了三團騎兵。
三團騎兵也是誘餌,誘進了一整團食人鬼軍團。
蒼鷗唯一錯估的是食人鬼軍團的強勁,居然能在兩個時辰之內消滅近半的誘兵──雖說其中團八的戰力十分低落,等同是被推進去送死的,可團一有蒼翎帶頭,團四有風矢領頭,再怎麼樣,也沒有想到竟會被消滅至剩不到四百人。
可就算如此,一切還是在蒼鷗的預測之下,他領著其餘五支軍團共一千五百人,將整個營區團團包圍,「等等衝進去後,反抗激烈的就殺,投降的便綁起來,記住,不可全殺了,要留下活口,以問出日經的下落。」
「是!」五名團長得令,各自回到自己所領的軍團之中,當看見總團長大人的銀劍高高舉起之時,便是下令進攻的暗號。
當那銀色的長刃在空中劃出一道圓弧,駿馬長嘶,馬蹄震震。
食人鬼軍團等於被內外夾攻,逃無可逃。一時之間都有些懵了,明明才正佔上風,怎麼就風雲變色了呢?
可食人鬼們絕大多數都是利己主義者,他們的結合不是為了共同的信念或理想,更不是為了更崇高的對象如帝王或者國家,他們只為了共同的利益。一旦發生危及自己性命的事,便只有各自逃散保命要緊。
「熊七,此地不宜久留。」蝙蝠一刀劃破一匹馬的脖子,讓馬上的騎兵摔落地面,「老大也說了,打不過的時候便走,不需要替他保留面子。」
「嗯,閃吧。」已經將鬼面戴了回去的青年點點頭,一隻手正扣著敵人的脖子,喀喀一聲便拋了開去,「這次可真是錯估情勢了,咱們被提早曝了光,老大可頭痛了。」
「嗯。」蝙蝠沒有再說話,敵人如潮水一般打不完殺不盡,他原本就輕功高強,決定不再久戰,「熊七,我先去了。」踩著敵的人肩頭便躍出了戰圈。
「哼,跑得還真快。」熊七雙手一抓,同時握住四柄長槍的槍頭,使勁折斷,「我也要閃啦~」
戰爭結束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時辰以後的事。
團長們檢閱自己的士兵,因為人數後來佔了壓倒性的勝利,又加上食人鬼們措手不及急著逃跑的關係,後來的騎兵們損失並不大,許多新兵首次拿下了戰功,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團八的衝鋒隊長霸子,以及團一的新兵日石。
兩人引人注目的地方並不相同,霸子就不必說了,憑藉過人的體型和武勇,不僅殺敵無數,更得到同團士兵們無比的信賴。至於日石,雖戰功不如霸子,可護衛團長大人有功,替大人解決不少暗地裡的小動作攻擊,加上他心思細密,替團長大人省去不少日常煩心之事。
該賞的就賞,總團長大人不僅各賞賜兩人財寶,更將他們兵等向上提升一等,雖職位不變,可奉祿卻也已經大不相同。
◎
烏雞灰頭土臉地被綁住手腳丟到一邊。
雖然很不想承認,不過他的確是被俘虜了……他嘆了一口氣,怨嘆著自己的壞運氣。
沒有多久前,他與其它食人鬼的對話言猶在耳。
「為什麼?」他怪叫一聲,「要我裝被俘虜?」
「總得有人知道那些沒用的會抖出什麼來吧。」
「那又為什麼是我?」
「啊不然我們來猜拳?」
……
「輸了就要認啊!」
「你們就不擔心是我把寨子給抖出去……」
「吶,大家都聽到了?我聽說烏雞最近金屋藏嬌甜甜又蜜蜜啊~」
「你們誰敢動,等我回去就知道了!」
「交給你了啊~烏雞!」
也真夠倒霉的了,烏雞想,明明就跑得掉,卻得被死死綁在這地方。如果猜拳沒猜輸的話,現在老早就舒舒服服和清絡躺在被窩裡了。
果然沒有多久之後,準備來折磨烤問俘虜的用刑兵果然出現,一把抓住烏雞旁邊的那一個綁到一根直立的棍子上面去,劈頭便澆了一桶冷水,「說,日皇子在哪裡?」
被挑中的人烏雞認得,他心道運氣也太糟了,居然是那個最沒骨頭的毛蟲,此人姓毛,名字已經不太有人記得,可為人最是貪生怕死骨頭很軟自尊心也很有彈性,因此總被戲稱毛蟲。
只需要拿著鞭子在毛蟲面前晃上一晃,他就會將所知道的全盤托出。
烏雞看著被綁著的毛蟲掙了一下,露出他熟悉的諂媚表情,「大人,只要我說,是不是就能放我一條爛命?」
「只要你能將知道的都說出來。」
烏雞覺得自己可以離開了,有毛蟲在,就算他不清楚老大和皇子大人待的地方,可野狗寨的地點肯定要遭殃的。
烏雞不見得對那個已經住了很多年的地方有什麼深厚的感情,他在意的,其實是正微笑地坐在裡頭,煮著奇怪顏色的湯的那個中年男子。
如果自己沒有回去,而野狗寨遭到入侵,不會有人救他的。
歸清絡不過是他從營帳中擄回去的俘虜而已,死了便死了,這世上難道沒有第二個可以對上烏雞胃口的美中年?
肯定有。
可烏雞此時此刻,卻只想要躺在自己被窩裡的那一個。
他運用腰勁,讓身體在不引人注意之下,往後緩慢挪移,毛蟲已經開始叨叨說起野狗寨地點的事,老天保佑,那傢伙一緊張起來,總是有些結巴,只少能給烏雞更多一些些的時間。
因為早知道要假裝被抓,他將一片薄薄的刀刃藏在手腕上一層假皮下面,只需輕輕一磨,那鋒利的刀鋒便露了出來。
「安分點!」此時一個看守的士兵發現了他的異狀,往他腰間一踹,烏雞吃痛一聲,深怕這工具被發現,把刀子用手一握,卻反而割傷自己的掌心。
被人注意的時候就不能有所動作,所以儘管烏雞心裡急得火燒火燎,在士兵的眼皮子底下仍是敢做太大的動作。
此時毛蟲已經開始說起進寨的路線……烏雞心中恨恨,恨不得把臭鞋塞進那死毛蟲的嘴巴裡。
「已經知道了。」用刑兵對著一旁的正在抄錄毛蟲所說地點的士兵道,「快拿去呈給團長大人!」
總團長大人拿著槐山地圖與士兵交上來的簡圖兩相對照,「哼,打鐵趁熱,我們便趁勝追擊吧!」
距離上一場戰爭結束還不到兩個時辰,騎兵團開始聚集人馬,準備上山一舉消滅日皇子大人的秘密巢穴。
一○八
得到消息之後,蒼鷺騎兵們從整裝到出發不到半個時辰便完成,五百名士兵身著騎兵團的漆黑盔甲,背起長弓箭筒,腰繫長劍短刀,以團一團長蒼翎為首,往槐山而去。
同一時間,被捆綁在俘虜營裡的烏雞,在用刑兵問出通往寨裡的地圖離開之後,他終於運用掌心的刀刃劃斷了綁住手腳的粗繩,
伏低身體,此時看守他們的士兵只剩下帳門前的兩員,烏雞不想打草驚蛇,他也許可以用偷襲的方式殺死那兩個人,可若是驚動了附近的騎兵,只會拖延烏雞離開的時間──而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時間。
非得趕在蒼鷺騎兵找到野狗寨老巢之前先回去報個訊,否則他故意被俘虜的意義就失去了。
「喂,烏雞,要走之前,順便幫個忙吧。」被綁在他旁邊的其它強盜小聲道,「我自己可以逃,幫個忙割斷繩子。」
烏雞望了一望,帳子裡頭綁了十來個人,他將手上的刀片塞進說話的人的手裡,「我趕時間,你們自己來吧。」
「喂……」
烏雞沒敢再耽擱,伏在地上悄悄掀起帳子的另外一角,覷了個無人的空檔,竄了出去。
原本可容納四五萬人的營區,此時只進駐千名騎兵,自然有相當多的死角處可供烏雞藏匿蹤跡,加之他對這裡的佈置還算熟悉,閃過幾批巡邏小隊,人便撲進了山林之中,擺脫了俘虜的身份。
歸清絡從其它人的口中,聽見烏雞被俘虜的消息,已經是兩個時辰前的事情了。
他從當時便呆到了現在,也不知心中浮起的是什麼滋味,當然他也覺得烏雞是待他很好的,可這也改變不了他身為一個食人鬼俘虜的事實。
照理來說,這或許是一個脫離烏雞的好機會……在這地方住了幾天,烏雞對他沒有太多隱瞞或防備,他很快地便知道這支神秘的隊伍原本干的就是強盜的行當,歸清絡自認只是一個普通人,就算從軍二十年,他也不曾殺過一個人……
可是他只是呆呆地坐在凳子上,腦子一片空白。
「烏雞隻是運氣差了一點猜拳輸了,讓他混在被抓的俘虜裡面探聽點消息,說不定兩三天后便滾回來了。」
告訴他烏雞消息的男人很不責任地丟下這句話,又不是小孩子在玩什麼打仗遊戲,說得一副沒什麼要���的樣子……歸清絡想,蒼鷺族的騎兵一向以訓練紮實規定嚴格著稱,烏雞隻要大意一點,很容易便弄假成真吧?
被俘虜的中年人站了起身,烏雞從不曾限制過他的行動,「想幹什麼就去作,住的地方就在這裡。」第一次來的時候。烏雞這麼對他說,「我不會綁你,你不算是我的俘虜,不過,外頭那些死傢伙可能不這麼認為,你若是出去,記得低調些。」
只要是他煮的東西,烏雞好像都覺得很趣,就算是連他自己都不敢試的味道,烏雞也能吃得津津有味,最後再丟下一句:「你這全新嘗試可真大膽。」
那個男人其實對他非常的溫柔,他想,比女性還要溫柔。
說不一定他這輩子能被這樣對待的機會,只有這麼一次了,他可以選擇什麼都不作,把命運交給老天爺來決定。也可以……鼓起勇氣,想辦法去找烏雞回來。
歸清絡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他一向對自己的懦弱不以為意,也覺得鼓起勇氣從來不是他的人生選擇,可是……可是,他覺得自己有點改變了。
烏雞走著連路都沒有的快捷方式,中途還追上已經在半途的蒼鷺騎兵,他一刻也不敢停留,詛咒著那個連路都幫忙帶好的死毛蟲,據他推算,敵人只會比他慢不到半個時辰回到寨裡。
當烏雞回到野狗寨,劈頭便遇上那個沒有良心要他去當俘虜的傢伙,對方驚道:「烏雞,你怎麼回來了?也太快了吧?有些沒被抓的兄弟回來的都沒你快……」
「毛蟲那傢伙,把人都帶進來了,大概再半個時辰便到,一共四五百個裝備精良的士兵,你去通知其它人,我先到老大那一趟!」
「什麼?這麼快!」強盜怪叫一聲,往後便跑邊叫:「官兵來啦~~要跑的動作快!!!」
烏雞是少數知道野狗老大和日皇子所在之處的人之一,野狗知道並不是所有強盜都可以信任,他只將自己和皇子藏身的地方告訴寨子裡的少數人。
在距離野狗寨附近的一個瀑布後面,是野狗幾個秘密藏身所之一,數個月前,他也曾將路邊撿到的美少年皇子帶到這個地方胡天胡地,現在重回此地,兩個人在心態上,也已經大不相同。
不過,某人的狼爪還是一如往常的忙碌。
少年雙手抵著男人的肩,低低喘著,「我不行了……」
「再撐著點。」男人道,語氣帶著愉快的戲謔,「你可比我年輕多了,怎麼這樣就不行了呢……」
「混、混蛋!我,我可不曾這樣做過……」
「再撐一下子吧,只要一下子就好。」男人在他的耳邊誘哄著,「再一刻鐘,咱們便休息。」
「唔……」少年咬著下唇,滿頭大汗,雙腿微微顫著,搖搖欲墜。
站在洞外的烏雞聽到裡面傳出的對話,不禁猶疑起來。
娘的,他現在也好想抱抱待在他房間裡的那個人啊……
現在進去的話,老大肯定會非常不爽……不過,沒辦法了,事態緊急,此時此刻可不是老大和皇子大人溫存的好時機。
「老大……」想是這樣想,烏雞發出的聲音還是很虛,想起老大那對出手便無虛回的雙刀,任誰都不敢太大意吧?「老大……」
「烏雞?」野狗的聲音傳了出來,「怎麼來了,發生何事,快進來吧!」
啊咧?這麼大方?
烏雞快步走了進去,不過眼睛不敢太放肆,萬一老大只是假裝不在意,其實刀還捏在手裡,那可不是好玩的。
「烏雞,你看哪裡?我們在這。」
於是青年這才慢慢把頭正面朝向老大和皇子。
只見皇子大人半蹲著馬步,搖搖欲墜的樣子,為了讓他站穩些,野狗正出讓雙肩讓他扶著。
「這、這是……」烏雞對自己方才腦子生出的色情畫面感到無言以對,「老大……」
「皇子大人覺得自己太文弱了,讓我訓練訓練他。」野狗似笑非笑地,「烏雞,說吧,有什麼事?」
「啊、對。老大,不好了,咱們寨的位子,讓毛蟲洩漏出去了,估計在半個時辰,那些蒼鷺兵們就要殺進來了。」
野狗老大尚沒有太大反應,在一旁辛苦鍛鍊身體的皇子大人已經驚呼出聲:「什麼!野狗,這……」
「別慌。」男人拍拍他的頭,轉過頭繼續對烏雞說道,「寨裡人知道了吧?」
「是,已經去通知大家能跑先跑了。」
「咱們食人鬼,最大的好處,便是要散便散要合便合。」野狗笑笑,「讓大家各自去吧,我也帶著皇子大人跑,記住了,十日後,在柳溪村見。」
「嗯。」烏雞點點頭,「老大,我去了。」
「去吧。」男人點點頭,「皇子大人,咱們也得走了。」
烏雞回到寨子裡,將野狗的交代傳了出去,強盜們都不是第一次被官兵襲剿,各自都有自己躲避追緝的一套,三五成群便離開了。
烏雞自己則往住處奔去,一進門便大喊:「清絡,要撤了,你東西收拾一下……」
歸清絡居然不在屋內。
他的屋子不大,烏雞前後看了一下,歸清絡的確不在。
他的俘虜沒有帶走什麼東西,貌似只少了一把菜刀和一隻平底鍋。
「帶刀子走也就算了,他帶鍋子幹嘛?」烏雞喃喃自語地,覺得非常失望。
他以為歸清絡不會走的,他能到哪裡去?再回去軍營裡煮那隻有自己會喜歡的湯嗎?
他比自己想像中還要不能接受這件事。
烏雞大大嘆了一口氣,在時間已經不多了的當頭,反而在床沿坐了下來。
他覺得好累。
一點都不想動了,乾脆在床上睡一覺算了,說不定醒來之後就會忘掉那個傢伙。
外頭到處都是強盜們緊急收拾東西的聲響,不一會兒,一個人探頭進來,「烏雞,你怎麼還坐在那?有人看到你那寶貝往外走囉……」
「走便走吧。」烏雞悶悶地說,「要滾就滾遠一些~」
「咦,可是他往的方向不是很妙喔,如果被誤會成寨裡的人,大概一刀就歸西了吧。」
「哼。」烏雞覺得一股火冒了上來,「他自己要跑,就要承擔那個後果。」
「是嗎?那我不管了,烏雞,無論如何,你也快閃吧。」說完人便走了。
烏雞一腳踢翻了桌子,恨恨地詛咒幾句,最後還是抓起自己的刀,包了幾件衣裳和帝國幣,往外去了。
一○九
瀑布後的山洞雖然隱密,可距離野狗寨並不遠,只要搜查得嚴密一些,難保不會被發現。
「往北走吧。」野狗一手扛著皇子大人,一手抓著包袱,「我想到一個不錯的地方。」
日經只有點點頭,抓緊了野狗。
「怎麼不說話?」男人挑挑眉,「不想知道我要帶你去哪裡?」
「野狗……我會不會……太天真了?」
「這麼相信我這個強盜,」男人道:「嗯,是挺天真的。」
少年捶了他的肩膀一下,「好吧,我們要去哪裡?」
「一個你很熟悉的地方。」男人笑笑,「去那裡等人。」
「等人?」
「嗯。」野狗一頓,正要回答,一支利箭咻地一聲射來,命中兩人旁的樹幹,箭尾的羽毛猶在顫動。
向後一看,一個身著黑甲的青年士兵正拉緊弓弦準備射出第二箭。
「糟。」野狗皺皺眉頭,「皇子大人,可抓緊了!」
「抓到大魚了。」端坐在駿馬之上的團長大人微微眯了眼,「總算可一雪騎兵團前恥。」
立在他旁邊的青年點點頭,張弓拉弦,纖長的指端一放,箭矢猛然竄出,落到了獵物身後不到一步的地方。
「你沒告訴過我,你連箭術都很不錯。」
青年咬咬下唇,神情有些懊惱,「團長大人謬讚了,如果真的很好,早射中他們了……」
「沒關係,」蒼翎直視著獵物逃脫的方向,「團一三十人聽令,隨我一同追緝日經皇子,其餘聽從團八團長墨鴉之令,剿滅敵人巢穴。」
「是。」
三十人小隊於是跟著團長大人的馬,往分支小路前進。
野狗心情有些緊張。
他很少會有緊張的感覺,如果面對這種狀況只有他自己,或者敵人其實距離不是這麼近,也不是這麼突然地出現,他或許還能遊刃有餘,談笑間解決敵人。
可他現在肩上還扛著皇子大人,而敵人還騎著馬,輕功再好,被追上也只是遲早的事。
野狗馬上在腦中做出了選擇,他選擇停下腳步,向上一縱,將皇子藏入枝葉繁茂的枝枒上,跳下之後尚來不及拍落身上的樹葉,敵人便已經追上了他,咻地一聲又是一箭落在他的腳邊。
越是緊張的時候,男人的精神越是興奮,他一手一把抽出刀子,鏗地一聲,擋落一支快箭。
「誰要先上?」他舔舔嘴唇,微笑起來。
兩個士兵噌一聲抽出長劍攻了過去,雙劍合擊,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同時襲向野狗,男人雙刀一架,一個旋身轉到了右方,左刀一刷,抹了右邊這個的脖子,動作快得讓人措手不及。
左邊那個士兵還來不及發現自己的同伴已經沒有氣息,正要攻出下一劍,卻被正倒下的身體阻了一阻,而這短短一瞬,野狗已經轉到了他的背後,朝背心處插了下去。
一眨眼便幹掉了兩個士兵,剩下的二十八個你看我我看你,同時刷一聲抽出了劍,準備將人團團圍住。
青年咬著下唇,神情有些擔憂,男了看了看他,突然笑了出來,拍拍他的肩膀,「別擔心,敵人不過是一個人,縱然武功高些,也打不過二十八個訓練有素的騎兵的。」
「嗯。」青年點點頭,心中忍不住苦笑起來,這就是他擔心的地方啊……
山路狹小,二十八騎兵要同時動起來,反而會互相干擾動作,難以同時攻擊。野狗之所以選擇此處停下,並不僅只是因為這裡有足以支撐皇子大人的枝枒,也因為此地足夠狹窄,就算敵人想包圍住他,也不是這麼容易。
野狗掄起雙刀,等敵人攻擊過來不是他野狗大爺的風格,他一向喜歡主動出擊。
雙刀過處,鮮血與哀鳴齊飛,不到一刻鐘時間,居然給他殺掉了一半人馬。
團長大人蹙起眉頭,狹路讓獵物無處可逃,但獵人們若是功夫不夠,一個一個上去等於送上獵物嘴裡送死。
這人肯定便是日皇子身邊的那個神秘份子,讓眾多蒼鷺弟兄無端送命的理由。
「退下。」團長大人躍下馬背,抽出長劍,「就讓我來會會這傢伙。」
「大人!」青年向前一步,「您千金貴體……」
「小石,你別逗我笑了。」男人拍拍他的手,「再怎麼樣,我都是個軍人。」
野狗的刀上鮮血淋漓,他自己身上也有多處淺淺的劍痕,但都不是什麼要緊的傷害,他雙刀交叉放在胸前,看著所剩不多的士兵往後退去,一個年紀比自己還大的男人走了出來。
「我是蒼鷺騎兵團團一團長蒼翎,敢問大名?」
「野……」……想起皇子大人從頭到尾都想掩蓋住他身為強盜的過去,可別讓他破功了,「日野。」
眼前的男人和方才的士兵等級不同,從看他拿劍的姿態野狗便能理解,不過……野狗將刀往前一伸,「廢話少說,老子我趕時間。」
長劍破空而來,野狗雙刀一夾,準備直接絞下長劍,可那團長大人卻將長劍一挑,反而讓野狗差點鬆手撤刀。
可不能小瞧這位大人啊……野狗嘿嘿一笑,一刀劈去,利用對方舉劍格擋的瞬間另一刀隨即劃出。
這是野狗之所以選擇雙刀的原因,左右開弓,很少有人能避得過去的──當然,這世上能和野狗一樣速度如此迅捷,下刀毫不猶疑的,實在不多。
不過蒼翎還是側滾一圈,堪堪避過,他隨軍經歷過無數次生死關頭,並不認為自己會死在這種地方。
野狗的刀子卻不給人任何喘息的機會,順著男人翻滾的身體砍了過去,在距離團長大人的頸脖只有短短一寸的地方落下了刀,那刀子的寒意和鮮血的腥味一下子籠罩了蒼翎的感官,一種性命受到威脅的恐懼感此時才浮現出來。
不能猶疑不能想,面對這樣強悍的敵人,一瞬的遲疑就會危及性命。
他沒有想過自己居然會毫無反擊的機會,事實上如果是按著規矩堂堂正正地站在決鬥場上戰鬥的話,野狗說不定打他不過。
他並不想在小石面前躲得這樣狼狽,原本還想著要在他面前大展身手一番。
團長大人有些領悟,前任團八團長、已經殉職的蒼翼,原本還是騎兵團中最受期待的年輕新星,這麼輕易被幹掉,果然不是沒有原因。
團長大人也不想讓這些雜思干擾他的行動,可這些無用的想法還是不斷不斷出現在他的腦��,他發現自己被逼到山壁上,男人的刀已經砍將過來,就算還有近十名士兵撤在後方,也都救援不及。
他心一顫,知道自己若是躲不過這關,必死無疑。
沒有辦法再顧及任何屬於團長大人的顏面,男人往下一縮,一柄刀生生砍在山壁之上,鏗地一聲火花四���,另一柄刀已經向下直刺而來。
他從敵人的腳邊翻滾而出,灰頭土臉地勉強逃出生天,可這已經是最後的了,野狗的刀子像自己有生命似的,速度可比人翻滾的速度快多了。
團長大人的大腿、手臂很快地便出現幾道口子,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冒著被砍斷一臂的風險,蒼翎硬是翻身而起,他的劍法不再優雅,反而透出一股殺伐之氣來,這才是真正的蒼鷺騎兵團團長應當有的氣勢,就算被泥土血污髒了頭臉,也難掩那雙堅定的眼瞳。
野狗哼了一聲,只要是一對一單挑,還沒有人能逃過他的雙刀追殺的。團長大人是被無能的殺死,還是英勇的戰死,都是死。更何況他的右臂已經被砍了一刀,左手握劍,肯定是戰力大減的。
雙刀一推,準備給這男人最後一擊。
在刀子砍中團長大人之前,箭矢破風而來,丁一聲射中了刀面,為那力道所阻,野狗的速度慢了一慢,一眨眼,一個青年已經架起長弓,擋在團長大人面前。
「唷。」野狗眯著眼,「又一個來送死的?」
「我的箭和你的刀,要賭誰的速度快嗎?」
「小石!」團長大人咬著牙,「你給我退到後面去!」
「後面的弟兄。」名喚小石的娃娃臉青年冷靜地道,「把團長大人帶出去!」
「不……」兩個士兵小心翼翼地走了上來,一邊一個扶起重傷的團長大人,「小石,小石!」
「小石?」野狗玩味似地喚著這個名字,刀子上團長大人的血正涓滴流下,「敢擋在我的面前,就要有死的覺悟。」
「交換條件吧。」青年拉緊的弓繃得幾乎就要斷裂,「你放下刀,我放下弓,咱們一起向後各走百步,如何?」
野狗收起了笑臉,「要我相信敵人的諾言?不要說笑了。」
「後面的弟兄,請帶著團長大人,向後退一百步。」
「小石,他不相信我們,我們又何嘗能相信他!」
「快帶大人離開……」青年的聲音微微顫抖,「快!」
最後一個音節的狠厲讓士兵們下意識地架起了團長大人的身體,「小石,你自己要小心。」
「我們往後先走。」
「放開我!!」
聲音漸漸遠去,最後,只剩下非常微弱的音節傳來了。
青年收起了弓箭,男人放下了刀。
「好像幹得不錯啊。」野狗笑笑,「箭術大有長進,不錯不錯。」
小石有點難為情似地,「老大,你還是帶著皇子大人快走吧,霸子已經當上衝鋒隊長往寨裡沖了,目前可是六親不認。」
「嗯。」野狗點點頭,往上一躍,將日經皇子抱了下來,「走了。」
「老大……」
「嗯?」
「沒事……」青年搔搔頭,「你們快點走吧。」
男人一笑,將皇子暫時放了下來,走過去摸摸小石的頭,「辛苦你了。很快便要結束了。」
青年點點頭,「我會把握時機的。老大,再不走,我們可要追了。」
「拜託你的箭別射得太準啊~~哎,我還是抄近路吧。」野狗轉身,抱起了皇子大人,並沒有往前路,而是從路邊看來沒有路的地方一縱身,從山腰處直線下切地走了。
青年看著他的老大的背影,笑了一笑,靈動的表情是某團長大人未曾見過的真實面貌。然後他背起長弓,回身準備回到團長大人的身邊。
一一○
歸清絡走出了野狗寨。
這個山寨是個走出去簡單,要進去難的設計。從山道的這面來看,就是一條陰暗的通道,可一出山道,將出口的門推回去之後,在芒草小樹的遮掩下,很難再看出入口的痕跡。
男人小小驚嘆了一下這個精巧的設計,可也沒有耽擱太久,抓起自己的小包袱和一把平底鍋,匆匆朝山下走去。
其實他並不認識路……甚至連烏雞在的方位在哪都不知道。
就這麼匆匆出來,實在太魯莽了……他想,可是現在才想起這些,也未免太晚了一些。
沒關係,他有刀子有鍋子包袱裡也有食材,再不濟也餓不死自己。
年紀已大但想法卻相當天真的中年人暗暗給自己打了氣,不敢走沒有路的地方,瘦小的中年沿著山路前進,往下走總是不會錯的,就算出去的地方離兵營有段距離,問也能問到方向吧?
他還沒有想好要怎麼救出烏雞,在想到辦法之前他決定要先趕路,一路上總會想到法子的。
他的腳程不算太快,不過心中掛唸著烏雞的安危,也就不自覺地慢慢加快了腳步,顧不得山道積雪濕滑難行,跌跌撞撞連滾帶爬,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悶著頭走的結果就是砰地一聲撞到了人。
「真抱歉……」歸清絡喃喃自語著,正準備側身再走的時候,砰地又撞到了人……
搞什麼……今天是什麼日子,出來爬山的人可真多……人!?
定睛一看,前面一片黑壓壓地,再往上看,被他撞到的人高得不可思議。
「哇!」中年人大吃一驚,往後跌坐到地上,「我……我……」
那巨人對著他咧嘴一笑,手上的長槍銀光閃爍,只要輕輕往前一遞,就能了結他的性命。
歸清絡再怎麼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也看得出來眼前這大隊人馬,正是帝國有名的蒼鷺騎兵團。
如果騎兵團已經上山來了,是不是代表了食人鬼軍團那些被抓的俘虜,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
歸清絡顫了一顫,為自己害怕,也為烏雞的安危擔憂。
「在這種時候出現在槐山上,應當是奸細。」跟在那巨人身後的,是一個面貌清秀的青年,「隊長,我們應當把他拿下!」
那巨人歪歪頭,「既然小蒼飛這麼說,那就抓起來吧。」
「是!」
於是幾個少年士兵圍了上來,歸清絡踉踉蹌蹌地向後退了好幾步,「我、我不是奸細……我、我……」
不擅言詞的他不知道到要怎麼替自己開脫這欲加之罪,可他知道自己在這裡就被抓的話,那獨自跑出來的意義就完全沒有了。
突然福至心靈:「我、我是逃出來了!我被食人鬼給抓了……」
「喔?」名叫蒼飛的青年挑了挑眉,「我聽說被食人鬼抓走的人,沒有一個能回得來,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總不能說他是包袱自己款好,在沒人阻止的狀況下順利得走出來吧?
「我……我……」可他實在也想不出有什麼理由可以說服對方了。
「連這個都說不出來,可見是謊言。」青年冷冷地道,「先把你抓下,免得通風報信去!」
「不!」只有不能被抓這件事,是軟弱的中年人唯一能確定的,他舉起一把已經用得相當順手的菜刀,以及一柄製作嚴實的平底鍋,「誰都不准過來!」
眾人都讓他的「武器」給逗樂了,蒼飛忍住笑意,「就憑那支菜刀?」看這男人連個像樣兵器都沒有,居然還拿出鍋子來了,肯定也不可能是什麼食人鬼的成員之一。
不過確定不是食人鬼軍團的成員,並不代表他不可疑。凡是在這槐山上活動的人,都極可疑,綁回去總是沒有錯的。
「我……別小看我的刀,我可是會用這菜刀雕出虎形龍形的的!」
……一時之間眾人沉默了下來,接著霸子爆出大笑,「厲害厲害,這點霸子可不會,小蒼飛,你要和他較量看看嗎?」
其它士兵忍不住紛紛爆笑起來,蒼飛有些下不了面子,「隊長,何必跟著這人的話起舞?咱們可有更重要的任務!」
「也對。」巨人摸摸鼻子,「那他就交給你處理了,其它人繼續跟著我走吧。」
「是!」
「你可不要過來喔……」歸清絡作勢舉起了菜刀,「刀劍無眼……」
蒼飛笑了一笑,從腰間抽出一柄劍,「這才配稱作刀劍吧!」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辦,雖然已經從軍二十多年,可歸清絡一直以來都只是悶頭吃大米領干餉的無用之兵罷了,不要說跟敵人作戰,他連上校場練功的功課,都已經鬆懈了十幾年不曾去過了。
他只是一個普通的伙伕啊……
「乖乖就縛吧,我可要快些追上隊長的!」青年長劍一挺,輕而易舉地便將他的菜刀打落在地,再一揮,歸清絡舉起平底鍋想格開,卻反而被那劍砍下的力道震得手腳發麻。
「不會功夫,跟人家打什麼架。」有一個聲音突然插了進來,「身為俘虜,跑這麼遠的帳又要怎麼算!」
「烏……烏雞!?」
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鬼面人一柄刀架在蒼飛的頸上,「丟下你的劍吧。」
「你還真的是俘虜?」蒼飛訝道,「食人鬼的俘虜?」
歸清絡點點頭,不知為何臉還紅了一紅,讓烏雞覺得身下一緊,「還不快放下你的劍!」
「……你為什麼要救你的俘虜?」蒼飛奇怪地問,「食人鬼不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嗎?」
「你的問題還真多啊,小朋友。」烏雞道:「看來還只是個剛上戰場的雛兒。」
「我、」話尚來不及說出口,後頸已被烏雞重重敲了一下,昏倒在地。
歸清絡這才解除了警報,腳軟得蹲了下去,「烏雞……」
「怎麼?既然被我追回來了,可就有被我懲罰的心理準備?」
「烏雞……」中年人放下他的平底鍋,抬起了頭,淚花閃爍的樣子讓烏雞不禁一愣,「幹什麼,你哭我也不會心軟的!」
「烏雞!」歸清絡向前一撲,環抱住烏雞胸口,「你沒事真是太好了,沒有被殺真是太好了!」
「清……清絡……?」
烏雞還沒搞清楚他的俘虜究竟是怎麼回事,面具已經被他摘了下來,緊接而上的是一個深吻,一向是由他主動才會有的熱切親吻。
他有些傻了,嘴裡還能嘗到一點點眼淚的味道。
又鹹又甜。
一一一
霸子撥開芒草,輕輕一按,那密門便發出轟轟的聲音,剎時一個洞口便出現在眾人眼前。
「隊長……你怎麼知道開關在那裡?」少年士兵管壺怯怯地問,他們這一小隊的速度,比其它隊伍還要快一些,從外面怎麼都看不出痕跡的開關,居然讓霸子這麼輕輕一探,便探出來了。
「嗯,我是隊長嘛~」巨漢哈哈一笑,「隊長總會知道多一點事情!」
「……」士兵們默了一會兒,有些不知道霸子底細的當了真,像尹雛鳳這類大致可以抓到霸子性格的,則認為應當只是運氣而已,可強運也是一個衝鋒隊長應當具備的條件,尹雛鳳深深認為,自己是跟在了一個未來將不得了的隊長後頭了。
帶著士兵們往內前行,通道如此黑暗狹窄,團八衝鋒隊長身形又如此巨大,可偏偏當士兵們多少都撞到頭碰到山壁時,霸子卻輕輕巧巧地便率先出了隧道。
他已經很久沒有回到這個養他長大的地方。沒想到這一回來,卻是以官兵的身份回來的。霸子甩甩長槍,村子裡既沒有小石也沒有老大,於他來說,跟過去千百個被他攻擊過的村莊沒有兩樣。
「都出來了沒?」他興致勃勃地問著,「小雛鳳、小管壺、還有其它的?」
「是,都出來了,隊長!」報數之後,少年回報導。
「很好,通通跟在我後面沖吧!」
這句台詞跟他帶著強盜們攻擊村落實完全沒有兩樣,對霸子來說,攻擊、殺人、性慾,是他人生當中最拿手的三件事。
在小石說停之前,這個假裝官兵的遊戲,霸子將一直進行下去。
◎
烏雞被抱得緊緊的,歸清絡將頭埋在他的胸前好一陣子,「你是哭完沒有?」他的語氣帶了一點不耐,可表情卻已經緩和下來,
乍聽歸清絡的離開,他不得不承認實在是深受打擊。雖然說他和清絡的開始並不是那麼順利,只是強盜和俘虜之間的關係,可無論是身體的配合度也好,瀰漫在兩人之間那種曖昧的氣氛也好,在在都暗示著烏雞,他們中間其實有什麼不一樣的東西正在滋長。
而他也樂見那樣的發展。
以烏雞異於常人的喜好,要再遇上一個「對」的人實在太不容易了,就算歸清絡是真的想要離開他,烏雞也不會允許。
就算是用扛的用綁的用搶的,他也要把人帶走!烏雞就是抱著這樣的心情追出來的。
而現在……
「為什麼要離開?」
中年男人哭泣的臉再怎麼樣也都不太雅觀,烏雞用衣袖揩揩他的臉,語氣還是挺凶的,手底下的動作卻很輕柔。
「我聽說你被俘虜了……」聲音還帶著微微的哽咽,「這麼危險的工作,你為什麼要接?」
……完全文不對題的回答!烏雞想,而且這種質問,很像妻子對丈夫欸……
不可否認烏雞心中有種痠軟的感覺蔓延出來,他有點不習慣地咳了咳,「自然是因為我的能力夠強啊!你還是沒說,怎麼不好好在屋裡待著?」
「我想救你。」歸清絡的聲音很堅定,「因為我想去救你。」
真是天大的笑話,憑他那種三角貓身手,也想深入蒼鷺敵營救人?
可烏雞卻笑不出來,他一把將人緊緊摟住,聲音聽得出他的哀怨相當地深:「可惡啊……我真想現在把你壓倒!」
「咦?」還沉浸在重見的歡喜情緒的中年男子愣了一愣,「你是說現在嗎?好啊!不過……」又想了一想,「在雪地裡實在有些冷……」
「我不行了,你的個性原來是這樣的嗎?」烏雞笑了起來,一口含住對方耳垂,在他耳邊道,「我可知道一個好地方~」
當然是不能回到野狗寨去的,不過烏雞好歹也在槐山幹了多年的強盜,這哪裡有隱密的地方,他清楚得很。
不過還是再離寨附近遠一些,否則萬一途中被敵人打擾,那可不只有尷尬兩個字可以形容的了。
烏雞選擇距離稍遠的一間木屋。這木屋說來也有些來歷,正是數個月前日皇子大人摔下山崖,讓野狗小石等人帶他來休息過、還綁了疏葉冬青來看診的那一間。
同一地點第二組人馬,看來這個地方,應當是前野狗寨強盜們偷歡的一個熱門場所。
兩人一進到木屋裡面,就覺得有些無法忍耐了。
烏雞將那人身上穿得厚實的棉衣一一解開,像撥洋蔥似的一層層掰開,歸清絡的身體十分地瘦,儘管沒有表面看起來的那麼虛,可烏雞總覺得他好像一不小心就會被弄壞似的,可能連一點寒風的禁不起。
這種想法當然是太誇張了。歸清絡雖然是一個很偷懶的落霞士兵,可少年時打下的根基卻也是不錯的,否則按烏雞第一次在他身上的玩法,哪可能身上沒落下什麼後遺症,光風寒可能都要病死他了。
烏雞脫別人的衣服,自己的也正在被脫,他身上的護甲的結打得死緊,歸清絡弄了好一會兒,確有只解開了一個,不由得有些洩氣。
「別管它了。」烏雞舔舔嘴唇,往那十分突出的鎖骨親了下去,「我可忍不住了。」
「嗯。」男人回答的聲音很小,卻沒有遲疑,張開雙手連著他身上的護甲一起擁住,「嗯~你身上有雪,好冰……」
「很快便會熱起來的。」男人一邊吻著他的胸前,一邊雙手往下摸去,很快便發現他也半揚起來的性器,「唷,什麼時候興奮起來的?」
「就……一看到你,我也沒辦法……」臉整個燒成赤紅色,「因為你的關係……」
「你一邊哭的時候,下面居然還一邊硬起來嗎?」烏雞大笑起來,「這麼厲害!」
「你、你別亂說……」中年人臉紅得都快滴出血來,還帶了一點哭音,雙手忍不住想遮住自己的下身,令烏雞大大興奮起來。
「別遮……讓我看,我想看!」
「……嗯。」蚊蜹般的聲音烏雞還是聽得很清楚,歸清絡的手也沒怎麼出力,很輕易地就被烏雞給移了開去,那因為他的言語刺激,而將頭抬得更高的性器,此時正從那白皙的兩條腿中間露了出來。
烏雞將人推到牆上,將他的腿再分開一些,讓那性器能更完整地呈現在他的眼前,然後張嘴一吮,一口將那陰莖全部納入嘴裡。
歸清絡兩腿發軟,完全無法站立,潮水般的快感……不、應當是洪水般的快感瞬間淹沒了他,「烏雞……」他斷斷續續地喚著,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字這樣絕頂的快感當中,腦中卻只浮現這兩個字而已,「烏雞!」
年紀大了之後,在性慾上面已經沒有年輕人這麼衝動,他覺得那種想要射精的感覺正在慢慢慢慢地累積,男人舌頭的厲害他是早已經領教過的,他知道不要多久,自己就會承受不住這樣的快感,繼而射在烏雞的嘴裡。
可是這一次,他覺得自己不想一直被動地被烏雞伺候,他想……
「烏、烏雞?」
「嗯?」最裡還含著他的陰莖的男人挑挑眉,又是重重的一吸。
「嗯~~別這樣……」他深呼吸一口氣,勉強自己的身體平靜一些,「烏雞,我、我也想要幫你……」
男人好像有些吃驚,微張著嘴忘記動作,歸清絡趁機讓自己的性器滑出他的口中,然後跪了下來,掀起烏雞的一袍下襬,拉下烏雞的褲子。
烏雞的陽具老早便豎得高高的了,赭紅的顏色和碩大的尺寸讓歸清絡瞬間自卑了一下,然後他張開了嘴,一口含住了那肉杵的頂端部分。
烏雞忍不住吸了一口氣,他曾經想要歸清絡幫他口交過,可對方總是露出不愉快又為難的表情,讓他覺得沒勁兒,也就不想逼他了,哪裡想到,眼下歸清絡居然會自己吞吐起他的陰莖起來。
光是那個畫面,就讓烏雞覺得能活著真是太好了~
一下子情動起來,他就著中年男人的嘴開始緩緩抽插起來,口腔的濕潤與溫暖包圍住他的下身,他忍不住挺腰用力,顧不得對方有可能無法呼吸或嗆到,一個哆嗦,大量的精液便噴勃而出,溢滿了歸清絡的嘴巴。
烏雞粗喘著氣,將陰莖抽了出來,大量白濁的液體順著男人略顯單薄的唇絲絲滑落,只聽得咕嚕一聲,居然將他剛剛才射出來的東西給吞下肚去。
「喂,你也別吞啊!笨蛋!」
歸清絡眼神濕潤的看著他,表情分外無辜,「就一不小心……」
「哈。」烏雞一笑,將人摟住,「很難吃吧?」
「也……也還好……」
烏雞敢再次肯定,會煮出那種味道食物的人,味覺肯定是十分驚人的,「可惡,你說得我又馬上硬了……」
「這、這麼快!」歸清絡瞪大了眼睛,「果、果然是年輕人……」
「切。」烏雞嘖了一聲,手指便往歸清絡的身後探去,「我摸摸,哎,還很緊呢。」
「當、當然了……」
「轉過去,我幫你舔舔?」
「不、不用……」中年男子將自己的手往後跟著烏雞的手指一起探入自己的身體,「唔……」
手指被牢牢夾緊,這已經是烏雞今天受到的第一百次的驚嚇了吧,情人的手指正帶著他慢慢拓開自己,那溫暖的內壁不帶有一絲緊張,緩慢地放鬆開來,溫柔地包裹住他們。
「清絡,我不行了……」烏雞很丟臉地苦笑道,「我等不及了……」
歸清絡卻點點頭,「你輕一點慢一些變罷。」
烏雞則用力點頭,在手中吐了點沫涎權當潤滑劑,抹到了性器上面,然後拉開男人的腿,頂了進去。
其實,哪裡輕得了能慢得了的呢……
歸清絡只能用盡全力地放鬆自己,避免傷了自己也傷了烏雞──事實上在他們已經上床過不下數十次,自己的身體也早已習慣接受烏雞的插入,只有剛剛開始的時候有一點撕裂般的疼痛感,可他老早就知道,性愛這回事,將會將他帶到那個不可思議的高度上去。
前野狗寨裡眾人皆知的「獵戶小木屋」,在野狗寨解散之後,仍然常保春色無邊的狀態。
沒有多久之後,烏雞和歸清絡將會發現門口留有許多似乎正等待著的腳印。
而現在。
「你也來啦?」
「你也……呃,有人?」
「是那個死烏雞,可惡,我好不容易把我的大個子給帶出寨裡說~正想換個地方試試……你該不會,喂,我記得人家好像手腳才剛剛接好吧?我記得我有跟你說過,半年內不要有太大動作比較好喔!」
「喂,我只是帶人來避避風頭好嗎,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隨時都在發情狀態嗎!」
「要說這句話之前,先收起你的帳棚吧!」
「唔!」
一一二
霸子帶著年輕的騎兵們搶了個頭功。
雖然說賊子似乎是先得了訊,已經先一步離開,可霸子的速度,仍然抓到七八個動作比較慢的食人鬼,也在這村落裡頭,發現一些可疑的線索。
「皇子大人的秘密保護者,難道是……」青年喃喃道,「這不可能啊……」
「小石,你怎麼想,就說出來吧!」
「團長大人……您瞧這個地方處處都有這個字……」
青年指著一旁矮屋牆上一個大大的「野」字。
「那又如何?」以姓氏為村落命名的地方多得是,蒼翎還是不能理解。
「團長大人,這村落入口如此隱蔽,加之陷阱甚多,又四處可見散落的刀劍兵器,又處處落了野字……」青年沉吟了一下,「或許因為您不是高達人士,所以不甚瞭解……」
「是……傳說中的、野狗寨?」一旁出身高達的副官表情十分震驚,「是啊,槐山附近最有名的,就是野狗寨的強盜啊!」
「野狗寨?」就連出身北方沙瓦坦的騎兵團團長,都曾經聽說過這個大名鼎鼎的強盜集團,以大盜野狗為首,是個連官兵都拿他沒轍的男人。因為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關於他的傳說有很多,大多都被民間給妖魔化了,什麼會吃小孩子的心肝啦、會在村落口上作記號一舉滅村啦的,簡直就是惡魔一般的犯罪集團。
當然,身為官兵之一的蒼翎是不會被這些誇飾過的民間謠言給迷惑,可野狗是一個多麼難抓滑溜的罪犯,他倒也是略知一二的。
「可一個強盜,怎麼會和皇子在一起?還保護他?」
這的確是世紀之謎,任眾人想破了頭,也是想不出個結果的。可小石提出的可能性卻是前所未有的想法,「難怪那傢伙的武功這麼高……說不定,就是野狗本人!我竟無法將他拿下……」
完全猜對!青年在心中笑笑,「大人無須自責,既然知道敵人來頭,我騎兵團已不可能再輕敵,野狗寨不過一強盜集團,至多百人上下,就算人人有以一敵十之力,也不可能抵擋得住軍隊的,拿下野狗和日皇子,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
「你說的對,小石。」蒼翎此時看著青年的目光,已經大不相同了。
如果說一開始的野貓兒,只是一個身體契合的男娼的話,後來的士兵小石,蒼翎則是將他視為納入自己羽翼底下的秘密情人,從現實層面看,不可否認他並不將小石視為足以和騎兵團裡各個士官平起平坐的存在。
可現在,經過一陣子對小石的體貼與能力之幹練的理解,以及數個時辰前,這個青年在強敵面前展現的冷靜與智慧,再加上此時對敵人的細心觀察和透徹瞭解……小石簡直是一顆被丟在泥濘當中的寶石,只要給他機會,就能展現光芒。
團長大人覺得心中浮現著一種驕傲卻又猶豫的複雜感覺。看中的人表現得如此之好,自然而然便會為他感到驕傲;可蒼翎也知道,小石一旦能夠展現能力,繼續向上攀升是絕對沒有問題的,可一旦小石出人頭地,他能繼續擁有這個青年,讓他眼中只有自己嗎?
這樣的想法,未免太過自私……蒼翎狠啐自己一口,他自然是要全力提攜小石的,他只希望,小石能夠真正明白他的心意。
青年仍然繼續報告著他搜查的發現與見解,甚至提出他對日皇子逃逸方向的推測,那侃侃而談聰敏機靈的模樣,別有一種異樣的風情。
四十歲的男人,精力仍然非常旺盛!
當臨時作戰會議結束,他只需要使一個眼色,小石便會馬上明白他的意思。
想起野貓兒可以純情又可以妖嬈的身體,團長大人暗自嚥了一口唾沫,發現自己開始無法專心起來。
◎
野狗抱著日皇子大人,暗暗潛到槐山鎮附近的民宅當中。
因為戰爭的關係,附近的居民能走的都幾乎撤離,能帶的也都帶走,留下的空屋裡什麼都沒有,不過兩人可是逃亡之身,能有個暫時避雪的地方就不能要求太多了。
日經皇子已經很習慣逃亡這種事了。
他不會在野狗面前逞無用的自尊心,也不會對過於粗糙的吃食有任何怨言,他想起剛剛逃出高達的自己,真的是天真到什麼都不明白,所才敢這樣魯莽行事,能像這樣保住性命,有人庇護,得要多麼幸運才能得到這般結果。
可他仍不免要輕輕地嘆一口氣。然後突然心驚起來。
他居然覺得累了。居然有一點點就算不能成為帝國皇帝也無所謂。
不過幾個月的逃亡生涯,就將他失志至此嗎?
還是……因為野狗在他身邊,將他改變成一個只能依賴著他的亡國皇子,磨鈍了他心中存在著的王者之劍,讓他銳氣盡失?
身為一個王者,不能總想著要���靠別人,自己沒有能力,就算真坐到那個位置,也不可能坐得穩的。
他不也曾經得到幾萬人馬,三位帝國將軍都聽令其下,一時之間幾乎可以與蒼雁分庭抗禮嗎?
可那都只是假象罷了。
蒼雁不過一個煽動,蘭恕便反了。不過出了個兵,便不得不讓沙碧璽帶著兵馬離開。寒山嵐不過展現一點善意,自己就以為除了野狗之外,還有足以倚重之人……
如同他對野狗說的,他的確是太天真了。
所以才會一瞬間便又恢復一無所有。那打散到民間去的四千夜燭兵馬,在蒼雁之前,只是一根小刺罷了,要挑掉簡直易如反掌。
他必須好好審視自己。
他必須做出選擇。
天色漸暗,經過日時的對峙與逃亡,兩人都能聽到對方肚鳴的聲音,野狗從包袱當中拿出兩張灰白色的大餅,掰了一塊給他,「先墊墊肚子,烤過是比較好吃,可這種時候,還是別生火引人注意。」
「嗯。」他點點頭,咬了一小口,乾硬的口感還不是最難忍受的,那帶點霉味的味道如果不是別無選擇,就算是什麼都能吃進肚子裡的的霸子,也不會想碰。
野狗又用杯子倒了杯由雪化成的水給他,「混著吃,好吞一些。」
「嗯。」是好吞了沒錯,可經過濕潤,那霉味好像就更重了一些。
咬了幾口便失去了胃口,「野狗,我有點乏了,今晚要睡在這裡?」
「嗯,我方才看過了,沒有跟蹤的人,也沒有其它人太靠近這裡,你放心的睡吧,天亮就要出發。」
「這麼神秘……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
「我不是說過是你很熟悉的地方嗎?再想想~」
「……」日經苦思著,野狗會這麼說,自然是經過計劃的,不會隨便帶他走,「你說要與人會合,是誰?」
「不知道你記不記得他。」野狗笑笑,將手中剩下的灰白大餅全塞進嘴裡,「一隻老鼠。」
「老鼠……」日皇子歪歪頭,「是幫過冬青他們的那位?」
「好記性。」野狗揉揉他的頭髮,「他之前隨沙碧璽到青龍去了,數日前傳回消息,很快便要回來。」
「你是說……」日皇子眼睛一亮,「我聽說沙將軍晚了一步,青龍城已經陷落,花漫東離率領的兩萬高達軍,也和沙瓦坦的蒼鴻在醇酒之道上狹路相逢,可……」
「老鼠說,已經結束了。」野狗道,「可消息一直被封鎖著,我不知道寒山嵐是否知道,可蒼鴻久無音訊,相信那位新皇帝也是心中有數。皇子大人,你其實不只有四千兵馬啊。」
「居然現在才告訴我……」少年恨恨地道,「看我失意很有趣嗎?」
「冤枉啊大人,」強盜眨眨一邊的眼睛,「小的也是前兩日才收到老鼠的消息的,那沙碧璽看來疲懶,沒想到還真是個人物。」
「那……你要帶我去的地方是?這四處都在蒼鷺的掌握當中,有什麼地方,還可以避過敵人耳目?」
「有喔。而且還是個好地方。」男人將他拉到懷裡,「皇子大人,這淒冷寒夜,咱們是否應當來做些可以溫暖彼此的事?」
……到底自己是為什麼會認為野狗已經認真穩重起來了呢?
當男人吻上他的唇,手也不安分地上下游移的時候,一個地方突然閃過他的腦際。
他將野狗推開,眼睛睜大地看著對方,「野狗,是夏宮對吧!」
夏宮。
皇室的狩獵場,避暑的盛地。
蒼雁一定想不到,自己會大膽地往敵人的方向過去,還藏到他的眼皮子底下。
「是了……夏宮那一片茂密的狩獵林地,的確適合拿來當作藏身之處……」
「是秘密基地~」野狗笑道,「好了,取暖時間從現在開始!」
一一三
日經醒來的時候,天色才剛濛濛亮。
他一時之間有些迷茫,想動卻發現自己動不了,然後才稍微清醒過來,知道自己還在野狗的懷裡。
男人的一條腿跨過他的腰,另一條則緊緊貼著他的臀線,四條腿緊密伏貼,很有種奇妙的親密感。
想起前一夜的荒唐,日經皇子有些羞赧,因為冬日裡清洗不便,野狗並沒有真的插入他的身體,可大半夜下來的愛撫與糾纏,也足夠讓人臉發燙的。兩人就這麼赤條條地相擁到天明,也委實太大膽了些。
還是先穿起衣裳吧,他想,口有些干,想去取點水潤潤喉。
可野狗將他壓得很緊,他使了很大力氣,這才把自己的一條腿給抽了出來。
「喂,大清早的,是男人都經不起這樣的誘惑啊。」野狗慵懶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他能感受到臀後的棒狀物逐漸膨脹起來,自己也是男人,這是早晨起床的正常現象……
「讓我起身。」他掙了掙,男人卻一個翻身,變本加厲地將他壓在底下。
「吶,皇子大人大發慈悲,幫幫我吧?」
「不是一大早就要趕路的嗎?」他回道:「自己用手解決一下,別玩了!」
「……」男人挑了一邊眉毛,「讓我自己解決?」聲音帶點微微上揚的訝異,「啟稟大人,小的自十五歲起,就不曾自己動過手了~」
言下之意很清楚,日經看著野狗,野狗也看著他,互相對峙了一盞茶的時間之後,強盜突然笑了,「皇子大人,想看我自瀆,代價可是很高的。」
……日經嘗試著想像一下那個畫面,長睫快速地眨了幾下……然後發現自己、無法阻止對那想像產生出來的旺盛好奇心……
「那你說說看代價啊。」少年語氣帶著一點挑釁地道,「我很想看。」
野狗好像有些意外,然後噗地笑了出來,「代價啊……嗯,算你便宜些,我也要看你自瀆。」
聽起來很公平。少年想,在野狗手裡,自己什麼痴態沒被他看過,比較起來,若能看到野狗失控的樣子,就值回票價了!
「成交!」皇子大人回答。
既然要互相觀察,就不能很沒誠意地躲自備窩裡自摸便算了。野狗大爺誠意十足,大張開著腿,豪邁地在少年面前展示自己肌肉結實富有彈性的身體,以及下身突出的得意尺寸。
然後一隻握住下體的柱身,一隻手揉捏著前端的部分,開始動作起來。
自己的身體自然是自己最瞭解的,野狗一向對取悅身體這方面相當的專業,「唔……」他閉上眼,很快地便找到了能讓自己愉快的方式──當然是比不上直接插入皇子大人的身體這麼爽快啦,可要讓這早晨美好的第一發射出,也不是什麼太難的事。
日經讓這景象給微微震住,不自覺地嚥了一大口唾沫,下身也跟著站立起來──就算和野狗好了這麼久,他也不曾想過要將野狗當成女人般壓在身下……野狗也不曾漏出任何一點弱處讓人產生這般聯想,可現在……
如果要壓倒的話,自然是以柔軟美麗的對象──大多時候會想到女子──為優先選擇吧。女子之於自己,自己之於野狗,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可眼前這男人的體魄,那微微泛著汗澤的褐色肌膚、充滿著力量的肌肉線條,在在都在刺激著觀看者的感官。
皇子大人雖然還是個少年,可身為男人的強烈慾望,此時已被這頭性感過頭的野獸給挑起來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的性器也已經從柔軟的毛髮之中直立起來,他往野狗的方向靠近了一些,男人正在自瀆的那種腥羶味道比任何催情香料都還要更加刺激著他的性慾,倏地,野狗哼了一聲,彷彿快要攀上那高潮的頂端。
皇子大人知道野狗就要射了,忍不住又往前了一些,想更看清楚他的表情……
那肉柱只是顫了一顫,便噴出白液,力道強勁,「啊!」日經想往後避開也來不及了,已經濺了不少在他的身上。
「皇子大人觀賞完畢,接下來,就換我了吧。」強盜張開眼睛,邪邪一笑,方才那帶點禁慾感的情色氛圍,對日經來說,就好像只是一場虛幻的夢境一樣。
「換我就換我。」日經皇子說得出口自然就做得到,他比照野狗的姿態,也張開了腿,將自己的性器握到了手心裡,開始滑動起來。
「嘖嘖,這怎麼能算是自瀆?」野狗露出完全不滿意的表情,「至少要用點東西啊!」
「用點東西?」
野狗大爺往他拋在旁邊的包袱裡一探,抽出一條包裹仔細的硬物,將縛在外頭的布巾解開,一支日皇子十分熟悉、碧油油綠幽幽的玉器,便出現在日經眼前。
……明明逃得這麼緊急,為什麼還會記得把這東西帶出來啊?
男人把東西慎重地交到他的手裡,「好,開始吧!」
「這不公平……」
「我方才說了,代價可是不便宜的啊,您也答應了不是?」
在觀眾興致勃勃的等待下,日經咬著自己的下唇,只好背過了身體,側著身一手握住自己的性器,一手探到臀後慢慢摸著。
……其實在野狗不在身邊的那段時間,皇子殿下也不是沒做過這事,可在白日裡人面前做,就實在是……
野狗的眼神好像正在撫摸著他身體,皇子大人心裡一動,想起昨夜那場無止境的愛撫,明明前面滿足得不得了,後面卻覺得很空虛……
他的身體,早已經被野狗給改變了。
看著野狗那雙發亮的眼睛,日皇子比自己想像的還要更容易投入自瀆的情緒裡,他漸漸忘了去撫慰自己的前端,反而集中意識專心放鬆自己的後穴,兩手握著那質地溫潤的玉器,熟稔的往那已經微張的穴口渡了進去。
「嗯……」他呻吟出聲,讓那玉器開始進出自己的身體,「野狗……」
想像這堅硬的東西,是方才看見的那根勃發陽具。
想像這捏著乳尖的指端,是那人粗糙靈巧的手指。
少年白皙的肌膚襯得那正在下方進出的玉器更加翠豔奪目,沒有一會兒,他便靠著侵入後方的辦法,讓自己射精。
「我後悔了……」
完事後,他才剛要抽出玉器,便聽得男人在他面前說話,「這根本就是對我自己的懲罰啊……」
「你不來嗎?」老早已經情動的少年,舌頭無意識地舔過唇畔,「野狗?」
可這一向發起情來便不看場合的強盜,此時卻露出萬不得已的沉痛表情。
「讓您做完這全套,已經是極限了……」
「咦?」
「就在您剛剛開始的時候,我便聽見了追兵的聲音。」
「咦咦?」
「可是我實在很想看完……所以……」
「所以?」
「所以現在不跑的話,咱們就等著被抓起來吧……」
所以你冒著被抓的危險,也要看完這一整套是嗎?
皇子大人忍無可忍,終於爆發出來。
「野狗!你到底在想什麼啊──」
一一四
寒風颼颼。
野狗將少年攬在懷中,全速奔跑著。
「色情狂!王八蛋!大混蛋!淫蟲!!!可惡,我好冷、冷得要命啊~~」
少年怒吼的聲音在強風中顯得微弱而單薄,野狗越跑越起勁,「再忍忍吧!」
在敵人發現他們的蹤跡之前,野狗已早一步帶著皇子離開現場,不過想當然爾,不會有時間讓脫光光的兩個人好好將衣裳給穿上的。野狗還好,身強體健,只需套上褲子披上厚襖,就足以抵擋凜冽寒風,可被他胡亂用衣裳包著攬在懷裡的少年,數個月前可還是宮殿裡嬌生慣養的皇子殿下,怎能跟他這個強盜窩裡滾出來的強盜頭子的皮粗肉厚相較?
平時的日經皇子心中再怎麼不滿憤恨,也不會表現在臉上,遑論是像這樣大罵出聲的……不過只要對像是野狗,就好像把這些東西都劈頭丟到他的臉上去,也都沒關係。
「嘖,追得真快。」
雪地上容易留有腳印,只要跟著腳印,要追上獵物只是遲早的事,野狗當然也清楚這一點,只不過一時之間,也只能先拚命跑了。
「真這麼冷的話,把我抱緊一點。」男人說著不負責任的話,「越緊越好。」
少年還用他說,雙手早探入男人的厚襖當中,牢牢貼住,不是他這麼聽野狗的話,而是戶外的氣溫實在是太冷了,裹在自己身上的衣衫並沒有好好系嚴,風從每個縫細灌進,「我我我還還還是是是冷冷冷啊啊啊……」皇子大人的聲音還帶著點牙齒格格格格的聲音。
「哎,那裡有座稻草堆。」皇子大人還來不及表達意見,便被人刷一聲塞了進去,男人的聲音從外頭傳來,「得處理一下腳印~」
一下子聲音便去得遠了,日經心下一慌,耳邊只剩下呼呼的風聲。
他一動不敢動,稻草覆在身上的確起了些許保��的效果,被拋下的感覺不怎麼好受,他抿抿唇,突然聽��腳步聲。
整齊的複數腳步聲從他的身邊掠過,他稟住呼吸,大氣不敢喘一口,腳步落在雪上篤篤的聲音每一下都踩在皇子大人的心頭上。
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
身旁的腳步聲終於靜了下來,在這樣的臘月天裡,他居然驚出了一身薄汗,不過這微濕的感覺,反而隨之加重寒意。
可惡,他要是真凍死在這裡,絕不會原諒那個不知輕重的淫蟲!!
「久等了。」一個身體鑽了進來,帶著些許雪片,「哇,好冰~」
「……你讓我連褲子都來不及穿啊!」少年的聲音恨恨地,已經帶著點沙啞。
「什麼?沒穿褲子?」男人的聲音倒是帶著驚訝……不過誰知道是不是根本就是故意的,「哎,我摸摸……」
大掌往他下身一摸,觸感細滑,果然只摸到皇子大人的肌膚。
「我說呢,怎麼就知道咱們曾經在那處待過,追得這麼緊。原來是連褲子都落下了,莫不是以『光著下身的皇子』作為目標搜索吧?」
這話聽在少年耳裡一點都不好笑,可是他實在沒力氣在跟這發起情來沒個輕重的強盜鬥嘴,「別、別摸了,快、快帶我離開吧!」
「還是先暖個身體吧。」野狗將他緊緊抱住,「那些追兵剛被引到前頭去了,暫時別出去比較好。」
什麼話都是你在說……日皇子想,就只有我這個傻瓜會任你這樣、這樣……
野狗摸到了他無法反抗的地方。
「野……野狗……」
「都是我的錯。」男人舔著他的耳垂,「你就別這麼計較了~」
他嘗試著想跳脫這種不理性的狀態,可對野狗的怒氣卻化成了一股不發洩就要爆炸的衝動……他反而回身抱住這個男人,冰涼的腿跨上對方的腰,「混蛋,要來就來吧!明明就是條野狗,裝什麼忠犬!」
男人沒有言語,一把拉過他便順勢頂入,剛剛才自己拓過的穴口還來不及合攏,他悶哼一聲,那被整個充滿的感覺一下子湧了上來。
全身的感官好像都因為太過寒冷而失去功用,慢慢以那正在律動的部份為中心,熱源慢慢地湧出,「冷的時候,與其加衣衫,不如活動活動筋骨~」
已經懶得再對這個人回嘴,皇子大人攀著野狗的肩努力汲取著這傢伙身上的熱流,「好熱情啊……」男人陶醉地道,「用盡你的力量吸乾我吧~」
他聞言使勁一夾,感覺身體裡的碩大陽具猛地又漲大了一圈,他終於有熱起來的感覺,然後突然一陣暈眩傳來,他失去了意識。
◎
當日皇子醒來的時候,人已經不在那潮濕的稻草堆裡,而是在溫暖的被窩。
他呆了一呆,對這中間的過程沒有絲毫記憶,「野狗?」
「您醒來啦?」
一個聲音傳來,不過卻不是野狗的聲音。
「野大人正和勞先生說話呢,讓我先看著您。」仔細一看,居然是一個男裝少女,「我叫吉兒,是青龍人士,原本是沙將軍府裡的侍女,不過現在可也是一員士兵了。」
少年還是滿腹的疑惑,起身的時候覺得腰有些痠軟,不過這本是情事後的後遺症,並不至影響日皇子的行動。
最重要的是……很好,自己衣衫齊整,也沒有什麼可疑之處讓眼前這可愛的姑娘懷疑的,「這裡是哪裡?」
吉兒是個相當健談的女孩子,她一邊將備好的熱水打了一盆讓皇子殿下洗臉,一邊叨叨說著:「此處是夏宮狩獵場裡的小屋,是野先生帶著您進來的。進來的時候您還發著燒呢,衣衫也太過單薄,幸好夏宮裡的財寶雖讓蒼鷺族給劫掠一空,衣服倒還好好地收在壁櫥裡頭。」
已經到夏宮了啊……
槐山鎮和夏宮的距離雖然並不很遠,可騎馬也要一天的路程,看來野狗是抱著他連夜趕到的。
「既然你曾是沙將軍的侍女,那麼想必沙將軍也到了吧?我想見見他。」
「殿下……」吉兒猶豫了一下,「沙將軍還沒到呢。」
「還沒到?什麼原因?」
「嗯,吉兒只是小小士兵,沒辦法知道這些的……」少女將浸濕的布巾擰乾,遞給了日經皇子,「不過我猜是因為要和花漫大人先安置好軍隊吧?」
皇子大人不動聲色,用布巾擦了擦臉,「吉兒,那你先告訴我,青龍城的狀況目前如何了?」
「城是讓那些鳥賊給佔了沒錯,不過多虧將軍深謀遠慮,咱全城老弱婦孺,都上了白虎島避難去了,男人們則跟著將軍從密道離開。雖然家園沒了,可只要人活著,便有希望!」少女講得熱血沸騰,「我可從不知道我家將軍居然還有這麼能幹的一面,嚇了好大一跳呢。」
看來沙碧璽還是順利救出他的人民了……日皇子心下暗自想著,不過城既然被蒼鷺所佔,就代表著無論如何,沙碧璽必是會和他同一戰線。
還有一點,也必須問個清楚。
「吉兒,你們西來的這一路上,可曾與蒼鷺族的蒼鴻狹路相逢?」
少女歪歪頭,「我是跟著勞先生過來的,並不十分清楚您要問的問題……這樣吧,請殿下稍待一會兒,我請野大人和勞先生過來見殿下吧?」
「也好。」少年點點頭。
吉兒出去的時候,日皇子這才趕緊檢查了衣裝裡頭的身體,是不是已經清理乾淨了,確定了從裡到外都讓人打理過之後,他這才放下了心,坐到桌邊圓凳上,替自己倒了一杯涼茶。
那看來不怎麼可靠的沙碧璽能有多少能耐,將關繫著他是否還有翻身的機會。
他不想把情況看得太糟。
希望這結果是肯定的。
——持續—— 雙星(第四部) BY: lienQ/連Q 一一五
受到日皇子殿下相當高期待的男人此時正陷入一個苦惱的狀態。
已經過了很久身邊只有花樣少女們圍繞的安逸生活,要他一下子跟這麼多臭男人一起工作,已經很委屈了,眼下還有兩個人拚命想加入他的隊伍……
「父親大人,您年紀大人,還是跟著到白虎島上去吧?」
「別小看你老子!當年我也是火裡來水裡去,響噹噹的沙族漢子!」
老將軍大人您可已經年過七十,當年勇不等於現在勇,更何況您當年也不怎麼真的勇!
「紅寶,你年紀還小,犯不著跟著上戰場的,虎珀也不會希望你放棄一切只為了報仇。」
「將軍,我已經發過誓了!我沙紅寶是虎珀大人一手拉拔起來的,我要繼承他的遺志,我要成為青龍城新的守護者!」
可一個年僅十六,武藝不怎麼高強,空有一腔熱血的少年,為什麼要打這究其原因根本跟青龍城關係不大的仗?
兩個人都是不聽勸的脾氣,偏偏將軍大人的個性,又是天生疲懶話術不精的,根本勸退不了這兩個……實話說來傷感情,是兩個大包袱。
沙將軍苦惱的問題還不只這個。
沙族經歷了青龍城被佔領、守城士兵遭屠殺、眾人拋家棄土地離開故鄉的刺激,一向熱愛美酒與歌謠的沙族男人們也憤怒起來了,一個個都想跟著將軍大人上陣殺敵,可問題是比起高達軍夜燭軍落霞軍甚至蒼鷺軍……青龍軍的水準都太糟了……他可不想好不容易救回來的性命,卻又得賠到帝國更替的戰場上去。
「沙師兄,你也真辛苦。」他的師弟同情地笑道,「以前在大將軍府的時候,就覺得好像沒有什麼東西能困擾你呢~」
沙碧璽捏捏眉心,「東離,你別笑我了,唉,能困擾我的東西多得是,真想唸過去十五年這安逸的日子啊……」
「沙師兄也委實太懶散了。」花漫東離是個直言不諱的師弟……應該說,面對沙碧璽的懶惰,只要有點上進心的都會看不下去,「不過師兄有著帝國第一智將的美名,當年、當年寒山師兄也曾說過,若是論戰場謀略,他不如您……那麼,對於現在的狀況,你有什麼看法?」
「這嘛,你說我懶散,這是對也不對。」沙碧璽笑了一笑,「沙族人的習性,沒有人比我更熟悉了,我已經算是當中比較勤勞的了。」
那還真是看不出來。花漫東離默默地想著,「所以?」
「所以懶人也有懶人的戰法。」
「喔?」青年被提起了興趣。
那一招「青龍城大撤退」,將自己的城民偷渡出九成的計策,已經讓他感到歎為觀止──少見地不以如何抵禦敵人為思考原點,而是以如何逃走為主要目的。且不僅僅只是讓一部份人逃走,而是能極度有次序地,讓全城的人都能夠順利離開!
真不愧是沙碧璽為沙族人設計的專用逃命法!將這預習演練融於一般人民的生活當中,以自創的白虎節為名目,讓城民年復一年習慣乘船到白虎島上過節,十餘年下來終於派上了用場。
這沒有足夠長遠的眼光及有計劃的訓練,是不可能辦得到的。
「師兄不但替沙族人設計了逃命的方式,還設計了戰法?恕我直言,你方才不是才說了,讓沙族人上戰場,只是枉送性命而已?」
「嗯,跟著你們動刀動槍,的確是如此沒錯。不過……東離,你對青龍十五年前的那場戰役,瞭解多少?」
見當年的英雄主動提了,花漫東離不禁細細回想起來。
當年青龍大勝的捷報傳回高達之時,震動了整座都城。
打勝仗當然是值得高興的,可青龍城的侵入戰,原本局勢是相當不被看好的,他的老師莫敵大將軍當時,也正召集援軍,準備前往協助沙師兄守城。
就在援軍尚未集結完成之前,勝利的消息便傳回……看著軍報的莫敵大將軍當年大大讚了一聲:「老夫沒有錯看沙碧璽,這傢伙天生要吃這行飯。」
他對師傅當時眉飛色舞的樣子印象很深,也就對這位在將軍府學習時給人印象不怎麼深刻的師兄──或許是因為同期的寒山嵐給人的印象太深──留下一個掛著驚嘆號的印象。
只是之後帝國四方雖偶有零星戰鬥,但皆與青龍無關,這位天才也逐漸地沉寂下去,那驚鴻一瞥的華美樂章,也僅僅只彈奏了幾個小節,在眾人的記憶裡慢慢淡了痕跡。
而現在,花漫東離覺得自己好像變回當年那個只能緊跟在兩位師兄後面的小師弟,對師兄將要說出的東西滿懷期待。
「沙將軍,沙師兄,別賣關子了,十五年前那戰爭在帝國當中誰人不知?而唯一一個沒有人知道的重點,不就正是您關在房裡那七天究竟發生了何事不是嗎?」
將軍大人點點頭,「說的沒錯,重點其實就是火炮。」
「火炮……?」
說起火炮,花漫東離的印像當中,便是高達城中也有的幾門笨重的、年久失修的武器,如此笨重、發射又需耗費過多時間的兵器,對於以騎射、刀劍為戰爭主要兵器的帝國人來說,並不非常實用,加之當年將此傳入的幾個方士都已經凋零死去,只留下幾本殘本著作,讓帝國人能自行繼續製作火炮當中的砲彈。
這幾本殘本著作,想當然爾是落倒了沙碧璽的手中。
「很驚人呢。」沙將軍笑笑,「我當時很訝異,帝國裡居然沒有半個人發現到這個。」
「沙師兄,這樣說不對吧,就算會製作那幾門火炮,如此笨重緩慢的兵器,在發射之前,敵人有太多時間可以逃跑躲避了!」
「若是如此,我要如何將這炮置於船上,設計水戰船呢?」
青年愣了一愣,「那水戰船,難道不是讓火炮置於城牆之上,在配合戰船行進方向發射的惑敵之際嗎?」
關於水戰船的製作,其實傳說很多,有人說沙將軍將那土炮改良得既輕又小,足以架設到輕巧的舟上;也有看過土炮實際模樣,認為不可能裝得上船的人,傳說出花漫東離所說的看法,無論是哪一方,「水戰船大敗敵人」這件事都是不會變的,也不會有人介意它的實際狀況其實是什麼樣。
「當然不是,當時我只有十天時間,光是思考作戰方式,便花去了我七天,剩下的三天,要改變那笨重的土炮,其實是不可能的。而且,要在這麼短時間內教會青龍軍使用土炮,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您是使用了什麼法術嗎?」青年開著不怎麼有趣的玩笑。
「不,我只是借用了土炮的名字罷了。」沙將軍笑笑,「土炮可比你想像得靈活多了,端看你要怎麼去使用罷了。東離,雖然我青龍城城民都出來了,可我還要借用你的兵馬,將我藏在玄武湖旁的土炮,以及一些材料一起帶出。」
「這十五年來我一直想著,這世上是否有一種戰法,是適合我沙族的族人使用,不但可以保護自己,還能威懾敵人。」
「是有的,你很快便會知道的。」
沙碧璽的話令青年半信半疑,可數天之後與蒼鷺軍的蒼鴻狹路相逢時,他的師兄證明了一切。
一一六
青龍城的征服者蒼鴻,在同時接到來自高達的折返命令,以及屬下報告的俘虜逃脫問題之時,他決定留下副將蒼夜及一千名士兵看��青龍,其餘兵馬隨他回轉高達,幫助蒼鷺的皇帝陛下消滅舊皇子勢力。
他當然知道此次沙碧璽領了兩萬高達軍準備來抵擋他蒼鷺的士兵,不過高達軍速度緩慢,在青龍城遭佔領的三天后才姍姍來到,駐守在城外二十里的玄武湖處。對於這點,蒼鴻並不擔心,一來蒼鷺軍方輕鬆大勝,士氣正高昂;二來高達軍的訓練一向不如蒼鷺軍來得嚴謹紮實、性格也不如蒼鷺兵來的剽悍;三來高達軍畢竟不是沙族子民,要他們為一個不是自己的家鄉拚命,想必那效果也是有限。
三點看下來,蒼鴻都不認為自己有可能屈居下風。
唯一的不確定點就是沙碧璽的謀略。
可此人已經多年不曾參與戰爭,加之不是足夠讓士兵信仰崇拜的強勢個性,能不能有效駕馭軍隊,他看都還是個大問題呢。
蒼鴻對這位自己幼時的同窗總有些比較心態,他自己雖然不會承認,不過少年時幾次模擬兵推都輸給了沙碧璽,一直都是他心裡很不是滋味的地方。
比起寒山嵐的爽快承認,蒼鴻明顯還是帶著些許保留態度的。
畢竟蒼鷺族才是真正瞭解戰爭、懂得作戰的種族,像沙族那樣只懂享樂釀酒的民族,懂得什麼是真正的戰爭嗎?怎麼可能會誕生一個真正的軍事天才呢?
「傳令下去,明日上午日出時,即刻啟程。」
他傳下命令,對於可以親手抹去對沙碧璽的「全敗記錄」,他揚起了一點興奮的心情起來。
◎
花漫東離對於能參與沙碧璽師兄的計劃,感到非常的新奇與興奮。
他原本就是莫敵老將軍的弟子與副將軍,曾經無數次聽過師傅對這個師兄的讚賞與嘆息,他可以明白這究竟是因為什麼,可明白與親自參與,畢竟還是完全不同的層次。
他在沙碧璽的帶領下,來到那個藏著五門土炮的密道當中,「這是一切的源頭。」他的師兄道,「當年放在水戰船上的火炮,其實並不是這五門,我也沒有那個能力能使這重量消失,我所做的,僅僅只是從這土炮的原理當中觸發出來的新武器罷了。」
「新武器?」瞧這沙師兄說得如此輕描淡寫,要知道,師兄當年所做的,可是劃時代的革命……「什麼樣的新兵器?」
沙碧璽彎身往那土炮的炮口裡掏,「有了。」把手抽出,赫然出現一具足有一臂粗細,長約兩尺的竹筒,筒身密密纏了麻繩,「就是這個!」
花漫東離將之接了過來,約莫有四五斤重,搖晃的時候,還能聽見裡面傳來沙沙的聲響,「這是什麼?」
「我稱它為火筒。裝在水戰船上的,其實就是這個東西。」
「咦?」
沙碧璽拍拍土炮的炮身,「當年我曾在將軍府內……我說的是莫敵師傅的府內,拆解過一門土炮,當時便對它的構造有了相當瞭解。能做出這個東西來的地方,可真是不得了。」
「做這些研究,其實只是我個人打發時間的興趣罷了……說來也不怕你笑,為了繼承青龍的將軍位置,沙族的每一任繼承人都是抱著被逼的心態去高達修習的,我也不例外。我對練武沒有興趣,對打仗更是興致缺缺,可總不能這樣賴皮下去,只好撿了謀略一門,多用點心以求師傅讓我安全過關。」
「哈,當年的師兄你也算是奇葩了。」
「所以當我因為青龍戰事而回到故鄉的時候,我便想起了這個東西,我知道青龍城也有五門,原本無非也是想說直接推上城牆,炮打敵軍。」
「是啊!我也以為是這個樣子……」
「可這只能暫有幾分嚇阻作用,敵人大量分佈在海面之上,這土炮根本就很難瞄準,就算瞄了准,敵人可也不會乖乖靜止不動在原處,等炮發出,老早就失去敵人蹤跡啦。」
「難道……」花漫東離也算是腦子相當靈活的人了,他馬上便聯想起來:「難道師兄的意思是,這竹筒竟是小型的土炮?」
「呃……」沙碧璽苦笑了一下,「這是我的最大心願,可惜並不是,我當年只有七天時間,再怎麼樣也無法克服銅身與竹身之間差異的問題的。」
「說的也是……萬一這一點著,這竹筒燒起來可就毀了。那師兄說的又是?」
「這火筒雖名為火筒,裡頭裝的卻不是火藥,而是毒藥。」
「毒藥?」
沙將軍從竹筒後端一抽,拉出一條拇指粗細的木柄,「這裡頭的裝填順序是,先在底層下炭多硝少的慢藥,次下噴藥,再下含有砒霜等藥劑的藥餅,一枚為一層,共裝五層。」
「何謂慢藥?何謂噴藥?」
「慢藥即是火藥,主要是要引發燃燒;噴藥則又稱發射藥,主要以硝石硫磺為主,讓這後面的毒物藥餅能一起發射出去。也就是說,當年的水戰,我將這輕便的火筒架於水戰船上,發射出去的東西不是砲彈,而是夾著毒物的火球,火球可燃燒敵人的船帆,毒煙可攻擊敵人本身,我軍只要瞧準了上風處,不要讓自己被熏著便好。」
花漫東離看著那外表造型毫不起眼的竹筒的眼光,已經大不相同起來,兩眼放出興奮的光芒來,「這東西,要用在陸上也不是不可以啊!」
「不可以。」沙碧璽卻搖搖頭,「當年我是專為水戰船而設計,這火筒並不適合士兵們親自用手去拿,先不論發射時筒身有多麼燙手,光是毒煙散佈,就很有可能會先毒死自己人。」
「那麼……?」
「所以我想了一下,倒是有一個類似的東西可以派得上用場。」
「喔喔!」
「我再撈撈。」一邊說著將軍大人又一邊往那土炮炮孔裡伸進了手,「有了。」撈出一顆土炮發射專用的鐵丸。「這是鐵丸,也是我這一次的靈感來源。」
「願聞其詳!」
「鐵丸其實並不只是一顆鐵鑄的球,它的裡頭含有大量火藥,一旦射出便會爆炸,可火藥需大量硫磺製作,我青龍並不產硫磺,更無奈的是,帝國內唯一生產硫磺的地方,竟是我們現在的敵人,蒼鷺族的領地內。」
「這可怎辦?」
「其實我的想法和當初製作火筒的原意差不多。我決定除了用少量的硝石、硫磺外,以一根麻繩作為中心引線,再以狼毒、蛇毒、菇毒、砒霜等十餘種毒藥搗碎混合製成球型,外面再以舊紙、麻皮、瀝青等材料搗碎混合塗在外層曬乾。臨敵之時,只要點燃引線,將之拋至敵人足下,由於硫磺量少,並不會發生爆炸,但卻足以讓那十餘種毒藥在球裡悶燒,發出傷人的毒煙。由於外貌和大小的關係,我將之命名為『哈密瓜彈』。」
「嗯嗯。」花漫東離一邊聽著一邊喜上眉梢,連連點頭,「這樣一來,不僅不怕燙手,士兵們若能事先知道這哈密瓜彈的功能,也能有效避開。真不愧是師兄,這東西製法簡單,材料又易尋,傷人面積卻相當大,的確比單純的鐵丸更具威力!」
「嗯。」沙碧璽笑笑,「對我沙族士兵來說,用這類兵器,要比動刀槍要來得簡單一些,東離,這十餘年來我雖過著悠閒的日子,可總想著萬一有這麼一天來臨,沙族人該如何應敵。」
「沙師兄……」
「強迫沙族人像蒼鷺族那般堅忍地接受訓練,實在是不可能的,連要我自己以身作則都辦不到……可我也不能讓戰爭恐怖再一次降臨在我的族人身上,所以,我平時便想方設法先存了材料在這玄武湖畔附近。」沙碧璽踏踏腳下的泥地,「請你的士兵,以這五門土炮壓著的範圍為主,往下挖掘,約莫已有三箱哈密瓜彈藏在底下,另派一支沿著玄武湖畔,將其餘四塊巨石搬開,下頭則分別藏了許多毒物和硫磺等製作材料,請全部取出。」
「師兄實在是……未雨綢繆!」
「製作的功夫,便交給我沙族的工匠。」沙碧璽眼神略帶著驕傲的神色,「我沙族人雖不精武藝,可若論工匠守巧,卻是無人能出其右的。」
「就讓蒼鷺知道,和沙族人打仗,可比他們想像中的,還要棘手多了!」
一一七
沙碧璽與蒼鴻間的第一場戰役,便是發生在玄武湖與青龍城之間的中點──朱雀坡。
一方是正準備班師回高達,一方則是想要拿回青龍城。狹路相逢在朱雀坡上的山道,雙方都嚇了一大跳。
蒼鷺的士兵不愧實戰經驗豐富,陣式很快便鋪展開來。
朱雀坡雖坡段平緩,可畢竟不是平原地方,副將軍蒼鳴即刻將士兵調度成五人一列的長蛇陣,以持槍騎兵為蛇頭,像一柄利刃一般沖散由花漫東離率領的高達軍,後方隨之遞補而上的蛇身、蛇尾部分,則負責清除被沖散的敵軍,將之個個擊破,難以再集結起來。
第一輪交鋒可說是蒼鷺大勝,將高達軍的先頭部隊殺得潰不成軍之後,將敵軍逼往朱雀坡坡頂,坡頂部分曾經是蒼鷺軍進攻青龍時曾經駐紮過的地方,蒼鳴非常明白,那裡有一塊平緩的地區足以讓己方以袋狀陣形包圍對方,再一舉殲滅!
正當高達軍退往朱雀坡頂,蒼鷺軍準備一舉包圍他們之時,忽有身著青衣的奇怪小隊從高達軍中閃了出來,往蒼鷺士兵的腳邊投擲了許多不知名的球狀物體。
難道是想要絆倒我們?士兵們哈哈大笑起來,這作戰方式,未免太幼稚了吧……正當這麼想著,卻見那球狀體裊裊升出幾縷細煙,在朱雀坡上的山風吹拂下,往蒼鷺的軍隊飄散而去,這無色無味之白煙,初聞沒有太大感覺,可多吸了幾口之後,士兵們開始感到暈眩起來,有些聞得較多的,甚至出現口吐白沫、四肢僵硬的症狀。
當副將軍蒼鳴發現自己也感到頭暈心悸、感到了不對之時,那較靠近敵軍的內圍士兵已經倒下了大半,不知是誰大喊一聲「有毒煙!」,恐慌如漣漪一般一圈圈散播出來,原本正準備進攻的士兵,對前進的腳步開始猶疑起來。
「怎麼回事?」待在後方的將軍蒼鴻見士兵不再前進,挑了挑眉,「此時不一網打盡,更待何時?」
兩名蒼鷺兵將有了中毒症狀的副將軍蒼鳴抬到將軍面前,「啟稟將軍,敵人用了不知名的兵器,竟會發出陣陣毒煙,我方包括蒼鳴大人在內,已然倒下不少……」
「什麼?」蒼鴻長身站起,「毒煙?為何花漫東離會有這種東西?……不知名的兵器……難道是沙碧璽?」
「將軍大人!」又一名士兵奔了過來,「毒煙才稍歇,我軍尚未重整陣形完畢,高達軍……高達軍以濕布蒙面,已經殺將過來了!」
「全軍暫退!」蒼鴻當機立斷,「續以長蛇陣形撤往朱雀坡下,重新集結!」
「是。」幾名傳令兵得令,奔了出去,蒼鴻呼出一口氣,面色凝重起來。
「沙碧璽,我非得在你成氣候前,替陛下翦除你的羽翼才好!」
蒼鴻將軍冷哼一聲,繼續吩咐起身邊的傳令兵起來。
◎
面對少年時的同窗,沙碧璽覺得有些惘然。
蒼鴻是個寡言謹慎的人。做得多而說得少,一向很有蒼鷺族武人的風格。他們之間並沒有什麼特殊的交情,幾回接觸,也只是在莫敵將軍的課堂之上,被分派為一組對戰罷了。
蒼鴻的戰略一向重實質戰力勝於投機取巧……沙碧璽忍不住回憶起來,想起自己曾經被對方責難:「這謀策僅能解一時之圍,若敵數倍於爾,則無救。若你總是倚靠旁門左道,是成不了氣候的!」
那時候是自己贏了對方……蒼鴻挾優勢的兵力中了他所設下的鐵蒺藜、巨木陣等陷阱,損失大半士兵之後,卻不及回防自己應當固守的城池。
當時他是怎麼回答他來著?
「但這局我還是贏了。」好像就是這麼一句,現在想起來,好像太自滿了一些。
沒有想到多年之後,真的遇上兩軍對壘,蒼鴻依舊擁有優勢兵力,而自己……他苦笑起來,到哪裡去生材料安排這些陣法?蒼鴻對自己的批評確實有其道理,紙上談兵是不會瞭解現實戰場的瞬息萬變,敵人也不會給你時間作萬全準備的。
「沙師兄,蒼鴻退兵了,你怎麼看?」花漫東離的樣子十分興奮,「這哈密瓜彈成功毒暈了百名蒼鷺士兵,已經讓我們一一綁起來了!」
「嗯,蒼鴻只是一時撤退罷了,並不因為一時受挫而自亂陣腳,這些年來他倒將脾性磨得圓滑不少。」沙碧璽思考著,「若我是他,必將軍隊集結在朱雀坡入口處,咱們雖是為了取朱雀坡風口處投擲哈密瓜彈而故意退至坡頂,可畢竟並不準備這裡久留,無論是糧食、飲水都不可能帶多,只要在入口處守株待兔,多等兩天,以逸待勞。」
沙碧璽頓了頓,又道:「這朱雀坡口狹窄,僅能容不過五人並排的出口大小,加之坡底為逆風處,哈密瓜彈將失去效用。」
「師兄,我們不用等到自己兵疲馬倦吧?我這便傳令下去,趁著蒼鷺軍還在撤退當頭,直接衝破敵陣如何?」花漫東離的作戰經驗雖不如蒼鴻豐富,可長年待在莫敵老將軍身邊可也不是白幹副將軍位置的。
「嗯,事不宜遲。」沙碧璽點點頭,花漫東離於是正要招來自己的傳令兵,卻見師兄眉心一蹙,「慢著,有些不對,讓我想想……」
「師兄,這朱雀坡山道很短,沒有時間了!」花漫東離一邊說著,一邊還是招來了士兵,「去,將人都集結起來,成錐陣,咱們一舉釘破蒼鷺的那條長蛇!」
「是!」傳令兵興奮地奔了出去,自從高達為蒼鷺族所佔領,士兵們已經很久沒有嘗到打勝仗──尤其是打贏蒼鷺族的快樂。
沒有多久便聽見士兵們一陣歡呼,快速重新集結起來,花漫東離繼續下令:「以持矛者為首,弓箭手次之,持刀者殿後,眾軍出發!」
沙碧璽沒有出聲,似乎有什麼正在困擾著他。
「師兄,你有滿腹奇兵異策,可戰場上首重時機,如你方才說的,若讓蒼鴻撤守入口,反而換咱們陷入頹勢,不可不慎啊!」
「嗯,我明白。」沙碧璽揉揉太陽穴的部分,「我只是想不通,蒼鴻他為什麼不過倒下百人,便準備撤退,據我所知,此次他出兵青龍,可帶有兩萬兵馬。」
「遇見師兄你這前所未有的哈密瓜彈,任誰都會在搞清楚之前,先避開的吧?」
「不,蒼鴻不是這樣的人。」沙碧璽搖搖頭,「他信仰蒼鷺士兵的強大作戰力量,這是他出兵信心的本質,蒼鷺族一向以『勇往直前、馬革裹尸』為榮耀,若是他選擇繼續攻擊……」
「師兄,我們還有你設下的第二道計策未用呢!就算蒼鴻選擇繼續攻擊,也不需要太過擔憂吧?」
「東離,你這是對我太有信心,還是太小看了蒼鴻?」沙碧璽道:「若我是蒼鴻,若我是蒼鴻……」
「沙碧璽,你此計一出,就認為我必須撤退是不是?」當年還很年輕的蒼鴻少年露出倔強的表情,「我撤便撤,問題是,就憑那些弱兵,你敢追嗎?」
高達軍自然是比沙族士兵要來得強盛得多,可比之蒼鷺軍,仍是略遜一籌。
而且,蒼鴻也早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還在學習的少年了。
「東離,快把你的人給我停下!」沙碧璽急道,「我知道蒼鴻在想什麼了!」
◎
蒼鷺的將軍蒼鴻大人此時正坐鎮軍隊中央,雙眼如電地直視著前方。
快點來吧,沙碧璽……
我在這裡等著你,當年我所說過的話,如今便要證明給你看了。
一一八
雖然沙碧璽提出了警告,可已經來不及了。
高達軍們舉起了武器,往正在撤退的蒼鷺軍陣中殺了進去,蒼鷺的士兵像潮水一樣被分成了兩半,當是高達士兵們衝到底的時候,一張大網正等待著他們。
大網的確是真正意義上的網子,錐形陣的前方為數張大網所籠罩,一時之間人仰馬翻,後頭的士兵不知前頭髮生何事,仍保持著往前衝鋒的狀態,山道狹小,等他們發現前方發生問題的時候,已經來不及往後傳遞消息,以及阻止自己繼續往前踐踏的腳步了。
被自己人慌亂之中互踩的哀鳴聲尚未停歇,原以為已經失去鬥志軍心的蒼鷺士兵,從被衝開的兩側持刀聚攏過來,沒有多久之後,花漫東離便接獲消息,自己的士兵不僅被殺了近百名,這朱雀坡的坡下入口,也已經為蒼鴻所阻擋。
「這撤退之舉居然是個虛招!」花漫副將軍一捶自己的大腿,「是我誤判了形勢……」
「不,你的決定是人之常情。」沙碧璽搖搖頭,「可蒼鴻從不打沒有把握的仗,總是將軍隊安排了一重又一重……這是他的優點,卻也是缺點。」
「師兄請指教。」花漫東離的表情依然帶著悔恨,「當初應當聽從師兄的意見,留在玄武湖,否則此時咱們前後夾攻,蒼鴻還不束手就擒!」
「照這看來,蒼鴻敢輕易追上朱雀坡,怎知他在坡底下沒有另埋伏兵?」
「那麼師兄所說的缺點是……?」
「我的第二道計策,便是針對他的性格而設的。」沙碧璽語意淡淡,他的師弟的眼睛卻又發亮起來。
◎
若要分析當年莫敵大將軍座下的三名學生的個性,他會說:「蒼鴻直,寒山厲,沙生懶。」
「直」說的便是蒼鴻一向直率、不拐彎抹角的性格,放在戰場,便是不喜用謀,不善用謀,奉行快狠兵法,沒有把握絕不輕易出手。
比較起來,沙碧璽的確取巧、奸詐多了,「可兵不厭詐。」大將軍當年這麼說著,「就算不喜歡使詐,也不能不會,更不能不瞭解這些!」
蒼鴻的確牢牢記住了師傅的教誨,多年來的磨練,他學會了「就算躲在沙瓦坦城牆之後,也不輕易為狼族所激,貿然出戰」的道理,也得到「就算遇到強敵,不見得要直拳硬碰,有的時候手臂拐個彎,擊出的力道將更能重創敵人」的經驗。
此時他正高高端坐在馬背之上,看著沙碧璽帶來的軍隊在羅網當中掙扎,最後為己方所殲滅的結果。
他沒有露出愉快的表情,嘴唇仍抿成嚴厲的直線。
「眾將士聽令。」他的聲音不怎麼大,可沒有一個蒼鷺士兵敢輕易忽略。「剿滅餘黨之後,擋住這朱雀坡入口,不許任何出入,就算是一隻老鼠也不行!」
「是。」
面對沙碧璽,在得到徹底的勝利之前,他從不會掉以輕心。
他要證明,唯有軍隊本身的強大,才是能否獲得最後勝利的關鍵。
◎
不過的確有一隻老鼠跑了進來。
「將軍大人猜得可真準。」偷溜進來的男人道,「那蒼鴻果然在醇酒之道兩側邊緣,各埋伏三千人馬,都已經放了迷煙過去,估計沒有一天是清醒不過來的。」
「辛苦你了,勞先生。」將軍大人面對名畫的同好,凝重的表情便顯得放鬆了些。
「非也。」老鼠笑笑,「沙紅寶去那小子自告奮勇,我便讓他去了。」
沙碧璽嘆了嘆,「還真是個不放棄的孩子……虎珀的關係讓他長大不少,改變不少,如果可以,還是不要上戰場比較幸福。」
「他並不需要你幫他決定這種事。」老鼠撇撇嘴,「而且,十七歲也不小了,日月皇子也是十七的年紀不是?我在十七歲的時候,可已經加入了野……」頓了頓,不知為啥不太想讓沙碧璽知道他那段不怎麼光彩、自己應當也並不在意的過去。
「野……?」將軍大人見他閉口不言,只好續道:「勞先生,或許您說的對吧。」
「不提這個。」老鼠道:「你要我在蒼鷺軍隊阻擋朱雀坡入口時帶來的東西我都帶來了。」
放下肩上一隻大口袋,花漫東離好奇地靠過去看,解開袋口現出的,赫然又是……「哈密瓜彈?」
「這不是哈密瓜彈,而是『老鼠的哈密瓜彈』!」沙碧璽解釋道。
……這又有什麼不同?難道自己部下方才丟的,還叫做「花漫東離的哈密瓜彈」嗎?
看自己的師弟露出狐疑的眼神,沙碧璽只好又解釋,「所謂『老鼠的哈密瓜彈』,和一般哈密瓜彈的不同之處,在於裡面包的不是毒物,而是一根根的『火老鼠』。」
說起「火老鼠」,花漫東離馬上就明白了。
火老鼠其實是一種鐵製暗器,呈十字形狀,上頭還帶有細毛倒勾,若是卡進肉裡,哪可不是普通的痛的。
「『老鼠的哈密瓜彈』的硫磺量較多,點燃之後的爆炸力道,較哈密瓜彈大得多,不僅可炸傷敵人,這火老鼠亦同時爆開,散落在敵人所在之處,有燒灼、殺傷、障礙敵人的作用。咱們上來時,我沙族工匠們還在趕製當中,我請勞先生順便幫我帶上朱雀坡來。」
「可就這一口袋,不過十顆,能起什麼作用?」
「作用可大了。」老鼠哈哈一笑,「我這一路上,可已經在坡道上埋了不少。」
他的輕功了得,而且蒼鷺士兵著重的巡邏處,是靠近入口的地方,到了坡腰處,巡邏就寬鬆得多了。
「埋在坡道上?」花漫東離眉一挑,「無法點火引燃硫磺,又能起什麼作用?總不會是要士兵們自己找出來點燃吧?那還不如放到他們的身上去!」
「只要計算好引線長度,我想要它什麼時候爆便什麼時候爆。」沙碧璽笑笑,「哈密瓜炮的使用方式,可不是只有投擲而已喔。『老鼠的哈密瓜炮』沒有毒煙,只要士兵們小心自己足下便可。」
◎
蒼鴻等了半天時間,那些困在坡頂的高達軍才終於動了。
他其實並不著急,儘管接到了蒼雁陛下的急召,可能將日皇子一部份的軍力消滅,可也是大大有利於蒼鷺的事,相信陛下會諒解的。
如果還能活捉沙碧璽……不、不能活捉!他想,這樣的男人殺了的確可惜,若他能為蒼鷺效力便好了……他會給沙碧璽最後的選擇機會,那個男人一向討厭麻煩、厭惡做體力活不是?只要稍微威脅一下……
他舉起長劍,「敵人準備衝過來了,全軍迎戰!」
命令很快地傳了出去,蒼鷺族的士兵個個突然覺得自己神勇起來,幾乎用著以一擋三的速度,輕輕鬆鬆便擊退了敵人。
高達軍潰散得非常的快,蒼鴻眯起眼睛,看見他的老同窗沙碧璽,待在軍隊的最後方,正憂慮地看著對戰的情況。
把自己放在最安全的地方的傢伙,要如何打勝仗?
蒼鴻冷笑一聲,沒有實力的人,只能靠耍小聰明取得一時之喘息機會,一旦遇到實力數倍於他的,便無計可施。
蒼鴻深信自己的力量。
沙碧璽手邊能用之兵有限,而自己卻早已將士兵的攻擊順序早早安排妥當。
是擒王的時候了,他想,嚴厲的唇線,終於有了些許高興的弧度。
進攻的號角聲響起的時候,無論是蒼鷺的士兵或高達的士兵都聽得很清楚。
蒼鷺的士兵知道將軍判斷的時間已經到了。
每當這號角聲響起,就是將軍判定敵勢已虛,此戰必贏,士兵只需奮勇殺敵即可的時候。他們也信任自己的將軍,且高達軍原本就是他們的手下敗將,並不值得擔上太多的心。
第一枚「老鼠的哈密瓜彈」爆炸的時候,蒼鷺眾人心中都浮起「果然來了」的想法,紛紛模仿敵人用預藏的濕布摀住口鼻。
很快的第二枚、第三枚……這一路上爆炸聲響不斷,明明不見高達軍的蹤影,那砲彈卻像自己有生命似地,從土裡炸出。
毒煙瀰漫的時候,就算是高達軍自己,也不敢輕易接近的吧?而且,蒼鷺士兵們所在的方位,可是背風處,毒煙反倒有可能會飄散到高達軍自己的身上去。
所以雖然中了埋伏,蒼鴻卻不怎麼真正在意,「小心別吸入太多毒煙了,加快腳步穿過這陷阱區,敵人已是強弩之末,用你們的刀殲滅他們!拿下花漫東離頭顱者,賞帝國幣十萬,能不傷性命抓到沙碧璽者,也賞十萬!」」
有了將軍大人的鼓勵,蒼鷺士兵們前仆後繼,可那爆破聲沒有中斷,士兵隨著戰線深入倒下不少,更可怕的是,高達軍似乎不畏毒煙,才剛爆炸不久,蒼鷺軍們都還在摀住口鼻的動作時,高達軍便殺了進來。
當蒼鴻發現不對之時,為時已晚。
埋在土裡的兵器威力太過驚人,且裡頭根本不是毒物,而是一枚枚傷人的暗器火老鼠。
他的士兵們幾乎全被炸傷或殺傷,就是他自己,肩上也中了兩枚火老鼠,那倒勾深入他的肩肉,傳來陣陣痛楚。
於是他勃然大怒。
發怒的對象除了因為敵人,因為卑鄙的沙碧璽外,更多是因為自己。
居然、居然還是輸給了那個傢伙嗎!?
他握緊了劍,身邊的士兵一個一個倒下,他明明已經做了萬全的考量,現在應當是要掃蕩、徹底剷除沙碧璽的時候,怎地卻反而是自己落入敗軍的境地呢?
「蒼鴻,這一局我的確是不敢追。」少年沙碧璽是這樣回答的,「可是下一局就難說了。」
他怒急攻心,最少……最少要替陛下殺了那個危險的男人!
他提起寶劍策馬往沙碧璽的方向狂奔,「將軍不可!」他的士兵們在他身後大喊,「快跟上保護將軍!」
蒼鴻將軍卻像是沒有聽見一樣,他眼裡心裡都只有一件事,非完成不可的一件事。
沙碧璽沒有動,殺氣騰騰的蒼鴻似乎震懾了他,讓他連腳步都動不了的樣子,臉上仍是那讓蒼鴻看不順眼很久的懦弱表情。
一枚「老鼠的哈密瓜彈」在他馬蹄下爆炸,駿馬整個翻倒,他往旁一滾,身上又嵌了不少火老鼠進肉裡。
可他顧不得這些皮肉疼痛。
長劍高高揚起,「沙碧璽,給我受死吧!」
「蒼鴻……」沙碧璽只來得及喚他一聲,便見那惡鬼一般的男人突然爆睜眼球,往前倒下。
沙碧璽有些愣愣地看著倒下的蒼鴻身體。
這傢伙是他少年時的同窗。
這傢伙也是殺他青龍城上千士兵的兇手。
「你的手上明明拿著龍魂寶劍。」花漫東離提著血淋淋的長刀,「師兄,戰場上切不可心軟!」
「我知道。」他點點頭。
靈魂裡彷彿有什麼東西,終於化為粉碎,再也無法回覆了。
一一九
而後,他與花漫東離兵分二路。
自己的城池自然要自己救,他讓師弟領一萬五千兵馬在清除蒼鴻余兵之後,先返回日皇子大人的身邊,自己則領著剩下的三千高達士兵,以及沙族的男丁約莫兩千人,進行奪回青龍大作戰。
蒼鴻對沙族人的作戰能力看得忒低。
只留一千名士兵守城,就算領頭的是戰功彪炳的副將軍蒼夜,沙碧璽的策略可是連蒼鴻都不曾贏過的,更何況是這樣一個年輕武將。
青龍城很快地便被奪了回來,蒼夜暨蒼鷺數百名士兵都被關押起來,這場奪還戰只有蒼鷺士兵有所死傷,在白虎島上避禍的青龍居民也一一返回整理家園,並替為青龍殉城的虎珀副將軍,和那五千名遭到屠殺的沙族士兵舉行了一場隆重肅穆的葬禮。
葬禮由沙碧璽親自主持,每一個士兵都代表著一個家庭的破碎,虎珀是個孤兒又尚未娶親,由他的年輕兵長沙紅寶代表獻花,一直以來都表現得相當堅強的小寶少年,在虎珀的墳上大哭一場,沙碧璽聽了老鼠的話,不再用自己的想法去幹涉沙紅寶追求軍旅之路的決心。
蒼鴻和一干蒼鷺士兵,則就地掩埋於朱雀坡上,將軍大人覺得有些欷噓,這場給敵人的葬禮,只有他和老鼠兩個人出席。
然後。
然後便是離開的時候了。
花漫東離的兵馬是由日經皇子所借,他沒有理由不還這個人情債。
臨走前父親大人對他好好訓誡了一番,他破天荒地居人認真地點點頭,表示自己會全力以赴,倒是讓習慣他充耳不聞懶散貌的沙玉髓老將軍嚇了一大跳,最終只有拍拍他的肩,「要多小心。」
「孩兒知道。」
他點點頭,站在門外等著的,是老鼠、沙紅寶及堅持自己已經入伍的侍女吉兒,吉兒的父親丹泉副將軍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讓女兒離家,她的未婚夫──一個長相秀氣的釀酒師傅,則說出「你去吧,我會在家鄉等你回來。」這樣情深意重的話,「等我回來便嫁給你。」吉兒這麼說,可怎麼想都覺得這兩個人的立場似乎倒過來了。
前往日皇子身邊的路上,沙碧璽為了讓自己研發出的哈密瓜彈有更多的製作材料,於是讓老鼠與吉兒先行與日皇子會合,自己則領著少數士兵,進行材料的蒐集了。
至於老鼠用著寨裡的方式和野狗傳上消息之後,恰恰正是野狗與日經兩人逃出槐山,來到夏宮的時候了。
⊙
在皇子大人休息的廂房當中,野狗和老鼠一起走了進來。
日經不是第一次見到老鼠。
據說這男人有寶物蒐集的癖好,本人長得倒不怎麼起眼,不過似乎甚得野狗的倚重,在進門之前,還悄悄遞了個紙包給野狗,只見野狗露出歡快表情,重重拍了老鼠的肩膀一下。
雖然從門縫中看到了這情景,皇子大人儘管感到好奇,卻也不會在老鼠面前質問野狗「到底收了什麼」這個問題。
「老鼠先生,不知沙碧璽將軍何時會與我們會合?」
野狗嗤的一聲笑了出來,「皇子大人,您可以叫他老鼠便可,加個先生倒是怪彆扭的。」
老鼠對稱呼並不以為意,「殿下,沙將軍正在蒐集必要的東西,預計二日後會在夏宮的狩獵場與花漫大人的軍隊會合,屆時便會來見殿下。」
「嗯,老鼠,不知青龍城目前現況如何?是否與沙瓦坦的蒼鴻兵馬狹路相逢?」
「在沙將軍的謀畫下,自然是勝了,蒼鴻不是沙將軍的對手,已經戰死朱雀坡上。」
日皇子一怔,倒是看不出那位沙將軍得能耐,竟超出他想像許多!
「不過將軍大人已經下令,將這消息封鎖起來。」
「嗯,讓蒼雁對自己的軍力有所誤判嗎……」日皇子點點頭,「這一路舟車勞頓,實辛苦各位了。」
「哎,皇子大人才剛剛染了風寒,還是多休息吧。」野狗笑道,「老鼠,多謝你的東西啦。」
「咱們銀貨兩訖,這也沒什麼。」老鼠意有所指地瞄了皇子大人的方向一眼,笑了笑,「最近我好像也有點瞭解你的想法了。」
「老鼠,和我作對沒有勝算的。」
「什麼?」老鼠瞪大了眼睛,然後大笑起來,「老大,難道你認為我……不,愛情會讓人盲目啊……我還是快離開吧。」
「嘖。」野狗看著手下離開的方向,忍不住啐了一口,自嘲起來。
「那是什麼?」少年問道,「老鼠給了你什麼東西?和作戰有關嗎?」
「嗯……」男人拉長了尾音,「可以說有關,也可以說無關……」
這是在幹什麼?賣關子嗎?
自從被野狗在光天化日的稻草堆裡這個那個了以後,少年似乎從那洩氣的情緒當中重新振作起來,可相對的,他對野狗原本抱持著的一絲倚賴心,也跟著煙消云散。
少年冷哼一聲,「野狗,你說是不說?」
「說啊,怎麼敢不說。」野狗大爺將那紙包放到桌子上去,「你要不要自己解開來看?」
少年頓了一頓,心中是賭定野狗不可能會傷害自己的,於是靠了過去,將那紙包沿著黏合處撕了開來。
紙包包得相當嚴密,皇子大人拆了好一會兒,才看到一點白色的柄露了出來。
連忙加快速度,最後,居然取出一根通體潤白的象牙雕刻,頂端的部分刻的是一條栩栩如生的龍,昂首含著一顆龍珠,龍身則沿著整根的象牙雕刻下來,中間還鏤刻了一些云彩,雕工精緻而大器,就算在宮中看過許多珍寶的皇子大人,也不禁要對這根足有一尺長的象牙雕刻讚歎不已。
「喜歡嗎?」野狗走到他的旁邊,「此物名『云龍』,是我準備要送給你的禮物。」
「禮物?」的確是讓人愛不釋手的東西……可野狗送的禮物,多半都有些機關……瞧這象牙雕刻的形狀、大小,皇子大人沉默了下來,的確是挺熟悉的沒錯。
「你又送我這種東西做什麼?」放下禮物,「眼下大敵當前,你腦子裡就只有這些不三不四的想法嗎?」
不三不四的想法?
野狗反倒愣了一下,見皇子大人的怒氣似乎快要爆發,他取了桌上的「云龍」仔細端詳了一下,突然大笑起來。
「野狗!」皇子大人終於怒了!不,應該說是又怒了一次!
「唉喲喲我的皇子大人啊~」男人將正在發怒的少年摟進了懷裡,「你道這是什麼?不三不四?原來你就是這麼看待我送給你的『瀲碧』的……」
皇子大人的吉祥物,原來還有這麼個雅名……不過名字取得再優美,也不能改變不三不四的現實!
「野狗!什……」男人張嘴咬了他的唇一下,接著便將舌頭伸進他的嘴裡,纏住他的舌用力吸吮著,少年掙了幾下身體便軟了下來,男人將手探入他才剛穿好的衣衫當中,撫摸著他的腰間與大腿內側。
「原來『云龍』還有這等功能……」野狗露出邪惡的笑意,「就讓發現的皇子大人來試試看好了……」
「不……」
少年的反抗並不那麼用力,象牙滑膩的觸感一下子碰觸到他的下身,「野狗,不要……」呢喃的聲音好像正在邀請著野狗快來享用,男人將他翻倒在桌上,掀起少年的衣袍,露出已經情動了的性器來。
「一會兒您可要放鬆些,這『云龍』可不比『瀲碧』光滑,龍頭上的小坑小刺可多了……」
「……」這傢伙是故意的吧!少年欲哭無淚,本來自己是很放鬆沒有錯,可一聽他的話,反而緊張起來。
「讓我看看,哎,龍嘴比較窄,應該可以先進去探探吧?」
少年感到後穴被插入了異物,因為緊張的關係,那異物形狀顯得特別明顯,而且野狗不只是插入而已,還惡劣地轉動起來,龍頭刻著的須、牙、鬃的部位劃過少年的肉壁,引得他一陣哆嗦,腿自然而然地張得更開了些。
「還想要更多一些嗎?」男人在他耳邊笑著,「還敢說不喜歡這個東西嗎?」然後惡劣地將手身到前面去撫弄著他早已勃起的陽具,「唷,小皇子大人的嘴巴已經流了東西出來呢……」
少年對野狗的滿口淫穢言語其實也已經習以為常,既然做都做了,還是快些做完,還得跟他談點正事要緊,「野狗……你快些……」
「說吧,你是要『云龍』還是要我?」
這還用說嗎?能讓他情動的,是這個男人而不是那死物啊!
少年垂下了眼,「野狗,還不快給我插進來!」
「遵命!」
◎
完事後短暫的餘韻時間。
「這『云龍』若是有靈,此刻只怕已經氣死了吧……」
「為什麼?」
「居然被帝國未來的主人,日經皇子大人認為是那不三不四之物啊……」
「它不是嗎?」
男人一笑,把被扔到一邊的象牙情趣用品拿了過來,握住龍頭的部位,往上一抽。
一時間銀光四射,日經皇子震驚的臉恰恰映在匕首一邊的刀面上。
「此『云龍』為元海深海寒鐵所鑄,削鐵如泥,是與青龍城的龍魂寶劍成對的寶物,傳說失落很久,沒想到居然是落到了老鼠的手上,我要了來,給你防身用的。」
皇子大人臉騰地燒紅起來,久久無法言語……
一二○
在沒有人知道的時候,老鼠花了很長的時間在整理自己的想法。
他原本就是帶點孤僻的性格,對他來說,名畫珍寶比起「人」來,要更吸引他得多了。人會變,東西不會,永遠能保持在最美好的狀態,靜靜地陪伴在他的身邊。
可人畢竟是沒有辦法真的獨力生存的。所以他需要加入野狗寨,所以他仍需要和一些其它不怎麼在意的人有了互動。
他總認為自己應當不會永遠待在這裡,野狗寨總有一天可能覆滅,後來甚至連整個帝國,都會易主……正不正是代表著,一切皆空,唯有寶物永流傳嗎?
所以他貪心地蒐集一切看得到的、有價值的東西。從名畫墨寶、珠寶玉器到罕見兵器,只要是能被視作「寶」的東西,他都像秋天的松鼠蒐集核桃一般,一件件堆放進自己的寶庫裡,並藉著這樣的動作,肯定自己的存在。
他不喜歡女人,也不喜歡男人,簡而言之,他其實不喜歡「人」。
可這多年來的認知,老鼠覺得有些動搖起來。
和野狗碰到面之後,將沙碧璽的消息和「云龍」交換了野狗手上兩枚十分珍貴的琥珀,不知野狗從哪裡得來的,那琥珀當中居然各鑲著一隻蜂鳥和一朵桃花,顏色異常絢爛美麗,是老鼠已經想要很久的、野狗終於願意出讓的東西。
自己付出的當然也是極好的寶物,「云龍」是從帝國首富蘭氏的庫房深處盜來的,深海寒鐵所鑄到刀刃是有名的鋒利,據說可在空中削斷一根頭髮,也可像切豆腐似地切開一塊石磚,它的柄與鞘都是由夜燭以南婆娑妲河畔野象群首領的象牙所雕刻,十分難得。
不過比起那兩枚琥珀,老鼠還是覺得自己換得很值得。
他的腳步輕快,準備將皇子殿下的口信,轉回給沙碧璽將軍。
說起沙碧璽,老鼠就微微覺得有些頭痛。
這男人身上唯一珍貴的一幅圖「宿鳥歸飛」,也早被自己拿到手,眼下什麼東西都沒有,只有一堆不是哈密瓜的哈密瓜彈,這男人難道是哈密瓜的瘋狂愛好者嗎?倉庫裡戰場上,全都看得到哈密瓜的蹤跡……
或許他可以說服自己這也是有些好處的,比如說現在,他不是拿到了野狗那兩枚琥珀了嗎?若在平時,恐怕野狗是不會想要換、自己也很難從他身邊偷盜得到的。只因為現在是戰時,人總會對身邊沒有的,對戰爭有用的東西有了更大的需求,於是乎,野狗想要保護日皇子,所以他需要云龍。
真好笑,他想,堂堂帝國第一通緝犯,居然落入了情海。
「勞先生,你過來了?」男人對他招呼起來,他的腳步不自禁加快了一些。
真好笑,原來他也一樣。
沙碧璽帶著大批從民間收購來的便宜材料,如麻皮、瀝青、薄瓷、竹竿、石灰、砒霜、皂角等等東西,以及青龍城今年滯銷的特產──新釀酒,將之聚集在一處,百名沙族工匠,正日夜不停地趕工,將將軍大人大人的構想嵌合起來,
「這東西一扔出去,會不會讓敵人和自己人都醉倒一片啊?」老鼠讓濃醇的酒香味道浸得醺醺然起來,「幸而都是新酒,若你拿老酒過來,我必與你拚命!」
「勞先生說笑了。」將軍大人笑了笑,「我知你也是個識貨的,這樣吧,等這邊事情辦完之後,一同回我將軍府再作客幾天,我那地下酒窖裡,還藏了數十壇十五年以上的葡萄佳釀呢。」
哼哼,我的寶物庫裡,年紀最輕的一罈酒,也有二十年以上!老鼠在心中想著,可面上還是點點頭,「我也藏著一些,來日咱們可以較量一下收藏。」
「甚好甚好!」將軍大人笑眯了眼,談到酒,心情似乎便好了不少,「若不是身處這樣麻煩的境地,還真想拋下一切,隨你去看看那些珍藏的名畫……」表情展現了無限嚮往之心,說不定將軍大人真的會為了想早日看到老鼠的收藏,拚命想出提早結束戰爭的好方法也說不一定……
不過就在老鼠與沙碧璽還在閒談的此時,位於北方一些的蒼鷺軍,正悄悄動了起來。
◎
蒼鴻戰死的消息在沙碧璽有意隱瞞之下,此時尚未傳回都城高達,蒼鷺軍按著原訂計劃,在騎兵團出發後兩天,也跟著開拔出城。
在新的皇帝陛下蒼雁的計策奏效之下,原本挾近十萬大軍的皇子聯軍,被一一拆解出去,要剿滅這剩餘的少數舊帝國叛黨,並不是什麼太難的事情。
若蒼鴻在此,這大將軍的位置原本就應當屬於他的,可現在,則落在資格已老得足以服眾,也是從一介士兵一路做到總團長大人位置的蒼鷗大人。
初期攻擊皇子殘黨的進度十分順利,除了沒有真的能要到日皇子大人性命外,他佔領了聯軍本陣,甚至連同那神秘的食人鬼軍團都被他驅趕一空,唯一讓他遺憾的,就是親生兒子蒼羽仍不知所蹤,也不知是生是死,可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否則他是不會放棄尋找蒼羽的下落的。
將騎兵團則交予團一團長蒼翎帶領,最近蒼翎身邊跟了個挺能幹的小夥子,倒是能補足不少蒼翎的缺點──蒼翎的優點是對工作負責作戰經驗豐富且性格專一,可惜似乎也因為過於魯直了些,行事作風時常缺乏彈性,在人下做事可以,想成為人上之人,似乎還有些不足之處。
不過現在看起來卻又成熟了不少,傳說跟在他身邊的副官日石,是個心細如髮能辨輕重之人,使得此次騎兵團雖沒有逮到皇子大人,卻也收穫不少。
在私底下,騎兵團團一的成員們常稱呼小石為團一的地下團長,只要是經過他的嘴向團長大人說的,甚少會有不允准的,小石也是個會做人的,逢人便客客氣氣地叫聲大哥,能幫忙的必盡心盡力地協助,就算他和團長大人之間有什麼不清不白曖曖昧昧的傳聞出現,也都漸漸讓人輕易地忽略掉了。
於是在這麼個能幹的「賢內助」幫助之下,蒼翎不僅領下了戰功,更一下子陞遷到了能代理總團長職務的位置上去。
自從小石在槐山上當機立斷用弓箭逼退敵人,救了蒼翎一命之後,團長大人對於這個青年的態度,隱隱也有些改變了。
小石士兵……甚至是蒼鷺騎兵的形象鮮明了起來,而屬於男娼的那段晦暗過去,則讓蒼翎極力想忘卻在腦海深處,但願一輩子都不再想起來。
可就算他逐漸將他和小石之間,化為正常的上下屬關係,可慾望這種東西,越是做不得越是分外想做,當小石還是個男娼的時候,就已經夠撩人的了,現下搖身一變成為表現突出頗有前途的副官,卻反倒更加誘人起來。
團長大人最值得自豪的專心,已經被他的副官毀了許多次,對方明明是個靈活聰敏至極的人,卻似乎沒有發現長官真正的心情,也不知道是真的遲鈍,還是有意規避。
……蒼翎看著那青年正專心地端坐在案邊抄寫著方才才結束的戰略會議的決議,是準備要呈回給蒼鷗大人過目的,瞧那燭火的光芒將小石的面孔染上一層淡淡金色,那猶如蜜一般的顏色,讓人真想舔他一舔……
團長大人想了一想,反正夜也深了,人又近在咫尺,如果他不願意,只要掙上一掙,自己也不會真的勉強他的……
團長大人在這方面變得很容易說服自己,於是他站立起來靠進了對方,高大的身材很快便在赴關的案上造成一片妨礙寫字的陰影,「團長……大人?」
青年被他拉了過來,還來不及說出一句話,便讓他按在案上吻了起來,青年輕輕掙了一掙,他完全忘記曾經自己告訴自己的事情,反而加重了壓制對方手腕的力道,加深了舌頭侵犯對方口腔的程度。
很快地他便感受到小石放鬆了下來,似乎對他的行為感到有些無奈,卻又不得不配合,「小石,咱們已經好些天沒有做了,難道你一點都不想要嗎?明明還這麼年輕……」
腦中閃過日時小石與其它年輕士兵談笑的樣子,明知小石不會和那些人有什麼,卻忍不住要對他猜測起來。
自己的年紀當算壯年,做愛的技巧應當也不差,應該不會輸給那些空有精力卻毛燥的小毛頭才是……可再過幾年,自己再更老一些,或者小石繼續往上升了,自己還能像現在這樣和小石在一起嗎?
團長大人有些不安,可偏偏這樣的感情是完全無法表現出來的,只能默默在心中騷動,並表現在略顯粗暴起來的動作。
可青年在面對這事的時候,依然柔順得不可思議。
「把你的腿張開一些。」青年便張開了腿。
「自己用手指撥開穴肉。」青年兩隻手的手指便往後勉強拓開自己。
明明還穿著騎兵團黑色的戰甲,卻猶能做出男娼一般淫蕩不堪的姿勢,「日石副官,你這個模樣,有多少人見過?」
「嗯……只有、只有團長大人……啊……」
「是嗎?可是像這樣的身體,真的能忍耐十天以上不找男人?」
青年嗚咽一聲,似乎對他插入的食指動也不動無法忍耐,開始扭起腰來,「團長……大人……請、請別折磨我了……」
「真是沒辦法。」蒼翎興奮地道,扶起自己早已勃起的陰莖,往那綻放開來的菊穴搗了進去,被包裹的快感一下子傳遍全身,他抓起青年的腳踝往上一提,便在一堆寫了一半的文件當中抽插起工作尚未完成的副官。
青年呻吟的聲音斷斷續續地,性器已經高高揚起,「啊、大人……」
「是這裡吧?剛剛讓你爽到叫出來的地方是這裡吧?」
就算是跟青樓的小倌上床,團長大人也不曾這樣滿嘴淫聲穢語,努力延長射精的時間。
他想多感受小石一點,他想多埋在那個深處更久一些。
陰莖抽送的頻率又凶又急,每一下都好像想要貫穿小石似的猛烈進行。
讓你只能想著我一個人。
最好能在想到我看到我的時候,腿都發軟!
「不、不可以……團長大人、慢、慢一些、這樣子不可以、嗯……太深了,太激烈了啊……」
小石全身都掛在他的身上,下身牢牢與他嵌合,臉上都是淚水汗水糊成一團的濕潤痕跡,他感到小石下身的甬道收緊起來,「壞孩子,想讓我快點射嗎?」
「嗯……啊……」
實際上的確也已經瀕臨爆發的邊緣了,他原本想抽出來射在小石的肚皮上的──這樣會比射在裡頭好清理得多,可卻沒有忍到最後,等抽出來的時候,已經射了一半有餘在小石的肚子裡面了。
射精之後,兩人俱是氣喘吁吁,小石衣衫凌亂,戰甲被解下丟在一邊,內袍被整個捲到胸上,褲子則褪到了膝彎處,穴口、肚皮和腿上,都留有斑斑瘀痕與稠白的體液流淌著,完全就是一副不可能再繼續辦公的樣子。
「小石,你……還好吧?」
做完之後才感到後悔,實在是不怎麼有誠意,不過團長大人自信的克制力,在小石面前老早就兵敗如山倒了,他逐漸體悟到了這件事,也思考著要如何能讓小石可以兼顧他的情人與能幹下屬的雙重身份。
青年彷彿有些虛弱,「團長大人好激烈啊……對不起,沒有注意到您的需要……」
「小石,你別為這種事道歉,這件事……是我的不對……我、我好像不曾問過你……」
副官小石突然覺得有種危險的預感,他只好傻笑了一下,希望能轉移話題矇混過去,「團長大人,我想沐浴淨身,可否請您幫我吩咐預備熱水……」
「那有什麼問題,你先躺躺,我去去便來。」
「謝謝大人。」
看著團長大人快步出門的背影,青年眯起了眼,坐起身來。
腰非常酸……他還曾經以為這團長大人是個懂得克制的軍人,沒有想到發起瘋來,倒像頭野獸了。
早知道應當多少給點甜頭,而不是讓他這樣一次累積起來爆發。
更早知道,前一天就不要偷偷去找霸子了……連著兩天被野獸攻擊,就算是小石,也會有撐不住的感覺啊。
霸子那傢伙居然在團八真有模有樣當起衝鋒隊長起來了,瞧那兒有幾個年輕新兵崇拜地跟在霸子屁股後面跑的模樣,如果被知道霸子其實是強盜窩裡的衝鋒隊長,不知道會是什麼反應呢。
看來霸子反而不需要自己擔心了……而且見到面後,難免也得被霸子用身體好好「溝通」一番……這當頭,無論是霸子還是自己,都不宜繼續這樣「溝通」。
團長大人對他的感情,似乎用得深了,青年想。
他知道自己終究會離開的,這樣的愛情對他來說,是一種奢侈,也是一種負累。
說不定會讓團長大人哭呢。
小石忍不住笑了起來。
番外:一夜情
青年猛然驚醒的時候,發出了一身冷汗。
他夢見自己的幼時好友自戕死去的畫面,雪地上豔紅的顏色十分怵目驚心,讓他印像極為深刻。
醒來之後卻將夢境忘卻了大半,只是那片紅雪仍保留在他的意識之中,留下了淡淡的夢境痕跡。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現在究竟是什麼時候了,他覺得腦中非常混亂,他得先想起自己是誰。
他是疏葉楓。
這裡是皇宮。
之所以在這裡,是被蘭真所救,然後又被蒼雁所囚。
他躍下了床,似乎因為躺了太久的關係,一時之間手腳虛軟,他想起自己似乎是被蘭真給下了藥。
他想起自己好像還有問題想要問問蘭真……還是蘭真曾經問過他什麼問題他必須回答?
總之腦子下的指令是他非得先找到蘭真不可,所以他跌跌撞撞,闖了出房間。
蘭真並不難找,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站在一扇窗邊,蘭真正在裡頭和一個少年談笑著,那畫面沒有絲毫異常之處,就彷彿多年前他們還在宮裡唸書的時候那般單純……可仔細定睛地看,便能看出那少年不是並日皇子殿下,他們的年紀,也早已經脫離那個天真的歲數了。
少年不知說了什麼,蘭真微笑著的表情一下子斂了起來,他有些詫異,蘭真從不曾在他面前表現過一絲一豪不悅的樣子,他總以為那是因為他出身蘭氏這個商人世家,耳濡目染了商人圓滑習性的關係。
原來蘭真也有那樣的表情。
屋子了的蘭真突然用一手將少年的兩隻手腕都抓住,然後高高提起,用另外一隻手解開少年身上的衣衫,少年只是扭了兩下,看得出來並不十分認真地掙扎,一條腿居然還去勾住蘭真的腰。
他嚇了一跳,因為蘭真居然開始脫起自己的褲子。
青年雖然正直,卻並不無知,這光景一看便知將要發生何事,他只是訝異那個相貌秀麗得幾乎像個少女的美青年,竟然也會行這天底下的男人都會做的俗事。
也不能說他有意對蘭真另眼相待,而是這個世界上,總有些人的外表,會讓你幾乎忘記對方也是個有血有肉有慾望的凡人,蘭真顯然就是這一類人,疏葉楓相信就算今天站在這裡的人不是自己,只要也是認識蘭真的人,沒有不被大大嚇一跳的!
接下來的畫面再看下去有違他的原則,面對這景況就算他有千百個問題想要問蘭真、或回答蘭真,也得先等裡面的事情告一段落才行,所以他蹲下了身,然後靠窗戶邊的白牆,靜待時光的流逝。
他覺得自己才剛剛坐下來而已,就看到一雙黑色的普通布靴停在他的面前。
他很自然地抬起頭來看來人是誰,赫然便是應當在屋裡頭和蘭真翻云覆雨的那個少年。
「你……」一時之間滿腹的疑問卻問不出來,少年反而對他笑了起來,彎下了身,附到了他的耳邊:「您就是疏葉楓大人嗎?」
他愣了一愣,對方為何會知道自己是誰?
那少年露出一絲惡作劇般的笑意,「蘭大人高潮的時候,總是喊著您的名字呢。」
他心裡一驚,正欲再言,少年卻已杳然離去,不見蹤跡。
「楓,你醒了啊?」蘭真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他抬頭一看,正好見到美青年從窗裡探出了身體,「怎麼不進來呢?」
因為怕看到不該看的東西啊……他在心中默默回答著,卻只是聳聳肩,「蘭真,我有問題想要問你……唔、還是你有問題想要問我?」
美青年顯得好像很高興,「你終於要回答我了嗎?快進來吧,我倒杯茶給你!」
原來他是應當要過來回答蘭真什麼的嗎?
青年站起身來,準備從房間的門口走進,「我很抱歉蘭真,我剛剛醒過來,好像什麼都忘記了……」
美青年還在倒著茶水,聽見他的話手抖了一抖,居然差點打翻,「楓,你說什麼?你忘了!?」
他覺得有些內疚……可又不想隨便敷衍對方,「對不起。」
蘭真嘆了一口氣,「楓,你這樣太奸詐了,為了等你這個回答,你知道我已經忍耐了多久了嗎?」
……可是他也不想這樣啊……疏葉楓也覺得自己有點無辜,「我現在便回答你,你就再問我一次吧。」
「……」美青年定定地看著他,露出了悲傷的表情,「楓,要我再問一次可以,可我們必須交換條件。」
「交換條件?」他像九官鳥一樣地重複著蘭真的言語,「什麼條件?」
「你必須和我袒裎相見,我才願意說。」
「咦?」
為什麼問問題得要脫衣服?他不能理解,可是手卻自己動了,爽快地脫下了衣,嘴也自顧自地問著對方:「是不是連裡衣褲子都得全脫掉?」
蘭真點點頭,自己也開始脫了起來,不一會兒,兩個人都是赤條條地了。
「很好,那麼這樣我便可以說了。」蘭真笑著說道。「我知道你覺得奇怪,可我要問你的問題,嘴巴和眼睛可以說謊,身體卻是不行的。」
到底是什麼問題這麼神秘,疏葉楓覺得好奇心被整個挑了起來,「你快問吧。」
美青年深呼吸一大口氣,表情有如視死如歸的戰場士兵,「楓,我的問題就是,我喜歡你,你呢?」
他被這問題搞得更模糊了,「什麼喜歡不喜歡,這是什麼問題?」
「楓,謝謝你的回答,我好感動。」蘭真道,簡直是喜形於色地靠了過來,「我好高興,你居然也是喜歡我的!」
他呆了一呆,這是什麼道理?他什麼都還沒有說,連思考都還不著頭緒的啊?
「楓,你知道嗎,對男人告白的時候,還是看這裡最準了。」
他低頭,看見自己微微仰起的性器,落在了蘭真的手心裡。
「這……」青年有些慌亂,到不是因為弱點正被人握在手裡,而是因為蘭真的誤解,「蘭真,只看身體要如何做數?」
「楓,你難道不明白,對你來說,慾望便能代表愛嗎?」
「我不明白……」他喃喃道,「慾望便是慾望……啊……」
美青年白皙的手掌開始動了起來,疏葉楓覺得一陣費解的衝動從下身往腦中猛竄上來,「唔……不可以……」
「既然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有什麼不可以?」美青年笑道,「楓,你太古板了。」
這不是古不古板的問題,他想,而是他心裡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
可也的確如蘭真所說,身體的衝動是騙不了人的。
在蘭真的挑逗之下,他的下身漲得更大更硬,可美青年仍不願意放開他腫脹的性器,「楓,我們來做吧!」
這不過是禮貌性的招呼罷了,青年知道,蘭真是打定主意非做不可了。
於是他只好脹紅著臉點點頭──一方面也是因為他的下身已經被摸得有些受不了了,處於隨時都有可能爆發的危險狀態。
「楓,既然你是第一次,我便先在下吧。」蘭真拉著他來到桌邊,自己坐上了桌面,張開了修長的雙腿,「你也摸摸我……」
他看見蘭真的性器老早豎得高高的了,正微微顫抖著,好像正等著情人的採擷,他的喉頭滾了一滾,一隻手聽話地抓住了前端的部分。
蘭真發出的嘆息聲,足以讓聖人發狂。他想,他這一輩子,還沒有這麼想要壓倒一個人過。
彷彿發現了他心情的轉變,美青年長腿一勾,雙腿一口氣環到他的腰上去,他的手連同蘭真的下身一起被夾在彼此之間,而自己的陰莖,則恰恰往美青年身下的臀縫滑去。
好像老早就知道會走到這一步似的,疏葉楓意外地對這個姿勢沒有太多的疑問。
他放看蘭真的性器,雙手改托住他的臀部,輕輕往上一頂,他那已經脹得厲害的肉刃,便闖入了蘭真那狹小的穴口之中。
抱住了他的美青年驚呼一聲,那聲音中帶著三分疼痛七分喜悅,蘭真的身體緊得要命熱得要命,「蘭真……你好緊……」
「嗯……」美青年狂亂地搖著頭,「楓、你、你別停,繼續……繼續……」
於是他開始動起腰來。
男人的那個裡面,只要不是正在排泄,理論上應當會相當乾燥清爽……可蘭真的裡面不知為何,居然又濕又滑的,穴口雖然很小,可卻很有延展性,就算被插入了自己勃起的性器,看起來彷彿緊繃到快要裂開,可終究還是牢牢接納了青年的入侵,憑著生物本能,疏葉楓漸漸地開始忘卻了腦海當中一直徘徊不去的疑問。
一開始還是蘭真在主導著,可沒有多久之後,主導權變讓青年拿了回來,他將蘭真的長腿整個抬高到自己的肩膀上,讓下身能夠撞進他體內的更深處,抽插時的肉體拍擊聲和水漬聲更激得人簡直要失去理智。
可他仍然堅持未射,反而抽出陽具,讓蘭真翻了一個身,變成趴跪在桌上的姿勢,然後他雙手握住蘭真的腰,又是向前一頂。
美青年發出細細的啜泣聲,「楓……嗯,輕點、嗯~~」
他覺得這聲音簡直更是刺激著他的慾望,動作也就更加粗暴了一些,在蘭真背後頂了數十下之後,又抬起他的一條腿,從側邊進攻進去,沒想到這個姿勢似乎正中蘭真身體裡的某個神秘所在,只見美青年大聲呻吟起來,「那裡、那裡不可以……」
皆下來便是集中火力攻擊那裡的時候,他的抽插速度越來越快,身下的蘭真只是斷斷續續地發出淫靡的呻吟聲,「楓、嗯、你真好……真好~~」
他感到一股強大的射精慾望瞬間鋪天蓋地而來,他急忙想抽出自己的性器,可蘭真下身卻反而用力夾緊,「射在裡面……求你射在裡面……」
這樣淫穢的字句終於擊潰青年的意志,他感到自己射出大量的精液出來,而且全部都射進了蘭真的身體裡面,涓滴不漏。於此同時,蘭真也濺了不少白濁體液在疏葉楓的下腹之上。
他哧哧喘著粗氣,人還壓在蘭真的身上,軟下的陰莖滑了出來,大量的精液便隨之流出,他覺得有些恍惚,一時之間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做了什麼事情。
「蘭真……」他喃喃道,「蘭真……」
「楓,我好喜歡你。」蘭真哭了出來,「我好喜歡你,謝謝你。」
疏葉楓很想拍拍他的背,或者抱抱他。
如果能現在回答蘭真就好了,他想,用那相同的一句話。
蘭真一定會停止哭泣,一定能再度對他微笑。
◎
青年猛然驚醒的時候,流了一滴眼淚。
他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短暫得連一點點痕跡都來不及留下。
他感到一陣濃重的悲傷情緒籠罩而下。
在寂靜的夜裡,不知所以地痛哭起來。
一二一
就在蒼鷺軍與高達軍兩方對峙的情況下,還有一個秘密的第三方,正蟄伏在高達城附近,伺機而動。
這個第三方勢力不是別人,正是在皇子大人最需要人支持的時候表態支持,最孤單的時候卻又轉身離開的寒山嵐將軍,及他所帶領的落霞軍。
此時他正收到消息,默默地嘆了一口氣。
在他身邊的副將軍們不禁低下了頭,儘管已經對將軍大人的美貌看得多了,可這略帶愁思的憂鬱表情,簡直就是生來要毀滅男人的心的!
「蒼鴻死了。」將軍道,「逼沙碧璽振作的確是件傻事,可讓沙碧璽真正振作起來,卻是更傻的事……」
「將軍,這可怎麼說?」說話的人是一個俊美無儔的青年,是在場少數能直視將軍美貌,影響程度卻僅有紅了紅臉的人。
「沙碧璽的心思原比他所表現出來的懶散態度要複雜得多了,沙族的天性讓他幹於平淡、甚至壓抑他的天分……可只要他願意,這世上總有很多事情再怎麼努力,你還是比不過真正的天才。」
「在您口中聽到這話,還真讓人有些不是滋味呢。」
青年笑了一笑,在場人是頓時有了如沐春風之感。青年的俊美和將軍大人那種勾魂攝魄的暴力美貌是完全不同的,是那種充滿著親和的魅力,大受落霞城繡娘們歡迎的類型。
將軍笑了一笑,在外人眼裡看來,寒山將軍的確才是真正的人中龍鳳,外表的驚世絕豔就不必說了,在莫敵老將軍門下的時候,除了謀略遜於沙碧璽外,其它方面均名列第一。此外,他還是高達有名的琴師,此當是拜其母出身青樓所致,寒山嵐在很小的時候,便也展現了他在琴藝上面的過人天分。
簡單說,若要提「天才」這個詞,寒山嵐似乎比起沙碧璽還要更具這個資格。
「別人這麼說倒沒什麼,連長亭你都這麼說的話……」將軍握了握青年的手,「你明明是最靠近我的人……」
「哎,你還真是一點玩笑都開不起。」青年笑了起來,「先不提這個了,你打算下一步怎麼做?」
「今天召集大家過來,也是要來說明此事。」將軍大人點點頭,「大家都聽好了。」
簡單說,寒山嵐之所以輕易同意借兵日皇子,是因為疏葉芙蓉的關係。
之所以等不及要佈兵高達附近,也是因為疏葉芙蓉的關係。
疏葉芙蓉是誰?
是日經皇子的母親,舊帝國出身疏葉氏的皇后。
寒山嵐與皇后之間的關係,明著看單純是資助者與被資助者,可對寒山將軍來說,芙蓉小姐卻是他的大恩人。
以寒山嵐這樣的美貌,又是平民出身,若沒有一個勢力強大的貴族為其撐腰,很容易便淪為富人的玩物,更不用說還會有出頭、當上將軍大人的一天了。
疏葉芙蓉是疏葉氏族長的長女,是帝國出名的美女,從出生開始,便注定要進宮去當皇帝的妻子。
她具備一切身為皇后應當要有的儀態,瞭解宮廷當中險惡的生態,越是和她相處,寒山嵐越是發現,芙蓉小姐並不是個天真的千金或幽怨的深宮貴婦,她極有想法,寒山嵐甚至認為,在疏葉一氏的現有男叮噹中,沒有人在政治少面的才能能比得上芙蓉小姐的,也因此,她能夠教養出像日經皇子那樣的孩子出來,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也就是說,將軍大人已經查出皇后的所在地了?」
「嗯,蒼雁將疏葉一氏全圈禁起來,雖說殺了不少男丁,不過似乎為了當作威脅日皇子的棋子之一,疏葉氏的族長和皇后被秘密藏了起來。」
副將軍之一藍綃攤開了高達附近的地形圖,「高達城通往北方的黍之道上有一個小山谷,小山谷裡有幢由高達貴胄所建,卻已經棄置許久的莊園,據查便是圈禁在那兒。」
「很好,這營救行動不宜打草驚蛇,人數不需要多,藍綃、長亭,你們跟著我,咱們悄悄潛進去!其餘人原地待命,沒有我的指示,不可妄動!」
「是!」」
副將軍藍綃和歸長亭分別點點頭。
藍綃的身手原就十分不錯,這也是寒山將軍之所以提拔他起來的理由。
而美青年歸長亭則是落霞城有名的劍術家,落霞城的鎮城之寶名劍飛瀑,目前就是為其所使……雖說如果可以的話,將軍大人並不想帶著家眷深入險境,不過長亭的另一身份,可是落霞的副將軍之一!
是的,歸長亭雖一身勁裝風姿颯爽,受少女歡迎的程度會讓男人們妒恨不已,可本人卻是不折不扣的女兒身,乃落霞城前任將軍歸仁的獨生女兒。
云英未嫁時從父親練劍,喜著男裝,對於女子裝束實在毫無辦法……可她並非是認為自己是男性、或期望自己成為男性的女子,在認識寒山嵐之前或許還有些迷惘,不過她的的確確是對這個男人一見鍾情……像寒山嵐這樣充滿著美貌與力量的人,歸長亭不知道這世上還有誰能拒絕得了他的求親。
嫁作人婦之後,她開始嘗試起少婦的裝扮,雖說那明顯的男孩子氣仍讓她與夢想中的人妻造型有著很大的差距,不過丈夫看見她時總會露出異常溫柔的表情,光就這點,再怎麼可笑,她也會勉強自己在將軍府邸裡時,絕不穿上男裝。
不過隨軍出征就不同了,女子裝束並不適宜在這裡出現。
穿上久違的軍裝,她實在是連自己都不得不承認,比起那些柔軟的衣裳,落霞戰士們所習穿的赤藤甲,還比較對她的胃口。
「是說……將軍大人,目前高達城進出門禁極嚴,您打算怎麼作?」
「這嘛,我和長亭原就是夫妻,便扮個逃難北方的小布商吧。」之所以選擇布,乃是因為落霞原是生產織繡綢緞的地方,三人多少都能對這方面有所應對,「至於藍綃,就委屈你作個馬伕吧。」
「當馬伕是沒什麼問題,可將軍你們……恐怕……」
「怎麼?還有什麼問題嗎?」
「噗。」歸長亭忍俊不住,「哎,我說寒山,我想藍綃的意思是……咱們這布商夫妻,還是你來扮妻子,應當比我要來得有說服力很多吧……」
一二二
高達城的守城將島川最近心情不是很好。
除了近日蒼鷺軍又要出兵,加重他的工作量之外,被他家婆娘盯得死緊、害他連想出門放鬆放鬆都沒有辦法。
不過其中最大的原因,還是因為不得不放開了野貓兒的關係,唉,年過五十之後,想要找到這樣讓他有近乎戀愛感的對象,實在是太不容易了。
後來也曾逮著機會再到偷歡酒館找尋野貓兒的蹤影,那小傢伙也不知流落到哪裡去了,沒有重操舊業,也沒有任何「老主顧」知道他的消息。
長吁短嘆幾句,島川把不爽的心情發洩在一眾倒霉正要入城待審查的外地人,「非常時期,通通不許過!」橫起了眉眼,「只要沒有高達入城令的,全都給我退回去!」
一群人唉聲嘆氣,其中一個年輕的漢子,排眾而出,握拳作揖道:「這位大人,我家夫人千里迢迢自落霞回鄉待產,已經懷胎十月,請您行個方便,讓我們進城吧。」
島川只覺得眼睛一亮,這漢子濃眉大眼腰細腿長,英姿勃勃的模樣簡直就像一頭駿馬,他暗暗嚥了嚥唾沫,心情覺得好了一些,「是嗎,可沒有入城令,按規定是不能進的。」
事實上,高達城的入城令發放者,就是島川本人。只要繳上五枚帝國幣,填妥戶籍數據,經過守門將的批准後,便可以拿到所謂的入城令──一般欲入城者只要提出申請,通常能在一個時辰內拿到證件,不過呢……由於島川大爺最近心情差的關係,已經延了兩天沒有批准任何外地人的入城證。
可眼前這青年實在是極俊俏的,讓島川不禁心中一動,口氣也軟了一些:「已經提出申請了嗎?」
「已經申請上去了。」青年露出略微憂愁的表情,「我的夫人肚子大了好多,這一路舟車勞頓,需要好好安胎啊……」
「這麼說倒是我的過失囉?」島川眉一抬,似笑非笑道。
「小的不敢。」青年又是深深一揖,「還請大人行個方便。」
「我也不是個不好說話的,你叫什麼名字?」
「小的姓歸名山風,落霞人氏。」歸姓是落霞大姓,城裡十有五六都姓這個姓的。
「你夫人在哪裡?我看看。」
「正在城門外頭的馬車上候著。」
見青年似乎說動了守門將島川,眾人便促擁著兩人到城門外一輛半舊的馬車旁,前面還坐了一個馬伕裝扮的青年,「少爺……」
「小藍,寒兒還好吧?」
「夫人還是懨懨的。」
「打開來我看看。」島川端起了官架子,心中也不禁對這俊俏小夥子的夫人起了一點好奇心,「若果沒錯,我便發入城證給你吧。」
「多謝大人。」
只見那青年歸山風跳上馬車,將馬車前頭的簾子一掀,頓時現場眾人眼睛一亮,和島川一齊愣了好一會。
馬車上的確半臥著一個大肚子的婦人,婦人也的確臉色蒼白,看來是極不舒服的。可就算是如此,這婦人的豔色,仍是震撼了所有人。
「寒兒,你好些了嗎?」青年趕緊趨到妻子身邊,握住愛妻的手,「高達的守城將大人想看看你的狀況,才能給我們方便……」
只見那婦人點了點頭,讓丈夫扶正了身子,輕啟檀口,「大人。」
這一聲低柔的輕喚,島川覺得全身都要酥了,這一對小夫妻,竟都有著天姿國色,尋常人家能養出這樣的玉人兒,簡直難以想像。
「大人,既已見過我的妻子,不知這入城令……」
「……嗯,隨我來吧。」島川點點頭,有些不捨地看著青年將簾子重新放下,怎麼有人就能娶到這樣的美人呢?想起自己家中的婆娘,島川忍不住大嘆一聲,可因為歸山風的俊美模樣又實在是他喜歡的,反倒沒有起什麼壞心思,「你的夫人是高達人士?是哪家的千金啊?」
青年頓了頓,「夫人閨姓寒。」
「寒?倒不是個大姓。」
「是啊是啊……」
原本還以為是城內哪家富人貴胄養出來的花朵,沒想到卻是姓個名不見經傳的……也是,這等模樣,若是生在氏族,肯定要送進宮的。
島川很快地開出入城令,並堅持親自將這令交到歸山風的手上,趁著交付的當頭偷偷捏了青年的手掌一下,入手細滑而在指節的地方又帶著粗糙的繭子──嗯,也足夠他回味一陣了。
同時期要入城的其它人也沾了這對璧人小夫妻的光,一時間暫時解了高達城門口的壅塞狀況了。
入城之後,青年歸山風一頭鑽進馬車裡頭,「夫人夫人,你的演技真好!」
「長亭……」絕世美人露出無奈的表情,伸手到衣衫裡頭,取出一大枕頭,「你別玩啦。」
「你沒瞧見那守城門的老頭兒眼睛都要凸出來了,這帝國第一美人,非夫人莫屬啊!」
「……長亭,我倒看見那守門將偷偷捏了你的手一下,你沒有感覺嗎?」
「什麼感覺?」
將軍大人搖搖頭,他的妻子什麼都好,就是對這方面不太敏感,「也罷,既已進城,咱們就直接往北去吧。」寒山將軍一直以來都是以相當成熟、從容的態度去面對所有事宜,可偏偏一旦牽涉到他的妻子,這位將軍大人就會變得有些小心眼,他暗自記下了那守門將的模樣,有機會的話,非斷他一隻手腕不可。
思想不自禁暴力起來的寒山將軍,在妻子面前仍是一派和善的笑意,開始討論起下一步的計劃。
◎
同一時間,蒼鷺的兵馬已經在蒼鷗的帶領之下,正在香料之道上火速前進。
長久以來的絕命追殺,都沒能取走日經皇子的性命,陛下已經沒有耐性再接受他們又一次的失敗,若這一次他們再不能完成任務,蒼鷗也只能自己提頭去見陛下了。
不過經驗豐富的老將行事風格正如同追殺蘭真該役一般快、狠、準,他既不躁進也不拖延,覷準了時機就是一擊必中,這也是他能長久以來穩坐騎兵團總團長之位的原因。
他已下令於莫言小城待命的蒼翎,率領八支騎兵往夏宮方向圍捕日經──陛下的密探早已將日經的蹤跡傳回了都城,當初知曉本陣空虛、讓騎兵團派出人馬包圍日皇子本陣的消息,也是該密探傳回的,此人一直潛伏在皇子身邊,是最好的棋子。
想起這事便想起愛子蒼羽奉命剿滅皇子,卻反而落得下落不明的現況,蒼鷗忍不住憂心起來。
如果這一次,能再得到一點蒼羽的消息,就真是太好了……
正當父親大人正在憂慮著愛子的狀況時,他的愛子蒼羽眼下的確陷入需要被救援的情狀。
「嗯,好棒,再插得深一些,嗯……就是那邊……」
身邊傳來毫不掩飾又很大聲的淫聲浪語,蒼羽皺緊的眉頭沒有鬆開過。
他被那個名叫蝙蝠的食人鬼帶到一幢小木屋當中,因為四肢才剛剛斷過,手腳都還相當虛弱,起身走幾步路還可以,但想要跑跳,身體根本就還支撐不住,幾次想要逃跑都在離開木屋範圍之前就被蝙蝠提了回來,「外面不安全。」這綁架犯居然還有臉這麼對他說!
他嚴重懷疑自己應當也有被下過讓手腳虛軟身體疲乏的藥,否則,以他的恢復能力,不過是四肢俱斷,又受到好的治療,應當早就好起來了才是。
可謂了保持體力,又不能拒吃蝙蝠遞給他的東西……
跟他們一起藏在這木屋當中的,還有熊七和他隊上的魚鷹。
魚鷹是他團八的衝鋒隊長,身材壯碩卻性格害羞木訥,他怎麼都沒想到,這正直的好青年一旦落入熊七手裡之後,居然變成發情的野獸似的,日夜與熊七享樂……應當也是被下了藥吧,蒼羽同情地想著,幸而魚鷹是上人的一方,身體上的損害比較小……不過在這麼日夜操勞下去,也是很危險的。
「能不能讓他節制一點……」蒼羽的聲音有些咬牙切齒地,「就算是俘虜,也不能這樣折磨!」
蝙蝠噗了一聲笑出來,「我還以為團長大人會非禮勿視呢。」
「這地方就這麼點大,你倒想個辦法讓我能非禮勿視吧!」蒼羽冷哼一聲,也不知怎地,他早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就算身體淪為這些食人鬼的玩物、就算要讓他的自尊心被砸成粉碎,他也要保持著屬於蒼鷺騎兵團的驕傲,大不了就是一死,運氣好些的話,還能把這軍團的內情帶回到騎兵團中!
可因為眼前這個男人的關係,他一直都沒有真正遭遇到最壞的結果……當然能逃過一劫他心中不能說不鬆口氣的,可蝙蝠越是這樣賣人情給他,他越是覺得自己應當要提高警覺。
這傢伙也是覬覦著自己的……只要回想起剛被綁過來時,這人是如何玩弄自己的身體,雖然沒有插入……但也夠折辱人的了,他就知道蝙蝠這人外表看來和善,骨子裡卻是跟那群野獸般的強盜沒有兩樣的。
「一直這樣看著,騎兵團長大人也會有反應嗎?」
男人將手摸了過來,他側了側身,避了開去,「滾。」
「哎。」蝙蝠看了看落空的手,看向蒼羽,對方已經把頭扭了過去,再回頭去看顯然正在極樂的熊七,居然很有餘裕地對他眨了眨眼,嘲笑著他這一次失敗的軟弱騷擾。
熊七身下的男人突然震動了一下,低吼一聲,抬起熊七的雙腿往下一壓,兩個人的姿勢從熊七在上,轉而變成熊七在下,俘虜巨大的陰莖正撞擊著已經整個綻放開來的後庭,肉體的拍擊伴隨著水漬發出啪唧啪唧的聲音,讓在場的其餘人等有的面紅耳赤、有的開始也衝動起來。
蝙蝠看著自己逐漸隆起的下身,嘆息著男人身體對性事難以抗拒的敏感度,又往木屋的另一頭看去,只見烏雞也是頂著一頂小帳棚,對著他無奈地聳聳肩,轉而去騷擾起自己的情人。
「真不想是因為熊七而勃起啊……」
這是兩人第一時間的共同心聲。
一二三
對春色無邊小木屋第一個產生反感的,自然是目前還沒有成功達陣過的蝙蝠。
「距離老大交代的時間,沒剩幾天了,還是儘早出發吧。」蝙蝠收拾起行李來,「如果你們還樂不思蜀的話,我就帶著蒼小團長先走了~」
「慢走不送。」依然在忙碌著的熊七,很沒有誠意地隨便揮了揮手,腰還跨在已經累癱了的大漢腰際,正用膝蓋的地方挑逗著男人的垂下的性器。
「這麼早走?」烏雞則挑了挑眉,將情人摟在懷裡,「從這裡到柳溪村,不過一天腳程,你這麼早過去幹嘛?」
因為不想看到你們這兩對你濃我濃激情如火的樣子啊!蝙蝠在心中默默答道,和你們一起繼續在這裡混,只會讓我的俘虜神經更加緊張罷了,「沒關係,你們繼續忙。」蝙蝠笑了笑,將他的俘虜手腳縛起,扛到了肩上,「我去了。」
能夠離開那個淫靡之地,不禁讓蒼羽鬆了一口氣。再繼續待下去,會覺得自己說不定會瘋掉。
蝙蝠能先帶他離開,光憑這一點,他就覺得這傢伙還不是太壞……不!他不能這樣想,誰知道他將自己單獨帶開,又是存著什麼心思!
就在這樣忐忑不安的心情下,蒼羽讓蝙蝠帶到了柳溪鎮。
柳溪鎮,顧名思義,就是群聚在柳溪畔的一個小村落,由於距離槐山還有一小段距離,一旦戰事發生並不會特別被波及,可若是想從這裡回到槐山,找匹快馬或輕功好些的,一天路程便可到。
也因此,柳溪村的村民仍照常生活著,並沒有特別撤離或逃難去。
──乍看之下是這樣沒錯,可很少人知道,柳溪村的村民們有許多人並不僅只是農夫或獵戶,他們還擁有另外一個身份,野狗寨的家眷。
強盜是亡命之徒沒錯,可亡命之徒也有亡命之徒對成家的需要,尤其野狗寨近十多年來已然穩定,當然他們除了綁架之外,一般是娶不到什麼良家婦女的,所以柳溪鎮裡大多婦女都是出自煙花,生兒育女之後又互相結親,久而久之,便在柳溪這裡,形成一個小小的圈落了。
因此,柳溪鎮也是野狗寨強盜們唯一不會算計的村落,當附近城鎮至少都被野狗寨劫個十遍八遍的時候,只有這裡,反而能維持長治久安。
又過了幾年,當人們知道這裡不知為何不會被搶之後,逐漸都往這裡遷移過來,於是小圈落便逐漸發展成村,在這裡發展起來。
兩人到達的時候,正值傍晚,村落裡炊煙裊裊,正是晚飯時間。
蝙蝠拍拍肚子,將蒼羽從肩上放了下來,改為橫抱,「你作什麼!」少年怒聲問道,他也不語,抱著人便往村裡頭直直走去。
蒼羽不知道這個蝙蝠究竟在搞什麼鬼,只見他左轉右轉,來到一戶茅草房前,腳一踢,居然將門踢開,「喂~~春蕊在嗎?」
「誰啊……」一個婦人走了出來,一見是蝙蝠,非但沒有露出驚恐的表情,反而喜上眉梢,「哎,是大爺回來啦?」
「嗯,晚飯好了嗎?」
「不知道您今天過來,只煮了簡單的粥菜,真是的,您等會兒,會去燒隻雞弄點風味家常菜,再到何老闆那邊提壺酒回來。」
「不忙,多炒兩樣菜便行了。」蝙蝠當自己家似地吩咐了婦人,��後把蒼羽放到一張凳子上,解開他的束縛,「蒼小團長,這粗茶淡飯的,你可別介意。」
「別這樣叫我!」對「小」那個字分外敏感的少年團長咬牙切齒,「這是哪裡?」
「唔……真要說的話,或許就是個家吧?」
「家?」強盜也會有這種東西?
見蒼羽露出奇怪表情,蝙蝠一笑,正要張嘴解釋,突然一個小身影衝了出來,一把鑽進蝙蝠懷裡,「爹,你回來啦!」
「爹?」蒼羽的震撼更大了一些。
蝙蝠把那小童抱到一邊腿上,「明若,有聽你媽的話嗎?」
「當然有啦!爹這次來,有帶給我什麼嗎?」
「有喔。」只見蝙蝠往懷裡一掏,居然掏出一把小刀,「男孩子就該玩這個!」
不對吧……這小孩也不知道滿五歲沒有,給他一把刀也太早了吧!
可蒼羽不願意主動提醒蝙蝠這個,他也不認為自己的意見會受對方所重視。
「刀子?」那小孩子卻沒有接下,「娘說,小孩子不可以拿刀子!」
說的好!你娘說的沒錯啊!少年團長在一邊默默想著。
「不拿就算了。」蝙蝠咧嘴一笑,把刀收進懷裡,「是你自己不要,可別說我沒帶禮物給你。」
「怎麼這樣……」小男還扁了扁嘴,眼看就要哭了的時候,那名為春蕊的婦人已經從內間端了一大盆粥出來。
「小若,快去洗手,吃飯了。」
「喔……」
「大爺,小若沒有禮貌,您可別跟他計較。」
「怎麼會,我再怎麼說,也是他爹啊。」蝙蝠笑笑,接過了粥放到桌上。
「那我進裡頭炒兩個菜,去去便來。」
「嗯。」
看著蒼羽的表情愈加的疑惑,蝙蝠拍拍他的手,「吶,放心吧。春蕊並不是我的妻子。」
「你哪隻眼睛看到我不放心?」少年的語意淡淡,「我只是驚訝,原來強盜也有家?」
「春蕊原是出身高達的歌妓,和我有過幾次關係,後來懷了孕,便求我替她贖身。」
「倒沒想到你居然會這麼負責?」
「哈,明若究竟是不是我的孩子,我都弄不清楚呢。」
「那你還……」
「春蕊是自己替自己贖的身。」蝙蝠聳聳肩,「我沒幫她出一塊帝國幣,只是贖身按規需要恩客出面,我只是舉手之勞罷了,事後也有拿到春蕊的酬金呢。」
「……那你還真好意思這樣打擾人家。」
「有什麼好不好意思的,我可是個強盜呢。」蝙蝠大笑起來,此時婦人端出兩個盤子,一個裝著青蔥煎蛋,一個裝著豆皮炒白菜,「大爺什麼事這麼開心?」
「沒事沒事,蒼小團……呃,蒼團長,春蕊的手藝還不錯,快吃吧。」
既然是婦人端出來的飯菜,蒼羽也就稍稍放下提防之心,端起碗來,一時粥香撲鼻,幾天以來躲在槐山,都只能和蝙蝠他們吃些灰白的餅和肉乾,眼前這碗粥,實是難得的美食了。
呼嚕幾下便吞了兩三碗,很快便盆底朝天,「那個哥哥吃完人家的粥了啦……」明若小手指著他哭了起來,「人家才剛洗好手,來不及裝粥……」
「小若!別這樣沒規矩!」婦人斥責了兩句,蝙蝠則塞了兩個帝國幣到男孩手裡,「去,自己出去買碗豆腐腦兒吃吧!」
「我最喜歡豆腐腦兒,謝謝爹!」小臉上還都是鼻涕眼淚,用衣袖揩了揩,拉著母親便往外走了。
蒼羽脹紅了臉,搶了小孩子的吃食,令他有些不知所措,「我……」
「喲,別介意,小孩子嘛,哄哄就好了。」蝙蝠看著他因為吃下熱粥而潤紅起來的臉色,以及額上佈著的一層晶瑩薄汗,心中忍不住湧起一陣衝動,「倒是大人如果沒吃飽,可就不好辦了……」
少年沒有聽懂他的弦外之音,「你沒吃飽嗎?怎麼不跟著他們出去買?」
「我想吃的,外面可沒有賣。」蝙蝠若無其事地說,「吃好了,咱們便休息吧。」
聽到蝙蝠這樣說,蒼羽馬上就提高警覺起來,可一股睡意猛然襲來,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哈欠,搖了搖頭,「奇怪……」
「奇怪什麼?」蝙蝠的眼神有些閃爍,「很累了吧?」
蒼羽想要搖頭,可是那睡意實在來得又猛又急,不一會兒,他便頭抵在桌面上昏睡過去。
「哇,春蕊的迷藥可真大有長進。」蝙蝠咋了咋舌,將人抱起,便往屋裡走去了。
蝙蝠其實不喜歡對像是昏迷著的。
可他卻拿蒼羽沒有辦法。當然要醒著強迫他也不是不可以,可他看過這少年曾經露出的,那樣震怒而又極其鄙視強盜們的睥睨目光,他沒有把握在那樣的眼光下,自己還能繼續硬得起來……
看著昏睡中的少年長睫扇扇,他突然又覺得,說不定不僅硬得起來,還會更硬也說不一定。
可他總想延後毀掉這個少年的時間……雖然總歸是要毀掉的,可他卻一天拖過一天,眼看著熊七和烏雞都置身極樂的時候,自己卻還在苦苦忍耐。
不需要熊七嘲笑他,連他自己都覺得可以改行去當苦行僧了。
摸摸少年的臉頰,入手的觸感相當的細膩,少年還很年輕,臉上還未完全蛻變成一個真正男人應當有的樣子,連鬍子都沒長幾根出來。
他輕輕解開少年的衣裳,一層一層有種正在發掘什麼的錯覺……他不是沒有看過蒼羽的裸體,只是像這樣橫陳在前,任人褻玩的模樣,卻是第一次。
受傷的時候當然不算了,一捲一捲的白布條捆在傷處,可是相當殺風景的。
少年胸前的兩點很快便露了出來,那帶點玫瑰色的乳暈十分可愛,襯在精壯卻又白皙的胸膛上顯得分外挑逗,他用手指碰了一碰,那乳尖因為遇到碰觸的刺激,以及冬天的寒冷空氣之故,一下子皺成暗紅的的小突起,如果要蝙蝠形容的話,他會說那是像青龍城產的葡萄酒一般動人的顏色。
他忍不住俯身下去用牙輕咬了一下那乳珠,只覺得鼻端充滿著少年特有的青澀氣息,他知道自己早就硬了,猶疑著是否應當要趁少年團長還在昏睡的時候,把該做的事情做一做算了?
於是他的手又去解少年的褲頭,輕輕一拉,便將那綢褲脫到膝蓋窩處,露出少年的下身來。少年的性器正和主人一般在薄薄的毛髮之中沉睡著,蝙蝠用手去逗弄了兩下,少年人不禁刺激,那性器很快便微微抬起了頭。
清醒時,蒼羽是個自制力相當強的少年,可現在他正在昏睡,昏睡當中的少年。身體卻是憑藉著本能在反應的。
蝙蝠很快地便又脫下自己的褲子,讓漲得快要爆發的陰莖暫時能得到向上直立的空間,這裸身少年對他的刺激實在很大,比他想像的還要大。
他幹脆地整個脫去少年的褲子,然後將少年的雙腿拉開,少年的整個下身於是更加清楚地暴露在他的眼前。
蝙蝠喉頭咕嚕一聲,看著那緊閉著的穴口,知道自己這一衝進去,有一個人會上天堂,有一個人卻會下地獄。
毀掉這個少年吧,他想,天知道他想壓著他狠狠作上一輪有多久了。
放過這個少年吧,他想,都已經忍了這麼久,難道要在今晚就定生死嗎?
這麼多天來的相處,他是知道這少年的性格的,他不怕毀滅,毀滅會更堅定了他的信仰。
蝙蝠偏偏最不想看到事情這樣發展。
他嘆了一口氣,進身覆到少年的身上,將自己的陰莖和少年的陰莖夾到一起,摩擦起來。
就算沒有插入,能這樣在少年身上放肆發洩,就精神層面來講,蝙蝠的確也得到了一些空虛但又聊以慰藉的滿足。
之後他便射精在少年的下身上,又濃又多的精液噴在少年的腿間、以及下體的毛髮上,少年則是在他愛撫之下,在他掌心裡也射了精。
蝙蝠冷靜下來後,這才開始收拾起被他弄髒的少年。
當他走出門想端盆水進來擦拭的時候,只見春蕊已經端著一盆溫水,站在房間門口。
「倒沒想到大爺居然這麼溫柔?」
蝙蝠這時才覺得有些害羞的感覺,連忙拿過了臉盆,「胡說。我是把喜歡的菜留到最後再吃的類型!」
「哎。」婦人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呵呵地笑了出來。
翌日,當少年清醒過來,只覺得神清氣爽。
可衣服,卻在他不知道的時候,被換掉了。
身體泛著一股愉悅的疲乏感,沒有被加上任何新傷,甚至連一枚瘀青都看不到。
看著躺在一旁和衣而眠的蝙蝠,他問不出口「你有沒有對我作了什麼」這樣的話。
他更不知道,再過兩天,他的父親蒼鷗,即將與他身邊這個男人效忠的對象,決戰於只有一天路程之外的地方。
一二四
越和蝙蝠相處,蒼羽越是迷惘。
迷惘的事情當然跟感情或者立場無關,單純只是對蝙蝠這個人,感到迷惘。
近一個月的俘虜時間,他有眼有耳,這食人鬼軍團一直是毫不在意地掠奪性命、搶奪財物、不分男女喜歡的便抓過來淫辱……這些習性,分明就是強盜才會有的。就是不知道,為何舊帝國的日皇子,會和強盜搭上關係,甚至讓他們成為自己的伏兵。
蒼羽知道,自己如果能夠順利逃出,至少能讓陛下與父親大人知道所面對的,是什麼樣的敵人。
畢竟不過是一群強盜罷了,就算有些組織、有些武力,要比起正規的軍隊,畢竟還差得遠。
可越和蝙蝠相處,卻總覺得他不太像是個強盜……或者在自己面前,他不像個強盜。
蒼羽知道,自己當初的失敗,在於輕敵兩個字。
他承認這些強盜多數武功高強,尋常士兵……就算是騎兵團的騎兵,單挑應當都贏不了,可蒼鷺軍隊之所以強大,就在於嚴格的紮實訓練、對族長的忠實和優勢的人數與兵器,一個打不過又怎麼樣,一隻食人鬼軍團不過百來人,八支騎兵團可有兩千人以上呢!
情報上說,皇子身邊只餘一小隊落霞士兵,初進攻時也果真如此,就是這支伏兵的突然出現,才導致他軍心大亂,反被劫滅殆盡。
而現在,他有幸保住一條性命,當然要想盡辦法的逃了!
之前在槐山強盜的根據地時,時時遭縛,後又被折斷四肢,養了好一陣子的傷,於是無法逃跑。現在傷已經大好,就算還四肢不如受傷前好使,可要跑要跳應當已經不成問題。加上蝙蝠與其它人分散,提早將他帶到柳溪村來,他藉故裝出一副無甚精神虛弱的樣子,讓蝙蝠免了對他手腳的綁縛,安安份份在蝙蝠身邊待個兩天,終於逮到一個蝙蝠離開的空兒。
「我要出去一趟。」蝙蝠輕聲道,「可能要兩三……嗯,晚點兒便會回來,你待在這裡好好養病,需要什麼就吩咐春蕊,不要離開,好嗎?」
居然問他這個俘虜的意見,不覺得太可笑了嗎?
蒼羽冷冷睨了蝙蝠一眼,心中卻是大喜,終於讓他等到機會了!
不想錯過這難得良機,讓蝙蝠覺得自己想逃走,於是他勉強自己笑了一笑,「我、我明白了,你快去吧。」
蝙蝠露出很怪的表情,可具體怎麼怪法,蒼羽自己也說不上來,他覺得自己心跳有點大聲,他並不是一個很習慣說謊的人,深怕被蝙蝠看出一點點破綻,他便要前功盡棄,於是他心又一橫。
他知道蝙蝠很喜歡自己,或許應該說是自己的身體。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沒有真正出手,只在第一次的時候褻玩過一次……此時少年團長大人,並不知道自己曾經被弄昏又玩過一次。
可或許可以利用這個。
他湊了近,努力催眠自己面前只是一條狗,然後他用唇碰碰男人的一邊臉頰,「再見。」他說。
蝙蝠一瞬間的表情好像很高興,又好像很難過,拉過他來,突然用嘴攫住他的嘴唇,用像要吸光他身體裡的空氣那般激烈的氣力,可蒼羽大驚之下卻不敢輕易反抗,怕任何一點刺激,都會改變這個男人的決定。
等男人鬆開他的時候,少年氣喘吁吁,舌頭又辣又嘛,原本偏薄的雙唇微微腫了一些,沾著一點點唾液的濕潤,顯得光澤動人。
蝙蝠拍拍他的頭,「我走了,再見。」
接著轉身離開,轉眼便不見了蹤影。
「哇!」
身後突然傳來的聲音,嚇了蒼羽一跳,他猛然轉身,卻看見五歲小男孩明若正張大了眼睛,嘴裡含著一支糖人兒,正衝著他笑。
「哥哥被爹咬了,嘴巴腫起來!」
他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嘴唇,有些惱恨的感覺,「不要亂說話!」
「小若沒有亂說,哥哥明明被爹咬了!」小男孩的聲音越提越高,蒼羽趕緊一步向前摀住他的小嘴,「安靜,小若。」
「唔唔唔唔……」小男孩好像想說些什麼,可是嘴被蓋住了聲音發不出來。
「答應我小聲點,我便放開你。」
小若點點頭。
「哥哥,」很可愛地用著氣音說話,「爹為什麼要咬你?」
「這要問你爹,我哪知道他為什麼隨便亂咬人。」蒼羽翻翻白眼,「小若,你娘呢?」
「娘在後頭洗衣服。」
「小若,我要走了。」
「哥哥要走?」還是可愛的氣音,「今天娘煮了小若最愛吃的蜜紫芋耶!哥哥不想吃嗎?」
「不了,我現在就要離開。」
「哥哥你等一下。」小男孩往後跑去,蒼羽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擱了,小若萬一是去通報他的母親,萬一他的母親阻止自己離開,少不得要發生衝突。
於是他衝進房內快速收拾起來,一些簡單的衣衫都是蝙蝠拿給他的,其中以一條狐狸尾巴做的圍巾最為保暖,蒼羽著緊了帶在身上,兜裡還有四五枚從蝙蝠身上偷偷藏下來的帝國幣,東西很少,全部收進一個包袱綁在臂上,他大步往門外走去。
大門口,一個小孩子正抱著一個紙包,「哥哥,這給你。」
「這是……什麼?」他接了過來,紙包還溫熱溫熱的,從縫細裡透出一絲香氣。
「是娘的蜜紫芋,給哥哥帶在路上吃。」
他愣了一愣,將紙包也放進包袱裡,「謝謝你,小若,再見。」
「哥哥再見。」
不知道為什麼,外面的天氣明明還是天寒地凍的,他卻覺得沒有這麼冷。
地面的雪好像開始融了,他想,等融了之後,就是戰事開打的時候了吧。
「娘,我拿給哥哥了。」
「小若好乖。」婦人捏捏兒子的臉頰,「可以準備吃飯囉。」
「娘,為什麼爹要咬哥哥的嘴巴?」
「小若,因為你爹是個大笨蛋啊。」婦人一邊笑著,一邊牽著兒子走進門內。
◎
蒼羽沒有錢買馬,五枚帝國幣頂多買匹瘦驢,騎驢子還不如用跑得來得快一些,他在柳溪村裡買了乾糧水壺,注意著四周有沒有食人鬼軍團其它成員、亦或是蝙蝠的蹤影,等出了柳溪村後,便深提一口氣奔跑起來。
他的體力的確不若顛峰時期,可畢竟還十分年輕,經過這一陣子的休養,身體也已經至少好了七八成,沿著柳溪上游的方向,他知道最後通往的地方,就是槐山。
無論如何,到那裡必定可以聯繫得上蒼鷺的人馬。
蒼羽想得沒錯,此時他的父親蒼鷗已經來行軍到了槐山邊,正與蒼翎帶領的騎兵團會合當中。
蒼鴻為沙碧璽所敗的消息,此時也已經傳回了高達,蒼鷺的陛下沒有震怒,只淡淡說了一句:「戰死便罷。」
於是蒼鷗身上背負著的責任於是更加沉重,他不能輸,只要勝了這一場,之前所有的敗局,都是為了成就最後的勝利,死去的人也可以變成英雄。若不勝……蒼鷗並不想去想像這個可能性。
儘管陛下已經離間了夜燭軍與皇子的關係,落霞軍此刻也並不待在日皇子的身邊,沙碧璽與花漫東離帶回來的兩萬高達軍,將是與他對戰的主力──這些養尊處優的高達士兵蒼鷗原並不看在眼裡,可他們卻打敗了蒼鴻。
還有,那一直躲在暗處的落霞軍,儘管有密探正在追尋他們的行蹤,可一天不正確知道他們的位置,蒼鷗也不會真正放心。
變數還有很多,老將軍想著,他得悠著點,不能太躁進。
敵不動我不動,敵動我便見招拆招。
明著來,蒼鷺軍團沒有怕過誰;暗著來的話……他也要預先湮滅那些可能會產生危險的不安定因素!
還有……還有就是不知道蒼羽的下落……那些真真正正躲在陰溝的老鼠,自號食人鬼的軍團,究竟是什麼來頭……
「總團長大人……」一人從主帥帳大步走了進來,能這樣進出主帥帳篷無人盤查攔阻的,只有一個人──目前正代理他騎兵團職務的蒼翎。
「蒼翎,什麼事如此著急?」他站在案旁,案上正放著被他圈畫得密密麻麻的槐山地形圖。
「大人,蒼羽回來了!」
他大驚而後大喜,差一點就要一口氣喘不上來,「蒼羽……回來了?」
「是,方才團四的弟兄巡邏時發現了他,原本還以為是奸細,靠近一看,儘是蒼羽!」
「快帶我去見他!」
此時蒼鷗已經褪去了蒼鷺主帥的威嚴,變成一個終於得到兒子好消息的著急父親。他跟著蒼翎來到一頂帳篷內,進去一瞧,那正在喝著熱湯的男孩子,不是蒼羽是誰!
「羽兒!」他大步跨去,「你竟還能回來!」
「爹。」少年將湯碗遞給一邊候著的、他沒見過的副官,「羽兒被俘虜,前日才逃出,便趕緊回來報訊。幸而團四弟兄先發現了我,否則這冰天雪地中,實不知蒼鷺軍駐紮的方向。」
「羽兒,這個一會再細談。你身體還好嗎?有沒有受到什麼折磨?」一邊說著一邊從沒見過的副官手上接過熱湯,「來,多喝些暖和身體。」
「嗯。」少年將湯一口仰下,「最嚴重的,不過是把四肢折斷,現也已經接回。我身為蒼鷺軍人,沒有什麼苦是不能受的。」
「說的好!」老將軍拍拍兒子的背,他老來得子,雖說身為軍人總是得保持剛正不阿不苟言笑的氣派,可心中卻是愛子如命的。
可就在此時,一旁立著的,那個沒看過的副官卻突然問道:「四肢被折斷,為何還能接回?您不是俘虜嗎?」
「小石,你別多話。」蒼翎一聽便覺不對,趕緊將話搶來,「這些東西,總團長大人說了,容後再說。」
「對、對,讓羽兒先休息。」總團長大人又拍了拍兒子,「睡飽一點,等有精神了,到我帳裡來報告。」
「是,總團長大人。」蒼羽對父親行了一個軍禮,在父親與蒼翎偕同離開的時候,忍不住瞄了跟在蒼翎身後的那個副官一眼。
是個很清秀,不仔細看的話還以為跟自己年紀差不多的男人。
反應真快啊……蒼羽忍不住微微苦笑。
他得好好想想,要怎麼說明這個問題了。
一二五
第一次槐山作戰會議。
蒼鷺主帥營帳裡,端坐主帥蒼鷗,三名副將軍,八名騎兵團支隊長,以及負責記錄的副官一名。
「首先,讓蒼羽先向大家說明一下,關於食人鬼軍團的情報。」
蒼羽從團一數來第六個位置長身立起,朝坐在中央的主帥,也是自己的父親大人恭敬一揖,再對眾人點了點頭,「那日輕敵之下,突遭攻擊,我團六弟兄含我在內遭縛者約莫五十餘人,其餘二百五十,已盡遭毒手。食人鬼軍團的根據地在……」
「蒼羽,」團一團長蒼翎出聲道,「那根據地亦已為我們所發現,根據其中線索,小石已經分析出那裡必定曾是強盜窩,甚至極有可能是傳說中的大盜野狗的根據地。我們現在想知道的是,這些強盜軍團,究竟是躲到哪裡去了。」
由於提到自己的名字,正埋頭抄寫的青年抬頭看了一看,正好見到眾人看向自己,嘴角朝上抿了一抿,「是團長大人給我的指���,日石只是順著大人的想法說出結論罷了。」
幾名跟著蒼翎一塊兒先到達的支團長們,對小石的能幹與細心早已十分瞭解,其中一個甚至笑著道:「小石倒是忒謙了,主帥大人,這副官日石雖然年輕,加入騎兵團的時日也不多,但有勇有謀,是個人才。」
見同僚稱讚自己的情人,蒼翎忍不住同聲道,「是啊,那日小石救我一命……」便把遇到野狗與皇子一段事蹟簡單描述一次,自然是沒有多提自己敗在野狗手下的狼狽,可對小石那毫不畏懼的大膽行徑,倒是大大讚美了一番。
蒼鷗點點頭,忍不住多看了那副官一眼,他猶記得,前日這副官對蒼羽提出的疑問。
那日見到羽兒,心情激盪,一時間並沒有多想,只想兒子好好休養,將身體恢復起來。可回到主帳,他前思後想,確實覺得這副官提的疑問大有值得追問之處。
反應如此之快,其聰敏伶俐之質,支團長們倒也沒有浮誇了。
「如此甚好。」蒼鷗道,「我騎兵團的陞遷與奉祿原就視能力而定,若能繼續有所表現,當賞當升。」
「多謝主帥大人。」小石趕緊起身行禮,露出稍微靦腆的表情。
如此不驕不躁,讓蒼鷗又增了一些好感,「是了,羽兒,你便詳細說明一下,這食人鬼軍團藏匿之處,以及你被俘虜的這段時日當中,是否得到什麼特殊訊息?」
蒼羽點點頭,身體站得與標槍一般直挺,經過一夜的歇息,他無論是身體或者精神,都已經恢復了有八成以上。
「我是自柳溪村逃出的。」
「柳溪村?」蒼翎看了小石一點,他的副官馬上心神領會,出言道:「柳溪村,距離槐山約莫四十里處,為柳溪下游處一個村落。由於距離槐山仍有一日以上路程,騎兵團的巡邏記錄只去過兩回,是個以魚獵為主的村落。」
「原來是逃到那個地方去了。」蒼翎忖道,「咱們攻其不備,居然還能讓其順利逃脫再聚集,可見其並非單純的烏合之眾,乃進退有度的。且,居然能先一步得到風聲逃離據點,可見……」
眾人看著蒼翎,可大家心裡都有了相同的答案。
「可見騎兵團裡出了奸細。」
正在低頭寫個不停的青年手突然一停,一滴墨啪一聲落在「奸」字的下面,只見他若無其事地將那顆墨點續成一個「細」字,嘴角帶笑,老子雖然是個大奸細沒錯,可那一次,可不是他幹的啊~
在軍伍當中,「奸細」二字是異常沉重的指控,被落上這個枷鎖,可不是永世不得翻身幾個字而已,眾人都覺得有些不自在,只有站在當中的蒼羽,顯得表情堅定,不見一絲猶豫。
蒼鷗覺得自己畢竟是瞭解兒子的。
羽兒自小專心練武,十二歲時便能將傳家寶長槍「赤鳳」耍得虎虎生風,十分具有威力。這樣的結果,源自於他對練武的刻苦練習,以及全心的投入,並在自己的熏陶之下,對蒼鷺一族的忠誠心甚至強過對家族的忠誠,更不用說是大大超過了當時的舊帝國。
且蒼羽不似自己,早已成家立業,再怎麼鐵錚錚的漢子,有了妻兒之後,難免心中就會有罣礙。蒼羽才剛滿十八,未曾娶親,心中是除了蒼鷺族還是只有蒼鷺族的。
雖然對他是如何保全性命逃出的過程有些疑問,但「奸細」二字,無論如何,是萬萬不會落在蒼羽身上的。
可這也說不定只是一個身為父親的男人,對自己的孩子盲目的信任罷了。
蒼羽能回固然是喜事,可對於其它人來說,當小石的疑問輕輕地扔出來的時候,已經把一顆發了芽的豆子種到大家心中去了。
「奸細如何,我倒不知。首領是誰,我也只能推測一二。」蒼羽續道,「這食人鬼軍團,約只有百人之數,雖各個武藝高強,但畢竟數量不多,我騎兵團若準備周全,以二對一,甚至以三對一,要勝不難。」
「這不是長他人威風嗎?」幾個團長悄聲說著,「強盜竟強了我騎兵團三倍?這是什麼道理!」言下之意其實便是,這蒼羽自己能力不夠,便要誇張敵人的強度,以掩蓋自身的無能。
真正面對過這食人鬼成員的,截至目前為止,似乎只有蒼羽是能活著回到蒼鷺本陣的。這也難怪眾人無法理解前野狗寨成員……尤其是老大野狗的強韌程度,不,其實還有一個人也是相當瞭解,那便是不久前才和野狗交過手的蒼翎。
不過那並不是什麼太光彩的回憶,蒼翎團長並不想出口繼續長他們的威風,事實上若是沒有小石插手,蒼翎能否活著回來,倒是值得玩味的了。
可蒼羽卻彷彿不曾聽見一旁的竊竊私語,續道:「將我囚住的,是一個名為蝙蝠的男人,我知道各位對我為何四肢俱斷卻有人替我接回,分外感到不解,關於這點,有些事端我也不甚明白,只能將前情後要說與大家,且讓各位一同參詳。」
這話說得倒是四平八穩,眾人均點點頭,總團長大人便道:「蒼羽,你便如實說吧。」
於是蒼羽便細細地將如何被俘虜,那些強盜又是如何無恥、如何姦淫相貌端正的騎兵兄弟之事一一交代,說到自己,雖然有些赧然,可這畢竟是被強迫之事,自己也是身不由己,當時也是想著在為蒼鷺殉身之前,也要殺幾個墊背的,絕不讓自己白白這樣毫無價值的犧牲。
講到驚險四肢遭斷情節,眾人有的怒罵無恥,有的掩面嘆息,坐在中央的主帥大人,則是氣得連鬍子都豎起來,大罵:「不寢其皮、啃其骨,剿滅那些禽獸不能消我心頭之怒!」
「父親大人息怒,報仇之事,我自己來便可。」蒼羽淡淡地道,講到蝙蝠如何維護自己,眾人於是終於聽出了端倪。
這方式確不光彩,可被一個強盜喜歡上了的這種事,蒼羽自己也是無法選擇。
也算是運氣不錯吧。
說起這段經歷,不知為何蒼羽覺得胸口有些悶堵,接下來就是自己為了逃出來利用了蝙蝠對自己的感情,利用了一個……一個吻。
他突然覺得並不想細說這一段,便簡單說了覷了個空兒,便逃回來了,避掉了蝙蝠那日那時的表情和言語。
他的事情交代清楚之後,接下來便是進行進攻策略的議題。
以蒼鷗為首,眾人紛紛提出己見,一時之間百家爭鳴,從圍堵、突入、夜襲到正面交鋒都有人提出,在主帥大人的主持,以及多方爭論激辯下,總算將進攻方式擬定下來。
小石將整個作戰會議記錄抄寫完成,讓主帥大人過目之後,收入主帥帳中的密格當中,這進攻方式,可是機密中之機密,若有些許透露出去,無論洩漏之人是誰,在場恐怕就是官階最小的小石會被第一個抓出來頂罪。
「雖然我知道你很聰明,不會這樣做的。」團長大人笑笑道,「可還是提醒一聲,這可大意不得。」
「小石明白。」青年嚴肅地點了點頭,「多謝大人的提醒。」
「哎。」蒼翎心想怎地對我的稱呼還是如此生疏,明明已經回到自己的營帳當中了……其實就算是小石被他壓在身下狠狠貫穿的時候,也還是稱呼自己為團長大人(野貓兒時期則是將軍大人),難道是對自己還抱持著戒慎畏懼之心嗎?
團長大人對於這一點有一些些洩氣。
……真希望他能叫個情郎來聽聽……四十歲的男人,有的時候也是很肉麻的。
今晚便逼著他叫叫看吧,團長大人想,至少要從他嘴裡,聽到「蒼翎」兩個字吧……
深夜,當團長大人已經筋疲力盡呼呼大睡的時候,被他摟在懷中的副官輕輕掙了一掙,非常小心地讓還留在身體裡的性器滑出體外,鑽了出來。
他就著帳外灑進來的一點點月光,快速地在案上取出筆墨紙硯,以野狗寨特有的密語默出今日作戰會議的所有事項,接著將那密函折到最小,草草穿上衣衫,避過巡邏的士兵,往就在蒼鷺軍駐紮的附近,當年強盜們互通密訊時,習慣藏密用的一棵槐樹而去。
槐山顧名思義,便是槐樹眾多,也只有強盜們自己認得出來,哪棵才是屬於他們的密訊之樹。
這一去一回還不到一刻時間。
回來時,男人還在沉睡。
他卸下衣衫,輕輕地躺回了男人的身邊。
一二六
蝙蝠一去過了三天,才回到春蕊的屋子。
「你前腳才走,他便離開。」婦人道。
「雖然不抱希望,可還真有些難過。」蝙蝠雖說著難過,可表情卻是淡淡地微笑起來,「我只是怕說不定會有意外,回來看看。」
「傻子。」婦人拍拍他的肩,轉身便進了屋子。
蝙蝠沒有遲疑,也轉身馬上離開。
他沒有這麼慷慨,離開這兩三天,倒不是專為讓某人逃走用的,而是野狗寨的聚會,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帶著外人──尤其還是敵軍俘虜,去參加的。
可他也不想再綁著對方。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蒼羽不是一隻可以馴養在身邊的小鳥兒,他是一隻只能遨翔在自己領土上空的鷹隼,折斷他的翅膀雖然可以把他留在身邊,可他也將再也不是一隻鷹。
會有這樣的心態,蝙蝠還一開始還沒有什麼自覺,只是單純順心而為罷了,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有點不妙。
……或許讓他離開算是好的選擇,趁著還不至於太心痛的時候……
蝙蝠身為野狗寨的探子,除了要暗中去探敵軍軍情之外,也要幾處寨眾們固定會放置消息的點踩踩,將情報蒐集起來。
而其中一個點,便在蒼鷺駐軍的附近。
蝙蝠之所以名叫蝙蝠,自是因為他的輕功很好,猶如飛天蝙蝠一般,他的本名已經很久沒有人喚過了。
在槐樹頂端的枝幹縱跳著,就算底下有巡邏的士兵經過,通常也不會發現頭頂正飛越過一隻巨大的蝙蝠。
他的懷中擱著一隻折得小小的摺紙,正是小石一個時辰前留下的密函,他按捺下想要闖進蒼鷺軍營一探的衝動,下一次見面的時候,就是敵人了……
不,應該打從一開始就是敵人了吧,自己也未免把先前那空虛的關係,想得太過美好了。
◎
夏宮,皇子殿下的房間。
雖然是深夜,可眾人仍然醒著。
戰爭隨時會開打,他們需要爭取更多沙盤演練的時間。
與會者有日經皇子大人、出身野狗寨的野狗和老鼠、出身青龍的將軍沙碧璽、出身高達的副將軍花漫東離以及出身夜燭的兩位副將軍路童和駱錦文。
自然以立下驚人戰功──以寡擊眾還得到勝利的沙碧璽將軍為主導,開始討論戰略起來。
中途又加入了蝙蝠,「是蒼鷺軍的出兵計劃。」
沙碧璽驚呼一聲,「你們居然弄得到手。」
野狗笑了一笑,「這世上少有什麼東西,是弄不到的。」
一旁的日皇子與剛進門的蝙蝠雙雙看了他一眼,前者有些驚疑不定,他一點都不想對野狗產生任何懷疑,尤其在這種關鍵時刻,可野狗說起那話,委實太過具有說服力,這世上任何一位王者,聽到這話都會不得安心。
後者卻沒有這麼複雜,弄不到的東西,他心中默默浮起了一道既倔強又驕傲的人影,忍不住嘆了口氣。
其它人倒沒發現兩人的異樣心思,只見沙碧璽將那密函打開,特殊的符號在蝙蝠的解譯之下重新謄寫出來,剎時完整的作戰計劃整個呈現在眾人眼前。
「與蘭恕前後夾攻?」日皇子冷笑一聲,「取了蘭真的性命之後,蒼雁倒還真的將他利用了個徹底了。」
「殿下深謀遠慮,這廝果然真這麼作了。」夜燭副將軍之一駱錦文道,「可殿下所派之人,真能阻蘭恕將軍與之合作?」
日經派的不是別人,正是蘭真遇害當夜唯一的目擊證人,也是兇手的最大嫌疑犯──疏葉楓。
在蒼鷺進攻野狗寨之前,疏葉楓便讓他的皇子大人派往了夜燭城。
乍看像是推疏葉楓送死之舉──蘭真的身上有與疏葉楓之劍同形之傷痕,加之蒼鷺足於中間散佈謠言,說不定蘭恕一看到疏葉楓,便想一刀砍死他也說不一定。
「說不定會死,這樣你也願意過去嗎?」日經當時這樣對著他的侍衛隊隊長、也是他的表兄說。
「這是為了殿下,也是為了蘭真。」青年的表情像是彷彿已經從失去朋友的痛楚之中振作起來,可究竟是不是真的,日經也有些拿不準。
「就算不是為了殿下,我也應當和蘭真的兄長說明清楚……他有權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
「就算他會認為這只是你的辯詞,就算他可能根本不會讓你有機會說話?」
「殿下,您是想讓我去,還是不想讓我去?」疏葉楓突然說出了這樣奇怪的話,可好像又突然覺得自己的不敬,「我……我會去的。」
蘭真的確改變了疏葉楓什麼。
以前的他,是決計不會說出這樣的話的。
日經只能點點頭,「楓,我絕不希望你死的,你知道的。」
「嗯。」青年點點頭,將劍系到腰上,帶著乾糧水壺便出發了。
而後蒼鷺襲寨,日皇子隨著野狗一路北逃夏宮,也不知道疏葉楓的結果又是如何……
幾個月的相處,他多少也有些理解蘭恕。他雖然極為疼愛弟弟,卻不是是非不分、衝動的人。
楓應該還活著吧……
人家說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蘭恕不會出兵的,只要他不出兵,他和蒼雁在這方面的對局,就算平局。
關於戰場上的進退、作戰的方式,日經插不上嘴,倒是野狗,聽得津津有味的模樣,時不時一拍沙碧璽將軍的肩:「真是看不出來啊,居然有這種戰法。」
「這倒沒有什麼。」沙碧璽淡淡地道,「都是兵書裡讀來的罷了。」
「師兄也別謙了。」經過青龍一役,花漫東離現在對自己的師兄可是崇敬得很,「我也讀了兵書,跟了師傅許多年,倒想不出這樣的應對法了。」
「好說。」沙碧璽笑笑,「夜了,大家先歇息吧,明日一早再議。」
──其實是他自己快要撐不住了,閒散十五年的將軍大人,才剛剛因為要救回自己的城市,大大爆發過一次,精神到現在都還沒恢復呢,這才一到夏宮,緊接著又是一道更大的,也差不多到他的極限了。
「我和您一道走吧。」老鼠不著痕跡地說,「沙將軍。」
「嗯。」即將邁入中年的將軍點點頭,年紀大了果然沒辦法熬得太晚。
「啊……」才剛剛踩在門檻,沙碧璽像是想到什麼似地又回轉進門,剛好和除了野狗和日經外的其它人擦身而過,「殿下!」
「沙將軍,還有什麼事嗎?」日皇子的腰上,還放著某人不怎麼安分的手,啪一聲被一掌拍開。
「您說……寒山有可能背叛了您,是嗎?」
「嗯,他離開的時間點,未免太過巧合。」少年蹙了蹙眉,「又似乎隱瞞了什麼。」
「嗯,寒山那傢伙雖然個性不是很好,可我不認為他會想站到蒼鷺那方。」沒資格說人家個性不好的將軍大人用拇指和食指搓了搓下巴,「或許看起來很可疑,可他對您母親疏葉氏皇后的情誼,倒是相當深厚的,您或許可以對他放寬些心。」
「是嗎。」少年想起幼年時在母親旁邊第一次看見寒山嵐時的情景,「人都是會變的……」
「寒山嗎?」沙碧璽笑了起來,「那傢伙長得像一朵花,其實可是顆不輒不扣的硬石頭呢。」
◎
天微微亮。
有一個人從夏宮側門閃身出來,不知道他是剛剛醒來,還是一夜沒睡。
他爬上了夏宮附近的高處,抿唇發出一聲類似鳥鳴的聲音,一頭在空中盤旋的獵鷹猛地俯衝而下,落到了他纏了布條的手臂上。
他將一隻裝著薄薄密信的管子扎到獵鷹的爪上,再將鷹往上一拋,將消息傳回己方陣營之中。
一二七
「營裡竟有奸細。」蒼翎皺了眉頭,對著正在幫他穿上鐵甲的副官說道,「上回會議的內容,已經被洩漏出去。」
「咦?」青年露出嚇了一跳的表情,「奸細?」
「是啊。」代理總團長大人皺起了眉心,「早晨傳回的訊息,蒼鷗大人馬上要開一個小型密會,在不知道奸細是誰的時候,小心行事。」
「嗯。」青年趕緊套上自己的戰甲,「那趕緊得準備一下了。」
「小石。」
「是?」
「這小型密會,因為不知道奸細是誰,因此與會者只有蒼鷗大人與我。」
小石眼波一轉,「原來如此,那麼小石便在這裡等您吧。」
「不。」蒼翎笑道,「你是我的副官,自是知道這其中的利害關係的,隨我來吧,我們還是需要人作記錄的。」
「是。」青年垂下了頭,表情依舊柔順恭謹。
原來老大那邊,也有內奸。
小石一邊跟著團長大人的背後,一邊思索著,突然之間悚然一驚。
不對。
老大他們現在對奸細一事應當還無防備,若是不小心在奸細面前洩漏了他和霸子的身份,將之寫在密函傳回蒼鷺……那他們豈不是危險至極!?
他看了一眼男人的背影,猜測著團長大人真實的想法。
說穿了,兩人的小型密會就是為了防止奸細再將機密傳出,可他偏偏又為什麼要帶上自己?……難道……難道這其實是一個準備等自己跳下去的陷阱?
小石有些不安起來。
在「入戲」之時,他很少會讓屬於「小石」的想法冒出頭來,他總認為,扮演角色的最好方式便是真的成為那個角色,否則,怎麼樣都會有破綻出來的。
而此時心中冒起的不安感,若萬一自己只是多慮,一切都還沒發生……這匆匆行動,可就讓前功盡棄了……
可萬一正如自己所擔心的,一進帳便要面對對奸細的嚴刑拷打……那自己仍真的要這樣傻傻跟進去嗎?如果要逃的話,他的輕功在野狗寨裡,也是數一數二的,搭上霸子,以及對駐紮營地的瞭解,要逃出去不會太難的……
所以要賭吧。
小石畢竟血液當中還留著強盜的拚勁和賭性,很快地,已經走到了主帥大人的營帳前。
◎
當蒼鷺主帥的密會正在進行的時候,另一場密會,也在夏宮召開。
同樣也是小組會議。
地點仍在日皇子的臥房,參與人則是日經皇子、野狗、老鼠和沙碧璽。
將軍大人眼眶微青,看得出來似乎是睡得不太好的樣子,一樣黑眼圈很深��還有皇子大人,表情有些懶懶的,肯定是一夜未能安眠了。
「將軍大人一早起來,可是想到了什麼嗎?」
「是。」沙碧璽點點頭,「昨晚回房之後,我想了許久,究竟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提早結束這戰爭……」
「咦?」包括老鼠在內的其它三人紛紛將視線看向將軍大人。
「沙將軍,您可別半路退卻……」少年皇子的聲音因為太過緊張有些顫抖,「我是不可能降的!」
「哎,我可沒這麼想。」將軍大人訝然回道。
「可您說要提早結束戰爭……所謂提早,不是我降便是他降,否則,就必須上戰場一較高下不是?」
「說的是,那麼您認為,若想讓蒼鷺降於我們,是有可能發生的嗎?」
「這……怎麼可能……除非、除非……」
「回頭想想,這場奪位之戰的緣起,乃是蒼鷺的新任族長蒼雁突然出兵高達,並趁您和月殿下皇位相爭之時殺進高達城中。這蒼鷺族人原也是安分守己的帝國百姓,會這樣攻擊帝國,也是因為族長蒼雁的鼓動之故。而現在,據聞蒼鷺的故鄉沙瓦坦城在初冬之時為草原狼族所破,蒼雁竟無視故鄉遭襲,堅持先結束與您之戰,才去處理狼族的侵襲,我相信,已經有許多蒼鷺族的士兵,儘管表面仍然服從,心底已經有些不滿的情緒了。」
「喔?」聽出一些端倪,皇子大人正了正身體,雖然腰還挺酸,可有雙大手正暗暗以扶持之名行按摩之實,倒也還不算太乏,「沙將軍請繼續。」
「嗯,於是我又想,為何寒山非要在此時離開殿下,他又到哪裡去了?」
話題一下子跳得太快,令人有些措手不及,一旁的老鼠也是屬於跟不上將軍思緒的人,「沙將軍,您怎麼跳到別的地方去了?」
「我只是認為,寒山想到了跟我相同的東西了。」
「咦?……可若是將軍方才所說之言,又有什麼好隱瞞不能解釋的?」
「寒山和我一同想到的是,這場原不應當發生的戰爭,主因是在蒼雁身上。」
「所以?」
「所以只要蒼雁一死……或者改變心意,此戰當可消弭於無形。」
「……蒼雁……死?」少年喃喃道,「可就算如此,寒山將軍隱瞞的原因究竟是……」
「那是因為……恕我直言,因為對寒山來說,您的重要性,是遠不如您的母親重要。他一方面看在疏葉皇后的面上幫助您,可當您的安危和疏葉皇后的安危一齊擺在眼前的時候,他要選擇誰,答案是很清楚的。您仔細回想,寒山當真隱瞞您什麼嗎?他讓您感到不安的,只是因為他不似其它人這麼的,將您的安危看成是首要重要吧。」
這一席話,若放在過去,可真是大逆不道之言了。
可沙碧璽的表情十分坦然,日皇子也是早明白自己只是空負皇子之名,實際上命運卻是常常要操在他人之手的……
這樣的自己,有說別人大逆不道的力量嗎?
「您的幾次遇險,明著看似乎和寒山有關係,所以把矛頭指向了他,可我越想越不對,若不是寒山做的,那麼您的身邊……」
「有奸細。」野狗的聲音淡淡地,卻讓在場人士打從脊樑冒出一股寒氣來。
沙碧璽嚥了嚥口水,他是上過戰場見過大場面的,可面對這位皇子殿下的新侍衛長,卻還是常常被那個不自覺散發出來的殺氣嚇了一跳,此人看得出對戰爭沒有太多經驗,可悟性卻奇高,顯然是個絕頂聰明之人。
「糟,那昨天沙將軍的計策……」老鼠頓了頓,往外一看,「外面有人偷……」聽字尚未出聲,已經不見野狗蹤影,顯然已經追了出去。
「沙將軍,那昨日的計策……」
「殿下無須擔憂,昨天說的,只是一些基本戰術罷了。戰局瞬息萬變,原就不可能只擬一策只設一局,加之我昨天細想一夜,也有了新的計較。」
「沙將軍的意思是?」
「所以咱們回到原題吧,要如何提早結束這戰爭,趁著奸細被抓回來之前,可以先好好研究研究。」
一二八
高達城近郊,黍之道旁。
一幢看來像是廢棄的莊院,此時卻布下了重重侍衛,看來裡頭似乎是關押了什麼重要的囚犯。
這裡關著的的確不是別人,正是日皇子的母親疏葉芙蓉,及她的娘家疏葉氏一族眾人。
不過對寒山嵐等三人來說,這種程度的侍衛,倒還不放在眼裡。
躲得過的就躲,躲不過的便殺,殺掉的還要找地方藏起來……太麻煩了,能躲的話還是儘量躲吧!
越過重重警衛,來到內院的時候,看守的人反而少了,疏葉氏的人也開始多了起來,但大多數是侍女僕役之流,在蒼雁初時的屠殺之下,疏葉氏的男丁已經所剩不多,女眷則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會隨意走動。
只見歸長亭一個起落,差點在一個轉角和兩個侍女相碰上了,險險在那之前將身體攀在牆頂屋簷,看著下方身段婀娜的少女裊婷而去,輕輕呼了一口氣。
「長亭……」寒山將軍落在另一邊的牆頂,用著有些不讚同的表情看著她,「咱們此番潛伏,忌急忌躁,你……」眼看又是一串教誨的開場白,將軍夫人暗嘖一聲,對著他美貌的的丈夫扮了一個鬼臉,率先便往目標物躍了過去。
「將軍,雖說潛伏忌急,可也不是夫妻拌嘴的好時機啊……」一旁的副將軍藍綃跟了上來,「長亭夫人方才雖然險了些,可當下的判斷卻極正確的。」
瞄了下屬一眼,寒山將軍淡淡道,「不該答應讓她過來的……」
藍綃對將軍的美貌,也算是有一定程度的抵抗力的,加之他長期與這對夫妻相處,早深知這兩位性格的,此時聽見寒山嵐這話,忍不住回嘴道:「大人,您別擔這心了,若說起長亭夫人,咱落霞誰人不知其武藝高強,猶勝男子的呢?就是您自己,又能勝過夫人幾回?」
「……我不是擔心這個。」寒山將軍終是嘆了一口氣,「再怎麼危險的地方,我們至少是在一起的,我擔心的是……」
「是……?」
看了一眼臉好奇心旺盛的部下,寒山嵐叩一聲重重敲了他的額頭一下,「不關你的事。」
藍綃用力揉著紅腫的前額,十分委屈地跟在自家將軍的身後。
不關我的事就算了,打人肯定是惱羞成怒吧,肯定是吧──!!
三人來到一個特別清靜的角落,歸長亭指尖一彈,在紙窗上戳穿一個小洞,恰容一單眼窺看室內,「是芙蓉皇后所在沒有錯。」
寒山嵐顯得有些激動,「長亭,我們快入吧!」
「慢。」按住丈夫的手臂,「聽我說完,還有其它人在裡面……」
「不必擔心,皇后殿下的侍女都是她的心腹。」
「不、在裡面的人,是一個不應當在這裡的人……」
「長亭?」
「是蒼雁,那個現在應當在高達皇宮裡的人。」
◎
小石跟著蒼翎的腳步走進了主帳當中,心中一直戒備著,以致他渾身不自覺地散發出一種不安感,而這不安的感覺,對於一直以來除了軍務外將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陷入熱戀的團長大人來說,是很容易便注意到的。
「怎麼了?」蒼翎的腳步停了一停,回過了頭,小石的臉色有些蒼白,雖然還是帶著微笑,他還是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緊張味道。
「團長大人……」小石突然發現自己猜不出眼前這人的真正想法──他一向對於掌握、甚至玩弄人心相當擅長,可對局勢的擔憂,令他突然之間喪失判斷的自信,該怎麼作,要怎麼作?他可不可以……「我、還是別進去吧。」
「小石,你在擔心什麼?」團長大人露出疑惑的表情,握住了青年的手,「蒼鷗大人正在等著我們呢。」
握住自己的手掌大而溫暖,小石定了定心神,自己可是怎麼了,這樣不要說是陷阱,就算沒有陷阱,也會漏餡的……
賭便賭了吧,萬一最後真的落入了陷阱,他反握了男人的手,笑了一笑,「團長大人,我只是覺得這樣的密會,以我的身份,似乎不宜參與……」
「哎。」蒼翎也跟著笑了起來,「你這人,就是想得太多太細了,若是你不能參與,我怎麼會帶著你來?放心吧,蒼鷗大人也是知道首肯的。」
想也知道,蒼鷗連自己的兒子、連其它支團長都不敢信任,居然會答應讓我這個小副官參與,可見蒼翎在蒼鷗的心中地位可是相當穩固的,而自己也是因為運氣夠好、跟上了這個男人的關係,得以受到連帶的信任吧?
當自己背叛的時候,將帶給這個男人多大的打擊呢?
小石看了蒼翎一眼,恰好男人也正溫柔地看著他,他一瞬間恢復了副官小石的身份──自己是深深崇拜著這個男人、尊敬著這個男人的。
「您說的是,我明白了。」青年露出了堅定的表情,而正是蒼翎最為迷戀的模樣之一……可現在不是能讓他想入非非的時候,他咳了兩聲,「那麼走吧。」
主帥蒼鷗見他們進來,立即站了起來,「蒼翎,我決定了。」
「蒼鷗大人,這是……」
「既然無法確定奸細是誰,這戰略亦不可能無其它副將軍及支團長們之參與,且之前已定的策略,已經相當完備。」
「可以經洩漏到日經皇子那方……」
「哼,我們只要更動一項東西,也就夠了。」
「喔?團長大人請說。」
「時間。」蒼鷗凝起了眉頭,「我們只需要更動時間。」
「大人的意思,原本預定後日發動的時間,更至……?」
「今晚。」蒼鷗冷冷一笑,「我就不信什麼奸細,還有時間可以將這訊息傳回而不被發現。」
整座軍營於是開始動了起來。
準備時間雖然被壓縮了,可蒼鷺軍原就是戰爭經驗極為豐富的一支軍隊,並且吸收了蒼鳴副將軍於青龍城外和沙碧璽交手的經驗,為防那會爆炸的奇特兵器所爆出的毒煙和鐵蒺藜,每位士兵都配備了毛巾和木製方盾,毛巾濕了之後掩住口鼻可延後毒煙影響的時間,木盾則夠輕,不似鐵盾的重量會影響士兵的靈活,要擋住鐵蒺藜卻是足夠的了。
小石在軍營之間忙碌地來去,替蒼翎傳遞出這臨時出兵的訊息,待從團二傳到團八的當頭,也已經到了正午時間,來到團八支團長的主帳,「墨鴉大人在嗎?」
「啊、是小石?我都聽說了。」在小石心中一直有著太過認真印象的青年今天顯得有些興奮,「團八已經開始動了,請蒼翎團長放心吧。」雖然自己也已經身為一團之長,與蒼翎已是平起平坐的關係,可對老長官的敬稱,墨鴉還是相當堅持。
「嗯,我會轉告團長大人的。」小石點點頭,「墨鴉大人,蒼翎團長交代,要讓於圍剿食人鬼軍團一役中表現突出的衝鋒隊長日霸,作為進攻的雁行陣之雁首。」
「太好了。」墨鴉一個擊掌,「我團八必不負蒼翎大人的期望!」
「那麼小石告辭了。」青年一揖,退了出去,腳步沒有稍歇,緊接著往團八區域的某間帳棚而去。
◎
野狗衝出去的時候,只看到一片衣角閃過轉彎的牆角,他冷笑一聲,一手抽刀直撲過去,滿心以為這奸細絕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時,卻見有兩人同時站在轉彎後的地方,讓他一時之間,不知該向誰下刀。
「日野大人?您在……?」由於見他長時間跟在皇子殿下的身邊,雖然覺得野狗的身份神秘得很,不知是從哪裡冒出來的,為表尊重,還是稱之為「大人」。
在場的兩人,分別是花漫東離與駱錦文。
手裡還握著利刃,野狗卻笑了一笑,「兩位大人,我在抓姦細。」
「奸細?」花漫東離疑惑的表情才剛剛浮起,雙手卻突然被一旁的駱錦文一手抓住制在後方,「駱錦文,你這是……」
「日野大人,您說的奸細,可是指將殿下所在之處外傳、使蒼鷺能準確進襲的傢伙?」
「駱錦文,你說什麼!?」花漫東離一邊掙紮著,一邊說道,「什麼奸細?」
「花漫東離,你出身高達,又屬花漫氏之人,必定已於高達時背叛帝國成為蒼鷺的奸細!」
「駱景文,你不要胡言亂語了!方才明明……」
不給他繼續辯解的機會,來自夜燭的副將軍略一施力,將花漫東離的兩隻手用力剪緊,「花漫東離,你出身花漫氏,原就與支持日皇子的疏葉氏互為死敵,若要說你能效忠皇子殿下,那才是天大的笑話!」
「駱錦文,你在說……」
「日野大人,您是要就地將奸細正法嗎?」駱錦文看著野狗手上那柄亮晃晃的刀,大聲地道。
「是要正法沒錯。」野狗露出一點嘲諷的表情,「可我不殺不能反抗之人,你先放開那奸細吧。」
「日野大人,您別信這小人之言!」花漫東離一臉震驚,「我雖是花漫氏出身,可畢竟仍是效忠帝國的……」
「不必狡辯了。」駱錦文將他往野狗方向一推,「奸細總是……」
語未落完,便見野狗架著刀子往自己的方向劈將過來,大驚之下險險往後一退,可已經被野狗卸下一臂,「日野大人!?」
「奸細之事,只有方才房內幾人知道,你的反應未免也太快了吧。」野狗一笑,「納命來吧。」
「您、您誤會了,我是聽您提到奸細二字,這才作如是聯想……」緊緊壓住血流如注的右臂,駱錦文十分清楚,若自己不能說服野狗,今日便是他絕命之時。
「喔?你反應倒快。」野狗挑了挑眉,「不過很可惜……」一邊說著,沾染了鮮血的刀子已經往駱錦文的心窩插了進去。
「我在房裡的時候,就已、經、看、見、你、了。」
◎
小石沒有打聲招呼,便直闖進霸子的營帳。
此時的霸子身份與剛進蒼鷺軍時的新兵已經不同,有自己單獨的營帳。
不打招呼自然是不想讓太多人知道他來過這裡,只是……
「嗯,霸子、不、啊……」
小石一翻白眼,霸子那傢伙,果然不負他隨時會發情野獸之名,正赤條條地將一個青年壓在身下,青年細瘦卻結實的長腿此時正無力地跨在他的腰上,隨著野獸一次一次猛力的撞擊,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聲。
衣衫盔甲凌亂地四散在營帳各處,小石才正要走過去,突然一個少年搶到他的面前,瞪著他的表情不怎麼好惹,「你是誰?」
小石愣了一愣,「我是團一副官日石,你又是誰?」
「團一日石?」少年狐疑地看著他,「團一的人過來這裡幹什麼?」
「我來找霸子……」
「哼,今日已有我管壺和尹雛鳳在這裡,輪不到你的,你還是快走吧!」
小石噗地一聲,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總覺得自己被對方小瞧了,少年出手推了這青年一下,「快滾吧。」
看來霸子的情債,欠得沒有自己少嘛……小石搖搖頭,又喚了一聲,「霸子,是我,小石。」
「你!」管壺捲起袖子準備把人掃地出門,「是聽不到我說的……」
「小石?」在床上正忙碌著的巨漢一回頭,下身跟著一挺,痛痛快快地射了精,被折磨得快要化成水的尹雛鳳只能軟軟地倒在被縟當中,不能動彈了。
「小石,你來啦!」巨漢跳下了床,連件衣衫也沒想到要披上,匆匆跑了過來,一把將小石摟住,狠狠在小石臉上親了一記,「啊……還是小石的味道好……」
「霸子隊長……」管壺少年倒是呆呆地看著事態朝奇怪的地方發展,「他是……」
「啊、小管壺,哎,答應你的事,就改到下次吧,今天小石來找我呢。」
「怎麼這樣……」
「去吧去吧,讓我跟小石獨處一下,哎,把小雛鳳也抱回去吧。」
少年委屈地扁一扁嘴,可對方是他又尊敬又仰慕的衝鋒隊隊長,交代下來的事,他也只有老實去完成,只好用床上的被子將尹雛鳳一包,抱了起來,「我走了……隊長,我……」那閃亮亮猶如棄犬一般的眼神,連小石都覺得有些心動了
「我晚上再去找你吧。」霸子沒心沒肺地咧嘴一笑。
「嗯。」少年點點頭,抱著尹雛鳳走出去的背影看起來還是很悲傷。
「唷,你這罪惡的男人!」小石哈哈一笑,用手肘頂了頂霸子一下,「看來我在辛苦的時候,你居然在這裡建立後宮!」
霸子舔舔嘴唇,「軍營裡的士兵們,味道真是好極了。」
「那……你吃得夠飽了吧?」小石眼神略略一變,「霸子,咱們該回家了。」
一二九
少年士兵管壺今天覺得隊長怪怪的,可哪裡怪,他又說不上來。
大概就是那個叫做小石的男人離開後,隊長就變得怪怪了吧。
「準備打仗了。」霸子隊長拍拍他的屁股,「小管壺也要好好準備喔。」
平常如果隊長這麼接近自己的話,早就二話不說把自己壓在柱子上用下面的棒子磨蹭調戲一回的了,現在卻只是拍拍自己。
管壺覺得有些奇怪的感覺,他不是一定要隊長對自己像對尹雛鳳那樣「激情」……不知為何,在這營裡,隊長對尹雛鳳特別上心,總說抱著他的感覺特別好。關於這一點管壺倒有些認同的,他自己也曾和尹雛鳳上過床,那身體的確是滋味美妙的,可……可是以隊長的閱歷豐富,尹雛鳳真有這麼好嗎……?
越想越偏了的少年士兵管壺覺得臉燒了起來,可回頭想問問隊長的時候,才發現霸子已經離開他的位置,正在和其它士兵說話了。
管壺少年覺得有些憂鬱起來。
他悶悶不樂地走到一邊去,看著尹雛鳳正一邊揉著腰,一邊想辦法套上自己的盔甲,順手幫了他一把,並故作自然地問道:「尹大哥,你有沒有覺得隊長今天怪怪的?」
怪?哪裡怪?在蒼鷺騎兵團中相對顯得瘦弱的青年呆了一呆,霸子隊長今天還是一樣勇猛精力十足,搞得他覺得自己的下身半天無法動彈,弄了半天才把那讓人難以啟齒之處裡的精液清乾淨,「不覺得。」
「是嗎、是我多心了嗎?」管壺歪了歪頭,見自某日被隊長留下對付一個疑似奸細的中年男子,卻被打昏倒在雪地差點凍死的蒼飛──現在當然是已經恢復健康了,正抓著霸子不放,不知道正在說些什麼。
「我去問蒼飛看看。」管壺落下話後便跑了過去,剛好聽見蒼飛說的最後一句話:「隊長你到底真正喜歡的人是誰,我不接受大家都同樣喜歡這樣的話,你只能選擇一個來說!」
哇,好傢伙,居然敢問隊長這個問題!
整個營帳中的士兵全部都豎起了耳朵,管壺知道,這裡有一半以上的人,包括他自己,都曾經和隊長有過肉體關係。
受到萬眾矚目的男主角卻搔了搔頭,「只能說一個?那也太為難我了……」
蒼飛看起來好像氣得要哭了,讓管壺覺得有些同情……偷偷仰慕隊長的人實在是太多了,蒼飛因為出身好的關係總是覺得自己比他們高了一等,可偏偏在隊長眼裡,什麼身份家世甚至容貌或年輕,好像都不是他特別在意的,也許蒼飛也發現了隊長今天的確有點奇怪,所以才將這他一直很在意的問題脫口而出也說不一定……
「你是要我從這帳裡全部的人當中,說一個嗎?」
霸子的說法知道的人都知道很狡猾,可是蒼飛卻不知道眼前這人的風流帳比他想像得要多得多了,所以他點點頭,「就說一個。」
「如果從這裡選的話,那當然是小雛鳳了。」霸子哈哈一笑,一點猶豫也沒有。
「為什麼?尹雛鳳到底哪一點好?」蒼飛看起來好像連眼淚都要迸出來了,「隊長你喜歡的到底是他的哪一點?」
其它士兵們包括管壺在內都在內心暗暗點頭,箭一樣的目光全部都往一臉無辜表情的尹雛鳳那邊射了過去。
「喜歡他哪點?當然是因為他長得很像冬……嘿嘿,不能講。」霸子笑了起來,「小兔崽子,想騙我說,霸子我是不會說的。」
……隊長有秘密……
一瞬間,所有人都明白這件事了。
◎
小石和霸子約定好之後,便往回到了團一的營區,營裡的騎兵們見到是他,紛紛都友善地和他打著招呼。畢竟團一有了這位副官之後,不僅團長大人的脾氣變得更溫和人性,團裡的大小庶務,也都被治得井井有條,不會再有什麼分配不均分發不公的問題。
小石一一點頭回禮,就算是最後一天,他也是持續著演技的好演員,接下來,就是他在蒼翎面前的最後一幕戲。
這樣想來,他不禁有些怔然了。
他載蒼翎身邊不過一個多月的時間,雖說自己是有意識地誘惑對方,有目的地任他對自己的身體予取予求──可相對地蒼翎付出的東西其實更多,信任、權力以及從這裡延伸出去的,性命和愛情。
性命對小石來說不值一睞,他出身自強盜窩,傷人性命是家常便飯,從以前到現在,他也不知道殺過多少被自己騙了的人了。他是野狗寨的一員,他們要一點懷疑也沒有地去相信一個強盜,這怎麼能說自己沒有犯錯呢?而在這強盜橫行的時代,相信強盜的結果就是死,這一點就跟狼要咬死羊一樣,對小石來說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可是愛情。
小石在欺騙的過程當中,領受過非常多種的感情,把自己當兒子般的父母親情、把自己當知己至交對待的深厚友情、或者像島川那樣沉醉在自己身體裡的迷戀之情……他原本預期蒼翎也是屬於這一類的,瞧他只要四下無人或夜深人靜時就對自己毛手毛腳的樣子來看,不是迷戀是什麼呢?
可是愛情。
他嘆了一口氣,走進了蒼翎的帳棚,對方正在擦拭著自己的盔甲和長槍,見他進來十分愉快,「小石,過來幫我。」
「是。」他微笑,接過蒼翎手上的布巾,一邊仔細擦著盔甲,一邊感受被上司性騷擾的快感。
可是愛情。
蒼翎感覺小石的身體今天異常地放鬆,也不是說他過去是多麼緊繃,而是無論他再怎麼疼愛這個青年,總感覺這青年對著他的態度,還是比較像一個晚輩接受長輩的給予,一個下屬尊敬他的上司,他總希望小石能夠讓自己更放鬆一點,偶爾嘗試把自己當作是對等的情人,而非蒼鷺騎兵團團一的團長大人。
可或許是大戰在即的關係,他感覺小石今天有些心事重重,看著自己的表情,有些……有些複雜,有種很難以言喻的奇怪感。
蒼翎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緊張起來。
他只知道,這緊張感,並不是因為晚上便要進攻敵人的關係。
而是……而是他覺得小石好像要對他說些什麼、或者作些什麼。
「小石,你是不是……」
青年回頭看他的眼神帶著一點羞怯的笑意,「團長……」
「小石。」蒼翎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感到不安起來,或許是因為今天的小石眼神顯得太過柔情似水,好像自己真的就是他的……他在青年的耳邊輕聲道,「小石,一次就好,別叫我團長,叫我的名字。」
青年停下正在揩拭盔甲的手,他的團長大人從後抱住了他,吻著他的耳垂,「小石,小石……」
「嗯……團、嗯、一會兒邊要出發了,不可以……」
出征前的偷情的刺激感令團長大人的下身一下子便充血挺起,「我知道,可是小石,小石……」抓過青年的手,去碰觸自己的性器,「你要幫我……」
這種愛憐似的口吻令青年感到不是很自在,可再怎麼樣,這也已經是最後的了。
已經是最後的了。
青年用雙手握住團長大人勃起的硬物,靈巧地搓揉起來,耳邊傳來四十歲的男人壓抑似的哼聲,一直以來,在蒼鷺的「小石」,表現出來的都是溫柔與恭順的模樣,可畢竟、畢竟他也曾經是「野貓兒」,在離開之前,離開之前……
野貓兒舔舔自己的嘴角,從尖端的部分一路撫到根部兩顆沉沉的肉球上,鉅細靡遺,仔仔細細,最後甚至蹲了下去,朝那雞蛋大的點端部分一口含入,吞吐起來。
「哈……小……石……」團長大人顫抖了一下,下身被濕潤的口腔包圍住的感覺是他最喜歡的方式之一,他沒有想到沒有自己的強勢主導,小石也會自動自發地位自己做到這種程度,他的手穿過青年柔軟的髮絲,輕輕按住他的後腦杓,微微一挺,青年嗚嚥了一聲,那哀切又可憐的音色一直是最讓蒼翎受不了的……
小石感覺嘴裡的陰莖已經漲大到了一個極限,隨時都有可能會爆發,他只要再給予一點點的刺激……
一個壞念頭在他心中浮起,反正已經是最後一次了……
反正,就算是愛情,那又怎麼樣?
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個人,你愛上的,也只是你心中那個空虛的幻影而已,不是我。
不是我。
他一口吐出那已經抵到喉頭的性器,站起身來。
「小石?」猶在陶醉的團長大人突然落了空,難免不滿起來,「小石,你怎麼……」
「蒼翎。」小石舔了舔他的嘴唇,「吻我。」
團長大人愣了一下,然後。
啪一聲那射出來的濁白精液又快又急,力道甚至足以噴濺到小石胸前的衣襟上,忍不住笑了出來,「好快啊……」
「小石,你這小妖怪……」蒼翎哈哈一笑,用力吻住這個讓他意亂神迷的青年,方才有些不安的心情,突然踏實了下來。
後來又就著小石的腿弄了一次,若不是出戰在即,或許他會將小石關在帳棚裡三天三夜也不讓他出來也說不一定。
四十歲的男人,說的想的通常都是作不到的事。
然後,然後就是毀滅這個男人的時候了。���石想,這事終於也要告一個段落了。
是夜,蒼鷺軍以團八衝鋒隊長為首,八支騎兵團成雁行陣陣形,後方三萬兵力則分成四股人流,往夏宮的方向進發。
一三○
看著奸細的屍身,夜燭的另一名副將軍路童,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錦文在我夜燭已擔任十多年的副將軍,說他是蒼鷺奸細,這怎麼可能……?」
可死人是沒有辦法說話的,路童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看了殺人的野狗一眼,「殺人之前,沒有經過審判、沒有給人辯駁機會,這要我怎麼……」可野狗畢竟是日經皇子身邊的紅人,又是皇子的救命恩人,這要為駱錦文不平的話,講到這邊就已經夠了。
他知道,就算自己據理力爭又如何?一駱景文不會起死回生,二反而弄僵了和皇子殿下之間的關係。自己和駱景文少少四千夜燭軍的兵力,實在也沒有太多大聲的本錢。
可日經皇子卻一步向前,對著他道:「路副將軍,您說的我都明白,對於此事,野……日野他的確處理得輕率了,可請您原諒,在這非常時期,是萬萬容不得一個奸細存在的,駱錦文藏於窗外竊聽密談內容,卻是事實。加之其遷罪於花漫副將軍身上,要讓日野誤判形勢,殺錯奸細,關於這點,就難以原諒。野雖自作了主張,可有其不得不為之處,請您見諒。」
這一席話,有退有進,讓路童一時之間,也無法多說什麼。
倒是殺人者野狗並沒有露出什麼特殊的表情,沙碧璽在一旁暗暗觀察著,那是只有習於取人性命的亡命之徒,才會有的閒適表情。
倏地,野狗突然轉頭看了他一眼,對他眨眨一邊眼睛,反而讓沙碧璽嚇了一跳。
好敏感的人……
「我們老大,確實不是尋常人物。」老鼠站在他的身邊,「雖然現在看起來,好像是皇子大人馴養的家犬……」
「不不、能成為勞先生你的老大,我可不敢小看。」沙碧璽笑了一笑,「只是,作戰在即,我對於你們這個軍團……是『食人鬼』是吧?實在不怎麼清楚。」
「……我們就是一群強盜罷了。」老鼠倒是說得很直白,「不過在這種亂世,就是強盜也能出頭,您說是不是。」
「很是。」聽到強盜二字,沙碧璽倒沒覺得有什麼太大不對,本來嘛,能像老鼠這樣收藏豐富,包羅萬象──除非他是吹牛的,否則,除了富可敵國、或者皇親國戚,誰能輕易擁有這樣規模的珍品?至於那日野,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名,光憑那柄殺人的刀勢,不要說是尋常人家,在軍伍裡恐怕都不多見。
還在閒談間,蝙蝠突然急急奔了過來,「老大、呃、皇子大人……」
「怎麼啦?」野狗問道,有大事發生了,蝙蝠不是會大驚小怪的人。
「蒼鷺軍……已經攻來了!」負責敵軍情報窺探及外圍巡防的他,比正規的軍人發現的速度還要快上許多。「就在方才,已經全軍出了槐山!」
眾人一震,大敵當前,所有閒話都休提了!
皇子大人咬咬下唇,「居然提了個早!沙將軍……」
「殿下莫急,我們已有防範之策,蒼鷺提早出兵,只要能拖得一時半刻,讓我軍能將陣勢排開……」花漫東離先發了言,「沙師兄的對策仍然可用!」
「不,東離。」沙碧璽搖搖頭,「蒼鷗要的,就是時機,又怎會給我們多餘的時間可用?來不及了,咱們得另想法子。」
「可時間如此之短,我不信蒼鷗還能排出新的攻法,可見……」
「可奸細似乎已將我們的對策也洩回去了不是?」瞄了停在地上的駱錦文屍身一眼,「時間啊……」
「將軍需要多久時間?」野狗忽道。
「按蒼鷺騎兵團的神速,從槐山至夏宮,約莫五個時辰可到。能給我八個時辰便好了……」
「我安了兩名內應在蒼鷺軍裡。」野狗的語氣淡淡地,「要多三個時辰可能難了點,不過嘛,我的食人鬼們,要攔下那些娃娃騎兵,倒也不難。」
把帝國聞名的騎兵團壓得這麼低,乃是野狗幾次交手,都覺得對方不怎麼強韌之故,可消滅幾名騎兵、甚或是一個支團的騎兵或者容易,可要以食人鬼軍團這百來名成員對上兩千餘名的騎兵,未免也把戰爭看得太容易了。
沙碧璽想了想,道:「路副將,能否請您暫釋前嫌,將您那四千夜燭軍隨後掩護呢?」
路童一拜,「大敵當前,自是以大局為重。」
「很好,沒有時間了。」沙碧璽眼神一斂,雖然還是氣勢不足以懾人,卻也有了一些智將特有的自信光彩,「日野大人,請您趕緊召喚部屬,可以出發了。路副將,請您點兵之後隨後出發。另外,也趕緊讓駱副將的屍身入土為安吧。最後是,殿下和東離,咱們另闢室完成最後戰略……我尚有一想法,想和二位合計合計。」
「是。」
眾人原地解散,老鼠看了將軍大人一眼,「我也算是食人鬼的一員,沙將軍,暫別了。」
沙碧璽怔了一怔,似乎沒有想到老鼠也在他的此次佈局之內,「勞先生……你也要……過去?」
「當然。」老鼠開始時原不打算加入野狗的食人鬼眾的,他會一直待到現在,會在最後涉入得這麼深,完全是因為眼前這個男人的關係。除了沒有生命的寶物之外,老鼠自知,這是第一次他對一個活著的「人」,是這麼地感興趣。
「請……一定要活著回來啊!」沙碧璽正色道,「我很期待去你的寶庫。」
「嗯。」老鼠招招手,跟在野狗的身後,很快便走得遠了。
◎
能再度拾起「赤鳳」,蒼羽感覺心中踏實許多。
他是團四的支團長,之前與食人鬼軍團之一役,雖讓團四成員折損不少,可以在他不在的這段日子裡,父親大人已經都幫他補上了。
他雖然自信擔任團四之長是憑藉著自己的努力,可被食人鬼俘虜之後,他卻更加明白了自己的不足之處──他以為自己的槍法很好,可卻防不了小人使用偷襲的招式;他以為自己的心夠堅強,可這世上還有太多太多他想像不到的無恥之事每日都在發生;他以為自己為了蒼鷺族,可以犧牲所有、包括自己本身,可一旦面臨危及性命、危及尊嚴的情況時,他的選擇仍然是最激烈的那一種……如果真是為了蒼鷺、為了新帝國,這一點犧牲又算什麼,但他卻寧可冒著被強盜一怒之下殺死的危險,也要反抗到底──沒有任何意義的死亡,才是對蒼鷺最沒有價值的。
他覺得有些迷惘。
可是在上戰場之前,是不允許有一些丁點迷惘存在的。
少年團長舉起他的「赤鳳」,想像著不久後上戰場時的情況,他是全軍當中唯一將食人鬼軍團視作強敵的人,他們人數雖少,卻個個如狼似虎,都不是好應付的。若是再加上剛剛才大勝蒼鴻將軍的沙碧璽的安排……絕對不能掉以輕心!
團四被安排在雁形陣的最左翼部分,他也知道,自己並不被軍團當作攻擊的主力。若是在過去,他會將這視作侮辱,可現在……
他突然想起那個男人的臉。
於此同時,出發的號角,已經從帳外響起。
◎
蒼鷺騎兵團以團八為雁首,後接團一,左右則各是團二、團三、團四、團五、團六、團七排列,兩千四百人的騎兵團浩浩蕩蕩,騎著漆黑的駿馬,奔騰在同樣漆黑的夜裡。
雁首的團八則又以衝鋒隊長霸子所帶領的五十名小隊為先行隊伍,整座陣形像是一隻大雁,又像一張繃緊的弓弩,霸子的這一小群騎兵就是箭矢,負責直線貫穿敵人陣形,沖散敵人腳步,給予敵人第一次致命攻擊的。
以霸子為首的小隊,原本的速度還在目視可及,約莫百步距離外的地方。可帶領在前的隊長霸子的速度卻越騎越快,跟在後頭的小隊隊員雖心裡有些疑惑,可「永遠跟隨隊長」這事早是他們心中的信念,沒有多想地便拚命跟上。
在後頭的團長墨鴉,雖然對前方霸子的速度有些疑惑,不過身邊的人一句「今天的霸子還真興奮啊,跑得真快!」就又打消了他的疑惑,畢竟,霸子是一個興奮型的戰士,越是危急的場面,似乎讓他越能發揮潛能,對於這一點點小小的失控,墨鴉認為反而有助霸子對即將開打的戰事作些熱身。
殊不知……
霸子胯下的駿馬,可是蒼鷺一族當中數一數二的神駒,蒼鷺一向尚武,對於武藝高強、建功很多的人,在上位者從不吝惜賞賜金銀好馬,良駒本就應當配好漢,這是再自然不過之事。
只是……沒有人想到,騎上去的不是好漢,卻是一個大奸細了。
霸子飛沖了好一陣,中看到前方有一座矮林,相當適合隱藏,他策馬入內,接著他身後的隊員們也跟著一個個魚貫進來。
霸子本就身材高大,加之他的馬又比別人壯碩一些,整個人就是從上而下俯視著追隨他的兒郎們,他從最邊邊一個一個看過去,小蒼飛、小雛鳳、小管壺,還有好多個被他以小白兔稱呼的年輕騎兵,眾人有的被他看得臉紅了一紅,有的則興奮地等待隊長下指示,當然也有的像尹雛鳳那樣,只覺得緊張害怕的。
巨漢清清喉嚨,「各位小、嗯,各位兄弟。」
「喔!」眾人動作一致地舉起長槍,往上一舉,蒼飛代眾人發言:「隊長有何吩咐?」
「從現在開始,我又屬於皇子大人和老大的人了。」
「喔!」一時之間還沒有人真正聽清楚隊長到底在說什麼,當要跟著喊皇子萬歲的時候……這才發現怪怪的,皇子應當是他們的敵人,應該喊的,是皇帝陛下萬歲才是……「隊長,您在說什麼?」
「我說,我已經不是蒼鷺騎兵團的一員,我要走了。」霸子有些可惜地看著這群美味的小白兔,「你們可以留下、或者跟我走。跟我走的話就會變成我的部下,留下的話……不久後就是敵人了。」
霸子的表情時在太過坦然,以致於「奸細」兩個字在眾人心中浮起時,已經又過了好一會兒。率先發難的人仍是出身蒼鷺貴族的蒼飛,他不可置信地大聲道:「隊長,你在開什麼玩笑?你怎麼會是……不可能的!這種時候怎麼可以開玩笑!」
可他很快便知道霸子隊長很認真,不是開玩笑的。
「我要走了,要跟的人就跟,不想的就留在這兒和後邊的人會合吧。霸子我終於可以離開這裡了。」
霸子沒有理會蒼鷺青年的怒吼,也沒有再回答其它小白兔任何問題,他策馬離開的背影高大強壯得讓人不敢與他為敵。
團八團員……尤其是霸子帶領的這一群騎兵,大多都是在高達招募而成,其中像蒼飛這樣屬於徹頭徹尾的蒼鷺貴族的,才有五六個,其餘二十多個,其實出生自四面八方,有一半是高達本地及附近郊區的人,另外則也是出身自蒼鷺以外的部族,甚至還有擁有北方草原民族血統的人。
這些人雖然發誓效忠蒼鷺騎兵團,可與其說他們真的效忠於蒼鷺,不如說他們是認為加入蒼鷺一方,要比其它地方的軍隊,要來得強大有保障。
可一旦有更強大、更讓他們信服的對象存在之後,這有價格存在的忠誠心,很快便面臨了考驗。
更加上,包括蒼飛自己,隊裡有很多人,根本不敢想像,萬一隊長不在的情形,究竟是什麼樣子。
而現在,更是難以想像,和隊長為敵……
要做出選擇,覺得難的其實是像蒼飛那樣身份的人,大部分的人,很快地便做出選擇。
蒼鷺騎兵團團八衝鋒隊長日霸,於作戰開始之前的一個時辰,帶領二十五名隊員,投奔敵營。
叛變。
兩軍第一次的攻防是在夏宮外的狩獵道上。
狩獵道乃一條特別建來供皇室車隊到夏宮度假的平坦大道,長度不長,約莫只有半裡,寬度可同時容納八匹駿馬並駕而行,兩旁種滿參天的松樹,十分能彰顯皇家氣派。
騎兵團雖然一時失去了破陣的箭矢,可遞補而上的團長墨鴉,原本也曾經擔任過團一的衝鋒隊長,騎術槍術都是團中一時之選。他沒有時間讓霸子叛變一事成為騎兵團的絆腳石,他只有自己上陣。
可沒有想到正等在狩獵道上的食人鬼軍團,站在最前方的,赫然便是叛徒霸子。
「日霸,你這個叛徒!」墨鴉團長揚起長槍,駕馬衝出「納命來吧,混蛋!」
霸子的武名在團八已經很出名了,人人皆知霸子氣力驚人,槍法熟練,可他們卻從來不曾看過,真正的霸子、屬於野狗寨的霸子,殺人時,是什麼模樣。
已經不是他們衝鋒隊長的人,捨棄了屬於騎兵團所用的長槍,手中一柄大得驚人的巨刀,橫刀一劈,墨鴉大人被從頭到腳,甚至到跨下的馬身,一分為二。
「誰是下一個?」
來自地獄的魔王,此時露出他白白的利牙,笑了起來。
一三一
蒼鷺騎兵團團八,在經歷衝鋒隊長叛變、團長慘死的巨變,一時之間,人心惶惶。
他們原是騎兵團當中資歷最淺的一群,之所以能成為本次出征的「箭頭」,乃是因為其衝鋒隊長的表現突出之故,��在隊長變成敵人,第一個殺掉的便是團長大人,那原本看來很有安全感的巨大身軀一下子變成危險的狂獸,並且那危險級數比他們想像的還又更多得多了。
終於變回野狗寨的身份了。
霸子將刀扛在肩上,興致高昂。
他的身後不是別人,正是他的老大野狗。野狗之後,則是一百名野狗寨武鬥組的成員,至於剩下屬於機關組的成員,也已經被派去協助沙碧璽將軍了。
百人對上千人隊伍,看來實在瘋狂。野狗看見那整齊畫一的黑色騎兵團隊伍,也不禁感到血液沸騰起來,他把手按在腰間的雙刀之上,興奮得覺得身體正在微微顫動著。
殺戮對野狗寨強盜眾來說,原本就是猶如家常便飯的事,只是這一次的殺戮,將帶著可以從此翻身的甜美獎賞,分外讓這些食人鬼們摩拳擦掌,雖然每個人各懷心思,想要的東西都不同,可跟在野狗後面,起碼方向是一致的。
一般來說,敵不動我不動,但霸子可不是這麼有耐心的人。
「沒有人要過來的話,」他舔了舔上唇,「那我就要過去囉。」
說著便騎著馬奔了過去,團八騎兵簡直像流水一樣被兩邊排開,沒有人敢輕易向前攔阻,霸子揮著大刀來去自如,團八的騎兵們陣式很快地便支離破碎,失去效用了。
跟在團八之後的隊伍,正是整個雁形陣最中央的隊伍,蒼翎的團一。
只見四十歲的團長大人身著被自己的副官擦得黑亮的盔甲,端坐駿馬之上,凝神直視著前方,「團八整個散了,怎麼回事,墨鴉不是如此無能之人。」
「或許是因為有事情發生了。」跟在一旁的副官接口道,「團八畢竟多數是新兵,雖說衝鋒隊長的能力很強,或許還不夠吧……」
「小石,聽說那日霸是你的表兄不是?」
「是。」娃娃臉青年副官點點頭。
「你們這對表兄弟,的確優秀。」團長大人譖道,不過想起小石表兄那對小石的親熱勁兒,心裡還是有一點不舒坦,「啊、好像有團八的士兵往這裡退了。」
漸漸地,殺伐之聲逐漸傳來,飛沙滾滾之中,一騎突圍而來,小石凝神一看,正是常常跟在霸子身邊的蒼飛。
「團長大人,」剛剛成年的士兵帶著一點哭音,「霸子隊長、霸子隊長他……叛變了!」
「什麼!?」蒼翎震動了一下,「叛變?」
這一瞬間他突然看向身邊的那個青年,背著長弓箭筒,表情淡然,好像這個消息一點都不值得驚訝似地,「小石?」
他的副官笑了起來。
蒼翎曾經見過小石無數次的笑容,從野貓兒時代嫵媚的笑、士兵時代含蓄的笑、到就在不到幾個時辰前,他終於覺得可以和小石心意相通,小石臉上浮起的那抹帶點任性的、屬於情人的笑。
沒有一個,像現在的這朵微笑一樣,如此冰冷。
「小石……」他喚道,「你的表兄……」
「蒼翎,霸子不是我的表兄。」青年拿下背上的弓,搭箭挽弦,瞄準蒼翎。那端正的姿態曾經是讓蒼翎最美好的回憶之一。「霸子他,嗯,是我的情人。」
他其實可以用弟兄、夥伴、同謀者等等許多許多比較和緩的說法,可他卻偏偏要用蒼翎最無法忍受的那一個。
「你、你就是奸細!」蒼飛失聲叫道,「原來……你和隊長是同夥!是……」「情人」兩個字,怎麼都不願意從自己的嘴裡說出。
「小石……你、要殺我?」「奸細」兩個字滾動在團長大人的舌尖,他卻無論如何都吐不出來,「小石,你太傻了,在這種地方揭穿身份,會死的啊……」
這裡是團一的陣地,附近都是騎兵團的士兵,被發現奸細的身份,只有死路一條。
可……就算小石他是……他也……
小石冰冷的笑容凝結了一下,「這就不勞您費心了。」
刷一聲,箭矢破空而來,蒼翎已有提防,側身一避,那箭矢卻像是算準了他會閃躲的弧度,險險擦過他的臉頰,割出一道血痕來。
「大膽奸細!」蒼飛怒斥,率先將長槍往小石方向遞去,可小石的騎術和身手,遠比他所想像得要老練滑溜,射出一箭只是了轉移二人注意力罷了,他當然知道在這種地方和蒼翎翻臉,被圍攻的危險性極高,可他總想親眼看見當蒼翎知道自己就是奸細的那一瞬間,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他看見了。
只是太可笑了,面對一個奸細,那傢伙居然還在關心他的安危。
他非常失望,非常失望。
小石一向是會將一切事物準備得非常周全之人,沒有動過一點手腳,他也不敢這麼貿然行動。
他一拉韁繩,策馬往前方急馳而去。
「快追奸細!」在蒼飛的怒吼下,一眾騎兵皆知日霸日石這對兄弟,居然是背叛蒼鷺的奸細,紛紛調轉馬頭,準備追去,誰知座下馬匹居然不聽指揮,開始一匹匹口吐白沫,眼看都是中了毒。
小石下毒的範圍自然遍及八支騎兵團,這毒乃號稱野狗寨藥師的熊七所調製,命名「五步倒」,此毒甚劇,用在人的身上,走不出五步便會氣絕,稀釋之後用在馬身上,大概頂五個時辰左右藥效會開始發作。
騎兵團沒有了馬,就變成了普通的蒼鷺士兵。頂多就是更身強體健一些,槍法再好上一點點。
但看在食人鬼們的眼中,套一句霸子的話:「好一群小白兔啊!」
由於馬匹紛紛倒下,原本排列整齊的大陣於是混亂了起來。蒼翎知道自己是這蒼鷺騎兵團的總指揮者,現在首要之急,自然是先穩定軍心,重新排開陣勢,可他的眼睛卻不自覺地瞄向那抹越跑越遠身影。
那是小石,那明明就是小石……是他的情人。
為什麼會變成奸細?
「團長大人,請下指示!」
「團長大人,食人鬼軍團出現了!」
「團長大人,我們應該……」
蒼翎的嚴重失常,導致各支團團長已經無法等待他下達命令,他們各自整合自己的團員,從巨大的雁形,變成八股兵流,和一群帶著鬼面的詭異軍團,正式開戰。
作戰經驗豐富的蒼鷺騎兵團,在失去戰馬、且總指揮官大受打擊的情況下,戰力被降低不少,而此時趁虛而入的食人鬼軍團,則是個個戴著奇形怪狀的鬼怪面具,在魔王的帶領之下,衝殺進來。
霸子的巨刀原本就十分駭人,刀刃所及之處,斷臂斷腿齊飛,就連自己人,都不敢和他太過靠近。霸子殺得興起的時候,是很有可能認不出你跟他是同一邊的……寨裡除了小石和野狗,沒有人有自信能控制得了已經出匣的猛獸。
可偏偏小石此時卻從前方出現了,就看霸子好像突然被按到關閉的開關似的,眼睛一亮,那把已經被染成豔紅色的大刀居然停了下來,只見他把刀子放到屁股後邊的馬臀上,一把攬過騎著馬直衝過來的小石,把人抱到自己的馬上,給他一個力道稍嫌大了些的擁抱,「小石頭也回來了!」
「唉唷霸子,快點放開我。」小石笑罵,原本還帶點惆悵的心情,此時也在霸子啵在他嘴上的大大親吻中煙消云散,「喂,你身上的血都沾到我了啦!」
「哎,你等一下也會一樣的啦!」
明明還在激戰中的戰場上,這兩個去扮演奸細的人,居然還能這麼旁若無人的親熱起來……食人鬼眾已經見怪不怪,至於蒼鷺騎兵們……則是對著那正滴著鮮血的巨刀忌憚不已,沒敢妄動。
「霸子……媽的,你就只知道疼愛小石!」熊七的聲音從一邊傳來,「下次我也要跟你去當奸細!」
「熊七,多謝你的毒了!」小石掙開霸子的懷抱,跳回自己的馬上去。
「我的『五步倒』被你用成『馬必倒』,算你小子有些聰明。」
「是您的毒好哩。」在野狗寨原本就很會做人的小石,就算被熊七視作情敵,熊七也很難跟他打壞關係……更何況,小石其實不只在下位功夫很好,對於在上位也很拿手,熊七雖然喜歡壯漢,不過也和小石曾經有過一次……好吧,以熊七的標準來說,居然也算是不壞了。
「算你嘴甜。」熊七一對銀勾使得虎虎生風,只有在面對比他高壯的對手時,招式會突然嬌羞了起來。
不過嬌羞不等於放水,熊七對於壯漢的迷戀程度,從他那串由壯漢們血淚寫成的床史,便知他對對付強壯的男人這種事,比對付一般士兵要更有心得的。
初始的時候,食人鬼軍團簡直可說是單方面在屠殺蒼鷺的騎兵們,可騎兵團原本就並非省油的燈,當初時的慌亂過去,而他們的代理總團長蒼翎大人也終於恢復正常的時候,訓練有素的騎兵們便開始一一集結起來。
團四團長蒼羽,他的馬幸運地並沒有中毒倒下,他手持「赤鳳」,帶領團四往前衝殺。他知道對付食人鬼軍團最忌輕敵,因此他老早便告誡過自己的屬下,遇食人鬼時,需三五成群共同對抗,寧被譏以多欺寡,也要確保能消滅敵人。
這一點,他在第一次的作戰會議上,就已經提出。可惜當時將這話當一回事的人並不多。
此時此刻,正好驗證了當時他的建議。而其它支團的騎兵們,也在見到他們的有效防禦與攻擊之後,開始有樣學樣,三五成群對付食人鬼起來。
這的確是個有效的方式,以多對少,就算無法殺死對方,對方也無法繼續有效攻擊騎兵團。
蒼羽帶著兩名副官,也組成一個小隊,殺掉的幾個食人鬼成員中,有兩個正是當初折斷他手腳的人。
他心中並沒有感到太多復仇的快樂,他只是擔憂著這場戰事的結果。
假設皇子只是派出一支百人軍隊便能擋下帝國裝備最精良、素質最高的騎兵團,那麼他怎麼敢想像,當父親大人帶領軍隊,與日皇子方的沙碧璽交手,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可也或許他是多心了……騎兵團的人數遠多於食人鬼,就算對方武藝再高強,總也會有疲累的時候,蒼鷺騎兵們只要能掌握住自己所主張的作戰方式,最終還是會得到勝利的。
他想像著有一個人很可能將被三到四支的長槍貫穿,也有可能是被四五柄長劍穿透胸腹,只是那個人的表情,卻還是非常溫柔,非常溫柔地看著殺死他的人。
蒼羽高高舉起了長槍赤鳳,往一個食人鬼的背心使勁貫穿進去,從傷口噴出來的鮮血將赤鳳槍頭的紅纓染得更豔,他將死去的人翻過身來,摘去他的面具,不是那個人。
分不清心中的感覺是失望還是鬆了一口氣,下一個目標就在不遠處,正用極快的速度,瞬間擊殺了兩名騎兵。
他想,面具後面的人,會不會就是那個人呢?
也許是他太過專注。
也許是他太相信三對一的情況下,食人鬼就贏不了。
三柄長槍從三個方向同時揚起,沒有人可以躲過如此卑劣卻又有效之攻擊。
可事實證明,他的運氣真是太糟了。
野狗從眼尾的餘光便看見三柄長槍同時往自己刺了過來,他沒有一絲猶疑,左手掄刀迎上左邊那柄槍尖的時候,右手已經削去另外兩柄,接著貼著槍身一個挺腰,右邊的刀已經回頭往蒼羽的脖子划去。
理論上來說,蒼羽應當已經魂歸西天,失去性命了。
可有一個人的刀,居然比野狗更快。
一三二
野狗是何等人物,如果想從他的刀下留人,不付出一點代價,是不可能的。
蝙蝠很清楚這一點。
可是他沒有任何可以猶豫的時間,仔細想想,他無法否認就算在這樣紛亂的戰場上,他的目光還是會一直不由自主地鎖住一道身影。
他不能靠得太近,也不能離得太遠。
蒼羽的武功原本就不俗,就算被自己俘虜了一個多月,就算曾經被斷過四肢,可在蒼羽本人並不清楚有多麼「昂貴」的悉心照顧下,相信也不會和受傷前的他差異太大。
可當蒼羽將目標放到野狗的身上去的時候,他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像霸子那樣顯眼的強者,有長眼睛的人,都不會敢輕易去接近的,可在混戰當中,像野狗這樣不可以輕易挑戰的對象,卻並不明顯。
蝙蝠在心裡大叫一聲「糟糕」,可腳下沒敢怠慢,野狗的刀,出去之後,就沒有收回的可能。
他只能拿自己去擋。
蝙蝠使的是一把厚柄長刀,他盡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快速度,將刀背部分朝蒼羽,刀刃部分朝著野狗的雙刀之一,險險在那一瞬間,護住了蒼羽的咽喉,可蝙蝠知道,不可以就這樣放心下來。
就說了,野狗的刀,出來之後,是不可能收回的。
右刀被擋左刀緊接而來,可蝙蝠已經沒有第二柄刀你擋住野狗的攻擊,他只能用一手環住少年團長的腰,往側邊一滾,篤篤兩聲正是野狗將刀子落空插到土裡的聲音,「老大!」蝙蝠知道自己招架不住,趕緊抓去臉上鬼面,「是我!」
「是你!」驟變之下沒搞清楚就被人撲到地上滾了一圈兒的蒼羽,這才看清這個人的臉。
「蝙蝠,我可真難過,你居然要背叛?」野狗眯起眼睛,似笑非笑,「你知道的,把刀指著我,就是決定要向我挑戰了。」
蝙蝠當然明白這一點。
強盜寨一向以力量決定領導者,這十多年來,敢當面挑戰野狗的人,恐怕一隻手就可以數得完。
可他別無選擇。
在挑戰野狗和蒼羽的命兩者之間,他甚至沒有選擇的餘裕。
他緊緊握住了刀,他明白,他所保護的人,是敵人。他也明白,他拔刀相向的人,是自己人。
可在這個空間這個時刻,敵人不會變成自己人,自己人卻會在一瞬間變成敵人。
「老大,我不想挑戰你,可……可我非這麼做不可。」蝙蝠將少年團長護在身後,擺出一個起手式,「如果老大願意放我一馬,我可以做牛做馬。」
「蝙蝠,你在作什麼?」身後的少年第一次喚了他的名字,「走開!我不需要你的保護!」
「你不明白自己面對的是什麼。」蝙蝠苦笑了一下,「我很想走,但我不能。」
「蝙蝠,你說的我都不需要啊。」野狗哈哈一笑,「看來你是有所覺悟了。」
就算在戰場上,這個男人猶能保持著自己獨特的殺人節奏。如果說,霸子是一柄血腥又壓迫感十足的斬人巨刀,野狗便是一把鋒利到只要稍微碰觸,便會受傷的圓刀,機動靈活,無一處無一刻不可以殺人。
他看起來,像是正等待著野狗的攻擊,可事實上,蝙蝠是在等待機會。
和野狗動手,是沒有勝算、甚至沒有生機的。
他打從一開始,就抱著要帶人逃走的打算。
所以。
在戰場上的壞處,是根本不可能有可以讓你靜心決鬥的空間,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有己方或敵方的人接近自己的身邊。
所以蝙蝠正在等待機會。
只要能一點點轉移野狗的注意力就好好,憑他的輕功,只要有一瞬間的時間,他就有把握把人帶開。而且,他自信野狗無法棄戰場於不顧,專門提刀來殺自己。
幸而,野狗寨一向有一個不甘寂寞的人。
「唷,蝙蝠,你抓回你的蒼小團長啦?」熊七不知道從那邊鑽了出來,好似沒發現這中間的劍拔弩張似地,快樂地插進兩人中間。
蝙蝠等待的,就是這樣的一瞬間。
他一把扛起身後的人,往後一退,讓熊七看見了他之所以被稱作「蝙蝠」的驚人輕功。
「哇,跑得可真快啊……」熊七咋咋舌,「老大,你別生氣。」
「生什麼氣?」野狗聳聳肩,「熊七,你為什麼要幫他?」
「哎,我難得看到蝙蝠這麼純情的一面嘛~」青年揚揚手上的銀勾,笑了起來,「而且,蝙蝠已經欠了我一個天大的人情啦!」
◎
蝙蝠扛著人,穿梭在正互相攻擊的人群當中。他沒有多想什麼,心中只想著要離野狗越遠越好。
直到被他扛起的人,在他肩膀上劃了一刀,「我說放我下去!」
蝙蝠震動了一下,終於停下了腳步,鮮血濡濕了他的肩膀,他並不特別覺得疼痛,反而清醒了一些。
他到底在做什麼?
為了一個俘虜……居然和野狗,他的老大翻臉?
他把人放了下來,少年的表情看來又是疑惑又是生氣,「……你在作什麼?我不明白……」
「那個人是野狗。」蝙蝠道,「我想你已經知道食人鬼們其實就是強盜,說起強盜,你應該就知道野狗吧?」
「野狗……那個野狗?」
「就是那個野狗。」
蒼羽咬住自己的下唇,覺得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他知道那個男人很強,也知道蝙蝠在那最危急的一瞬間救了自己,可是他沒有想到自己面對的,居然還是個傳說中的人物。
「那你……為什麼?」
「如果我知道就好了。」蝙蝠露出苦笑,「可是我不後悔。」
「……我可是蒼鷺族的人!」蒼羽突然生起氣來,「我可是你的敵人!我、我會殺死所有食人鬼軍團的人,這也包括你在內!」
蝙蝠看著蒼羽這生機勃勃的模樣,突然覺得幸好自己沒有距離他太遠。
幸好自己的刀居然還來得及。
「我很喜歡你。」蝙蝠道,在這最不合時宜的地方告白,「我想要你。」
少年沒有想到他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愣住,「你、你不要轉移話題……」
「你應該知道的,我很喜歡你。」蝙蝠往少年的方向靠近了一步,「我沒有轉移話題,我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應當是敵人,可是,可是我喜歡你。」
少年蒼羽覺得自己動搖了起來。
可是他是不可以動搖的,這個男人根本只是一個強盜,和別的強盜沒什麼不同的人渣,雖然待自己看起來好像有些不同,可是那又怎麼樣?比起兩軍對壘的敵對關係,根本就不值得一睞!
「你剛才救了我一命。」少年道,「所以我現在先不殺你。」聲線之中,可以聽到一絲微微的顫動,「可是下次,我會殺你,你聽清楚了,我會殺你!」
「那你就殺了我吧。」蝙蝠將人一把抓入懷裡,給他一個緊緊的擁抱,「我不想再忍耐,我忍耐得已經夠久了……」
狩獵道的兩邊,原本就是皇室狩獵的獵場,樹木參天林蔭密佈,蒼羽感覺自己被推進戰場附近的樹林之中,被男人狠狠摜到樹幹上,接著便是一個又深又濕的綿密親吻。
「赤鳳」落到了他的腳邊,他應該要用力推開這個男人,可是男人的力氣比他大得太多……或者應該說,他發現自己,根本生不出一絲氣力。
是被他下藥了嗎?還是被他吸走了太多了空氣?
蝙蝠一邊親吻著他,一邊將手探進他漆黑的盔甲之中,手指一搓,便搓開了綁系盔甲的那條帶子,接著用力一扯,胸前連至下身盔甲,被一併掀開,只剩下一條帶子連結著掛在他的腰間,接著將他盔甲下的內袍一拉,冬天的冷風一下子灌進袍裡,順帶讓他發漲的頭腦跟著清醒了些。
他在幹什麼?應該說,他正讓蝙蝠對他幹什麼?
於是蒼羽又開始掙動起來,若在之前,蝙蝠也許就不想太勉強他,頂多就是趁他昏睡的時候,那他的臉或身體自我發洩一番便罷。可是今天,蝙蝠並不想放過他。
「蒼羽,你別忙了。」男人看著他的眼睛,兩人的唇角,還被一絲晶瑩的唾線牽連著,顯得分外親密,「你知道的,我會讓你殺我的,所以求求你。」
他不知道自己應當怎麼反應才好,男人卻不給他太多考慮的時間,一路從鼻子、下顎、喉結、鎖骨等部位親吻下來,乳尖、肋骨、肚臍、然後是……
「你別這樣……」他不知道自己的聲音居然帶了一點鼻音,「蝙蝠,你不要這樣……」
蝙蝠笑了笑,「我可等了好久,忍耐真是全天下最難過的事了。」
可他沒有馬上去親吻少年的那裡,而是跳過那個地方,往蒼羽分外白皙的大腿內側舔去。
蒼羽的經驗非常貧乏,他只覺得被蝙蝠舔得癢得不得了,好像這男人每做一件事,就會抽走一分他的力氣似的,翻來覆去只能說出那一句老話:「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瞧你,光是這樣,腰就軟了呢。」蝙蝠舔舔自己的唇,「我想嘗嘗你的味道了。」
什麼味道!?蒼羽想,他的性器已經半昂起來,難道是像之前那樣……的侮辱嗎?
前次的經驗,讓蒼羽不自禁會將受到愛撫而想要射精的快感,和不愉快的俘虜經驗劃上連結,「你其實是想要侮辱我嗎?蝙蝠!」
「別這樣想啊,我的團長。」男人舔了他性器的頂端一下,「我剛剛說了好幾遍,我喜歡你,我是因為喜歡你的關係。」
然後快速將少年陰莖含進了嘴裡,以牙和舌溫柔而又詳盡地舐遍整根性器的每一處,連一條皺摺、一片嫩肉都沒有放過。少年的性器在他的嘴裡猛然漲大,他一邊用手玩弄著性器下方的囊袋和小球,一邊吮吸起來。蒼羽哪裡受過這樣全面而又刺激的伺候,下身痙攣了一下,便射了出來。
在這樣的環境當中,任何一點可以潤滑的黏液,都不可以浪費。
蝙蝠將少年射出的濁液完完整整地含在口裡,趁著少年剛剛射精,精神還有些恍惚,手腳還沒有力氣的當頭,將人翻過身去,讓少年兩手抵住了樹幹,呸地一聲吐出半口到手上,往少年的臀縫抹了進去。
少年抖了一抖,聲音突然高了起來,「你想作什麼!」
還來不及掙扎反抗,蝙蝠的一根手指已經侵了進去,在這種地方這種場合,蝙蝠也沒有太多時間好好考慮少年的身體究竟準備好沒有、甚至於心情可以接受沒有,很快地他又插進了第二隻、第三隻手指頭,搔刮著少年的內壁,尋找足以引發少年性慾的某個地方。
「你放開我……」蒼羽倒吸一口冷氣,「蝙蝠……你別這樣……好痛……」
那個痛字讓男人的動作緩了一緩,可是,蝙蝠最終還是湊到了少年的耳邊:「蒼羽,如果在春蕊那裡的時候,我便直接要了你就好了。」
然後他將嘴裡剩下的半口精液吐到自己已經硬得撐出一頂大帳棚的陽具之上,隨手抹了一抹,少年的穴口並沒有完全被好好拓開,小小的洞口露出一點點白色精液的痕跡,足以讓任何男人變成野獸。
蝙蝠也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罷了。
不一次將陰莖頂入蒼羽的身體之中,已經是現在的他,所能付出的最大溫柔了。
少年的肉壁緊緊絞著他的龜頭部分,兩人一瞬間都是疼痛難當,可一方無法放鬆,一方又不想離開,於是三頂四頂,最終憑藉著精液的潤滑,以及蝙蝠的一個無情挺身,粗大的肉械便直直插入他的後庭之中,盡根沒入,沒有一絲保留。
蒼羽覺得自己已經痛得快要沒有感覺,原來作這件事情,竟是那麼痛苦的事。
他一直害怕自己被快感支配,害怕一旦進入了蝙蝠的世界,就會像是走上了不歸路,再也無法回頭。
可這跟他想像的完全不一樣。
疼痛至極而卻又有種被填滿的感覺。
他覺得自己的腦子異常的清晰,而且他沒有失去理智,也沒有失去控制。
好痛……為什麼會這麼痛呢……
被這樣緊緊夾住,相信蝙蝠也不會比他好受到哪裡去……
為什麼他要對自己作這種兩面不討好的事?就像……他為什麼要為了一個敵人,去和自己的老大、那個不能得罪的野狗翻臉?
劇痛之中,蒼羽覺得,自己好像終於可以稍稍理解這個男人的想法了。
這或許已經是最後了。蒼羽想,他和蝙蝠之間,就算有一些不一樣的感覺又怎麼樣?問題還是無法被解決的。
所以他們只有現在,只有現在。
他輕輕放鬆了自己,身體裡的性器很快便感受到了他的善意,輕輕動了動,居然沒有再讓他繼續感受到那種錐心刺骨好像要被貫穿腸子一般的疼痛,而是,輕輕的、小幅度地在他的身體裡面刺探起來,就像蝙蝠這個密探一向所擅長的,只是探查的對象,變成是少年的身體。
快感總是在少年無法預期的時候,侵襲過來。
蝙蝠馬上就知道自己找對了地方,於是專門往那個地方深插淺抽,一下子便喚醒了少年身體的慾望,「蝙蝠、不要、你不要再弄那裡了……」
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東西,怎麼可能會輕易放過呢?
男人用背後位抽插了四五十下,接著將人翻轉過來,讓少年的背抵著樹幹──反正背後的盔甲還完整地穿著,不怕少年的背會因此而受傷,然後將少年的腿環到自己腰上,又是一輪攻擊。
樹林裡,除了能聽見不遠處的地方還未停歇的殺伐之聲外,只能聽到他的下體撞擊少年時的拍打聲音,以及自己和對方喘息的聲音。
他想,或許自己將一輩子也忘不了這個聲音。
就算得用和野狗翻臉來換,
就算他將被蒼羽殺死,
太值得了。能夠這樣的死去。
蝙蝠一邊想著,一邊在少年的身體裡,射精。
一三三
就在樹林裡正在春色無邊的時候,狩獵道上的戰局,依舊持續進行著。
蒼鷺騎兵團團四團長蒼羽雖然人突然失了蹤,可他所帶動的集團攻擊法,的確逐漸有效地消滅了許多食人鬼軍團的成員,很快地便從那初時的一面倒狀態裡,挽回頹勢。
這其中,當然也和團一的團長,目前的代總團長大人蒼翎,從嚴重失常當中恢復有關。
蒼翎鎮定的樣子,好像方才小石的背叛所帶給他的打擊,並不十分地重,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傷有多深。
可現在不是舔傷口療傷的時機,放在眼前的,就是蒼鷺軍與日皇子���對決的重要前哨戰,若自己不能以兩千對一百這樣懸殊的兵力,消滅這食人鬼軍團的話,那他還有何面目繼續在騎兵團當中擔任高位?
四十歲的男人,就算心受到嚴重創傷,仍然必須裝作若無其事。
蒼翎的劍術雖然曾經輸在野狗的手底下過,可這並不代表他的武藝低微,相反的,能在野狗手底下過這麼多招,正代表著蒼翎的確是有著紮實的真功夫的。
面對愛情的時候,他或許是個敗將。可面對蒼鷺騎兵團最熟悉的戰爭?他戰敗的次數,屈指可數。
能坐到這個位子的人,絕不可能只是因為資歷而已。
他召集了剩下的五位團長,改變了原訂的雁形陣,「將陣式排成漏斗形狀,將那些戴著面具的食人鬼軍團全趕進去,我知道他們有幾個武功特別高的,不需要硬碰硬,團七全體改持弓箭待命!」
「是。」團七團長是個個子不高,年紀卻不小,蓄著短髭的男人。向蒼翎一揖之後,隨即回頭召集自己團裡的弟兄去。
「其它人,留團二、團三繼續與之纏鬥,記住,要將敵人引進陣中,不可戀戰。團一團五團六之弟兄,排成陣式待命!」
「是。」
蒼翎點點頭,下意識地想吩咐身邊的那個人替自己將口訊傳達下去,「小石……」
然後才發現,那個人已經不在他的身邊。
一旁的團一騎兵表情有些尷尬又帶著點憤恨:「團長大人,這小石罔顧道義,違背軍規,洩漏我方機密,如此惡行,人人得而誅之!若是一會兒在戰場上狹路相逢,必殺之為團長洩恨!」
蒼翎震了一震,為這樣的發言感到膽顫心驚。
殺掉一個奸細的確不算什麼,殺掉一個背叛的副官也沒什麼好猶豫的。
可那個人是小石,那個人是小石啊……
心好痛,可是團長大人只能面無表情,點了點頭。
戰爭持續進行著。
以霸子與野狗為首的軍隊所到之處,就算不到屍橫遍野,也猶如地獄修羅場一般,人人殺紅了眼,有些雖然掉了面具,可真實的臉,和那些鬼面漸漸無甚差異了。
野狗知道這樣下去不行。
他並不想將自己不算豐厚的資本,全部賭在這一次的對局之中。
可情勢的演變,卻讓他心中湧起一股懊悔之感。野狗做事從不後悔,這點懊悔之意,則是因為自己居然在戰前得罪了夜燭的那個路童副將軍。
原本按照沙碧璽的安排,他們這百人眾理應是用來威嚇蒼鷺騎兵團,告訴他們這裡還有一群神出鬼沒、武藝大大優於他們的軍團存在。真正與騎兵團交手的,應當是那四千名的夜燭軍。
可戰爭已經持續了接近兩個時辰,那些應當來接應的夜燭軍,屁也不見一個!
野狗暗暗思索著,他必須保留實力,明著是為了皇子大人,暗著……也是為了他自己。
局勢漸漸不利,而野狗寨的強盜們從以前到現在,不知道和官兵交手過多少次,也不知道被圍剿過多少次,要撤退,自有他們的一套辦法。
「蝙蝠不在啊……」野狗喃喃道,「這樣誰能幫我傳訊出去?這傢伙……敢回來的話,非殺不可。」
「老大,火氣別這麼大嘛~」熊七也覺得自己殺得有些手酸了,原來閃閃發亮的一對銀勾,也因為沾染過多的鮮血,顯得黯淡不少,「蝙蝠那傢伙,我看是不敢回來了。」
「我來吧。」小石靠了過去,「老大,這事讓我來作。」
「也對,小石回來了嘛。」野狗抿唇一笑,摸了摸青年的頭,「去吧。」
小石點點頭,一躍而起,帶著野狗有關撤退方式的口信,一一傳遞給戰場上仍在戰鬥、還活著的食人鬼們。
「小石幹啥背著弓箭跑啊?不覺得礙事嗎?」熊七看著小石的背影,那柄長長的弓弩十分惹眼,仔細看,才會發現那是屬於蒼鷺騎兵團的配備之一。
「這次臥底,讓他的箭術好了不少,也算有些收穫。」野狗想起前次與小石對峙槐山的回憶,笑了笑,「或許他喜歡那弓箭吧。」
小石的輕功比起蝙蝠其實不遑多讓,都是擔任密探的職務,輕功可說是基本配備了。
他不需要一個個用言語傳遞消息,只消靠近弟兄,以口哨發出音律,只要曾經是野狗寨人,都會明白其中意義。
化整為零,是最簡單的方式。
他們分散著逃,時間到了,會再聚集在早已約定好的某個地方。
可食人鬼們卻大多都被三到五名蒼鷺騎兵給纏上,殺死了一個會再遞補上一個,強盜們就算是殺人不眨眼慣了,殺到最後也會手腳虛軟起來。
拼著最後的力氣,要逃還是要戰,大多數食人鬼雖然寧可選擇逃跑,可現在的他們,已經可算是半掉入蒼翎的漏斗陣形當中,被咬住一半身體,要想掙脫,已經難了。
就在此時,小石又看到了蒼翎。
那男人一臉冷酷的樣子,他想像得到對方正用著嚴峻的語氣下達如何屠殺野狗寨寨眾的指令。而小石在野狗寨裡,除了野狗和霸子之外,他對其他人的命並不真的這麼上心……要說實話的話,他並不喜歡野狗寨裡大多數的人。
可他卻感到憤怒。不知為何,他突然憤怒起來。
取弓拿箭,小石事實上是半掛在狩獵道旁的一棵樹上,挽弓搭箭,颼地一聲,一支箭破空而出,力道強勁,箭尾嗡嗡作響,直直往蒼翎的方向而去。
蒼翎突然福至心靈,動了一動,避開了喉前要命的一擊,那箭卻也直直插入了他的右肩當中。
蒼翎痛呼一聲,往箭來勢的方向看過去,卻什麼也沒有看見。
他緊緊按住傷處,一旁的騎兵們都被驚動起來,兩名醫護兵趕緊沖上前為團長大人取箭療傷,其餘人等有的往箭的來處衝了過去,有的則在一旁慰問著:「團長大人無恙否?」
「不知狗賊的箭淬了毒沒有?這可千萬要小心!」
蒼翎卻不發一語,看著醫護兵劃開他傷口旁的肌肉,將箭矢取了出來。
「給我吧。」他忽然道,「我想留著。」
醫護兵一臉疑惑,可長官的命令,他也不敢不從,將那箭矢遞給了團長大人。
我知道這是你給我的挑戰書。
蒼翎將那依然銳利的箭矢握在掌心之中。
可我卻寧願當他是一封情書,是你給我的情書。
◎
再怎麼不願意,夢也還是會有清醒過來的時候。
蝙蝠將已經垂軟的性器抽出少年團長的身體,穿起褲子,然後將那被他做到力氣用盡的少年翻了過來,這種地方沒有什麼清潔的用具,他只能胡亂拿衣衫將蒼羽身上看得到的濁白體液都擦拭乾淨,然後幫少年穿好內袍,綁好盔甲。
他知道蒼羽其實還清醒著,只是沒有力氣,如果他有,說不定現在就會翻身跳起用那柄綁著紅纓的長槍殺死自己。
是自己太笨了,早知如此,當初何必忍得如此辛苦,至少……至少他能給予蒼羽更舒服的回憶。
他把那掉在地上的長槍撿了起來,然後放進少年的手掌之中。
蒼羽睜開了眼睛,「你幹什麼?」
「我對你保證過的,現在,你隨時可以實現。我的性命,隨時都可以交給你。」
少年看看手中的長槍,「赤鳳」一向是他最鍾愛的兵器,用它來消滅敵人、手刃仇人,肯定是世界上最愉快的事吧!
可是他卻一點都不感到愉快。
「我好累……」少年重新閉上了眼睛,「蝙蝠,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想要的……有很多。」男人輕聲道,「最想要的,這輩子可能拿不到,可是第二想要的,卻已經牢牢拿在手上了。」
「你已經別無遺憾了嗎?」少年道,「你……你還想要你最想要的東西嗎?」
「蒼羽?」
「你還想要嗎?」少年坐了起來,瞪視著他,那明亮的眸裡面好像正燃燒著一片烈火,「蝙蝠!」
「我想要,我怎麼不想要呢……」蝙蝠喃喃道,出神似地伸出了手,撫摸著少年的臉頰。
而蒼羽竟沒有避開。他甚至沒有露出一絲厭惡之色。
「你知道的,我不可能背棄蒼鷺族。」少年的表情非常嚴肅,「殺了我也不能。」
「嗯。」
「可是你可以是嗎?」
「蒼羽?」
「你可以為了我……背叛日皇子嗎?」少年的聲音帶著一點顫抖,他絕對不習慣教唆人背叛這種事,他只是……他只是……
蝙蝠卻是眼睛亮了一亮。「是這樣嗎?這樣……就可以嗎?」你竟能原諒我對你做的這些事嗎……後面這一句,撕了蝙蝠的嘴,他也不會說出來的。
蒼羽點點頭。
這是唯一的辦法了吧?少年想。他們之間的立場,好像和當初相反過來似的。
他的腿還有些無法合攏,全身痠痛到一個極致,下腹漲漲的,只要動一動,就會有讓人羞愧欲死的液體緩緩從後穴當中流出。
可就算是這樣。
他發現,殺了蝙蝠這個念頭,連一次都不曾出現在他的腦海中過。
一三四
儘管食人鬼們大多收到了撤退的指令,可不知不覺之中,四面八方都是蒼鷺的人馬,漏斗的開口正在收緊,等到縫隙全部消失,就算裡面有威猛如霸子,強悍如野狗者,在懸殊的人數比例上,還是沒有一點用處。
三個人打不過就四個人,四個人打不過就五個人,就算像霸子那樣等級的可怕對手,一下子湧上五十個人,還能有什麼掙扎的空間?
訓練有素的士兵,還是比團夥強盜,要更來得進退有據,整齊畫一。
在蒼翎的指揮之下,蒼鷺的騎兵團,終於一反一直以來遭到野狗寨所打壓的士氣,徹底展現出他們應有的水準。
代總團長大人對著一旁的臨時升上副官位置的騎兵點點頭,「轉為圓陣吧。」他道,目光放到很遠的地方去,「將人都困好之後,再殺。一個也不能留。」
「是。」新任副官對他行了個禮,很快地便將命令傳遞下去。
蒼翎的目光仍然看得很遠,在他附近的士兵都認為,團長大人看的,應當是整個戰場的局勢,確保陣法進行的完整性。
這麼說也沒有錯。
蒼翎覺得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按著一個團長大人應當要有的標準與判斷在進行著,他有種一切回到小石出現在軍營裡之前的感覺。
那時候的蒼翎團長,嚴肅、不苟言笑,因為有慾望的對像是同性,所以在工作的場合,他加倍地要求自己、約束自己。真的受不了的時候,他會去一趟花街,叫一個可愛的男孩子,在他身上好好發洩。
直到遇到小石。直到他以為遇到了一個於公於私,都能極端契合的對象。
團長大人其實已經變了,雖然在這樣痛苦的時候,他看起來,還是當初的那個團長大人。
◎
要在被敵人整個包圍起來之前竄逃出去,這一點,就算是沒有受過任何正規軍事訓練的野狗,也很清楚。
他知道自己要走不難,可是如果要強求這百來人弟兄全部安全撤離,恐怕是痴人說夢。
可是也已經到了,不得不下最後決定的時候了。
他們原是強盜出身,雖說因為折服於野狗的力量,因而自組成野狗寨。可強盜不比士兵,沒有太多的忠誠或夥伴義氣的關係,或許相互之間有幾個交情不錯尚願意在危急時伸出援手的對象,可大體而言,自己的性命還是最重要的。
對於老大野狗的忠誠,自然也是在野狗的力量足夠壓迫、震懾他們的時候,才分外容易顯現……可在這樣一個亂局裡面,能夠將他們聯繫起來的,既不是什麼可疑的兄弟義氣、更不可能是對老大的忠誠度這懂亦發可笑的東西,能夠讓這群強盜心甘情願跟著野狗的原因,叫做利益。
野狗是以利誘使他們加入,當初皇子大人畫給他的大餅,他依樣畫葫蘆,用強盜能心動的語言,畫給他們看。
於是受到利益驅使的這一部份人,成為後來食人鬼軍團的成員們。
面對這樣危及性命的時刻,他們有的早就在開始沒多久便逃了出去,有的武藝差些的,也在中段悄悄離開,留到最後的都是那些一殺紅眼就停不下來、特別兇殘的幾位,霸子是個中翹楚,野狗自己或許也能算是。
可是這批人若是不能留下,野狗知道,自己這一小支奇兵,可說是等於沒有了。
究竟有沒有什麼辦法,是可以保住這些戰力的?
野狗在心中浮出沙碧璽的影子,若自己如那位將軍一般,將千百戰術爛熟於心,此時此刻,是否將有不同?
自從見到寒山嵐,野狗便瞭解了強盜身份的自己,是無法在日經身旁待太久的,如果自己沒有足夠的資本足夠的力量讓小皇子全心依賴他,當面對國仇家��這種程度的問題時,當出現了更能幫助皇子大人奪回皇位的人物時,他很明白,自己終會被捨棄。
所以他回到熟悉的地方,組織了屬於自己的軍隊,企圖用這批隱藏的人馬,增加自己的力量。
事實上他的確也做到這些了,可……戰場比他這個強盜頭子想像得要更凶險艱難,不是只有士兵就好,不是只要武藝高強就好,像沙碧璽那樣的人物,身手在他眼裡原本就像廢物一般無用之人,在戰場上卻能決戰千里之外,用他的腦子,控制一場戰爭。
這樣的思維後來一直存在於野狗的腦海裡,許久之後,也成為被熊七喻為「野狗居然在讀書驚嚇事件」的原始源頭。
野狗所謂的最後決定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決定。不過就是棄子離開罷了,野狗和霸子、小石等要逃出去不難,其它人便也只有各自自求多福了。
「可惡,當時箭射得準些便好了。」小石有些咬牙切齒地道,「那傢伙居然如此冷靜冷酷,倒是出我意料之外。」
「被你欺騙感情,居然還要被你抱怨太冷靜……小石,你會不會太奢求啦?」熊七雙勾當中的一支銀勾,已經不知道甩到何方去了,只剩下一支獨撐大局。
小石冷冷回道:「那就代表了我的欺騙對他來說,並不嚴重。」
「你是真這麼想嗎?」熊七哈哈一笑,「要打賭嗎?賭一百枚帝國幣,如果我們把你拱出去,那團長大人肯定會動搖,咱們也更容易逃得出去。」
小石看了野狗一眼,「老大,需要的話,我即刻過去。」
「熊七激你的呢,你還真上當?」野狗輕笑一聲,「不過如果是我,我也押團長大人會心亂兩百枚帝國幣。」
小石當然聽得出兩人是在取笑自己,可是他卻開始認真考慮起這個可能性來。
「小石頭不用去。」霸子道,「霸子帶著你出去就好了,管其它人怎麼樣!」
「霸子……你這樣真是傷我的心啊!」熊七搖搖頭,傷心地道。
此時小石卻動了,「我押他不會心亂,五百枚帝國幣。」
「啊咧?」
「所以,我現在要去驗證一下這個賭局了。」小石點了點頭,飛快地便往最危險的地方去了。
還差一點點圓陣便能成功,蒼翎的表情仍然嚴肅,他看著圓陣中心的地方,似乎在觀察著敵人的動向究竟是怎麼樣。
可其實這當中,他在乎的也只有一個人影而已。
他逃出去了嗎?還是被困在裡面呢?
「代總團長大人,團七的弓箭已經全部準備完畢。」
「很好,讓他們站到圓陣邊的高處去,由團七團長下令,當圓陣一旦完成,即刻放箭。若有欲突圍者,亂槍刺死。」
「是!」
他彷彿見到有個熟悉的人朝他的方向飛奔而來,可他認為應當只是幻覺罷了。就像是行走在沙漠之中,會看到海市蜃樓一般,他只是因為太過絕望,而看到了最想見的幻影罷了。
馬上便要放箭了。
他躊躇著,他不可以阻止騎兵團的勝利,可是,他或許可以衝進圓陣裡,去救那個人。
放箭的高亢哨音已經響起,當那尖銳的餘音平息下來之時,就是戰事結束的時候。
「蒼翎!」
只是幻覺而已。
「蒼翎!!!!」
只是……幻覺……而已……
餘音平息,放箭。
不可放箭……不可放箭……
戰鼓隆隆響起,他竟一時之間逕自痴了,新任副官送上一條巾帕,他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然而,當你以為大事已然底定之時,卻是戰場上最危險的時候。
驟變橫生。
那隆隆的戰鼓聲,竟不是出自於蒼鷺騎兵,而是……
「有伏兵!」
不知是誰的呼聲劃破天際,路童那四千名姍姍來遲的夜燭軍,終於到了。
這一場兩軍對壘的前哨戰,最後誰都沒有討到便宜。
食人鬼軍團在友軍的幫助之下,七成都能順利離開。可平均作戰能力明顯遜於蒼鷺騎兵的夜燭軍,雖然仗著一倍以上的人數優勢可暫時壓制蒼鷺騎兵的攻擊,可為此也付出了三分之一士兵性命的代價。
蒼鷺騎兵受創甚重,可並沒有戰敗,他們抵禦敵人到最後一刻,直到蒼鷗的三萬援軍終於開到。
此時沙碧璽所要求的八個時辰的準備時間,也剛好到了一個尾聲。
真正意義上的戰爭,這才準備開打。
至於小石。
「我都衝到他面前了,他還是一副沒看到我的樣子。」
老神在在地,從熊七和野狗的手裡,賺了三百枚帝國幣。
◎
「所以,你現在是告訴我,你要去當奸細?」熊七瞪大了眼睛看著蝙蝠。
兩人此時正在夏宮附近一處隱密適合計劃陰謀的地方,狩獵道上的前哨戰剛剛結束,食人鬼們脫離之後,暫沒有加入的必要,蝙蝠偷偷摸了回來,找了熊七出去。
「我想得到蒼羽。」蝙蝠道,「完全的得到。」
「好傢伙,從你居然敢對野狗拔刀,兄弟我就對你的愚蠢感到萬分敬佩了,現在,請容我對你的走火入魔深深一揖表示我的佩服,哎、你說,如果我也用你這招,霸子會不會從了我?」
「你可以試試看啊,雖然痛得要命,可是也爽到不行。」
「真的嗎……」聽到又痛又爽,熊七不禁露出嚮往的表情,「那……我說蝙蝠大爺,下次見面的時候,我可是要大叫一聲叛徒囉!」
「儘管叫吧,我想這樣蒼羽會對我更感動,更喜歡我吧。」
「你們這種關係,會不會太變態了?」
「你居然敢說別人變態?」
「……我們野狗寨,什麼時候居然變成愛情騙子集團啦?」
「你說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唉,愛情。你剛那句話,好像也罵到老大了喔。」
「奸細大爺,要替我保密啊。」
「嗯,藏好你們的機密吧,大爺我為了要討蒼小團長的歡心,會再回來偷的。」
「談戀愛真辛苦啊~我也會把這個心得,分享給老大知道的。」
「那就拜託你了。」
「兄弟,享受你的混蛋人生去吧!」
蝙蝠笑了一下,揮了揮手,很快便逸去了蹤影。
一三五
日經皇子、沙碧璽與高達的兩萬大軍,在夏宮外圍嚴陣以待。
戰事稍緩,在雙方大軍正式交鋒前,有一段風雨前的寧靜,雙方都有默契,在正式開戰之前,清理戰場,將陣亡士兵的屍體整理掩埋,撤回前哨戰的士兵們,重新擺開陣勢。
這是一次硬碰硬的對決,一方由老將蒼鷗座鎮,三萬蒼鷺軍磨刀霍霍,在青龍城失去的勝利,他們準備在這一場搶回。另一方,則由智將沙碧璽帶領,兩萬高達軍將要延續他們的勝利,為日皇子奪回都城高達。
而卻也從這一日開始,槐山冰凍的雪開始融化,冬天的戰爭,逐漸延續到了春天。
◎
沒有在第一時間,解決掉日月皇子,是第一次失策。
日經身邊出現神秘的守護者,他所派出的蒼鷺騎兵,全軍覆沒。
之後的蒼鴻之敗是第二次的失策。
青龍原本應當是顆軟柿子,是用以揚威的,沙族從不是善戰強悍的種族,雖然擁有一個帝國聞名的天才將軍,可不識時務,幾次招攬都遭婉拒,正好讓他用來祭刀。
誰知在沙碧璽的治理下,青龍城裡的沙族人自有他們的一套御城之術,不僅要了他們將軍大人的性命,也要回了被佔領的城池。
可以說,自佔領高達之後,蒼鷺族的戰事,開始一敗塗地,更麻煩的是,當蒼鷺菁英們南侵之時,北方理應正在準備過冬的狼族,居然能突破那高聳的城牆,佔領了沙瓦坦。
蒼雁表面仍以收拾帝國餘黨、穩定新帝國政權為首要目標,可家鄉被佔領卻無法復仇的不滿,從軍中的底層士兵開始,逐漸往上蔓延起來。這壓力對蒼雁來說,才是最需要擔憂的。
他想盡快結束和日經之間的爭鬥,他們之間,本不應該到達如今這種彷彿是對等作戰的局面才是,日經只是一隻沒有力量的綿羊,根本不值得付出這麼高昂的代價。
可是世事多變,難以預測,冬天已經快要過去,不但蒼鷺的士兵的耐性已經到了一個極限,正在沙瓦坦過冬的狼族,是否會繼續往南進襲,更是讓人擔心。
他要盡快收拾掉日經。一方面,派出蒼鷗率軍正面攻擊,另一方面,他還有一張牌。
那張牌叫做疏葉氏一族的性命。其中代表人物,自然是日經的母親,皇后疏葉芙蓉。
自攻陷高達後,他便將疏葉、花漫兩個家族的人都圈禁起來。這兩個家族在舊帝國時代政治勢力都相當龐大,文官系統就不必說了,在武將方面,也各有或合作、或培養的班底,如花漫氏與大將軍莫敵、疏葉氏出資培養寒山嵐等。
當雙皇子政爭一起,兩個家族都傾盡力量投入,把矛頭對著自己人,正好被他抓住機會,一網打盡。
蒼雁帶著少許侍衛,來到高達北方近郊的莊園「半月莊」。
「半月莊」原是高達城內富商的避暑別莊,後為蒼鷺所徵召,用以圈禁疏葉一族所用。另外,花漫一族則是被圈禁在另一名為「熾陽樓」的地方。
早早便得到陛下要來的消息,巡守莊園的侍衛增加了人手、並集中注意力於護衛陛下的安危之上。莊園負責伺候皇后的疏葉氏僕侍們也只留下必要的幾個,其它都在安全考量之下,被暫時押在別院當中。
蒼雁一手推開房門,大步向前,一名少婦此時正抬起頭來,眉目如畫風姿綽約,完全看不出已經是一個有十七歲兒子的母親。
「是蒼雁啊……」疏葉芙蓉笑了一笑,「我正在喝茶呢,快過來陪我喝。」
一向冷酷的蒼鷺族王者,此時卻露出了一個輕笑,「好久不見了……嗯,已經不能稱您為皇后了呢。」
少婦抿了口茶,神色淡淡,「既然已經不是當年的蒼雁,而是陛下了、嗯,便稱民婦疏葉氏吧。」
話是這樣說,可那姿態仍是一派皇后的模樣,蒼雁也不甚在意逕自走了進去,「既然如此,疏葉氏,準備離開吧。」
「離開?」疏葉芙蓉瞭然地笑了一笑,「是日經吧?我的兒子,哎,比我想的還要爭氣呢。」
「哼。」蒼雁眯起了眼,「拿您的性命作交換,應當能換到不錯的條件。」
「蒼雁啊……不、應當稱陛下是嗎?您擔憂自己可能會輸給我的孩兒?」
「別說笑了。」蒼鷺的皇者道,「這戰事不需要再拖下去了,來人。」
兩名侍衛走了進來,一左一右站到疏葉芙蓉的兩側。
「何必如此,我自己可以走。」少婦站起了身,「我還是喚你蒼雁比較順口,哎,小時候我便讓日經防著你一些,他總是不聽。」
「喔?」蒼雁道,「原來您曾經這樣提醒過日經?」
「你這雙眼睛,怎麼看,都不是像表現出來的那麼無害……」少婦抿嘴一笑,「而且……你畢竟是蒼瀾的孩子。」
「……倒是第一次,從您的口中,聽見父親的名字。」蒼雁的表情變了變,「既然知道,為何又讓我接近日經?」
「你不是蒼鷺族派來學習與交誼的嗎?日經身為皇位繼承人之一,與蒼鷺族之人交好,沒有壞處。」少婦輕輕嘆了一口氣,「壞只壞在我與妹妹,都操之過急了,還以為你還是幼犬,那裡知道,已經長成狼了。」
「把疏葉氏帶下去吧。」似乎並不想聽疏葉芙蓉繼續說下去,蒼雁揮了揮手,爾後坐到疏葉芙蓉方才坐的地方,喝了一口皇后所喝之茶。
沒有想到清澄碧綠的茶味道竟既苦又澀,蒼雁愣了愣,還是一口飲下。
的確,這樣的茶水,配上疏葉芙蓉現下的處境,確實是剛剛好的了。
◎
此時窗外埋伏著的,自然是來自落霞城的三人組。
「不好,皇后讓蒼雁帶走了。」歸長亭輕呼一聲,「寒山,這可……」
「看來戰況有變。」寒山嵐略微思索了一下,「我原想先抑制皇子大人的贏面,讓蒼雁不至於把腦筋動到皇后身上。等救出芙蓉小姐,我也才能全心全意輔佐日皇子作戰,沒想到……看來沙碧璽倒是把這戰事打得太好了,蒼雁急著想結束這戰爭,動皇后的時間,比我想得要更早。」
所以他不願讓落霞軍在初期直接參與戰爭,將軍隊藏到高達附近的幾座小城裡去。不是不讓皇子大人知道此事,而是當面對皇位這個位置,手足都能相殘、父子也能反目,他又怎麼能說服自己,當日皇子在面對母親的安危時,不會選擇以皇位利益為優先──事實上他也認為,以疏葉芙蓉那剛強的性格,根本不會容許自己,成為兒子日經的負擔的。
如果不能搶先救出皇后,那麼他寒山嵐參加這場戰爭,將變得沒有意義。
「那……咱們現在該怎麼辦?」
「不宜打草驚蛇。」美人將軍略一思索,「接下來蒼雁必定是拿皇后和日經談判,在這中間,咱們當還能等待到新的機會吧。」
「那麼現在……?」副將藍綃用氣聲道,「咱們先回高達?」
「嗯,回高達吧。」將軍夫妻雙雙點頭,腳步一踏,極有默契地貼著牆緣向外而去。
「夠了……你們倆一起來就好了嘛,帶著我幹啥?當馬伕嗎?」一邊喃喃抱怨著,被拋下的副將軍同樣身手矯健,很快便也追了上去。
一三六
蒼羽回到蒼鷺軍陣中,是戰爭快要結束前之事,對於團四團長突然失蹤又突然出現,眾人縱在心中有些疑問,看在他的父親蒼鷗的面上,也不好問得太過直白。
可身為代理總團長的蒼翎,知道自己不能放任這樣的猜測繼續在騎兵團中流傳,於是他私底下找了蒼羽過來,應準備仔細問個清楚明白──以他的地位,恐怕也是現在騎兵團中唯一能問、而不至於把氣氛弄得太不好看的人了。
「招降?」蒼翎跟著蒼羽的話語複述了一遍,「你說他?」
蒼羽自是沒可能將他和蝙蝠在一旁林子裡幹的好事說與蒼翎知道的,含糊說了自己和蝙蝠的關係,又說蝙蝠從野狗刀下救了自己一命等等,雖未曾言明太多,蒼翎卻是馬上聽懂了。
只有也沉浸在感情糾葛當中過的人,才能感受到同樣的痛苦和美好。
可感情歸感情,公事歸公事。就算是招降,他也必須好好確認清楚──小石是奸細的那件事,已經重創了這位團長大人,誰知道眼前這個長相普通的瘦高男人,會不會是另外一個小石?
「你要如何證明,你不是奸細?」蒼翎定定地看著對方,「就算你能說服的了蒼羽,那麼……你要怎麼說服我?」事實上他想問的,是你要如何證明你的蒼羽的情感是真的?
蝙蝠靜默了一會兒,道:「您想看到怎麼樣的證明?」
蒼翎想了想,感情的事,要怎麼證明?像小石那樣,完全付出自己的身體,全心全意地扮演起一個完美的副官,你要怎麼證明他不是真心?根本就無法證明!
所以蒼翎選擇……「我不相信你。」
「代總團長大人!」蒼羽急道,「蝙蝠肯定知道許多敵人的情報的!」
「蒼羽,就算是如此,我也不會相信他。」蒼翎的表情冷了下來,「將他關押起來,直到戰爭結束吧。」
「蒼翎大人……」少年向前踏了一步,「我不明白,這是一個得到對方機密的管道,為何您不好好運用!」
「蒼羽,我已經不想冒險。也許戰爭結束之後,你就會感謝我也說不定……而現在,我破例給你兩個選擇,一個是將他關到俘虜營去,統一和其它俘虜一塊兒管理;一個,是由你自己看著他,你可以將他關在自己的帳子裡,把他當隻狗一樣豢養起來,直到戰爭結束後,你再自己決定要不要放了他。」
「不……」
「你知道的,蒼羽。」中年團長大人看著少年的眼睛,「小石之事,若非現在是非常時期,騎兵團需要我的能力,我早已自請處分。也因此……你們之間的事是怎麼回事,我非常清楚,我想,你應當不希望蒼鷗大人,太早知道這件事吧?」
「父親大人他……」
「我會替你保守秘密的。」蒼翎笑了一笑,「所以,就請你按照我所說的,把他關起來……不要讓他給逃跑了。」
◎
「笑一笑啊,別皺著眉頭。」蝙蝠揉揉少年柔軟的發,「現在怎麼樣?要把我綁起來嗎?」
「你……你不生氣?」少年看著這個他從來就沒有真正明白過的男人,「這和我與你說好的事情不一樣……」
「哎,我是很同情那位蒼翎大人的啦……」
「咦?」
「欺騙了他的人,是我們野狗寨裡的小石。」
「小石是你們寨子裡的人?」蒼羽稍稍回想了一下,那個在父親面前點出自己奇怪處的青年,從外表看起來,是一個極聰敏俊秀的副官──一點都看不出來竟是個強盜的奸細!
「小石啊……他和我一樣,都是寨子裡的奸細,不過呢,我是在暗處蒐集情報為多,小石則擅長以無害的樣子接近目標,騙取更機密的訊息。那位蒼翎大人,不但被騙走了機密、恐怕也被欺騙了感情吧。」
「那位蒼翎大人?」因為一直被俘虜的關係,蒼羽並沒有親身體驗到這段時間以來,團一的團長大人那十分明顯的個性變化,他的印象,還是當初嚴肅、不苟言笑的那位前輩……
「嗯,小石很厲害的,我可比不上。我說我喜歡你,是真實的。所以被你關起來這種事,又算得了什麼?」
「你……你在說什麼!」面皮異常嫩薄的少年雖然臉紅到耳根子去了,卻仍要強裝若無其事,「哼,既然是我的俘虜了,那就綁起來吧!一報還一報,當初綁了我這麼久!」
……我綁你是因為不綁的話還留得下你嗎?強盜用眼神辯駁著,可雙手卻乖乖地伸了出來,「任憑處置。」
蒼羽左顧右盼,從架子上抽下一根鞭子,「先用這綁,等我出去找條繩子……」身體卻被往前一拉,男人的唇落了下來,舌頭竄進他的嘴裡,給了他一個無論從表面或內心看都是蒼羽難以接受的鹹濕親吻。
他一開始的時候因為震驚而沒有反抗,不過下一秒鐘便將人狠狠按到地上,「你這狗改不了吃屎的強盜!」
蒼羽的力氣可不是普通的大……蝙蝠感覺扣住自己雙手的手勁的確不是開玩笑的,確確實實是一個能成為蒼鷺騎兵團團長的男人,所應當要有的力量。可是、可是他的唇因為自己的舔弄而變得如此光澤誘人,他的臉頰此時正因為自己的逗弄而紅潤起來……「蒼羽團長大人,我是野狗寨的強盜沒有錯,可你卻絕對不是那……」
砰地一聲,蒼羽給他肩上的那一記重捶,肯定會遺留內傷的。
蝙蝠吃痛一聲,卻覺得壓制住他雙手的握力鬆了一些,於是一個翻身,反而變成他在上蒼羽在下的狀況,少年團長看著他的表情又是生氣又是羞赧,真叫人、真叫人……他探下身去,吻住少年的喉結處,手已經很自動地開始解起蒼羽的衣服來。
這男人是完全學不乖啊──蒼羽使勁將人推開,一個鯉魚打挺,很快便站起身來,只是忽覺下身一涼,對方的手腳之快,簡直不可思議,滾到一邊去的樣子雖然難看了些,可手上正拿著的,不是他的褲子是什麼?
「該死!」蒼羽撲了過去,「還我!」
蝙蝠非常樂意被少年團長這樣猛力一撲……雖然他好像有點搞錯了重點,不過他藉著這一撲之勢往後仰倒,讓少年變成伏在他的身體上,光溜溜的腿正好落在他的胯間。
立即把握住機會,他的手爬上蒼羽的大腿內側,細膩的觸感果然是讓他回味不已的滋味……不過現在不是回憶的時候,蒼羽不想讓你碰的時候,就算你碰得到他,想全身而退也是不可能的。
這點當初在寨子裡的時候,很多強盜都嘗過這少年的頑強反抗。蝙蝠自己也曾經是少年的胯下(?)敗將之一,不知道失敗了多少次……才在幾日前的戰場邊林子裡得以一逞獸慾、呃、一償夙願。
雖然說有了第一次之後,第二次怎麼看理論上都應該容易一些,可是……直到現在為止,蝙蝠都看不出一點少年的漏洞來。
難道那一瞬間的心靈相通,只是他慾求不滿太久之下的妄想嗎?
強盜的天性,還是無法忍耐太久的……尤其是已經吃過一次,美食明明就近在眼前的時刻。
男人握住少年微微昂起的性器,搓揉起來。
「蝙蝠……你……」任他再強韌,被抓住陰莖的時候,也只能暫時任人魚肉,更何況……更何況抓住他的人,是蝙蝠。
「這是一件舒服的事喲~」男人一邊撓著一邊說,有種自己正在非禮良家婦女的奇妙錯覺,「很爽吧?明明都半勃起起來了……」
「騙子……」少年喘了喘,記憶中性事的過程,分明是在劇痛當中度過,哪裡有值得稱得上舒服的時候?「你給我放、放開……」
「我就要被你綁起來了。」蝙蝠的聲音帶著一點點委屈,「讓我摸摸你吧……蒼羽……真的會很舒服的。」
少年不喜歡疼痛的感覺,可比起疼痛,快感更讓他恐懼,他討厭失去控制、失去自己的時候。
可是、想起自己無法作到答應蝙蝠讓他成為己方的密探一事,甚至得將他關起來,他又覺得有些氣虛……就算被抓住了性器,只要稍微忍耐痛楚,也不是不能將這傢伙一腳踹開的,可是少年卻遲遲沒有這麼做。
既然蒼羽既沒有否定也沒有不答應,蝙蝠知道這時機難得,搓揉的動作不僅加了重,更是玩弄起下方的小球和囊袋起來──是男人都受不了這麼全面而仔細的伺候的,尤其像蒼羽這樣,沒有太多床上經驗的少年,一旦嘗過這滋味,將更加無法反抗吧?
蝙蝠的妄想於是一下子暴漲到了極致,他一邊不敢停下手邊動作,一邊解開自己的褲頭,讓已經發脹到快要爆炸的性器,能出來舒緩舒緩一下,然後兩手同時握住蒼羽和他自己的陰莖,更加加快了摩擦的速度。
「蝙蝠、你、嗯……你可別……」少年見到男人居然掏出性器的時候,忍不住顫抖了一下,還來不及掙扎,便感到那粗壯的肉柱貼向了他的,兩根同樣堅硬起來的東西交互摩擦,居然能生出這麼劇烈的快感,那種失去控制的危險感覺又出現了……下身整個激動地擺動起來,他想,如果蝙蝠趁這個時候要插入自己,自己恐怕是拒絕不了的……
那讓人幾乎要瘋狂的感覺從腳趾傳到頭頂,少年打了一個大大的機靈,男人突然放開了兩人的性器,將他重重地抱到懷裡,他感覺自己爽快地射了出來,白色的精液直直射到了兩人的胸腹,隨之一股射精之後的疲乏感,慢慢地蔓延開來。
「蒼羽……」男人趁著他這難得乖順的時候,又從他的唇上偷了一個吻,此時他已經沒了罵人的心思,一邊調整著依然急促的呼吸,一邊道:「還不下去?」
「蒼羽,你是射了,可我……我還沒有射。」男人對他露出了一點點抱歉的笑容,「你能幫幫我嗎?」
他吃驚之下看向下方,果然,那粗壯的傢伙,居然還硬梆梆地頂在他的肚子上。
……想要插進來免談!
少年團長逐漸兇狠起來的目光,非常明白的表示出這樣的訊息。
蝙蝠猜也猜想得到,在沒有準備好潤滑的東西下,他也不準備帶給蒼羽第二次不好的回憶。「團長大人,能否出借您的手?」
蒼羽看看自己因為長期練槍,而磨得生繭的雙手,「我的手?」
「您只要摸摸它就好,可以的話,可以握住它、摩擦一下……千萬不可以太使勁!」蝙蝠此時雖然有點色慾熏心,不過還是記得少年雙手的危險性的,「儘量的……溫柔一些吧……就像我方才對您做的一樣。」
他的這雙手,也能帶給別人這樣可怕的快感嗎?
少年帶著一點點懷疑的心思,握住了蝙蝠的性器。他感受到掌中的柱體輕輕彈了一下,回想了一下蝙蝠方才做的,然後他上上下下地捋動起來。
男人的喉頭咕嚕一聲,發出難耐的喘息,「對、就是那邊……可以再用力一點點、只要一點點就好……下面、抱歉啊……讓你摸了這樣的東西……」
他不明白蝙蝠為什麼要為這種事情道歉,這是他第一次這麼清楚地看見自己以外的男人的陽物,從頂端的形狀、整體的大小,到隱在濃密毛髮後面的東西都一一看了個遍。他一邊回想著方才的體驗,一邊在蝙蝠的陰莖上作著實驗,兩手越摸越下面,最後探進了毛髮之中,摸到了肉球,然後用力一捏。
蝙蝠只覺得下身傳來一陣痛楚,接著他的身體一彈,便狠狠釋出了精。
又多又濃的精液像水柱一樣衝到少年身上,有些甚至飛濺到了他的鼻尖、睫毛上去。
少年為此嚇了一跳,「你……你射了……」
「好棒……這是我經歷過最棒的愛撫了。」蝙蝠笑眯了眼,幫少年揩去沾到臉上的白液,然後兩隻手腕合併抬到蒼羽的面前,「您可以將我綁起來了,我已經沒有遺憾了啊~」
◎
蒼鷗的蒼鷺士兵與騎兵團會合之後,緊接著便擺開陣勢,決心以優勢的軍力,用鐵蹄踏破這小小的夏宮。
蒼鷺族的特色一向就是閃電一般的進攻速度,「就讓他們把火器拿出來使用的時間都沒有!」
「騎兵團轉為後援,徹查敵人的糧倉所在,火箭攻擊!夜燭不會給予他們補給的,沒有糧食,看沙碧璽還能變出什麼花樣來!」
「在狩獵道旁的林子裡、以檜木建成的夏宮之中,沙碧璽想用火炮攻擊,也要看會不會燒到自己吧!」
夏宮距離高達的距離並不遙遠,蒼鷺軍不需要太多的休息。
更不需要給予敵���更多的準備時間了。
即刻進攻的號角猛然響起。
無論是你有什麼傷心往事還是兒女情長,在此時此刻,都應當拋諸腦後,專心致志,為勝利而戰!
一三七
蒼鷺軍的第一波攻擊,由出身沙瓦坦的副將軍蒼鳴領軍。
士兵們除了配備刀劍之外,另外還加配可暫時防止毒氣吸入的濕巾,以及可抵擋鐵蒺藜的木盾。
一般戰爭或許不需要帶這麼多增加重量的東西,可他們的對手是善用毒氣火炮的沙碧璽,不得不防。
這一萬士兵,浩浩蕩蕩、整齊畫一地,帶著兩台曾經毀滅過青龍城大門的沖車,以及數萬支預備將沾上煤油點燃射向夏宮的箭矢,在狩獵到上往夏宮方向行進。
「報──」
才剛剛出發沒有多久,便有傳令兵來報,「前方士兵反應,撿到了奇怪的東西。」
「奇怪的東西?」通常面對沙碧璽,一旦撿到奇怪的東西,就要提高警覺,「傳令下去,無論撿到什麼,都不准帶回軍中!撿到的人看是要扔回原處,或是帶到其它地方去,總之,不許帶回軍中!」
「是。」
可前方的士兵們,卻陸陸續續傳出歡呼的聲音。
有人撿到了一整箱的帝國幣、有人撿到上頭鑲著寶石真金的細頸花瓶、有人撿到足有一顆西瓜大小的象牙雕刻品……原本以蒼鷺士兵的素質,是不可能在未經長官允許之下,隨意將發現物佔為己有的,可現下長官發佈的命令是「不可撿回軍隊」之中,只要不帶回去、或甚至是帶回去不要被發現,就可以了嘛。
這些怎麼看都是值錢寶物的東西,有一點貪念的人都不可能會隨便放手的。如果恰巧還有一點寶物鑑定眼光的,便會知道,這些東西的品質,根本就是皇室使用的等級了……
由於一夜無事,命令下達之後,蒼鳴自己也已經忘記此事,卻在接近夏宮只有三個時辰距離遠的地方時,異變突起。
第一個爆炸聲,是從撿到一箱帝國幣的士兵的附近發出的。那個受到眾人羨慕的傢伙,將整箱的帝國幣綁在用來推糧草的板車上──畢竟這麼沉的箱子,他也不可能隨便帶著走──也不知是怎麼回事,那箱子居然爆裂開來,爆裂的火星點著了板車上的糧草,發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火災。總計燒掉了兩架板車的糧草,炸傷了三個站在附近的士兵。
這個時候,蒼鷺軍還沒有發現不對,兵長斥責了不慎走水的相關人等,也只是一萬名士兵當中的一個小小突發事件罷了。
第二個爆炸聲,則是出現在隊伍的另外一頭,那個撿了花瓶的士兵身上。
這麼華貴的花瓶,肯定會招來其它士兵的覬覦,他將花瓶外面纏上了布,綁在自己的身上,片刻不敢離身。
爆炸之時,幸而他為了行走方便,將那花瓶置在地上,砰地一聲,炸得土石飛揚,附近有十多位士兵的眼睛都被飛沙走石蒙了眼,作了半天瞎子。
這一頭的兵長也將相關人等叫來一番斥責,由於花瓶是士兵偷偷藏起來的,發生爆炸之後,他也不敢老實招出可能是自己撿的東西有問題,畢竟他是違反了長官的命令,擅自將東西撿回軍隊之中。
可,當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甚至其中還有一次的爆炸,是發生在距離蒼鳴不到百尺距離的地方時,蒼鷺的副將軍,終於領悟到敵方的攻擊,似乎已經開始展開了……
◎
沙碧璽一共扔了一百件的珍品出去。
夏宮這種地方,乃皇室的休閒勝地,別的不多,用來裝點皇家氣派的純裝飾用寶物倒是不少,這正符合了沙碧璽的需要!
原本他的想法,是想以漆成五顏六色的陶制圓斗做為容器,引起士兵們的注意,將之撿拾回去。可再怎麼樣,也比不上金銀財寶對人的吸引力──就算真的覺得東西來歷不明極其可疑,但一隻沒看過的彩色圓斗和一支看起來就很值錢的花瓶,任誰都知道那個對敵人更有吸引力。
沙碧璽和老鼠不同,會讓他心痛的東西只有名畫,可老鼠……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不知東西價值的笨蛋,把一個個好東西填入火藥,裝上特製的「慢炮」裝置,再一個個扔了出去。
所謂「慢炮」,乃沙碧璽從「哈密瓜炮」與「老鼠的哈密瓜炮」當中,最新研發出來的新型火器,「哈密瓜炮」是伴隨著毒煙攻擊、「老鼠的哈密瓜炮」是伴隨著火老鼠倒勾和鐵蒺藜的攻擊、而「慢炮」呢?
「慢炮」顧名思義,就是不會馬上爆發的一種火炮,他的引線比一般的炮要長五到六倍,並且是用還帶著一點紅光的灰燼作為點燃引信的發火裝置。光是點燃引信就需要一個時辰左右,約莫悶燒個兩到三個時辰便會陸續爆炸。
當敵來攻之時,將其放置路旁,不明就裡的敵人自然會競相拾取、玩賞,當慢炮突然爆炸,自然就會造成敵人的傷亡了。
「這種悶著燃燒不知何時會爆的個性,並且還用跟裡頭毫無關連的無用外貌遮掩起來……」對於認真起來的將軍大人還不能完全習慣的侍女吉兒,有感而發地道:「和將軍您還真像啊!」
於是這「慢炮」就又被起了另外一個新名,叫做「將軍炮」。
一百件「將軍炮」當中,沙碧璽認為大致有五成的成功率,在蒼鷺大軍壓境之前,先折折他們的銳氣,運氣好的話,還可以燒掉不少糧草或裝備。
接著也派出一萬名高達軍和蒼鷺正面交鋒──蒼鷺的戰力肯定是優於高達的,所以……
「所以東離,我要你往後逃。」
花漫東離嘆了一口氣,「沙師兄,我想你肯定是必有後著才要我逃的,可你也知道,出兵貴在士氣,若打一開始便要士兵逃跑……這萬一影響了士氣……」
「傻子。」沙碧璽覺得自己才想要嘆氣,「我並不是要你打一開始便對著士兵宣佈往後逃跑……我若是蒼鳴,再蠢都會看出不對勁的。」
被罵傻子,花漫東離倒是沒有太多反應,可見他對沙碧璽能力有著十二萬分的的信任。「師兄,你是要我認真打,若是打輸,不可戀戰,要往後退回夏宮?」
「是。」沙碧璽點點頭,「就讓這第二重『青龍石炮』,好好伺候他們一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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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徹查,蒼鳴一共從士兵們身上起出四十餘件的各式奇珍,從中剖開一看,裡頭都填著會起火傷人的硫磺、瀝青等原料,在這之中還有四五件在剖開之中也發生爆炸──經過統計,光是為了這些東西,就已經有將近兩百名的士兵,因為受了或大或小的傷,無法再上戰場,甚至其中還有十數名士兵,因為將火炮綁在自己身上,被炸得失去了性命。
整體而言,這樣的損失並無法停下蒼鷺大軍的腳步,從萬人的比例來看,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人數罷了……可是關於沙碧璽運用火炮如神的傳言卻漸漸傳了開來,隱隱在士兵的心底,種下了不安的種子。
蒼鳴與花漫東離的正是交鋒,是在接近正午的時刻。
兩軍對壘,士兵們以肉身搏鬥。
來往之間,只有最原始、卻也最殘酷的殺伐。
高達軍的士兵備了總數達五百枚以上的「哈密瓜彈」與「老鼠的哈密瓜彈」,可砲彈的使用時機相當微妙,在戰場之上,誰都想炸傷敵人不想傷到自己人,可除卻由沙碧璽自行帶領的「朱雀坡之役」外,想要再出現一次無論風向、地形、人都恰到好處地給對方最有效的攻擊而完全無損己身的,幾乎不可能。
而蒼鷺士兵原就以勇猛著稱,加之在想盡快得到勝利、快點返鄉驅逐狼族的心態之下,作戰士氣高昂,光憑那氣勢,便足以嚇傻多數的高達士兵。
花漫東離只能不情願地發現,沙碧璽所預測的狀況,正一點一滴地開始發生。
他不能讓珍貴的士兵性命在這種時候繼續耗損。
高達軍第一次吹起了撤退的號角,士兵們開始往後移動,「讓士兵們退到夏宮東方的矮坡上,速度不可太快,將敵軍先誘到夏宮前方。」
由於不是全面潰敗性的撤退,士兵們因多數聽過沙碧璽將軍的傳說,反倒對於這一次的撤退,有著莫名的信心,行進間不慌不亂、退得相當冷靜整齊。
而蒼鷺一方,原本就以進攻為首要目標,士兵們面掩濕巾、手持木盾,防的就是高達士兵們手中的火炮們。
當高達士兵退至夏宮之外,正滿心以為敵人就要落入沙碧璽的陷阱,卻發現蒼鷺軍竟不再前進,反而開始將木盾連結在一起,遠遠看來就像是一道由木盾組成的巨型壁壘,並間或著從那盾與盾的縫隙當中,開始射出由巨型強弩所發、筆直銳利的長槍。
「亦步亦趨,對付沙碧璽,得要小心地走每一步!」曾經受過哈密瓜彈毒氣攻擊的蒼鳴,對於此次出戰,抱持著慎重再慎重,小心再小心的的心態,「敵進不可自亂,敵退不可輕追。」
花漫東離苦苦無法將敵軍引到師兄希望他能引到的地方去,戰況一時陷入膠著,可人命的耗損,卻從來不曾停止下來過。
◎
眾人都緊張地關注著夏宮之外的戰事,身為主角的沙碧璽,此時卻對著一封由密探自高達送至,指名給他的密信,苦思起來。
「沙將軍,」日皇子走到將軍的身邊,「信裡說了什麼?」
「殿下,這是寒山的來信。」沙碧璽將信攤到桌上,「這信裡只說,蒼雁應當會拿您的母親、疏葉皇后最為人質,迫您投降。」
語氣太過輕描淡寫,導致日經也是想了一想,才發現其中的嚴重性:「蒼雁他……準備拿母后威脅我?」
「嗯,他將疏葉氏與花漫氏氏族部分之人圈禁起來不殺的原因,不正是為了這個時候嗎?」沙碧璽道,「如果這信是蒼雁寫來,倒是個大問題了,不過……寫來的可是寒山那小子啊。」
「寒山嵐?」
「我想的沒有錯,寒山嵐那小子,一心只想著要救出您的母親疏葉皇后……哎,您母親對他的恩惠,可是相當大的。」
日經仔細讀起寒山嵐的來信,信中僅簡單交代了蒼雁挾持母親的狀況,「母親讓蒼雁圈禁,也不知身子要不要緊……」
「殿下,若蒼雁真拿疏葉皇后的性命給您作抉擇,您怎麼辦?」
日經皇子定定地看著沙碧璽的眼睛,沒有一絲退縮,「自然是一邊派人相救,一邊繼續作戰了。」
「您能不顧疏葉皇后的性命安危?」
「我的心中……當然不願母后有任何損傷,可若是為了救母后,而讓這上萬士兵的性命白白犧牲、讓帝國從此落入敵人之手、赤星皇族再無翻身的機會……就算母后的最後讓我順利救出,她也不可能會原諒我的。」日經皇子毫不猶豫地道:「我的母親,一生最大的心願,便是見我登上皇位。唯有這點,才能讓她感到安慰。」
「看來寒山嵐擔憂的事還真是沒有錯呢。」沙碧璽苦笑了一下,「不過恭喜您,寒山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而落霞軍也將屬於您的戰力。」
「戰爭……已經可以看得到結果了。」
一三八
疏葉冬青自從一手被廢,又被霸子帶回高達來找小石之後,似乎就被那兩個沒良心的傢伙,丟在了疏葉氏自家的老宅當中。
自從認識了那兩個傢伙,諫議大夫大人的人生似乎一直都在計劃外的地方失控奔馳,無法掙脫。
……不過現在倒好了,兩個都出任務去了,終於能還他一個大清靜。
因為是待在自小長大的老家,所以除了少了僕役的伺候之外,冬青過得相當愜意自在,他原本就懂些醫理,平時除了單手包紮自己的手不方便些外,偶爾拜託住在附近的孩童替他買些雞鴨蔬菜,沒有太多人注意到,舊時疏葉氏的祖宅,居然有人回來住了。
不過日皇子與其它人都在為復興舊帝國而奮鬥,身為文官的冬青在戰事上雖然使不上力,可卻仍然有他可以做的事。
於是,當小石霸子他們,逐漸在蒼鷺騎兵團當中嶄露頭角的時候,冬青大人卻是暗中聯繫了好些舊時友人,在疏葉舊宅,發起了一個秘密組織──「日星會」。
冬青的舊時友人,有些是同朝為官志同道合,卻因為家有老小,無法向冬青那般出逃高達的;也有受疏葉氏資助,尚來不及在舊帝國時代出仕的文生武士;還有一部份,則是城中不願受蒼鷺所統治的名士。
這些人湊在一起,除了大罵蒼鷺族新皇蒼雁背信忘義、大逆不道之外,其實冬青最主要的,是想透過這些連結,去瞭解到新帝國朝廷的現況。
蒼鷺正是立國之初,新皇將目光全放到未曾剿滅的舊帝國皇子身上,還沒有開始注意到真正統治一個國家,屬於政治、民生上的需要。
可有的時候,最危險的地方,反而是從這些看似軟弱無力的地方開始。
為了補充兵源,新皇蒼雁開出極好的待遇給予願意從軍之人,可這筆財政支出,卻不是無中生有來的,新皇首先加重了商人的稅賦,除了像蘭氏這樣與皇家關係良好的商賈之外,幾乎都被調高了兩成的稅。而農人也不輕鬆,打仗需要大量的糧草支持,農人被徵調走了七成的收成,就算米價很好,也還是賺不到錢。而且當七成的收成都被充作兵糧之��,高達及其近郊十多個大小城市,都陷入米價飛漲的糧荒狀態。
有錢人家尚覺得世道困難,更不用說是窮人百姓了。大街上的乞丐游民變得更多,而野狗寨金盆洗手之解散了後,強盜的數量竟卻不減反增。
對一個新的帝國來說,這都不是一個好現象。
蒼雁以武立國,恐怕以為這些問題靠鎮壓威嚇的手段便能壓制下去。在他的優先進行事項當中,民生問題恐怕是排在日皇子與狼族的問題後面的。
的確,如果缺乏有心人士的煽動,百姓們就算過得艱苦,在還不到走投無路的時候,不會敢起而對抗以武聞名的蒼鷺一族,不過,冬青便是打算要來作那「有心人士」。
平民百姓都厭惡戰爭,他們個人也許沒有力量,可只要結合眾人之力……也能作些讓蒼雁大大頭痛之事。
比如說……
「冬青大人,城西的葛大夫已經聯合數十位藥商,將大量調製傷藥所需的草藥,全部埋到城牆腳下,城裡的藥鋪目前都淨空了。」
「城東的魯掌櫃,也聯繫了百名菜販肉攤,將同時休市半個月,不讓官府吃到半根青菜半條肉絲!」
「諸位作得很好。」冬青點點頭,「可百姓生活用藥、三餐烹飪所需……」
「冬青大人無須擔心,葛大夫和魯掌櫃已按大人吩咐,每日定時在城裡幾間客棧當中發放給有需要之百姓,當然,是以舊帝國日皇子的名義。」
「很好。務要讓城裡百姓明白,這種種不便痛苦,都是來自新皇的不體恤民情。」諫議大夫大人輕輕笑了,「另外,將『日皇子才是百姓的希望』這樣的消息,暗暗傳遞出去吧。」
「是。」
接下來還能作什麼呢?送走了「日星會」眾人,疏葉冬青坐在廳堂當中沉思起來。
帝國最大的商賈蘭氏目前還是支持蒼鷺的,自己以疏葉氏的財力及手段雖能多少帶給新帝國不少棘手的麻煩事,可蘭氏只需從南方挹注資金與米糧,很快就能將他這些努力全部化為烏有的。
百姓都是趨利背義的,誰能對他好,他便變心向誰,這一點,疏葉冬青相當明白。
真正能當作是與生存相關的頭等大事的,除了被當作主食的米麥黍稷之外,還有一項極重要的、缺一不可的東西,叫做鹽。
帝國的鹽,一向由官家統一掌管,鹽商多由官家委任,擁有議政廳核准的詔令。
據冬青所知,舊帝國的鹽,原本是由朗氏所管,朗氏向與花漫氏交好,現任當家朗云,更是月皇子的姨丈。
與花漫氏關係良好,自然就等於和疏葉氏關係不好,可舊帝國被滅,兩家的鬥爭自然不再有其意義,再加上蒼雁似乎有意將鹽酒專賣的權力都賦予蘭氏,想必也將造成朗氏的緊張與不平……
或可無須自己出面,冬青想著,讓「日星會」的幾位高達名士出面斡旋,一可省去其與疏葉氏打交道的尷尬,二則也可先探探朗云的口風,不至於在這奸商老滑頭面前,洩漏太多底牌。
提筆將幾個利害關係寫下,沉吟一番,明日「日星會」仍會有秘密會議,屆時再拿出來與眾人商議研究。
不知不覺當中天色漸暗,冬青這才發現自己的肚子已經餓得很了,忙往廚房方向而去。
冬青並沒有什麼料理功夫,也就是把菜、蛋、面條煮成一碗便是一餐了,可生火一向是他的弱項,每回總要弄個半個時辰時間,才能將灶裡的柴火點燃。
可冬青才剛剛靠近了廚房,便聽到廚房有人聲,正想著是有那個「日星會」的人居然沒走時,文官大人只覺得眼睛眨了一眨,一柄劍已經橫到他的脖子上。
……冬青大人自從南下和強盜相處這麼久的日子之後,什麼大風大浪沒有見過?只見他居然沒有軟腳或暈倒,反而鎮定地嚥了口拓沫,「我是這裡的主人,屋裡的東西想要便拿走吧,勿要傷人性命。」
持劍之人咦了一聲,「是疏葉冬青大人?」
竟是個識得自己的?冬青抬頭一看,只覺得眼前一花,好一個豔色無雙的美人!
……仔細一看,雖然身著女裝、搽著紅粉胭脂、挽了垂鬟,可那絕世面容……「啊、是寒山將軍?」
說起寒山嵐為何出現在此,當日他們不及救出皇后,眼睜睜見疏葉芙蓉讓蒼雁帶走,於是決定回轉高達,伺機行動。
他們原是以夫妻和馬伕的角色進入城內,此時既然要在高達待機,便繼續沿用這樣的角色──反正裝扮的東西都準備得很周全了──在高達城中行動。
住處的話,原本是想租間民房便罷,可三人都不想留下太多形跡,最後還是決定挑間無人居住的房舍──反正蒼鷺佔領高達之後,許多城裡的貴族富人都南逃了,多的是這樣的房子。
而疏葉氏的老宅,是寒山嵐少年時時常出入的地方,自然有更多一分熟悉的情感,又想疏葉氏現在理應不可能有人會住在裡頭了,於是便帶著妻子副將,偷偷從後門潛了進來──自然也沒有發現,此屋的前廳剛剛才進行過一次「日星會」例行會議,以及住在這裡的疏葉冬青。
……三個人奔波了一整天,和冬青一樣肚子餓了,甫一進屋,也是往廚房先行……
「我就想奇怪,沒人住的地方,為何居然有新鮮菜肉在此。」藍綃撓撓頭,他生火的技巧可比冬青熟練多了,只見他三兩下不知怎麼弄地,火摺子便點燃了木柴。
「寒山將軍……為何竟在此?」冬青還未從驚訝當中恢復過來,將軍大人穿著女裝、而他的夫人穿著男裝……這究竟是……
寒山嵐知道疏葉冬青乃是日皇子身邊的主要近臣之一,便簡單將自己的計劃說與冬青知道,「沒想到竟在此遇上了疏葉氏的故人……冬青大人,我們三人作了一回賊,您可多多包涵。」
「哪裡哪裡,將軍言重了。」文官大人趕緊躬身作揖,「您是為了想救姑母大人,讓日殿下不致左右為難,冬青還要代殿下多謝您的相助呢!」
寒山嵐將人扶起,對這個心思細膩極其聰敏的文官不禁多打量了一眼,自己沒有多說,這青年卻已經聽出了關鍵問題,「冬青大人,我記得您原是跟在殿下身邊的,怎地……?」
「唉,說來話長。」冬青嘆了嘆,「大家肚子都餓了,我替你們煮碗麵吧……」正說著,卻見那俊美的寒山夫人,已經從灶上端出熱騰騰的米飯,以及四盤葷素各半的小菜。
「真不好意思,我可自己先動手了。」歸長亭笑著道,她雖然身為丈夫底下的副將軍之一,劍術高強,可身為落霞女兒,鍼黹功夫自不待言,為了嫁作人婦,可也是對烹飪下了一些功夫的。「冬青大人一塊用吧。」
已經躲在疏葉老宅好些天的冬青,難得能吃一次雜菜面加蛋以外的吃食,自是滿心歡喜,坐下來毫不客氣地開動了。
◎
蒼雁的動作一如蒼鷺族予人的基本印象,既快又準。
夏宮外的狩獵道之戰,蒼鷗與沙碧璽的對決各有勝負。
沙碧璽運用了各式奇炮與陷阱逼退了蒼鷗的速度,其中以埋伏在夏宮之外,名為「石炮」的巨大陷阱,最為致命。
而蒼鷗則以優勢的武力與精良的兵器,步步進逼著沙碧璽與日經所在的夏宮。上過一次當的陷阱就別想他會上第二次,而沙碧璽預先排下的陷阱,又能真的支撐多久?
沙碧璽雖然滿腹戰略奇策,可卻有一個致命的缺點──不擅進攻。與其說是不擅進攻,不如說是他天性當中便缺乏侵略他人的積極性,很容易在不知不覺當中,轉攻為守,失了徹底消滅敵人的先機。
可相對來說,蒼鷗卻也有著久攻不下的顧慮,蒼鷺的士兵對於這種戰爭越來越沒有耐性,他們不像上頭的人對舊帝國的皇子有著神秘的仇恨,相反地,他們正憂慮著遠在沙瓦坦的家人,在狼族的侵略下,不知是否還安好?
蒼雁很明白這些,所以,他才會決定戰事非得速戰速決不可。
剪下疏葉氏皇后的一束頭髮,以及一封措辭嚴厲的招降信。
「就讓我看看,日經是否真能捨下母親,成就自己的功業吧。」蒼鷺的王者笑了一笑,「日經,我們兩個的面具,早就應當要摘下來了。」
一三九
蒼雁的父親蒼瀾,原本是舊帝國時期一個極為著名的將軍。
他的武藝超群,就算是當年的莫敵大將軍,也對這個師弟讚佩有加。讚他對武藝的天分竟如此之高,佩他對帝國的忠誠心。
可帝國這樣一個天之驕子,卻在三十三歲那年,死了。
既不是因為疾病,或是因為意外,帝國史官們當寫到這一段時間時,下筆都極隱諱。
蒼瀾是死於宮廷之中,一杯毒酒。
對一個像這樣天資縱橫的武將軍來說,這樣的死法,恐怕是最侮辱的,可當年的蒼瀾卻似乎早能預知死期,留下了遺書給蒼鷺族當時的族長。
若非如此,蒼鷺族的叛變,恐怕在他們失去一族的驕傲之時,就極可能展開。
沒有人能接受他們的蒼瀾將軍,是消失得這般無聲無息。
不過蒼瀾喝到毒酒的原因傳說紛紜,有的說他是因為和皇后私通東窗事發,有的說是因為他與敵國的公主相戀被懷疑了忠誠度,還有說他因為婉拒了公主的求親,而被暗中謀害的。無論是哪一種,都帶著曖昧的桃色氣息,彷彿像這樣一個英姿勃發的將軍,如果不是因為戰死沙場馬革裹尸,就是應當沾染上一點浪漫的悲劇戀情色彩。
但這當然都不是真的,一個如此優秀的帝國將軍,怎麼可能是因為這種理由失去性命!
而當年事情的真相,對當時已經是皇后身份的疏葉芙蓉來說,卻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疏葉芙蓉乃疏葉氏族長的長女,少時便以沈魚落雁之姿及過目不忘的聰明才智,聞名於高達。
這樣優秀的女性,很快便被家族決定要送入宮中,為成為皇后作準備。疏葉芙蓉打有意識開始,也不曾想過自己除了皇帝之外,還會嫁給誰。她少年時便能以穩重的態度處理家中事務;以公平的目光,對待所有下人,在她的心裡,人只分可用之才與無用之才,無分貴賤,無分美醜──就像個母儀天下的皇后。
這樣的態度在當時為疏葉氏招攬了不少貴重的人才,而即將成為皇后這件事,也讓疏葉氏在長久以來不斷相鬥的花漫氏面前,大大揚眉吐氣。雖說花漫氏之後也派出女兒入宮,可時機已晚,皇后之位已然底定。
疏葉芙蓉第一次見到蒼瀾的時候,對方已經是帝國有名的將軍了。蒼瀾當時候剛剛滿三十二歲,正是一個男人風華正茂的顛峰年紀,剛剛征伐了幾個草原部族並得到勝利,帶著大量的毛皮與馬匹牲畜等戰利品回到高達,而才大婚不久的皇帝陛下,則在宮廷當中宴請蒼瀾,也順便讓他的新皇后在眾臣面前露面。
疏葉芙蓉第一次看到蒼瀾的時候,嚇了一跳。疏葉氏一向不尚武功,她總以為武人多高頭大馬身強體壯,可這個蒼瀾,看起來竟和她疏葉氏裡的兄弟一般高而已,面容秀雅斯文,竟不見一絲戾氣,怎麼看,都不像是那個威震葛瑞德草原的將軍大人。
當時候皇帝陛下總稱他為蒼大將軍──縱然大將軍之位,已內定要傳與莫敵──對他親熱得不得了,甚至連不應當有所接觸的皇后疏葉芙蓉,都熱情地介紹給了蒼瀾,「芙蓉,蒼瀾將軍可是我們帝國之棟樑啊!」
她當時展現了完美的皇后儀態,也認為面前的將軍大人除了外表有點不像個武人之外,對自己的態度也是恭謹合宜,據說將軍大人也已經娶妻,將軍夫人在去年才剛剛為蒼瀾生下了孩兒。
一切看來都很正常,似乎都按著軌道在進行……可疏葉芙蓉這樣一個凡事力求完美的人,卻總覺得有些地方怪怪的。
她很少會有這種說不上來的不確定感,可身負壯大疏葉氏的重責大任,她也只能步步小心,完美地扮演著皇后的角色。
一年後,日經出生,相隔不到半月,花漫氏的貴妃,也產下了月緯。
帝國同年誕生了日月兩位皇子,自是普天同慶,舉國歡騰──可芙蓉卻於此同時,知道了自己的兒子想坐上皇位,得要倚靠自己的手腕……當然,她相信花漫氏的那一位,也這麼想。
這一年來,帝國國勢大震四方,四夷來朝,就連最難馴的北方狼族,都得派使節到高達對著皇帝陛下下跪。帝國強盛的原因除了因為物產豐饒之外,擁有像蒼鷺族這般善戰的氏族、像蒼瀾這樣智勇雙全的優秀將軍鎮守邊疆,才是最為實質的原因。
為了慶祝兩位皇子的滿月宴,皇帝宴請群臣,當時候也正待在高達的蒼瀾,自也在受邀名單當中。
疏葉芙蓉雖然對有二位皇子之事心有疙瘩,可畢竟是自己親兒的滿月宴,心情還是很不錯的,當天她多喝了幾杯,覺得頭有些微暈,在兩位侍女的攙扶下,準備回到寢宮「露華樓」,臨走之前,還看見自己的皇帝丈夫,正拉著幾位臣下勸酒,十分盡興的樣子。
如果當時事情就這樣結束,那麼一切都還是很完美。
疏葉芙蓉一向喜歡這種一切事物都在她的預想當中進行的感覺,穩穩噹噹,沒有意外。
可惜當月亮方走到東邊的時候,已經睡下的皇后卻在榻上睜開了眼,有些心煩意亂。
兒子還在強褓中,自己就已經開始想著要如何規劃他的未來了。
她有些失笑,從榻上起身,在一旁伺候的侍女們在這種天欲明的時刻,也都倒臥在附近睡下了,她不想吵醒她們,只想趁著夜晚的尾巴,出去逛一逛,吹吹涼爽的夜風,將酒氣吹散。
她輕手輕腳地出了門,覺得這樣小心翼翼的自己就好像回到了少女時代,為作那一點點違反千金規範的事情感到些微的刺激感。一向穩重的皇后,在她的一生當中,極少會像這樣展露一些調皮的心性的。
之後也不再有了,對於疏葉芙蓉來說,就是因為這樣輕率地出門,才會見到不是她應當見到之事。
皇后沿著露華樓前的小徑一路行去,花香蟲鳴都讓她心情亦發舒暢起來,她原也不打算走遠,於是腳步走走停停,享受著與白日截然不同的夜晚情調。
也不知走了多久,忽地,疏葉皇后聽見前方隱隱傳來人聲──萬一是極早起的僕役侍女,見到皇后這樣衣衫隨意地四處亂走,成何體統?她趕緊邁開腳步往回走,可那人聲竟越來越近,最終她只好避到一邊的人高花叢後面去。
這才剛剛躲好,她便聽到很熟悉的聲音。
「蒼瀾……我就說這兒景色很好,咱們就這美景,再飲幾杯!」
「陛下,酒能傷身,您莫要飲得太多了。」
「我的將軍大人啊……這是高興的酒啊!我的孩兒不但出生了,這還一次兩個,這可超過你了……」說著還打了一個酒嗝,「你的孩兒未來、未來可也要……」
「陛下、陛下……」
接著傳來身體傾倒的聲音,疏葉芙蓉心底有些生氣,這陛下身邊,怎第一個侍者也沒有,讓陛下和將軍大人兩個人,深夜在宮裡閒晃?
「蒼瀾,我看你喝得不多啊,怎麼,你不為我高興?」
「怎麼會呢。」將軍大人的聲音十分沉穩,「是陛下喝多了。」
「不行,你今天也要多喝!來,這一壺、這一壺都是你的了!」
「陛下……」
眼見難以推託皇帝陛下的酒瘋,蒼瀾嘆了一口氣,將那一小壺酒,仰頭一口氣飲盡,「好了陛下,我已經喝了,前頭便是露華樓,是皇后殿下的住處,臣扶您過去休憩吧。」
「蒼瀾。」
躲在花叢後的疏葉芙蓉心中驚了一驚,這是她的丈夫的聲音,如此清醒,方才的醉言醉語,好像是幻覺一樣。皇帝陛下根本沒有醉,她想,只是究竟是為什麼?
「陛、陛下……」將軍大人踉蹌了腳步,「怎……怎麼回事?」
「暈了嗎?」那聲音是有些憐憫的,「這麼多酒都灌你不醉,一顆小小的藥丸,倒有功效得多了。」
「……陛下,這、這是……為……」咚地一聲,將軍大人歪到地上,好似醉倒似的,一動不動。
「想問我為什麼是嗎?」皇帝陛下喃喃道,「是你的錯。你以為替我帝國開疆闢土、替我保衛國家,我就會原諒你嗎?原諒你瞞著我,娶妻生子……」
疏葉芙蓉心裡一顫,她聽見她的丈夫笑起來的聲音,如此冷酷,如此可怕。就好像有一個暴君在這深夜當中附身在他的身上,「蒼瀾,你將這將軍之位作得太好了,好到終於讓我赤星帝國,可以再、也、不、需、要、你。」
那一夜直到陛下離開之後,疏葉芙蓉都不敢離開那花叢之後。
那是太醜陋的人性。她想,雖然她早就知道宮廷裡蟄伏了太多的妖魔,可她真沒有想到,其中最醜惡的,居然就是睡在自己身邊的人。
蒼瀾將軍後來再出現的時候,已經像是大病一場的模樣,任誰看見他,都難以置信前些日子還風采照人的他,究竟是怎麼了。
中毒之說很快傳開,蒼瀾自己也並不否認。
沒有幾日之後,蒼瀾便離開了人世,這一次的死因倒很清楚明白,就是一杯毒酒。
誰也不知道毒酒是哪裡來的,只知道那一日蒼瀾淨了身,寄出了一封信到沙瓦坦,在一個火盆中燒掉了大量的東西,然後,喝下毒酒。
那一封寄出的遺書,除了蒼鷺族族長,誰也不知道,究竟寫了什麼。
◎
守門將島川,又看見了那對令他唸唸不忘的小夫妻。
新皇陛下預備親自出征,城門的戒備由騎兵團接管,高達城門是前所未有的森嚴,他一個小小的門將,此時也只能被排拒在外,站到一邊去閒嗑瓜子。
聽說新皇陛下以疏葉氏皇后性命要挾日皇子,沒想到卻收到了日皇子義正嚴詞的拒降信,甚至在接下來的夏宮狩獵道大戰中,使得主帥大人蒼鷗受了重傷。
雖說兩軍互有勝敗,可我方主將受了重傷,雖不至於性命垂危,可總也不是件妙事。蒼鷺族接連折損了幾位將軍,於是新皇陛下,決定要親自出馬了。
蒼雁是蒼鷺族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族長,蒼鷺一向以武立族,能以這樣的年紀拿下族長之位,進而奪下高達帝位,若要說整個蒼鷺族作戰能力最強者,理當屬新皇陛下自己。
出征之前,則要拿疏葉氏皇后當作祭品,準備以血祭刀,懲罰日皇子的反抗了。
島川回想起蒼鷺族剛剛進城,第一件事便是砍下了舊皇陛下的腦袋,將之掛到城牆上風乾,那血淋淋的人頭,可是讓多少高達城民食不下嚥,對舊皇陛下的遭遇不甚欷噓,難道……這要換成疏葉氏皇后那樣美貌的婦人的頭顱了嗎?可人頭再怎麼美貌,畢竟也還是嚇人為多的。
疏葉氏皇后的祭刀之刑刑場,預備在城外醇酒之道的起點,一個廣場上進行。
圍觀的城民雖多,可在蒼鷺士兵的管制之下,多卻不亂,嘈而不雜。
於是就在此時,島川看見了那對小夫妻。
男的高挑健美,女的風華絕代,雖然穿著不是太醒目的衣裳,女的身上還兜著一件連帽披風,大大遮掩了她的樣子,可島川對他們的印象實在太深了,不過是瞟了一眼,當下便認了出來。
場子中央的儀式開始進行起來,正午之時,便要以皇后之血祭刀,在此之前,一連串的唸誦、祝禱的節目正慢慢帶起了祭祀的氣氛來,場中一根足有五人高的木棍被立了起來,接著,便是要將皇后縛上去的時候。
島川覺得自己的眼睛很忙,想瞧瞧皇后殿下究竟是什麼模樣,可眼睛又捨不得移開這一對絕色的小夫妻……只是、島川數十年守門將的直覺正在告訴他,這對小夫妻的行動,總透出一點奇怪的感覺。
不太像是來看熱鬧的人……
那小夫妻當中的丈夫,突然將手伸到妻子的裙底,島川還心道真看不出這青年居然是這樣大膽又急色之人,居然敢在這種地方掀老婆的裙子,真真是條漢子等等等的時候,復又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驚。
那青年居然從妻子的裙底,取出三把貨真價實的長劍……
在新皇陛下即將出現的場合,怎容得下這種東西的出現!這樣私密帶進,可見其中必定有鬼了!
島川心中一急,趕緊想擠身過去──之所以沒有及時通報蒼鷺士兵,乃是因為他實在是對這對小夫妻,無論是丈夫還是妻子,都起了色心,萬萬捨不得讓那些粗魯的士兵一刀給殺了的。
可不過是十步路遠的地方而已,島川卻一直擠不過去,一下子有三名菜販子突然包著菜筐擋到他的面前,一下子又是熟識的酒樓掌櫃的拉住他硬聊起天來,這樣三阻四攔之下,一轉眼,島川便失了那對小夫妻的蹤影。
──他自然是不知道,為了今日的行動,高達城裡由疏葉冬青組成的「日星會」成員,可是佔了圍觀群眾的三成之多,幾個阻攔他的,可都不是偶然出現。
寒山嵐將裙子翻起綁到了腰上,露出下方的男裝襦褲,在妻子不讚同的眼光當中辯駁:「這樣比較好行動。」
「好難看啊……」
這傾國傾城的絕世之姿,還是第一次被下了難看的評語。
不過寒山嵐對自己的妻子總是有著無限的包容心的,「長亭,一會兒你留在原處掩護我們,我和藍綃上去救人!」
「嗯。」歸長亭很快地便收起取笑丈夫的輕鬆心情,正經起來,「蒼雁的武功不弱,加上附近都是蒼鷺士兵,你們倆可要跑得快一點了!」
「嗯。」
還在說話間,皇后殿下被推出來的鼓聲,隆隆響了起來。
一四○
在場圍觀的群眾,大多數都是第一次看見這位疏葉氏皇后。
美麗而又儀態萬千的的婦人,被士兵這樣粗魯地縛到固定在場中央的木棍兒上面去,原本梳得光亮伏貼的發掉了幾縷到額前鬢邊,華美的衣衫出現了凌亂的皺摺,只是她的表情卻是極平靜的,彷彿不是正待被處決,而是被邀請過來旁觀似的。
有些惻隱之心的,已經默默揩揩濕潤的眼角,「竟要在這樣的地方,用這美麗的婦人作為出征前的血祭?」
作為整場祭祀儀式的主角之一,新皇陛下蒼雁一直坐在一旁觀看著儀式的進行,他以為能親眼看見疏葉芙蓉赴死,應該會是件令人不快的事──縱使不是真的,當年他和日經還算兩小無猜的時候,這位美麗的婦人,曾經給過自己很多東西。
但殺掉她便是給日經不願降的最大懲罰,這種時刻,是絕不可以心軟的。更何況……蒼雁漠然地想著,更何況自己早已拋卻了這些軟弱的東西。
需要與被需要,都是軟弱的。
祈愛與被愛,更是軟弱到一個可笑的程度。
他是父親從地獄歸來的通道,看著吧,所有發生過的一切,都是必須付出代價的。
儀式還在進行當中,圍觀的百姓當中陸續有了一些小小的騷動,很快便被士兵們給制止了。
當太陽行到頭頂的時候,便是儀式邁入高潮的時刻。
負責行刑的士兵提著一把亮晃晃的大刀走到了場中,用一條紅色的棉布掩住了皇后的眼睛,並道:「還有遺言要交代嗎?」
疏葉氏的皇后竟抿唇微笑起來:「日經果真是我的好孩兒,從不會讓我失望。」
「行刑吧。」有被那言語刺傷的感覺,蒼雁凜了凜眉,出聲催促。
「是。」行刑人高舉起刀,日光折射刀面,發出強烈的光線。
下一秒刀便朝著皇后纖細的頸項落下,圍觀的人裡頭膽子小些的,已經用雙手遮住了眼,深怕看見那噴出的血柱,以及滾落的人頭。
可事情並非如此發展。
當地一聲,那行刑刀在千鈞一髮之際,被人用劍擋了下來,眾人只覺得眼前一花,剎時一個天仙似的美人,以著極端優美的姿態,用劍格開了那柄大刀。
行刑的士兵大大地愣住,先不說他不曾遇過有人膽敢這樣阻止祭祀進行的,光是這無邊麗色,就已經大大超過了他所能承受的範圍,直到被劫囚犯一腳踹到人群中,這才清醒過來。
「哪裡來的美人啊……」
「是仙子下凡救皇后嗎?」
「仙子為什麼要把裙子綁到腰上去呢?」
「這是天庭最新的潮流嗎……」
劫囚犯一干人等,指的自然是寒山嵐、歸長亭這對夫妻,以及他們的「馬伕」藍綃了。
他們的目的是救回皇后,自是不敢戀戰久留,端是武藝高強,也不敢憑三人之力去挑戰準備跟著蒼雁出征的萬人軍隊的。
寒山嵐踹開行刑的士兵的同時,一邊的藍綃已經用劍劃開皇后身上的繩索,一聲告罪將皇后背到背上去。
從攔刀到放人是一瞬間發生的事,廣場附近的士兵,甚至都還沒有反應過來。
「走!」寒山嵐打了眼色,兩人便要往早已規劃好的脫逃路徑撲去,速度之快,一般士兵根本不可能跟得上。
可,有一個人卻跟得上。
「大膽。」
聲音貼在寒山嵐背後冰冷傳來,他知道不回擊不行,「小藍,先帶皇后走!」接著一回身,舉劍便擋。
來者正是新皇蒼雁,只見到劍勢未緩,反手又起,咬牙切齒,「寒山嵐!」
將軍不敢大意,側身避過殺著後,長劍直指蒼雁眉心,竟使出同歸於盡的險招──寒山嵐當然不是真的想跟蒼雁同歸於盡,而是因為此時此刻,他連一點點耽擱的時間都不可以有,一旦讓蒼鷺的士兵包圍,想要安全逃脫相當困難,他要的,只是眾人包括蒼雁在內一瞬間的分心。
蒼雁的長劍剛刺入他的肩胛便停了下來,因為他的長劍,已經到了蒼雁眉心前一寸的地方。
「快保護陛下!」不知道是誰的呼喊突然響起,蒼雁一蹙眉頭,想要吩咐眾人不要靠近──這寒山嵐狡猾無比,人一多就容易被趁亂逃逸,可護主心切的士兵們已經如潮水般湧了上來。
「後會有期。」寒山嵐對著他笑了一笑,一個後翻,踩了四五個士兵的肩膀頭頂,跳入圍觀百姓人群之中,一下子便沒了蹤影。
「寒山嵐那標緻模樣,居然還以為自己藏得了嗎?」蒼雁冷笑一聲,「給我追!」
的確,以寒山嵐的美貌和歸長亭的俊美,理論上見過的人應當都很難忘懷,兩人的容貌或多或少,都能算是妨礙他們躲藏逃跑的原因,加之還帶著嬌弱的皇后拖累速度,應當沒有找不到人的理由。
可蒼鷺軍搜遍了高達城,從場中央跳進人群中後就馬上失蹤的美人劫匪,竟一點線索都沒有留下。
其實原因很簡單。
在疏葉冬青支持的「日星會」奧援下,他們至少受到了一般百姓十次以上的暗中相助,三人與皇后殿下,早在離開的那一刻,靠著眾人的掩護,離開了廣場,順著醇酒之道往南行去了。
疏葉氏皇后被救走一事,令當天負責戒備廣場四周的兵長戰戰兢兢,不知作風向來嚴厲的皇帝陛下,將要如何降下責罰。
可蒼雁居然沒有太在意這件事。
他收起劍端沾了一點血跡的長劍,「追不到的話,就準備出兵吧。我作了這一些,最終居然還是落了個下風。」
「陛下……」
「我要親自會會他。」蒼雁笑了起來,「果然……還是自己出劍,比較具有實感。或許……這是因為父親,希望是由我親自動手吧。」
◎
夏宮之外,狩獵道上,兩軍剛剛結束一場激戰。
蒼鷺族的副將軍蒼鳴,因為與沙碧璽交過手,此次對戰分外小心,總以距離較遠的攻擊,如使用弓弩、投石機為主,這樣的攻擊方式自是有其效果,可若不能搭配近距離的肉搏戰,基本上想大大傷害敵方,並不可能。而且敵人那邊,也有很多可以投擲過來的火炮。
僵持了四五個時辰之後,雙方都沒有得到太多優勢,日皇子一方還耐得住性子,可蒼鷺的主帥大人蒼鷗,卻覺得這樣的僵持下去,並不能得到確實的戰果。
於是他帶著幾名騎兵團的團長,親自往前線過去。
「蒼鷗大人,那沙碧璽詭計多端,切不可靠近!」
「不靠近,要怎麼發動攻擊!」
「可萬一中了他的陷阱,蒼鴻將軍的殷鑑不遠啊!」
「一次是投了會發毒氣的火彈,一次是投了包著火老鼠鐵蒺藜的火彈,還有一次是讓士兵撿了偽裝成財寶,可以延後三四個時辰才爆炸的火炮……這些都是必須投擲、或自行撿拾才會發生的計策,只要讓士兵們保持警戒,不讓敵人有近身投擲的機會、不隨便撿拾物品,沙碧璽還能奈我何?」
「沙碧璽一次次都有新的伎倆,蒼鷗大人不可不防啊!」
「我知道,可這僵局,不突破不能得勝!」
另一邊,沙碧璽等人也陷入焦急的狀態。
「沙將軍。」日皇子皺眉道,「蒼鷺軍一直不願靠過來,這可如何是好?會不會是已經看破了咱們的計策?」
「這倒不會。」沙碧璽苦笑,「不過也有可能真是被騙怕了吧。」
「將軍還有別策嗎?」
「嗯……陷阱就是要作得看起來……越安全越好。」
「將軍您還是別打啞謎吧!」坐在一旁的老鼠道,「讓人心急。」
「……噯,勞先生,別急別急……有的時候,也是需要一點時間,才能換來信任……」
「……我剛剛說的您是故意沒聽懂嗎?」老鼠翻了翻白眼,「算了,如果將軍是因為還在想法子中,所以只好拿啞謎來抵抵的話,就算我沒說吧。」
「您還真不給我留些面子。」沙碧璽苦笑了一下。
另一邊的野狗挑了挑眉,「老鼠,我想將軍的意思是說,讓蒼鷺的人多等等,等以為這個地方是安全的再說吧。」
「野大人說得不錯。」沙碧璽點點頭,「等放下心防,才容易入陷阱。」
「最好是光用等的看的,就會自己放下心防!」
「……也不是沒有加快速度的辦法啦……」將軍大人嘆了一口氣。
「喔喔!」眾人都來了精神,「快說!」
蒼鷺軍的主帥大人蒼鷗並不是一個躁進的人。只是他也無法接受因為沒有辦法確認沙碧璽的陷阱,導致大軍裹足不前的狀態。
於是他想了一個辦法。
他派出一支騎兵團,沿路搜尋著整條道路看起來可疑的地方,一點點土石的不平整、一小塊破布掩蓋的地方,一切一切,都要全部徹查清楚!
發生第一次爆炸的時候,犧牲了三名騎兵,傷了七八個。
第二次爆炸的時候,犧牲了一名騎兵,傷了四五個。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爆炸的時候,逐漸沒有傷亡。
當該騎兵團來到夏宮前方的時候,蒼鷗滿意地笑道:「全軍出發。」
「除了這裡的石炮之外,全部引爆。」沙碧璽道,「就讓蒼鷗以為是己方碰到的。」
「石炮」的原理,乃是用石挖成,內裝火藥二斤、小石子一千枚,用一個大石彈塞住炮口,另開火眼安引線和發火裝置,用瀝青、黃蠟封固。
守城時,只要至於城下敵人易接近之處,用長繩,可於城內拉發。
由於外表看起來就像是一般的石頭,且拉發的引線控制於夏宮內守軍之手,如此前所未見之火炮製法,諒敵人再小心,也是難以防範。
可沙碧璽偏偏自己引爆了五六個。
蒼鷺軍開始時碰到的,還只是一般改良的「慢炮」而已,後面幾次的引爆,都是夏宮內人自行引爆的。
一般人很難看出其中之不同,更何況蒼鷺的騎兵,皆以為是不小心碰觸到陷阱的結果。
當那最後一個石炮爆發的時候,一千枚小石子像砲彈一樣散落開來,每一顆擊出的力道,都像是重重的拳頭。
蒼鷺軍一時兵荒馬亂,人心惶惶,以為自身是安全的時候發生危險,其實是最惶惑軍心的。
而蒼鷗也在這次爆炸當中,被三顆小石子擊傷,一顆在大腿、一顆在右臂,還有一顆,在左眼之上。
主帥被擊瞎一隻眼睛,雖一時無性命之憂,可也已軍心大亂,只好暫時撤退下來。
過了一日,便聽見高達將處決皇后的消息。
過了三日,住在都城宮廷之中的蒼雁,親自來到了陣前。
無論是對日經還是對蒼雁來說,這是從高達城破那日之後的第一次見面。
或許也將是最後一次。
一四一
蒼雁的父親蒼瀾,不僅僅是整個帝國的英雄,更是蒼鷺一族的驕傲,此番死得不明不白,教蒼鷺族人如何能接受?
甚而,他們連將軍大人的屍身,都不可得。在皇帝的專斷之下,不知被埋到了什麼地方。
那封遺書的內容,是整個蒼氏公開的秘密。
信裡的內容十分簡短,寥寥數語,寫著:
『十年夢斷,無路可退。二十年後,赤星若衰,蒼雁我兒,為我報仇。』
蒼瀾雖是帝國名將,可為人謙遜有禮,從不口出惡言,除了在戰場上之外,若有與人衝突之處,大多選擇隱忍化解,並不仗著自己的武名壓迫於人。
這樣一個溫柔的、謙和的將軍大人,竟寫出這樣一封字字血淚、恨之極矣的遺書來?
他們簡直不敢想像他到底遭遇了什麼!
可將軍的遺言,整個蒼氏家族,卻都謹記在心。
當年的蒼雁才剛滿兩歲,不明白自己的父親為何再也沒有回家。可從父親沒有回來開始,溫柔的母親一下子變了個人,對他的教育,開始嚴厲起來。
「你要為你的父親報仇。」他的母親每天睡前都會對他這麼說,「這是你父親最後的願望,我們要為他完成。」
蒼雁從一開始的懵懂無知,到漸漸理解了那隱諱不明的仇恨,母親在他十二歲那年便死去了,她原本應該是個極溫柔的人,因為父親的死,讓她只好強迫自己改變了天性……可最終,還是無法從巨大的悲傷之中站起,無法等待兒子完成丈夫的遺願,在一個雪夜之中,將自己吊死在當年和丈夫定情的梅樹下。
成了孤兒的蒼雁並不至於無人可接手照顧,事實上,十二歲的他已經很成熟了,劍術、槍法也已經追得上十五六歲的少年才有的程度,與其說是母親在照顧他,倒不如說,是他在照顧逐漸脫離常軌的母親。
是他親手將母親從樹上抱下。
是他親手替母親的墳灑下第一撥土。
他的心中一片渾沌,只有「報仇」兩個字,伴隨著母親又溫柔又悲哀的音調,不停迴蕩在他的胸臆裡。
隔年,蒼鷺族長詢問了他,是否願意到高達。
「想辦法將你的父親帶回來吧,他不會想繼續待在那個骯髒的地方。」族長大人摸摸他的頭,「你要在那裡成長起來,你要在那裡觀察你的敵人,等你回來,如果能坐上族長的位置,整個蒼鷺族將成為你復仇的後盾。」
他點點頭,知道自己若是想真正掙開那一片渾沌,非得到那個地方去不可。
十三歲那年,他第一次見到日經和月緯兩位皇子。
他和南方蘭氏的氏子蘭真,在同一天被家族送進皇宮,準備藉著進都城學習之名,替家族和未來的皇位繼承人,打好關係。
蒼雁的外表很像父親,斯文俊秀,一派好孩子的模樣,雖然在蒼鷺族的栽培下,比同年齡孩子在武藝上的進展高出一大截,可就像他的父親──若沒有親自交手,很難察覺他們其實是真正的武人。
日月皇子當時候都只有十一歲,正是開始喜歡裝成小大人的年紀。
月緯是個小霸王,把所有人都當作是自己的僕人,只要有一點點不順心意,總是會讓惹他的人沒有好果子吃。可大體在蒼雁的眼中,只不過是一個被寵壞的小孩子罷了,以為自己學了武之後所有人更應該怕他,殊不知人家怕的不是那蹩腳的功夫,而是他的母親──花漫氏的貴妃,一個可以一邊顫聲說好害怕,一邊卻用纖纖玉手穩當地將蟲子一扇拍死的女人。
日經則否,他毫無武功,喜歡讀書。剛剛認識蒼雁的時候,還是一個天真爛漫很有禮貌的皇子殿下,這正是皇后疏葉芙蓉的堅持,她完全將兒子當作未來的皇位繼承人開始培養,將為君者先求禮,復求智,再求心,「會打仗又怎地?那是將軍的工作,不是皇帝的工作。」則是她的名言。
不可否認他喜歡日經勝於月緯多一些,在日經身上……不、應當說在日經背後的疏葉芙蓉身上,他可學到、知道更多的東西。
疏葉芙蓉一向對他保持的微妙的距離,看起來很親切友善,可他總是覺得,皇后是透過他,看到了別的什麼他不明白的東西。
他也見到了父親的、也是自己的仇人。
赤星氏的皇帝,一個年近五十,容貌卻依稀能看出年輕時應當相當俊美的男人。可皇帝陛下的表情總是十分嚴厲,眉宇間總帶著皺摺,彷彿一點點的過錯,都會讓他暴跳如雷。
可這樣一個對自己的孩兒都不怎麼親切的皇帝陛下,見到他時,卻總是露出溫和的表情,有的時候甚至會拉他到身邊坐下,「雁兒。」皇帝陛下總是這樣柔聲喚道,「你越大,就越像你的父親了。」
那拉著他手腕的掌猶保養得宜,修長而豐潤,帶著一點點汗液的濡濕。
他覺得非常噁心。
他原不是這樣有著潔癖的人,因為練武的關係,再髒的東西他都能面不改色的摸過。
可就是難以忍受皇帝陛下的碰觸──因為對方的身份,所以必須忍耐。
他想起了父親也是如此忍耐。
噁心的感覺,或許是因為父親要他這麼感覺。
每一次被日經拉著去議政廳見皇帝陛下之後,他總會在夜裡吐光肚子理所有的東西,在夢中和父母的鬼魂對話。
四個小孩在一起過了六年的光陰,當日月皇子間的鬥爭逐漸明朗化起來的時候,他終是瞭解到,父親大人老早就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了。
兩位皇子同年出生,背後支持的,又是帝國兩大家族。為了皇位的繼承權,帝國不亂才真是奇怪。
他不曾忘過與母親的約定。
當赤星勢衰的時候,就要為父親報仇。
◎
蒼鷗又恢復了騎兵團總團長大人的身份。
他瞎掉的一隻眼睛用了綢布敷著,站在新皇陛下的身邊,忍著眼睛的疼痛,向陛下說明現時戰場上的狀況。
「為什麼要跟著沙碧璽的節奏走呢?」蒼雁用食指叩叩案沿,「跟著他的步調,自然便失了自己的步調,我蒼鷺一向以快聞名,以快制敵,這樣耗著,只是給對方更多機會罷了。」
「陛下……」蒼鷗自受到石炮陷阱攻擊之後,也多少瞭解到副將軍蒼鳴的顧忌,「那沙碧璽的火炮千變萬化無從預測,若是貿然強攻,恐損失更多士兵性命。」
「不。」蒼雁搖搖頭,「這只是詭計罷了,耗子們躲在夏宮之中丟幾顆石頭,你們就當他是大貓?」
「陛下……」
「你們當初是怎麼攻下青龍的呢?要不要讓沙��璽再回味一下,城破的滋味?」
「火箭……攻擊?」
「傳令下去,一個時辰之後,我要親自帶兵進攻。誰能抓到日經,賞金十萬,生死不論。抓到沙碧璽,也有五萬。」
一枚金幣,可值得一千枚的帝國幣,重賞之下,就算蒼鷺士兵們思鄉情切鬱鬱寡歡,此時也要振作精神起來。
「一把火燒掉夏宮,把耗子們,全部都給燒出來吧!」
◎
一千支的火箭同時射向夏宮,的確馬上見效。
夏宮裡的房舍多為木製,復加上附近林木眾多,一旦被引燃火苗,那火焰便勢不可。
「哎,被發現弱處了。」沙碧璽咋了一下舌,「玩弄陷阱的時間恐怕已經結束了……接下來,便是兩軍交戰,硬碰硬的時候了。」
他運用各式火炮,不僅造成蒼鷺軍不少糧草、人員上的損失,甚至還炸瞎敵軍主將的眼睛,也能算是收穫頗豐了。可戰爭很難用旁門左道得到勝利,最後的最後,還是要看是誰的拳頭比較硬、比較大。
蒼鷺軍由蒼雁領軍,高達軍由沙碧璽領軍。可身為皇子大人的日經也沒有缺席,當萬名士兵為他出生入死地賣命之時,身為皇位得益者的日經,又怎能將自己置於安全之地──日經深諳要讓屬下為自己拚命、你就等和他站在同一條在線的道理。
他的身邊自然有著重重守護,「我強盜軍團,居然也有變成禁衛隊的一天!」世事難料,就算是野狗也不禁如此感嘆。
戰爭自傍晚開始,蒼鷺軍便步步進逼。此時雙方軍力看起來似乎相當,可戰鬥能力卻相差甚大,在新皇陛下蒼雁親自上陣的帶領,以及祭出的重賞誘惑之下,蒼鷺族的士兵人人奮不顧身,往前殺去,誰都想要殺到高達軍的中心點,去拿下日經皇子的人頭,取那十萬的賞金。
「這種硬碰硬的打法,我實在是無能為力啊……」沙碧璽嘆了一口氣,「蒼雁非常清楚蒼鷺軍的優勢,他不會讓我有再覷空出手的時機。」
「萬一我們不敵的話,」日皇子臉色一白,「我也不會怪罪於沙將軍的。成王敗寇,蒼雁要的,也不過就是我這一條命吧……屆時,你們能跑的便跑,降也沒有關係,蒼雁他……」頓了一頓,終是有些說不下去了。
「說什麼呢。」野狗笑了一笑,不顧少年的意願,當著眾人的面,親了他的嘴一下,「我怎麼可能在跑的時候不帶上你?」
……若是走到此步,恐怕就是自己再也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了吧?蒼雁怎麼可能會放過帶著自己的野狗?就算野狗的武藝再高……亂箭之下、亂槍之下、亂刀之下,又能抵擋到幾時?
自己將變成完全的累贅,一個強盜是否會為了再也沒有資本的皇子,獻出他的忠誠?
「你如果再繼續這樣看著我……」男人附到他的耳邊輕聲說著,「難保我不會當場把你帶到草叢裡去。」
「給我住嘴。」少年抖了一抖,很自然地踩了男人一腳,「沙將軍,我不想多傷士兵性命,若真行不通了,你要告訴我。」
「日皇子殿下……」沙碧璽輕笑道,「東離帶兵雖不如蒼雁,可也不是草包吶,我說我無能為力,指的是我自己。」
「欸?」
「等著吧,來自西方的風,很快便要吹來了。」
在蒼雁的帶領下,蒼鷺軍進襲夏宮的速度比沙碧璽所預測的還要更快。
花漫東離所帶領的高達軍不敵敵人的猛力攻擊,節節敗退,其它路童所率的兩千夜燭軍、甚至是野狗底下的數十食人鬼軍團,在這樣的強攻下,也是毫無抵抗之力的。
「準備逃吧。」野狗對著小石、熊七、霸子等人說,「不知道還有沒有再起的機會,不過,想辦法保住你們的命吧!」
「嘖,我還是第一次跟著老大下注被通吃了……」熊七嘆了一口氣,「老大,你的賭運變糟了……」
「老大可沒押著你賭。」小石道,不知怎地他顯得有些焦躁,「老大,若是我們潛入敵軍,將蒼雁殺掉,是否……」
「蒼雁可是以十七歲的年紀,登上蒼鷺族族長之位的男人啊。」一旁的沙碧璽忍不住插嘴,「先不論他身邊的護衛都是蒼鷺騎兵團中千里挑一的,就是他自己的劍術,恐怕帝國內也少有能匹敵的了。」
「哼,作了皇帝之後嬌生慣養的,指不定退步很多呢~」這樣的反駁,也只是嘴硬而已,小石在野狗不讚同的表情下,也只好往後退了一步。
「小石想殺誰?霸子幫你吧!」壯漢倒是興致勃勃,因為身高的關係,他可以比其它人看得更遠更清楚,「是站在蒼鷗蒼翎後面的那個傢伙嗎?」
「霸子,你也別跟著我衝動了……」小石正待欲言,卻見霸子往著遠方眯了眯眼,「有人來了……」
這一句話一開始並沒有引起太多注意,直到遠方的煙塵越來越近,「是高達城來的援軍嗎?」日皇子的聲音當中透著一絲心死的絕望,「蒼雁居然還有援軍……」
沙碧璽眯著眼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慢條斯理地搖搖頭,「不,是西風終於吹來了喲~」
◎
所謂的西風,指的正是由西方落霞城將軍寒山嵐所帶領的落霞軍。
他們長久以來一直埋伏在高達城近郊的幾個小城當中,被打得很散,讓人難以察覺有一支軍隊居然暗中藏著。
局勢一下子扭轉過來。
蒼鷺軍變成腹背受敵,前有重新振作起來的高達軍,後有攻其不備的落霞軍,人數上的優勢,使得沉寂已久的日皇子「聯軍」威名,總算又能重振起來了。
這算是時不我與嗎?蒼雁問自己,如果是父親在這裡,會不會讓自己也走到這樣的地步呢?
想必是不會的。當年的蒼瀾將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一生之中從未吃過一場敗仗。
不似自己,仔細想想,除了漂亮拿下高達的那一役外,帶兵作戰的經驗,遠不及父親。
這場蒼鷺族的復仇,就只能走到這一步嗎?不,應當說,身為蒼瀾的兒子的蒼雁,以及身為蒼鷺族族長的蒼雁,現在必須馬上做出選擇。
他可以選擇戰到最後一兵一卒,使還在沙瓦坦的蒼鷺族人,將永遠被狼族所統治。
也可以選擇和日經「談和」,付出的代價,也許就是新皇陛下的性命。
事實上,當他一刀斬下皇帝陛下的首級之時,父親的仇,也已經報了。
他第一時間在皇帝寢宮的床底下,找到了父親的遺骨,只能從白骨上寬鬆的盔甲,想像父親當年的風華。
那一瞬間他發現自己無法原諒日經……不,應當說,無法原諒所有姓赤星的人們。
他就是父親,父親就是他。
日經已經是最後一個姓赤星的人了。
殺了之後,才算完成與母親的約定。
談和吧。
可以保住蒼鷺族人的性命,也可以有機會,作最後的復仇。
◎
在落霞與高達軍的夾擊下,新皇陛下提出談和的選擇。
這一點令眾人相當意外,包括許多蒼鷺族本身的將領都嚇了一跳,從以前到現在,蒼雁從來都不是會承認失敗的人。
「降了吧。」蒼雁面無表情地對著負將軍們和團長們道,「我知道,你們其實更想回沙瓦坦驅逐狼族。」
「陛下……」
日經皇子和蒼雁的會面,是在提出談和停戰後三個時辰之後的事。
一方由一支騎兵團促擁著,一方則是由高達、夜燭和槐山代表護著,來到夏宮裡一個種滿了梅花的庭園,進行和談。
終於又見到蒼雁了。日經想,外表看起來和記憶當中的模樣相差不大,可這個一直裝成是自己好友的人,殺了父皇、竊據了皇位,沒有多久前,連母親都差點遭了他的毒手。
「蒼雁,你將你的野心藏得太好了……」少年輕輕喟嘆,「我們四個六年的交情,竟沒有一個是真實的。」
蒼鷺的族長嗤了一聲,笑道,「疏葉氏皇后聽見你說這話,說不定會氣得打你一頓。」
「你知道的,和談可以,就算是身為族長的你謀反,蒼鷺也還是我帝國的一部份。」
「我知道你的條件。」蒼雁點點頭,回頭對著護衛著自己的騎兵說道,「你們都回去吧。」
騎兵們面面相覷,「陛下……」
「我說,回去。」冷淡的言語仍是充滿著屬於王者的威嚴,騎兵們知道他將做出的選擇,有的已經默默擦起淚來,「蒼鷗會處理後面的事,你們不必擔心。」
騎兵們退出之後,蒼雁這才抽出自己腰際的劍。
「蒼雁,為什麼?」
從逃出高達的第一天,這個問題,就已經在日皇子的心中翻來覆去得不到解答。
「問你在地獄的父皇吧!」
蒼雁一個旱地拔起,將劍直指日經胸前,飛撲而去,可護在日經身邊的野狗、寒山嵐、花漫東離等人,早已經在一旁等著他發難了。
身為蒼瀾之子,蒼雁的劍術,一向被蒼鷺族的師傅驚嘆有乃父之風,大開大闔,渾然天成。
他以十七歲之姿,連敗蒼鷺族內三十名的競爭對手,其中還包括了當時呼聲最高的蒼鴻,一舉奪下族長的位置。
蒼鷺族的族長之位,一向以力量論勝負的。
因此他對自己的劍術很有自信,要取日經性命,算是什麼難事?
可日經身邊,有一個少年時也曾經名滿都城高達的劍士寒山嵐,他的劍術優雅又刁鑽,巧妙地護住了皇子身上的空隙。
還有一個曾經蟬聯帝國兇徒通緝榜榜首不知道多少屆的男人,手持雙刀,那連綿的刀勢讓人很難脫出他的攻擊,彷彿沾上了他的刀,就別想離開。
三個同級高手的決戰的結果比想像來得要快。
二比一的情況,讓結局也很容易想像得到。
蒼雁最終還是敗了。
野狗的刀與寒山嵐的劍同時刺中他的身體。
兩人都有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很難判別到底是因為蒼雁終於不敵才中了招,還是他其實已經不想活了。
日經皇子蹲下身去,闔上了他童年好友的眼睛。
「再見了,蒼雁。」
他想起他們四個人曾經一起到夏宮來度過一次長假,那個時候,也是在這座梅園裡,他和蒼雁偷了宴席上的酒正在偷喝,蘭真試圖阻止他們,而月緯則呼喝命令著僕人,要他們為自己搖下一樹的梅花。
「一切都結束了。」
他沒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只覺得有些恍然。
好像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而已。
一四二
沙瓦坦城的隆冬,比起高達或夜燭城,的確又冷上許多,可是對於長年在葛瑞德草原上過冬的狼族來說,已經算是溫暖很多的了。
有高牆擋住北方下來的寒風的確是不一樣,狼衛之一的艾爾恩,此時正站在高高的城牆牆腳,這城牆曾經三次擋下狼族入侵,其厚實堅硬得程度,不在話下。而艾爾恩之所以站在這裡,乃是因為和人有約的關係。
自一個月前狼族佔領了沙瓦坦以來,為了穩穩控制住這座城市,八名狼衛都被塔戈分派了工作,他和戴門負責維持城內的治安,哪兒有蒼鷺族的傢伙想要反抗,看是要給一刀子還是一支箭,要比橫的話誰也比不過狼族的戰士。
不過他現在要等的人不是戴門。
此時城內開始下起細細的雪,和草原上一下便是爆雪的狀況比起來,這小雪簡直和沒下差不了多少,遠遠地,一個和艾爾恩比起來相對瘦小的身影正慢慢踱了過來,他心裡一高興,忍不住朗聲喚了一聲:「小豹!」
來人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聲音,頭也沒抬起來一下,轉了個彎居然跳過了他正在等著的這一處,他大步跨了過去,一手扳住那人的肩膀,可這一碰,他就知道不對了。
這個人不是小豹。
『艾爾恩,你作什麼?』彼時的月皇子、此時的月,對於狼族的語言,已經算是非常流利了,見狼衛之一這樣按住自己,不禁奇怪起來,『我要去找姊姊。』
『沒什麼。』艾爾恩兩手一抬,『小月,你最近都沒上塔戈那兒嗎?』
少年沉默了一會兒,『沒有。反正……反正你們準備在這裡過冬,等春天才要往南出兵。』
言下之意,就只有想要塔戈幫你出兵的時候,���才會想到去找他嗎?
有沒有這麼自私的啊!
艾爾恩有些不太高興,『是嗎,塔戈為你打下沙瓦坦,你倒是一點表示都沒有。』
『我……』少年遲疑了一下,『姊姊剛生下孩子,我想多陪陪她。塔戈……他知道的。』
既然塔戈自己都沒有多說什麼,艾爾恩也就算了,『去陪藤蘿公主吧,哼,最好有瓦托胡克在,還輪得到你照顧。』
少年離開的腳步簡直有點像是落荒而逃,他哼了一聲,這才轉過了身。
『你幹嘛欺負他?』
一回頭,正好見到小豹站在後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小月也是有苦衷的嘛~』
『哼,塔戈對他也太放縱了。』
『塔戈又不是他的什麼人。』小豹大笑起來,『頂多就是姊姊的丈夫吧?』
『喂……小豹,你今天是找我來抬槓的嗎?』
『……明明是你找我來的好不好!沒事是吧?很好,雷哲剛剛才想約我呢……』
小豹是一個人如其名的少年,四肢修長而動作靈巧,就算兩人已經「交往」過數不清的次數,艾爾恩還是總是會受這少年的身軀所吸引。
他一個箭步將人攔腰抱住,『喂,你明明是跟我先約好的!』
『是啊,哪裡知道你只想約我聊天罷了。』小豹用力捶了這傢伙的肩膀背脊,可惜還是撼不動艾爾恩鐵鉗一般的手臂。『放我下去啦!』
『小豹,我已經十多天不曾發洩過了,就等你來幫我啊!』
『幫可以,可是艾爾恩,你是要帶我去哪裡啊?城牆邊又冷又濕的,我可不要!』
『城牆邊有一個不錯的守衛室,裡頭連被子毛毯都有呢,舒服得很!』
艾爾恩和小豹的關係,很難用帝國的言語形容,兩人在發生過關係之後,一拍即合,而後艾爾恩與小豹也曾經各自有過狼族其它的對象,可總地來說,還是和對方的身體最為契合。
小豹嘴裡總是喜歡挑釁著說究竟有多少多少狼族的戰士又拜倒在他的胯下,艾爾恩不知道其中真實性有多少,不過以他自己的狀況來看,倒的確是拜倒了沒有錯。
他將小豹帶到原本便預計好要幽會的地方,將月緯的事拋諸腦後,原本屬於沙瓦坦守軍巡邏休憩用的守衛室事實上並不舒服,不過比起小豹一開始想像的「城牆邊」,倒是算得上是豪華地點了。
艾爾恩熟練地解開了小豹的褲子,將人往守衛室的門上一推,一手握住小豹也興奮起來的性器捋動起來,一手則搓揉著小豹的臀肉。
『艾爾恩……不是說有床嗎,喂……』
男人果然是好些日子不曾發洩過了,顯得有些急色,從他的膝蓋窩住將人往門板上一抬,他的背抵著冷硬的木頭門,身體懸空起來,『哎……』
艾爾恩一口含住了他的性器,熟稔地舔舐起來,他和男人一樣也有多日不曾發洩過了──小豹的工作是負責塔戈生活的起居,自從狼族佔領了沙瓦坦,塔戈和長老團的會議就多得讓人休息不了,這一次,還是藉與狼衛艾爾恩有約之藉口,將自己的工作交代了另外三個狼族的少年,偷偷溜了出來──沒一會兒,便在艾爾恩的嘴裡射了。
不過對兩人來說,這才是剛剛開始而已。
小豹用手去摸艾爾恩的胯下,果然如願摸到又粗又長的肉楔,他舔了舔嘴唇,笑道:『艾爾恩,你先放我下來,我用嘴先幫你吧。』
『太好了。』男人將他放了下來,他跪到艾爾恩的胯間,熟練地從頂端開始,像舔著糖果似地一寸一寸往下用唾液濡濕男人高高聳起的陰莖,當他的舌頭滑過柱身探進濃密毛髮當中的根部之時,艾爾恩卻一個挺身,就著他的嘴便抽插起來。
他發出唔唔的聲音,卻不是因為反抗,雖說被男人這樣操玩嘴巴並不是什麼舒服的事,可艾爾恩也會這樣用嘴服侍自己,這樣一想,為了享受而各自忍耐一點不舒服,那也是很公平的事。
不過年紀大的人一般會比較持久,艾爾恩在他嘴裡待了足有一刻鐘的時間,險險在噴勃在他口裡的一瞬間,抽出傢伙,可濃精還是射在了他的臉和頸脖上,濕滑成一片。
『喂……說好用嘴的時候,不要射在臉上啊……』小豹伸手揩去臉上的黏液,還在不滿地說著,接著身體一輕,已經被艾爾恩抱了起來,放到其實只是兩塊薄板子加上一床被子一條毯子構成的床上去,『抱歉小豹,我忍不住了啊~』
『速度這麼快怎麼可以……啊~~』正想出聲刺激一下艾爾恩,可男人沒有軟下的器官已經抵住了他的下身,讓少年的雙腿高高掛在他的肩上,『小豹,先讓我進去吧。』
小豹扭了扭腰,他和艾爾恩不知交合過幾次,憑著一點精液的潤滑,他便能將那巨大的性器接納進來,讓男人的陽具帶給他強烈的快感。
艾爾恩只有在剛插進去的時候,感受到一點少年身體的緊繃,不過那也只是一瞬間罷了,接著他便感到小豹後穴慢慢放鬆下來,接著他順勢一挺,便直直將勃起的陽具一插到底。
少年啊了一聲,後穴被大大地撐開,男人的陰莖和其下的陰囊部分猛烈地拍打著他的臀肉,正面插入的姿勢正考驗著少年身體的柔軟性,不過小豹一向以柔韌的身體自豪,這艱難的性愛動作由他作來倒是輕而易舉的。
艾爾恩正面抽插了數十下之後,接著又將小豹翻了個身,讓他坐到自己的大腿上,由下往上頂著少年的身體,小豹被一邊享受著後方傳來的、痛楚和快樂交雜的劇烈快感,一邊用雙手握住自己已然射過一次,不知何時又挺立起來的性器,上下摩擦起來。
『小豹,小豹子……夾緊一點,別自己玩得太樂了……』艾爾恩戲謔地道。
『哼,夾緊一點是吧?』少年收緊臀肉。用後穴狠夾了男人一下,一瞬間痛爽夾雜的感受讓艾爾恩叫了一聲,『啊、你這傢伙……』
『怎麼樣?夾得夠不夠緊啊?』小豹用下身銜住男人的性器,不讓抽也不讓插,『艾爾恩?』
狼衛艾爾恩一下子失去理智,將小豹往前一推,讓他雙手抵住床板,手指緊緊絞著床上的毯子,操起肉刃,往少年的身體長驅直入,只漸被填滿的後穴隨著男人性器的抽插拉出一條條白色的絲線,而少年自己前方的陰莖頂端也分泌出了乳白的體液,很快地便流了不少在乾淨的床單之上。
小豹一向喜歡艾爾恩在自己身上失去控制的感覺,這讓他會有一種奇妙的滿足感與虛榮感,比起塔戈那種總是遊刃有餘地對待每個人,他其實比較喜歡像艾爾恩這樣的,自己也能掌握他的快感的對象。
兩人待在這個小守衛室玩了一個多時辰,直到終於有人來敲門。
『艾爾恩,你和小豹在裡頭吧?』門外傳來戴門和冬天的風一樣冷靜的聲音,『長老團要找我們開會了……』
『又開?』艾爾恩受不了似地一頂小豹,終於捨得射出最後一發,『那群老頭子到底要多久之後才要下結論啊!』
『好像已經有結論了。』戴門道,一邊打開了門走了進去,『哎,塔戈當初說得沒錯,房子溫暖多了,誰說狼族只能住帳棚呢。』
艾爾恩將軟下的陰莖從小豹身體抽出,穿上了褲子,『小豹,要不要我找人來幫你清理?』
『不必了,小意思。長老團既然在找你們,就快去吧。』
『哎,欠你一次。』艾爾恩拍拍少年還光溜溜的臀部,『走吧戴門,再看下去,換你走不開啦~』
『……可惡,小豹,你還有體力嗎?』
『今天不行了……』少年疲累地揮揮手,『去找別人吧,戴門……我想先睡一覺。』說著便就著還沾著自己與男人體液的被縟,將自己像蟲一樣滾了一圈,很快地便微微打起鼾來。
一四三
狼族的少年,月,腳步有些遲疑地,往藤蘿姊姊住的地方走了過去。
令他遲疑的原因,自然不是因為姊姊不歡迎他的關係,事實上,姊姊對他十分關心,噓寒問暖、時常偷偷塞些吃食衣物給他──儘管這些東西只要他出口要,狼王塔戈都會給他,可是……
當然也不是因為怕了那個年紀輕輕就作了父親的瓦托胡克,不歡迎怎地,他在意的也只有姊姊而已,管那傢伙怎麼想!
少年此時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理所當然得到皇位,覺得自己可以站在高處睥睨一切、卻其實無知得很的月緯皇子。
他明白了一切所得都需要付出代價,無論那價值是否真的相等,沒有付出,就沒有收穫。
他當初理所當然認為狼王身為姊姊的夫婿,就必須幫助自己、理所當然認為沒有任何東西比得上自己登上皇位重要、理所當然認為犧牲一切成就自己,是天經地義的事。
可一次又一次的打擊,讓他明白,過去的自己,有多麼幸福,多麼……愚蠢。
他失去了很多,直到失去之後才發現不可以失去的東西,可也已經遲了,他也只能繼續朝著自己選擇的道路直直走下去,沒有退路,一往無前。
在去姊姊的屋子之前,月會先繞到城西郊外一幢用土石泥磚蓋成的小平房,裡頭已經沒有人住了,可是進去光是聞聞殘留的干玉米香味、腊肉的鹹味,就覺得心裡平靜了一些,嘴裡好像還留著,那幾張溫熱烙餅面香的味道。
屋子原本的主人,曾經在月還是月緯皇子的亡命旅程當中帶給他些許難得的溫暖,皇子的身份得不到的東西,居然會在假裝一個普通少年的時候得到,實在是他始料未及。
可人已經不在了──不知道是離開了還是……月寧願他們是逃走了,這樣他會感覺自己好過一些。
蒼鷺族是帝國的叛徒,他這樣的選擇,只是替天行道而已,這樣一想,心裡好像就會好過一些。
可是……可是狼王究竟會不會繼續幫助他,讓他重新坐上帝國皇位的位置……這一點,月已經不是沒有自信,而是不再抱持想像了。
狼王不是可以被利用、被控制的人,姊姊告訴他的話,現在的他,已經很明白了。
將三郎的家門戶關好後,他這才往姊姊的屋子過去,姊姊和她的孩子住在城中一幢算是豪華的房舍當中──和高達皇宮相比,自然是沒得比的,可和葛瑞德草原上的帳棚相比,根本和皇宮沒有兩樣了。
才踏進門便聽見姊姊的兒子有力的哭聲──狼王塔戈十分疼愛這個孩子,親自取名貝利,在狼族語中,有代表著強壯睿智之意。
『這小傢伙怎麼回事啊?』今年才只有二十歲的青年,和二十五歲的狼王妻子站在一起,像姊弟勝過像夫妻,『怎麼這麼會哭!』
『餓了吧。』藤蘿夫人愛憐地親了親兒子的額頭,解開胸前一邊的衣衫,讓小嬰兒能夠找到吸吮奶水的地方。
『可惡啊……』瓦托胡克用手指彈了小嬰兒的肥嫩的臉頰一下,『小子,那裡可是我的位置!』
站在門口的月一時有些尷尬,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這樣泛著母性光輝的姊姊是他最難接近的時候,對他來說,小嬰兒就和瓦托胡克一樣,是分享姊姊注意力的、討人厭的東西,可跟瓦托胡克也就算了,跟小貝利搶她的母親的注意力,月還作不出這麼幼稚的事。
不過幼稚的事此時正在屋裡進行著,瓦托胡克不斷阻撓自己的兒子喝奶的動作,藤蘿夫人將他蠢蠢欲動的手一把拍開,『瓦托,你幹什麼呢!』
『哎,這小子,是男人就要接受各種人生的挑戰啊!』一邊說著一邊去搶乳房的所有權,『我是在訓練他早日面對人生的挫折!』
『你給我走開一點。』可已經變成母親的少婦,在小叔和孩子之間的選擇,自然是十分清楚的。『少來打擾寶寶用餐!』
『月,你站在這裡幹啥?塔戈正找你呢。』少年被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原來是在塔戈身邊服侍的少年之一冰牙,『長老團與狼衛也都在那邊,快點過去吧。』
『……喔。』他心裡顫了一顫。
該來的事情,總是會來的。
◎
長老團與族長塔戈的會議,不知道開過幾百次了,從狼族該不該繼續南侵開始就吵翻了天,好不容易得到南侵的共識之後,又要爭論該用什麼樣的方法、在什麼時機進行……可以的話真想抓其它狼衛來代替自己聽這些老頭們的爭吵,塔戈嘆了一口氣,可惜這類問題,最後要下決定的,還是族長自己,無法交代別人作的。
總之,還以為會永無止盡的爭吵中也有到了頭的一天,南侵帝國的計劃,總也有了一個雛形出現。
和葛瑞德草原的其它部族相比,狼族並不算是一個人口特別旺盛的大族,雖然戰鬥力超強,可頻繁的爭戰,也讓他們人口增加的速度很慢。一個人口可能還沒有帝國一個大城多的部族,要怎麼打下這麼大的帝國……而要怎麼統治,則是更微妙的問題。
狼族最後決定的方式很簡單,單靠狼族的確是辦不到的,可若是能結合其它草原部族,那就難說了。
在塔戈的統治之下,葛瑞德草原上的部族們多年來都臣服於狼族,年年進貢各式值錢商貨予狼族,只要能說服其中幾個善戰的、人數夠多的部族首領,將來既不必擔心兵源問題,也不怕佔領帝國後,缺少統治的人才。
於是塔戈又與長老團和狼衛們討論哪些部族可以參與征戰、哪些不行,接著,南侵計劃的最後底定,就只還差一個關鍵人物了。
『月,快些過來吧。』塔戈對著站在門口的少年招了招手,少年似乎有些猶豫,在原地頓了一下,這才抬起腳步慢慢踱了過來。
『狼王。』少年喚了一聲,『要我過來,是有什麼事?』
在狼族之中會稱塔戈作狼王的,只有月而已,而「狼王」其實便是草原部族封給塔戈的稱號,一般狼族人很少會這麼稱呼,若是���己人用這個稱號叫喚自己,塔戈總覺得,這其中帶著點說不出的彆扭之意。
彆扭這個詞兒,安到月的身上去,倒是合得不得了。
自從自己從他的身上得到沙瓦坦的弱點,並帶著狼族戰士們攻進來,為狼族族人找到更好的避冬地點後,這小子便有意無意地躲著他。
塔戈雖不至於有時間去管這少年心裡的問題,不過……當一旦需要他的時候,如果沒有好好處理,倒是挺麻煩的。
如果他能像藤蘿一樣,真正將自己當作是狼族人便好了,有了這樣一個瞭解帝國各地軍事調配、地形環境的人待在軍隊之中,帝國人想要反抗狼族的入侵,太難。
『月,過來我這裡。』他有些刻意地拍拍自己的大腿,似乎暗示著要少年表示對自己的親密、如可以坐到他腿上去之類的訊息,月並不似其它一般狼族少年那般會興高采烈地衝到他的身邊,他像一隻草原的野狐那樣,靠著石壁的邊緣,慢慢地接近他的目的地,似乎是深怕一個不小心,就會洩了行蹤惹來天敵似地小心翼翼。
越是這樣戒慎恐懼的模樣,狼王就越會興起想要逗弄他的惡劣興致。
可惜現在現場還有狼族長老團的耆老們在,主要找他過來的目的,也只是想要他提供一些帝國軍人的用兵習慣罷了,還不是他動手的好時機。
自從進了沙瓦坦城,塔戈禁慾的時間,恐怕比艾爾恩還要長得多了,一直都被這些個煩死人的長老團們包圍糾纏,連點忙中偷閒的時間都沒有。
沒有看見月的時候倒沒有什麼特殊感受,只覺得也已經累積得夠多了吧……可一看見月,一個多月前在草原上的情事,卻一下子浮現在塔戈的腦海裡。
反正出兵的事也已經都大致底定下來了,他想,接下來他便要好好享用這個少年。
『塔戈?』一回過神才發現自己已經將名叫月的少年壓到了身下。
『咳咳,看來塔戈也累了……』得到結論的長老們相當識相地一邊假裝咳嗽著,一邊成群結伴往外走,『讓塔戈休息幾個時辰吧,走走走,咱們到將軍府喝他的儲酒去!』
『喂……』塔戈失笑地看向離開的長老們,既然他們難得如此上道,那麼他就不客氣地要開動了。
一四四
『咦?怎麼全出來了?』艾爾恩和戴門正要踏進塔戈與長老團開會的地方──沙瓦坦將軍府旁的一間屋舍,將軍府邸此時,已經被分作塔戈的居所了。
『你需要發洩,塔戈難道不需要?』長老團當中的歐德滿恩摸摸鬍子,『走吧,上回在將軍府理髮現的酒窖,裡頭還有七八壇頂級的葡萄酒呢!』
『喔喔!那還不快走!』狼族戰士多嗜酒,在這種臘月寒天裡,可以不用開會而去喝酒,還有比這更讓人高興的嗎?
不過,在屋子裡的兩個人,恐怕就沒有這麼愉快的心情了。
塔戈有些不滿意地看著眼前這個露出一點退縮表情的少年,『怎麼了?』
『塔戈,今天不是要過來……』月往後退了一點,將自己脫離塔戈的籠罩之下,站起身來,『開作戰會議?』
狼王挑了挑眉,藍色的眼睛眯了一眯,『是會議沒錯。』
『那……怎麼……大家都……我、我還是先回姊姊那裡,等長老們回來在過來……』
『不必。』塔戈往前踏了一步,『他們不會這麼快,我們兩個先開吧。』
『呃……不……』眼見男人抓過他的手臂,少年慌亂起來,整個人亦發僵硬。
塔戈暗暗嘆了一口氣,他的確磨去了這皇子的棱角,可對於這樣的結果,卻又有種不樂見之感。
初見少年的時候,他還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皇子大人,以為任何人都能被他踩在腳下,搞不清楚權力的來源,究竟是因為什麼。
那天一樣高的驕傲不怎麼討人喜歡,現在想來,卻覺得有些可愛。
自己打開了他的身體,敲碎了他的自尊,期望將他磨成一個狼族戰士,而非眼下這個略帶著點防備、在精神上卻軟弱不堪的少年。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嗎?這想法一閃而逝,可對塔戈來說,並不是會讓他留心的疑惑。
事實上,塔戈若單純只是想要發洩慾望的話,族裡多的是願意貢獻自己身體的對象,其中不乏經驗豐富擅長各式體位的,方才之所以推倒月,只不是順勢罷了,想起了這個少年的身體曾經帶給他的歡愉滋味。
而且狼族人享樂從不需要理由。
他現在便想要這個少年,如此而已。
『過來。』狼王理所當然地道。
一瞬間,一股熟悉的憤怒情緒襲向少年,這世上如果有人可以命令他的話,只有母妃和父皇……不,就算是他們,若是自己不願,也是拿他沒有辦法的。
這傢伙他怎麼能、怎麼敢……
少年的瞳裡掠過一絲怒火,他原就是自尊極高的人,雖一時情緒低落,認清這個世界的現實,可他既決定要讓狼族攻下沙瓦坦,就代表著他是寧可玉石俱焚也要求敵人難過的激烈性格……雖然當沙瓦坦真正城破的時候,他一點也沒有懲罰了叛徒的快樂,他只是一直想起住在三郎家的那一個晚上,想起自己的無能為力。
『快點過來。』狼王勾了勾手指,語氣帶了點刻意的不耐,『月。』
見月一直沒有動作,塔戈反倒更勾起了興致,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想要煽動少年眼裡的火,或許是因為,那樣的月,比較具有引人征服的誘因。
『我出去了。』少年���語氣平板,他已經有了克制自己怒氣的自覺。
『月,我們要南下了。』一句話,便阻止了少年的腳步,『等冬天過去,雪開始融的時候,我就會帶著你回家了。』
『真的嗎……』少年的聲音帶著一點顫抖,『你……真的會……為了我、出兵?』
當然不會。男人憐憫地看著他,『我答應過你的。』
『怎麼樣,要不要留下來聽聽我們的作戰計劃?』
◎
『首先,我會將草原上的部族,結合起來。』男人拉過他來,讓他緊緊貼著自己坐下,這距離太過曖昧,可少年無暇去介意這事。
『你知道草原上有哪些部族嗎?』塔戈道,一邊問著,一邊順著他的耳廓,咬住他的耳垂,『知道嗎?』
『不……我不知道……』已經被好好開發過的身體,居然連耳朵都變成敏感帶之一。
自從沙瓦坦城破之後,月便陷入一種奇怪的憂鬱之中,身體常帶著一點沉重感,並沒有辦法產生取悅身體之類的心思。
可身體畢竟還是記憶著的,這個男人曾經如何將他的身體打開,如何侵入、如何佔有。
『水月、赤蠍、青蟒、雪狐、冰華、木茸。』一個名字一個吻,順著少年的耳垂、臉頰、唇邊、下顎、喉頭、鎖骨綿延而下,『加上狼族本身,是葛瑞格草原上七支人數較多的部族。』
『嗯……』少年強忍著那微癢的觸感,『這……麼多部族?』
『嗯,赤蠍、青蟒、雪狐也善打戰,雖然不如我狼族,可要打敗你們這些……喔不,小月已經不是帝國人了……』男人一邊說著一邊解開了他身上一層又一層的衣衫,其中大半都是藤蘿公主的愛心,『可要打敗那些軟弱無力的帝國士兵,已經綽綽有餘。』
月曾親眼見過狼王擊殺並震懾馬賊的模樣,也曾隨著狼族入侵沙瓦坦,看見留手的一萬蒼鷺士兵,面對不到一千個狼族的戰士,居然用不到三天時間,便完全棄守,現時的沙瓦坦城,城的中央地區被劃作是狼族的居地,原本住在這地區的沙瓦坦居民,都被迫遷移到城郊去。那一萬名蒼鷺士兵有三成不願降的,全部都被屠了,其餘七成願降的,則全被押在城外一個臨時搭建的俘虜營中,面對這冬天一波波下來的冰雪天氣,恐怕會有冷死之虞。
不過狼族根本不會為俘虜多想這類事情,凍死的話,反而省了還要養要看管的麻煩,對他們來說,死了反而還比較方便。
不過少年此時並不知道這些,他的同情心也只會給他認識並在意的人。
月聽了狼王的話,不禁又問道:『塔戈,你知道高達現今的……唔、狀況?』
男人咬了他的腰一下,腰的部分可說是少年最敏感的地方,他的身體彈了一下,有種酸麻感蔓延開來,男人知道他有感覺了,一邊褪去他下身的褲子,一邊順著腰線舔下,經過肚臍的時候,還用舌尖稍稍玩弄了一下,接著順著下腹、恥骨……直達那還藏在毛髮裡頭的中心。
塔戈含住了他還在沉睡著的陰莖。狼王知道這樣子是最快能讓男人勃起的方式之一,通常也都是狼族少年們會這樣細心地服侍他,像這樣服侍他人,通常只有在幫剛剛成年的狼族少年行成年禮時,才會發生。
月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可是塔戈覺得,如果他不這樣子作的話,還得要費上相當大的功夫,才能點燃月的火苗。
『塔、塔戈……』少年的聲音帶著自己沒有查覺得哭腔,『不要這樣……你、你……』
男人大大分開了他的雙腿,他只看得見男人系成粗辮的褐色頭顱正在自己的胯間起伏,吞吐著他的性器,他想掙扎,可兩腿被男人的掌心從大腿的嫩處牢牢按住,只要稍微想動一動,反而會助長男人的口腔所帶給他的強烈快感。
從勃起到射精的時間又急又快,少年喘呼一聲,塔戈便感到嘴裡已經漲大的性器已經噴出了汁液,慢慢縮了回去。
他將少年已經軟下的陰莖吐了出來,上面沾滿了男人的唾液和他自己的精液,男人將他的身體整個仰後凹起,讓他的後庭得以呈現在狼王的眼前。
『聽說高達的蒼雁,已經和南方開始作戰了。』很惡劣地在這種時候說出月想聽的情報,一邊說著,一邊將口中剩餘的濁白液體一路用舌頭從陰囊的部分往後穴方向抹了上去。
月一邊想集中注意力聽他的話語,一邊又不免被下身濕滑的觸感轉移了注意力,『可惡……塔戈,你要做、唔、便做……快些做完,再好好回答我的問題……』
『要我快點啊……』男人的唇舌總算離開了他的下身,唇上與下顎的鬍髭都佈著點點白色的班點,『可能恕難從命了。』
塔戈解開自己的褲子,將自己一柱擎天尺寸傲人的性器給解放出來,左右看了看,把桌上和長老們開會時喝的一些酒水淋到勃起的陽具上面,眼前少年的後穴雖然讓他用舌頭拓了一下,可還是十分窄小,不多些潤滑的東西,恐怕會落得雙方都掃興的下場。
『好好撐住你的腿。』男人道,要少年自己用手掰住兩腿膝後的部分,然後自己則用兩手的拇指撥開少年的穴口,一隻食指竄了進去,開始按摩起少年的內壁。
『唔……』少年發出無意識的聲音,『啊……』
少年的聲音實在太過誘人,塔戈喉頭滾了一滾,雖然第二指才剛剛進去,還得再多忍耐一下,少年的穴口在他兩隻拇指按壓摳弄下,漸漸綻放開來,很快的,第三指也能順利進出了。
塔戈知道,關鍵的時刻已經到來。
他一個挺身,讓自己的性器抵住入口的地方,先讓那已然發熱張闔著的洞口包裹住性器有一個雞蛋大小的前端部分,感受被猛然夾住那一瞬間的快感,接著再往前一挺,進入了一半左右,少年已經發出一聲哀鳴,這個體位原本就對處於下方的少年比較辛苦,『塔戈……別、別折磨我了……』
狼王往前一沖,將粗長的性器全部渡了進去,終於享受到少年緊致溫熱的包裹,忍不住將少年抱起,讓他下身銜著自己的陰莖,隨著身體的重量上下晃動抽插起來。
少年斷斷續續地發出呻吟的聲音,一開始還會低聲喊痛,可隨著肉柱進出的時間拉長,漸漸地,身體回憶起曾經有過的快感,痛楚漸漸褪去,重新浮現的,是既麻又酸被塞得滿滿的感覺,塔戈只需要動一下,少年就覺得自己還想要更多,長腿自然地箍住了男人健壯的腰,『收縮得好厲害啊……』塔戈一邊抽動著一邊吻著他的耳垂,『夾得真緊。』
『唔、啊……已經……』少年已然射過一次的性器不知何時又翹了起來,「已經不行了啊……」巨大的快感令他失去理智,甚至無法再繼續維持使用狼族的語言,而自然地說出帝國的通用語。「太、太深、了啊……」
『是這裡嗎?』塔戈加強了力道,粗壯的大腿肌肉整個賁起,撞擊在少年相對白皙細嫩的臀肉上,『月,小月,你的身體很棒……』
激烈的律動之中,少年一邊點著頭,一邊被翻了過去,男人猶未射出的性器滑出他的身體,「啊……別、」被撐得洞開的穴口尚未闔上,令少年產生一種空虛的茫然感,『塔戈……』
『別急,我進去了。』男人笑著拍拍他的臀肉,讓他趴在狼族族長專用、鋪著大量獸皮的座椅上,從後面插了進去,進行第二輪的攻擊。
『嗯……啊、怎麼……」』少年打了一個機靈,感覺體內的性器居然又大了一些,『啊、好大……』
這是塔戈終於要射精的前兆,他整個覆到少年的身上,下身狠衝進月的身體的最深處,終於爆發。
狼王的精液像一股熱燙的洪流衝進月的身體,太多的體液從��口邊緣處被擠了出來,一絲一絲落到珍貴的毛皮上去。
少年一時之間無法動彈,腦中一片空白無法思考,只剩下那被雷擊到一般的強烈快感,還遺留在他的意識與身體裡面。
『趁著還很有感覺……』狼王抱起他虛軟下去的身體,『我們換個姿勢,再來一次吧。』
直到將軍府的酒已經被長老團和狼衛們喝了一半以上,狼王這方的運動這才有了停些下來的跡象,少年被做了個通透,覺得自己全身上下好像都被重重碾過一輪,除痠痛還是痠痛。
『塔戈,現在南方的戰局,究竟如何了……』少年這才想起了自己在意的問題,『日經他……已經出兵了嗎?』
狼王此時已經喚了除了小豹之外的另外三名狼族少年,要他們準備清洗自己和月的熱水,『怎麼,你還有精神啊?』
『塔戈!』
……剛做完愛的痠痛感還遺留在他的身體裡面,他感覺自己好像被從頭到腳淋了熱水──這當然是指精神上的,自從聽見了日經與蒼雁已經開始作戰的消息,進入沙瓦坦城之後的虛無感好像完全都消失了。
『先把你自己洗乾淨吧。』狼王將他扔到浴桶裡去,『等等便繼續和長老團他們的作戰會議了。』
一四五
狼王塔戈身邊共有八名狼衛,分別是艾爾恩、戴門、雷哲、蠻古、朴爾魯、瓦托胡克、力森和雅風。這八人有四人與他是同父母的兄弟,三人是同父異母,一人是同母義父。狼族家族間的血緣關係從帝國的角度來看或許會被視作很亂,可在狼族本身看來,卻是再正常不過之事。
狼衛與狼王之間的關係,亦臣亦友,狼王從不「命令」狼衛做什麼事,他們總是公平分配工作,只不過狼王被分配到了「領頭」的工作罷了,若是塔戈有個萬一,狼族仍會從八名狼衛當中挑出下一任繼任的族長,並再遞補一名狼衛上來,且狼衛的工作原本就比較適合年輕人去負責,故而一旦狼衛年紀大到一個程度,便會自請卸任,身份轉為長老團之一員。
此次為了佔領沙瓦坦,塔戈率領狼族三千部眾及艾爾恩、戴門、雷哲、蠻古四名狼衛還有舊帝國皇子一名出征,其餘四名狼衛有三人負責留守狼族部落,還有一人,則被塔戈派遣了其它任務。
本代狼王塔戈,是葛瑞德草原數百年來最為獨領風騷的一個人物,狼族原就以戰鬥力之強盛聞名,可多年前,草原部族之間的平衡並不至於像現在這般完全傾向狼族的部落,幾個以擅長戰鬥的部族相互輪替著草原霸主的位置,可像塔戈那般可以做到「共主」的,可以算是前無古人了。
這一點,就算是赤蠍族的族長紅蟾,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赤蠍與狼族,數十年來為了爭奪於赤岩河畔獵魚的水月族的進貢,發生過不下數百次的爭鬥,兩邊各有輸贏,直到十多年前,塔戈坐上狼族族長位置後,赤蠍族就再也沒有勝過一次狼族。
塔戈與他的八名狼衛的力量委實強大,有的時候紅蟾會忍不住會想自問是否是因為自己的力量比不上前面幾代的赤蠍族長的緣故,才會使赤蠍必須臣服於狼族……可若是連青蟒族、雪狐族等都被塔戈擊潰,不得不獻出族裡大部分的食物及最美的女人給狼族之後,紅蟾則稍稍得到了些許的安慰──自己不是唯一害怕塔戈力量的人。
此時紅蟾正坐在自己溫暖的帳棚中,接待著來自狼族的訪客。
塔戈的八名狼衛之一──雅風。
雅風從外表看,不像是純種的狼族人,黑色的頭髮讓人看得出他必然有一方血緣應是來自於南方的帝國,不過紅蟾並不會因此而看輕了這個青年的力量,「屠鳳者雅風」的名號和塔戈的狼王傳說可說是密不可分的。
簡單解釋的話,屠鳳者當中的鳳字,原本指的是葛瑞德草原西方的中型部族「白鳳族」,全族人數約莫有一千人上下,是個戰鬥力與意志力都很堅強的部族。在塔戈的草原十年爭伐當中,白鳳族面對狼族的進攻,堅不退卻,更不投降,當時的白鳳族長甚至說出「寧可戰到最後一人」的言語出來。
而負責征服白鳳族的人,便是雅風。雖然大家都知道,白鳳一族只是在做臨死前的掙扎罷了,可誰也沒有料到,雅風只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便帶領著百名狼族戰士,將白鳳族屠了個乾乾淨淨,從此葛瑞德草原再也看不到白鳳族人,那有名的白鳳草笛樂聲,也一夜成為絕響。
就算是塔戈自己出手,可能都沒有這麼狠絕。
這一役,將這個黑髮青年的名號一下子打響起來,之後的人遇上雅風,心中再也不曾浮起「具有軟弱的帝國血統」這幾個字,相反地,眾人心中浮現的,是血洗部族冷酷無情的形象。
紅蟾是第一次見到雅風。
十多年前雖曾與狼族交手,但當時面對的,是狼衛蠻古及塔戈本人──那是不同的恐怖,跟當時的怪物比起來,眼前這個身高比自己略矮,身形算是消瘦型的男人,雖然擁有很嚇人的「傳說」,不過本人看起來好像比較親和得多。
讓人不將要懷疑起當年那傳說的真實度,是否有被誇大?
『狼族的雅風,於隆冬前來,不知所為何事?』紅蟾替客人倒了杯酥油茶,純濃的奶香味一下子瀰漫在密閉的帳子裡。
『紅蠍的族長大人。』青年將茶碗接了過來,『狼族的塔戈想邀請您,到沙瓦坦作客。順便商討些事情。』
『沙瓦坦?』紅蟾嚇了一跳,心中忍不住動了一動……塔戈在葛瑞德草原所向無敵,唯一的敗績就是敗在沙瓦坦的高牆之下,難道……『狼王竟攻下沙瓦坦的城牆了?在、在冬天裡?』
『是的。』雅風喝了一口茶,入口先是一陣牛羊特有的腥味,接著便是醇厚的酥油香,及淡淡的鹹味,『塔戈人已經在沙瓦坦的將軍府邸,準備好了大量的糧食與美酒,等待大家的參與。』
『參與?你說狼王有事商討,說的不會是……』紅蟾腦內紛亂地閃過一些想法,可因為那是草原部族人從來就難以想像的、太過不可能的目標,『難道狼王想要……?』
『南方的帝國物產豐饒,天氣溫暖,比起這葛瑞德草原,可是舒服多了。』雅風笑了一笑,他的母親是來自帝國的美人,因此在他的臉上留下有別於草原部族的精緻五官,雖然二十多年來經過葛瑞德草原上的寒風吹拂飛沙砥礪,和其它狼族戰士比較起來,他的外表硬是顯得要軟弱一些,不過,不只是外族人,就算是狼族人、甚或是其它狼衛都知道,惹火雅風可是一件不怎麼聰明的事。
至於艾爾恩、戴門等幾個好玩的少年時曾經試圖偷襲過……這一件事,可說是艾爾恩心中最不願想起的事當中排名第一的往事。
『紅蟾大人,青蟒和雪狐兩族也都接受了塔戈的邀請了呢。』雅風以著柔和的聲調拋出威脅,『只剩下您了?跟隨塔戈的腳步沒有壞處的,若戰事順利進行,塔戈將重新劃分南方帝國的領土,到時候……您赤蠍一族,也將在南方佔有更多的領地。』
說得倒簡單,紅蟾在心中苦笑著,草原部族們雖總是嘲笑著南方帝國人的軟弱,可從這數百年來,草原部族都難以越沙瓦坦雷池一步,不僅僅是因為沙瓦坦城那又高又狹的城牆,還有帝國總會適時地出現智勇雙全的武將,打消所有南侵者的念頭。
塔戈能像成為葛瑞德草原前所未有的共主一般,也成為能入主南方高達的草原第一人嗎?
他們這些其餘的草原部族,究竟將被塔戈放置在什麼位置……會不會反而變成狼族的犧牲品……可現實已經無法讓他猶豫太多,雅風的態度很明顯地昭示著,他不接受「拒絕」這個答案。
他想了一下,這才道:『我年紀大了,不要說是作戰了,光是在這樣的寒冬裡出門,骨頭就都快受不了了呢……』
名叫雅風的青年一揚眉,似乎馬上就要說出絕決的言語,紅蟾感緊接著說道:『可我有一個孩兒,名叫紅蜥,剛剛成年,未來也將要接掌我赤蠍族族長之位。我讓他代替我跟您一同到沙瓦坦,不知您意下如何?』
雅風微蹙了眉頭,『在我的面前,少玩花樣。』
『怎麼會呢。』紅蟾討好地笑笑,朗聲朝外喚道,『外面的,快替我把紅蜥找過來!』然後又道:『您等等見過他就知道了,紅蜥無論是武藝還是智慧,都是他們這一代裡拔尖兒的,絕對有資格代表我出席的。』
雅風暫且按下怒意,抱著「我就看那紅蜥到底是什麼角色」的想法,不再作聲。帳棚內一時間氣溫好似下降了五六度,讓紅蟾不禁抖了抖,想著這屠鳳者的冷酷果然是名不虛傳。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間,緊閉的帳棚門被人掀開,風雪灌了進來,『我是紅蜥,我進來了。』
雅風定睛一看,進來的是一個看起來好像才剛剛成年的青年,髮色是並不少見的金色,可他的金卻是更偏向白色的金,與他的父親紅蟾的茶色髮色相差甚大。
這樣的黃毛小子可以代表赤蠍族族長?他雅風可不是能忍受這種低級哄騙的人,『紅蟾大人,如果您真的不想去的話,直說便罷,我會直接知會塔戈的。』
黑髮青年一個橫眼,那帳門分明已經被關了個密實了,紅蟾卻覺得室內氣溫正不斷在降低。『雅、雅風大人,您誤會了,紅蜥他、他真的是我赤蠍未來的族長啊……』
『父親大人……』進來的青年不僅髮色不像他的父親,就連修長的四肢與過人的身高,都和他精幹壯實的父親大不相同,『您找我?』
紅蜥敢在屠鳳者逼人的眼色下猶能自在說話的強大神經,令雅風反而氣消了些,也不禁對這個外表一點都不像赤蠍族的族長繼承人起了一點好奇心──畢竟他自己,也是在外型上,和狼族有著不同的特徵。
『好吧,紅蟾,你只要讓他證明自己的確是你的繼承人,我就接受由他代理之事。』噌一聲,雅風抽起腰間的鐵戟,『先跟我比畫比畫吧。』
番外:不堪回首的往事
十四歲的艾爾恩,最近陷入淡淡的憂鬱當中。
在狼族的族規當中,每當男性滿十八歲的那一年,會找一名長輩,如族長、父兄、叔伯等關係者,為其開啟對性事上面的經驗,由長輩傳授給予他們的經驗,學到性的方式和愉悅,若是雙方發現身體配合得很好,有的時候也會締結短期的侍從關係,藉由這關係,剛剛長大的少年不僅能從長輩身上學習到更多人生的經驗,也將會有一段美好的風流往事留在記憶當中。也因此,狼族的少年通常都會將仰慕的對象鎖定為年長者。狼族的女性也有相同的傳承習慣,只不過大多都會是由母親傳授給女兒了。
不過艾爾恩是一個早熟的狼族少年,他在十歲左右一次偷看父親與母親的床事之後,便啟發了對性的好奇心,加之他天性便是個享樂主義者,十二歲時便覺得厭倦了以自我安慰的方式解決每天晨起的起立問題,狼族對性的觀念十分開放,他早早便熟知了一切程序,只求能有一個對象讓他嘗試看看而已。
可是在狼族當中,成人是不會對十八歲以下的少年輕易出手的,而十八歲以下的少年,又通常不會對同儕感興趣──他們喜歡的,是年長的長輩們。
於是艾爾恩苦悶地過了一年,他一向是個靈活變通的孩子──這是說得比較好聽的,講難聽點,就是很會招惹別人,加之他十三歲的時候,身材已經和一個成年的帝國男性差不多了,從外表看,除了表情略帶點稚氣外,幾乎和成年人的差異不大了。
於是乎總算讓他拐了一個十二歲左右的狼族少年嘗試了人生的第一次,初體驗對他來說自然是個好不容易得來的大解放,可惜技術欠佳,讓那少年痛得死去活來的,完事之後,就等於是絕交的開始了。
不過這對艾爾恩來說,這只是他人生當中一個美好的開始,自此以後,隨著對象的增加讓他的技術越來越純熟,十四歲的時候,就已經是狼族少年們當中大大有名的個中高手了。
艾爾恩有七名兄弟,其中有三個和他是同父同母,自然更加親厚些,大哥塔戈這年剛滿十八,是同輩當中無論是武藝、智慧都是最頂尖的──私底下艾爾恩也知道,這位大哥在自己之前,就已經少見的在未成年之前,就成為許多狼族少年們獻上初體驗的熱門人選──老實說若不是艾爾恩對被壓在下面毫無興趣,說不定他也會想找塔戈比試一下究竟誰的技術比較高明。
是的,這正是艾爾恩憂鬱的理由──他是一個完全部想被壓在下面,白話說,就是不想當被插入一方的人。
可按照狼族的規矩,十八歲那年,總是要找到長輩的對象的。
就算是大哥塔戈,一個無論力量還是外表,都老早與一個成年狼族青年無異、甚至更加優秀的青年,都要在這一天被壓了,自己在各方面(除了做愛技巧)都略遜於兄長,又怎麼能避得過這一關?
對於這點,大哥塔戈似乎看得很開,一邊坐在木桶當中以熱水洗淨身體,一邊對著蹲在一旁的弟弟艾爾恩道:「這有什麼好擔心的?不過是人生的體驗罷了,你難道不想知道這一方面的樂趣嗎?」
艾爾恩覺得自己實在很難想像,像塔戈這種擁有不輸給族內任何一個年長者、少年時就已經傳出下任族長呼聲的人,再加上如此完美健壯的體魄、悠然自得的自信,究竟還能從「被壓」這件事上,得到什麼好處?
塔戈譁一聲從木桶當中起身,赤裸的身軀整個呈現在艾爾恩面前。艾爾恩最羨慕塔戈的地方,就是他接近完美的體魄,等自己十八歲的時候,不知道能不能練得和塔戈一般好看。
可是就算是這樣,也還是要被壓的……艾爾恩默默地又陷入了憂鬱,塔戈選擇了人稱「狼族的英雄」,實際上卻已經是多年前往事的現任狼族族長作為他「初體驗」學習的對象,「族長大人年紀也不小了……塔戈,你真的確定要找他?」
「可是他的技巧很好。」塔戈笑了笑,披上白色的簡單外袍,摸了摸已經不怎麼可愛的弟弟的頭,「艾爾恩,你已經十四歲了,很快便會輪到你了,你得開始考慮對象了唷~」
「……」十四歲的艾爾恩悶悶的點點頭,兄長腳步輕快的離去,似乎一點都感受不到他的困擾,不過距離最終決定的時間還有四年,艾爾恩向來也不是會煩惱太久的個性,最近只不過是因為大哥的事情讓他有些有感而發罷了。
而且他還有一位異母兄弟蠻古,那才是真正需要擔心這種事的人,蠻古的年紀比他還小上兩歲,可身材已經是全族最高大的人,艾爾恩真不想想像等蠻古十八歲的時候,還能有什麼對象可以挑選?
不過艾爾恩一點都不想去和蠻古討論這種問題,這只會讓兩人一同陷入更為灰色的心情當中而已。
為了要擺脫這煩心的事,艾爾恩決定尋找對象渡個春宵,十四歲的少年總是無時無刻保持性致勃勃的精力,邊想著幾個已經拜倒在他高超技術之下的同伴,邊踏出了塔戈住的帳棚。
這一出帳棚,迎面便看見了他的兄弟戴門。
戴門此時正在和一個陌生人說著話,讓艾爾恩覺得詭異的是,戴門的臉上居然還帶著高興的笑容!?
根據艾爾恩所瞭解的戴門,那傢伙是個對不熟的人總是會板著一張臉的人,實際上他並不是在生氣,可是總給人一種他正在生氣的感覺。很多時候他總是會有點放不開……這一點和艾爾恩比較起來,就剛好是完全相反的個性了。
他究竟在和誰說話?艾爾恩好奇地靠了過去,近距離一看,居然是一個大美人!
黑色的長直髮披散在背後,比自己和戴門還矮了一個頭,如果不是身材扁扁的,還真容易讓人物會是一個女孩,乍看之下應當是從南方帝國過來的人,可仔細一瞧,他的眼睛卻是和狼族相同的蔚藍色。
「戴門,你哪裡找來的美人啊!」和兄弟勾肩搭背起來,「真看不出來,你的品味不賴嘛~」
「……」戴門無言地望了他一眼,嘆了一口氣,「雅風,這位是艾爾恩……看起來雖然一副傻瓜的樣子,可也是我們的兄弟,比我小一歲,比你大一歲。」
「咦?」艾爾恩瞪大眼睛,「戴門,你開什麼玩笑!」什麼時候又跑出一個兄弟出來了?
「我不開玩笑你不知道嗎?」戴門敲了他的頭一下,「艾爾恩,這位是雅風,是父親十三年前到沙瓦坦買糧時,偶然和一名帝國女子留下的孩子──父親幾天前才對我們說過,說他今天會回到狼族來,你忘啦?」
……他不是忘了,而是壓根不在場啊……當時他好似正跟人打得火熱,加之父親的孩子加上女兒足有十八人之譜,少了他一個,基本上也不會被發現。
「是喔……」艾爾恩看著這個纖細的美麗少年,沒有想過自己居然會有這種長相的兄弟,「你從沙瓦坦來的?」
「我的母親是帝國南方的蘭朵族人,在這之前,我與母親住在夜燭。那是一個距離這裡非常遙遠的地方。」
「是喔……」這少年實在美麗,艾爾恩的歪腦筋一下子便動了起來,「所以戴門,你是在帶他熟悉環境嗎?」
「是。」戴門點點頭,「從今天起,雅風便是我們狼族人了。」
「哎,讓我帶著他熟悉一下吧。」艾爾恩拍拍自己的胸脯,「畢竟……我想有很多咱們狼族的規矩,他們帝國人是不會懂得啦~」
「艾爾恩,雅風是我們的兄弟,是狼族人!」
「是是是……」
雖然艾爾恩對他的兄弟戴門很敷衍,可對眼前這個新冒出來的兄弟,倒是十分熱情,強迫了戴門將「工作」讓給了他之後,他裝得很「自然」地握住雅風的手腕,「我帶你到赤岩河河畔那邊去看看吧,那裡的夕陽很漂亮喔~」
好細的手腕,觸感又好,真不知道他的身體,是不是也是這麼棒呢?
裝作一副好兄弟的樣子,艾爾恩的心中卻不斷計劃著各式各樣低級的念頭,想像著這南方少年被扒光後的羞澀模樣,忍不住就覺得自己已經硬了起來──要知道少年人的身體是禁不起任何刺激的,只要一點點的性幻想,都足以讓他勃起。
不過這個年紀的少年,同樣也都帶著點自以為是的自信,雖然距離初體驗到今日也不過一年時間,他便已經自詡為情聖高手,像雅風這樣看來瘦弱沉靜的十三歲少年,只要稍微撩撥一下,很快便會任他予取予求的!
事實上赤岩河河畔有一塊平滑的巨石,掩在河床邊人高的草叢裡,地點隱密,正是艾爾恩的秘密基地──他已經不知道在那塊石頭上,和多少可愛狼族少年共度美好時光了。此時他牽著雅風的手,很快地便來到巨石所在的地方。
「我們休息一下好了。」艾爾恩對著黑髮的少年微微一笑,露出他雪白齊整的牙齒,一副狼族好孩子的模樣,「這裡是我的秘密基地,我只帶你來喲~」這天大的謊言艾爾恩說來臉部紅氣不喘,「坐一下吧。」
從頭到尾都不發一語的少年雅風,突然笑了一下,「艾爾恩,你是不是喜歡我?」
真看不出來雅風是這麼直接的個性,艾爾恩心花怒放,「你怎麼知道?」
黑髮少年抿嘴又笑,朝著他的下方孥了孥嘴,「都翹起來了。」
「……」艾爾恩雖然早就知道自己硬了,卻沒想到看似非常純潔的雅風,居然會注意到自己下面這不怎麼自然的一包東西,而且,好像還真的明白其中代表的意義……也罷,正好縮短他想辦法唬弄對方的時間,「雅風,我的確喜歡你,你呢?」
黑髮少年眨了眨眼,在夕陽光暉的照射下,長睫毛在他的眼瞼上投下深刻的陰影,雙頰的膚色更顯得紅潤可愛,讓艾爾恩終是覺得忍耐不了:「雅風,我們親個嘴吧?」一邊說著一邊把臉靠了過去,艾爾恩深知要得到樂趣,必定還是要你情我願的好,他看來衝動,實際上卻是認真在注意著雅風的反應的,見他一直沒有露出厭惡或拒絕的表情,便覺得其中肯定大有搞頭!
果然順利親到嘴了……艾爾恩想,他一邊想展現自己高超的吻功,含住人家柔軟的雙唇後便將舌頭伸進人家的嘴裡,一邊雙手開始親親撫摸起雅風的身體來,他已經很清楚有哪些地方容易引起少年的衝動,只要一時衝動了,他的機會便來了!
雅風似乎並不反對他的親吻與碰觸,舌頭甚至主動和他的碰在了一起,與艾爾恩進行了長達半刻鐘的長吻,兩唇分開時兩人都有些氣喘噓噓,艾爾恩內心偷偷暗爽起來,親嘴這麼容易就得手了,此時不推倒更待何時?
「雅風,咱們來做點更快樂的事吧!」事情順利得讓他簡直想吹起口哨來,艾爾恩一邊說著一邊解開自己腰間的腰帶,「你也脫吧……應該不是第一次了吧?」
「嗯。」黑髮少年點點頭,嘴裡含糊地回答著,還真的照著艾爾恩的話脫起衣服來,沒有一會兒兩人都赤條條的了,艾爾恩的身體原本就是精壯節食的,可雅風的身體……卻讓艾爾恩嚇了一大跳。
沒想到穿上衣服的時候看起來這麼纖細,這一脫下來還真是不得了啊!
皮膚的顏色雖然比較白,可是該鍛鍊的地方一點也沒少,臂上、胸脯、腹部的肌肉線條都相當地明顯,完全不是艾爾恩想像的,十三歲的少年應該要有的柔軟身段……
「真是……意外啊……」艾爾恩瞪大眼睛,不過呢……這樣的身體依然非常漂亮,不、應當說比艾爾恩原先想像的要更加美麗,「雅風,你有練武?身體練得很好啊……」
「雖然在帝國生活,可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是狼族人呢。」雅風答道,「艾爾恩,你的身體也很棒。」
所以說……現在可以算是互相滿意你情我願囉?
狼族少年艾爾恩嘿嘿一笑,這簡直是有史以來最簡單的一次邀約,「那就把握時間吧,等天黑了可不好……」艾爾恩邊說著邊就將人往下一壓,手去探雅風的胯下,那原本縮在裡頭的性器,此時也已經仰起頭來,「喂喂,看你個子小小,這裡居然這不小……」
雅風的身體輕輕彈了一下,也伸手去碰艾爾恩早已經勃起的陽具,「少說廢話……」
兩人互相搓揉著對高高豎起方的陰莖,沒有多久便一齊射出了第一次,乳白的精液射了兩人滿手都是,對視了一眼之後,忍不住笑了起來,「雅風,我以為帝國人都是很保守的……沒想到你倒很放得開啊~」
「我剛剛就說了,我很明白自己是狼族人啊。」
少年人的持久力雖然弱了點,可體力卻是極好的,磨蹭了幾下之後馬上又都勃起起來,艾爾恩是深知插入之後的爽快感的,他不想只是用手而已,最終目標還是雅風的屁股。
所以他將人往後一壓,「雅風,你可試過這個?」還來不及等雅風回答他「哪個」,艾爾恩便撥開雅風的雙腿,將又漲起的性器前端碰了碰雅風的臀縫,「做這事可會更舒服喔~」
「是嗎?」雅風眨眨眼,一臉的不解,「不就是剛剛那樣子嗎?」
原來他所謂的做過了,指的是互相安慰罷了……艾爾恩在內心偷笑了一下,哇哈哈,你的第一次,我艾爾恩大爺就要奪走啦!一邊還在心中說著簡直就是採花賊的標準台詞。
「要插進這裡面喔~」艾爾恩用手指輕輕碰了雅風緊閉的穴口一下,「放心吧,我會好好用手指幫你揉開的~」
「用……那個地方?」雅風的聲音顯得有些驚奇,「原來如此……」
艾爾恩覺得自己已經快要爆炸了,卻還是要裝模作樣一下幫雅風拓一下那個地方,「放心吧,跟我做過的,都說爽得腰都直不起來喔!」邊說著邊就刮了一指的黏稠精液,準備往雅風的後穴抹了進去。
哪裡知道異變忽生,艾爾恩以為不會反抗的雅風突然身體一彈,居然挺腰坐了起來,兩手握住艾爾恩正準備侵入他身體的手指,「艾爾恩,我也是喔~」
「你也是什麼……哇!」猛地被這個比他矮了一個頭的少年翻倒,「雅風……你……」奇怪,握住他雙腕的手指居然向鐵箍一樣難以掙開,「別、別開玩笑了……」
「我和戴門一樣,」黑髮少年從上俯視著他,「也是從來不開玩笑的。」
……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艾爾恩的額上冒出了第一滴冷汗,他居然無法掙開雅風的箝制,這、這是什麼怪力啊!!!
……此時的艾爾恩自然不會知道,雅風在帝國時曾經受過正統的武術訓練,他的母親知道他總有一天必須回到狼族,為了怕他輸給了這些從小生長在葛瑞德草原上的孩子,更是加倍的在鍛鍊雅風的身體。所謂的怪力,不過是雅風的力氣,在專業的訓練下,的的確確比此時的艾爾恩要來得強勁了。
「我總覺得奇怪,男的和男的,除了剛剛那樣子之外,還能怎麼樣,」他也曾經聽說過狼族十八歲的傳統,總是覺得很難想像情況……畢竟帝國對這方面的開放程度,遠遠不及狼族,「原來是要插這裡啊。」
這個結論真讓艾爾恩冷汗直冒,「……你不要跟我說,你想要……」
「為什麼不行呢?」雅風問道,「你自己說,這是一件會讓人爽得直不起腰來的事啊~」
……問題是,你又不是我!艾爾恩在心中默默吶喊,不過他沒打算要繼續和雅風辯解這個,此時此刻,還是先掙脫為上!
「哎,別動啊!」雅風嘖了一聲,用自己的雙腿壓住艾爾恩的雙腿,一隻手將艾爾恩的雙手提起,按到頭頂去,然後再用剩餘的一隻手去撫弄艾爾恩受到驚嚇仍然屹立不搖的陰莖,「摸這裡總也會感到舒服吧?」
是很舒服啊……艾爾恩眼眶含淚地想著,只要你不要再往後就好了……
可惜天不從人願。雅風的目標,原本就是他剛剛曾經也試圖把手指插進去過的地方。
所以那撫摸著陰莖的手,順著股間的肉,來到了艾爾恩一點都不想讓人碰的地方,「是這裡吧……」一邊說著,一邊便將手指大剌剌地伸了進去。
「他媽的你謀殺啊──」艾爾恩痛得眼淚都要飆出來了,「快放開我!」
「怎麼會痛呢?」雅風頭一歪,「剛剛你才說,這是會爽得讓人直不起腰的事。」
我錯了還不成嗎?艾爾恩倒抽了口氣,這傢伙的中指還卡在他的後穴裡,「媽的,沒弄一點潤滑最好爽得起來!沒經驗的話就讓我來!」
「原來如此,難怪你要沾那東西。」恍然大悟的「純真」少年露出惡魔般的微笑,「唉呀,我都明白了。」
你是真的明白嗎……艾爾恩驚恐地想,明明應該是自己才是露出惡魔微笑的人,為何轉眼之間,居然就……用力想掙紮起來,可越是掙扎,肌肉越是緊繃,後穴夾住的那根手指,不但沒有抽出來,反而越發往深處去了。「他媽的痛死我了不要再進去了!!」
「我看看,哎,量好像不大夠喔……」雅風冷靜的聲���繼續傳來,果然抽出手指,艾爾恩才剛緩過氣息,前方的性器便被人一手攫住,尚來不及驚呼,少年輕鬆的話語便接著傳來,「你再多射一點吧好潤滑~」
「喂喂……」艾爾恩雖然沒有放棄掙扎,可寶貝目前掌握在雅風的手裡,根本就是完全受制於人!
帶著嚴重危機感的刺激令他覺得自己反而大大勃起,在少年仔細的搓揉下,沒有多久便射出了第二輪的精液。雅風看準了時機,用手將那汩汩射出的白濁液體接了下來,接著動作迅速地沾了一大糊往艾爾恩的穴口又插了進去,只見艾爾恩的身體彈了一彈,還是很緊繃,可是在精液的潤滑下,手指很順暢地就插到了剛剛的深度。
「唔……」艾爾恩皺起了眉,「拿、哈、拿出去啊!」
「這樣就可以了嗎?」雅風歪歪頭,「我怎麼覺得,這洞口的大小,根本就塞不進去啊……」
……重點是你別塞好不好!?
艾爾恩陷入人生的十字路口,在究竟是要繼續掙扎抵抗最後可能在這傢伙的無知之下受傷,還是要暫時放棄抵抗教會這傢伙基本做愛戰術以求自保?
……可不可以有第三條路啊啊~~
可惜他的力氣不如人,身體最脆弱的地方目前也陷入敵手……
「你不說的話,我就試著插進去囉。」雅風愉快地道。
「給我等等!」艾爾恩緩了一下呼吸,「現、現在還不行……至、至少要三指……」平常他對被壓在他下面的少年們說肉麻情話時,總是臉不紅氣不喘的,可一旦被壓的人變成自己,他就覺得可恥得臉都要燃燒起來,「拓、拓得開些、才、才不會受、受傷……」
「原來如此。艾爾恩,你的樣子實在不怎麼可愛啊……」雅風的聲音帶點忍俊不住的笑聲,「三指啊,好吧,我就再忍一下~」
艾爾恩只剩下一條路可以走了,那就是努力放鬆自己、放鬆後面的穴口、然後、教這披著羊皮的傢伙,如何讓自己爽得直不起腰來。
事情到底是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啊啊啊~~
少年的手指很快便進入了三指,達到目標之後,雅風愉快地將手指抽了出來,然後咕啾一聲,與長相不符的粗大陰莖便整個插進艾爾恩的屁股裡,「哇,怎麼還這麼緊?」
是你為什麼會這麼大好不好!「痛、痛死了……」艾爾恩皺著眉頭,「你這傢伙,技術不好幹嘛硬要當上面的啊!」
「很痛嗎?剛剛明明就有人說可以讓人爽到腰都……」
「你給我閉嘴!」艾爾恩只覺得下身有著被撕裂的感覺,痛到一種想要殺人的境界,「……我如果對這個有陰影,都是因為你!」
沒做之前明明原本就很有陰影的艾爾恩少年,在初體驗之後便自覺已經是個男人,不可以輕易流淚了,可是今天他好像卻把這一年多來、包括未來十年內的眼淚份量一次流光,「痛死我啦~」
「真的這麼痛嗎?」少年雅風也沒敢動,不過下身被緊緊箍住的感覺實在太好,忍不住又更脹大了一點。
「你……」艾爾恩已經失去繼續反駁雅風的力氣了……
「怎麼,好一點了嗎?」雅風問道,聲音輕快悅耳,「不好意思……換我忍不住了……我要動囉~~」
這聲音怎麼聽怎麼讓人生氣,艾爾恩的雙腿被人打了開來,少年一開始就採用了從正面來這種需要腰力、肌力、耐力才能完成的艱難體位,抽插了十多下之後,發現艾爾恩稍微放鬆了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痛極必反,於是翻過他的身體,以從後面來的方便姿勢又是一輪猛攻。
雅風畢竟是狼族人沒錯,對於性事,果然也是有天分的,沒有多久他便探尋到了艾爾恩體內的敏感處;而忍過了劇痛之後,艾爾恩總算也能稍稍地,感受到被壓在下面的那種「爽到腰都直不起來」的快感。
當晚。
艾爾恩的兄長塔戈自族長的帳棚回來,見到弟弟仍蹲在離開之前的那個老地方,忍不住疑道:「艾爾恩,你怎麼還在這裡?」
見到大哥居然還這麼神清氣爽的模樣,「塔戈,被壓在下面……真的很痛啊……我現在覺得對我的第一個對象感到很抱歉……雖然我已經不記得他的名字了。」
「咦?」塔戈挑挑眉,他們兄弟兩個,居然都在今天被壓了嗎?「怎麼會有這樣的感想?」
「……看來大哥說的真的沒錯,第一次……真的不能找太年輕的,要找技術好的比較重要……」
「呃……艾爾恩,你是怎麼了?」
「……好吧,我決定了,四年後的成人式,我也要找族長大人!」
對於弟弟為何一下子能夠接受被壓這件事,塔戈一直覺得很疑惑,不過這是每一個狼族少年人生必經的過程,他也沒有多想什麼。
至於雅風這個新加入他們的兄弟,之後居然能成為狼族成人式傳統當中的一個例外……「有些人,天生就沒辦法被壓倒啊!」雅風曾經這樣笑著刺激艾爾恩,「這和武技強弱無關,更和身高高矮無關喔。」
「去你的……」不過的確有感受到爽的艾爾恩,就算想反駁雅風,也十分困難。
在他們都成年之前,艾爾恩的復仇一直沒有成功過。
至於成年之後。
「我已經是個大人了,不需要用這種事情證明自己!」
結果也是明顯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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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星 by lienQ/連Q (第1-2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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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一個架空的帝國被外族入侵而滅,兩個原本正在爭奪皇位的皇子倉皇逃出。
一個與護衛失散,遇上強盜,在被吃乾抹淨後,卻反而利用了強盜,從最底層踏上他的復國之路。
另外一個失去了師傅同伴,又與兄長為敵,為了復仇復國,他付出了自己不曾深思的代價。
兩條主線進行,究竟誰才能真正成為帝國的主人?
楔子
烽煙四起,戰火延燒。
皇城遭叛軍殺入時,正值帝國日月雙皇子競爭太子之位最白熱化的時機,屬日經皇子的疏葉皇后一派與屬月緯皇子的花漫丞相一黨在鬥爭最激烈的時候,遭到外族入侵。
蒼鷺一族已臣服帝國百年。
以為已經馴服的野獸,通常才是最危險的。當主人卸下防心、甚至給予信任的時候,猛然咬斷你的喉嚨。
無論如何,蒼鷺族的王者已經佔領皇都,而兩位一直到最後都仍在相爭的皇子,則行蹤不明。
漏網之魚不可放,蒼鷺族的王者比誰都瞭解斬草要除根的道理。
精銳盡出。
待帝國的兩位繼承者的死訊傳回,新的王朝歷史才能真正展開。
一
野狗饒富興味地盯著眼前目露凶光的少年。
野狗不是真正的狗,而是一個人,說他是人也未免太過抬舉,說起他的背景沒有人不狠啐一口的。強盜、小偷、賊匪甚至是強姦犯、殺人魔,幾乎可說是想得到的壞事他都幹過,是個同野獸一般,只順從慾望而活的「人」。
被咬到嘴裡的肥肉想叫他吐出來是絕不可能的事,背著一千萬帝國幣賞金的他卻有幸生在對壞人來說,最幸福的時代。
朝政紛亂,就連小小的地方官府,其權力交替之頻繁,根本無暇找通緝犯們的麻煩,從現實層面看,就算是在太平盛世,要惹惱如野狗這般等級的惡人,恐怕還不是一個小小捕快或地方父母官可以治得了的──野狗雖只是一個人,但卻是聚在槐山山頭一幫野狗幫的首領,這幫名字雖俗,但名聲卻傳播千里,帝國內母親給孩子的搖籃歌裡,總流傳著關於野狗殺人不眨眼、燒殺擄掠姦淫強盜無惡不作的恐怖床邊故事。
傳說總帶著過多的誇大與不實,可關於野狗的部分,卻倒是挺寫實。
所以,剛剛劫掠完一個村落的野狗,在身心皆屬疲累卻興奮的當頭,在回山寨路上,發現這個躲藏技巧十分差勁,一身紅衣卻躲在翠綠的草叢裡,只會虛張聲勢卻沒有一點力量的男孩。
對野狗來說,所謂力量,有蠻力也好,掏刀子也罷,能傷人就能稱做力量。而唯有擁有力量,在野狗眼中,才配做一個人。
所以男孩在他的眼中,只是個沒有力量的「東西」。他想踢想踹想幹嘛,都看他高興。
野狗大爺今天心情不錯。
他想嘗點新鮮的,山寨裡的女人要不老練得讓人疲乏,要不就是已經像個破爛的娃娃,激不起人一點興頭。
這是他從來沒信過的老天,隨手扔來的禮物。
野狗是個男女通吃的傢伙,話說山寨上下長得稍微白淨點的嘍囉,就算能逃過野狗的魔掌,也逃不過其它同樣蠻橫的野狗寨強盜們。
也已經好些日子沒碰過這樣的新鮮貨了。
少年瞪大的眼睛透出怒意,纖細的四肢蜷起將自己縮在根本沒有防護作用的草叢裡,那天真的樣子彷彿從沒想過會遭遇像野狗這樣邪惡的存在,即便他秀氣的臉上還沾著結成塊的泥,在野狗眼中,男孩仍乾淨得不可思議。
野狗感覺到自己的陽具硬了起來,沒有任何需要忍耐的必要,他大步向前,讓男孩的驚呼聲都還來不及出口,便將人狠狠壓倒,對那輕微得如同搔癢一般的反擊不想理會,刷一聲便撕開了男孩身上赤紅緞制的衣袍,心中倒是為那柔滑的觸感微微一動,長久的強盜生涯讓他鍛鍊出對好貨的敏銳度,這可不是普通的料子,就算是上回劫下的官貨裡頭,也沒有這樣細膩的質感。
或許這男孩不是尋常人……但那又如何?對野狗來說,趕快解了身下的慾火,才是他眼前想要的。
撥開男孩雙腿的時候,男孩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大腿白皙的顏色比起他的衣服,還要更讓人有種奢華的錯覺,野狗滿意地舔了一下上唇,狠狠咬上男孩大腿內側的嫩肉,留下深深的齒痕,然後再用舌舐去那從痕縫中隱隱滲出的幾顆血珠子,那青澀的美味實在讓人意猶未竟……
野狗已經不想再等,將男孩的雙腿整個拉開,讓男孩稚嫩的性器整個展開在他的目光下,「大膽狂徒!你眼中難道沒有王法了!」他聽見男孩顫抖的聲音這樣斥著,獰笑一聲,舌沿著男孩的性器由下而上重重舔過,男孩低喘一聲,那義正嚴詞似乎也跟著虛弱了幾分,「住……住手……」
舌含捲住頂端的部分,惡意地吸吮一番,男孩的身體彈了兩下,果然很不爭氣地射了。
要出手的話,就必須馬上制住對方的弱點;要享受的話,就要徹頭徹尾讓對方無法翻身。
這一向是野狗行事的準則,對付這樣青澀的男孩,野狗有的是經驗。
直接插入也是一種選擇,不過以野狗對自己尺寸的驕傲,和他目測男孩身後小穴的緊密度,把人一下子玩癱了,損失的還不是自己嗎。
所以他並不吝惜先給男孩一點樂子。畢竟,大爺今天心情好。
射了之後,男孩的身體便如他意料之中地軟了。粗糙的指頭趁此之際一下子沿著臀縫探了進去,成功地將入口拓出寬度。
「啊……」男孩呻吟一聲,卻又馬上噤聲,看那表情似乎是懊悔自己竟發出這樣軟弱的聲音,野狗笑了一下,又探入一指,在男孩感受到疼痛之前又用口含住了他紅色的肉芽,舌頭靈巧地按住那剛剛噴出汁液的鈴口,一下子便能從口中感受到小芽一下子成長了起來。
「唔……」男孩露出了既疼痛又忍不住要沉溺的掙扎表情。
很有天份嘛,野狗邪惡地想著,手下也沒閒著,緊接著又闖進一指,另一手則往上捏住男孩的乳尖,三方面進襲攻掠男孩的身體。
「啊……」發現男孩的音色變了,從少年清澈的嗓音轉變而成低啞的呢喃,野狗知道時機到了,當然,身下已經硬得如鐵杵一般的陰莖,也是他判斷時機的最大依據。
三指離開男孩的後穴,將被揉成深色的乳尖放開,然後,吐出男孩的性器。
身體一下子獲得了自由,男孩卻連一秒鐘喘息的時間都沒有,兩腿被高高扛在男人的肩上,野狗的肉楔猛然撞進他的身體裡,撕裂般的痛楚反而讓男孩清醒了一些,他看見自己被人貫穿來去,身後靠住的竟還是路邊一棵野樹,這雖是一條人煙稀少的山道,可眼角處卻還是能見到幾條遠遠避開的人影。
會遭受到這樣的攻擊,大出男孩的意料之外──應當說,在男孩原來的世界裡,像野狗這樣骯髒的人物根本不可能會出現。
但一切都已經不同了。這一點,男孩心裡很清楚。
再怎麼不能接受,也已經成了事實。他從不是會輕易放棄的性格,也從沒有看輕自己的經驗。
還是把外面的世界,想得太簡單了。
晃動之中,他感到身體裡的某一點被觸碰到了,電流瞬間竄過他的背脊,他心下微慌,忍不住想把男人拉離自己的身體,但以他的氣力,根本不可能撼動這無良盜匪的一分一毫,只好抓住男人雜亂的長發,用力地向後扯,男人低下的頭隨著他的拉力被抬了起來,露出一張胡漬雜生的兇殘臉孔。
男孩從不曾怕過任何人,就算在這樣艱難的時候。可這男人餓狼一樣的青色眼睛,卻讓他打從心裡顫抖了一下。
「爽了?」野狗嗤了一聲,在要攀上絕頂的時刻反而把陰莖退出來是他的習慣,因為被插的人無論心中想不想要,那淫蕩的洞口總會無法控制地感受到一股空虛感,然後緊縮起來想要挽留他的離開。
這時候的緊縮壓迫感,才是男孩最美味的地方。
果然……他感到自己的頂端被男孩穴裡的嫩肉緊緊箍住,歡吼了一聲往內深深撞了十多下,然後在最後一次的衝撞進男孩身體最深處的時候,將精液一滴不露地射了進去。
這當然不會是結束,就著陰莖還在男孩身體裡的姿勢,翻轉了男孩已經無法抵抗的身體,以動物性交之姿再次開始新一輪的進攻。
隱隱卻有些燥動不安,這男孩的身體簡直就像是為他而生似的,無論用什麼樣的體位都能得到最大的快感。
要知道,執著是野狗最不需要的東西,他看過太多同行盜匪因為執著而付出一切乃至性命的愚蠢模樣……他可不想變成那樣的蠢人!
可快感卻一波更勝一波,儘管他越來越覺得不妙,身體卻更加老實的一次比一次更硬……關於執著的問題野狗決定暫且拋到一邊去,他對自己很有自信,像這樣的男孩,又能帶來多大的危機呢?
男孩的身體沒有多久便被完全注滿,大量白色黏稠的體液和幾絲鮮紅的血沿著他沒有機會闔上的大腿邊緣潺潺滴下,他在混亂之中想要勉強找回自己的意志,被男人插入還得到快感的罪惡感這時還來不及佔據他的思維。
他這時只是不斷默唸著一句話,似乎只要不忘記這一點,他就還是原來的那個他。
他就還有機會。
當野狗終於盡興地在男孩身體裡射出最後一道白流,他才發現男孩居然沒有失去意識,儘管眼睛已經迷濛、唾液沿著他薄薄的嘴唇流下,身體彷彿沒有任何氣力,可他的嘴卻還在一張一闔地說著一句話。
野狗難得地被激起了一絲興趣,他想聽聽這初嘗情事就被徹底吃乾抹淨的男孩,究竟想說些什麼……他不禁要自我感覺良好地想,說不定他要說的是被插得爽透了之類的下流感想……
附耳過去,男孩的氣息輕輕噴進他的耳朵裡,他感到一陣酥麻,下一秒鐘,卻被那微弱但清晰的話語給震了一下。
男孩不斷重複的那句話是這麼說的。
「我是日皇子,我是天下的主人。」
二
少年後來畢竟還是昏了過去。
野狗將人裹在破碎的紅色緞袍裡,打橫抱起,方才少年說的話讓他有點頭痛,事實上如果他還有一點腦袋的話,應當把人就這樣扔在路邊算了的……儘管藏在深山野林裡,拜不時出外劫掠所賜,野狗多少也知道帝國的現狀。
事實上,帝國已經被亡了。
但這又和身為盜匪的野狗有什麼關係?現下是帝國統治也好、外族統治也罷,他野狗寨還是野狗寨,有什麼差別呢?
但若是藏了一個皇子就不同了。
若這少年真是日皇子,他的懸賞價錢,連像野狗這樣的大惡人,都難以企及的。
活口可,屍體更好。
現在坐在都城皇宮裡的統治者發出這樣的訊息,如果有膽敢收留皇子的舊帝國百姓,不只株連九族,還要整個屠村。
野狗寨或許可以抵擋得住捕快官兵的襲剿,但若是來一支軍隊……先不論能不能抵禦,這時多年的經營,也算是毀了。
野狗對他的手下沒有什麼無意義的同伴情感,整個野狗寨之所以奉野狗為寨主,多半是因為他野狗大爺燒殺擄掠之威名廣在帝國內流傳之故,加上他足夠聰明,從不在手下面前露出任何弱點──事實上,他從來也沒想過自己會有什麼弱點……
而現在,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何不把懷中這個燙手山芋給一扔了之。
少年虛弱地動也不動,野狗這時才有閒情仔細瞧瞧男孩的樣子,表情看起來還很稚氣,大概只有十六七歲左右,手腳的肌膚除了方才被他弄上的地方外,不見一絲疤痕疙瘩,可見的確是長期養尊處優的。或許是想要隱瞞自己的行蹤,臉用泥塗得黑黑的,野狗用拇指輕輕一揩,便露出好人家才養得出來的、那種細緻精巧的五官,睫毛濃翹得像一個女人,鼻樑卻又挺得確實像一個男孩。柔軟的頭髮原本應當很長,也許是怕會妨礙逃命,被人用刀直接削短,有些參差不齊地貼在他纖細的頸後。
……儘管剛剛已經吃飽喝足了,野狗仍覺得腹下的騷動好像又快要燃燒起來……
危險,真是太危險了!
野獸的直覺這樣警告著野狗,他有快要落入陷阱的那種不安預感。
還是先不帶回寨裡罷,野狗這樣想著,他不是沒有準備的人,除了野狗寨之外,山裡還有幾處他預備危急時可用來藏身的地方。
野狗寨東方一里處山谷裡有道瀑布,瀑布後面有個隱蔽的山洞,正是野狗幾處藏身處之一,山洞裡有簡單粗糙的木頭桌椅床鋪以及足以讓他度過幾日的乾糧,將人放下之後,野狗用個破水桶盛了些水,灰黑的碎布若是被皇子的侍女看見肯定要昏厥過去,不過對個強盜來說,這已經夠乾淨的了。
簡單沾濕,從頭到腳將人整個擦拭乾淨,擦到臀處的時候,忍不住又用手指狎弄了一番……將裡頭自己的東西挖出來的同時,又忍不住就著那雪白的臀丘簡單夾著射了不少,面對這個男孩,好像怎麼都要不夠。
在知道他是一個皇子之後……能這樣玩弄皇子的身體,在這天下又還有幾個人呢?
一種奇妙的男性徵服欲被徹底滿足,就在他還想去擼動皇子的前面時,男孩顫了一下,發出一點快要醒來的臆吟,他停下色情的動作,靜待男孩張開眼的那一瞬間。
男孩明明醒了,卻遲遲不睜開眼。
野狗心中覺得有幾分好笑,故意繼續著方才被中斷的動作,用指腹上長年操刀的繭子摩娑著男孩的性器,他看見男孩咬這了唇,彷彿打定主意要這樣逃避下去,於是加重了氣力,狠狠一捏。
男孩尖叫一聲,連身體都彈了起來,這下子已經不可能再裝作還沒有醒來了。
「醒了就張開眼睛,不然……老子就插進去囉。」故意抓著男孩的手去處碰他碩大的陽具,雖然剛剛已經射了許多,但僅僅只是垂著,就足以嚇退很多貞女烈男……當然也包括這個才剛剛被它好好喂過的失勢皇子。
趕緊睜開了眼,沒有發現男人的陰莖根本還不是上膛的狀態,「強盜,你敢這麼作!你可知道我是誰!」
鼎鼎大名的日皇子。野狗在心中默默復誦著。
日月兩位皇子,一向是帝國除了皇帝之外,最受人矚目的兩顆星星。
日經皇子擅政尚文,以十七歲的年紀便已經在帝國議政廳裡佔有一席之地,在皇后疏葉氏一派的暗中支持下,繼承皇位的聲勢一直很高,加上他擅於籠絡人心,幾個文官系統裡極有未來的年輕官僚,都是皇子最好的朋友;在皇帝父親面前,則是穩重而又寬厚的形象,恰如其分地扮演著父親最信任的皇子類型。
月緯皇子則恰恰相反,猶如日與月一般,皇子們一擅文,另一便尚武,自小從帝國聞名的莫敵大將軍學兵法武藝,和兄長一樣,十七歲那年便第一次帶兵打仗──對像是剿滅邊境一支小股馬賊,不是什麼顯赫軍功,不過以他皇子的尊貴身份,也足夠被好好誇耀十分了。
日月二位皇子乃同父異母的兄弟,月緯皇子的母親花漫氏正是當朝宰相的獨生女兒,是除了皇后疏葉氏外,最被皇上寵愛的嬪妃──宰相以下盤根錯節的朝臣黨派,加上莫敵大將軍以下的軍人體系的擁戴,月緯皇子即便內心並不是那麼想坐上皇位,也早身不由己。
不過這一切的爭權奪位鉤心鬥角,都在蒼鷺一族的入侵中被生生截斷。外族入侵的時機相當巧妙,正正就是政爭最白熱化,大部分的帝國軍隊都被調回都城以為雙方後盾的當頭,邊境一時空虛,當然就被趁虛而入了。
這樣的輕忽大意除了愚蠢之外,只有對權勢的太過貪婪可以解釋的了。
兩位皇子最後都被各自的支持者送出都城,日經皇子自然也是。
他被一小隊侍衛護著殺出重圍,不敢相信下令要滅了自己的人,竟然是跟自己從小便認識的蒼鷺族族長的兒子蒼雁。身邊的人一一倒下,他沒敢想像自己的母親和外公是否依然安全,還留在身邊的親人只有母親那邊的表兄疏葉楓,他還是皇宮中的禁衛隊長。
他們一路從都城皇宮逃到近郊的槐山上,追兵仍緊追不休,表兄要他和兩名禁衛抄山中小路走,自己則帶其它所剩不多的殘兵往大路而去,並與他相約十天后在距離都城約莫三十里的夏宮後院見面──夏宮是皇家避暑用的離宮,它的後院是一個足能容納一座森林的狩獵場,身為皇室成員的默契,日經皇子自然知道表兄所指之處為何。
兩位侍衛捨身為自己除掉了沒有上當的少數追兵,等他停下腳步發現自己迷失在錯蹤複雜的山道間時……還來不及藏好,盜賊就出現了……
「日皇子大人……不知您是否想用膳?」野狗語氣帶著嘲諷,從床底下拉出一個骯髒的藤籃,掀開蓋在上頭的厚布,露出裡面顏色灰白的幾張大餅,「噢,小的這裡只有粗食,可別碰壞皇子大人的牙了!」
少年一方面為身份曝露所驚,一方面又被這惡人無禮的態度給激怒,氣得身體顫顫,泛出一絲粉紅色動人的色澤來。「既然知道我是誰,你竟敢……」想起身所受的恥辱,皇子大人終於勃然大怒起來,手邊沒有任何足以懲罰這下賤東西的刑器,所以他不假思索便揚起手掌,下一瞬間便是朝這男人面上直掀過去。
一直注意著少年行動的野狗,自然不可能會被這樣軟弱的攻擊擊中,只側身一避,大掌握住男孩相對纖細的腕,沒怎麼用力就將人拉入了懷中,在皇子的耳邊惡意地吹了一口氣,「吶,剛剛自己扭著腰爽的人是誰?」然後撥弄一下少年不堪逗弄的下體,「現在在我野狗手裡硬起來的這小兄弟,又是誰的?」
快感和罪惡感同時襲向日經皇子,他漲紅了臉,企圖掙脫男人的箝制,卻發現在動靜之間男人看他的眼神越來越沉──對這種充滿慾望的眼神,他剛剛已經見得夠多了!而且……「放……放開……你是野狗?」
就連身在皇宮中的他,都曾經聽聞過這個盜匪的大名。
比起落入這種人渣的手裡,他倒寧願當時就死在蒼雁的鐵蹄下……這樣的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逝,日經雖然不懂武只懂文,卻不輕易言死,他心中還有熾熱的野心,就在沒有多久前,他還是高坐在廟堂上,是最接近皇位的那個人!
逃命時候還來不及產生的悔恨,如今才排山倒海而來。
雖說輕易將邊境兵馬召回的人是月緯,可給予蒼雁友誼和信任感的人,卻是自己。
他無法原諒自己的輕忽,更無法原諒蒼雁的背叛。相較起來,身體被這只野狗吞噬的痛苦根本不算什麼,而且……
「你是那個帝國通緝榜之首,賞金一千萬枚帝國幣的大盜野狗?」
野狗發現,自己或許會迷上逗弄這個高高在上的少年所產生的愉悅感,「皇子大人,小的身價已經被您追過去啦。」
日經這才仔細端詳了這個奪了自己身體的人。這男人不特別高,可散發的戾氣總給人一種壓迫感,身上的肌肉精實賁起,卻又不似都城禁衛個個都是肌肉糾結的模樣,反而給人一種靈活之感。但日經卻也切身領略過,那看來不怎麼誇張的肌腱下,擁有多麼強勢的力量。
或許因為亂發糾結鬍渣叢生之故,即便男人已經擦乾淨了臉,看起來還是一副兇徒的模樣。
如果那些關於野狗的傳說都是真的。日經對自己居然還活著,不能說不感到驚訝。所以,或許他還有一點機會。
他的猜測若是錯誤,最多也就是死了。可若是對了,則或可成為一條活路。
在宮殿里長大的少年,從來就不可能單純。
野狗對少年的第一個印像是乾淨。
但事實上,這也只是一種相對性的錯覺而已。
三
「既然知道我的身份……那麼,你意欲何為?」少年試著放下心中的厭惡感,決定先試試他最拿手的政治談判,「野狗,你自己應當也明白,我是不可能……會屬於你的。」
既然沒有被殺,既然沒有被交到蒼雁的手上去,既然也沒有被拋下,那麼,他是不是可以大膽假設,野狗這樣留著自己,是因為他對自己有著非分的想法……其實這樣想也實在太樂觀了,說不定野狗只是還沒玩夠而已。
少年皇子心下也有些不安,但無法掌握機會的人,是沒有可能得到翻身的機會的。
「屬於我?」野狗自己倒是愣了一下,讓少年屬於自己這件事,他壓根兒不曾想過,用過了便扔厭膩了就殺一向是他過去的行事風格。
過去的?他被自己的用詞嚇了一跳。
這種不想拋下他的感覺,是因為還沒有玩膩嗎?
野狗已經很久不曾這麼自尋煩惱過,上一次類似的經驗,是發生在他的童年。
野狗也不是真的名叫野狗,他也似乎曾經有過人的名字,不過時間已經過去太久了,就連野狗自己,都已經淡忘了那個模糊的名字。
他出生在都城附近的鄉下人家,是十二個兄弟姊妹中最小的一個,因為是意外出生的孩子,家中又理所當然的窮困,養到七八歲就將他賣給了人口販子,他打小便知道生存的不易,偷搶拐騙是家常便飯,後來跟了一個強盜,學會了拿刀的方法,在十歲那年,第一次殺了人。
殺的對象自然就是那個強盜了,就算當時他人小力微,可逼得絕了時就算是比他重的刀他也掄得起來,至今那個赤著身被割斷命根子的男人驚怒的表情,一直是他畢生驕傲的幾件大事之一。
當然啦,不可否認,那死去的強盜深深影響了野狗之後的人格特質,比如說,他知道了男人也是可以操的;比如說,他習慣讓被操的對象爽,這樣自己的危險性相對會降低許多;又比如說,他從此知道他是比強盜還更有當強盜天份的男人。
他不需要家庭,只需要手下。他沒真正考慮過未來,眼前光是要活下去,享受點殺人的樂趣和搶奪的快感,直到他再也拿不動刀,殺不了人只好被殺為止。
所以野狗笑了起來,「老子不需要麻煩的皇子,雖然味道實在不賴,但總歸是吃過了……論斤秤兩賣到都城去,嘖,老子還沒這樣輕鬆賺過錢啊!」
日經只覺得當頭一盆冰水澆下,蠢的是會期待強盜的自���……但仍不願輕易放棄,「野狗,難道你認為蒼鷺族的人會讓一個匪徒領賞?難道你認為自己永遠不會被剿滅?難道……難道你想永遠當個強盜?」
「這也不壞……至少一般人是欣賞不到皇子大人這難得美景。」一揮手將皇子大人裹著的破被子扯將開來,露出男孩吻痕、青瘀滿佈的白皙身軀,「在回都城之前……在死去之前好好享受吧,哈,皇子大人可喜歡被這樣對待呢。」
想起被野狗如何對待的回憶,日經只覺得一股怒意無法被平息,可身體卻似乎被烙印下那骯髒的快感,光只是被那青色的眼睛放肆盯著,就覺得熱流隨著他目光所到之處流轉,從乳尖到肚臍,下腹到股間,垂軟的陰莖輕輕一顫,逕自就要抬頭起來。
「好棒的身體。」野狗咂著舌,「沒有老子這種強健體魄,恐怕還滿足不了你。」
「住……住口……」
「你已經不是皇子大人了,是老子的俘虜,吶……想要的話,」從方才就不曾停止過的壞念頭,野狗扶起自己的陽具,往少年粉色的薄唇前一遞,「皇子大人可是聰明人。」
那猙獰濕潤的陰莖比皇子見過的任何武器都要可怕,不想思考和對話的敵人少年根本無從反抗起……「不……不就是想要本皇子的身體嗎?」少年強撐著皇子最後的尊嚴,「野……野狗……咱們來交易吧。」
「交易?」粗眉一挑,「皇子大人竟然想跟盜賊交易嗎?真是墮落啊……可是,就算不交易,老子想要怎麼插皇子大人,還用得著問什麼人嗎?」
邊說著邊將陽具碰向男孩的唇,「用舌頭別用牙,舔大之後,有得皇子大人爽的。」
「沒有人……」忍耐著那腥羶的味道,日經皇子才剛一張口說話,那足有雞蛋大的龜頭便要強竄進來,「唔……等、沒……」
下顎遭強盜狠心一捏,不由得只有張開,舌頭拚命在自己的口腔中躲閃著肉柱的攻擊,但那腥味實在極重,想咬它,偏偏又覺得實在太噁心。
他必須忍耐。
將野狗當成敵人他沒有勝算。就像在政治上,暫時消滅不了的敵人,就只有先成為朋友。
和表兄疏葉楓相約的日子是在十天后,以他的腳程就算日夜兼趕,也必須在兩天內就要出發。
他沒有時間在這裡被強盜姦淫,也沒有時間想些道德淪喪尊嚴塗地這類精神層次的東西──他必須要先說服野狗。
但嘴裡的東西不離開,他連話都沒有辦法說。
所以。
一時的後退屈服,可以換得更大的利益的話,不需要猶豫。
這是教授他政治的老師──他的外公,耳提面命的一句話。
那味道聞得久了,好像也變得稍微可以忍受了一些。於是他的舌頭不逃了,乖順地平躺在口腔之中,然後輕輕往柱身一彈……耳邊聽見強盜難耐的低喘,那肉柱瞬間硬了起來……用像小動物在搔癢一般的力道碰觸嘴巴裡的東西,皇子並不熟練,但那不是刻意的生澀似乎很容易就讓強盜激動起來。
「媽的,好淫蕩的嘴。」野狗覺得只被輕輕搔了一搔,下身硬起的速度快得讓他差點就洩了……射在皇子尊貴的嘴巴裡,光想想就覺得世上肯定沒有比這更爽的事……下一瞬間他就老實不客氣地射了,皇子被白濁的精液噴了一嘴一臉,那模樣還別有一番豔麗的風情。
看著少年似乎有點震驚的模樣,令野狗不禁高興起來,「說吧,皇子大人想跟強盜交易什麼?我聽聽看。」
這傢伙竟然敢對著我的嘴臉射精……這句話至少在日經腦子裡轉過了十七八遍,因為太過震驚了所以反而忘記要生氣,他說交易?什麼……啊……
靈光一閃,差點就失去他忍辱負重所換來的機會!
「沒有人會想永遠當個強盜的!」皇子大聲地說,「就算是你,野狗。難道你從未想過遠離這個身份,難道你從不曾想過要漂白嗎?」
「……」野狗愣了一下,從逗弄皇子的戲謔心情瞬間沉澱下來,「皇子大人,您可是認真的嗎?我野狗可不是什麼小奸小惡之人,要我放下屠刀哪有這麼容易。」
「只要你助我拿回皇位……你就是帝國最大的功臣……你、你想當官嗎?……不,你想當大將軍嗎?殺人放火強搶民女劫掠百姓……這些你若喜歡,邊境蒼鷺族裡有的是機會讓你過足癮……」
這種平空畫餅,野狗是不可能上當的。「皇子大人也太抬舉強盜了,憑我野狗寨的力量,殺一兩隊官兵簡單,要對上幾萬軍隊……可不是自殺嗎?」
「不……不,不是要你幫我打退敵軍!」終於可以對話了,日經顧不得白稠的精液正順著他的髮梢臉頰緩緩滴下,「南方邊境有一支聽命疏葉氏的伏兵,此番來不及調回都城解帝國危難,只要我能順利到達南方,即可調動這數萬兵馬,登高一呼,在南方將我帝國四散的兵士聚集起來,屆時當可率兵奪回帝國都城!」
說得簡單,但日經自己知道,過程絕沒有這麼容易,自己雖是帝國的大皇子,但將兵們多是擁戴月緯二皇子的,往南方的路也不可能這麼平順,蒼雁派出的追兵可是奉了追殺到天涯海角的命令──但這些,只是個強盜的野狗不會懂得這麼多的。
「只要你能助我到達南方……當我的侍衛,未來等我奪回都城,你想要什麼我都能給!」
少年是極認真的,野狗知道。
但看他被自己搞成這副淫蕩德行,還能這般振振有詞,也令野狗一方面好笑起來,一方面又有些佩服。
男孩現下也許沒有力量……但他表明了,他的力量在南方邊境,在宮殿之中。
心有一點點被挑動起來。
皇子大人有一句話說得很對,沒有人想永遠當個強盜。
就算是野狗,也總認為自己得永遠是個強盜,頂多,可以做到像現在這樣的地位──一個連宮殿裡的皇子都曾聽說過的大盜。
野狗知道,這或許可以算得上是他生命中,既十歲那年拿刀殺人後,最大的一次冒險。
或許也是最笨的一次。
但他發現自己已經在朝蠢人之路慢慢前進了。
「我可以先拿皇子大人的身體當利息嗎?」
野狗聽見自己這麼回答。
四
野狗打定了主意,於是拋下皇子大人,先回了野狗寨一趟。
反正除了一條破被外,別無能遮體之物,諒那小皇子想逃,也要先有光屁股的覺悟。
真是有趣啊,他可以為了和強盜交易舔男人的陽具,卻連赤身走出山洞都做不到……和他過去遇過的人都不同。
但他又曾幾何時關心過任何受害者了?管他是達官貴人還是升斗小民,是官宦千金還是良家婦女,他想殺便殺想淫就淫,個個都跟平日吃掉的飯拉掉的屎似地沒法讓他留下太深的印象。
和他自己更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這非是指兩人一天一地的身份差距,亦或是外在美醜的差異,意外地野狗想到了關於信念的部分──強盜哪裡會有什麼信念,對野狗來說,就不過是「被人騎到頭上來已經不可原諒,被比自己弱的傢伙騎的話更該自己去抹刀子了!」這種程度的自尊。
他知道自己無法理解日經皇子內在醞釀的一些讓人不安的東西究竟是什麼,他只想賭他一把──陪這小皇子走一趟路不難,他當然也知道所謂的「漂白」絕不可能這麼輕易從天上掉下來,但這畢竟有可能是一個機會。
皇子說不定是極恨他的,野狗明白得很。
不過這世上誰不恨他?人生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
「老大,路上耽擱了?怎地晚了兄弟一天腳程?」先迎上來的是寨子裡看起來年紀最小的小石,是個有幾分小聰明,總扮演著「強盜的內應」身份的男人。有張比實際歲數還要減個五六歲的娃娃臉,初見到他總會認為他是只有二十上下方離開家裡的青年……但事實上他已經二十有七,而且還是個會理所當然地將強盜引進收留自己的村莊中,並加入劫掠的冷血強盜。
不過在野狗寨中,他倒是一個對野狗十分忠心的傢伙。
或許是因為身子是被自己給破的吧,野狗有時候還真會這麼暗自得意想著。不過那也是六七年前的事了,現在的小石,早非當年那個軟弱的小子了。
「撿到個樂子,好好梳弄梳弄了一番。」想起皇子的滋味,野狗咂了一下舌,「小石,替我把其它人召到廳前來吧,不管他是在吃飯拉屎殺人還是玩女人,都給我叫過來。」
「是。」小石一向對執行他的命令沒有疑義,幾個縱身便不見了人影。
說來這小石還真有點門道,在一個比一個還要蠻橫兇殘的野狗寨,居然沒什麼樹敵,而且奇怪的是,他總是會知道那些個牛鬼蛇神們人在哪裡。
也許干內應密哨的,總會有自己一套辦法。
野狗無關緊要地想著,待會兒人齊之後,他可要公佈一個讓大夥兒震驚的消息了。
不到半刻鐘,人便一個一個出現了。
野狗囂張地斜躺在鋪著虎皮的寶座上,雖然是個強盜窩,但也還有簡單的上下階級之分。從野狗以降有兩員大將,一個是瘋子白狼,一個是巨人霸子。
白狼是個從不隱藏自己���心的男人,「取野狗而代之」一直是他不曾隱瞞過的目標,野狗一向樂於接受挑戰,不過有時候也很討厭像白狼這種不幹不脆會從暗裡捅你一刀的陰險風格。而白狼一向熱衷於在野狗寨收買人心,這一點野狗也相當清楚,不過反正他也不太在乎。
霸子則恰恰相反,實話說若不是他高大壯碩得驚人,且擁有一身怪力,根本就只是個笨蛋。但那怪力實在大到無人可以忽視,在背後嘲笑霸子愚蠢的人不少,可就算是野狗自己,也不會輕易在霸子面前挑戰他的力量。霸子一向和小石合拍,也不知道像小石這樣聰明的人,怎麼能忍受得了霸子的蠢笨。
再下去則三兩個分成一組,在沒有出去打劫的時候,分別負責寨裡的日常工作。整個山狗寨約莫百來人,實際數字除了小石,大概也沒別人知道。
「老大,除了烏雞這兩天回家探他母親,蝙蝠往西去探有沒有適合搶劫的村子外,所有人都到了。」
野狗嗯了一聲,舉目將眾人巡了一圈。
「白狼。」
「老大。」人群中走出一個白髮瘦高的男人,比起野狗來說少了幾分凶橫味道,眼裡卻透著幾分掩不住的狡詐。
「這樣吧,我把野狗寨給你了。」
看到白狼瞬間露出的呆傻模樣,一下子就把野狗給逗樂了,「老子要金盆洗手了!」
「這……」白狼難得地陷入和霸子一個層級的結巴狀態,有人卻高聲替他接下了話。
「這是我今年聽到最不好笑的笑話了。」說話者正是站在野狗身邊的小石,「老大,說正經事吧,別逗白狼了。」
「這就是我要說的正經事啊。」野狗對著小石眨眨眼,「老子覓了份好差事,準備退出江湖,好好幹他一票了!」
……前言和後語根本就互相違背!小石在心中默默反駁著,不是強盜的話要好好幹什麼一票啊!?
眾人也開始議論紛紛,野狗瞧白狼還在怔愣狀態,嗤笑一聲,「這樣就嚇著,看來我將寨子托錯人了,霸子,怎麼樣,叫霸子寨也挺好聽的不是?」
巨人撓了撓頭,看向小石,「小石頭,你……你也覺得霸子寨好聽嗎?」
小石瞪了野狗一眼,「老大是說真的?」
「廢話。」野狗濃眉一蹙,長身而起,「老子準備要離開了,不想逼你們一起從良……」講到從良二字,野狗自己都要抖兩串雞皮下來,「要改叫白狼寨霸子寨還是其它鳥寨,你們自己決定吧。」
說完就提腳離開,前野狗寨匪眾均錯愕不已,但以野狗的凶橫程度也無人願冒險出言攔人……不,也還是有人敢的。
幾下縱跳,在野狗出寨門前追了上來,小石一直都是寨裡輕功最高的人。
「老大,讓我跟著你吧!」
斜眼睨去,「為什麼?」
「……」小石頓了一頓,「我很好奇老大究竟想做什麼。」
「是嗎。」野狗道,第一次在手下面前露出苦笑,「說不定你會發現這是一條蠢路。」
「蠢?誰敢說小石蠢!」宏亮的聲音籠罩兩人而來,隨著蠢字的結尾,巨大的身影已經竄到兩人身後。
「霸子,你也跟來幹啥?」小石道,「我要跟著老大走了,再見。」
「小石頭也要走嗎?」巨人露出失望的表情,「小石頭不喜歡霸子寨嗎?」
瞟了正在看好戲的野狗一眼,小石嘆了一口氣,「我和老大一樣,不想當強盜了。」
「呃?」巨人露出茫然的表情,「小石不當強盜要當什麼?」
「我也想知道。」小石笑了一下,「所以想跟著老大。」
「那……霸子也要跟著老大!」巨人大聲說著,「我也想知道霸子不當強盜能當什麼!」
你明明就是天生的強盜啊……野狗在心中嘆息著,「隨便你們,這��路上,可不怎麼安穩。」
「小石明白。」娃娃臉青年點點頭,「馬上要出發了嗎?」
「得先去接個嬌客。」野狗神秘地笑笑,「咱未來的金主。」
「那小石還有點時間回去弄點盤纏。」一向很有計劃的前野狗寨成員小石,在對未來什麼都還不知道的情況下已經開始計划步驟,「需要馬嗎?」
「不用,太扎眼。後面想搶人的傢伙可不少。可以找套女人衣裳,說不定很適合。哎,被老子玩了這麼久,拿不準得用背的……」野狗看了人高馬大卻牢牢跟在小石身後的霸子一眼,很好,這裡就有現成的搬運工。
……究竟是什麼樣的嬌客啊!
心中充滿疑問的娃娃臉青年,仍舊忠實地記下了老大的吩咐。
只是他對老大的忠心耿耿以及長久來對老大決策的信任感,很快地,都要在見到那個「麻煩」之後,煙消云散。
五
居然敢把自己就這樣拋下來!
拋下來也就算了,居然連件衣裳也沒留下,讓可憐的皇子大人一邊嫌惡著破被發出的塵味,一邊又因為渾身光溜溜冷颼颼地縮在被裡。
山洞裡的空氣仍留有幾分情事的腥羶,少年的臉紅了紅,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說服野狗了。
而且……還是用那樣下流的方式……
可……可大丈夫成大事怎可拘小節?又不是女人,需要守住自己的貞潔……後穴又熱又辣,雙腿還是虛軟的,被野狗用了各式各樣的體位玩弄,人都已經離開幾個時辰,身體依然還泛著正銜著那男人陽具的充實感。
因為變成一種交易了,交易途中如果還不情不願,就顯得很沒有誠意而矯情。
自己……真如野狗所說,是這麼淫蕩的人嗎?
嘆了一口氣,皇子很快將著荒謬的念頭驅逐腦海,認真想起之後的打算。
事情或許不會這麼順利。
表兄疏葉楓雖武藝不壞,可追兵卻個個都是高手,雖然相約夏宮見面,卻也要有疏葉楓或者已不在人世的打算。但無論如何,要比月緯先到達南方的目標倒是不會變的……也不知外面局勢究竟如何了,過去從未想過或落得如此狀態,所以不曾在武技上有所用心,一直以來都鑽研在政治與謀略,哪裡知道在這亂世,竟落得百無一用的窘境。
所以會得到現下的結果,也埋怨不了什麼人。
野狗向來有殺人不眨眼的傳說,能得到這樣的結果,還算是好的。
正想得入神,山洞外面傳來聲響,「老大,就是這兒嗎?」率先鑽進洞來的,赫然是一個看起來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傢伙。
「是誰?」日經皇子繃緊神經,「野狗!?」
「唷,才離開一下子,就這麼想念老子啦?」隨之進來的正是前野狗寨的老大,「腳還軟嗎?」
「……」怒瞪這沒有一點羞恥心的男人,不想理會他,皇子大人轉而看向早一步進來的少年……是少年吧?仔細端詳了一下,益發不確定起來,「這位是……?」
「喚我小石就可以了。」娃娃臉青年露出牲畜無害的招牌微笑,這個笑容,曾經讓十多個被野狗寨劫掠的村莊人們放下防心引狼入室。由於野狗老大曾事先打過招呼,小石也實在對眼前這個足以讓老大「金盆洗手」的「嬌客」好奇不已。
「你也是強盜。」再多看一眼,少年彷彿應當是青年,日經皇子便不禁要戒備起來,長年身在皇宮浸淫權謀詭計,這種笑面虎類型的人物,並不能輕易得到皇子的信任或好感……當然,人是被大強盜野狗帶進來的,自然也不可能是什麼好人!
「老大已經讓我們金盆洗手。」小石笑笑,「以後便是夥伴了。」
睨了小石一眼,再看看旁邊饒富興趣盯著他們看的野狗,日經皇子縱使身無片縷只有破被,神色還是帶著貴胄才有的倨傲,「你是野狗的手下?」
「是。」
「野狗和我交易便算了,你不過是個強盜,又是個什麼東西?」
小石一愣,倒沒想到會被這看起來就是被老大徹底蹂躪過的雛兒給這樣當面失面子……不過小石是從常人難以想像的底層滾上來的強盜,不得已時就算是讓他去舔豬屁股都能面不改色,何況這一點小小的攻擊。
「倒是請教您的身份是……?」
……日經正要張口,卻隨即噤聲,自己現下不是普通身份,是懸賞價錢比野狗還高的超級通緝犯……
「小石,你要不要猜猜看。」野狗好戲看了很久,一邊欣賞破被洩出的片片春光,一邊也想試試這選擇跟來的手下,究竟想些什麼。
「都城被破,城裡稍微有點身家的都往外跑了……老大,難不成你劫了城主的兒子?準備拿這雛兒去換賞金……不對,若是如此,又何必金盆洗手……」再看看床上男孩眉宇間自然流露的貴氣,就好像天生就是要來使喚人的,然後最近都城發出的最大消息又是……荒謬的靈感正掠過他的腦袋,「不可能吧……」
「有什麼不可能的,現在是亂世啊……」野狗點點頭,「你想到了什麼?」
「是……」實在太荒謬了,小石不禁結巴起來,「是……是日還是月、月皇子……」
「聰明。」野狗露出讚賞的表情,「後悔了嗎?」
「……是有一點兒。」小石露出苦笑,他這老大,果然不夠刺激心臟的事情他也不會做,要做就總是這樣轟轟烈烈。
「回去?」
「……不了。」其實心理仍然有些掙扎,「我不想待在白狼寨。」
「那霸子寨呢?」一道宏亮的聲音嗡嗡傳了進來,日經不曾看過向眼前這麼高大壯碩的人,簡直就是個巨人。
「也不想。」小石回答。
「為什麼?」巨人露出失望的表情,「小石知道不當強盜的話要當什麼了嗎?」
小石看向野狗,野狗又看向床上被忽略在一旁有點久的皇子。「不如問問皇子大人吧。」
日經看著眼前三個形狀各異的強盜,知道自己絕不能先失了底氣,「我說過了,野狗,只要你能將我安全送達目的地,暫作我的侍衛,想要哪個官職……甚至……想要哪座城池,我都給得起!」
小石恍然明白了自己老大的想法。
皇子大人這樣的保證,在現在一無所有的情況下,好像很空虛。但仔細想想,像他們這樣壞得徹底的強盜,承平時根本不可能有什麼翻身機會,黑便是黑一輩子……可現在可是亂世,有多少人能正好遭逢亂世呢?
很多事,又有什麼是真的不可能的呢?
而且野狗老大看來對掌握這皇子大人,似乎還胸有成竹。
輕呼一口氣,對野狗老大的「計劃」,隱隱也有些興奮了起來。
「好了,廢話少說,也該上路了,皇子大人可急著呢。」野狗一把掀去皇子大人裹體的破被子,瞧了眼少年讓人意猶未盡的身體,「真不想讓您穿衣服啊……實在是浪費了……」也不知他說的是身子被衣服遮起來很浪費,還是衣服到頭來都會被撕破很浪費,總之,兩種情況都不是正經人可以想得到的低級結論。
「老大,這是你吩咐要的衣衫。」
皇子雖然對自己並不怎麼友善,可面對老大的「疼愛」,小石忍不住還是有點同情對方。
拿到了睽違了一天的衣裳,也顧不得它質地粗糙樣式如何了,日經只想趕緊穿上它……
但是。
雖說他在宮中時,日常生活從不需要自己親自動手,吃飯穿衣,也都有專門的侍女一邊伺候著……可就算是這樣,也不該連衣衫怎麼穿,都不會吧?
胡疑地看著手上那件鵝黃色的,滾著緞邊薄紗,樣式繁複花俏的衣衫,這、這……
「哎,要你弄件女人衣衫,居然給我拿件窯子裡女人穿的?」野狗的聲音聽得出非常之故意。
日經皇子一震,咬牙切齒,「我為什麼要穿女裝?」
「皇子大人總不會以為外頭追兵眼睛都瞎了?帶著您可顯眼得很,但帶著一個女人,嗯,窯子裡的女人出門玩兒去,不會有人多注意的。」
還真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小石想著,明明就是個人的嗜好……而且指定的這件衣衫,還是特別設計成男人很容易摸進衣服裡的樣式……
不過那廂野狗仍說得振振有詞,好像真有那麼一回事,「這也是為了讓皇子大人早日到達目的地的嘛。」
……再多的恥辱,他也早就遇過了不是嗎?
區區一件女裝,又算得了什麼!能保住性命、等找回自己的權勢,到時還有什麼人能這樣強迫自己!
不過這兩隻發著光看著自己的狗眼真是讓他如芒刺在背,彷彿又一遍遍被這強盜給怎麼了似的,日經趕緊轉換注意力,帶著萬分不情願的心情,在小石的幫助之下,將那件衣服給穿上。
但不知為何,這衣只用一條帶子在腰間固定。衣袖看來很長,腋下部分卻奇怪地縫了兩個暗袋。明明看起來布料很豐實,裹在裡頭的身體卻總是能感受到一點莫名的涼意……
宮廷知識很豐富,不重要的知識卻很貧乏的皇子大人,當然不會知道這衣衫,便是近年花街最流行的款式……
六
暗夜疾走。
日經皇子伏在男人強健的背上,心中惶亂不安。
身後傳來箭破空而來的咻咻聲響,他感到男人的腳步更快了,然後原本跟在左邊的巨人低喝一聲,拉開綁在腰間的光看著就很嚇人的巨刀,「霸子斷後!老大和小石頭先走!」
「霸子!」奔在右邊的娃娃臉青年小石喚了一聲,「不要勉強,一刻鐘後一定要追上我們!」
「知道。」大漢嘻嘻一笑,「小石頭不必擔心。」
只聽得青年嘖了一聲,發現老大背著皇子大人已經超過自己很多,連忙提腳加快速度,後頭霸子對上十多個弓箭手的打鬥聲,很快的就聽不見了。
但危險還沒有結束。
霸子攔下的,只是眾多追兵裡的其中一撥而已,當三人奔到槐山入山口,陣陣馬蹄聲接踵而來,日經聽到身下的的男人頓了一下,和小石互使一個眼色,一個縱躍,野狗揀了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樹藏了進去,小石則負責將樹下腳印全部消除,才剛往草叢裡鑽,五匹駿馬已然到來。
日經皇子連呼吸都不敢太大聲,緊緊抱住男人的背,感覺自己的心跳聲大到不行,彷彿就要被追兵聽見般的急促跳動著。
但野狗卻很鎮定……不,不只是鎮定,冷靜下來後,皇子大人發現那傢伙不知道從哪伸進去的,居然可以一邊若無其事地盯著下頭的追兵看,一邊把一隻手往後伸進他的衣衫裡撫摸他的大腿!
「野狗……」在那男人耳邊小小聲地咬牙切齒,「你這是在幹什麼!」
「哎,皇子大人貼得這麼緊,要我怎麼忍得住……」
簡直就要被這傢伙給氣死!可皇子大人連大聲說句話都沒有辦法,「都這種時候了,你還能發情!你是野獸嗎?」
「我是野狗啊。」男人對他眨眨眼,不知怎地,手居然可以從大腿一路摸到胸口……就知道這件衣服肯定有鬼!
「被……被發現……怎……怎麼辦?」強忍著粗糙大手色情的撫摸,皇子大人連喘息都只能強逼自己要綿長一些……
「只要皇子大人別有太大動靜,下頭不會發現的。」真是好運氣,挑中一棵有著粗壯枝枒又枝葉繁茂的大樹,就算他現在脫光了衣服,保證下面的追兵還是一點都看不到。
「唔……」皇子大人人在砧板上,沒有掙扎的機會,又怕自己會不小心蹦出聲來,恨恨地將利齒往野狗肩頭用力一咬,男人雖皮肉粗厚,也忍不住要倒抽一口寒氣,
原本還只是輕輕撫摸乳尖的大手,這下便報復似地開始用力搓揉起來。
夜風將樹葉吹得沙沙作響,失去獵物蹤跡的狩獵者正疑惑地在樹下尋找消失的腳印究竟通往哪哩,不遠處的小石則輕巧地移動身影,在完全錯誤的方向製造出惑敵腳印。
「……」在這種連心跳聲都嫌太大的緊張時刻,日經皇子苦苦忍耐著想要怒吼又想要呻吟的衝動,男人的手並不滿足於他平坦的胸部,慢慢地,又往他的下身挪動。
「吶,」男人輕巧地轉身,讓他從趴在背上的姿勢轉變成被他納在懷裡,然在他耳邊用著惱人的氣音,「吶,老子還沒試過這種刺激呢。」
真是禽獸啊……皇子大人有些絕望,甚至想過乾脆大叫一聲,把追兵引上來,被一刀殺死算了……
忍!小不忍則亂大謀!
而以逗弄皇子為樂的野狗,事實上並非是如此輕忽大意的人。
在把手伸進皇子衣服裡的同時,他早就著高處的優勢,看清了敵我態勢。遠方已能看到霸子縱跳過來的身影;下面的小石,也已經成功地轉移了敵人追蹤的目標。畢竟在這座槐山裡,有誰能比野狗寨強盜更懂這片山林呢?
野狗寨之所以常駐在槐山,即是看上了這山的天然險要處多,以及山林茂密,等閒官兵很難殺上來之故。就像現在蒼鷺族的追兵明知皇子藏於山中,卻連幾個野狗寨眾恐怕都見不到幾個。
只能守株待兔地堵住槐山各個入山口──雖然是最笨的方式,但還是有效。
皇子果然不可能永遠不出來的。
其所料想不到的,只是那聞名天下的強盜頭子野狗,居然會成為皇子侍衛一事而已。
馬蹄聲來來去去,每經過樹下一次,野狗就能感受到皇子大人的小穴縮得更緊一些,為了讓皇子大人安心,他還很體貼地將袖子塞進皇子的嘴裡,然後輕輕舔著少年的眼角,「哎呀,高興得都哭了啊……」
然後當風吹來的時候,他就配合風勢擺動他的腰部,讓那枝枒晃動的幅度看起來相當地自然,「正所謂天人合一……就是這種感覺吧。」相當地愜意。
不久後,馬蹄聲終於去得遠了……皇子大人安下心來的同時,怒氣就起來了。
一口吐掉嘴裡的袖子,「你這強盜,難道從來都不分場合嗎?在這種地方,未免太沒有常識了吧!……唔!」
野狗一挺腰,動作不再輕柔,「老子讓霸子背你你偏要我背,這淫蕩身子叫老大我怎麼忍得住……而且,皇子大人這不是也挺享受的嗎?」
經過兩天來被男人徹底的開發,日經皇子的身體,果然已非過去的他了。
男人很快地找到皇子的敏感點,作全面性的攻擊。
「嗚……」皇子流下的眼淚,已經分不清到底是快樂還是痛苦的了。
知道老大一時半刻不會出來,小石朝著快要到槐山東口,已經看見自己的霸子招招手,「霸子。」
「小石頭!」巨人飛奔過來,「霸子用不著一刻鐘,便好了。」
「果然是霸子。」小石露出友善的笑意,「老大和皇子大人正忙著呢,咱先去探路。」
被小石頭稱讚,一向是最讓霸子高興的事,只見巨人並不多問野狗的事,隨著娃娃臉青年的腳步,一下子便去得遠了。
◎
就在日經還在被野狗胡天胡地胡個不停的同時,他所心繫的都城之中,亡國之君的悲劇已經到了尾聲。
帝國的皇帝那原本保養得宜的容貌此時顯得非常幹枯,應該連在華服之上的頭顱,此時正乘著悲涼的風,在宮殿最高的塔尖頂上下晃動著。
入侵者的鐵蹄沒有踏平整座都城,而僅僅只是將皇族整個圈禁起來,斬殺男丁,斷絕皇室煙火。只是最重要的兩位皇子已然逃出,能殺的,除了第四第五繼承順位的皇族乃至於有一點點血緣關係的男孩,一個不漏,甚至也包括了現任的皇帝。
高掛頭顱的舉動,除了震懾帝國百姓外,也有羞辱皇室,想引二位皇子入甕的意思在。
可惜自城破後已經過了七天,派出上百追兵,徹查過都城內外所有民戶,也誅殺不少有包庇嫌疑的犯人,兩位皇子仍音訊全無。
此時端坐在舊帝國皇位上的男人,正是日經皇子曾經的童年好友,蒼鷺族的王子,蒼雁。
他面無表情,背挺得很直。
帝國皇位並不好坐,這一點他很早就知道了。
在他很小的時候,曾經有一次和日經皇子兩個偷偷摸摸地在夜裡偷溜到皇座這裡,兩個小孩子都很想知道,帝國皇位坐起來是否真的那麼威風。
坐上去之後才知道,這皇位竟是鐵鑄的,冰寒刺骨又堅硬無比,磕得兩個小孩子嬌嫩的屁屁又痛又冷,就算隔著厚重的冬衣,都無法杜絕那種刺骨的寒意。
後來問起大人,才知道這是帝國開創之初留下來的皇座。用意,便是要提醒後世子孫這皇位雖得來不易高高在上,但務必要坐得戰戰兢兢,不可鬆懈國政。
現在的蒼雁已經長大,自然不像幼年時候無法忍受這張皇座的堅硬與冰冷。他已學會忍耐,學會如何能安穩坐在皇座上。
「見到日……了?」看著派出去的騎衛隊長,蒼雁冷淡地道,「為什麼失敗?」
「王子殿下,日……日經身邊有高手相助。」解釋了當日槐山下的追殺情況,己方損失了二十名弓箭手,兩名騎衛,卻還是失去了舊帝國皇子的蹤跡。
「高手?日的身邊,一向只有楓勉強算得上武藝高強……是楓嗎?」
無法辨識蒼雁究竟是在喃喃自語,還是和自己討論,騎衛隊長搖了搖頭,「協助日經的人,並非疏葉楓。」
「喔?」
「根據回報,疏葉楓於五日前和日經分開以引開追兵,確定已經身受重傷,並墜入三環河中,據判應當沒有活命可能。」
「死不見屍,就不算數。」蒼雁打斷了屬下的陳述,日沒有了楓……活命的可能,也很小吧?
他覺得皇座變得更冷了一些,原本就凍結的心又更堅硬了些。
「即便疏葉楓未死,當日掩護日經的人,也不能是他。」代替騎衛隊長下了結論。「往南方去吧,除了蘭恕,在這個帝國裡,已經沒有人可以庇得了他們的人了……」
七
青年覺得口鼻讓水給淹沒,呼吸漸漸困難,身體開始冰冷,他想自己或許就要死了,再也無法執行任務,保護他想要保護的人。
臨終之時,若能見那個人一面,該是多麼幸福的事呢。
青年闔上眼睛,將身體放鬆,既然是最後一程,他決定要好好回想那個人的模樣,或許自已死後,可以化成風、化成雨,然後回到那個人的身邊去。
儘管青年心中泛起的,是太過浪漫的痴想……可無情的水已經開始掠奪他的呼吸,擠壓他的五臟六腑……
再見了。青年在心中默道。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他在水波蕩漾之中,聽見一聲驚呼。
同一時間,一隻雪白的皓腕穿進水裡,一股作氣將他提了起來。
掙扎嗆咳的同時,他感到一陣熟悉而又溫柔的風,輕輕拂過了他。
◎
對舊帝國的皇族來說,夏宮後院的狩獵場,一向代表著夏日避暑的遊戲場。
日經上一次來到這裡,還是在三年前──自從有了進議事廳的資格,他就有意識地減少了少年時的逸樂之心。但這裡畢竟,仍是他回憶中幾個讓人愉快的地方。
他們的速度意外地快,和疏葉楓相約的時間還有兩日,他們已經到達夏宮近郊。堂堂皇族避暑離宮,往昔四周總會有大批士兵駐守,而今,卻荒涼得像座空城。
在野狗等人的幫助下,日經皇子的女裝扮像,意外地躲過了追兵的查緝──扮成女人就算了,居然還讓他扮成妓女……皇子大人覺得自己被磨得越來越沒有自尊,最後只能緊緊守著「活著就是勝利」這樣的底限,任那個男人一邊帶著自己跑,一邊又要上下其手。
就像現在。
男人的大掌穿過他的腋下,竄進暗袋之中。那暗袋貼身而縫,往內延伸進去,隔著薄薄的布縷,恰恰可以將藏在衣裡的椒乳……呃,皇子沒有這種東西……給一手掌握,雖然說摸皇子的胸部顯得有點空虛,不過對於皇子的乳首部分,野狗還是有很大的揉捻興趣。
「老大,我和霸子巡過了,整座離宮都沒有人。」小石和霸子並肩而來,「裡頭東西散落一地,看來撤得很匆忙。」
「是咱們早到了,皇子大人約的人還沒到。」
日經皇子心中一頓,若是疏葉楓沒有辦法來……「野狗,南方邊城夜燭以你們的腳程,要多久能到?」
發現皇子大人一門心思已經轉移,野狗將手抽了出來,「帝國最南的城市……我也不曾去過。小石,你怎麼看?」
「有馬的話,跑個十四、五天大概能到,至於像咱們這樣步行的話,沒有一、兩個月到不了吧。」
「……我必須比月緯早到才行。」皇子大人一震,「野狗,這是你的保證。」
「放心吧。」往皇子頰邊偷了一吻,「山人自有妙計。」
等待疏葉楓的這兩日,很快便過去了。夏宮裡有充足的食材,及各式華美的房間。小石和霸子被皇宮的奢侈裝潢給震懾了,忍不住異口同聲大叫:「發了!」
非常理所當然地開始打劫起來……
日經身為主人,也只能兩眼一閉當作沒有看見。心中確實焦急了起來,疏葉楓若是能到,則他也可以不至於這麼受制於野狗……若是他手下的侍衛還有一些……望了交叉著長腿很囂張地坐在餐桌主位的強盜頭子一眼……皇子發現自己竟忽然覺得比起表兄,他更覺得野狗可以將他順利帶往南方……
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怎麼能……這樣去相信……強盜?
不、不是相信,而是利用。是相互利用才對。
「有人來了!」小石躍了過來,「先藏起來!」
「為什──」語未完,人已經被野狗拉入懐中閃至寬大的窗簾連幕後頭。嘴被輕輕掩住,耳邊傳來野狗的聲音:「看看是誰。」
腳步越發接近,踩著磨石地板一下一下敲擊皇子的心,接著門被推開,餐桌上還留著眾人剛剛用完的殘羹,皇子忍不住嚥了一口唾沫,心跳至喉頭。
「日經……皇子?」來者聲音輕亮,溫和有禮,「在這可是日經皇子殿下?」
不是疏葉楓。
日經皇子眉間一蹙,來人竟是籣真……南方邊境大將軍蘭恕唯一的弟弟,也是……「蘭真?」
掙開了野狗的懷抱,日經奔了過去,「真是蘭真!?」
「是。」
青年露出極有教養的微笑,黑色的披肩直髮簡單用紅色絲緞紮成一束,五官精緻得有如最高級的人偶雕刻,「事實上,是楓告訴我皇子大人在這的。」
「楓?你遇上他了……」
青年神色一黯,「也算運氣。前日我與家人正打算往南去投奔兄長,途經三環河,正好看到竟有人在河中載浮載沉……趕緊撈起,沒想到竟是楓……」
「所以楓在你那養傷?」
「是。昏了一日一夜,醒來第一件事,就是要我們過來接皇子大人。」
「蘭真,你可知外頭現下如何了?」
「……」青年一嘆,「皇上崩了。」
雖說是再意料之中,日經皇子還是感到一陣發暈,那高高在上的父親,總是給予自己鍛鍊任務的父親,帝國的主人……「蒼雁殺的?」
「嗯,貴族男丁被殺了不少,女眷則仍被圈禁宮裡。」
「母親和外公……」
「自然也在蒼鷺手中。」
日經的耳裡,彷彿還能聽見小時候與蒼鷺玩耍的歡笑聲,怎地一轉眼,就被殺進宮來了?「好你一個蒼鷺……」那恨,這才顯得特別真實起來。
「殿下……」蘭真忽地露出一絲奇妙的表情,「殿下孤身一人實在太危險了,不如跟上蘭氏的車隊,一起往南吧。」
原本就是要往南、原本要找的,就是眼前這美青年的兄長。及他駐守帝國最南端的一支軍隊──以驍勇善戰著名,而且還不曾被蒼鷺族破壞過。
但跟著他們,似乎太顯眼了。
蒼雁可比現在的自己,要狠絕得多了。
「……楓的傷勢如何?」
「暫不能起身,所以才讓我代他來接皇子殿下……」
隱隱覺得有些不對,但又找不出個緣由。「蘭真,我……」
「皇子大人這可不行。」
男人的聲音充滿著戲謔,「老子拋下一切跟著您,可不是要落得這樣一個被拋棄的結果啊。」
說著野狗便走了出來,只見那名換蘭真的青年眼角上揚的美目猛地睜大,似乎沒有想到竟還有他人在這裡。
「閉嘴,野……」不知怎地,就是不想讓人知道他就是那天下聞名的強盜野狗,「我可沒說不需要你。」
「蒙皇子錯愛,小人高興得緊。那麼……」
「走吧。」皇子大人斷然道。「我們要出發了。」
八
舊帝國的國土範圍涵蓋甚廣,東起元海,西至塔裡司山脈,南抵婆娑妲河,北止於葛瑞德草原。帝國形狀呈五角形,首都「高達」位於國土正中央,和四方邊境的距離均十分接近。
自首都高達至南方城市夜燭,有一條被稱作「香料之道」的大路。帝國南方盛產各式香料,由於首都對於香料的需求量大,為了讓香料商人們能順利帶著香料到達首都,舊帝國皇帝特別修築了一條筆直而寬大的道路,在香料盛產期時,甚至能同時讓五輛馬車並排前進。
在一般時候,若想往南方而去,「香料之道」一直是第一選擇,但對蘭氏的車隊來說,卻面臨無法正大光明行道的窘境。
蘭氏,原為南方部族蘭朵的族姓,乃舊帝國南方的大氏族。舊帝國內一向有北蒼南蘭之之說,北蒼指的即是將帝國滅了的蒼鷺一族,南蘭則是指以販賣香料起家,進而成為舊帝國南方繳納賦稅第一的巨大商賈,據說其一年所納之稅,幾佔舊帝國全國稅賦之四分之一。
有著這樣雄厚的背景,蘭真自小便被蘭氏送往首都高達陪皇子們讀書,與兩位皇子可���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也因為出生商人之家,自小蘭真便很懂得趨利避害的道哩,在雙皇子相爭的時候,從不曾正面涉入任何一方的陣營,小心地維持著和兩位皇子良好的政商關係。
這樣一個八面玲瓏的青年,此時竟無法踏上他自小便走慣了的「香料之道」,實在是令蘭真難以想像的事。
一切都是從收留了日經皇子……和他的「新」侍衛們開始。
若不是因為救了疏葉楓的關係……蘭真嘆了一口氣,不能走香料之道不算什麼,惹惱了蒼雁才是讓人擔心的……首都被破得太快,帝國內的各大氏族又都處於觀望態度,默不作聲。若出逃的二位皇子無法精采地表演出一場王子復仇記的劇目的話,氏族們最終肯定會倒向蒼雁的。
自己現下……可真是幫家族惹麻煩了。
青年在內心嘆了一口氣,表面上卻是看不出來的,他一掀馬車門簾,正好見到疏葉楓正起身更好了衣,正準備繫上最後的腰帶。
「楓,怎麼起來了?」
「蘭真大人。」青年的臉色並不甚好,「我想去見見皇子。」
「皇子殿下看來很好,你不必太過擔憂。」蘭真迎了上去,將勉強站立的侍衛扶到床邊去──蘭氏身為帝國巨富,其馬車之大,可以容納一張床、一張小幾、幾張圓凳和七八個大箱子。
「他讓他的新侍衛照顧得不錯,沒有受傷,精神也好。」想起跟在日經身邊的三名男子──一個巨人、一個娃娃臉青年和一個長得很強盜的人,這樣奇妙的組合,也不知皇子是在哪湊來的。
能逃過蒼雁的追殺,日經皇子的運勢和實力,也不算太差。
默默在心中計算與評估,對蘭真來說,幾乎就是本能。
「可……」
「看你這麼虛弱的樣子,日經殿下不會高興的。」蘭真溫和但強勢地將人按回床上去,「楓,你別勉強自己。」
「蘭真……」
「不是說過了嗎。」美青年將食指輕輕放在唇上,坐了個噤聲的手勢,「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是不是應該多少聽聽我的話呢。」
而眼前這位身受重傷、過去在宮廷裡有過交往的友人,在蘭真的心裡,也早已經悄悄地,安排好了他應當存在的位置。
◎
「所以首先,先把鬍子剃掉吧。」皇子大人非常嚴肅地說。
從鬢邊一路叢生到下巴的鬍渣說得好聽是很有男人味,但一般人看來,只會退避三舍……這樣的落腮鬍加上凌厲兇狠的眼神,不是正是在告訴別人,他就是個強盜嗎!
野狗摸摸自己的下顎,有幾分意外。
還以為皇子想對他說什麼,沒想到就是這種芝麻綠豆點大的小事……不過如果會聽話的話,野狗也不是野狗了。
「有鬍子才是男人啊!」一句話,便把全天下沒有留鬍子的男人都給罵進去了。
「要留鬍子也得要好好修整。」皇子正色地道,「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侍衛了。外表不能還是強盜的樣子。既然要從強盜的名號翻身,自然不能還維持著強盜的樣子。」
「胡說,」野狗道:「翻身和鬍子有什麼鳥關係?」
「你……」皇子氣了起來,「你真不剃!?」
為了讓蘭真不起疑心,日經知道自己必須編一個好故事。
被強盜姦淫了已經夠嚴重了,還將那強盜收在身邊當作護衛,甚至允諾強盜未來的仕途……若是將真相說出來,不要說復仇了,肯定會失去那些只重視外在形式而忽略本質的氏族們的支持。
蘭真是蘭氏的代表,雖然是打小一起長大的同伴,可日經自認還瞭解他。蘭真並不是一個愚昧的世家子弟,相反的,他優秀、圓融,行事處處以家族利益為最優先,若是能擁有他的支持,基本南城夜燭的蘭恕軍隊便已經是囊中之物,無論是要對付蒼雁還是月緯,他都有了本錢。
要怎麼得到支持皇子大人還在思考,可第一件事就是,絕不能讓野狗將這機會給喪失掉。
他需要野狗的幫助,但只有野狗昰絕對不夠的。
「這樣吧……」野狗邪惡地道,「皇子如果願意用自己的來交換,那麼老子也很願意將鬍子獻給皇子大人。」
「我?我沒有鬍子啊……」
「男人並不是只有嘴上會長毛啊……」一把將皇子摟進懷中,將手探進褲頭裡,手指熟練地玩弄著少年的陰莖……以及陰莖附近伏貼柔軟的毛髮。
「別、別開玩笑了……」皇子大人顫了一顫,很難辨別是因為快感,還是因為害怕,聲音便虛軟了下來,「我……我什麼要剃掉那裡……」
「交換囉。」野狗大人斬釘截鐵地道。
一刻鐘後。
野狗拿著一把薄薄的剃刀,從鬢邊開始往下滑,將留了有近十年之久的鬍鬚一點一點削下,慢慢地將真面目露了出來。
大盜野狗的真面目,就連野狗寨的強盜們也不曾看過。
懷著又是羞恥又是好奇的心,忍受著胯間的涼意和微刺的觸感,皇子大人盯視著男人利落的動作,沒有多久,一張比想像中英俊的臉露了出來。
「……」硬生生將到口的讚歎聲吞進肚子裡去,皇子吞了一口唾沫,輕輕咬了自己的舌尖。
九
修了面之後,理好蓬亂的發,將之簡單紮在腦後,再換上準備好的侍衛衣衫,由於是皇家侍衛的款式,利落的線條和裝飾用的花紋完全顯示出裁縫的深厚功力,當然穿的人也很重要……不說話不動作的話,強盜也能看起來人模人樣。
皇子大人在心中默默地評價,但即便是如此,那自然溢出的煞氣還是藏不住的,只要一個輕輕眨眼的動作,就會讓人忍不住心中一悸,能閃多遠都好。
「唷,老子也有十多年沒看過自己了。」一開始並不是很情願,但剃掉後卻又顯得興致勃勃,立在銅鏡之前,仔細端詳著自己的臉。除了左眼眼角有一小道白色疤痕外,幾無破相,濃眉鳳眼高鼻厚唇,這樣陌生的模樣,連自己可能都認不出來,遑論小石或霸子或其它可能知道誰是大盜野狗的人。
「皇子大人可滿意?」男人回頭,果然見到日經正出神似地望著自己,上身衣著完好,下身卻因為方才自己的傑作,而顯得凌亂不堪,衣著叉開裡可以看見隱密的腿根處微微泛著剛剛被剃掉的青色若隱若現。
「還有一件事。」皇子大人道,「不能再叫野狗了。你原來應該有名字的吧。」
「皇子大人可為難我了,命賤無名啊。」說的明明應該是不愉快的事,語氣卻很輕鬆,「野狗這名字不也挺好?」
除了你,沒有人會覺得好!
不行,要習慣這男人讓人生氣的言語……改變這個人不是一時半會可以作得到的事,日經逐漸也能在野狗面前找回自己的步調。
一開始只是因為不得已而落入野狗的手中,但現在,他已為自己爭取到了更多籌碼……他需要一個可以護衛自己的人,最好是個和其它氏族沒有牽扯,沒有人認得出來的人。
表兄疏葉楓是個心軟的人,遇上蒼鷺族的叛賊還沒有問題,若遇上的是氏族裡一起長大的人,能不能下得了手殺人是很大的問題……但野狗就不同了,他是個強盜,沒有殺不了的人。
他需要的,是可以對外也能對內下殺手的侍衛。
而野狗難以馴服……現下,皇子自己也很清楚,他倚靠的只是一個虛幻的未來以及自己的身體。眼下的情況,他能付出的,也只有這些了。
「野……就叫作野吧。」
「野?」前強盜頭子揚了一邊眉毛。
這樣的叫法,好像太過親密了。皇子想,可為避免自己和另外兩位跟在野狗身邊的嘍囉叫錯,取其中一字似乎比較簡單。
「難不成你想叫狗?」
男人笑了一聲,身體覆了上來,先舔了他的耳廓一下,然後在他耳邊汪了一聲,「原來皇子大人想要我當你的狗?」
臉紅了紅,日經有種莫名的心虛之感,侷促地哼了一聲,「那又如何?」
「呼。」
男人一把將他掀翻,兩手捧住了他的頰,從少年的眼瞼開始舔起,沿著眼睛的形狀輕輕舐著,然後是鼻子,順著鼻樑下至人中,然後吮住皇子大人正微微喘息的唇,舌順利地侵入了口腔之中,仔仔細細地滑過少年嘴裡的每一寸。
深吻結束之後,野狗大人繼續他的大業……
「幹嘛一直舔我?」
「汪!」
然後從下頷開始,先是含住少年小巧的喉結,利牙輕輕啃了一下,再進攻鎖骨,少年對稱的鎖骨形狀猶如一隻美麗的蝴蝶,野狗流連在那鎖骨的嫩皮上,只覺得這天下再也沒有比少年更美味的東西。
刻意避開已經聳起、泛著櫻色的胸尖,順著少年的肋骨、肚臍、下腹、然後是已經沒有柔軟毛髮覆蓋了的性器,「聽說剃過之後再長出來,會變得比較粗唷~」愉快地分享著皇子並不想知道的小情報,男人享受著那帶著微刺感覺的膚觸,自己竟是這樣滿意這個少年……
「你還真想當我的狗啊……」少年嗤笑一聲,卻在性器被舔弄的時候抖了一下,「唔……不、別吸……」
越是聽見少年這樣說,野狗當然就吸得更大力了,沒有多久,感覺那原本已經硬了的肉芽顫了一下,連忙吐出,在射出的一瞬間,用手牢牢收下,然後一邊叨唸著可別浪費了,一邊將少年乳白色的精液朝後庭塗去。
此時的日經皇子,頭髮散亂雙頰泛紅,間或著的微喘聲從他被吻成鮮紅的唇中流洩而出,左大腿被男人高高抬起扛在肩上,從大腿根部開始,繼續順著大腿內側的細嫩緩緩舔著,膝蓋窩、小腿肚,無不鉅細靡遺沒有遺漏,最後停在腳踝處,先是啄了幾下,然後再用舌尖點了少年的腳心,皇子大人腳忍不住一縮,軟軟地哼哧一聲,「野……別這……樣……」
但今天野狗想扮一回真正的狗,用舌頭好好服侍主人。
左腿舔完還有右腿。十跟腳趾頭也都受到公平的照顧,皇子大人還不曾受過這樣純粹享樂式的性愛,沒有多久,便棄械投降,墮入惡魔的誘惑深淵了。
當日經終於見到疏葉楓,是在三日後。
他的表兄讓蘭真帶著,來到了他所搭乘的馬車上。原本適當的體型瘦了一圈,但精神看來還不錯。
「皇子殿下,讓您受驚了。」舊帝國皇室侍衛隊長單膝落地,「無法好好保護您,是屬下的失職,願自請處分。」
真是死腦筋啊……這句話,同時浮上在場另外三個人──日經、野狗及蘭真的心頭。
「有什麼好處分的,楓,你無須自責,現下我已是亡國之身,能活著就已經是萬幸。能遇上蘭真是我們的運氣,看來,上天倒是待我日經不薄。」
「千萬別這麼說。」蘭真連忙搖手,「您未來可是帝國的主人,我蘭氏還需要殿下的照拂呢。」
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都只是試探心意的場面話,「蘭真,若能順利到達夜燭,日經當重酬以報……那婆娑妲河以南的蘭朵族聖地絲湃熙谷,當地歸原主。」
蘭朵族的聖地傳說有無數個版本,但就其共通點,都說絲湃熙谷是香料的天堂,土壤肥沃氣候宜人,甚至還可以大量種植一種極為罕見難種的香料,只要一勺那香料,沒有不美味的菜色。
只是那谷在舊帝國時期時,已經封閉。事實上,絲湃熙谷的秘密,一直是舊帝國牢牢控制著蘭朵族的重要法寶。
蘭真只是繼續微笑,「那就多謝殿下了,要到夜燭恕兄那裡,約莫還要八九天,就請您安心吧。」瞥了一眼自進來後,就貼身站在皇子身邊的男人,「這位是殿下新的護衛嗎?」感覺到身邊的疏葉楓不自覺地顫了一下,眼裡又露出了悔恨的表情。
「是的,在槐山被追殺時,是他救了我……」想起當時的情形,日經忍不住覺得實在荒謬,明明真相併非如此,卻又得將野狗捧成跟他原來職業完全相反的俠義之士……「他名叫野,已經答應要成為我的護衛。」
「那楓……」
「請好好養病吧,楓。」皇子露出關懷的眼神,也犀利地捕捉到蘭真和善的面具底下,一絲無奈的裂痕,那是只有在面對疏葉楓的時候,才會無意識洩出來的一點點情緒……「你永遠都是皇家的護衛隊長,你知道的。」
「殿下……」
「說一點外頭的情況吧,蘭真。」
「殿下想知道什麼?」
「說說月緯吧,他在哪裡?」
「和您一樣,月殿下也受到蒼雁的追殺。不過月殿下是受到莫敵大將軍的保護,據說都城被破當時,仍有一小支士兵跟著他,您是往槐山而去,月殿下卻是先越過柳溪,在柳溪岸旁和蒼鷺的追兵發生激鬥,月殿下雖贏了,可損失的兵士也不少……」
「所以說,月緯的身邊留的人也不多了……他也需要蘭恕是嗎……」
「……可以這麼說。」
「月……應當還沒到達南方吧?」如果月緯先到了,自己這樣過去,不正等於羊入虎口嗎?
「目前沒有��息傳來……殿下,帝國正值國難,你們兄弟何不暫放歧見,攜手合作呢?」
「這是當然。」嘴裡這樣說著,日經卻在心中冷笑,某些時候,月緯的手段可是比自己更狠的,雖然總擺出一副對帝位毫無興趣的高潔模樣,可內心裡的齷齪心思是絕不會少的……
在宮廷裡相爭的時候,自己最喜愛的東西,總是會以各種不得已的方式,毀在月緯的手裡,導致他養成了在踏上帝位之前,不可留戀任何東西使之變成弱點的良好習慣……
他抿了抿唇,沒發現自己朝野狗又更靠近了一些,「蘭真,是否能給我馬車和良駒,我還是希望能在月之前先找到恕將軍。」然後又看了看彷彿想要說話的疏葉楓,「楓,你留在蘭真這哩,等養好了病,再來找我。」
他不能讓何人拖累他的速度。
月緯已經在他之前。
這一點,是他絕對無法忍受的事。
十
青年沉在一個漂浮的情境裡,彷彿嬰兒時期待在母親的羊水裡,暖和而又舒服。
「這裡很好不是嗎?」他聽見有個聲音這麼說,「沒有鬥爭也沒有陰謀,只有你和我。」
可是……他很想發出聲音,可是卻發現自己失去了發聲的憑藉,可是他還有任務,還有想要守護的人!
有的、有的!他一直放在心裡的那個人,想永遠在一起的那個人!
「為什麼要回去那個慾望橫流的血腥場呢?你明明就不適合那裡!」那聲音比他更瞭解自己,「明明那麼痛苦。」
一點都不想回去面對。這是他的真心話。
可他並不想成為違背誓言的人,就算是再糟的世界,只要能繼續守護那個人,他就覺得光明仍然存在。
他拚命動了起來,寧靜的環境變成束縛住他的枷鎖,氣流開始紊亂起來,他想衝破那層看不見的膜。
「還有什麼比自己更重要呢?」那聲音有些不以為然,「或者是……還有什麼比我更重要的呢?」
有!他感覺自己大叫了出來,但事實上連一點點聲音都不曾發出。
「還有什麼,比我更重要的呢?」
膜裂開了一條縫,那聲音伴隨著刺眼的光線而來,他眯起眼睛,努力想看清楚,但在這之前,他感覺自己又漸漸失去意識,最後落入了更深沉的世界之中。
◎
蘭真送了皇子大人一輛馬車,四匹快馬。馬車選的是輕巧的車型,馬則都是可一日千里萬中選一的寶馬。
「多謝。」日經皇子對著送出來的蘭真點頭,「楓的狀況好像不怎麼好,還請多照顧。」
「這個自然。」美青年拱拱手,「日經殿下請多小心,祝您一路平安到達恕兄那裡。」
看著皇子一行四人離開,蘭真反身回到馬車上,簡單吩咐:「我們也出發吧。」
然後握了握昏迷過去的青年的手,嘆了一口氣。
「大人。」馬車外忽傳來家僕慌張的聲音,「意外來了。」
這麼快嗎……蒼雁……殿下前腳才剛走……
將青年的手握得更緊,「有多少人?」
「已經被包圍了。」家僕的聲音帶著懼意,「全都是萬中選一的,保鑣護院們全都倒下了……」
「我知道了。」放下青年的手,他緩緩走出馬車,只見刀光灼灼劍影綽綽,果然被圍了個密不透風。
「我是蘭氏蘭真,諸位有事?」
一個看起來像是領頭的男人策馬而出,「得罪了,聽說蘭大人最近撿了個人,不知是否屬實?」
「是有這麼一回事。」
「我們負著蒼鷺王之命追捕要犯,請讓我們入馬車搜索。」
「就算我要拒絕,也是不行的吧。」美青年露出一絲苦笑,「請不要傷害我馬車裡的人。」
「若非要犯,這個自然。」那領頭一揮手,數十名訓練有素的士兵迅速而安靜地散開,沒有多久便又集合。
「報,沒有主要目標,但找到次要目標。」兩個士兵抓著昏迷的疏葉楓拖行而來,纏繞在他身上的繃帶微微鬆開,洩出了一點讓人怵目驚心的腥紅。
蘭真一個箭步迎了上去,「這位是我的童年好友,不知……」
「疏葉楓也是舊帝國要犯之一,蘭大人不會不知道吧?」
「這、他畢竟不能算是皇室成員……」
「這一點,蒼鷺王自然會判定。」
「……無論如何,你們都一定要帶他走嗎?」
「是,請蘭大人見諒,也請大人體諒我們的工作。」
「如果……」蘭真沉吟著,「如果我告訴你們,我曾見過日皇子呢?」
那領頭並不露出著急的神色,「恕屬下冒犯,但必須提醒大人,犯人就是犯人,也請不要打放假消息調虎離山的主意。這後果……也有蒼鷺王來決定。」
「怎麼會呢。」蘭真笑笑,「我是蘭氏的商人,不會跟蒼雁……蒼鷺王過不去的。日殿下才剛剛走呢,要追的話,用不著半天功夫。」
「還請蘭大人賜教。」
「先放了楓吧。」
「還請蘭大人賜教。」這一次,昏迷青年的脖子上架上了鋒利的刀刃。
蘭真閉了閉眼,心中早已作出決定,可仍要表現出猶豫的樣子,「好,我說。」
◎
「老大,我看那蘭氏的車隊,應該已經被滅了吧。」
捨棄掉輕巧的馬車,野狗抱著皇子,和兩位手下騎上快馬飛奔,「幸好咱們閃得快!」
「怎麼回事!?」忍受著迎面而來刺骨的風,日經皇子驚道。
「小石和霸子老早發現追兵已經綴上了。」
「什麼!?那怎麼不提醒蘭真他們?」
「為什麼要提醒?」野狗反而奇怪地回問,「有什麼好處?」
皇子大人沉默了下來,仔細想想,的確一點好處都沒有。
皇子覺得有些冷。
他想起童年時和楓、蘭真、月緯、蒼雁一起上學時的情景,楓是自己的護衛,老是站在一旁不肯加入他們的圈子;蘭真小時候很像女孩,每天都要被好幾個貴族小孩求親;月緯那時候還很瘦小,正剛要開始從大將軍學武;蒼雁則是跟他感情最好的同伴,有一兩年的時間兩個小孩要作什麼都會想到對方。
他們在十二歲那年離開學校,隔了三年之後才又見面,除了楓之外,所有人都變了。
長大之後,一切都變了。
就像現在。捨棄了楓,因為他的傷會拖累速度。捨棄了蘭真,因為他能延遲追兵的速度。友誼在現實之前,什麼都不是。
強盜們比誰都瞭解這個現實。
「那追兵和之前不同,不要正面對上比較好。」小石補充道。
「咱們繞點遠路。」野狗點頭,「我瞧那蘭真也不是傻子,別按著他說的路走。」
日經皇子很想很想反駁,說蘭真是多麼為朋友著想、講義氣的好人。小的時候他還曾經為了幫自己瞞住對老師惡作劇的事,被狠狠訓了一頓。
可理智知道,野狗說的對。現在不容他有一點點的心軟遲疑。
「順著柳溪走吧。」小石道,「溪水可以掩蓋氣味和馬蹄印,柳溪下游有一條古山道,是香料之道築起前,南方通往都城的道路之一,已經廢棄多年,沒有太多人知道。」
「不愧是小石。」野狗點點頭,「就往那裡去。」
「不可以繞遠路。」日經抓住野狗的肩,「我不能比月晚……」
「總比被宰掉好。」
「……」難道自己還作著蒼雁會手下留情的白日夢嗎?父親……舊帝國的皇帝,已經被他殺死了……他也會殺了蘭真嗎?
「可是……」皇子的聲音細若蚊吶,「可是比月晚到的話,蘭恕的軍隊就是他的了……」
「怎麼?這位將軍是看你們誰先到軍隊就給誰嗎?」野狗嗤笑一聲,「皇子大人昏頭了嗎?快點醒醒。」
日經悚然一驚。
一是因為野狗比他想像的要聰明太多了。
一則是他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之所以認為比月緯先找上蘭恕就可以得到兵援,是因為蘭恕率領的軍隊並非蘭氏私兵,而是舊帝國派遣守護邊境的國家軍隊。雙皇子之爭正熾的時候,也不曾倒向任何一方過。
蘭恕可以算是蘭家的特異份子──一個對從商完全沒有興趣,只對打仗有興趣的男人。忠於帝國更甚家族,乃特異當中的特異。
也因此,無論是自己或月緯找上他,都很容易說服他出兵。
而且……他可是蘭真的同父同母的兄長,自小便很疼愛蘭真……若蘭真有任何不測,他是不可能會坐視不管的。
所以……?
皇子殿下覺得自己應該要繼續思考下去,但從內心洶湧冒出的寒冷讓他無法再想下去。他不自覺地緊緊抱住擁著自己的男人,希望這個已經墮落的男人能給正在墮落的自己一點溫暖。
「很冷?」野狗將他更埋進懷中一點,「可真嬌貴。」
他可是堂堂帝國皇子。這個國家未來的主人!
他在心中默唸著,嬌貴算什麼,墮落算什麼!踩著敵人的血也好,踩著朋友的血也罷。總是要有人犧牲的。
「忍耐點吧,是誰說要趕在月皇子前的?」
都總是要有人犧牲的。
他覺得眼眶乾澀,連一點點淚都流不下來。
十一
追兵來得很快。
皇子帶著他的手下,穿過柳溪邊茂密的玉米田,還來不及逃進枝枒茂密的山林中。
一支箭破空而來,第二支、第三支,皇子知道,對方要的絕不是活口。
身邊倚靠著的人將自己推開,用血肉之軀抵擋箭矢,護衛他的安危。
他只有拚命的逃。
拚命的逃。
◎
被蒼鷺族佔領的舊帝國,就在宮廷中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時,民間的反應稍嫌遲鈍。
畢竟事情發生得太快,而且,上位者的利害關係通常也都跟小老百姓沒有關係。
三郎只是一個馬販,從北方批來農作用或行車用的馬,一路往南走,遇到有市集的地方便停下來做生意,運氣好的話,到首都高達之前,馬便能賣光,他也能早早回家和家人團聚。運氣差的話,有可能得一路下到柳溪以南,一直賣到帝國最南的地方去。
三郎覺得這回出門的運氣差了一些,有兩匹母馬稍嫌弱小,一直都沒有辦法賣掉。他一邊牽著馬往柳溪最淺的一段過去,準備帶著馬過溪,一邊在心中盤算著,若是下一個城鎮再賣不掉,他就準備往回走了。
三郎是來自北方邊境的牧民,定居在邊境城市沙瓦坦。去年剛娶了妻子,正大著肚子等他回家呢。
「怎麼回事啊……今年的柳溪水量如此豐沛……」牽著兩匹母馬,三郎走了半天還是找不到可以牽馬過溪的地方,往年柳溪在冬天時候是枯水期,雖說這裡是相對比較溫暖的南方,可水量不應當還這麼地多……
如果要打船過去,萬一馬沒賣成,反而虧了。
三郎想,是不是就回頭吧?妻子還在家裡等著他呢!
才正這麼想著,一列黑衣騎士從他身邊奔馳而過,以三郎馬販的專業眼光來看,匹匹都是精挑細選過的良駒,隨便一匹都能賣上五十枚帝國金幣,人也是……三郎只偷看一眼,便看見了馬上騎士黑披風上繡著的,屬於蒼鷺族的族徽。
真難得呢,在這麼南的地方看見故鄉的貴族。
無論如何,都是三郎惹不起的對象。
三郎將兩匹母馬綁在一起,拴到溪邊一棵柳樹下讓馬吃草,自己則往溪裡準備打點水來煮鍋湯墊墊肚子。誰知水才���了一半,竟看見一條血絲從水流方向蜿蜒而下,三郎嚇了一跳,趕緊把手上的水倒了,順著血絲方向尋去,最後停在另外一棵柳樹下,那血絲便中斷了。
「哪來的血?」三郎自言自語,忽然覺得額上一濕,用手去抹,赫然發現掌心一片血紅。
抬頭看去,柳枝掩蔽間洩出一段烏黑的發,順著髮絲落下的,正是剛剛才落在三郎額上的血。
「有人在上頭嗎?」三郎喚了幾聲,樹上人都沒有反應,「莫不會死了吧?」三郎打了一個寒顫,仍硬著頭皮爬上樹去。
撥開柳枝的時候,三郎先看見一把鋒利的的劍。如果他不是這麼小心翼翼,而是一股腦兒就撲進去的話,現在應該被刺中了。
他看見一個少年閉著眼睛坐在大而深的樹杈裡,劍靠著樹幹向外平放,似乎是正防備著敵人入侵……只可惜少年自己卻因為失血過多而暈過去了,無法在第一時間攻擊侵入者。
三郎先將那把危險的劍移開,劍柄上鑲的一顆巨大的紅寶石眩得三郎的眼睛都要花了,更遑論被扔在一邊,上頭還鑲有其它各式各樣的黃金珠寶的劍鞘。
……這少年肯定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吧!
三郎背起了受傷的少年,將劍收進劍鞘裡,然後爬下了樹。
此時天色漸漸暗了,被少年這一耽擱,三郎肯定要錯過往回城鎮的宿頭時間,他想了想,這少年放著不管的話肯定會死的,不如駝到母馬身上去,帶到附近小村落去找大夫看看,說不定有救。
打定主意之後,三郎便帶著那少年和馬,往平時只經過不進入的小村莊而去。
◎
蘭真很喜歡疏葉楓這件事,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自小便是飽受眾人疼愛的孩子,姣好的外貌加上雄厚的家世,沒有人敢輕易怠慢他──除了疏葉楓。
說怠慢太沉重,應該說,疏葉楓眼裡永遠只會注意日經皇子,無論自己跟他說什麼作什麼,總比不上日經殿下的隨便一句話。
他曾以為這只是小時候不成熟的忌妒心罷了……疏葉楓是皇子母親疏葉皇后娘家的孩子,輩分上還能算是日皇子的表兄,被選入宮中擔任皇子侍衛,處處以皇子為先,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可他內心深處裡,卻知道並不只是這樣而已。
他和日月皇子的感情都很不錯,這也是蘭氏將他送入宮中最大的目的。
他一邊積極和兩位皇子培養感情,一邊不著痕跡地觀察著日皇子話並不多的侍衛,比他們都還大上一歲,可身在皇宮之中應該要培養起來的世故與柔軟身段,這男孩幾乎交了白卷。
在他眼裡,似乎覺得只要能保護好日經殿下的人身安全就好。
若不是刻意的接近與結交,說不定到了十二歲分開那年,疏葉楓都不會太記得自己這個人。
這一點讓小時候的蘭真特別無法接受。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現在當然已經很清楚了。
坐在搖晃的馬車裡,蘭真仍握著昏迷青年的手。
青年的傷的確很重,可這昏迷,卻不是因為傷重而引起的。
蘭真並不想讓疏葉楓拖著重傷的身體強跟日皇子而去,如果不迷昏他,人肯定是無論如何都要追著去的。
如果讓他知道自己出賣了日經……哎,說出賣同樣太沉重……
馬車車輪仍穩定地發出轆轆聲,有條不紊地向前行著。
只是方向卻已經改變。
馬車隊伍正往首都行去。
他的另外一個童年夥伴,此時正坐在他們小時候曾無數次跑跳過的、而今已經血流成河的宮廷之中,等待著他的解釋。
唉。
蘭真覺得,此行他嘆氣的次數,恐怕老早超過過去的總合了。
十二
小村裡沒有大夫,只有一間簡單的藥鋪。
「是箭傷和失血過多。」這是藥鋪的掌櫃的判斷,將少年衣裳脫下之後,可以看見肩上兩道箭傷,四肢露出的地方也有許多大小不一的擦傷血痕。
先簡單包紮上藥,掌櫃的又開了人蔘、當歸、枸杞等補血的藥方,三郎摸摸鼻子,拿出賣馬的銀子出來,心裡卻默默想著,憑著那劍與劍鞘上的金銀財寶,倒是不怕虧的。
「養個兩天,應當就能好些了。」
掌櫃的又將藥鋪後面一間小庫房整理好借給三郎,「村裡沒有旅店,就在這將就兩天吧,吃的東西可以到街尾的糕餅鋪子或對街的麵攤解決。」
「知道了,多謝。」
三郎摸摸肚子,的確是餓了。看看睡在床上的少年一動也不動,三郎決定先出門去解決民生問題。
一個時辰後,懐裡兜著一袋餡餅和一罐熱湯,三郎回到借住的小庫房,卻赫然發現應當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少年竟不見蹤影。
「人呢?」一時間愣住,趕緊放下手裡的東西,往外找掌櫃的。
「不可能吧。」掌櫃的搖搖頭,「就算是提早醒來,應當也不會有體力離開的。」
「可人真不見了……」
不但不見了,還帶走了三郎寄望的那把寶劍。兩匹母馬也被騎走了一匹。
……好心沒有好報……
三郎哭喪了臉,只能自認倒霉。
◎
皇子拖著衰弱病體,騎在和他身份絲毫不相稱的瘦馬上,往南方而去。
醒來的時候對自己的處境的確是有些不解的,但他很快便下了決定,畢竟誰知治療他收留他的人,究竟有什麼目的?
他也沒有時間再這樣消磨下去。
身邊的將士在柳溪一役損失大半,誰也沒有想到蒼雁會將最精銳的軍隊率先攻擊師傅莫敵大將軍的兵營……不,也不是不能明白,誰都知道,帝國的二皇子最受軍人愛戴,比起擅政的大皇子,身邊擁有更多支持的兵馬……
如果他是蒼雁,第一個要消滅的,當然是手裡掌握較多兵權的二皇子。
應當說,誰也沒有想到蒼鷺族會在這時候發難。
二皇子內心有點惶然,和兄長開始為皇位相爭以來,這是他第一次真正的孤獨。
但他畢竟是個在莫敵大將軍訓練下成長起來的皇子,對於心中懦弱的部分很快便壓制下去,是要冒險去尋找殘兵?還是繼續未完的行程朝南方而去……只有自己的話,應當比較容易遮掩形跡,甩脫追兵吧?
師傅不知是生是死,大部分的箭,都讓師傅用身體給擋下了……他只能逃,就算他曾經自認是帝國忠誠的軍人。
非復國不可,二皇子想,蒼雁是什麼東西?不過是北方一個部族世子罷了,居然敢作出這樣大逆不道之事……二皇子對這個帝國新的主人最深的印象,不過就是個老是跟在皇兄身邊的一個下屬,一個陪皇子唸書的伴讀之一而已。
因為幼年時曾經有過交集,所以分外不能原諒這樣的背叛。
背叛部族曾經發過的誓言。
背叛這個應當要效忠的帝國。
二皇子月緯,和他的皇兄不同,並不是打一開始,就認為自己是帝國的皇位繼承人。
但他對自己是「皇子」這件事從小就相當有概念。也許是因為母妃花漫氏刻意的教育,也許是天性便知道自己應當是高高在上,月緯皇子並不善於收買人心,他善於威嚇、懲罰,從小就是個沒人敢惹的小霸王。
他喜愛武藝勝於瞭解國政,醉心於戰略勝於權謀。可隨著年紀的增長,在母妃和大將軍在後頭幫他經營策劃下,沒有幾年,月緯皇子便以真正認為,自己才是帝國真正需要的皇帝,而他的聲勢甚至已可與皇兄並駕齊驅。
兩位皇子背後的派系相爭,最終也導致了無法善了的結果……雙方都損失了太多太多,不贏得最後的一切的話,所有的犧牲將顯得沒有意義。
對月緯來說,同情也是一種不合宜的軟弱。
帝國天生就應當是他的,皇兄不算什麼,蒼雁更根本只是偷了皇位的小偷罷了。
能將帝國壯大的只有他。能恢復帝國光榮的人也只有他。
軟弱而沒有武力的皇兄,身邊只有一個死腦筋疏葉楓的皇兄,在蒼雁的追殺中,說不定已經死了吧
他沒有時間好好養傷,沒有時間等人來救。他必須主動出擊。
往南方找蘭恕大將軍是一個不錯的選擇,除了現有的軍隊外,更可以南方為根據地,繼續和蒼雁的軍隊對抗。並將其它四方的帝國軍隊,整個集結起來。
頭很昏沉,應當是失血的關係。
師傅生死未卜,母妃則應當被關在皇宮之中……一向判斷都倚仗這兩位的皇子大人,第一次得自己作出攸關大局的判斷。
他在心中忖度了一會兒,馬頭一轉,忍耐著越來越強烈的嘔吐之感,往南朝著夜燭的方向而去。
◎
大將軍蘭恕坐在廳裡聽屬下的報告,眉頭微皺。
將軍年約三十,一向嚴謹治軍,從不曾有過鬆懈的時刻。
身為帝國的軍人,在這種國難時刻,蘭恕理應揮軍北上……可偏偏南方邊境幾股勢力卻不甚平靜,令蘭恕難以召集駐紮在夜燭近郊的軍隊殺回首都去。
總不能讓南方邊境也跟著空虛,又讓人趁虛而入吧?
可這樣幹練忠誠的將軍,卻偏偏有一個弱點。
那就是他的弟弟蘭真。
要說到蘭恕對蘭真的溺愛,那可是在蘭氏族人當中相當有名的。
蘭真從小便比女孩還要可愛,一般來說,尚武的蘭恕應當會對這樣脂粉味重的男孩子反感,可蘭真偏偏是一個只有外表像女孩,內心卻十分剛強聰明的小孩,這一點恰恰是蘭恕非常中意的,認為這樣的弟弟其實擁有軍人的魂魄。
後來蘭真被送入首都陪皇子們讀書後,被宮廷生活磨得更加圓滑世故,可蘭恕依然忘不了弟弟小時候的可愛──長大之後也已經不能被稱作可愛了。
人人都知道帝國已經被蒼鷺族入侵,首都淪陷,皇帝被殺,兩位皇子下落不明。
在這種國難時候,蘭真應當回到南方家來的,可是屬下卻傳來,弟弟的馬車才南下不久,便又折返回首都的消息。
這一點讓蘭恕十分不能理解,心中也有一點微微的不安。
蘭真曾經得罪過蒼雁嗎?更叫人擔心的是,蘭真是否包庇了皇子呢?
所以才會這樣連人帶車被帶走……
真恨不能派兵北上接回蘭真,恨不能帶兵直奔首都宰了那入侵者。
若能有一個皇子來到自己這裡,有了自己的支持,勢必可以得到更多並不樂見帝國統治者便成蒼鷺族的氏族們的支持。
只要有一個皇子能過來就夠了。
……太多個反而困擾。
他可不想在逐出外敵前,在夜燭繼續延燒首都高達的內鬥。
十三
一路上都被野狗護在懷中的日經皇子,儘管理解那是因為自己不曾練武,比起其它人來幾乎沒有自保能力的關係。可畢竟還是個堂堂皇子,一直被當作女人似的摟在馬上,實在無法再忍耐下去。
尤其……野狗實在不是一個太規矩的人……
少年臉一紅,終於提出抗議。
「自己一匹馬?」野狗的手握在少年的腰上,非常自然。「自己?」
「我自八歲那年夏天,便已學會騎馬。」皇子大人大聲道,「絕對沒有問題!」
「是嗎?」野狗眉峰一跳,幾天下來,原本刮得光滑整潔的下巴,又冒出了點點青色的鬍渣,讓好不容易淡了一點的強盜氣息又加深不少。
蘭真一共送給他們四匹馬,兩天來與皇子與野狗共乘一匹,霸子和小石各一匹,剩下一匹馬轡前的繩子則綁在霸子那匹馬的鞍上,一路跟著奔馳。
「也是,畢竟是皇子大人嘛。」野狗一笑,放開了少年,朝霸子打了一個響指,除了用餐和睡眠外不曾停下過的馬蹄停了下來,「霸子,將馬牽來吧。」
不知怎地,這些話聽在日經皇子耳裡,總有一股說不出的諷意。
「皇子大人請。」
日經輕輕一躍,跳下野狗的馬,許多天來算是第一次得到「人身自由」。
山林裡的涼風一下子席捲了他,他縮縮脖子,利落地爬上馬,「駕!」率先便將馬策了出去。
被拋在後頭的前強盜頭子和他的手下,相互看了一點,娃娃臉青年忍俊不住:「老大,咱速度也要快點了。」
「走吧。」野狗看看空虛的手臂,再看看皇子快要消失在前方的身影,沒有表情地道:「皇子大人可急著呢。」
一開始迎著風的感覺非常舒服,身體像是要飛起來,皇子的騎術並不特別高強,不過也是自小經過名師指導,姿態相當端正美麗。
第一個時辰還沒有感到異狀,到了第二個時辰,除了被野狗「欺負」的經驗外,不曾受過太多折磨的皇子尊臀開始感到不對勁。
在沒有馬車、沒有靠墊的情況下趕路,實在不是一件舒服的事兒。之前有野狗這人體靠墊的保護,雖然不時要被吃豆腐,身體倒是沒有受到太多傷害,哪裡知道不過是自己騎個馬罷了,大腿內側好似便磨傷了,一抽一抽地傳來疼痛感,不是不能忍受,卻又讓人不舒服。
我的確是嬌生慣養的皇子大人啊……日經苦澀地想,比起練武多年的弟弟月緯,難怪軍人比較支持他,長久以來一直以為是大將軍從中幫助的關係……在失去所有一切的時候,皇子大人才反而能真正看透自己的缺乏之處。
但現在知道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可惡,好像越來越痛了……回到野狗的馬上肯定會舒服得多,但他可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不好!」後頭傳來小石緊張的喊聲,皇子回頭,恰恰看到一支利箭破風朝自己射來,幸而蘭真的馬都不是普通良駒,幾下縱躍險險拉開與攻擊者的距離。
「嘖,真是緊追不捨。」野狗大爺哼了一聲,瞬間加快了馬步來到日經身邊,「伏���一點,想變成箭靶嗎?」
「不是變更路線了嗎?怎麼還追來了?」皇子大人趕緊低下身軀,貼緊馬背,「蘭真會不會已經……」
「還有心情考慮別人?」野狗撇了撇嘴,「說不定正是他出賣了我們。」
「出賣?」
「若不是小石先探了路線,一開始便不是走那小白臉建議的路,恐怕老早就被追上了。」
「他……」才正要抬起身子,便見野狗突然變了表情。
「趴下!」大掌將他的被緊緊按住,兩匹馬並排奔馳,後頭已經傳來霸子和小石遭遇襲擊的打鬥聲,巨人兇猛的大吼伴隨者敵人的哀嚎令日經才正微微放心,一支利箭正好恰恰刷過他的頭頂,劃落了他幾根初生翹起的頭髮。
「真不該讓你自己一騎。」野狗咕囔著的聲音令他升起不滿,他可是堂堂皇子,單獨一騎又算什麼!
還未在內心反駁足夠,又一支箭飛馳而至。這種時候,就算野狗有心想保護他,也不如共乘一馬時要來得簡單全面了。
蘭真的馬好,仍比不上蒼鷺族為追殺二位皇子所特別派出的寶馬血統優良。
第四、五箭左右的時候,皇子大人的馬馬屁終於被射中,並嘶叫直立起來。日經皇子一個措手不及,便從馬背上摔了下來,打了兩個滾終是減輕了受傷的程度。
野狗也馬上停下了馬,剛剛躍下要靠近皇子大人,並被兩三支落在跟前的箭阻止了腳步,果真不愧是蒼鷺名駒,一盞茶的時間內便趕了上來。
這是生死交關之際,野狗非常明白。
將初出江湖時便貼身藏著的兩把愛刀從腰間抽起,瞬間滾到敵人馬腹下,先劃開兩匹曾被三郎視作良駒的高大黑馬的肚子,血噴濺出來的同時野狗已經躍起,趁著馬上騎士重心不穩的同時一刀一個割斷了脖子,動作乾淨利落,完全不負他帝國第一強盜的赫赫威名。
但還來不及讓皇子大人為野狗的身手錶示滿意之意,第二、三撥追兵很快就到了,野狗身手再快,也是雙拳難敵四腿,就近近身攻擊,一次也只能解決一人一馬。
日經皇子沒有猶豫,之前的經驗已經狠狠教訓過他,這種時候他除了趕緊逃跑外,沒有別的選擇。
所以他轉身就跑。
但這樣的腳程,沒有半盞茶功夫就要被追上了吧!
敵人出乎想像的多和難纏。野狗一出手便殺了兩個同伴的能力雖暫時能震懾追殺者,卻無法阻擋他們完成任務的決心。他們分工合作兵分二路,兩個腳步不停往皇子大人後頭尾隨追去,剩下的便將野狗圍在中間,準備以多勝少。
除了小時候曾經受到另外一個強盜教過用到的方式外,野狗並不曾拜師、不曾學過任何正式的武藝。他的殺人技巧來自長期在刀口舔血的歲月,哪裡是人體最脆弱的地方他就攻擊哪裡,刀起刀落決不心軟,沒有任何道德感和罪惡感,就算是被視作是下三濫的打鬥方式,他用來也毫不避諱。
一個、兩個、三個……對敵時太過急躁是不行的。野狗非常明白這點,要殺人的話刀子就要插得夠深,不作得徹底,給敵人或被搶的對像一點點反撲的機會,最後倒霉的一定是自己。
但那傻皇子手無縛雞之力,自己才稍稍一碰,他腰便軟了,哪裡能抵擋得了來自北方的殺手?
一邊這樣想著,一邊解決黑衣追兵。當初自己發現他的時候,居然還穿著紅衣躲在綠草中,簡直就是在叫人攻擊他……
不可以急躁。野狗警告自己。不能心亂。
無論如何,只有自己是最重要的。
他相信皇子想當然爾也非常明白這個道理。
十四
和野狗分開了。
日經皇子一邊奔跑,一邊尋找可以躲藏的地方。
山林裡這樣的地方很多,皇子大人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快點下定決心。
說不定野狗很快就會跟上來了……有這樣想法的自己,實在是太軟弱了!
咬咬牙,朝草叢茂密處鑽了進去,長長的芒草劃破他的臉頰和手臂,吃痛之下腳步也不敢稍停。
皇子逃進去的地方其實沒有路,追殺者的馬蹄聲已經近在身邊,一邊想著要離得越遠越好,一邊又不敢動作太大,慢動作前進的樣子顯得有些可笑,他聽見咻咻傳來揮劍的聲音,那些該死的傢伙居然拿劍劈起草叢來……
追殺者又不是傻瓜,他想,笨蛋都知道自己有可能躲在這裡。
不可以停下來。
他一邊注意著敵人的方向,一邊緩緩移動腳步,揮刀的聲音慢慢遠了,似乎往反方向搜尋過去。他才剛剛喘了一口氣,準備一股作氣奮力往後跑,哪裡知道一個踩空,他沒能剎住腳步,竟往下跌去。
墜落的速度快得驚人,啪啪啪壓落不少枝葉土石,他連聲音都還來不及發出,就發現自己重重摔在一蓬樹頂,緩了勢頭之後,被彈至地面,雖然不至於直接落地,但一瞬間,他覺得劇痛四面八方而來,四肢像是都斷了,連一點點都無法動彈。
會死。
這樣的念頭閃過他的腦海,就這樣一事無成,充滿諷刺地死在這荒山野地。
沒有人找得到他,無論是敵人還是同伴。
想到同伴這個詞的時候,腦海中不是浮現跟著他已有十年之久的疏葉楓,不是幼年時相交的同窗,不是議政廳中相交的文官好友……
他居然想起了野狗。
這個男人徹底地摧毀了他的某些東西,可是卻帶給他希望。
明明是如此不可信任,卻又忍不住想要倚靠他。
可,他是一個強盜。不是那種俠義故事中劫富濟貧的好人,而是殺人不眨眼──方才才見到他殺人的手段,沒有絲毫猶豫,一點遲疑。
有一天,他也會這樣拿刀對著自己嗎?皇子突然沒有了自信。
可那又如何?自己就要死在這裡……
實在痛得無法忍耐,在這種地方昏厥過去,說不定還會被野獸吃掉。
說不定追兵已經聽見他剛剛掉下來時的動靜,正要下來給他最後一刀。
說不定他馬上就要血流過多,傷重不治。
能死在這個地方,或許還比較輕鬆……他半闔著眼睛,試著保持清醒,試著忽略疼痛。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日經皇子渾身濕冷,意識模糊。
好像沒這麼痛了……他感覺,也許他的時間就快到了。
耳邊傳來彷彿走獸經過草叢的沙沙聲,日經皇子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幻覺,他也不想再辨認、再期待,乾脆就閉上眼睛吧。
似乎有這樣的說法,人之將死前,總會回想起自己的一生事蹟,以及最在意的人或事。
日經皇子什麼都沒有看到,他覺得自己總算能沉浸在黑甜鄉中得到平靜,只是不知為何,像是在水裡待久了會有漂浮的虛幻感一般,他總覺得頰邊老是能感受到被胡漬輕輕擦過的粗糙搔癢感,彷彿是那個男人就在身邊。
如果可以的話,那時候還是跟他共騎一匹馬就好了。
也許不會死。也不會離開他。
◎
下雨了。
野狗將雙刀合攏於一手,另一隻手掌心向上,很快地便盛了雨水在手心。他朝臉上用力一抹,去掉了幾乎要妨礙視線的泥污血塊。
雨水刷過他的身軀,血像是奔流的小溪般縱橫交錯,大多都不是他的血,而是他腳邊倒下的數具屍體的。
這些追兵都不是好易與的,那小皇子,說不定已經逢難了……
野狗很少會有後悔的感覺,他比較喜歡讓別人後悔。
他想起少年潔白的頸項因為高潮而繃緊的線條。他的回憶很少是這麼畫面美好的,大多時候,他想起的會是對象最身陷淫慾的那個時候。
少年皇子當然也有,他根本生來就很有天份。
那美麗的肢體一直讓野狗很是著迷。就算是疲累不堪的現在,依然如此。
野狗暗罵了句髒話,其意義之粗俗,若讓皇子大人聽見恐怕會當場翻臉。
「還活著的話,就把自己洗乾淨腿張開等著老子吧!」
落下狠話,野狗沒等兩個手下跟上,留下暗記,循著皇子逸去的路線逕自去了。
順著暗殺者的馬蹄,野狗先找到了那兩個追著皇子去的追兵,兩個黑衣騎士正佇在草叢中搜索著,野狗避在角落樹後,趁著雨勢視線不佳,一個兩個綴上去便抹了脖子,敵人清除之後,才敢放聲喊起人來。
「喂──」
除了雨聲風聲外,什麼都沒有。
難道已經逃離此地?
不可能,憑小皇子的腳程,哪有可能跑得過敵人的快馬。
肯定是躲到那兒去了……看來這次躲的倒還有點水平……
但若是聽見自己的呼喚,又為什麼不出來?
難道……是想脫離自己手裡……
想到了這一層,野狗不禁陰下了臉,強盜也許沒有道德信義可言,但處理起背叛者,從來就不可能手軟。
利眼定睛四望,那兩名已經被殺的追殺者一路將這附近的草叢劈斷將近一半,皇子這麼大個人,很難遮掩得住……或許不在這一帶,野狗轉身尋到被綁在附近敵人留下的駿馬,一個縱越,決定往前面一些找尋。
上馬之後,視線便又高出不少,野狗正要策馬奔馳,突然隱隱覺得有些不妥。
有一片樹頂恰好就出現在草叢的最遠程處,再過去便是懸崖,樹應當是生在懸崖邊上,因此只露出了頂端的部分。
不妥之處在於,他看見靠近樹頂那些枝枒綠葉,有被折損了一小塊。
不會吧……野狗想,樹會被折損的理由有很多,或許正是躺在地上那兩具屍體剛剛幹的好事。
這些追兵是受過嚴格訓練的,有可能會找不到一個嬌生慣養沒有在野外求過生的皇子嗎?除非……
野狗策馬往樹的方向過去,很快地便來到懸崖邊上,他心中一涼,除了樹枝有被拉扯過外,土石也有滑行過的痕跡。
又罵了一聲髒話,野狗跳下了馬,解下腰帶綁到樹幹上去,準備要下去瞧瞧。
「老大!」此時霸子和小石正好追了上來,兩人身上也都血痕交錯,尤以霸子肩上那道足有三寸長的刀傷看來最怵目驚心。
「你們來了。」野狗點點頭,「幫我看著馬,我要下去看看。」
小石頓了一下,突道:「老大,你總說執著的人是天下最傻的蠢人……不是嗎?」
野狗面無表情,並沒有停下手邊的工作,「霸子,把你的腰帶也給我,繩子可能不夠長。」
巨人看看小石,再看看野狗,「老大,小石頭在問你問題呢。」
「難道你們兩個還不蠢?」野狗忽笑,「小石,你不是早知道了?」
雨越下越大,氣溫也越來越低,他是強盜,這點痛苦不算什麼;但日經不是,他猶記得當時光咬他的肌膚,男孩就會傳來痛楚的呻吟……
「老大請用。」小石解下自己的腰帶,霸子見狀,也趕緊解下自己的一起遞了過來。
「你可別後悔。」野狗拿過腰帶,表情一緩,「小石,我已經夠後悔的了。」
十五
皇子大人聽見的沙沙聲並不是幻聽,也不是有野獸靠近……要這麼說好像也沒什麼不對,因為靠近他的,正是野狗。
好悽慘的樣子……野狗將他抱起,比被自己這樣那樣的時候,還要悽慘。
探探鼻息,確實還有氣,腳應該摔斷了,呈現不自然的曲折。
但其它看來似乎還好,肌膚上有著黑紅的擦傷和瘀血,外傷是不會致命的。
野狗脫下外衣覆蓋在少年身上,用小石的腰帶把人縛在背上,尋回垂降的腰繩綁到腰上去,拉了一拉,上頭便傳來拉力,將兩人慢慢拉了上去。
「找到人了?」小石湊了上來。
野狗點點頭,將人在背上放下,「果然是摔下崖去了,不過笨人有傻福,命倒是保住了。」
「方才我先去探過了,半裡外有間破房,到那先歇歇吧。」
「走。」
破房是山下獵戶入山時用來過夜的臨時住所,野狗趕緊將人平放安置好,「快生火,打點水過來。」
霸子搬來破屋旁堆放的柴薪,因為下雨的關係有些潮了,並不是那麼容易將火點起。弄了老半天,總算在小石提了桶水進來後,將火順利生起。
野狗這邊則先將皇子大人身上骯髒潮濕的衣服整個剝下來,用破屋裡灶上的破布蘸水將人整個擦了一遍。
腹部上有一大塊泛著青紫的瘀青;背上則被樹枝劃了一道半個指節寬兩隻手指長的傷口;右腳踝整個腫起,左腿斷了──幸而斷得乾淨利落,野狗使勁一扭,那錯位的骨頭硬是讓他推回了原位。
原本陷入昏迷的皇子大人,這下被生生痛醒過��。
「唔……」眼淚都飆出來了,皇子大人覺得眼前一片朦朧,只有腳上的痛楚真實而劇烈。「好痛……」
「乖。」野狗小心翼翼地將他摟進懷中,「痛就代表還活著。」
「野……狗?」不敢置信地眨眨眼,「是你?」
「是我。」野狗笑道,「只叫你逃,可沒要你跳崖啊。」
「……」皇子呆了一呆,鼻頭有些酸,沒有想到自己還能見到這個人。
但這樣的感動也只有短短一瞬間,下一秒鐘,鼻頭酸楚的原因,乃是因為身上的傷勢太過疼痛的關係。
「好痛……」這樣微軟的鼻音,皇子自己沒有自覺,不過一向會讓野狗大爺心中蕩了一蕩。
這種時候還可以發情,可見自己真的陷得很深了。
「老大,皇子大人不治療不行的,要不,我和霸子去綁個大夫回來吧?」
「也好。」
日經皇子目瞪口呆地聽著強盜們的對話,只見野狗又道:「也弄點傷藥回來,你們倆身上也有傷吧?」
「我沒有事。」小石笑道,「霸子幫我擋下了不少。走吧霸子,我知道哪裡有好大夫!」
燃燒的柴火讓破屋慢慢溫暖起來,待在野狗的懷中,讓皇子享受了短暫的溫馨時刻……之所以說說是短暫,是因為他感覺到……
「野狗!」氣弱但生氣的聲音。
「嗯嗯?」沙啞又輕快的聲音。
「你在幹什麼!」
「我能幹什麼?」
「居然……」居然給我硬了……躺在野狗懷裡的皇子大人,疼痛之餘,還是能感受到背後起伏起來的弧度。
「噯噯,我是個男人嘛……皇子大人又沒有穿衣服……」
你是個禽獸吧!皇子大人在心中高聲反駁,「放我下來。」
「這兒不是皇子的房間,稻草堆裡可是很冷的。」
「放我……」
野狗手一鬆,皇子大人差點滑了下去,他驚叫一聲摟住了野狗的腰,「野狗!」
「別下去吧。」野狗在他耳邊悄聲說著,他不知道自己這時候臉紅是因為氣溫越來越熱,還是因為野狗話裡的親暱感。
「我幫皇子大人揉揉。」
明明應該是健康的推拿,被野狗作起來,為什麼可以這麼不健康?
野狗大掌滑過他敏感的乳尖,讓那溫暖的櫻色因為接觸到冰冷的掌心,而色澤暗了下來,然後輕輕撫在他足有野狗一個手掌大小的瘀青上,慢慢揉著。
日經皇子吃痛,卻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讓軟弱的聲音繼續出來。明明傷口痛到無法忍耐,他卻覺得,野狗的觸摸更清晰得讓他難以自己。
「哎呀哎呀。」野狗呵呵的笑聲讓他覺得非常討厭,但更令人討厭的,還是自己沒有辦法忍受被撩撥的身體,「不要忍耐啊皇子大人,野狗會幫您的。」
說得好聽,手卻仍很有規律地用掌心推著瘀血,推到靠近下方的時候,手指會裝作不經意地拂過少年被剃過,短短的毛髮,毛髮牽動著下方蠢蠢欲動的性器,疼痛之中分外有種不一樣的感覺。
太陰險了……沒有辦法反抗的少年,咬著下唇心中恨恨,「我、我是傷員!」
「所以要更加小心哩。」野狗一隻手持續幫他揉瘀,一隻手伸到他的下身去,先逗了逗男孩半垂的陰莖,在男孩開始喘息的時候,從根部一手攫住,搔搔兩顆小巧的彈丸,再捋動起莖部來。男孩難耐的呻吟是他最好的配菜,野狗覺得自己也快要爆發了,趕緊加快了愛撫皇子大人的速度,讓皇子大人先一步得到高潮。
噴射時的爽快感讓皇子一瞬間連疼痛都忘記了,野狗粗糙冰涼的大掌不知何時熾熱了起來,倏地又探到了他的大腿內側……皇子突然驚覺自己腳上的傷,「野狗……不要……」
「皇子大人傷得這麼重,我會更小心的。」
我是要你住手,不是要你更小心啊啊──皇子在心中用力怒吼著,現實裡卻只是皺了眉頭,別有一番可憐兮兮的味道,野狗心中情潮洶湧,用舌舔去少年眼眶裡的眼淚,「乖,把腿張開。」
「不……」含著眼淚看著野狗小心地分開他的雙腿,沒有發現竟男人完全沒有讓他多痛一分,「你不要太過分了……」
「吶,幫我夾著就好。」
一根粗熱堅硬的棒子竄進他的兩腿之間,他下意識地便夾住,男人呻吟一聲,「唔……」然後開始就著他的腿間抽動起來。
「野……野狗……」臉熱辣辣地燙了,日經皇子沒想到還有這種方式,明明沒有被插入,他卻覺得野狗正在貫穿他的身體,插到最深處的時候,男人陰莖的頂端恰恰可以觸到他的囊袋,發出拍打的聲音。
「野狗,好熱……」
男人的抽插彷彿永無止盡,就在皇子覺得自己大腿內側的皮,很有可能要被磨掉一層的時候,野狗終於射了出來。
腥白的濁液大量噴濺在皇子大人的大腿、性器及腹部上,他感到腿中間的肉杵總算軟了一些,忍不住不自在地想挺腰讓它滑出去……
「噯,這樣更不好……」少年的腿被精液搞得滑溜溜的,腰還這樣往上提……這起不是在玩火嗎?
扣住少年的腰,讓他沒辦法起身,但已經阻止不了再度賁起的性器,「這次用手吧。」野狗張口含住少年的耳垂,「這可是您點起的火……」
一邊想著這是什麼鬼話,皇子大人一邊還是伸出了手,握住那幾乎要和自己的手腕一樣粗的凶器,還等不及他出手勒動,野狗的大掌已經覆蓋上來,抓著他的手上上下下擼動起來。
「唔……野狗……」這個姿勢會動到腳踝和腰,沒有方才舒服,皇子大人正要抗議,抬頭卻看見野狗的喉結滾了一滾,發出野獸一般的低鳴,再朝下一看,恰恰目睹火山爆發的那一瞬。
皇子臉上一濕,正好被噴了一頭一臉。
這下……不可能息怒的吧……
野狗看著他的體液順著皇子大人的鼻尖滴下來的震驚樣,忍不住笑了起來,「吶,我幫皇子大人擦擦澡吧……」
「野狗!!」
◎
當小石和霸子順利帶著不知從哪劫來的藥品、大夫回到破屋的時候,看到的正巧是這一幕。
他們的老大正輕手輕腳地把人趴著擦拭著身體。那模樣……嗯,連這麼崇拜支持老大的小石,也忍不住覺得皇子大人也太辛苦了……
「唷,回來啦。」野狗回頭一笑,並不在意自己渾身赤裸被看光光,不過倒是記得用衣物將皇子大人的下身給遮上。
小石手裡拿著一個包袱,包袱傳來陣陣食物的味道,「老大,先吃一點東西吧。」
「大夫呢?」
「在這。」一個可憐正在顫抖的年輕男人被霸子扛在肩上,手上則提著看來像是藥箱的東西。
「霸子,快把人放下。」小石道,「大夫,幫我老大看看吧。」
被放下的年輕人露出畏縮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怎麼被「強迫」來的,「病……病人……是、是那一位嗎?」
「是這一位。」心情很好的野狗大爺指指趴在他腿上的男孩後腦杓,「他摔斷腿,我幫他接回去了……可還是挺腫,另外,也有些內外傷……」
「我、我看看……」年輕大夫腳步顫抖地靠近,那男人身上的蠻橫之氣實在太重,若不是正笑著的話,說不定他就要一頭嚇昏過去……
走到強盜頭子的身邊,大夫蹲下了身,在野狗的同意之下,將少年翻過身來,一眼便能見到男孩腹部被揉過的青瘀……瞬間,屬於醫者的職業魂被燃起,「這可能是體內有傷,不可輕易自行亂揉……萬一傷到臟器就糟了……」
男孩原本因為疲累而閉著的眼睛,此時因為聽見他的聲音而猛地睜開:「冬青?」
年輕大夫因為被叫出名字而抖了一抖,難以置信地看向少年的臉,那熟悉的面孔不正就是……
「日經殿下!?」
十六
小石抓到冬青的過程也很神奇。
柳溪附近的村落其實是沒有大夫的,只有一個小小的藥鋪。
小石就是準備搶劫這間藥鋪,順便擄走明白幾分藥理的掌櫃的。
哪料到也不知走了什麼運,這間小村莊裡的小藥鋪,今天熱鬧得不尋常……掌櫃午時才剛剛接待了一個馬販和他的弟弟,下午店裡又來了一個大客戶,一出口,便要下他小小店舖裡的大半藥材,這大客戶,就是冬青。
掌櫃的雖然不明白這客戶為何不到城裡去買藥,卻偏偏上他這裡來買,可上門的就是客人,能賣當然儘量賣。
當掌櫃的還在幫大客戶秤斤秤兩地算錢的時候,店裡又闖進來了兩個陌生人。
一個是高壯得嚇人一臉橫肉的大漢,一個是乍看還以為是少年的青年,一進門,還沒說一句話,刀子較亮出來了。
「大爺……我們小小藥鋪沒有錢的啊……」
「誰要你的錢了。」娃娃臉青年笑得非常和氣,如果不是用刀抵著掌櫃的下顎,掌櫃的說不定還會想倒杯茶請他呵。「有人受傷了,想請您去一趟!」
「這……」掌櫃的顫抖著腳,他的客人看起來比他嚇得更厲害,已經軟坐在地了。「我……我不是大夫……」
「是不是無所謂。」小石道:「會治傷就好。」
「可……」掌櫃的又道:「這鋪子裡已經沒有傷藥了……」
「小石頭,幹啥跟他多說呢?綁走就是。」大漢發話了,「這裡藥櫃也不挺大,我扛得走。」
掌櫃的簡直要昏倒了……羨慕的看著已經先一步昏過去的大客戶,嚥了嚥唾沫:「呃……藥都被這位先生買去了……」
「賣掉了?」娃娃臉青年挑了挑眉,「所以說……這個人很有可能是大夫?」
「很有可能!」掌櫃的非常沒有義氣地回答。
「喂!」小石蹲下身靠近那個已經厥過去的男人,拍拍他的臉頰,「喂!醒醒,有話問你!」
男人此時就算是醒來,肯定也不敢睜開眼的。「再不醒來的話,剁掉你的右腳,反正大夫沒有腳也無所謂吧?」
看你長相這麼可愛,怎地說話這麼兇殘?
男人只好睜開了眼睛。
「你是大夫吧?」兇殘的口氣,讓人沒有說不是的空間。
男人又只好點點頭。
「很好。」小石一笑,「霸子,把人和藥櫃都給我扛走吧!」
「別別別……別!」掌櫃的誓死也要保護吃飯的傢伙,「藥櫃裡頭都空了,藥都在這位大夫的藥箱裡了!」
男人無奈地看了掌櫃的一眼,突然之間被大漢頭下腳上整個扛起,連一句話都來不及說,就被送到野狗和皇子大人眼前。
◎
「認識的人?」野狗問。
「是,這位疏葉冬青大人,可是帝國議政廳裡的諫議大夫,若你們不曾聽過,可也該聽過『冬青花,不可折』這個稱號吧?」
霸子一臉疑惑,小石倒是露出恍然的表情,不過下一瞬間,又胡疑地看著這個膽小的男人:「皇子大人,這傢伙膽子小得很,不像傳說裡那個以文官之身和大將軍周旋的那個人吶……」
日經皇子噗一聲笑了出來,卻牽動了腹部的傷口,忍不住又呻吟了一聲:「傳說嘛,總是有些言過其實的。這傢伙從以前就很膽小,可總會在大事上出乎意料的膽大包天。」
名為冬青的男人臉皮紅了紅,似乎從被強盜擄走的慌亂中鎮定了下來:「殿下,讓我先看看你的傷吧……我小時在太醫院待過……」
「勞煩了。」
野狗將皇子大人上身撐起,露出腹部的青瘀出來。冬青用手觸了觸皇子的傷處,又看了看雙腳腫成一大包的腳踝,然後打開藥箱,挑了幾味藥,研磨後塗在淨布上再覆蓋到皇子的傷處上,日經只覺得被一股清涼的感覺包圍起來,那熱辣的疼痛,果真退去不少。
「冬青,你怎麼會在這個地方?我聽說蒼雁將宮裡人都圈禁起來了。」
「殿下有所不知,城破當日,還是有不少人出來的,我們議政廳文官雖比不上武人們可以保家衛國,但也深知留得青山在的道理,於是化整為零,散往南方夜燭再聚。」
「那你買那麼多藥幹嘛?」小石問。
「這……」名叫冬青的男人似乎還是挺畏懼這個談笑間就能出刀的娃娃臉強盜,「我聽說某些北方產的藥草,蒼雁已經禁運到南方來了,想說能買一些是一些,帶過去有備無患……」
小石挑挑眉,露出不太相信的表情,「亂世裡帶著錢可比帶著藥管用多了。」
「這倒是……」男人露出侷促的表情,「皇、皇子殿下……我能請求您一件事嗎?」
「說吧。」
「……因為買藥的關係,我已經身無分文了……能否讓我跟隨您往南去?」
「那有什……」皇子大人頓了一頓,抬頭看了看他正趴著的大腿的主人,「野狗、咳,野,你怎麼說?」
野狗大爺一邊作出沉思的姿態,一邊卻將手探入皇子大人蓋在下身的薄被裡,「皇子大人傷這麼重,有個大夫在身邊,也是不錯。」
「野、野……!!」皇子大人有苦說不出,只好緊緊咬著下唇忍耐著,「冬、冬青,你就跟著我們走吧……」
疑惑地看著皇子大人額上突然冒出的薄汗和漲紅的臉色,「殿下,您怎麼了?怎地突然發燒起來?難道是傷口……」一邊說著一邊就又要靠過去。
皇子大人正處非常尷尬的狀態,還又不能生氣,只好大聲道:「冬青,我沒事了!你……你先下去吧!」
冬青愣了一愣,此地乃山下獵戶搭建的破屋,除了這一室,哪還有什麼地方是可以「下去」的?
「走吧!」小石哈哈一笑,攬過這臨時大夫的肩頭,「接下來是皇子大人的私人時間了。」
◎
派出去追殺皇子的隊伍非但沒有成功,還居然連一個都回不來,端坐在皇座上的男人沉下了表情,在黑暗的宮店裡。
此時天仍未亮,距離部下們進宮議政的時間還有兩個時辰,新帝國的統治者卻沒有辦法安睡,早早便來到了這個代表著權力中心的地方。
月緯受過大將軍的訓練,能逃過一劫或可理解,可日經呢?他只是個軟弱的皇子,為何也能安穩存活至今?
蒼雁感覺自己的頭劇烈的痛了起來。
自從決定要坐上這個並不舒服的皇座,他的頭痛毛病就不曾停止過。
這可能是一種代價也說不一定。
再怎麼痛,這個皇座也不會給人任何舒緩的空間……你只要軟弱的向後一靠,那堅硬冰寒的觸感就會瞬間凍僵座上的人,一個不小心,還有可能被皇座上雕著的龍形圖騰堅硬的角給刺傷……
就算是如此,他也不會把這張皇座讓給任何人!
蒼雁眉間的刻痕日益加深,臉上的表情隨著登上皇位的日子越久則越加冷峻,就連他的妻子,花漫氏出身的花漫丹若……也已經好些時日,無法靠近他的身邊。
他其實還很年輕,可他卻覺得自己已經老了。
兩位皇子的性命非除不可,必要時候,就動用軍隊吧,他想。給好百姓一個好的印象固然重要,但有些愚民就是不明白帝國交替人事變遷的道理,只要給他們一個像是皇子還活著這樣的盼頭,對他們再好,還是不可能歸心向你。
也不能忽略北方狼族的入侵……
帝國最北方乃蒼鷺氏的領地,可再北一些,到達葛瑞德草原以北,有許多支遊牧民族在大草原上生活著,一般來說,以放牧牛羊馬匹為主的民族,因為四散在大草原中,各據山頭,很難出現可以統一各部族強而有力的統治者,就算武力強盛,也通常會消耗在沒有停歇的內鬥之中,並不威脅到帝國邊境。
可這個平衡,卻被一個狼族的統治者給打破了。
這個竟能將草原各部族統一的男人,才是讓蒼雁睡不安穩的主要原因。
雖說目前的情報都不曾顯示,這個男人會有興趣往南繼續他的征伐之路,可蒼雁還是不能安心……舊帝國時期,也曾將皇室的公主,二皇子月緯的姐姐藤蘿公主嫁過去和親,但是否能擋得住這個男人的鐵蹄,沒有人可以保證。
皇座上的男人淡淡地呼了一口氣。
天好像就快要亮了。
十七
日經皇子南下遠征團正式成立。
馬匹就是當日殺手們騎來的神駒們,理所當然的,皇子的位置就在野狗的懐中,沒有看過皇子這副模樣的前諫議大夫疏葉冬青,看得眼睛都要直了。
「皇、皇子大人,身為諫議大夫,我、我不得要提出諫、諫議……那、那個身、身為皇子,身不正何以為政……至、至少不要……」
皇子身後的強盜頭子手一伸,將皇子殿下隔絕在冬青視線之外,「走開。」
冬青嚥了一口口水,「這、這是身為皇、皇子……」
皇子背後的男人一雙原本慵懶鳳眼略略睜大了些,冬青便覺得自己彷彿被猛獸盯上了,忍不住又退後兩步,「我……」
「你什麼?閉嘴吧。」小石從後頭將冬青拽走,將他拋上馬背,「皇子大人傷得這麼重,你不會想讓他自己騎一匹馬吧?」
「這……」好像有些似是而非……冬青想,不過迫於「情勢」,他也是獨木難撐大局,畢竟對像是皇子的「新侍衛」們嘛……
還蠻容易自己替自己找理由的冬青大人,不甚熟悉的操縱著馬,背著他裝滿了草藥的大醫箱,顯得有些顛顛倒倒狼狽不堪,原本騎在後頭的霸子很快便越過了他,卻在越過的那一瞬間一手接走了他的醫箱,讓他一個重心不穩,險些摔下馬去。
緊緊抓著韁繩,冬青緩過一口氣,哀怨地看著他遠去的醫箱和背著他的巨漢,如果這是為了幫忙減輕他的負累,能不能更溫柔一點啊……
「藥可比人重要。」小石越過他時則這麼說道,「不快點跟上的話,嗯……也無所謂。」語畢輕鬆一笑,好像拋下他跟拋件垃圾一樣容易,用著教人怨恨的優美騎姿快速遠去……
不得不再強調一次,長得這麼可愛,為什麼個性這麼差啊……
冬青嘴裡喃喃說著,沒有太多騎馬經驗使他只敢用一般速度前進,大不了……便循著他們的馬蹄印走就是了……
就在冬青前方約莫一百丈遠的地方,野狗和皇子的馬正快速奔馳著,日經將臉埋在野狗的胸口,才稍稍能抵擋那會刮人的寒風。
「野狗,還要多久……」
「嗯,再兩天吧,這馬速度不錯,不休息的話,也許一天半就到了。」
「不休息了吧。」
「這怎麼行。」
「我的傷不礙事,冬青的醫術很不錯。」
「不礙事嗎?那便好了,咱們非休息不可!」
「為什麼!」
野狗哈哈一笑,「當然是要好好享用了,皇子大人可別忘了,您的身體可是野狗我的報酬之一啊!」
一時氣結,卻拿這男人毫無辦法。日經皇子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好好想想之後的路。
夜燭城的將軍蘭恕是個正直的軍人,日經皇子見過他幾次,大多時候都是因為蘭真的關係。
這位兄長疼愛弟弟的程度,還蠻令人目瞪口呆的。
蘭真當時已經有十三歲了,雖然外表看起來很引起他人的保護欲,可稍微瞭解內情的人都會知道,蘭真其實是一個很「男人」的人。他的冒險性格隱藏在彬彬有禮的殼下,用外表的溫馴掩飾心中爭強的一面。可以說,只要認識了蘭真,就算是貴族之後的少年們,也沒有人敢隨意輕慢欺侮他的。
可這位兄長大人卻能夠在每年一次進都城高達面見皇帝時,替自己的弟弟帶來與多家鄉的特產。從小孩子喜歡的甜食到蘭真小時最喜歡的用具,千里迢迢只為帶上這些長大的少年已經不是那麼喜歡的東西,希望一解弟弟的思鄉之情……
那足以將學堂淹沒的甜食數量,差點嚇壞來教導的先生……也讓蘭真臉色無比尷尬,既無法對兄長的愛有所抱怨,卻又受不了被這麼當小孩子看待。
這是日經擁有關於過往的有趣回憶之一,當時候的他們,其實都還只是孩子而已。
關於蘭恕的戰績也有頗多聽聞。蘭恕並非猛將型的將軍,他的外表清瞿瘦高,乍看還以為是個文官,但胸中實有謀略,在和南方邊境異族征戰時,常以智取敵人為多。
日經認為,對蘭恕來說,支持哪一位皇子都無所謂,他忠於帝國,帝國的王位只要是皇子登上就好……所以速度很重要。可、剛剛想的沒錯,蘭真也是很重要的一個變量。
想起這位生死未卜的童年友人,日晶心中掠過一絲不安……自己似乎還是作錯了,就算比月緯晚些,若能跟著蘭真一同回去,獲得蘭恕支持的可能性豈不更大?
但這樣想也太過理想了……蘭真畢竟代表蘭氏的態度,先不論蘭氏支持的是自己還是月緯,說不定,支持蒼雁這個背叛者,也在他們的選項之中……
最重要的是,蘭真和楓現下的狀況,不知是如何了……
「想什麼想得可真專心。」抱著他的男人輕輕一喝,奔騰的馬蹄立刻停頓下來,不愧是訓練有速的軍馬。
「為什麼停下?」
「哎,已經晚了,該是休息時間了……」輕手輕腳將他抱下,「小石和霸子尋柴火獵吃食去了,皇子大人先靠著休息一下,恢復體力吧。」
很想反駁說他不需要,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要趕快抵達夜燭……可野狗的眼神非常的堅定不容置疑,身為高高在上的皇子大人,也不禁覺得氣勢不如人……
剛剛躺下,才發現自己的腳幾乎快要沒有感覺了,腹部的瘀青雖然疼痛緩和了很多,可不小心碰到的話,還是會讓人痛得一抽一抽的。
肚子也有些餓了。
就算因為這次的歇息,讓月緯搶了先機,也不是沒有奪回主動權的方法。
關鍵就是蘭真。而自己,曾經見過蘭真。
想好了對應的辦法,皇子大人於是安心地躺了下來,享受野狗百年難得一見的體貼心意。
對了,好像忘記了什麼?皇子想。
但在想起什麼之前,他便因為疲累關係,陷入睡眠之中。
當月亮走到頭頂的時候,冬青這才發現遠處有一小團微弱的篝火,正若隱若現地閃爍在樹林之中。
終、終於追上他們了嗎?冬青在心中默默垂淚,騎了一整天的馬,不但腰酸背痛而且腹飢如燒,不知道在已進入子夜的現在,是不是還有晚餐可以吃……
可憐的冬青大人,沒有想到那名為小石的強盜說的竟是大實話,這一路上竟真無人看顧他……
自己只是一介體弱文官,能受得了這一整天的勞苦奔波,連自己都不禁有些佩服自己。
算了,他大人有大量,也不會跟這些強盜一般計較。只要能有些吃的就好了……
下馬的時候腿軟到不行,冬青抖著雙腳往光亮的地方緩慢地走了過去
卻在靠近光亮約莫兩丈處時聽見了異聲。
他嚇得停下腳步,仔細側耳傾聽,卻聽見了他的天敵娃娃臉強盜小石的聲音,正用沙啞的聲音喚著:「霸子!」
心中一喜,此時放下心中成見才是上策!
抱著終於可以休息了的想法,冬青撥開枝葉,往小石聲音的方向去了。
十八
「小、石……」
冬青突然覺得不對勁,聲音低了下來。他漸漸聽到的,除了小石的聲音之外,還有霸子短促的低吼聲,以及摩擦的樹葉般的沙沙聲。
一開始的歡天喜地頓時冷靜了下來……
其實靠得已經很近了……近到把眼前的枝葉撥開,便可以見到小石和霸子的程度……
但冬青就是沒有勇氣撥開它。
「別、別再弄了……」暗啞的聲音和冬青印象中活潑開朗的調子完全不同,簡直像是被別的什麼人附身似的……「唔……啊、哈……」
不、不會吧……冬青癱坐在地,不只是因為餓昏了頭的關係,還有一部分是因為受到的衝擊太大。
不過,真正大的衝擊,在冬青屁股著地的那一刻,才連續襲擊過來。
坐下去之後,因為視線低於樹的茂密枝葉,反而從下方的空隙裡,將前方風景一覽無遺。
青年渾身赤裸地跨騎在大漢的身上,兩人的下身嵌合在一起,呈現小石在上,霸子在下的姿勢。只見霸子的手用力揉著小石肌肉結實的臀丘,一下一下向上頂著娃娃臉青年的後庭,從背後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從每一次的撞擊裡所發出的呻吟聲中,發現青年的興奮。
「霸……霸子……」小石攀著大漢肌肉糾結的肩胛,「快、快些……」
「小石頭,」大漢平時的聲音是帶點魯直的,此時卻低沉充滿磁性,「你爽嗎?我弄得你舒服嗎?」
青年只能用力地點頭,在劇烈的搖晃中尖叫出聲。然後用勁夾緊霸子超乎尋常尺寸的巨根,兩人同時一個哆嗦,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高潮。
冬青眼睛連眨都不敢眨,這前後不到一刻鐘的時間,他被強迫瞭解了很多從前根本想都沒想過的事,他也想很有禮貌的避開,可尷尬的是,當他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時,已經看了好一會兒,而且他也發現,此時如果離開,肯定會被那兩個沉浸在肉體歡娛中的強盜發現。這裡枝葉繁多,夜又很靜,稍稍一動,分外明顯啊……
等、等等,這也就是說,他剛剛大剌剌靠近的時候,這兩位強盜大人應該已經發現了吧……不、說不定作得正在興頭,沒有注意到也不一定……
正在猶疑的時候,糾纏在一起的兩個人已經粗喘一聲同時射了出來。
無論如何,冬青已經錯過離開的最佳時機。
看著正喘著氣的兩人似乎在低聲說些什���,霸子點點頭,還露出了笑意……
喂喂,夜已經夠深了,明天還要趕路對吧?請盡快鳴金收兵,讓人休息吧!
諫議大夫大人已經不在乎有沒有東西可吃了,他現在只想快些脫離這個應該距離他很遠的世界……
然後他看見小石從霸子身上爬起來,比起霸子雄壯威武的體魄,他顯得削瘦而精幹,雙腿又直又長,從下往上看的比例相當好看……冬青領悟到自己看到不該看的地方去了,暗自罵了自己一聲,恨不得馬上轉移視線才好……可他偏偏也還是辦不到。
小石起身後,霸子一直被遮掩的重點部位終於被完整看到。高高豎起的樣子顯得非常猙獰兇狠,讓冬青感覺自己不是看到那個東西,而是看到某種凶器……跟本人一樣的危險!
等等……不是才剛剛射過嗎?怎麼還立得這麼直這麼筆挺啊……
冬青的疑惑一閃而過,便見小石背對著霸子坐下,等於整個人坐在霸子的懷中,兩手握住男人巨大的性器,開始上下移動起來。
所以這是要開始第二回合囉?冬青只覺得腦門一昏,無比洩氣。
不管了……如果他現在不趕緊脫離這個境地早些休息,明早肯定動彈不得,不如就移動得慢點,祈禱沉醉在激情中的兩人不會發現有人剛剛經過吧!
冬青以趴著的姿勢緩慢蠕動著,儘量不要碰到落葉、儘量不要折到樹枝,要小聲、比野獸走過還要更小聲……
「你在幹什麼?」
冬青悚然一驚,慢動作不情願的回頭,便見全身赤裸的娃娃臉強盜,此時正站在他的背後,居高臨下地睥睨著他。
那清冷的表情,很難想像這個人剛剛還露出身陷慾望的模樣……不過從到處可見的清晰吻痕,到大腿間正潺潺流下的濁白精液,在在都顯示出這個人剛剛被好好地疼愛過。
「抱、抱歉,我、我只是路過……一、一切純屬、純屬意外……」
「意外啊……」青年蹲下身來,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看到了嗎?」
「啊……看、看到什麼?」
��手一探,青年隔著衣衫,牢牢抓住冬青已經有點抬頭跡象的下體,「看來是看的很清楚啊……」
男人的要害受制於人,而且對方還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強盜,冬青一動也不敢動,「請、請別這樣作……」
「怎樣作?」青年將抓在手裡的東西握緊,隔著衣物開始摩擦起來,「像這樣嗎?」
沒有想到小石會這樣對待自己,冬青打了一個冷顫,身體卻開始熱了起來。
「小石頭,抓到了嗎?」霸子的聲音傳來,霎時將爽得有點魂魄離體的冬青震了回來。
是的,這裡不是只有可愛外型的娃娃臉青年而已,還有一隻巨無霸猛獸啊!
還有他說什麼?抓到?抓到什麼?是指我這個無辜的一般民眾嗎……隨著心中不敢出聲的反駁,冬青被小石整個從脅下穿過抱起,落下的時候,卻是落在巨人的大腿上。
天啊……他現在能明白砧上魚肉任人宰割的感覺是怎麼樣的了……再怎麼努力運用想像力,他也無法忽略近在眼前的就正緊緊貼著他大腿的人間凶器啊啊啊~~
「既然冬青大人這麼有興趣……不如就加入我們吧!」小石危險一笑,非常溫柔的幫冬青脫下外袍,「相信大人不會讓我們失望的。」
「不……不……」冬青拚命搖著手,「誤會啊……」
「嗯?」霸子從喉頭髮出一聲疑問。
冬青瞬間將話全部嚥回肚子裡,這巨漢,不需要說話就夠讓人害怕的了……
「哎呀,怎麼過來後反而軟下去了呢?」小石靈巧的手又摸了上來,「讓我伺候伺候大人吧……」
廢話,哪個男人遇到這種狀況還硬得起來的……冬青還是只敢在心中大聲反駁,拒絕的話一直滾動在舌尖上,可是一遇到霸子兇狠的眼神,聲音就整個散掉了。
「小石頭,我還想要。」
巨人的話讓身在兩人中間的冬青抖了一抖,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霸子,有點耐心啊,可別傷了諫議大夫大人啊!」小石將冬青轉了一個身變成面對自己,「大人,既然落入我們倆手裡了,就看開點吧。」
要怎麼看開啊啊啊──正面看著凶器已經讓冬青夠害怕了,這下便成背對,那巨大的肉柱死死抵住他的臀縫,那危機感更呈倍數開始成長起來。
冬青的身體顫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顯得萬分蕭瑟可憐,小石見狀嗤笑一聲,拉開冬青的腿,刷一下便除掉了冬青的褲子。
細瘦的腿遇上夜風,開始冒出一粒粒的雞皮疙瘩。冬青雖然看起來比小石高些,但身體的質量實在遠不如小石,文官原本就是體虛力弱的一群人,在自己同儕間沒有感覺,但在前後夾著兩個強盜的時候,立即就很明顯。
但冬青處在這危急存亡之秋,是沒有餘裕發現自己的缺點的。
保不住褲子之後,便是肉貼肉了……一般當他恐懼到了極點,通常就要昏過去的,怎地這一次他依然那麼清醒啊……
「好可憐。」小石的聲音一點都沒有同情的意思,「讓我安慰安慰大人吧。」
說完便俯身至冬青光溜溜的胯間,張嘴一含,那垂軟下去的黯淡陰莖馬上略略揚起頭來,舌尖一吮頂端,很快地就抬頭挺胸了。
「唔……」眼眶含著又快樂又恐懼的淚水,冬青的要害再度受制於人,這一次,還是被敵人的舌頭和牙齒連續攻擊……身為諫議大夫,平時極少涉入聲色場所,雖不至於全無經驗,可畢竟還不曾有過對象會這樣仔細而全面地服侍他的陽具。
前有娃娃臉強盜吞吐著他的陰莖,後有巨漢正用比常人還要粗長的手指,開始伸進他幹燥溫熱的後穴。
「不、不可以……」破碎的拒絕聲毫無說服力,前面太爽而後面太痛,同時在天國和地獄上下交替的冬青只能拚命扭動著他的腰,不知是想更深入進小石的口腔,還是想脫離巨人的魔爪。
「好幹……」霸子抽出手指,「小石頭說過,這樣不行。」
沒有錯,絕對不行!冬青欣慰地想著,至少後面可以逃過一劫……
「要弄濕。」霸子喃喃自語著,然後掰開他的臀辦,「小石頭,你往前一點,我要舔。」
什麼!?冬青還來不及反應,身體便被往前挪了一挪,接下來,一條靈活無比的舌頭濕淋淋地舔舐起來,從根部到陰囊,從大腿內側到後穴深處,不到一會兒,冬青的下面已整個濡濕一片。
如果這時候天空劈下一道雷下來,該有多好?
但前後夾攻的兩人,此時不會給冬青太多時間作精神漫遊的。
性器被小石狠狠一吸,冬青機伶伶抖了一下,很快就棄械投降射了出來。
還來不及喘息,便聽小石道:「霸子,我也想插呢,你讓給我吧。」
啊咧?
「小石頭要的話,當然沒問題。」
於是乎,冬青大人又被轉了一個身,呈現屁屁對準小石請君入甕的姿勢。
「謝啦。」小石毫不客氣地覆了上來,挺腰一頂,便將陽具沒入冬青的後庭,比起霸子當然是小了不少,可比起手指,則又大了很多。
「唔哇……」冬青慘呼一聲,咬牙準備承受即將到來的劇痛……一下、兩下……唔?呃?下身被前後頂弄,可想像中的痛楚卻……
也不是不痛啦,就是也沒有那麼痛……
還在疑惑中的冬青自然不可能疑惑太久,前方的大漢便發起話來。
「霸子不發洩也不成,你張開嘴吧,諫議大夫大人。」
瞪著霸子正扶起的龐然大物,冬青一緊張,後穴一夾,正好夾得小石歡快不已,對冬青也有了些同情之意,「霸子,別逗他了。」
「可是小石頭,我硬得很啊……」巨漢委屈地看著小石。
「過來吧。」小石拍拍自己的臀,「小石幫你。」
霸子歡呼一聲,赤身翻了一個筋鬥到小石身後,熟門熟路地一頂,剛剛才作過、尚未闔上的濕潤穴口,立刻溫柔地包裹住巨大的陰莖。霸子搖起腰來,正好讓串成一串兒的三人同時感受到插入與被插入的絕頂快感,沒有多久,便一齊射了出來。
將已經癱成一團爛泥的冬青擱在一邊,體力還非常好的兩人繼續玩著屬於他們自己的情色遊戲。
應該要先清潔一番的……冬青想,肚子也更餓了……
不幸中的大幸是,好像也沒有受傷?
但實在是太危險了……長期處在這樣的環境中,人會墮落的啊……
皇子殿下,怎麼可以長期處在這樣的環境中呢?
衣衫凌亂,渾身都是男人精液及曖昧咬痕的冬青大人,在失身的夜裡不知為何默默燃燒起諫議大夫之魂……
不遠處,早就已經墮落的皇子大人,則在野狗的懷裡,睡得非常安穩。
十九
天明後又是新的一天。
約莫再過半天,便能到達夜燭。
日經皇子因為前一晚早早便睡了,今天起得特別早。他一動,野狗便也醒了,早上起床時的男人總是衝動的,被胡天胡地了一番之後,總算脫離魔掌,不遠處已經可以聽見小石和霸子生火燒水的聲音了。
趕緊整理衣冠,打水洗臉。
等到一切就緒後,皇子大人突然發現,角落有一個正被黑云籠罩的人。
「冬青?」你來啦……皇子大人終於想起昨天到底忘記了什麼……
「殿下……」抬頭的人有著深刻到不行的黑眼圈,「殿下,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國家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
「停、停停──冬青,你在說什麼?」
諫議大夫大人哀怨地瞄了不遠處精神抖擻的二位強盜,為什麼在夜裡運動如此激烈的人,早上精神還能這麼好啊……
「殿下,這……」
「皇子大人!」小石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日經身後,「用點茶水乾糧,便可以出發了。」
「太好了!」日經點點頭,被小石引到火堆旁,冬青一時傻眼,「殿下……」
「冬青大人。」霸子巨大的影子直接籠罩住瘦弱的文官,冬青一顫,往後縮了一縮。
巨人蹲在他的身邊,手裡端著熱水和毛巾,「大人好糟的臉色,擦把臉吧。」
「……」帶著防備的眼神看著眼前這大漢,冬青想動,卻發現自己四肢都癱軟了……
端了老久的東西對方手都不伸過來,霸子將東西放下,擰乾毛巾後一手像抓小雞似的將人抓過來,劈頭就把人的臉胡亂抹了抹,「小石頭說,做完之後不挖出來的話,可是會拉肚子的唷,這附近有條小溪可以洗澡,冬青大人要不要去洗洗?
「什、什麼……?」被粗魯的擦臉對待還不夠,這傢伙剛剛說了什麼?
「不好好弄乾淨是不行的喔。」巨漢將人夾在腋下,往生火處高聲道:「我帶冬青大人去洗澡!」
小石只是舉了下右手錶示知道了,野狗露出曖昧的笑容,而日經皇子先是愣了愣,而後問道:「冬青怎麼了?」
「昨晚落後咱們許多,搞得很晚才到呢。」小石神色自若地將手中烤得香酥脆軟的餅遞給皇子大人,「去洗洗風塵也好。」
「是嗎……」仍然滿腹疑惑,不過對皇子大人來說,眼前熱呼呼的餅的吸引力,要比過去的文官友人的心情,要來的大多了。「冬青跟你們熟絡得還真快啊……」
「真是個好現象。」
◎
冬青被霸子夾到了小溪邊。
早晨的天氣還微帶一點涼意,這小溪是柳溪千百條小支流中的其中一條,溪水最深處只到人的腰際,溪流中帶著點點青苔的圓石遍佈,間或著清澈的溪水、晨光灑落的陽光,給人一種心曠神怡之感。
但這樣的美景,冬青卻沒有心情欣賞,幾番掙扎無用後,他只能揪緊眉頭,決定以讀書人的精神力戰勝惡勢力。
「到了。」霸子停在溪岸,將人放下,「霸子來幫忙吧。小石頭說,自己弄會弄不乾淨。」
「……」就說了,你到底在說什麼啊我怎麼一點都聽不懂~~冬青在心中吶喊,有種討人厭的危機感正油然而生。
猶疑間,只見霸子開始脫衣服,不一會兒便脫了個乾淨。
「你你你……你為什麼……脫、脫……」
「你也脫,才不會弄濕衣服啊,我可沒帶乾衣裳。」
「為……為什麼……要……要……」
「囉唆。」霸子可沒什麼好耐性,三兩下除掉了冬青皺巴巴的衣衫,把人抬起一扔,冬青便落進冰冷的溪水中。
打一個老大噴嚏,發著抖的文官大人好不容易才從差點被嗆死(水的高度其實只到他的膝蓋)的危險情況脫離,發著抖站起身來,「你是想要殺了我嗎……」的怒吼還來不及說完,便感到一團烈火寺的溫度熨上了��的背心,霸子讓人腿軟(是因為害怕)的聲音在冬青耳邊響起。
「來洗吧。」
讓人趴在自己粗壯的手臂上,霸子巨掌撥了一點水到冬青身上,水珠子順著諫議大夫大人背脊的弧度滑下,在腰際上的一個凹進去的窩裡形成一小片水窪,水滿了之後又再沁了出來滑入臀丘間的縫細裡。
「太晚清理了,所以要用挖的。」
「唔!」還來不及反應過來,霸子的中指已經伸了進去,比起昨夜乾澀的觸感,文官大人的小穴因為還留有昨夜小石留下的濁液,顯得溫暖濕潤,穴口處還沾著一點點乾涸的白色痕跡,「別……」
很快地食指也鑽了進去,開始順著內壁皺摺開始搔刮著,冬青身體僵了一僵,濃白的稠液延著被撐開的洞口順流而下,滴落乾淨的溪水中。
終於明白對方是在替自己清理穢物,冬青卻覺得眼淚都快流下來了,一邊要忍受著異物入侵的奇怪不適感,一邊要拚命壓抑不斷洶湧奔騰而出的羞恥感。
昨夜夜深天暗,雖被兩人這樣玩弄,還能當作是惡夢一場。現在卻是在光天白日下,被強盜這樣恣意洗弄後庭,諒冬青再怎麼神經大條天性樂觀,此時只覺得萬念俱灰,人生無亮。
「你們還要折辱人到什麼程度……」微微的,已經帶了點哭腔。
不過呢,冬青大人的運氣實在不怎麼好。如果他現在訴說的對像是相對比較具有文化意識(絕非道德意識)的小石的話,說不定還能換來一兩句不帶真心的安慰言語,可偏偏現在面對的,卻是沒有文化意識更沒有道德意識的強盜霸子。
看著這瘦弱男人眼眶含淚一副酸楚的模樣,霸子心中燃起的不是同情心,而是更要不得的噬虐欲。
「霸子聽不懂什麼折鹿不折鹿,折牛不成嗎?」巨漢笑了出來,「是了,小石頭也說過,單清洗的話,又有什麼意思?總是要寓享樂於生活才好。」
什麼寓享樂於生活!?一聽就覺得很有他的天敵小石的邪惡風格。
不安地動了一動,霸子卻順勢又將無名指也放了進去……巨漢的手指尺寸也是非同小可的,冬青只覺得下身又酸又軟又漲得難受,「你這樣塞……塞滿了……要怎、怎麼清?」
「真抱歉啊。」霸子道,「我一會兒一定會幫你清理乾淨的。」
將人翻過來面對自己,霸子雙手扣著冬青的腰,「拓得正剛好,一起爽吧。」
「什麼……!?」
洞開的穴口微微開闔著,霸子總覺得這其實是一種邀請,毫不客氣地將已經朝天聳立的肉柱頂了進去,冬青發出一聲微弱的驚叫聲,便被接連不斷的肉體拍打聲蓋過去了。
霸子先是隨意搗弄了幾下,然後一把將人抬起,拉開冬青的雙腿圈住自己的熊腰,讓冬青等於是掛在自己身上。
自己的重心只靠那個地方支撐,令冬青生出恐懼感,只好用手用力圈住男人的脖子。
「要來囉。」男人道,開始就著冬青銜著他的性器的地方東闖西突,筋肉糾結的大腿繃緊,襯托冬青掛在他腰上的兩條瘦腿顯得分外蒼白無力。
「唔……嗯……」被霸子如此猛力攻擊,冬青覺得自己彷彿隨時都會被貫穿,接連而來的異物充實感比起初時的痛楚更令冬青害怕。
比起昨夜小石的細緻的手段,霸子的方式粗野而直接,卻能次次直擊核心,暴雨般的攻擊,讓冬青幾乎無法招架。失去重心的處境讓他的感覺神經更加敏感,他意外自己竟還有餘裕想到這些,如果可以的話,真希望精神也脫離這墮落的肉體……
憑著野獸的直覺,霸子發現冬青似乎不怎麼專心,他的大手一探,撫上冬青垂軟的陰莖,長期持刀而磨出的後繭磨娑著青年頂端的皺摺,讓他哆嗦一下,瞬間被拉回正在墮落中的身體裡……感覺背後的大漢頂得更深了些,他不想發聲,可喉頭卻無法扼抑地發出宛若貓叫的吟哦,「不……」
大漢滿意地自喉頭髮出一聲咕嚕,接著又用手抓住他扣在腰上的腳踝,接著往兩邊分開,他驚叫一聲,身體隨著重力往下墜去,略略脫離了契合得密合的巨大肉械。
接著霸子使勁一帶,諫議大夫大人的身體被張開到不可思議的程度,哀鳴一聲,感受到霸子的陽具又闖將進來,因為這太過危險的姿勢,讓冬青一驚之下全身繃緊,當然也包括因為遭到男人一陣抽插而顯得柔軟敞開的後穴。
霸子爽得仰天一嘯,冬青一個機伶,只覺得體內的肉柱竟又大了一圈,接著霸子低吼一聲:「一起射吧!」冬青才發現,因為突然間處於這樣緊張的情緒中,他……他居然就這麼勃起了……
是男人都會有勃起的經驗,並不希罕,可冬青對於自己居然可以在這樣的情況下變硬,忍不住驚駭起來。
情況不容許他思考太久,霸子又抽插了幾下,將人就著溪中較大的圓石放下,讓後最後一個衝刺,精液像水柱般衝入冬青的身體裡,因為身體突然被放了下來,突然的放心感讓冬青心情一鬆,他直直豎起的陰莖也射了出來,偏淡的白色汁液整個灑在霸子線條優美的腹肌上。
「早晨的運動,就到此為止吧。」霸子道,將射了之後仍未軟下的性器抽出,然後又翻過冬青的身體,把一刻鐘前曾作過的動作重新來了一遍,此時冬青已無餘力多作反應,任虛軟的身體被翻轉青哩,感受比昨夜份量更多的液體流出來的微微搔癢感,然後因為不斷被霸子仍然橫出的肉柱打到的關係,他終於忍不住開了口:「你……你不處理一下嗎?」
霸子咧了嘴一笑,「放心吧。」
把冬青的身體搞定之後,將人再包裹回皺成一團的衣衫之中,「休息一下,等等出發,我和小石頭會照顧你。」
……冬青一點都不想去想像那個畫面……
但見大漢隨意勒動陽具幾下,又射了幾回,那應該不是人類會有的東西終於滿意地收了下去,然後他感覺自己被抱入大漢的懷中,從昨夜到現在都不曾闔過的眼,終於再也抵擋不住,睡了過去。
二十
待兩人回到火堆處時,眾人已經收拾完畢準備啟程了。
「稍微費了點時間?」小石似笑非笑道。
霸子搔搔頭,「嘿嘿……冬青大人昏睡過去了,咱們背著他吧。」
小石還未答話,日經皇子靠了過來,「冬青怎麼了?不是去沐浴嗎?」
「太累了吧。」野狗從後頭吧皇子抓上馬去,「別管了,小石和霸子會照顧他的。」
「是嗎。」日經疑問地瞄了在霸子背上睡得很熟的文官大人,「冬青和你們這麼快就熟稔起來……還真讓人驚訝。」
「您不也是?」野狗大笑,「你們兩個動作快點,走了!」
「是!」小石快手將行李扎到馬背上去,霸子則用兩條布繩將冬青穩穩綁在背後,「出發!」
從眾人過夜處到達夜燭城,的確只須半天時間,雖然野狗已經夠保護他了,馬上的顛簸還是令皇子大人感覺傷口隱隱作痛,他不願被野狗發現減緩速度,拚命忍耐,總算在太陽走到頭頂的時候,遠遠看見了夜燭的城郭影子。
「到了!」皇子大人興奮地道,「我三年前和蘭真來過一次……當然那時候走的是香料之道……」
回想起過去、想起帝國還未被奪的時候,語調不禁黯淡下來,蘭真和疏葉楓的下落像一根惱人的刺,隱隱觸碰著皇子大人不安的心。
野狗用對待小孩子的方式拍拍皇子大人的頭頂,這種不敬的動作若在過去,皇子大人絕不可能可以接受,而現在,經過殺手的千里追殺、摔下懸崖的體驗,日經皇子自然而然便明白了,現在的自己,沒有和野狗翻臉的本錢。
「皇子大人,與其緬懷過去,還不如祈禱好運吧,準備進城囉。」
◎
皇子此時正坐在蘭恕將軍府的前廳裡,旁邊的幾上正放著一盅香味四溢、添了肉荳蔻、姜和肉桂的茶,以及烤成金黃酥燙淋上甜味醬汁的雞肉卷餅。襤褸破舊的衣衫也換成了南方特有的款式,一襲寬鬆的力領長衫,是泛著深紫光芒的緞子裁成,搭配窄腳的白色長褲,觸感相當細滑舒適。
「殿下遠道而來辛苦了,請先用點茶水點心。」
皇子大人點點頭,儘管肚子餓得要命,仍是姿態優雅地各用了一點。肩上的傷仍隱隱作痛,固然已經用藥,可鄉村野地的藥鋪,畢竟還是遠不如宮廷裡的用藥品質。
「不知……我是否比我的兄弟更早到將軍這兒……?」
將軍點點頭,「殿下無須擔心,夜燭城仍是效忠帝國的。」
明知道眼前的皇子殿下憂慮的是什麼事,蘭恕仍不願正面立即給予響應。
一方面,是對於帝國已經遭奪,兩位皇子奠下仍存著鬥爭之心,不願放下歧見而看不慣;一方面,則是因為心中總是有種不安的預感。
「蘭將軍,我不想多說客套話。」皇子殿下端起了上位者架子,「我需要你的兵力,奪回帝國首都高達。除此之外,還有莫敵大將軍以下派駐四方邊境的兵團,以及自首都散出的余兵殘將,帝國需要新的皇帝作為將士們效忠的目標!」
「殿下,我很遺憾,三天前我的部下回報,在柳溪邊……發現了莫敵大將軍的遺體……」蘭恕將軍嘆了一口氣,「已經移回夜燭,目前正停棺在城西的達磨寺裡。」
「什麼!?」皇子殿下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莫敵大將軍不只是他武藝兵法上的師傅,在情感上,更像是他的父親,他的皇子殿下的嚴格要求與關懷,是他真正的父親皇帝陛下所不曾給予的。
「柳溪旁一共殮了三百一十四位士兵的遺體,也都和莫大將軍放在寺裡。」
皇子殿下點點頭,一時忍耐不住,豆大的淚珠滾了下來,他抹抹眼睛,帶著些微的鼻音,「若果如此,蘭將軍就非將您的兵給我不可了……不殺蒼雁,不能消恨!」
「這我明白。」蘭恕將軍道:「但夜燭的兵力只有五萬,邊境幾支南方部族因為蒼鷺族背叛的關係,對帝國南方的土地虎視眈眈……即便我只留下一萬兵馬戍邊,四萬人也無法和蒼雁能射善騎的五萬將兵對抗的。莫敵將軍已死,四方邊境軍團的意向陷入曖昧不明……」
「將軍無須多言,只要給我一句話即可。」皇子殿下一拍桌面,「給,還是不給?」
無言地望著發火的皇子,蘭恕將軍嘆了一口氣:「殿下,在這之前,請容我先問您一個問題。」
「說吧。」
「不知殿下來夜燭途中,是否有舍弟蘭真的消息?」
「蘭真……」皇子殿下想了想,「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他在蒼鷺族入侵前一天,來向我辭行,說要回到南方蘭氏宗族……怎麼?他還沒有到?」
「沒有。」蘭恕將軍嘆了一口氣,「殿下,要我出兵不難,但我決不讚成無謀出兵……在這之前,請您先想想吧。」
此時一名侍女正好走入,屈身行禮:「殿下、將軍安好,殿下的房間已經收拾好了。」
「旅途勞頓,請先休息吧,月緯皇子殿下。」
◎
就在蘭恕將軍命人領皇子殿下回房時,另一位皇子殿下也到了。
「日經皇子?」語氣微訝。
進來稟報的僕人肯定地點頭,「日經殿下多年前曾與小主人來訪,小的曾有幸見過一次。」
「快請他進來……慢,可有任何人隨他進來?」
「有三名侍衛……」僕人露出古怪的表情,「和一名自稱是諫議大夫的男人。」
三名侍衛?是……蘭真的好友疏葉楓?
「將人請進來吧。」
當人被帶了進來,蘭恕將軍總算明白僕人表情古怪的理由。他自己也感到詫異。
除了他曾見過的日經殿下之外,那名自稱諫議大夫的男人渾身虛軟精神萎靡,可仔細一瞧,不正是首都以文官軟弱之身曾與莫敵大將軍衝突,有名的『冬青花,不可折』的疏葉冬青大人嗎?聽說疏葉冬青與日經皇子在議政廳中有不錯的關係,看來是沒有錯的了……
剩下的三個人,才是真正令蘭恕將軍詫異的對象。
站在左邊的那個,乍看是個少年,仔細看卻發現年歲應當比他的外表要來得大。友善的微笑很容易引人好感;右邊那個則高壯得異乎尋常,雖然感覺得出盡力在遮掩,但那股藏都藏不住的草莽氣息氾濫成災,被那銅鈴大的圓眼一注視,那領路的小僕便像正在篩榖的篩子一樣抖個不停。
至於站在中間的那一個,蘭恕將軍卻不知該如何形容。
狹長的鳳目帶著點慵懶的神氣,那隱在長睫後的瞳卻泛著一股精光;身材適中,露在挽起的袖外的,則是精實沒有一絲多餘墜肉的手臂;分明站姿隨便,可將軍卻發現,自己竟很難在這個男人身上找到空隙。
「蘭將軍。」日經皇子一拱手,「好久不見了。」
「殿下,您受傷了,快請坐下。」
「將軍。」坐下之後,日經皇子語意委婉,言詞懇切,「數日前曾受蘭真相助,現又來投靠將軍,日經受蘭氏相助甚多,不慎感激。」說完又起身一揖,「若無好友幫助,日經此時恐已落入賊人之手……」
說到「賊人」二字,皇子大人忍不住頓了一頓,站在他旁邊的三個強盜,則同時不自在地互望一眼,野狗更差點忍不住要哧一聲笑了出來。
幸好牢牢抿住了嘴。
「這麼說來……」蘭恕將軍再也坐不住,「日殿下是最後見到舍弟的人囉?」
「應當是。」日經皇子點點頭,露出擔憂的表情:「我的侍衛疏葉楓受傷甚重,幸得蘭真相救,後又得贈快馬數匹……」詳細地和蘭恕將軍說了巧遇的經過,當然也技巧地避開了野狗等人早知有追兵來襲、帶著自己先逃的狀況。
蘭恕一時呆了。皇子殿下帶來的消息讓人更不安,可這至少是證實了他先前的猜測──蘭真果然是包庇了皇子的人,因此才會被帶回首都。
幸而在蘭氏車隊中的,不是皇子本人,而只是侍衛而已……以蘭真的靈巧身段,相信要脫身不是太難。
心裡有了一個底之後,蘭恕將軍總算暫時放下心中一塊大石。對大皇子的態度,也就更加和顏悅色了些,「多謝殿下相告。我已吩咐下人備些茶水吃食,以及收拾房間讓各位歇憩,在這夜燭城裡,絕不會再有蒼鷺的追兵,殿下請安心住下吧。」
「多謝將軍。」
連一句關於起兵復興帝國的話都沒有提,日經皇子恰如其分地扮演出一名失勢皇子應有的謙遜與自覺,「看將軍如此擔憂蘭真,令我不禁想起我那失蹤的皇弟。」
語意帶著淡淡的憂傷,「雖然最後是這以兩敗俱傷收場……可畢竟是我同父的親弟……」
同樣是滾落眼淚,野狗等三人略略感到心驚膽顫,蘭恕將軍卻是心中一動。
同樣是為弟弟擔心,將軍很有些遇知己之感。
他長身立起,來到皇子殿下身邊,勸慰道:「殿下毋須過度擔心,時不相瞞,就在今早,月緯皇子已經先到了。」
「喔,是嗎!」聲音飽含驚喜之意,「他沒事吧?身體還好嗎?」
只有多日來與皇子朝夕相處的野狗知道,從踏入夜燭城城門的那一刻開始,日經皇子就已經開始戰鬥。
這是他無法幫得上忙的戰鬥。
比起真刀實槍的打鬥更加驚心動魄,動輒便可能讓萬人離鄉背井,血流成河。
二十一
才離開沒有幾天,又回到出發的地方。蘭真不禁苦笑了一下。
「蘭真?」坐在床上的青年不安地喚了一聲,他的身上穿著剪裁寬鬆的睡袍,上好的織物出自富甲天下的蘭氏,披散而下的發黑長滑順得看得出經過精心的整理,臉色略顯蒼白,但比起剛被救起時的慘白模樣,已經可以算是很好的臉色了。
青年才剛剛醒來沒有多久。
他是疏葉楓,正是日經皇子身邊的侍衛隊長,以血緣稱謂來說,也能算是母系一方的表兄。
十歲那一年,他被告知了,努力練功的理由是為了什麼。
是為了眼前比他還要矮一個個頭,和皇后姨母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小男孩。小男孩露出出乎他這個年紀應當有的成熟穩重,像一個小大人似的,伸出了他的手。
「楓表兄,請多指教。」
若要說在這一刻疏葉楓便決定要將生命線給小皇子未免太過矯情,畢竟當時的他,也不過還是個小孩子罷了。他在成人的評價中,是以懂事聽話聞名的,學武的天資不算最特出,但勤能補拙,當其它同齡孩子還在灌蟋蟀掏鳥窩四處搗蛋玩耍的時候,他已經完成了十五歲的少年才能達到的武學程度。
母親欣慰不已,對於疏葉家來說,只有從自己家養出的侍衛才能信任,才會被委以重任。疏葉楓在母親的教誨之下,很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命運。
他現在只是踏上本來就準備要踏上的路而已。
他不會多想什麼。小皇子性格如何、是個什麼樣的人、會怎麼作等等,都不是他應該干涉的。
他的任務只有一個,保護皇子的生命,僅此而已。
可現在他在哪裡?皇子又在哪裡?
「楓,太好了你終於醒了。」蘭真露出放心的表情,「你受傷了,傷得非常重,幾乎要死去了的程度。」
「這我知道……」從被蘭真救起……到見到日經皇子,這些他都還有印象,到之後……?
「現在可好多了?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的?」蘭真靠了近,替他攏了攏散發著穩定心神香氣的被,「想喝點東西嗎?」
「蘭真,日殿下呢?」
蘭真表情不變,動作毫不停滯下來,「先離開了。你傷得太重,跟不上他們的。」
「我已經好多了。」疏葉楓掀被而起,雙腳踏上久違的地面時,一陣暈眩席捲而來,他晃了晃,差點坐回床上去。
「楓!你身體還沒完全養好……」
用力甩了甩頭,將那惱人的暈眩感逐出,疏葉楓道:「蘭真,我的劍和衣衫呢?」
「楓,已經太晚了,你追不上的。」蘭真道,「你放心,日經殿下身邊有新的侍衛保護他……不會有事的……」
疏葉家的皇子,怎麼可能放心交給外姓保護?
疏葉楓睨了蘭真一眼,「蘭真,別阻擋我,我非待在皇子身邊不可。」
「……」蘭氏的年輕小主人沉默了下來,看了疏葉楓好一會兒,發現對方仍不肯放棄地瞪視著他,終是嘆了一口氣。「楓,你知道這是哪兒嗎?」
沒有注意過這個問題,年輕的侍衛隊隊長四下張望了一下,發現這已經被佈置得很有蘭氏南方風情的房間,好似有那麼些眼熟的感覺。
「這是在皇宮裡頭啊……」蘭真嘆笑,「沒有意外的話,日經殿下應當已經到恕兄身邊了,而我們……很遺憾,被蒼雁押回來了。」
「什麼!?」疏葉楓大驚,「為、為什麼……」
不為什麼,因為你在我的馬車上啊。
蘭真是不會把原因說出來的。
「楓,蒼雁的想法,我們從來都猜不透不是嗎?」美青年搖了搖頭,語意帶了些苦澀,「我明白你想趕快到殿下身邊的心意,可……也請看清楚現況吧,衝動行事,只會害了你自己……還有我。」
疏葉楓腦中一片空白,美青年拍拍他的肩,又勸慰道:「現下只有快些養好你的身體,才有離開的本錢……你放心,憑著蘭氏的一些薄名,蒼雁尚不會對我們怎麼樣的。」
「蘭真……」疏葉楓暗運內力,發現自己正如蘭真所說,還未完全恢復。不過是想稍微用點氣力罷了,那猛然襲來的暈眩感馬上將他按回床上,他喘了喘,「我……我還需要多久時間……?」
「我一定會用最好的藥和大夫的你放心。」蘭真微笑道,「現在我得去見蒼雁了,晚些大夫會過來,你可以問問他。」
點了點頭,疏葉楓這才緩下急迫的心,平靜些後,才發現自己實在非常失禮。
「蘭真,謝謝你……」
「哎。」比起方才的對話,面對疏葉楓的真心道謝,蘭真反而感到不自在,「別這麼說……我們、我們是好友啊……」
「嗯。」疏葉楓終於露出一絲笑意,「我從以前就這麼感覺了,你真是個好人。」
「別……別這麼說……」
看著喜歡的人露出他夢寐以求的笑容,應當要很高興才對。
但蘭真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心竟然狠狠地痛了起來。
◎
「來了?」男人背對著剛剛進門的美青年,「好久不見了,」然後回過身來,「蘭真。」
「蒼雁,不、現在應該稱呼你為陛下了吧。」
蒼鷺族的王者揚了揚眉,不置可否,「我記得我曾經告訴過你,我想要的,就一定辦得到。」
「是,小時候的戲言,沒想到竟然實現了。」
「你呢,你的願望實現了嗎?」
「蒙陛下恩澤,已經實現了。」
「喔,是嗎?」蒼雁笑了。這是他進入這個皇宮之後所露出的第一個笑──就連在城破的那一刻、他親手斬下舊帝國皇帝頭顱的那一刻,他都不曾這麼露出一絲笑意。
對於蒼鷺族的戰士們來說,蒼雁就像是一個戰鬥的機器一樣,沒有感情,只有命令,他將他們帶進這富麗堂皇肥沃物豐的南方城市,享受一切以前作夢都沒想過的榮華富貴。
但對蘭真來說,眼前的冷漠難以親近王者,和他小時候認識的那個彆扭的少年,其實是同一個人。
「日和月,都到夜燭了。」蒼雁道,語氣彷彿是在訴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是嗎?」蘭真略感驚訝,「你派出的人……都失敗了嗎?」
「哼。」
「是嗎……都安全到恕兄那去了啊……這可傷腦筋了。」
「他們兩個,除了打得你死我活之外,還能如何?」蒼雁嗤笑一聲,「整個帝國,就葬送在這樣的愚蠢當中。不過,他們應當不會瞭解的吧。」
「陛下,你這樣說,要我怎麼附和你呢?」
「我倒有些同情蘭恕了。」新帝國的皇帝陛下坐上了王座,「蘭真,你也坐下。」
「不敢。」美青年一揖,「敢問陛下,找蘭真過來,應當不是要和我討論恕兄的煩惱吧?」
「跟你說話,一向很輕鬆。」年輕的王者點點頭,「蘭真,我只問你一句,現在的蘭氏掌權者,是誰?」
◎
回到蘭恕將軍準備的客房之中,皇子殿下心中忿忿,用力捶了無辜的枕頭幾下,讓絨毛漫天飛起,自己也受不住地打了一個噴嚏。
他很少被拒絕。也許蘭恕將軍並沒有正面給他回音,但對皇子殿下來說,這就是不可原諒的拒絕。
他一向看不起身弱體虛擅長政務的皇兄,帝國始皇帝以武創國,又以武治國,當時開拓出前無古人的龐大國土,史稱「劍騎之治」,「劍」指的是皇帝手上那把征戰各地的寶劍,「騎」指的則是帝國龐大的戰無不克的騎兵團。可惜劍雖然還在自己手中,騎卻已經背叛了帝國。
蘭恕的憂慮,他不是無法理解。他學過兵法謀略,自然知道蒼雁手下的騎兵團有多麼勇猛善戰,而南方向以水戰箭兵聞名,要勉強出兵,無異以卵擊石。
他無法原諒的是,蘭述的態度。
自己彷彿不是他心中的皇帝。
父親大人已經死了,皇兄下落不明……而這個出身蘭氏的將軍,居然敢用這樣的態度對待他!
加上師傅竟已經去世了……
月緯皇子雖然對政治沒有興趣,可他畢竟仍是出生皇室。過去他仰仗莫敵大將軍在軍團間的威赫武名,四方軍團的支持猶如囊中之物,可現在,師傅一死,這些原本很確定的助力,一下子全部都鬆動起來。
除了背叛的背方蒼鷺族、及南方蘭氏之外,鎮守東方的沙族碧璽將軍、駐守西方的寒山氏嵐將軍等等,都保留了足夠的兵力……碧璽和寒山嵐原本都是莫敵大將軍的學生,自然是支持自己的,可沙族一向和蒼鷺族交好,師傅又死了……誰知他們會否倒戈?畢竟沙族並非善戰的民族,以詩歌、寶石與酒聞名……對皇子殿下來說,是支相對墮落的民族。
蘭氏以商立家,人說商人無祖國,蘭恕雖總被形容不像蘭氏人,可……他畢竟仍姓蘭,商人比文人還要卑賤,皇子殿下想,只要有錢有利益,誰都能當他的主子。
越想心中越是混亂、越是憤怒,抽出劍來一陣亂砍,將桌椅床鋪削成滿地殘木,最終拉到了傷口,吃痛地抱著手臂蹲下身來。
他知道自己這樣不行。
但政治一向不是月皇子的專長,少了師傅和母妃、外公的幫助,他腦中竟完全不知道該曾哪邊下手起。
但……他可是這帝國未來的皇帝。原就要有一整個議政廳的文臣謀士替他謀畫策略!就不信、他就不信……咬咬牙,不能老想著會有人幫助自己……
前所未有的孤獨感一瞬間籠罩下來。
他必須要有兵力幫忙……這個帝國不能在這時候易主……
兵力、兵力……
皇子殿下在這一刻,想起了一個不應該想起的人。
二十二
將軍府的下人一共備了三間房。
皇子理所當然自己一大間,諫議大夫一間房,侍衛們一間房。
不過南下遠征隊的團員自己會重新分配房間。
野狗理所當然地把東西都提入皇子的房哩,「我可是您的『貼身』護衛啊!怎麼可以離您太遠。」
「……」皇子大人沒有反駁,似乎因為正在思考中,便任由野狗安排。
「那我們也一間吧!」另外兩個強盜,非常順便地一起進了諫議大夫的房門。
冬青當然不肯輕易就範。
「回你們自己房裡去!」冬青奮力支撐起最後的尊嚴,「這是我的房間!」
兩個強盜對看了一眼,聳聳肩。
「霸子,人家不歡迎咱們呢。」
���小石頭,住冬青房間和他歡不歡迎我們,有啥關係?」
「這嘛……」小石瞟了冬青一眼,後者一顫,咬住下唇,硬是不肯折腰。
「算了,冬青大人是想要有自己的私人空間嘛。」小石拍拍已經忍耐到了極限的文官大人。
「大人身體微恙,原本還想服侍大人的,看來是不需要了……霸子,咱們去自己的房間吧……畢竟,我們已經不是『強盜』了嘛~」
聽到強盜二字,冬青聳然一驚,震驚地看著對他眨眨眼,便拉著霸子離開的小石二人的背影。
強……盜?
雖然自己因為���備這樣劫掠來的,所以總是這樣稱呼對方,可……
這是……真的嗎?
冬青只覺得身體好像又更虛了些……不行,他需要他娘的好好睡他一覺,才能有餘裕仔細想想……
沒有發現自己竟然在心中說了髒話,諫議大夫大人連衣衫都沒有除下,便拉起棉被睡了。
至於皇子與野狗一方。
進房後,野狗吹了聲口哨,「不愧是給皇子大人的房……」
日經笑了笑:「野狗,只要我能拿回首都,屆時你會發現,這樣的房間只是一般而已。」
「是嗎。」野狗搖搖頭,「我一個強盜,打殺敵人可以,出計謀卻是不行的。皇子大人接下來預備要怎麼作?」
日經歪歪頭,露出一朵相當無辜的微笑,「這嘛,你也看得出來,蘭恕是個相當護弟之人……這一點很重要。」
「他的弟弟……是蘭真?」
「是。」
心中暗叫不妙,「皇子大人,這種事要早點說啊……」
「這倒無妨。」日經又笑,而後又嘆了一口氣,「帶著蘭真過來,不見得有利。」
「這又怎麼說?」
「我一向猜不透蘭真……也猜不透蒼雁……應當說,自從蒼雁奪了帝國之後,我發現當年的同儕,好像不應當再給予完全的信任了。」匝了匝舌,皇子大人四呼對於在野狗面前提起這個,有些後悔似地,「別說這個了,野狗,我需要你幫我作一件事。」
「只要您支付費用,野狗任憑差遣。」故作優雅地行了一個怪禮,野狗輕佻地朝皇子大人拋了一個媚眼。
「嗯。」皇子大人嚴肅地點點頭,開始脫衣,「我要知道,夜燭的兵士,有多少人姓蘭、對舊帝國的忠誠度如何、蘭恕的手底下,有多少可用之將,又有多少人……不姓蘭。」
「這麼多啊……」親暱地環住皇子大人的肩,吻了吻圓潤可愛的耳垂,「皇子大人可能得分期付款了……」
「無妨。」野狗新生的鬍渣正搔著他的頰邊,令日經皇子想起摔落斷崖時瀕死的幻覺,他顫了一顫,拚命想把一股腦兒湧上來的幸福感壓制下去。
這是虛幻的、懦弱的快樂,只會妨礙他的腳步,阻擋他復興帝國的道路。
他連兄弟、好友都無法信任,要怎麼去相信一個強盜?
只是互相利用吧……他想,他們之間,只是虛偽的買賣關係罷了。為了大業,就算現在自己在野狗身下如花街豔窟的妓女,也只是一時的權宜之計,所有愉快的錯覺,都只是演技。
如果這樣想,他覺得自己沒有比較好過。可這樣的疼痛,會讓他無論何時,都能謹記自己皇子的身份,將他從那猶如罌粟花毒般的快感抽離出來。
吃飽喝足後的野狗,留下霸子保護皇子大人,自己則帶著小石出了門去。
「霸子太顯眼了!」巨人被單獨留下的理由相當簡單。
「老大,你想怎麼作?」
「噯,小石,這是你的專門啊……咱們當兵去吧!」
「哈哈。」小石大笑幾聲,「老大,真沒想到咱們也有成為官兵的一天!」
「爽吧。」
兩人立即興致勃勃地,朝著軍營的方向去了。
◎
和月緯見面的時候,應當要怎麼作、應當說什麼話,這些日經都已經想了個通透。
得到蘭恕的支持對他來說不難,難的是要如何讓其它地方的軍心向著自己。
承平時候他尚可以政治手段得到皇為,可在這種亂世之中,只有武力才能證明一切。
他從未如此後悔沒有來得及著墨軍方,可後悔於事無補,他必須好好布劃一番。
月和自己不同,這是他的優勢。可月太直了……他想,這是自己的優勢。
如何化月的優勢,成為自己的優勢。
不用多想,答案其實很清楚。他麻木地想。
幸好楓和蘭真,都不在自己身邊。
「殿下,時間到了。」
「嗯。」為了不讓人發現野狗在自己身上留下的歡愛痕跡,他堅持自己更衣。套上南方特有的立領長衫,好不容易弄清楚前後及繫帶的方向,這才隨著下僕來到前廳。
「蘭將軍,皇弟。」他對著早已坐在廳裡的兩人點了點頭。
「殿下。」一方和顏悅色;「皇兄。」一方緊皺眉頭,語氣冷淡。
可以看得出月緯皇子殿下正努力壓抑自己的不悅。
不過,已經學會忍耐了呢。日皇子想,月也成長了呢。
「二位皇子都安然到達夜燭,天祐帝國,若二位皇子能攜手合作,集合帝國各地兵力,要收回首都高達,指日可待。」
「嗯。」日皇子道,「將軍說的是,什麼事都比不上收復高達重要。」
「哼。」月皇子只是冷哼了一聲,若說四方軍團在師傅死後不見得效力自己,但相同的狀況,更不利於日經,說這樣的場面話,只會暴露出他無兵可調的窘境。
「皇弟……你……你受傷了!?」日皇子露出關心神色,「要不要緊?」
「不用你……」假惺惺……將後話忍了下來,「傷不礙事。蘭將軍,我已經休息夠了,你何時能給我答覆?」
「月殿下莫急,我已發信出去予東方的沙碧璽和西方的寒山嵐兩位將軍,並派出兩支搜索隊,搜索中央的殘餘兵士。皇子們只要能同心協力,共抗蒼鷺族……」
「說得這麼多……」月皇子冷冷回道:「你倒是想做好人,不想選邊兒就是了?」
「月!」日經皺起眉頭,「住口!」
「皇兄,我們心知肚明。」
「月,現下情況不同了……」
「喔?」月緯皇子輕蔑一笑,「皇兄,你錯了,情況是一樣的。我擁有軍心,而你擁有議政廳文臣的支持……現下議政廳沒了,軍隊卻還是在的。我打小便跟著莫敵師傅學武練兵,而你卻手無縛雞之力。」
「月……」
「我可不是傻子。」皇子殿下站起身來,高高地睥睨著自己的兄長:「日,復興帝國,只有我辦得到。」
「……」彷彿氣勢為月皇子所折,日皇子默然許久,而後低低出聲。
「月,只要你辦得到,帝國交予你,那又如何。」
二十三
野狗和小石來到軍營前。
「這位大哥。」小石自動自發地跨了一步上前,對著守在營門前的衛兵一拱手:「我和我阿兄想從軍,想請您指點一二。」
那衛兵打量了小石一眼,見他衣衫破舊,又是北方款式,理解似地點點頭:「又是北方逃下來的嗎?往那去吧,有位差爺專辦這事。」指指左邊一個小營帳。
「多謝多謝。」回身朝野狗使了眼色,兩人便提腳往左而去。
「老大猜得沒錯,很多高達的士兵都逃下來了。」小石道,「咱們可以扮成新加入的,或是逃下來的。」
「你決定吧,能混進去便夠了。」
兩人一掀營帳,果見一張小幾擱在帳內,一個看來和野狗差不多年歲的青年坐在裡面,正埋頭抄寫著東西。
「官爺?」小石喚道。
那青年手一抖一撇畫了出去,抬起頭就是一頓破口大罵:「哪來不長眼的,給我滾!」
「官……官爺……」小石顯得有些尷尬,「實在非常抱歉,是營門口的大哥讓我們過來的……」
「我管誰叫你來的,娘的,老子抄了一整天的東西都讓你給毀了!」
「官爺,真的非常抱歉……」娃娃臉青年一向很懂得運用他的天賦,「不知道要怎麼彌補才好……」
「會寫字嗎?」
「會……會一些……」
「過來。」那青年勾了勾手,小石瞟野狗一眼,野狗微微一抬下巴,於是他便恭謹地靠了上去。
「我這有三十張單子,要全部重騰一遍!你可以開始了。」
看見被青年畫壞了那張的內容,還是整迭文件的第一張而已……小石笑了笑,「瞭解了。」
「是來從軍的?」青年走到野狗面前,打量了一下這個男人,身體狀況看來還行,就是表情有些太張揚了。
「是,從北方下來的,和小石想來找口飯吃。」
這樣的男人,不像是會走投無路的啊……青年想,「以前是作啥的?」
實話肯定是不能說的,野狗曖昧地道:「作些小買賣罷了……時局不好,不如從軍,至少還有口飯吃。」
「本來住那兒?」
「槐山鎮。」
「姓甚名啥?」
「姓日……」眼球一轉,「名野。」
「你弟弟呢?」
「他叫小石。」
「身手如何?」
「還過得去。」
青年點點頭,「算你們運氣不錯,最近北方下來的人多,蘭恕將軍特別交代放寬標準接納你們。」
「多謝官爺……敢問官爺如何稱呼?」
「我姓蘭名汀,是將軍身邊的副將之一……唉,不過多認識幾個大字,就被調到這兒作文差……膩死人了!」青年抱怨起來,「瞧你們倆身強體壯的樣子,嗯,看在你弟替我省了麻煩份上,就省了檢查的功夫吧,讓你弟先抄著,你先隨我來吧。」
「是。」
◎
月皇子愣了一下,豪氣驟生。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當然。」
看著兄長的眼神,總算有些許暖意,「日……皇兄,你能這麼想,那就好了。」
「月,你受這麼重傷,怎地不見莫敵大將軍?」
「……師傅……師傅他去了……」月皇子黯下神色,「為了保護我。」
「是嗎……」日皇子眼神一斂,「帝國少了一員大將,太可惜了……」
月皇子點點頭,「皇兄能這麼想……」而後目光炯炯,「實在太好了。」
「蘭將軍具體要怎麼作呢?」日經轉而面向蘭恕。
看著日皇子,蘭恕覺得心中一直糾結的煩心事,一下子都豁然開朗起來:「殿下,這是得好好研究一下。」
「蘭將軍。」月皇子一揮手,「沒有什麼好研究的。兵士們需要的是效忠的對象,父皇已經崩殂,皇兄……方才您也有聽到吧,先興兵北上,其它人可隨時加入,非先給蒼雁一個下馬威不可!」
沒有錯,這種事得一股作氣,最妙的是,日經居然還自行退讓……果然是軟弱的傢伙。師傅死後,他不將蘭恕收為己用不行,南方邊境雖須防護……但帝國都沒有了,要防護什麼呢?自然要以收復首都為要務才是!
率蘭氏之兵只是一個宣示,宣示他身為帝國皇子已經開始準備收復國土了。他也不期待南方不善馬戰的士兵能打敗蒼雁,重點在於,那些從中央四散出去,原本效忠於莫敵大將軍的各股兵士來歸,蒼雁進攻得太急,相對地,許多軍伍尚未來
得及回都,都城就陷落了……而且,又有誰比他瞭解,都城附近的軍事地形呢?
「事不宜遲,將軍命令下去,七日之內,全軍拔營回都!」
「殿下……」向有智將之名的蘭恕頭又開始大大痛了起來。
「蘭將軍,您再繼續推託下去,我就不禁要懷疑您對我說的話,是否還作數!」
「我……」「月!」
日經趕緊插入二人之間,「月,別太心急,我知道你有把握,可夜燭城畢竟是將軍所治理,你倉卒間定下時間出兵,會否讓將軍一時難以達成你的條件?而且出兵北伐不是小事,會讓多少人遠離家園、妻離子散……」
「皇兄,夠了。」看著日皇子的月緯冷冷道,「有什麼事,會比收復高達重要?又有什麼事,會比復興帝國急迫?」
「月……」
「成大事豈可居小節?」瞥了蘭恕和日皇子各一眼,「這是莫敵師傅給我的教誨,時間更是重要,不及早率兵北伐,難道要任蒼雁那狗賊日漸坐大?難道要讓那些搖擺不定的人有時間倒向敵人?」
「月,不要太偏激了!」
「皇兄,我敬你一聲皇兄,是看在父皇的份上。接下來的事,不是議政,不是治國,而是戰爭。」月緯皇子揚起了頭,「戰爭的事,你是無法插手的。」
◎
「唷,回來啦。」
一踏進房,皇子大人便看見野狗歪歪地斜在床上,抿嘴笑了笑,「怎麼,我交代給你的事情辦完了?」
「唔……運氣不錯,剛進去,小石就被調去抄寫兵籍資料了。」
「你們從軍去了?」露出忍俊不住的表情,替自己到了杯茶。
「是啊。」從床上躍起,繞到皇子的身後,一手拿過皇子大人的茶杯,一仰而盡:「姓蘭的兵士,一共八百四百一名,其中八名副將中,有四位姓蘭。名字分別是蘭汀、蘭節、蘭齊和蘭衡。派給小石抄書任務的,就是蘭汀。」
「那麼其它四位副將又是?」
「目前只知其名,殷其遠、路童、景陽和駱錦文。」
「靠蘭恕最近的是誰?」
「姓蘭的四位,自然要更近些。」
推了推野狗,「這不是廢話嗎?」
「皇子大人別太心急啊,這才過了一天呢。」
「心急啊……噯,我也受月影響了呢。」
「心情真複雜啊,」野狗將人攔腰抱起,「不希望您走得太快,卻又希望您快些完成……」
「沒想到你會這麼想。」皇子大人主動吻了野狗的嘴角一下,「你也軟弱了啊……」
「哈。」野狗一掀皇子下襬,將人扣到桌上去。瓷製茶壺杯組險險被推到邊緣處,「軟不軟弱,皇子要不要自己確定看看?」
橫了野狗一眼,皇子大人發現野狗其實施力不大,要掙脫也不難,可他現在,卻不似最開始時那麼慌張。
當他感覺身體被這個強盜貫穿的時候,腦海浮起了合而為一的字句。
野狗就是他的眼睛,他的手腳,他的利刃。
他微微笑了,有種絕頂的快感瞬間淹沒了他。
二十四
月緯皇子一聲令下,蘭將軍無可奈何,只能暫時接下命令。
「校閱士兵?」副將軍一皺眉頭,「在這種時候?將軍,秋天正是秋收農忙時節,士兵們都在田裡收割,這種時候要校閱,究竟是……」
蘭恕嘆了口氣,「對皇子大人來說,這些都不重要。」
「……」副將軍不能認同地搖搖頭,「這種時候校閱……意思就是要打仗了,會引起城內不安的。也太倉卒了……接下來冬天便要到了,更不宜久戰。何不等明年春暖時再出兵,也有時間召集帝國散落其它地方的將士……」
「這我何嘗不知。」蘭恕已經不知道嘆了多少次氣,「可皇家子弟,只知家國事,不知百姓苦,我身為帝國將軍,理應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偏偏……唉。」
「將軍是否有所苦衷?」副將軍跟隨將軍很久,對於將軍的想法亦有一定認識,
「先別說這個。」將軍頓了頓,「把消息放出去,說,二位皇子都已經到達夜燭,讓中央散落的士兵都來歸吧。這幾日,先調獨身的、家中兄弟兩人以上的幼子作校對,儘量減低對農忙的影響,也讓皇子殿下,有兵可校。」
「是。」
「對了,從北方逃下的士兵,目前有多少人了?」
「回將軍,有五千餘人了。」
「嗯,這些也加入校閱的行列。」
「是。」
正在沉吟之間,帳外傳來通報。
一個士兵模樣的少年快步走了進來,呈上一封信給將軍。
一看封泥,將軍一震,那寥寥幾筆的蒼鷹形狀,正是蒼鷺族的貴族印鑑。
「蒼雁給我的信?」一直以來的不祥預感難道要成真?
三兩下挑開封泥,抽出信紙。
「蘭真……被圈禁起來了……」
◎
達摩寺寶殿。
月皇子淚流滿面,為莫敵大將軍上香,喃喃祝禱:「月緯誓拿回高達,將師傅迎回將軍府……大業達成之前,請師傅暫厝此地,靜待佳音。也請師傅在天之靈保佑月緯,早日完成復國,手刃仇人……」
還記得師傅最後護著他要他先離開的模樣,皇子殿下從未想到,那竟是自己與師傅的最後一面。
他一刻也無法忍耐,恨不能隔日便出兵北伐!
他知道此時並非戰爭的好時節,但兵貴神速,以常理論,本不應在此時興兵,可反過來說,相信蒼雁也這麼想。
他知道夜燭至高達的最短距離,先讓蘭恕挑出精兵組成前鋒隊伍一萬人,殺他個措手不及,槐山附近有一易守難攻的峽谷,正好可作臨時屯兵處。南有夜燭城作後勤補給,要納來歸士兵也有足夠空間。蒼鷺族畢竟以騎兵團為主,山林當中想要和南方弓兵一較長短,想來只有挨打的份。
戰事不需要拖到冬天,皇子思考,只要給他足夠的兵士便夠了。
斂起眼淚,皇子殿下整整衣冠,步出寺外,下人們迎了上來為他披上毛氅,南方雖比北方炎熱,但入秋之後的涼意仍是不可小看的。
然而月皇子卻沒有想到,竟會在寺外,見到他的皇兄。
「月。也讓我為大將軍上個香吧。」
看了日經一眼,心中浮起貓哭耗子的畫面,「皇兄,作戲……也別太過了,何必勉強自己?」
「……月,你誤解我了。」表情沒有動搖,日皇子仍是一臉哀容,「這是我們的錯,我們不能逃避。」
「我們的錯?」
「若無政爭,何以失國?」
「……」月皇子露出個嘲諷的表情,「皇兄,你要進去便去吧,不過我想師傅不會想看見你的。我不奉陪了。」
「月,你要往哪裡去?」
「……皇兄,我不相信你不明白現在的情況。」斜睨日經一眼,「議政廳文官之首,比較適合皇兄呢。而我,從今爾後,不可在直呼我名。」
「月……」
「我已與蘭將軍說定,今日校閱眾將士後,當即宣佈,我帝國重新於夜燭復辟,我月緯,就是帝國未來的主人!」
「……月……」
月皇子殿下甩袖離開的氣勢,和父皇竟有八分相似。
日經不禁苦笑,或許這就是父皇一直不願意確立太子的原因。
嫡長子與最愛的孩子,哪裡知道這樣的心軟,竟造成帝國動盪、進而覆滅。
父皇地下有知,會原諒他們嗎?
可時間緊迫,沒有太多時間讓他感傷過去。日皇子踏上馬車,吩咐叫馬伕往軍營方向去了。
◎
來到軍營後,日經並不急著往校閱場去。他支開跟隨服侍的僕人,只帶著霸子,悄悄潛到和野狗約定的地方。
小小營帳並不起眼,可進去之後,才發現裡頭人頭鑽動,竟有十數人聚在裡頭,當中處立著的,赫然便是野狗和小石。
「殿下。」小石恭謹一揖,「諸位,這位便是日皇子殿下。」
這十數人同時單膝屈下,「殿下救命!」
「快起。」皇子大人露出不解的表情,「眾位壯士究竟所謂何事?」
這樣的景況,其實正是野狗與小石一手安排。
兩人混入軍營後,由於出身草莽,和低階將官們很容易便混熟了,加上因為任務在身,兩人又刻意經營人際關係,很快地便結交不少軍中兄弟。也藉此打探到不少消息。
還是由於出身草莽的關係,武藝身手硬是比一般士兵高出不少,野狗雖刻意壓抑自己的殺人刀藝,但那股長期熏陶下來的凶氣是很難磨滅的……只是對軍營來說,這樣的凶氣卻恰恰會被當作是難得的可用之兵。
憑藉這些,很快地,連幾位副將都不得不注意到新兵之中有一對兄弟,兄長刀法高超冷靜自持,弟弟靈巧活潑擅長文書,在營內很得人心。幾番往來之後,不是將其視為心腹,就是認為好兄弟了。
當日月緯雖定下七日之限,可畢竟太過倉卒,經過蘭恕將軍數次溝通之後,也只爭取到半個月的時間。日子眼看便到了。
對於出兵一事,無論是姓蘭的副將軍,還是不姓蘭的副將軍,無不搖頭反對的。姓蘭的副將軍們囿於蘭氏乃舊帝國世家大族,不方便當面拂逆月皇子的意思,可不姓蘭的副將軍們就沒什麼顧忌了。幾杯黃湯下肚,可以講的不能講的,一股腦兒都發洩出來,假名日野日石的兄弟倆連連勸酒頻頻點頭,很快地就和副將軍們站在一起了。
「我說將軍也是有苦衷的,原本指望日皇子能有點作為的,誰知卻偏偏在月皇子面前居了下風……你說這多年的政爭,到底為的是什麼?一個是軟弱的皇子,一個是衝動的皇子,你說咱們這帝國,還能有什麼未來?」
「大人所言甚是,不過小人也有些淺見……」小石一邊倒酒一邊道。
「你說。」
「比起月皇子,日皇子殿下不僅仍顧念手足親情,而且,亦深知若和月皇子再鬥爭下去,只會落得兩敗俱傷,這才願退讓的。」
「可放任這衝動的月皇子如此蠻橫出兵,更非帝國之福啊!」
「大人說的是,若日皇子殿下能瞭解這點,那就好了。」
「是啊……」副將軍醉眼一翻,忽然來了疑問:「小石,沒想到你個小孩子,倒理解日皇子的想法?」
「大人有所不知……」小石露出神秘的表情,「小的和阿兄南逃時,曾有幸和皇子同行幾日呢。」
「喔?」醉眼懷疑地看著兄弟倆,「少吹牛了,若是認識殿下,你們兩還會在這裡?怕不已經在將軍府吃香喝辣了!」
野狗和小石護看了一眼,認為時機已經成熟。
「大人,您想不想勸勸日皇子殿下?」
幾番周折,便促成了今日之事。
不姓蘭的副將軍們同時在校閱場上缺席,僅派出自己底下的兵長出席。姓蘭的副將軍們因為跑不掉,所以派出了自己的兵長出席此密會。
一臉不解的日經皇子看著一帳棚的軍人,疑惑地道:「將軍們此番所謂何事?」
「日皇子殿下,請您阻止月皇子吧!」
「大膽!」日經細眉一挑,一顯皇子氣派:「月皇子一心復國,當給他支持才是!眾將軍為何在此動搖軍心?」
「殿下……」小石踏出一步,「復國絕非易事,眾將軍們也是忠君愛國,一腔熱血的。只是……」
「只是月皇子獨斷專行,不肯多為百姓著想。」野狗接道,「可古云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百姓若不能安穩生活,遑論復國!」
日經差點揚起嘴角,看野狗一本正經說著冬青寫的劇本,說出強盜根本不可能會講的義正嚴辭,實在太有趣味了。
不過此時可不是浮想聯翩的時候。
才剛剛張口欲言,遠方便傳來重重的鼓聲,以及校閱場上士兵高呼萬歲之聲。一聲比一聲更嘹喨,幾乎遮掩住他的聲音。
月已經動了。
日經環視帳內眾人一眼,整整衣冠,嘴角露出一抹經過精密計算的弧度。
那麼也該他出招了。
二十五
校閱場上。
月緯皇子環顧四方,放眼所及,軍容整齊。士兵們站得筆直,旌旗飄揚,槍尖銳利,自校閱台上看下去相當具有威嚇力。
可月皇子並不看在眼裡。
他自小從莫敵大將軍學武藝韜略,常常隨他校閱士兵,看過中央校場十萬大軍的場面後,眼前的狀況,只讓他皺起了眉頭。
「蘭將軍。」皇子殿下喚道。
隨侍一旁的蘭恕趕緊低頭附耳過去,「殿下請說。」
「不要敷衍我。」皇子道,「這裡的士兵不足兩萬,我應當說過,是要『全軍校閱』吧!」
「殿下……」蘭將軍趕緊澄清,「這裡都是我軍精銳,殿下既然覺得兵貴神速,那麼首發出兵人數就不宜多,這樣才能做到『神速』二字啊!」
勉強點了點頭,月緯又道,「此兩萬大軍先隨我進發,你另將其餘士兵組織軍伍,速度慢些無妨,作我後勤補給。另可一路徵召組織其餘來歸士兵至槐山屯兵處,務要在冬天之前,補足十萬大軍。」
語氣毫無轉圜餘地,斬釘截鐵。
「我要讓蒼雁那狗賊,血、債、血、還!」
此時負責皇子登基事宜的復將軍蘭汀,正好朗聲宣佈:「眾將士聽令!前皇已崩,為復興我帝國,擁皇子登基皇位,吾皇萬歲!」
「吾皇萬歲!」
整齊劃一的呼聲暫且轉移了月皇子的注意力……不,從現在開始,他已經不是皇子……而是……
若此情此景是在高達王城,自己應當滿心歡喜吧。
可卻偏偏是在南方邊陲的夜燭,身邊的人不是師傅母妃,卻是一個個不熟悉的人。他內心湧起的是一股征戰豪情的悲壯感,朔風野大,父皇與師傅的英靈將跟隨著他!
然而,皇子殿下身邊的蘭恕卻陷入了自我掙扎。
蘭真在蒼雁手上,就是要讓自己投鼠忌器……也就是說,只要不強行發兵,蘭真性命便無問題……但若發兵,蘭恕濃睫抖了兩下,覺得自己竟害怕起來。
懐著這樣的心思,要如何打仗,如何對戰?
但若是要他背叛舊帝國,卻又是萬萬作不到的。現在的情況,皇子是帝國的繼承人,皇子的意志便是帝國的意志,若果皇子要犧牲蘭真性命,自己……當真狠得下心?
事實上,蘭恕對於手下副將們的心思,並非全無所覺。
最明顯處,即是八位副將只到了四位,來的四位副將都是蘭氏的人,巧的是,他們手下的兵長卻又都不見蹤影。
與他關係最好的副將蘭節悄悄對他比了個手勢,他抿了抿唇,不著痕跡地靠了過去。
「將軍。」在震耳欲聾高呼萬歲聲中,蘭節的聲音幾乎要被蓋過,「皇子大人可是有兩位。」
「那又如何?」
「遵古禮,是否當擁嫡長子才是正理?」
「可日皇子已表明願意退讓之意。」
「方才兵長來報,經過多位兄弟說服,日皇子終於明白許多事理。皇子們身在宮中,不明白咱們下面有下面的苦楚,日皇子宅心仁厚,現已願接受擁戴!」
蘭節的聲音透著一絲興奮:「日皇子不僅無皇家架子,願與兄弟們把酒言歡,更甚者,也深知現時節絕非出兵之機,只有經過足夠的休養生息,才能積累足夠的力量作戰啊!」
蘭恕愣了一愣,不禁感到了一點寒意。
這日皇子,手段竟如此厲害!?
來夜燭不過半月,究竟是在何時籠絡了將士們的心呢?
「將軍,事不宜遲,咱不是要背叛帝國,擁戴的依舊是皇子,而且還更名正言順!」
望著不遠處微抬著手向將士們招呼的月皇子,側臉嚴肅哀戚,卻又透著一股青澀的稚氣。
不過十七歲,打小便被當成珍寶般成長起來的皇子,能受得了這個打擊嗎?
蘭恕沒有副將們這麼單純。他自小便受蘭氏教養,對於商家間的明爭暗鬥心機百出一向熟悉,也因為不喜這些,所以棄商從軍。
不喜歡不代表不知道。政治鬥爭的黑暗猶勝民間商家。
只要自己拋棄了眼前這個少年……結果絕不會只是月皇子黯然失勢而已。
日皇子長年浸淫議政聽,哪裡會不明白斬草要除根的道理。
兩位皇子的相爭延續,自己實在太天真了。將軍苦笑,然而他又能如何選擇?
瞧將軍沉吟下來,蘭節不禁也急了,「恕兄,以大局為重啊!」
實在是兄弟們已箭在弦上,只等將軍點頭了!
大局嗎……?
這種時候,自己所思所想,還不是夜燭百姓安危、還不是蘭氏興衰、還不是……蘭真的安危!
選擇日皇子也不能說有錯,而且兩全其美。那麼,他又有什麼好猶豫的?
再看一眼站在高處的皇子,纖細的身軀包裹在肥大的毛氅裡,如此孤高,如此寂寞。
將軍咬咬牙,於是點頭。
◎
事情究竟為什麼會變成如此?
這點一直到月皇子被鎖至房裡前,他一直想不明白。
皇兄分明已經退讓了。蘭恕分明已經答應了。甚至,連校閱的士兵們,不都大聲稱「吾皇萬歲」了嗎?
之後發生了什麼?
幾個無禮的士兵撲了上來,將他帶下校閱台,他還不及呼喊反應,便見不遠處,蘭恕正一臉同情地看著自己。
呸!不過是個無信無義的叛國賊!
然後他便被帶離校場……而現在,遠遠地,他仍能聽見那震耳欲聾的萬歲聲,就可笑至極!這帝國唯一的萬歲,就在這裡啊!
他們呼喊的是誰?難道是攻陷都城的狗賊蒼雁!?
還是……那個卑鄙至極的偽善者日經!?
對蒼雁的恨意來自於國仇家恨,對兄長的恨意,就來自於月緯本身。尤其他一向看不起的人,而今卻竟要取代自己!
這叫他要如何忍受!
望著被拴上的門鎖,月緯越想越恨,一把抄起藏在床墊之下、曾受到三郎覬覦的、鑲滿了黃金寶石的劍,往門鎖狠狠揮下。
他要親自問問,你們這些人,究竟有何面目見我!難道還能殺了我不成?
房門很快地就被皇子殿下踹開,門外果然圍了一列士兵,都用著驚疑不定的眼神看著衝出來的月皇子。
這下可好,擋也不是,放更不成!
皇子千金貴體不能傷,可士兵們也明白,若真放月緯皇子過去,只會讓事情不可收拾。
只是在一方不敢出手,一方卻又拚命揮劍的情況下,實在無法有效阻擋發怒的皇子前進。還在僵持不下,遠方的歡呼聲赫然停止下來。
沒有多久,日皇子的馬車,便來到了將軍府前。
披散著發怒睜著眼的月皇子,恨不能一刀殺死眼前緩步下車的兄長,表情一如往常地帶著溫柔笑意,彷彿他的所作所為,都是天底下最正確良善之事。
「日經你這騙子!」眼睛佈滿了血絲,月皇子在士兵的壓制下激動欲狂,「你自己說過什麼?沒有誠信的混蛋!」
「月,你太急躁了……身為上位者,若不能體察民心,又要如何治國?」
「哈!不先取回帝國,遑論治國?你這沒有膽識的偽君子,偏安夜燭就很滿足了嗎?懦夫!」
「月,你還是不明白嗎?」日經皇子的表情依舊非常柔和,「帝國武將之首,莫敵大將軍的位子,比較適合你呢。」
「日經!!!!!」月皇子幾要發狂,不知哪來的一股神力掙脫了壓制他的士兵,寶劍一橫,便要衝將上去。
誰知才到日經眼前三四步的距離,便被一個男人給擋格下來,男人眼神帶著凶氣,雙刀帶了兩下,左刀挑落了他的劍,右刀順勢便要插入他的胸口。
「住手!野……!」日皇子驚道,險險在刀沒入胸口前半寸停了下來。
「何必惺惺作態?日經,要殺就殺!」月緯挺直胸膛,大聲道。
「月,你畢竟還是我的親弟弟……」微微嘆了一口氣,日經道:「也許你不相信,我並不想殺你。」
「廢話少說!」
「月,我願意給你自己選擇。」日經端正了表情,「在場各位都能當個人證。」
「呸!」
「月,你可以選擇待在夜燭,或是選擇離開。待在夜燭,你可以成為將軍,依舊有機會上戰場殺敵報仇。但若離開……你將不能帶任何士兵走,只能孤身一人。如何,你要選擇哪一項?」
二十六
對月緯皇子來說,這世上如果有一種人可以被他視為真正的「親人」,是自己人的,除了已經死去的莫敵大將軍,不知生死的母妃花漫氏外,就只有一母所出的姐姐藤蘿公主。
藤蘿公主只大他一歲,生得纖細美麗,個性卻很善良大方,只可惜三年前,被父皇和親出去,嫁給北方的蠻族首領,換得北方邊境一時之安寧。
月緯一直無法接受這一點,帝國並非積弱之國,何必要犧牲自己的公主呢!
更何況,將這麼知書達禮貌美如花的公主,嫁到葛瑞德草原以北這種天寒地凍的蠻荒之境,實在太委屈了!
理智知道這是比起窮兵打仗,對帝國來說更加「划算」的生意,但那種把公主賣掉的不悅感,一直都存在月緯皇子的心中。
藤蘿公主剛剛和親出去的時候,他時常想起姐姐。藤蘿和他的年歲差不多,一直被保護的很好,他時常會有藤蘿是妹妹的錯覺,對她不自禁升起一股保護欲。可惜姐姐出嫁不久,雙皇子的鬥爭正剛剛開始,隨著日漸白熱化的程度,他念起姐姐的次數,越來越少。
而在此時此刻,皇子殿下突然想起了姐姐。
自己一步錯,著著錯。要他在日經手下聽命行事,不如叫他去死。
帝國的主人如果不是自己,那麼他絕不承認那是真正的帝國。他堅信這點,從不會動搖。
但他也不會輕易言死,死了就是輸了,是懦夫的行為。
有時他可能逞一時之氣大叫你幹脆殺了我吧!但如果有選擇的餘地,他不會真的想死。
他還有太多責任與仇恨背負在身上。除了自己,還有誰會去救可能仍被圈禁的母妃外公?除了自己,還有誰會想到要替莫敵師傅報仇?除了自己,還有誰能帶領帝國開創新局?
他只知道,日經絕非是那個人!日經精於內政文治,對內鬥斗臣下可以,對外要如何抵禦外敵?沒有足夠的武力魄力,他能壓制得了四方世家諸侯?標準降到最低來看,他打得過蒼雁的蒼鷺族騎兵團?
一時拿到皇位又如何?只不過是一場短暫的白日夢罷了。
所以他向日經要了一匹馬,一袋糧食,一些盤纏。
孤身一人,在隔日的清晨離開夜燭,頭也不回。
即便已經達到目的,日經的表情仍是那麼假仁假義,讓人噁心。
「月,你不多考慮嗎?獨自離開太魯莽了,我們兄弟齊心復國才是上策!」
說的這麼好聽,把條件開出來的人,不就是你自己嗎?
他不願再跟自己的兄弟言語,不,從今爾後,他們不會再有任何兄弟之情了。「若有再見之時……」月皇子冷淡道,「我誓拔刀相向,絕不留情!」
「月……」日皇子終於收起他那偽善的面具,酷似其母疏葉氏的妍麗臉龐透出一絲冷意,「再見了。」
「哼。」一個響鞭,月皇子策馬狂奔,很快地便不見了蹤影。
「結束了……」野狗站在日皇子的身邊,「皇子大人,喔不,現在可得稱您是皇帝陛下了呢……」很想一如往常地用戲謔的口氣開些玩笑,想說哎哎大爺我居然每晚都能被皇帝臨、喔不對、是去臨幸皇帝陛下呢。
但看著日經的表情,野狗說不出這些話來。
那表情很難形容,硬要沒什麼文化的強盜舉例說明的話,野狗會想起槐山山腰一間香火鼎盛的觀音廟裡觀音的表情。
那不是一尊露出悲天憫人表情的菩薩,而是一尊嚴肅莊嚴,教人難以親近的神像。你只能匍伏在他的腳下,不能站在他的身邊。
可野狗是何許人也?
他是舊帝國時代通緝榜上列名第一的強盜頭子,燒殺擄掠無一不精,從不曾將官府看在眼裡的罪犯。如果他不想看到這村莊還是完整的,他就放火燒掉它。如果他想要上一個美人兒,他就不會考慮這美人說不定是寨裡兄弟的老婆。
如果他不想看到皇子大人這樣的表情,那麼就直接打破它就是。
可才正要偷偷攬過對方的腰,日經卻突然放鬆了臉上的肌肉,讓自己向後靠在野狗身上。
為了送月緯離開,他拒絕讓蘭恕其它人在場,只堅持帶著野狗、小石、霸子等人,目送月緯是「真的」離開。
「有他們護送我足矣。」看著蘭恕將軍欲言又止的表情,日經輕笑,「將軍多慮了……我……是不會現在殺月緯的。」起碼不會在夜燭城裡。
將軍和他自然都知道這個道理。
「還早呢,野狗。」他允許自己先休息一下下,在這個男人的懷中,「這才剛剛開始而已。」
◎
彷彿作了一場惡夢。
醒來之後,他仍騎在馬上,還在前往夜燭城的路上。
可惜方向卻已經相反過來了。
他又是孤身一人。
只有一個人的話,其實什麼都辦不到。
他只有一個選擇──尋找屬於自己的軍隊。
沒有了南方的蘭恕,他還有東方的沙碧璽,西方的寒山嵐可以選擇……才怪。
如果他是日經,現在就派殺手殺了自己。當皇子只有一個,將軍們的選擇就也只剩下一個。
可日經是個偽君子,所以他不會真的在此時此刻派兵追殺自己,這點他自信還算瞭解日經。
日經只會作一件事:放出自己的死訊──無論死法究竟有多麼荒謬可笑!
所以恐怕在自己到達東方或西方之前,月皇子的死訊會更早到達二位將軍的耳裡。
不用馬上殺自己,可以得到同樣愛護兄弟的蘭恕將軍的信任。放出自己的假死訊,則可以更團結帝國將士們的忠誠之心,相信聰明如蘭恕,不可能不瞭解,肯定會全力配合日經卑鄙無恥的計謀。
月緯皇子殿下,就是在此時,想起了姐姐。
不曾聽說過姐姐的生活是好是壞,只能說,不曾有過壞消息傳回,姑且便能相信也許姐姐有得到���福。
姐姐嫁的人,是狼族的族長。是一個令他的師傅莫敵大將軍談起都會正容,帶著佩服的口氣形容的人物。
以前他並不是很注意,只把那個人,當成是搶走姐姐的惡棍。
狼族不似帝國,擁有豐富的文化與物產,嚴謹的階級與禮教,帝國人說起這來自北方的狼族人,都會皺起了眉頭,說那是人和野獸逆倫相交後繁衍下來的野蠻種族。
這或多或少也說明了,狼族人戰鬥能力之強,會讓帝國人將之劃歸為讓人不寒而慄的野獸。傳說他們騎馬不用鞍,吃肉必見血,若是父親過世,兒子竟能將母親娶回作妻佔為己有……種種傳言充斥在帝國大城小鎮之間……
月緯也不是沒有見過狼族人。他猶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狼族人的訝異之感。
帝國人多是黑髮黑瞳為多,越往南髮色瞳色越黑,北方的顏色較淺,可至多也就是較深濃的灰色罷了。可真正的狼族人,居然是褐髮藍眼!?
那褐色的頭髮在光線照射下有時候像金色、有時候又像茶色,簡直和狼的毛皮顏色如出一轍!藍色的眼睛像兩隻泛著青光的獸眼,情緒激動時便整個瞪大,幾乎可以看見瞳孔裡像豹子一樣細細的瞳線。
那狼族人說著月緯聽不懂的北方草原通用語言,聽大臣們說,是來迎娶姐姐的族長使者。
除此之外,狼族的著名傳說還有二。
一是他們的傭兵。對草原民族來說,打仗像是家常便飯,就算自己的群落沒有戰爭,他們有時為了賺取更多的金錢,願意替付錢的人打仗。
二是狼族族長的富有程度。傳說狼族領地裡有一座盛產黃金的礦山,狼族的貴族喜以各式黃金飾品裝點自己,身份越高,裝飾得越華麗,而狼族族長更不用說,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擁有最多黃金的人。
當月緯皇子想起藤蘿公主的時候,同時也想起這些。
姐姐結婚後第二年,還曾經千里迢迢送了一枚黃金戒指給自己。可惜當時自己正與日經鬥得正凶,沒有時間想起要託人回贈禮物給姐姐,順便打聽一下公主究竟過得好不好。
但能送自己這麼一枚禮物,相信應當是過得不錯。
現下的他,也只能這麼想。
這很現實。
孤身一人,是什麼都辦不到的。
沒有錢,也是什麼都辦不到的。
從帝國的最南方開始,月緯皇子殿下的漫長的借錢借兵之旅,這才正要開始。
二十七
今年對馬販三郎來說,可真是倒霉的一年。
兩匹母馬賣不掉,讓他超乎預期一直走到接近南方的地方;明明做好事救了人,那人卻忘恩負義,偷溜讓他損失一筆不小的醫藥費外,還偷騎走他的一匹小母馬;這也就算了,聽說住的藥鋪當天還遭到強盜洗劫,因為寄住藥鋪而先押在掌櫃的那裡的幾張銀票,也跟著沒了。再加上回家的旅費,準備要帶回家的錢一下子少了大半,讓三郎不禁頭痛起來。
於是他決定帶著剩下的錢和僅存的一匹瘦弱母馬,一邊打點零工一邊往北迴家,至少要補足損失的部分才好。
身為一個馬販,三郎對於馬的瞭解自認不會輸給任何南方人,最適合他的工作,自然就是馬醫了。從幫人釘換馬蹄鐵、替母馬接生到替生病的馬找草藥之類的,勉勉強強賺了損失的一半左右,距離預定回鄉的時間,已經晚了一個多月。
就在三郎感覺再不啟程,回鄉的路就要被冬天的大雪覆蓋的時候,霉運又再度降臨了。
這天是雨日。
南方多雨,涓涓滴滴下個不停,一直是三郎分外不能習慣的婆媽天氣,搞得人都快發霉似的。想著再過兩日雨若能稍停他便要上路去了,憶起家鄉妻子的大嗓門,他這才覺得好過了一些。
「聽說……這兒能替人更換馬蹄?」
還道雨天不會有生意,沒想到還是有客上門。三郎趕緊接過客人的馬,將人請到跟人借來做生意的小茅草亭下坐坐。
「我的馬跑了好些天,馬蹄都磨損了。」客人邊摘斗篷雨笠邊道,一路冒雨而來,理應要更狼狽些才是,可這位客人似乎天生有一股貴氣,令他再怎麼頭髮濡黏衣著重濕,看來也還是只有好人家才養得出來的細緻少爺。
不過這絕非是三郎看見這客人真面目愣住的原因,三郎發了一小會兒呆的原因,乃是因為眼前這傢伙就是那個忘恩負義的偷馬賊啊!
雖說沒看過他清醒過來的模樣,不過眼前這眉眼,不正是那昏倒了還緊緊握著劍的少年?
好啊,這下他可有機會抓賊把馬牽回來了──儘管只是一匹賣不出去的瘦馬。
可當少年將馬交予他,他卻發現了兩條疑點。
一是,少年交予他的馬,是匹比他被偷的母馬好上百倍的駿馬,另一則是,少年似乎並不認得自己。
這兩點就有點尷尬啦,都是讓他很難振振有詞地「討債」的理由!
「喂!我說我要換馬的蹄鐵,你在發什麼呆?」皇子殿下不太滿意這個「馬醫」的愣頭愣腦,見他只是看著自己發呆,忍不住出口訓道:「動作快點!」
「啊、喔、喔、是……」三郎被一命令,不自覺就動了起來,等他自我懷疑幹啥這麼聽話的時候,已經快要釘好馬的最後一隻腳了……
「一共兩百枚帝國幣。」哼哼,既然如此,他幹脆就把這少年欠他的錢一併算進這次的收費裡好了!
少年露出一個古怪的表情。
對月緯來說,用錢從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可這次與日經決裂之後,他卻不得不深深理解錢與謀略的重要性。尤其是錢,離開夜燭時,拿到的錢袋里約莫有五百枚帝國幣,以皇子完全不知道計劃的花法──這也不能怪他,皇子殿下過去在皇宮內是沒有用錢機會的,吃穿又都是用最好的,當然不會有這方面的概念──很快地,就阮囊羞澀了……
現在他的錢袋裡,只剩下一百枚帝國幣。
但要他去虧欠一個普通百姓,又是他做不到的事情。
不過三郎是何等人也?他是一個馬販,簡單說,也是一個商人。皇子殿下不過沉吟了一下,他立知這少年沒有錢!而且,還是個對價錢沒有概念的傻瓜!
很好,這下他有好理由了。
「怎麼?有困難嗎?」三郎催促道,「這不好吧?瞧少爺您人模人樣地,怎不懂出門要帶錢的道理嗎?」
「誰說我沒有帶!」皇子殿下眉一橫,皇家氣勢立顯,「你這庸醫,也收得太貴了吧!」
……被偶然戳中心虛處的三郎,差一點就被這少年的氣勢給唬過去了……暗道只有你會凶我不會嗎,而且你還是個偷馬賊有什麼資格教訓我!於是又道:「這位少爺,您這樣說就不對了吧。馬蹄鐵要錢,我人工也要錢,我租下這鋪子也要錢,我從北方下來做生意也要錢,這種種種種哪一樣便宜了,全部都是成本啊!您這樣嫌東嫌西,莫非是想要欠錢了?先說了,我這兒可是不給賒的!如果……如果你不給的話,大不了咱們官府見!」
無獨有偶地,三郎也意外地戳中了皇子殿下的痛處──現下的他,也不是可以進官府的人……萬一讓蒼雁的追兵發現了,那他還要不要活啊……
等等,剛這傢伙說了什麼?從北方下來?
暫且按下心中的不悅,皇子殿下總要開始學習如何在不是皇宮的地方生存下去:「這位……呃、大夫?你從北方哪裡下來的?」
三郎一愣,怎麼,難不成還不信自己的說辭嗎?「從北方的沙瓦坦。」
竟是最靠北的邊境城市!皇子殿下一時忘卻這人的無禮,激動起來──天知道他在都城高達以北的這座小山裡迷了多久的路,畢竟以他目前的身份,是無法去走大道的!
「那你知道往北的路,除了黍之道外,還有別的路嗎?」
黍之道者,相對於往南方的香料之道,是一條從北方運糧至高達的大路,北方盛產穀類,是首都糧食的命脈。類似這樣的交通大道,還有一條往東的醇酒之道,及往西的綢之道。黍之道北起沙瓦坦,南至高達,大路平整寬敞,卻也是蒼鷺族大軍能輕易南下的一個重要原因。
在黍之道築成之前,北方商賈若想南下賣東西,總得先越過大河洰裡及走過荒山上的小道,在野獸、強盜、水盜的環伺下,費盡千辛萬苦才能到達南方。而今有了黍之道,這些隱患都缺少了藏匿的空間,只要請些保鏢隨行,要將貨物運往南方已經變成很簡單的事。
「不想走黍之道……為什麼?」三郎有些不可思議地回問,「等等!不要轉移話題,我們現在討論的應當是還錢的問題吧!」
再度戳中皇子殿下的脆弱的錢袋問題,月皇子就算是面對仇敵蒼雁、兄長日經,都沒有像在三郎面前這麼弱勢的感覺……皇子脾氣想發卻又不能發,嗯,如果日經在場,說不定又會感嘆月皇子又成長了也說不一定。
不過月皇子是準備要繼承皇位的人,他可以眼睛不眨地殺掉政敵、可以指揮千軍攻陷城池,卻沒有辦法在面對未來可能是自己的臣民的人動殺機。
他也是一個誠實直率到,近乎無謀的皇子殿下。
所以他雖然尷尬得可以,可現實的狀況是,他沒錢就是沒錢,於是決定老實招認:「我只有一百枚帝國幣可以給你……但……」
未完的話語後面的內容是:但如果給了你,皇子殿下我就一文不名了。
「什麼!只有一百枚!」三郎驚道,如果只有一百枚,那他不是還倒虧嗎?他那匹小母馬瘦歸瘦,沒有一百枚帝國幣,他也是不肯賣的!再加上他損失的住宿費醫藥費及剛剛幫他弄好的馬蹄鐵……腦筋一轉,這少年,不是有一把鑲滿黃金寶石的劍嗎?難道是賣了那劍,才買得起這匹至少要一千帝國幣才買得起的好馬……那他身上又怎麼會只剩一百枚帝國幣呢?錢從哪來並不干三郎的事,他只想早點拿回自己的前:「沒錢也簡單,賣了這匹馬給我,從中抵扣也行。你這馬可以賣個六百枚帝國幣,付帳綽綽有餘了!」馬上流血殺掉四百枚,真可說是奸商的典範了。
皇子大人雖然沒有生活見識,可並不是笨蛋。
對現在的他來說,馬可比錢更重要得多。
「不行,我得騎這匹馬往北方才行!馬不能賣!」
「馬不能賣的話,那你要怎麼還我錢?」
「我……我……」皇子殿下一時語塞,「大不了,等我去過北方,再把馬給你吧!」
「等等……」三郎聽到苗頭了,「你要去北方哪裡?」
「越北越好。」月緯皇子陰翳地道,「葛瑞德草原以北的地方,狼族部落。」
「什麼!?」三郎一時傻眼,就這麼個少年,想要到狼族部落……「狼族部落可不是一時好奇可以去的地方啊……那裡住的可是一個個兇猛的戰士,不是好玩的啊。」
來自北方的三郎自然曾見過許多次狼族人,不會像南方的帝國百姓對狼族有太多不實的想像,可就算是如此,對他來說,狼族也不是可以輕易接觸的對象。
「這是我的問題。」皇子殿下生硬回道:「怎麼樣,能讓我先到了北方,再還你錢嗎?」
「……」三郎猶豫了一下,反正他原本就準備要回北方了,如果能得到這馬,他能賺更多──這樣的馬,不用到南方來,在北方就會有很多人搶著要買。
「我也準備要回故鄉了。」三郎道:「不如少爺您和我一起走吧。」
二十八
照顧皇子殿下的路程可不輕鬆。
儘管三郎並不知道這位少爺的真正身份,儘管月緯皇子也已經儘量收斂自己,不過這一路上,三郎還是吃了不少苦頭。
人生大事,不外乎吃喝拉撒睡,若是只有三郎一個,隨便一包乾糧,他就可以撐個十天八天,喝就喝小溪小河打起來的水,拉就隨便找個隱蔽處,睡就隨便找個樹洞山洞窩一窩也就可以。可這位少爺,才上路第二天,便因為乾糧而太乾而差點噎到,第三天,又疑似喝到不乾淨的水鬧了半天肚疼,第四天開始拉,卻又因為找不到讓少爺能放心拉的地方,忍到差點昏厥過去……身體不適之後,露天住宿就又很理所當然的著涼了……
三郎看著奄奄一息的少年,還強撐著要他加快速度趕路的樣子,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這病現下還不算太嚴重,可若是再拼著趕路,肯定要命的。
三郎認命地望著自己日漸消瘦的荷包,開始拿不定自己是不是真的下了錯誤的決定。
這筆投資,怎麼看都賺不了錢,反而越虧越多啊……
可三郎雖偶爾有變成奸商的資質,卻無法真的泯滅人性成為無良商人。
只好先帶著少爺去看大夫,又在少爺異常的一定要趕快出發的堅持下,只好忍痛雇了台簡陋的馬車,讓少爺能在馬車上邊養病邊趕路。
「您到底是為什麼急著要到狼族部落啊?」三郎忍不住要問,「狼族的語言、生活習慣都和帝國大大不同,也些可是很嚇人的啊……」
月皇子點點頭,「我知道,我是去……尋我的姐姐。」
「您的姐姐被狼族給擄了��」
「不,她是嫁到那邊去了。」
三郎聽見倒吸了一口氣,「嫁過去!?怎麼會……」
皇子殿下對三郎的激動倒是奇怪起來,「嫁過去又怎麼了?」
三郎有些欲言又止,「哎,算了,總之您過去了就知道了。」
「有話就說清楚。」
「……」三郎想了又想,還是說不出口,畢竟事涉眼前這少年的親人,可不能當作一則異族奇談隨便說說罷了。
見三郎不願說,月皇子也不禁忐忑起來。他對狼族的認識實在不多,若能多瞭解些就好了……「說吧,讓我心裡也有個底,把你所知道的狼族,都告訴我吧。」
「這……那我簡單說些吧。首先是貴姐的部分……」要一開始就講得這麼明白嗎?三郎實在拿不定主意,「那個,狼族是出生於草原的民族,和帝國人不同,他們講求的是血緣的延續和壯大。」
「這有什麼不同?」皇子道,「在帝國哩,哪個人家不想多生兒子?」
「是不同……」三郎頓了頓,「您能想像,狼族可以兄弟、甚至父子共享妻子嗎?」
「什……麼?」
「對狼族人來說,沒有比壯大流著與自己同姓的血緣更重要的事了,他們以力量的強勁來推選族長,族長會和自己的兄弟一齊統治整個狼族,兄弟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反之亦然。所以……」三郎搖搖頭,「他們不在乎孩子是否是自己所出,只要是留著相同姓氏的血緣即可。這樣一來,妻子不僅要和丈夫生下孩子,也必須和丈夫之外的對象,通常是丈夫的兄弟生下孩子,只要對象擁有相同血緣的,都會被認可並納入家族之中……」
「等等,你是說……?」皇子殿下大驚之下起身,一不小心撞到馬車頂又跌坐下來,顧不得紅腫起來的額頭,「不會的,我姐姐可是堂堂帝國的……」霎時又醒覺過來,趕緊收回差點說出來的稱呼,公主。
自己是流亡之身,不宜洩漏身份。
「我姐姐不是這樣的人!」
「咱們帝國人自然不是,可狼族人……哎……」三郎對於方才少爺突然斷掉的語尾好奇起來,「這樣說來,少爺的出身,應當很不平凡囉?」
皇子殿下不自然地咳嗽兩聲,「三郎,這不關你的事。還是說些狼族的事吧!」
三郎越看皇子殿下越覺得可疑,「難道您是都城裡哪家貴族的少爺嗎?」
「……就算是吧。」皇子殿下微覺不耐,「這不重要……」
這樣的回答更讓人覺得可疑,不過三郎雖然蠻好奇的,但他也不想惹麻煩……畢竟都城這陣子發生了大事,動輒牽扯到貴族子弟……極有可能容易惹上禍事。
把錢拿回來就好了。
這時候的三郎,是真的認真這麼想。
◎
當月緯皇子與三郎一同踏上北行時,不出月皇子所料,日皇子便請已經放蘭恕將軍出消息。
「月皇子為逆賊蒼雁所派出的追兵所殺,大將軍莫敵亦於柳溪邊戰死,天祐帝國,日皇子安然到達夜燭,望帝國舊部眾將來歸,擁日皇子恢復帝國光榮。帝國一日未復,日皇子永遠都只是皇子,絕不即位!」
「這樣還不夠。」日經皇子道,「太慢了。」
「上次不是才和蘭恕說過,春天前絕不出兵嗎?」冬青問道。
「……」皇子大人沉默了一下,苦笑道:「不能只倚靠蘭恕將軍……事實上,應當說不能倚靠蘭恕將軍。」
「這又怎麼說?」
「因為蘭真還在蒼雁手上。就算出兵,也是變數。」日皇子憂道:「春天后再出兵,事實上是要給我自己時間,爭取其它將軍的支持。」
「原來如此。」冬青啞然,「那麼接下來,殿下還有何對策?」
日經皇子想了想,「冬青,你上次說,議政廳的文官有些也南下到夜燭來了事嗎?」
「是。」
「我和月不同。」皇子大人露出堅毅的表情,「我不信任武人,武人也不信任我。但從月的死訊開始,他們也沒有別的選擇。只是……現在的我,只能信任你們,冬青,我要你帶著兩三文官,成為我的使節。」
「殿下的意思是?」
「我會和野商量。」皇子點點頭,「野留在我的身邊護衛我,而霸子和小石則跟著你,在冬天之前,你們先向東方拜訪沙族吧。而我自己,則會想辦法秘密到西方拜訪寒山氏一趟。」
「唔……」皇子的命令他沒有異議,有意見的只有隨行人員……「霸子和小石,還是繼續跟著殿下吧……」
「不,此行危險,而我尤其不想驚動蘭恕。所以當然不可能調動夜燭的兵馬。」
「可……」冬青也明白,這種時候再猶豫,自己可能就會引起皇子殿下沒必要的懷疑,只是自己和那兩個強盜的關係,實在不想講出來……「我瞭解了,我會去準備一下。」
「七天后出發。」皇子宣佈道。「務必趕在春天來臨之前。」
這麼快啊……冬青在心中嘆氣。
要怎麼樣,才能避免自己淪為強盜們的玩物呢?
這時候應當要思考出使任務的議政大夫大人,默默開始煩惱了起來。
二十九
在冬天來臨之前,秋天的紅葉落下與金黃麥黍成熟之時,月緯皇子隨著他的債主來到了北方最邊境的城市沙瓦坦。
北方的風情和南方大異其趣。月皇子身上穿的,仍是在夜燭城裡換上的那襲紫色立領長袍,那原本隱隱泛著深淺紫色光澤的緞子,因為長途跋涉風塵僕僕,而顯得灰暗失色。
相反的,三郎則換上了家鄉的常見服裝,內是深色窄袖在腰上束緊的黑色布衣,外罩羊毛編制的厚襖,腳踩鑲著白色獸毛的短靴,在進入冬的此時,正剛剛好能抵禦晚秋的寒意。
瞧那小少爺分明冷得直打顫,牙齒發出格格的聲音,卻仍硬挺著寒冷,不喊一句苦。這讓沿途照顧這小少爺、深知這個少年是極少吃過苦的三郎,不禁也有些佩服與憐惜。這少年的歲數比三郎的弟弟還小,雖然欠了自己不少錢,態度還總是高高在上的樣子,可三郎心裡清楚,這少年已經盡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去習慣他一點也不習慣的生活。
究竟是什麼樣的原因,才會導致這樣一個大少爺必須流落異鄉呢?
三郎雖然日漸好奇,可心中也知道,有時候少知道一些事,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進城之後,您打算怎麼辦?」此時三郎與月緯牽著一匹馬站在沙瓦坦的城門關口,破馬車已經在上一個城鎮轉賣掉,好運的是,連同三郎原本賣不掉的那匹母馬也一起跟著賣掉,讓三郎減少了不少損失。他甚至可以替妻子與還未出世的孩子多買一匹布料當作禮物。
「狼族的部落,距離這兒還有多遠?」月皇子問。
經過了長途跋涉,又缺少僕人的服侍,原本烏黑豐潤的長發顯得乾枯雜亂,健康紅潤的臉頰也顯得略為凹陷,呈現營養不良的狀態。
三郎暗暗嘆息,回答道:「您或許還趕得上毛皮商人在冬天來臨之前的最後一趟行旅,每到這個時節,毛皮商人們會帶著羊毛布料和穀物與狼族交易野獸毛皮,和他們走,沒有意外的話,約莫三天左右您就可以到達狼族領地了。」
沙瓦坦是個充斥著草原民族風情的邊境城市,是帝國黍、麥、小米等穀物與各式羊毛獸皮的集散市場。由蒼鷺族出身的將軍蒼鴻所統治,將舊帝國都城佔領下來的蒼雁是他的兄長的孩子,兩人相差不過四五歲。兩人名義是雖是叔侄,可從小一齊讀書學武,除了蒼雁在都城住過的那三年外,兩人幾乎可說是一起長大,擁有兄弟般的感情。
這樣鐵打的感情,自然讓蒼雁在率兵南侵時,得到沙瓦坦最著名的騎兵隊的支持。如果可以,蒼鴻更想成為蒼雁打下新帝國的頭號猛將,只可惜來自於北方的外族侵略者一直虎視眈眈,蒼雁命他必須坐鎮沙瓦坦,讓南侵的侄子能無後顧之憂。
但無論如何,蒼鴻怎麼也都未曾想到,受到蒼雁巨額賞金通緝的兩位皇子的其中一個,居然敢如此大膽地進入由蒼鷺族所統治的城市。
跟著三郎的腳步,月緯一腳踏進了屬於叛逆者的城市。
就是這個地方,孕育出蒼雁這個逆賊!
月皇子一咬下唇,大大的眼睛隱在三郎借給他的斗蓬中,用著侵略者的角度,開始觀察起來。
這是他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
城市的外牆比起南方要高厚得多,經過多年的風沙侵蝕,有些地方已經有些磨損,但基本上仍十分堅固,想要攻陷這座城池,只要城門緊閉,光靠一般士兵弓箭是不可能的……
也許要用火,也許要用水。皇子細細地思考著,還需要可以發射石塊的投石機。
「我家裡只有我妻子和母親。」三郎介紹道。
在三郎的多方詢問下,得知有一列毛皮商人將於隔日清晨出發。在三郎的幫助之下,付了一點點旅費,對方終於答應帶著這個看起來虛弱的少年走。
「今天晚上,就在我家裡度一晚吧。」
月皇子點點頭,他的馬也已經賣掉,賣了比三郎當初跟他說的還要多兩百枚帝國幣,對他來說,這一點點小錢不算什麼,他需要的。是比這價值高昂上幾千幾萬倍的巨額黃金,以僱用傭兵,重新奪回皇位。
所以他把所有的帝國幣都給了三郎,對方似乎很驚訝,對他的態度又更好了不少……
這是皇子大人第一次在無意中學會了「賣人情」這個技巧,他有些驚訝,原來這就是日經的武器。
不知不覺便走到城西郊外三郎的家。是一幢用土石泥磚蓋成的小平房,大小大概是皇子殿下在宮殿裡的書房尺寸。三郎一邊掀起門簾一邊往內大喊:「順兒,我回來了!」
一個大著肚子的婦人從後面奔了出來,大叫一聲:「三郎!你這死鬼終於知道回來了!」
一頭紮進三郎的懷裡,貼著丈夫的前襟處模糊不清地罵著。
三郎苦笑著拍拍妻子的背,一邊說著:「順兒,我有客人。」
那婦人驚了一下,趕緊立起了身,臉上還掛著一些濕漉的痕跡,「啊啊怎麼不先提醒我……」
月皇子不自覺地輕皺了眉頭,但仍對著婦人點點頭,「打擾了。」
「啊、三郎啊,你從哪交一個這麼年輕可愛的朋友,怎麼稱呼呢?」
三郎一愣,這一路上,在皇子殿下刻意的閃避下,他一直都以「少爺」二字稱呼對方,久而久之,他也忘記問清楚對方姓名……
「這……」
「我姓韋,名月。」皇子殿下淡淡道,「都城高達人士,來這裡訪親。」
「是……是這樣嗎……」三郎和妻子一起發出類似感嘆的句子。
連你也是現在才知道嗎!?妻子一雙猶濕潤的圓眼瞪他。
……三郎只能摸摸鼻子笑笑。
「月少爺,等等用過飯後可以洗個澡,換上方才在市集買的新衣衫。早點休息,初冬的葛瑞德草原不是這麼好走的。」
「嗯。」
沙瓦爾的晚上果然比南方冷上許多,月緯拉拉泛著一點陳舊味道的被子,強迫自己快些入睡。
只是……當他又只剩下自己,這難以抑制的顫抖又是怎麼回事……
◎
翌日。
天還未亮,三郎便早早叫醒了皇子殿下,塞給他一個包袱,仔細叮囑。
「月少爺,時辰快到了,這包袱裡有兩件乾淨衣衫和一條舊毛襖,草原風大,不多保暖是不成的。另外,出門在外,身上沒有些錢也是件麻煩事,您只欠我二百,卻給了我一千,這恩情三郎不會忘的,帝國幣在草原上用不著,但狼族使的錢卻可以。」又遞給月緯一個小袋,沉甸甸的,打開一看,裡面有七八枚貝殼材質的錢幣,「這沒有多少,但買些東西吃卻是夠的。另外,這是我妻子順兒烘的一些烙餅和一壺奶茶,給您帶在路上吃喝。」
月緯愣愣地看著三郎,似乎還未從睡夢中清醒。
「到了狼族部落後,儘量別惹事,那裡的人習慣動刀子流血的事,萬一傷了就糟了。找到姐姐辦完事之後就盡快離開,來沙瓦坦過冬,我這兒多您一個不算什麼的。葛瑞德草原的冬天和南方不同,會把人的鼻子耳朵都給凍下來的,可不能掉以輕心!」
「我明白了。」好似終於醒了過來,皇子殿下點點頭,第一次自然地收斂起皇子的表情,「謝謝你,三郎……大哥。」
「噯。」被道謝的人反而相當地不習慣,「就這樣了,洗把臉,咱們快點出發吧,那些毛皮商人可不等人的!」
當太陽終於露出一點曙光,月皇子殿下已經加入了毛皮商人的隊伍之中,背著三郎給他備著的包袱和食物,騎在一匹老馬上,從北方出了沙瓦坦城。
葛瑞德草原是一片一望無際的長草原,草的高度約莫到人的腰際左右,最是適合當作牛羊的牧草,皮草商人的隊伍裡,有一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子,名叫吳生,因為精通狼族語,被雇來當翻譯。看見月緯便露出親切慈祥的笑容,告訴他很多關於草原和狼族的事情。
月皇子拼了命的吸收語學習。可路途並不遙遠,短短的三天行程,也只夠他學會幾句話罷了。
「中午通過赤岩河後,就到狼族部落了。」吳生道,「到了之後,我再替你打聽一下姐姐的消息。天可憐的,遠從高達跑到這兒來……」
月緯曖昧地點點頭,沒來之前,他從未想像過狼族是什麼樣的民族、葛瑞格草原又是怎麼樣的生活環境,像藤蘿姐姐這樣纖細美麗的公主,要如何抵擋得住這麼困難的生活……
姐姐會原諒不曾關心過她的自己嗎?會願意助他一臂之力嗎?
這樣蠻荒的地方,真的存在他想像中的黃金和傭兵嗎?
皇子殿下突然沒有把握了起來。
正想著見到姐姐該說些什麼的時候,隊伍前方突然出現震天的馬蹄聲,吳生滿是皺紋的手一把抓住月皇子殿下,「糟了!是馬賊!」
「馬賊?」月緯皇子還來不及反應過來,馬蹄造成的煙塵瞬間撲面而來,他感覺老人一把抱住了他,往附近的長草叢中隱藏過去。
可惜老人的動作比不上馬賊無情的鐵蹄速度。
「大人饒……」討饒的話語尚來不及說完,人已經向後仰倒,月皇子赫然發現,老人只剩下猶緊緊握住他手腕的臂膀,應當連接臂膀的身體,已經讓馬賊的大刀給劈成兩半。
幸而月皇子從小接受的是武藝與軍事的訓練,實戰經驗雖少,可身體的靈活度可比他的兄弟日經皇子要強得太多了。一個挺身,他側身閃過鮮血淋漓的刀鋒,用布幔緊緊纏住背在背上的劍沒有時間解下,他只能憑藉身手在馬蹄間儘量閃躲,覷到一匹駝著貨物的老馬就在前方,趕緊一把拉下貨物,自己翻了上去。
幾個縱跳間便見皮草商人們的屍體橫陳一片,大量的穀物皮草都讓馬賊給一一翻出,綁到自己的馬後。
馬賊們已打定主意不留活口。
追在皇子殿下身後的殺人匪徒,從一個逐漸增加成四五個。
老馬的腳程終是比不過快馬,很快地,幾個揮著大刀的凶神惡煞已經追了上來,眼看就要與他並行了……月皇子心中一緊,他絕不能死在這個無人知道的地方,遂了那些卑鄙小人的意!
伏低身軀,將自小便受到的馬術訓練發揮到了極致。
遠遠地,已經能看見吳生所說的赤岩河逐漸近了。
三十
就算是現在奔馳到赤岩河邊,也只是稍稍延後被殺的時間而已。
月皇子心裡明白這一點,可是他沒有選擇。
利風颳過他的臉頰,刺痛了他的雙眼,老馬似乎通了人性,拼了老命也要往前奔,勉強讓皇子殿下多了幾分鐘活命的時間。
就在這幾分鐘,他經歷了短暫人生的歷程,自死亡強大的力量面前,好像沒有什麼東西是可以抵抗的。
就算是如此,他也要抗爭到底!
河水已經盡在眼前,他縱馬一越,催促老馬往河心游去,自己則拿下背上的劍,用嘴解開了結,剎那間,一把金光閃爍華麗非凡的寶劍,從層層包裹的布條之中現世。
月緯抽劍回身一擋,恰恰格住追上來的馬賊致命的一擊,提劍再砍,沒有想到少年竟有反擊能力的馬賊被割斷了喉管,鮮血直直噴了少年一臉,往河裡栽去。
只是這一耽擱,月皇子尚來不及抹去臉上的血,後面接連而來的馬賊已經接踵而至。
「看啊,那劍肯定值錢得很!」馬賊之一興奮大喊,沒有人關心已經斷了氣的同伴,都讓鑲滿黃金寶石的劍炫花了眼,「快殺人奪劍!」
「該死的賊人,有種一對一和我挑戰!」月緯厲聲道:「多人圍攻,算什麼好漢!」
月皇子果然不食人間煙火,不知塵事。馬賊哪來的仁義道德心呢?當下三人成合圍之勢聚攏過來,亮晃晃的大刀反射的湍急的水流,透出一絲刺骨的冰寒。
「放下寶劍過來就死吧!」一名馬賊忍不住揮刀先攻,月皇子策馬一避,在水中畢竟不如陸上靈活,紮起成馬尾的長發險險被削去五六根,刀鋒的寒意震懾不曾和死亡如此接近過的皇子殿下,他心中一顫,拚命忍住鼻翼泛起的一股酸意。
過去面對這樣的危機,總有一個巨大的背影保護著他,彷彿這世上的一切兵戎相向、戰禍連綿,都是皇子練武場上的一個模擬遊戲罷了。
但現實的殘酷並不分貴賤高低。
師傅師傅,若您真有靈,請保護月緯能逃離此劫……拚命默禱著,月緯皇子掄劍拚命阻擋,什麼招式武藝都已忘卻,能揮出的,只有窮途末路時的混亂劍法。
在實戰和搶劫經驗豐富的馬賊眼裡,少年拼了命的反擊,不過是只凶了一些的野貓不自量力的露出爪子而已。
死去的同伴是死於太過大意的關係,並不是少年有什麼驚天的武藝力量。
事實也的確如此。
三把刀從不同方向刺將過來,少年沒有選擇,只能翻身下馬,藉著馬腹的掩護避開。可憐的老馬慘嘶一聲,被其中一柄刀貫穿了身體,不支倒地。
月緯已經躲無可躲,藏無可藏。
站在水流中央,光是要立穩腳步已經相當耗費氣力,遑論逃離馬賊的刀。
已經沒有辦法了吧。他慘然閉上眼睛,寧可死在這滔滔河水之中,也絕不受這些惡徒無良的殺戮!
這是皇子殿下最後的微薄抵抗。
他放鬆了腳步,往後一躺,任自己的身體隨著河水的方向而去。
「可惡!」馬賊們沒有料到少年居然來這一手,氣得將刀往月緯快速漂遠的身軀射去,「死便死了,寶劍留下!」
沉在水中,皇子殿下冷冷地笑了,將手握得死緊。
就算我死,這皇者之劍,也絕不離身!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
當水漫入口鼻後,皇子殿下便失去了時間的感官。
世界離他遠去,馬賊的高喊怒罵聲漸漸平息下來,他的身體隨波逐流,或許將永遠這樣漂流不停,直到他的身軀毀滅,骨血化去。
但事實上,時間只過去約莫喝一盞茶的時間而已。
身體的漂流突然停滯下來,皇子殿下額心一痛,心想難道是撞上了河中石塊?
可下一瞬間,他便被人從河中起,水流順著他的衣衫髮絲流成一個小瀑布,他嗆咳兩聲,吐出口中髒水,在張開眼睛之前,逼出最後的氣力揮劍砍向撈起他的這個人。
死都不落入馬賊手!皇子心中只剩下這個念頭。
「赫!」那人低斥一聲,又將他扔回水裡,皇子殿下落水的同時,恰恰看到三具死狀各異的馬賊屍首自他身邊流過,他一驚之下,慌忙中想要穩定在水中的身體。
蹲姿比較容易將身體穩定在湍急水流裡,他由下往上仰望,正好看著差點被他殺了的男人正背著正午的陽光俯視著他。
那人有一雙天藍色的眼珠子。皇子想,就像把兩顆寶石鑲進眼眶中。赤褐色的發綁成一條粗辮子,短短的鬍髭佈滿他的唇邊下顎。
『小孩子?』
一開始沒有聽懂,仔細一想,這不正是吳生曾教過他的狼族語?
『小孩子怎麼會拿著這樣的劍?』
皇子大人就算無法百分之百聽懂對方的語言,從表情也能辨認出對方的意思……「誰是小孩子!」他喊道,想從水中立起,卻一個不穩,差點又要栽入河裡。
差點而不是直接摔入的原因是,那男人接住了他。
月緯皇子發現,就算自己站直了身軀,也只到男人胸口的高度而已。
被錯認成孩子……也不是沒有理由。
可皇子殿下的自尊自然不會替對方想到這一點,『狼族?』
學過的狼族語只有一點點,他只能搜索枯腸擠出還記得的部分。
『狼族。』男人點點頭,『小孩子怎麼會在這裡?』
「不是小孩子……」皇子殿下已經很久沒發作的皇子脾氣此時幾乎就要爆發出來……但濕淋淋的狼狽模樣加上雖然不想承認但事實上已經被救了兩次這些理由……都讓皇子殿下脾氣將發得師出無名。
忍耐、忍耐。這是月皇子的修練與功課。
『你們運氣真不好,冬天快到了,正是馬賊搶得最凶的時候。』男人道,將皇子殿下打橫抱起,不給人任何提出抗議的機會,『到部落裡治療吧。』
皇子這時候才有餘裕關心自己的身體,手似乎骨折了,肩胛處濕成一片,血涓涓滴滴流下,濡紅了三郎幫他準備的棉襖。
氣力用盡……月皇子想,否則的話、否則的話!
男人真的很高,從被抱起的高度,月緯可以看見不遠處仍有幾名馬賊正在翻弄殘破不堪的商隊殘遺,不可能沒有看見自己和男人,卻離得遠遠未曾靠近。
這就是狼族的力量嗎?皇子想,擁有這樣的士兵,是不是足以抵禦所有的敵人?
男人將他帶過了河,一匹白色駿馬正踏著蹄等待著主人。
輕鬆地將月緯擱到馬背上去,人也跟著躍了上去,斥喝一聲,便往部落的方向去了。
◎
醒來的時候,皇子殿下發現自己躺在一頂帳棚之中。
帳棚的高度很高,溫暖的獸皮籠罩著他,不遠處有一團溫暖的篝火。
一個白髮的老婦正蹲在篝火邊用頂黑鍋煮著不知名的湯,拿著湯杓攪拌著。
一時之間皇子殿下不知到身在何處,猛地一傳來陣強烈的暈眩感,他不自覺地呻吟一聲。
『哎呀,醒來了?』那老婦站起了身,『躺了兩天了,感覺如何?』
月皇子茫然地看著對方,一時之間什麼都聽不懂。
『喝些半夏湯袪袪寒,可憐的孩子,不但受傷了,還被河水凍成這樣……』
接過老婦遞來的湯碗,茶色的湯水裡漂浮著幾塊生薑,溫度正剛好。他慢慢地抿了一口,湯的味道在辛辣中帶著一絲甜意,是蜂蜜的味道。
腹中開始暖和之後,月緯皇子漸漸找回自己。
他被一個狼族的男人救了,所以……現在是在狼族部落中嗎?
幾番周折……他終於到達目的地了嗎……
恍如夢中。
「藤蘿公主,我想要找藤蘿公主……」月緯一刻也無法等待,放下湯碗,對著老婦急急說著。
老婦露出不讚同的表情,似乎沒有聽懂他的話語,將碗又遞迴給他。
『湯不喝很快就涼了,先喝完再說吧。』
……完全不能溝通的樣子……
月緯挫敗地大嘆一口氣,接過碗一口仰盡,「有沒有懂得帝國話的人?」他指指自己,『我、帝國人、找、姐姐。』
『姐姐?』老婦回道。
『是、我的姐姐,名字,藤蘿。』
『藤蘿?』老婦露出驚訝之意,『你是說帝國來的夫人,藤蘿?』
三十一
『想見帝國來的藤蘿夫人,那很容易啊。』老婦露出高興的笑容,『你說你是夫人的弟弟?』
勉強能聽懂老婦表達的意思,月皇子用力點頭:「請讓我見她!」
老婦先是點點頭,而後又搖搖頭,『我要怎麼確定你說的都是真的?夫人可是部落重要的人,我不能隨便答應。』
完全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麼……月皇子情急之下,簡直無計可施,本來不是很高興的點頭嗎……為什麼又搖頭呢!?
『我,姐姐,見面……』翻來覆去就只會這些字句,他甚至連一個完整的句子都無法說出,「可惡!我乃是帝國皇子月緯,藤蘿是我的姐姐,你們到底把她藏到哪裡去了!」
「帝國皇子?」
帳門一掀,刺骨的寒風猛地撲面而來,讓月緯皇子不自禁打了一個寒顫,外頭黑幕沉沉,似已入夜。
進來的是一個瘦高的青年,穿著滾著獸毛邊的厚襖,肥厚的袖子重重地垂下,正是狼族的傳統服飾。「你說你是帝國來的皇子?」
咋了咋舌,皇子殿下沒有想到,竟會突然遇到懂得帝國話的人,但事已至此,也容不得他更動說法:「是,我是來找藤蘿,我的姐姐。」
那青年露出奇怪的表情:「夫人嫁到狼族來許多年,從不見有人拜訪,看來這並不是帝國人的傳統……你突然過來,可有證據能證明身份?」
不曾想過無人能證明的可能性,皇子揚聲怒道:「你們遲遲不願替我找姐姐過來,又是什麼道理!」
那青年看了他一會兒,突然笑了:「你真是藤蘿的弟弟?」
皇子大人敏感地注意到青年的稱呼語改變了,「你!?」
「藤蘿總是說,她有一個聰明誠實沉穩俊美的弟弟,看來不像啊……」那青年的微笑令皇子大人感到異常的刺眼,「在我面前的,分明是個小孩子。」
「你!」皇子���怒之下翻身而起,動作間不慎拉傷肩上的傷口,疼痛瞬間席捲而來,讓他洶洶的氣勢不禁弱了幾分,「大膽!」
「我是瓦托胡克,依照帝國官制的話,大概可以算是個侯爺吧。」講著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來,「藤蘿是我的帝國語老師,哎,若不是你的眼睛和藤蘿一模一樣,和夜一般的漆黑,也許會直接被帶去拍賣吧。」
「什麼?」
吳生曾經向月緯皇子簡單介紹過狼族的一些風俗民情。如所謂的拍賣,指的是狼族若是俘虜他族人,會將之帶往奴隸市集進行拍賣,通常身體健壯或相貌好看的,都能拍到好價錢。狼族也非人人都能擁有奴隸,主要當然是看個人的經濟能力了。奴隸也不見得都會慘遭虐待,很多時候,和帝國裡的「下僕」的意思差不多。
還有如他們的族長、也就是姐姐嫁的男人,則被稱作「狼王」,代代都由狼族最強的男人擔任。狼王之下,有一由狼族耆老組成的長老團,專門替狼王處理狼族上下大小族事。狼王身邊,則另有一批人數並不固定的「狼衛」,一般是由狼王的血緣兄弟所組成。他們會以自己的生命護衛狼王,但相對地,他們並不是狼王的僕人,而是夥伴。他們享有極高的尊榮地位,被視作是狼王的分身。承平時享受和狼王相同等級的食衣住行,戰爭時他們就是狼王的戰馬和寶劍,守護狼族或者征服他族。
而之前三郎和皇子提過的,關於「和兄弟共享妻子」的所謂傳統,指的兄弟也正是這群狼衛,狼王的血緣兄弟。
這男人膽敢自稱是個「侯爺」,轉換成狼族制度的話,不就正是狼衛之一嗎?
月緯想通此節,面色一整,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不懂彎腰、自尊高及天際的皇子殿下……現在的他,大大有求於人。
「既然如此,嗯……瓦托胡、胡克?你能替我安排,讓我見見藤蘿姐姐嗎?」
青年見他突然彬彬有禮起來,忍不住失笑道:「倒是個能屈能伸的皇子殿下,要見藤蘿可以,不過她現在懷有身孕,再過兩個月就要生產,不便行動。要見她的話,就到她的帳棚去吧。」
「姐姐要有孩子了……」月皇子被這個訊息震了一震,那個在他心中永遠都是那麼天真纖細的少女,竟真成為人婦,將要成為人母了!
「隨我來吧。」名叫瓦托胡克的青年隨即轉身,再度掀開杜絕戶外寒風的帳門,月緯縮縮脖子,接過老婦遞來的厚襖,忽視掉自己猶隱隱作痛的傷處,緊緊跟著青年的腳步去了。
◎
當藤蘿公主以一個帝國公主的身份被和親到狼族來時,無人預料得到,這個看來軟弱無用的公主,竟能撐得過第一個葛瑞德草原的寒冬。
她保養得豐潤烏黑的發漸漸亂了,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肌膚粗糙了,纖細的四肢健壯了起來。從第二年開始,公主竟可以挽起衣袖,像一個普通狼族婦女一樣地清理獸皮、編織羊毛。
也是從第二年開始,狼王才正式接納了這個來自外族的女子,讓她變成自己的妻子。
月緯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擁有褐色肌膚、將頭髮綁成兩條粗辮子,眉眼都帶著些許風霜的少婦,居然就是帝國那位以秀麗外貌聞名的藤蘿公主。
「姐……皇姐?」
那少婦因為大著肚子,躺在毛皮鋪陳的床上無法動彈。聽見他的叫喚聲,慢慢支起了沉重的身子,「月……是月嗎?」
聲音正是姐姐沒錯。
月緯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向前。
「藤蘿,你弟弟和你長的真像。」瓦托胡克在公主……應當說是狼族王妃面前,顯得友善許多,「人我帶到啦。他就是塔戈帶回來的那個受傷的小孩子。」
「受傷了!?」少婦露出擔憂的表情,「月,你快過來我看看。」
月緯走了向前,雖然滄桑許多,可姐姐仍是姐姐,當年公主的美貌仍留存在眉宇之間。
「藤蘿姐姐……」月緯咬咬下唇,「我很抱歉……」一邊說著一邊覺得眼睛發酸,咬著牙忍耐,「一直都沒有來看你……」
狼族的王妃愣了愣,「你真的是我的弟弟,月緯嗎?」
皇子殿下一驚,「姐姐!?」
「哈哈。」少婦笑了起來,「這麼老實的你,我從以前就不曾見過啊。我記憶裡的月,一直都是個小霸王呢!」
「哎,怎麼跟之前對我說的都不同呢……」瓦托胡克在一旁插嘴,「你也太美化自己的弟弟了吧,明明還是個小毛頭……」
「瓦托,別說了!」藤蘿公主趕緊阻止青年的多嘴,月緯可不是能任人說嘴的性格,保不定脾氣一來刀子都要抽出來了呢。
可是月緯卻沒有生氣。雖然皺起的眉可以看得出他相當不悅,但卻竟能按耐下火爆脾氣:「姐姐也變了許多……」
「是嗎。」公主笑著嘆了一口氣,「雖然我遠在葛瑞德草原,可帝國的事,我都聽說了。」
「姐姐……」
「辛苦你了,月。」公主擁抱她的弟弟,「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頭吧。」
……如果說這世上還有會全心全意為自己著想的人的話,除了母妃之外,就只有姐姐了啊……
姐姐從不會質疑他的能力,對於他想做的事總是全力支持。
「姐姐,請你幫助我,請你的丈夫幫助我。」月皇子道,「我聽說狼族擁有比蒼鷺族騎兵團還要強大的士兵,我需要復仇的力量啊,姐姐……」
少婦微訝,「月……你難道是來借兵的?」
少年堅定地點點頭,「人說狼王擁有一座盛產黃金的礦山,一支無人能敵的傭兵團,是不是真的?」
狼族王妃一整面容,帶笑的表情跟著嚴肅了起來:「月,你想的太簡單了。」
「姐姐,我不會白借的。」皇子殿下眯起了眼睛,這千里迢迢的旅程,他也不是白走的,很多想法在他的腦海滾了又滾,轉了又轉,「打仗需要資金和糧餉,打贏需要最好的軍隊。只要狼王願意出借,待我重新拿回帝國皇位,可以百倍還給狼王!甚至……」
「甚至割地割城池、簽訂喪權條約嗎?」公主嚴厲接道:「我嫁到狼族來,自然便是狼族人了,按理不該這麼說,可是月,我不得不提醒你,這些,真的是你想要的嗎?」
「姐姐,沒有帝國,又哪來城池、哪來權力?」皇子殿下冷冷一笑,「我生來就是帝國的繼承人,這點是不會錯的,姐姐難道不知道嗎?」
藤蘿一時語塞,沒有錯,她有記憶以來,從弟弟出生開始,身邊的人就是將他當成未來的皇位繼承人一般的培養長大,將這些從月皇子的身上脫去,究竟還能剩下什麼?
或許就什麼都沒有了。
藤蘿突然感到一陣悲傷。
為了她最親愛的弟弟,她說不出帝國其實有兩位皇子這樣可算是背叛月緯的話。
「月……我無法給你保證。」藤蘿摸摸少年和自己一樣染上風霜的面頰,「狼王不是我能左右的人。」
「姐姐,我只需要你幫我一件事。」少年皇子定定說著,「讓我見狼王。」
三十二
狼王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
在見面之前,月皇子在心中做了許多次的揣測。帝國對於狼族的傳言有太多不實之處──有的讓你以為這裡遍地黃金,結果卻是大草原上的一個遊牧部落;以為這裡的人茹毛飲血過著戰士的生活,結果放眼所及卻是平凡的牧民生活。
很難想像,這樣寒風刺骨的大草原所孕育出來的王者,究竟是什麼樣子。連纖細的藤蘿公主都能被磨礪得如此獨立幹練,這個被稱呼為「狼王」的男人,應當不能小覷吧……
這個時候的皇子殿下,只能這樣模模糊糊地想。
姐姐同意替他引薦,月緯先在帳棚內過一夜,隔天一早,瓦托胡克便會過來帶他去見狼王。
「瓦托胡克是狼衛沒有錯。」姐姐笑著說,「不過他的年紀還小,只有十六歲。狼王一共有八個狼衛,他是年紀最小的。」
還比自己小……月皇子皺皺眉,北方氣候嚴酷,狼族人天生高大,又長年受風雪磨練,瓦托胡克小小年紀已經看起來像帝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了。
「姐姐,狼王是個什麼樣的人?」
藤蘿公主一怔,「讓我形容的話……對狼族來說,他是個公平的人。但和他相處之後,卻會發現他其實是個貪心的人。」
公平的人?貪心的人?
「他的強悍不是在南方過慣安逸日子的帝國人可以想像的。」公主笑笑,「狼族是個天生就善戰的民族。我記得以前在帝國的時候,莫敵大將軍的劍術打遍帝國無敵手、蘭恕將軍的弓箭準頭,也是無人能敵……」看著弟弟詫異的表情,公主淡淡道:「月,你能想像,有一支軍隊,他的戰士個個都有莫敵大將軍般強勢的劍術以及蘭恕將軍的弓箭準頭呢?」
「這怎麼可能……」
「而狼王,則是這個軍隊中最強的戰士。月,你知道嗎,那個男人當上狼王不出十年,可這片廣大的葛瑞德草原,已經沒有一個民族不臣服於他。」
沒有說出來的是,像這樣的王者,會願意借兵給一個失去國家的皇子嗎?
草原的民族並不像帝國議政廳那般充滿橫流的權力鬥爭險惡人性,他們直接而現實,下的任何決定都是追求部落的強大和自我的滿足。
若是月緯無法提出足夠的誘因,失敗已經可以預見。
「姐姐,我很高興。」自從流亡以來,皇子殿下已經很久沒有這麼高興過了,「狼族若果真強大,帝國復國有望!而且……狼王是我的姊夫,姐姐和親過來,等於和帝國成了親家,只要助我奪回王位,我能給他的東西,太多了。」
藤蘿沒有再言語,只用著愈加柔和的表情看著自己的弟弟。
明天將是一場戰爭,她知道。
而她所能給予的,僅僅只有眼前這虛無的溫柔罷了。
◎
跟在瓦托胡克身後,懷著忐忑的心情,皇子殿下穿過數不清的帳棚,來到部落的正中央,一頂足有三十人合抱大小的巨大帳篷,蓬頂垂掛者金紅交錯的旗幟,正昭示著這裡即是狼王的居所。
『我帶人來了。』瓦托胡克一邊對著守在外頭的侍衛說著,一邊掀開帳篷的門簾,一進門,便大聲道:『塔戈,藤蘿的弟弟來了!』
一進帳,迎面而來的是濃郁的酒香及皮革氣味,月緯悄悄觀察,整座大帳或坐或躺了許多狼族男子,呈現一種悠閒懶散的氣氛,和帝國議政廳的嚴肅端正相差非常多。
這些狼族大漢的身邊,都或立或跪著幾名狼族少年少女服侍著,有的正在斟酒,有的正在剝葡萄,有的則被摟在懷中,發出意味不明的聲音。
月皇子咬咬下唇,很快便移開了視線。
「哎呀,塔戈正忙著呢。」瓦托胡克對著皇子眨眨眼,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
順著地毯鋪設的方向看過去,有一個半人高的高台,地毯拾級而鋪,盡頭處放了大量各式獸皮毛革,從月緯的角度,可以看到男人隱隱隆起的背肌肌理起伏,在篝火造成的光線下,泛著微微的光暈。
男人身軀的上下起伏並不是太激烈,卻能從佈滿肌膚,顆顆反射光線的汗珠子看出其力道之強大。
皇子殿下嚥了一口唾沫,努力維持著臉上的面無表情。
「可能要請你等一下了。」瓦托胡克聳聳肩,「塔戈辦事的時候,不喜歡被打擾。」
月緯點點頭,退了一步。
身為上位者,哪個不是三妻四妾六宮粉黛,他不會替姐姐抱不平,只微微感覺悲哀。
但等待的時間比他想像得要久得多了。
男人不曾換過體位,一直將身下的人埋在滿溢的皮草中,在這長時間的抽送當中,偶爾可以聽見一點點的哀鳴聲。
皇子殿下努力地想要假裝自己什麼都沒有看見,什麼不曾聽見。
帶他過來之後,瓦托胡克便往一旁自己尋樂子去了,只見他隨手勾了一個端著水果的少女,將人往四處散落的大型椅墊抱枕帶去,開始調笑起來。
好一個墮落的民族,皇子想,四周充滿的情色喘息與嘻笑聲讓他不自在到了極點。
但皇子的自尊,容不得他主動避開這情景,逃出這座帳篷。與其去看那些肢體橫陳,他不如把注意力集中在高台上的那個應當是狼王的男人身上。
規律的動作緩慢而深沉的持續著。那男人彷彿永遠不會饜足疲累,每一下都充滿著強勁的力道。月緯漸漸失去了時間的概念,感到自己暈眩了起來。
咬咬下唇,在心中鼓舞警告著自己,千萬要提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接下來要面對的,可能是他有生以來最強大的「對手」。
男人的肩頭一震,同樣身為男人的皇子殿下便知道,他的等待就快要到盡頭。下一瞬間,男人的背肌整個拱起,可以看見從背到臀結實性感的線條,然後一聲高亢的叫聲瞬地拔高發出,接著呻吟幾聲後,即歸於沉寂。
終於完事了,總該來談正事了吧。皇子想,移動自己的腳步上前。
男人直起了身,將自己抽出身下人的身體。低聲道:『你的身體很好,去吧。』
接著從毛皮窩裡爬起的,是一個狼族的少年……或許已經接近青年,臉色紅潤健康,帶著微微的疲憊。四肢修長,隱隱還可以看見身上沾了不少體液。
『謝謝您。』已經變成青年的少年吻了吻狼王的臉頰,隨意披上一件罩衫。
『去休息吧。』狼王捏捏青年的下顎,『腳軟的話,讓其它人抱你出去。』
青年搖了搖頭,動作利落地躍下高台,穿過月緯的身邊,在皇子目瞪口呆之下,離開了狼王的帳篷。
「輪到你了。」瓦托胡克不知何時出現在皇子殿下的背後,「我替你引薦一下吧,在你眼前的,就是我們狼族的族長,人稱狼王的男人,塔戈。」
「塔……戈?」
他看到了狼王的眼睛。
在昏暗的帳篷中顯得如此明亮銳利,一點都不像剛剛才辦過事的樣子。
那藍得徹底的顏色,月緯非常熟悉。
是那個男人。
讓馬賊不敢靠近,將他從赤岩河中撈起的狼族男人。
此時正一絲不掛,坐在高台上饒富興味的看著自己。那怡然自得的表情,彷彿他身上正穿著華服而非赤身裸體。
『哎,是那個小孩子。』塔戈笑了起來,赤褐色的鬈髮就像獅子的鬃毛一樣散落在他的背後,『原來你是藤蘿的弟弟。』
『我,帝國,皇子。』月緯指指自己,『請,狼王,幫助。』
狼王偏了偏頭,突然口出帝國語:「狼族語嗎……說帝國話吧,我明白。」
月緯暗暗呼了一口氣,能用帝國語,真是太好了。
「狼王,我是來提出交易的。」皇子殿下積極地向前一步,努力讓自己不要太去注意到男人猶半豎起的枝幹。
「交易?」狼王懶洋洋地道,「像你這樣一無所有的小孩子,要用什麼跟我交易?」
「我是帝國正統的皇位繼承人。若狼王能借我兵糧奪回都城高達,助我登上皇位。我帝國物產豐富、疆域廣大,狼王想要什麼,都可以談。」
「真是畫了好大的一張餅。」狼王彷彿聽到什麼有趣的笑話一般,露出微笑,「不是逃到姐姐的懷裡來了嗎,怎麼口氣還這麼大?」
瓦托胡克在他的背後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不知何時,四周的人們都停止下了嘻鬧取樂,像注意力放到了帳篷中央。明顯的哧笑聲此起彼落地響了起來,讓皇子殿下的臉整個脹紅,一股怒意幾乎要噴勃而出,讓他費盡全力才能忍耐下來。
「狼王想要沙瓦坦嗎?」皇子冷冷地道,「聽說狼族曾經三次進攻,都讓蒼鷺族的蒼鴻給擊退了。」
『蒼鴻是個永遠只會龜縮在城裡的懦夫!』不處有狼衛之一發出不平之鳴。
「那又如何?」皇子道,「你們就是攻不下。」
狼王塔戈虎皮一圍腰間,走下高台,來到月緯身前俯視著他:「你想讓我去殺你的人民?」
聞言皇子殿下顫了一顫,突然想起三郎和他妻子的臉,抿緊了唇。
「眼神不錯。」男人笑了笑,「藤蘿是個好女人,你是她的弟弟,狼族的部落會照顧家人的。」
「不!」皇子情急之下一把拉住男人的手臂,仰頭急道:「我需要黃金,需要兵馬。你既然是藤蘿姐姐的丈夫,既然視我為家人,難道不應該幫助我嗎!?」
狼王皺了眉頭,將少年握住自己的手抓了開來,並不放開,而是藉著身高之便直接將他提起:「我再問一次,你能給我什麼?」
在這個男人之前,自己竟軟弱到連一點反擊力量都無法發出?
「說啊,你能給我什麼?」將人抓近,狼王塔戈定定看著少年的臉。清秀之中
帶著神經質的偏激和天真的直率,「帝國的皇子,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男人的聲音像一把巨錘重擊下來:「你其實什麼都沒有。」
三十三
狼王塔戈並不是一個過於嚴厲的王者。
這並不是說,他總是親切友善,廣結善緣。事實上他在戰場上的殺人不眨眼是出了名的。從另外一個角度看,或許能被稱作殺人魔王也說不一定。
但只要被他視作是狼族的一員,他總是會盡其所能地保護。只要有外敵傷了任何一個狼族人,無論是親如狼衛或只是一個普通狼族牧民,塔戈都有可能為之興兵報仇。
他具有這樣壓倒性的強大力量,所以沒有太多人敢嘗試挑釁狼王的底線。
自從塔戈接了族長的位子以來,狼族的版圖勢力範圍是有史以來最廣大的,每年自他族進貢進來的貢品,可以堆滿十個大型帳篷。所以他也是有史以來最富有的狼族族長,不需要倚靠傳說中的金礦,就已經富可敵國。
他有三個經過承認的妻子,一個出自於狼族本身,一個是草原其它民族進貢而來的美女,還有一個是帝國和親過來的公主。他也是狼族少年行成年禮的最佳對象,狼族男性擁有這樣的傳統,在滿二十歲那年,需找一個信任的父兄長輩教授他有關性的知識──而族長,一直是多數未成年少年們心目中的最佳對象。
無論如何,對狼王來說,狼族的一切屬於他,而他的一切也屬於狼族。
所以狼王塔戈無法理解這個來自帝國的少年,為了復仇和野心,可以燃燒犧牲一切的想法。
「放棄吧,帝國的皇子。」狼王語氣淡淡,鬆開了彷彿被抽去氣力的皇子殿下,「瓦托,帶他出去吧。」
這麼輕易就被打發了嗎?自己忍受著日經給予的羞辱,從南方一路巔簸至此,耗盡精神氣力,只為了聽眼前這個男人這麼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嗎?
「不!」少年咬著下唇,「我絕不放棄!狼王,你說錯了,我絕不是一無所有!」
狼王揚了揚眉,「說。」
皇子殿下露出了玉石俱焚一般的狠絕表情,「若帝國就此落入逆賊手中,那還不如讓我親手埋葬……無論是沙瓦坦還是高達,狼王難道不想征服嗎?」
「我可以讓狼族在春天來臨之前,佔領沙瓦坦,信不信?」
原本還充斥著切切笑語的帳篷突然靜了下來,狼王的表情顯得很微妙,似乎有些躍躍欲試,卻又有些困擾。
彷彿找到了一絲曙光,月緯皇子急急又道:「身為帝國皇子,我自小受到帝國完整的軍事教育,幾個難攻易守城池的弱處……」
「難道你想割地割城池、簽訂喪權條約嗎?」藤蘿公主的話猶在他耳邊迴蕩。
「找到姐姐辦完事之後就盡快離開,來沙瓦坦過冬,我這兒多您一個不算什麼的。」三郎的叮嚀仍記憶猶新……
但此時此刻,「戰禍」一詞對皇子殿下來說,還沒有太多具體的形象。
他只是拼了命地,要得到面前王者的支持。
「狼族難道只願待在葛瑞格草原,過這寒冷艱困的生活!?」
「月緯,你叫月緯是嗎?」狼王摸摸他的臉頰,用拇指輕輕抹去少年沁出眼眶滿溢的淚水。
「是。」他低頭咬著下唇,面對這個男人,真讓人一點把握都沒有。
「你是說,你要用你自己的一切,來換取狼族入侵帝國?」
「……只要能手刃仇人!」這該死的顫抖,為什麼怎麼也無法停止……
「那麼從今天開始。」藍得彷彿可以放下整座天空的眼睛直視著他,「你不再是帝國的皇子。」
月緯赫然看著眼前透著危險氣息的男人,「什……麼……?」
「你將屬於狼族……當然,也屬於我。」
男人突然笑了,「在你能夠證明你的軍事價值之前,我想看看你的決心。」
「要怎麼證明……?」
『瓦托。』王轉身,一旁的高瘦青年趕緊跟了上去,『今天晚上,將他整理整理送進來吧。』
『是。』青年一躬身,然後抓了他出了帳棚。
「瓦托……」自己這樣,算是成功了嗎?
「好厲害啊!」年輕的狼衛拍拍他的背,「你倒是找到了塔戈想要的東西了。」
「……是嗎?」
「不過……」瓦托胡克突然停下腳步,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嗯,原來如此。」
「你的不過到底是什麼意思……」
「不過,對狼王來說,你還只是小孩子。」
「我的年紀可比你大!」
「是小孩子沒錯啊……」瓦托胡克大笑了起來,「忘了告訴你,藤蘿肚子裡面的孩子,可是我的。」
「什麼……!?」
「所以囉,你還只是個小孩子,而我呢,可是一個男子漢了!」
◎
尚未從震驚中復原過來,月緯皇子被送回姐姐的帳蓬,經過瓦托胡克的一番解說,藤蘿公主已經明白了事況。
「塔戈被說動了……?」帶著一絲不可思議的語氣,「還想替月行成人禮?」
「是啊。」瘦高的青年親了親藤蘿的額頭,「你可別太辛苦,讓奴隸去處理就好了。」
「哎。」推開了青年,公主看著自己的弟弟,「別這樣。」
「我已經跟弟弟說了唷。」青年道:「你別太保護他了,狼族有狼族的風俗,少用帝國的價值觀來看待我們。」
「……」藤蘿公主嘆了一口氣,「瓦托,你先出去吧,我想跟月談談。」
「哼。」青年不情願地點點頭,「狼王交代的事,記得要辦。」
「我知道。」少婦點點頭,便將人推出帳篷了。
「月……」感覺有點難以啟齒,畢竟自己的原生國家還是在南方的帝國,就算已經歸化為狼族,那根深蒂固的羞恥感還是會悄悄冒出頭來。
「姐姐,你的丈夫,不應該是狼王塔戈嗎?」
面對弟弟的質問,昔日的公主殿下只能輕輕點了點頭。
「那為什麼你的孩子的父親,卻是那個小鬼!」
「月,你是否一點都不瞭解,狼族的風俗?」
心中浮起三郎曾經對他說過的解說,皇子殿下頓了頓:「但你可是帝國和親過來的公主,是狼王的王妃!」
狼族其實沒有王妃這個概念,但公主也不想就這點多作解釋:「正因為我嫁的人是塔戈,是狼族的族長,所以我的孩子的父親,才有可能是瓦托胡克……」
「這又是什麼道理!」
「狼族的女性為狼族繁衍後代,是天職也是義務。我嫁的不是塔戈個人,而是他的血緣家族……」
「難道這樣就能接受這種混亂的關係……」
「月,別這樣說。這個風俗並不是為了強迫女性,相反的,我們有選擇的權利。」
「對塔戈來說,我既是他的妻子,也是他兄弟的妻子。你知道的,我嫁過來,並不是因為兩情相悅……」公主笑了笑:「我如果想真正成為狼族人,就不能擺脫為狼族生育的任務。瓦托他……很照顧我,這也是沒有辦法。」
看著姐姐帶點為難,卻又幸福的笑意,月緯不禁有些懵了。
姐姐能幸福,不是他所期盼的結果嗎?自己為了復國報仇,已經拋棄了太多應當要謹守的東西,又有什麼資格,來責備被強迫嫁到葛瑞德草原來的姐姐?
只是對像是那個年紀比他小的傢伙,還真讓人不是滋味!
「月,你先別想我的事吧,今天晚上……對你可不容易。」
一直都沒有搞清楚狀況,月皇子想起了狼王對瓦托胡克的交代,「姐姐,狼王要我晚上再過去一次……究竟是……」
「月,這還是狼族的傳統。你……你有過經驗了嗎?」已嫁作人婦的公主臉紅了紅,「對狼族來說,沒有經驗的人,是沒有辦法成任何大事的……」
◎
為了復國,他連人民都可以犧牲了,這又算得了什麼?
月皇子想,這還真是最廉價的付出了。
姐姐親自為他淨了身,抹上氣味濃郁的香油,將他套進狼族傳統的服飾──一件滾滿獸毛,溫暖厚重的袍子,為他穿上黑襪和毛靴,戴上毛呢帽子,「今天之後,你就是狼族人了。」
因為不想說謊也不想說實話,所以他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抿了抿唇,「只盼狼王能信守承諾才好。」
他已經被太多謊言背叛過了。多這一次也許不算什麼……可,在這之後,他還有什麼路可以走?
「放心吧,月。」藤蘿公主流下了眼淚,「我曾對你說過,塔戈他是個公平的人。他不會食言的。」
「最好如此。」他回答道。
此時瓦托胡克已帶人進來,「該走了,藤蘿的弟弟。」
帶著殉道者的悲壯感,皇子殿下踏入沒有多久前才向狼王誇下海口的地方。
和日時熱鬧的景象不同,巨大的帳篷裡空無一人安靜無聲,只能隱隱聽見篝火燃燒柴火的劈啪聲響,以及遠方傳來斷斷續續的野獸嚎聲。
「進去吧。」瓦托胡克道,「塔戈正在等你。」
點點頭,在狼衛放下簾幛離開後,他大步向前。
被稱作狼王的男人此時正斜倚在高台上,一手支著下顎,一手提著一瓶酒,袍子的前襟整個敞開,從鎖骨一直到腰際,洩出一整片男人強健厚實的體魄。
看見他走了進來,於是對他勾了勾食指。
不知是否因為帳篷裡面太過溫暖之故,月緯覺得手心流起了汗水,自己明明是走向狼王,可卻有一種送入虎口的奇怪錯覺。
「再靠過來一些。」狼王塔戈慵懶地開口:「坐到我身邊來。」
他點點頭,壓下自己想要往後逃跑的衝動,勉強走上高台,在狼王身邊找了一個相對距離稍遠的位子坐了下來。
狼王好笑似地將酒遞給了他,「喝一點。」
或許這正合他的需要……接過酒來,卻找不到高台上有任何一隻杯盞,手足無措。
「直接喝。」狼王作了一個灌酒的手勢,「沙族釀的哈密瓜酒,烈得很。」
就著瓶口咕嚕喝下一口,甜絲絲的味道瞬間充滿整個口腔,哪裡烈了呢……月緯想,又多喝了一些。
「夠了,別喝太多……」在高台邊緣上叩叩手指,示意月緯將酒遞迴,「好了,過來吧。」
「……」也許是因為喝了酒壯了膽的緣故,月緯覺得自己似乎比較平靜了些,又往狼王的方向挪了一挪。
「脫下吧。」男人大手一掀,將人往後翻倒。月皇子感覺自己落在層層毛氈之上,身體彈了一下,好不容易放鬆的身體,又不自禁緊繃起來。
狼族的衣袍系得並不緊,只需輕輕一抽,腰間的帶子便整個鬆開,裡頭除了香油什麼都沒有穿,少年咬咬下唇,忍耐著大掌撫在肌膚上的感覺。
從下顎開始,像替貓搔癢一般揉了兩下,然後劃過淺淺的鎖骨,捏住一邊的乳首,傳來的痛楚還比不上自尊受損的沉痛感覺,「要做就快,別折磨人……」
「這可不是折磨啊……」狼王笑笑,「距離真正的折磨,還差得遠呢。」
然後指端又動,透過薄薄的蒼白肌膚可以碰到少年的肋骨,那觸感彷彿正撥弄著草原的樂器馬頭琴,帶著恍若金屬的涼意。繼續往下,食指陷入少年小小的肚臍裡,摳弄兩下,讓皇子殿下忍不住要彈跳起身。
「別──」少年雙手抓住狼王的手,就連自己,也不曾這樣鉅細靡遺地撫摸過自己的身體……事實上,自小受大將軍教育的皇子殿下,在有時間接觸這類事情之前,就已經開始了和兄長爭奪皇位的競爭。他從不認為自己需要去瞭解這些……妻子讓母妃安排就好,沒有意外的話,應當會是花漫氏出身的某位貴族少女。
但立足於互利的婚姻和性,原本就是兩回事。
他模糊地瞭解這些,但從不曾被這麼直接而露骨的對待。
「總要長大的。」狼王在他的耳邊喃道,「你不可能永遠如此天真。」
他悚然一驚,恍若有什麼尖銳的東西畫過他的心房,然後男人的手指倏地圈住了垂軟的陰莖,他將驚呼聲嚥回咽喉,雙手緊緊扯住身下的毛皮,不由自主地僵硬起來。
大手留在根部的地方,一邊輕輕的滑動,一邊順勢慢慢按著囊袋的部分,少年再也管不住從喉頭洩出的呻吟,就算用牙齒咬住下唇,也無法密密封存。
「叫吧。」狼王加重了力道,手指穿過少年下體稀薄的毛髮,一隻手便能夠將兩顆小球包覆起來,另一隻手則繼續擼動著漸漸抬頭的陰莖,「別忍耐,讓我聽。」
怎麼可能叫得出來……皇子殿下心道,如果叫出口,出現的可能會是不堪入耳的惡言相向……誰、誰會被一個男人玩弄,還發出呻吟的……
其實有的,但月皇子無從瞭解自己兄長日皇子的狀況。
男人似乎對他的忍耐覺得很有趣似的,繼續玩弄著他的身體。情色的搓揉很快就讓他的性器直立起來,他覺得下體漲得快要受不了,有一種快要爆發的感覺。
然後狼王突然分開了他的雙腿,往下一壓,讓他的下身整個被突顯出來,大腿內側泛起一絲涼意,尚來不及感到羞恥,青澀的性器便被男人張口含住,舔舐起來。
「嗚……」太過刺激的動作讓他管不住自己的眼淚,「不……」
陰莖被男人的口腔緊緊包圍,少年感覺自己沉浸在溫暖的潮濕當中,方才喝下的酒變成一團烈火,暖暖烘著他的下腹,似乎只要再多上升一度,他就要燃燒起來。
見少年露出舒服的表情,狼王很難不興起惡念,用牙輕輕畫過少年的性器,劇痛讓皇子殿下整個清醒過來,下一瞬間尖端的部分被狠狠吸吮,乳白的濁流瞬間便射了出來,力道強勁,讓想用手指捏住鈴口部分的男人被噴了一身黏膩。
狼王塔戈愣了一愣,笑了出來:「還真快啊……」
似乎被看不起的樣子……月皇子在帝國還未被奪之前,生平最討厭被人小看,加上正處於下體赤裸濕黏的尷尬狀態,一時又怒又羞:「已經結束了吧,快讓我回藤蘿姐姐那裡!」
「結束?」男人拿起一旁的布氈隨意擦了擦自己的腹部,「別逗了。」
看著自己的精液順著肌肉線條絲絲滑下,正好落在男人已經直立起來的肉柱,少年不禁赤紅了臉,「不、不然……」
隨手將髒污了的布氈丟在一邊,男人抓起少年的手,往自己的陰莖放上,「讓我看看你的決心。」他道。
的確,方才的一切雖然羞恥……可這個男人,其實並沒有得到任何東西。
所以他的意思是,要自己比照方才的動作辦理嗎?
少年在心中暗暗忖著,男人的性器比起自己的要大上太多了,用兩隻手才能握得住那勃起的尺寸,他忍耐著心中的反感,回想著男人方才的動作,開始動了起來,一下子勒動著柱身,一下子又抓起根部旁沉沉的兩顆肉球輕輕撫弄。
狼王只是嗯了兩聲,露出不是很滿意的表情,「用你的嘴。」男人道,「好好舔。」
怎麼可能作得到……皇子看著那怒猙的陽具,不可能的……
猶疑間,男人捏住了他的下顎,「這就是你的決心?」
恍然醒覺過來。
少年想起在夜燭城中,自己從校閱台上被屈辱的帶離的畫面。從以為自己得到蘭恕兵權的狂喜之中一下子墜落到地獄。
他願意付出一切,只要能讓他得到兵權,和日經再度一決雌雄!讓他親手割掉蒼雁的頭,為師傅報仇雪恨。
這就是他的決心!
少年抱著壯烈的心情,趴了下來,心一橫眼一閉口一張,將那碩大的龜頭部分含了進去,狼王發出一聲舒服的低吟,在少年嘴裡的肉柱猛然漲大一圈,少年的嘴瞬間被塞得滿滿,不要說是吸吮了,光光要含住它,就已經很不容易。
看著少年被自己的陽具弄得滿臉是淚一副快要窒息的樣子,男人動了動下身,將自己插得更深了一些,感覺少年的舌頭被壓制在下,緊緊貼著他的陰莖動彈不得,然後再往後一抽,讓少年可以恢復呼吸。
「做得很好。」男人道,將少年抱了起來,讓他貼著自己,「抱住我。」
心下疑惑著男人仍然屹立不搖的陰莖,他明白唯有射精才能讓男人得到快樂,所以現在是要……?
男人的指端順著他的背脊滑下,很快便將手指陷入他的臀縫之中,找到了後庭的入口。
「唔……」他的身體彈了一下,而後被男人緊緊扣住,狼王只不過探入了一根手指,那極端的不適便襲擊了他,「你、你想、幹什麼……」
男人不語,持續拓寬著少年小小的穴口,很快地便加入了第二指、第三指……少年覺得下身又疼又漲,這下子他再無知,也知道男人想用的是哪個地方。
不可能作得到的……少年不安地想,男人的巨大他剛剛才用嘴好好的測量過。
不可能的……緊張之下,下身更是繃緊了起來,牢牢夾住男人動個不停的手指。
「哎。」男人拍拍他的臀肉,「放鬆。」
怎麼可能放鬆得了……
男人忽然抽出手指,讓少年鬆了一口氣……應該是放棄了吧……
孰知下一瞬間便被轉了個身,四肢落在毛氈上,男人提起酒瓶喝了一口哈密瓜酒,兩手掰開他的臀縫,將酒渡了進去。
舌頭比手指要小多了,所以侵襲得非常容易。酒液順著他的大腿流了下來,他只感到腿上一陣冰涼,體內卻被燃起了烈火,緊繃的身體於是微微放軟下來。男人敏感地發現這一瞬間,低笑一聲,攬起他的腰,就著已經洞開的穴口,將自己的陽具插了進去。
「啊!!!」劇痛瞬間襲來,狼王不過才進入一半,少年已經忍耐不住地掙紮起來。但箭在弦上原本就不得不發,塔戈也從未動過要停止下來的念頭,用力拍打幾下皇子的臀,強迫繃緊的肌肉鬆開,然後狠狠一插,全根沒入的同時,幾乎要貫穿少年的腸道。
少年痛得幾乎要昏厥。像是被一柄粗大的槍給整個貫穿,後庭的嫩肉皺摺被擴張到了極至,彷彿只要再多一個動靜,他就會粉身碎骨。
「放鬆。」男人道,「不然痛的人只有你自己。」
少年含著幾乎要奪眶的淚水,「天殺的……」
狼王大笑,胸腔傳來的震動牽動了被箍緊的下身,「要開始了。」
男人從背後一隻手扶住少年的腰,一隻手又去逗弄他的性器,少年愕然發現在劇痛之中,自己竟然還能有所感覺,才剛剛射過的肉芽又長高起來,讓少年在痛苦之中,猶有一絲歡娛的感覺。
男人動了起來。
少年的後庭很小,但韌性卻比想像的要更大。順著酒液的潤滑抽插了幾次之後,便慢慢柔軟了下來,狼王興致高昂,抓住少年的腰用力晃動起來。
皇子殿下只覺得自己被深深埋在毛氈之中快要沒氣,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的情景。當時自己自己沉在水中,也是這種快要窒息的感覺。怎麼也沒有想過,會被當時的救命恩人這樣玩弄身體……就在他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呼吸的時候,空氣湧了進來,男人將他的腰頂了起來,讓他呈現坐在男人大腿上被插入的姿勢。
他難以顧及自己這淫亂的姿態,只能拚命的喘息,將漂浮著腥羶味道的空氣吸入鼻翼,「唔……」
寂靜的夜,讓少年的喘息,和肉體撞擊的聲音異常的清晰明顯,男人向上用力一沖,少年���覺得自己大概要被他貫穿而死,然後狼王低低吼了一聲,在皇子的身體裡終於射了出來。
將自己抽離少年,大量的濃濁的精液摻著血絲順著少年被狠狠摜開的洞口流下,皇子殿下才剛剛覺得鬆了一口氣,又被翻了過來,由趴變成躺在毛氈上的姿勢。
「不……」
男人抬起少年的雙腿,將之環在自己的腰上,沒有軟下的陽具順著方才已經弄得柔軟潮濕敞開的穴口,又是一輪猛攻。
少年受不住這樣劇烈的撞擊,漸漸失去了意識……
昏迷過去的時間也許很久,也許很短。
少年只知道自己醒過來的時候,他的腳踝掛在男人的肩上,男人的肉杵仍深深埋在他的體內,一下一下規律地觸著他的身體裡的某一個點。
這狼王究竟還是不是人,為什麼能持續這麼久呢……少年想,初開始時的劇烈疼痛已經過去,他終於可以稍微找回意識。
「醒了?」男人的語氣似乎很高興,「感覺如何?」
還能有什麼感覺?他想,難道還要強迫他說感覺很好嗎?
為什麼要一直攻擊那個地方呢?他繼續想,讓他忍不住想移動腰,避過那個點……
「就是這樣。」男人好像更高興了,「扭起腰來了呢。」
……你是不是搞錯了?皇子殿下想,我只是想要你離開那個點……
可他的喉嚨乾澀,聲音嘶啞,連一句反駁,都已經說不出來。
帳篷裡的篝火不知何時已經熄滅,葛瑞格草原深秋的寒風從帳篷的細縫竄了進來,少年卻一點也沒有感受到寒冷,隱隱約約好像能聽到遠方傳來幾聲模糊的雞啼。
天就要亮了。 雙星(第二部) BY: lienQ/連Q
三十四
夜燭城的皇子大人,將人分成兩隊人馬,準備兵分二路。
冬青帶著同是議政廳出身,志同道合的兩位友人。一個是專司財政度支的樊毓華,年紀較冬青稍大,約莫三十上下,是個有著一板一眼嚴肅性格的人。另一個則是專管倉儲漕務的言昭,個性活潑卻心思細密,和冬青年歲差不多大。兩人當年在議政廳都是有名的日皇子派,和自己相同皆無家累,高達一破便趁勢往南方逃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說的正是他們眼下的狀況。
身為皇子殿下正式派任的使節,他們卻無法正大光明的行走往東方的醇酒之道,更遑論還有舒適的馬車和伺候的下僕……他們有的,只有兩個看起來兇殘的強盜成員而已。
不過以上都是冬青心中的嘆息,另兩位文官大人,對於竟可以裝得斯文能幹的小石,老實木訥的霸子,還有不少溢美之詞……
不知道真相的人真是幸福啊……冬青想,動不動就被夾帶走的自己,越來越能在兩位好友面前,擺出泰然自若的表情了。
從南方夜燭城到東方邊境城市青龍的距離,若以騎著快馬來計算的話,約莫需要七天,不過因為隊伍之中有一半以上是文弱書生,所以預計時間最好要延長到十天左右。
小石嘆了一口氣,如果只有他和霸子,不出五天便能到了。
「冬青大人。」策馬而上與青年並排而騎,「按這速度,天黑前咱們可以到達芥子鎮,便在那過一夜吧。」
「嗯。」冬青點點頭,面對小石,他還是多多少少有些防衛心理……也許是當初被劫時的強盜印象實在太深刻了,再加上後來又對他作了難以啟齒的事……霸子的話,相處久了便能明白其實是個單純到極點的強盜,比較起來可能還比小石無害一點……
年輕的諫議大夫大人彷彿是想到了什麼,臉突然熱了起來,誰說無害,根本是大大有害啊……
路途才剛剛開始而已啊……
「哧。」娃娃臉青年笑了一聲,「大人臉真紅啊!」
「我……」冬青大人於是徹底明白了,自己在這強盜面前,永遠都會矮了一個頭。
東方邊境城市青龍城,又名「美酒之鄉」,都城高達的飯館食肆供應的酒水,有八成來自於這裡,其中以葡萄酒盛產最多,哈密瓜酒次之。青龍城的居民大多都是沙族的族人,是個熱愛詩歌與美酒的民族。他們的族長沙碧璽,恰恰也是駐守在青龍城的帝國將軍。沙族人並不善戰,幸運的是,在帝國國土的東方邊緣面對的是元海,不會有太多機會和元海另一端的其它民族有太多接觸的機會。
但也不能因此而小覷了這位東方將軍。
說起沙碧璽,就不能不提他的水戰船和火炮。
東方面對敵人的機會雖然不多,可不是完全沒有。就在十五年前,來自元海另一端的異族曾經乘著巨大的帆船進襲青龍城,當時正值青年的沙碧璽還只是父親的副將,在前方正在浴火作戰的時候,他卻整整將自己關在房裡七天。當所有人都認為將軍的兒子只是一個懦弱的沙族人時,沙碧璽卻帶著大迭設計圖和模型出了關。
小巧的戰船改良自沙族原有的漁船,砌在船上的火炮,則比原有的小巧許多,可以放到小型的戰船上。
沙族人很少這麼勤勞,可是面臨生死交關之際,即便是他們,也可以在短短三天之內,完成副將軍的交代。
靈巧的水戰船和神出鬼沒的火炮順利地打退了敵人,沙碧璽一戰成名,父親退下將軍之位後,理所當然地由他來繼承位置。
多年來帝國人若想推舉一位可被稱作戰爭天才的人選時,大多數人都會想起這位將軍。
冬青對青龍城沙將軍的瞭解,也僅止於此。
也曾在議政廳一年一度的皇帝宴中見過這位將軍,印象中是個面目模糊的人,意外的相當不起眼,若不是身著沙族豔紅的傳統服飾,在大批的官員武將人群里根本就找不到他在哪裡。
另外,眾所周知,沙族因為火炮所需的硫磺來自北方的關係,一向和蒼鷺族有很好的夥伴關係,如果不是非不得已,相信沙族並不會太想和蒼鷺族翻臉。
而自己的工作,就是要挑起這兩族間的嫌隙……將沙族爭取到日經皇子的麾下。
皇子殿下曾經交代,小石和霸子就是你的耳目手腳,需要什麼儘管吩咐他們去做,務要在春天之前……起碼要趕在蒼雁之前,將沙碧璽將軍的心給籠絡過來。
最好他可以自由自在任意地使喚小石啦……文官大人自暴自棄地想,這個任務最大的挑戰,就是他要如何振作他這個「隊長」的架子吧……
「今天就在這芥子鎮過夜。」不遠處,可以聽見小石正在和樊毓華、言昭二人說明情況,「二位大人一間房,我和霸子要保護冬青大人的安全,和他一間房。」
最好只需要保護隊長的安全啦……冬青哀怨的想,每天都要騎馬屁股痛會讓人很困擾難道你們不知道嗎!
「咳。」鼓起勇氣清清喉頭,冬青大人靠了過去:「咱們是秘密行動,安全應當無虞,三人擠一間多辛苦,讓我自己一間吧……」
「冬青大人。」小石正色,「日皇子大人復國大業未成,正在篳路藍縷的草創之際,您怎麼能加重財政負擔呢!能省一間房錢是一間啊!」
身為前財政大臣的認真青年樊毓華用力地點點頭。
「我……那讓我和兩位大人一間房吧!」
「大人……」小石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兩位大人都是細緻人,一間房頂多一張大床,兩人睡恰恰好,我和霸子都是粗人,隨便給我們有個屋頂的地板窩窩就夠了,床當然是要給大人您的,您還是跟我們一間吧……」
「這怎麼好意思……」兩位不知大野狼真面目的文官大人連連搖手客氣起來,「我們也沒有這麼虛弱……」
這下子讓冬青怎麼再好意思邀對方跟自己一間房……他也不可能提出犧牲任何一人和自己交換的提議……
強盜的祭品,有自己一個就夠了。
暗暗吞下苦情的眼淚,「那……那就麻煩你們了……小石。」
「哎,跟我們客氣什麼呢,我們和冬青大人,可是同甘共苦密不可分的好夥伴呢!」娃娃臉強盜露出溫和無害的笑容。
可越是親切的表情,代表晚上的「運動」會越難熬……
這一點,冬青大人一直都非常明白。
三十五
芥子鎮,茉莉酒樓。
到達的時候已經晚了,眾人草草用過了晚飯,為了隔日的行程,早早便互道晚安進房休息。
果然是兩間房……冬青重重嘆了一口氣,跟在兩個強盜後面,覺得腳步沉重,這才是旅程的第一個晚上,再這樣下去,他會因為精神壓力過大掉光頭髮也說不一定……
不能逃避,得跟小石好好談談才好。
跨過門檻、關上房門,回頭,搶在兩人說話之前:「那個……小石,霸子,我有話要跟你們說。」
大漢疑惑地看看小石,小石眨眨眼睛,繼續露出他讓人害怕的親切微笑:「大人有什麼話想說?哎,怎麼站著不動呢?時間寶貴,快些上床吧!」
「我……我睡地板就好……我讓人再送條被進來……」
「這怎麼可以!」霸子道,「冬青當然要睡床了!」
「說得好!」小石接著說,「咱們都睡床!」
等等等等等一下,話題怎麼馬上被引到床上去了……「不、等等、我要說的不是這個!」
「那是什麼?哎呀大人別光乾站著,快把衣服脫下來吧!」
「呃……等等、霸子、等我話說完再脫、啊、不是,是今晚別脫我的衣服啊啊啊──」
衣服當然很快就被脫掉了。
前面是娃娃臉青年唇舌鉅細靡遺的服侍,後面是巨人用比他手腕還粗的東西色情摩擦中。
「你們……」諫議大夫大人含著屈辱卻又不得不興奮的眼淚,「你們兩個有必要這麼急嗎……」
小石的舌頭此時正好途經冬青大人的耳廓,先探入耳洞舔了一下,感覺青年的身體顫了一顫後,這才滿意地呢喃道:「大人想說什麼,現在不妨說說吧……」
「……」冬青忍耐著耳朵傳了的快感……老天啊,為什麼那種地方也會有感覺啊……不對,現在要想的不是這個問題!「小、小石、霸子……你們先停……嗯~~」
「大人是要我們停還是不要我停啊……」小石一邊咬著青年文官的耳垂,一邊說著,「您這樣真的很沒說服力耶……」
到底是誰害的啊……青年文官在心中強烈反駁,可惜嘴上除了吟吟哦哦,實在很難說出正義的反擊!
「小石頭,我想進去了……」在冬青大人後面的強盜喘著粗息,「只用冬青的大腿根本不夠啊……馬上就又硬了……」巨漢一邊將自己沒軟下過的男根從諫議大夫大人白皙的雙腿中間抽出,一邊喃喃抱怨著,「沒有進去沒有感覺啊……」
「不可以……」沉浸在慾海當中的冬青猶能守住靈台一絲清明──屁股痛又騎馬的痛苦回憶足夠將他從任何快感的情境當中瞬間清醒過來,「霸子,我明天還要騎馬!」
「怎麼這樣……」霸子道,「騎馬跟這個又沒有關係!」
「霸子。」小石發話道,「大人的屁股可不比咱們,又白又嫩就好比豆腐,豆腐一戳就破了,要恢復還得磨幾天黃豆的光景。咱可不同,皮粗肉厚的,愛怎麼玩都不必擔心。」
喂喂,有人這樣比較的嗎!?冬青大人不知自己流下的淚水,究竟是為了終於逃過一劫的喜悅,還是被這樣評價的無奈。
「可是我這樣要怎辦?」粗大的下身頂了頂冬青的背,覺得文官大人的背還挺滑嫩的,忍不住又摩娑起來。
「試試其它地方吧。」小石壞心眼道,舌頭目前經過的地方是青年的咽喉上那顆不甚明顯的結,「只要不要用屁股!」
這是什麼歪理!冬青嘴一張,才要出聲抗議,就被霸子整個提起翻了一個身,「嘴巴也很好!」
驚悚地看著眼前聳然而立的龐然巨物,實在說不出「那我還是用屁股好了。」這句話,「慢、慢著……我、我話還沒說完啊!」
眼見霸子的傢伙離他越來越近,前端的部分都要碰到他的嘴唇了……
「霸子,先聽聽大人想說什麼好了。」後邊終於傳來小石有如仙界綸音般讓人感動的發言。
所以,儘管現在畫面有些不雅觀──三個赤條條的男人或跪或坐在一張床上,但總歸是冬青大人今晚試圖推動的「溝通計劃」,一個值得紀念的一大進步!
顧不得自己眼下的狀況,冬青急急道:「小石,霸子,我們這次受日殿下所托前往青龍城,可是要辦正事的。像這種耗費體力浪費時間的活動,我們還是不要做……」眼看兩位強盜不約而同地搖搖頭,準備要動作的情況趕緊又改口:「我們還是不要太常作……」
「大人繼續說。」小石安撫似地拍拍霸子的大腿,然後用手去安撫霸子精神太好的某個地方。
「你們倆也是殿下的心腹,」雖然冬青大人想不清楚究竟是為什麼會把強盜當心腹……「可知這次的主要目的究竟為何?」
小石何等精明,而且他的老大野狗其實也有交代過:「不就是要爭取青龍城將軍沙碧璽出兵支持?」
「正是。」冬青點點頭,「可具體要怎麼辦,你們想過沒有?」
「老大說……我們只要負責您的安全即可。」小石聳聳肩,「這應當是大人的工作吧?」
「這……也沒錯。」你們收到的是負責保護的命令,為什麼還會這麼理所當然玩弄別人的身體啊……「可,這一次,咱們一行人只有你和霸子會武,文……也就是計策或話術的部分,可以讓我和樊毓華、言昭負責,可有些需要暗地裡下手與調查的,就要麻煩你們兩個。」
講得這麼文雅,不就是想要我去搧風點火暗中來些陰的嗎?真是不巧,這恰恰就是我小石大爺的專長……
「大人說的我都明白,這些老大也都有交代我們了……不知大人想要怎麼開始?」
冬青想了想,又道:「青龍城的沙將軍,雖是成名已久的武將,可不知為何,生平最喜歡畫圖和蒐集名畫畫作,有可以見縫插針之處嗎?」
跟強盜討論這類陰謀詭計的好處,就是不需要太修飾言語,也不必有太多禮義廉恥的顧慮……應該要很在乎這個的前諫議大夫,沒有發現自己也已經被帶壞很久了。
小石略略思考了一下:「我在以前寨裡,也曾將見過一些搶來的名畫……據說都值個千兒萬個帝國幣……如果能弄個幾幅來,說不定有點用處。」
冬青不是很相信強盜的眼光,「有誰的畫,你和我說說看。」
小石笑笑:「別的我不曉得,可有幾幅,就連我都聽過呢。像是疏葉海棠、燕醒石之類的……我們野狗寨別的不知道,這兩位的好歹也有三四幅吧,唉,亂世不好變賣這種東西,都堆到庫裡蒙塵啦!」
文官大人一時愣住:「等等……」
現在有兩個問題需要被釐清。
第一,「這兩位畫家可有『帝國雙傑』之稱,畫作千金難買,為什麼你能說得這麼輕描淡寫啊……贋品,有八成可能是贋品!」
第二,「你剛剛說了什麼?野狗寨?是我想的那個野狗寨嗎!!!」現在才開始驚恐,好像已經晚了。
「這嘛。」小石笑答,「畫是不是真的我可不敢保證,不過去拿來看看就知道了。這兒往槐山約莫三四天路程,我回去拿,霸子則繼續跟著你們。」
「另外,我想應該就是您想的那個野狗寨沒有錯。」
強盜不是普通的強盜,還是大大有名的那種。
冬青大人頭有點暈���腦中浮現一直跟在皇子殿下身邊那個名為野,掛名皇子護衛的那個男人的臉。「他、居然是那個野狗……」
「是那個沒有錯。」小石點點頭,突然皺起了眉,「霸子,你夠了沒,打了這麼久怎麼都還不射啊,再不射我手都酸了!」
巨人露出無辜的表情,「小石頭,我不是故意的啊……看到你們倆的身體,你叫我要怎麼消得下去……如果不能插進冬青大人,那小石頭你……」
「不要看我。」小石冷酷地道,「我明兒可是要快馬加鞭回野狗寨一趟,嗯,現在搞不清楚叫啥寨了。雖然我的屁股比大人的屁股堅強得多,可今天也是愛莫能助了……」
「怎麼這樣……」霸子失望地道,「那霸子要怎麼辦?」眼睛往外一瞟。
「不可以打另外兩位大人的主意!」冬青厲聲道,猛獸下的受害者有一個就已經夠多了!
「……」小石嘆了一口氣,拍拍大漢的肩,手又認命地伸過去開始滑動起來。
「霸子,在我回來之前,你可要多忍耐。」
三十六
小石策馬往槐山方向狂奔。回去需要三四天,回來又要三四天,想要再追上霸子和冬青大人,難度很高。
不過小石心中另有打算。
放開了馬蹄狂奔,中途只休息了兩次,當馬嘴旁已經吐出了白沫的時候,小石終於到了槐山入山口,將馬先找個地方綁好吃草休息,這才施展輕功回到過去的野狗寨──現在或許改叫白狼寨了。
「唷。」對著守在寨口的兄弟打聲招呼,小石過去在野狗寨的人緣相當的好,那兄弟見是小石,也露出既驚訝又高興的表情。
「小石!怎麼,拋棄野狗老大啦?」
「去,想回來拿點東西。」
「……這,你先等等。」守門弟兄面露難色,「小石,我得先告訴你,咱野狗寨可今非昔比啦!」
「噗。」小石噴笑,「現在還叫野狗寨啊?」
那弟兄搔搔頭,「噯,是啊……」
這讓小石訝異起來:「老大已經將這裡放給白狼了,怎麼,白狼能忍受?」
「……這嘛,一言難盡啊……」那弟兄撇了撇嘴,「就憑白狼,想壓下所有人稱老大,不容易啊!」
「那現在當家的是……?」小石失笑道:「也是,寨子裡多的是比白狼更凶更橫的,想要壓制可不容易。」
「可不是嗎。」那弟兄哈哈一笑,「能做到當年野狗那樣,雙刀殺遍寨裡上下無敵手的能有幾人?白狼的武功是還不錯,但想要當老大還差得遠了。咱們強盜窩可不是靠感情支持的對吧?」說完又是一陣大笑,「現在嘛,白狼勉強能領一部分弟兄,剩下的各自為政,除非有什麼大買賣,不然是使喚不動的吶~」
「嗯嗯。」小石點點頭,「謝啦兄弟。」
「哪裡。」守門弟兄突然低下聲音,「喂,小石,你不是跟著野狗老大嗎?怎麼樣?有作啥大買賣嗎?」
「嘖,都說是金盆洗手呢。」娃娃臉青年笑笑,「我想找管倉房的老鼠。」
「別這樣嘛,有什麼好買賣,可要有福同享啊!」
「知道知道,我進去啦~」
熟門熟路地往倉房而去,路上遇到的幾個寨中強盜見到是他,都露出訝異的表情,小石也都一一出言招呼,從以前到現在,和「所有」野狗寨弟兄打好關係,是他能在這個寨裡少數能上下都吃得開的方法──不過這是為了什麼,他自己也很清楚。
為的是替野狗老大好好看守住後門──寨子裡有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自然就瞞不過野狗了。
小石原本出身於一個尋常的農家,十二歲之前都還是個只會幫忙施肥插秧的小孩子而已。十二歲那年,村子遭了強盜的襲擊,家人都死了,他僥倖活著,只因為長得稍微清秀些,就被帶回強盜山寨,當作洩慾的對象。
當時野狗還不是強盜山寨的老大,只是二十歲上下的年輕強盜而已,作為強盜的前鋒,可以分配到相當多的金銀,而小石,也在當時被野狗要來當作獎賞。
野狗雖然會強迫人,但不可否認,在性事上面,他比起一般強盜來說,要好得太多了。
自己因此也自然而然學會了取樂的方法。
不只如此,身在強盜窩,沒有讓人發現「價值」的話,也只能被當作「物品」看待,就算是野狗,也不會特別伸手保護。
你只能自立自強。
野狗不可能會特別保護他,只稍微點撥了他一些心法,就已經是破天荒的了。
「我的刀也是靠自己摸出來的。」當時的野狗道,「不要老想著靠什麼人。」
所以他想了又想,摸索了一陣子之後,發現自己若是想在強盜寨裡安全的活下去,他必須擁有一些「東西」才行。
於是他武功方面選擇了輕功。專長方面選擇了探子。就算是面對曾經在暗夜裡將自己壓在茅房硬上的人,他也能微笑以對,待之如同摯友。
他不是天生就走路悄然無聲,是無數個夜裡踏破數不清的磚瓦樹枝,給硬練出來的。他也不是天生擁有如此好的演技,當痛哭只能換來更殘虐的對待時,笑著接受反而會讓事情好轉很多。
於是他終於變成現在的小石,強盜看待他能如兄弟而不是女人或牲畜,而和霸子變成固定床伴之後,他也開始能從單方面的被選擇者,晉陞成為可以選擇別人的人。
在他成長的這中間,野狗以著一柄雙刀幹掉了前任老大取而代之,強盜寨也改名野狗寨,多年來有不少強盜想傚法野狗的做法推翻他,可從來沒有人成功過。久而久之大多數人都心服了,跟著野狗南括北搶,很外的就成為帝國一股讓官府頭痛百姓驚慌的勢力。
他一直覺得當年第一個男人若不是野狗,今天他很有可能已經成為一堆白骨。
就像雛鳥認定母親──這一點如果告訴野狗,他可能會笑死也說不一定──但小石明白自己,只要是對野狗有好處,他就會認真看待,傾盡一切達成目標。
也請不要誤會,當他被野狗認定為「野狗寨弟兄」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沒跟老大上過床了。
他覺得這樣好極了。
用來放置無法變賣物品的倉房,由一個名叫老鼠的強盜所管,老鼠的本名叫勞菽,取諧音之後就無人再記得他的姓名。是個熱衷於寶物鑑定的強盜,據說為了能得到更多得不到的寶物,他挾著不壞的功夫和極高的鑑賞能力加入了野狗寨。野狗寨有幾次搶劫收藏家的紀錄,都是出自老鼠的手筆。
「哎,老鼠!」小石拍了不知為何正縮在桌邊的男人一下,那強盜一抖,髒話便飆了出來:「日你娘的哪個瞎了眼爛屁股的貨色敢拍老子!我手上這顆紫色夜光石丟了你找得到第二顆給我嗎!」
「冷靜點老鼠。」小石往後退了一步,「仔細看,那夜光石還在你手上嘛……」
「廢話!」老鼠冷冷地道,「如果真丟了,就等著拔刀子吧。」
「欸,別衝動,今天是來借東西的。」
「怎麼,跟著野狗老大出去沒幾月,就夾著尾巴被趕回來啦?」
「噯,怎麼就沒人相信我們是在正當營生呢!」
「哈。」老鼠假笑一聲,「說吧,看在野狗的面子上,說不定我會願意出借。」
「聽說庫裡有幾幅不壞的畫,有疏葉海棠和燕醒石的嗎?」
老鼠瞪了他好一會兒,才道:「沒有疏葉海棠的真跡,有的都是仿的假貨。燕醒石倒有兩幅真品,不過都是我的寶貝,誰敢動!」
小石歪頭想想,又道:「仿的都是一眼可辨的假貨吧?」
老鼠冷嗤一聲:「我的鑑賞功夫哪裡是一般人及得上的,那幾幅疏葉海棠,乍看有九成像真跡,那繪水鳥的勾勒處用了海棠公子慣用的散羽法。可太刻意了,顏色調和不若真跡繽紛自然,有一種僵硬感……繪松樹的部分,則又……」
眼看就是一堂嚴肅的名畫鑑賞課,小石趕緊打停:「簡而言之,一般人是很難辨認出那些是贋品的?」
「是……」老鼠這才不情不願地結束話題。「小石,你要這些畫幹啥?」
當然不可能把日皇子大人和野狗的計劃說出來了,眼球一轉,故事已經編好:「是這樣的,您知道東方青龍城的將軍沙碧璽嗎?」
「自然是聽過……是誰人不知的天才將軍嘛,怎麼?你們是當兵去了?」
這麼說也是啦……小石想,不過不是從東方的沙將軍麾下。
「不不,聽說,沙將軍是個熱愛名畫的人,蒐集了很多名畫吶!」
「是嗎?」語氣淡淡的,可是小石知道,老鼠已經被挑動了心思。
「我想到咱庫裡不是有很多畫嗎,帶幾幅去賣賣,保不定能大賺一筆!」
「……」老鼠對這方面其實並不以為然,蒐集名畫的人,怎麼也應該不會這麼簡單被贋品騙過……可是!槐山與都城一帶的各式寶物收藏家,都讓他給偷搶遍了,已經很久沒有出現讓他覺得值得搶的對象……「賣畫給沙將軍……嗎?」
「正是!」
「嗯……我跟著你們去吧!」老鼠突然道,「讓我刷個幾筆,保證再也看不出那些畫是贋品!」
「等等等等……老鼠你要想清楚,我們可是已經『金盆洗手』囉!」小石強調道。
「知道知道……」老鼠隨意擺擺手,當初來當強盜,就是為了奪寶物,現在金盆洗手,也是因為想要奪寶物。可以說,老鼠這個人,簡直就是為了收集寶物而存在的。
小石思考了一下,帶著老鼠走,說不定更容易達成冬青大人的計策也說不一定……摸摸懷中揣著的冬青給的錦囊,真難為年輕的文官大人可以在自己露骨地幫霸子安慰小霸子的喘息聲中,還能寫好這錦囊計策。
「好吧老鼠,從現在起,你就是我們野狗商隊的寶物鑑定師了!」
「一言為定!」
雙手交握的兩個強盜,一齊露出含意不同的奸詐笑容。
三十七
東方邊境城市青龍,美酒之鄉。
青年……也許不能稱呼他為青年了,青年以上中年未滿的年紀很讓人心酸,他聞了聞手中剛剛釀好的葡萄酒,一股果香撲鼻而來……雖說酒是越沉越香,可初榨的佳釀也別有一番新鮮風味。
這是今年第一批新釀好的酒,習慣上青龍城裡的酒莊都會將第一榨送進府裡,他雖然不是這麼熱衷喝酒,但身為沙族人,對酒的敏銳度和鑑賞力仍是比一般帝國人要高得多了。
酒雖然好喝,但他仍是深深嘆了一口氣。
「將軍。」一旁端著酒瓶的侍女一臉疑惑,「今年的酒不好嗎?」
「酒是很好。」將軍道,「但我擔心,今年的生意會不好啊……」
「怎麼會?」將軍平時就很平易近人,導致侍女們一向不怎麼恭謹,「酒好生意就好,這是常識啊將軍!」
男人笑了笑,「青龍的酒有八成賣往高達,可今年的高達,已經是蒼鷺族的天下了。」
「這有什麼,賣給蒼鷺族就是了啊!」
「……蒼鷺族也喝酒沒錯,但能喝多少?帝國被滅,有多少酒樓飯肆的老闆收起生意逃命去了?又有多少人能繼續安逸喝酒?看來今年……唉。」
「這可怎麼辦啊將軍!」侍女吉兒苦了臉,她家裡便是一個小型酒莊,專門釀酒賣往其它城市的,「咱們一年的生計就等這一批啊!」
「是啊……到底怎麼辦才好呢……」將軍喃喃,又喝了一口,「真是好酒啊,賣不掉就留著自己喝吧……」
「將軍!」侍女吉兒抗議起來,「這哪有解決問題啊!」
「哎,吉兒,你覺得將軍府能收購多少?」
「將軍,別打這個主意了……您之前已經為了幫助哈密瓜農,買了三個倉房這麼多的哈密瓜了!別說府裡已經沒有地方可放了,賬房裡也沒有錢了!」
「是嗎……」被稱作將軍,但看起來像個一般中年人的男人苦笑一聲,「哎,那把我那把『龍魂』拿去當了吧……我想當鋪多多少少也會看在我的面子上,多個兩千帝國幣……」
「將軍,我想當鋪沒有人敢收您這把劍的!您還不如下命令,規定那些當鋪一家收購個幾百壇如何?」小侍女興致勃勃地提議,「酒可是越老價越好,買起來不吃虧的!」
可不影響青龍百姓的生活,進而盡全力保護青龍城居民的安全,一直是將軍自我期許的目標。
他對權力的慾望不大,雖然因為十五年前的戰爭,常有人誤會他是天才,可只要稍微接觸一陣子,就會知道這個人有多麼散漫度日,根本沒必要浪費時間在他的身上……這一點,曾試圖邀請他加入帝國侵襲軍的蒼鷺族老將軍應當有著深有同感。
「這樣嗎……」將軍將酒杯遞給小侍女,「再來一杯。」
「將軍!」
「是是是……讓我再多想想吧……」彷彿已經喝了太多,將軍歪歪躺在籐椅上,長發披散,紋著金紅兩色線菊的長褂斜斜掛在��邊……可惜將軍已經步入中年,所以很難產生所謂的美感。
「將軍!!!」
正僵持下,另外一名侍女急急奔了進來,「將軍將軍,您有訪客來了!」
「訪客?」將軍半眯的眼微微張開,「誰啊?」
「說是來自夜燭。」
「夜燭城?」將軍挑了挑眉,「是蘭氏的人嗎?」
「這……好像不是,來了好幾個,代表的是一個名叫疏葉冬青的人。」
「疏葉冬青?」皺眉想了想,「冬青花,不可折。是那位冬青大人嗎?」
「這……奴婢不知……」
「去看看吧。」男人慢吞吞地從籐椅上站起,將幾乎落到腰上的長掛穿上繫緊,「夜燭啊……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想要買酒……」
「將軍等等一定要問他們喔!」一旁的吉兒熱切附和。
「是是是……」
穿過藤花架子搭成的迴廊,來到會客用的小廳,將軍挾著些微甜膩的酒氣大步跨入了廳門,一進去,差點又退了出來。
一個巨漢正瞪著銅鈴大的眼睛看著他,雖說並沒有擺出太過兇狠的表情,可那股從骨子裡透出的凶橫將軍只在戰場上看見過。
「龍魂」沒有帶在身邊,當然是先逃再說了……將軍想。而事實上,「龍魂」也已經被將軍鎖在庫房內有十年之久了吧……
「將軍!」隨之跟上的侍女們看見自家主人急急往後退,胡疑地道:「您怎麼出來了……」
……這種時候如果真的逃跑就太沒面子了……將軍想,自己的直覺雖然很少有錯,不過畢竟人家也沒有怎麼樣嘛……
「酒,去倒今年新酒過來。」趕著侍女們去拿酒,將軍衣衫一整,腳步緩慢地再度踏進小廳。
那巨漢仍佇在原處,見他進門,突然咧嘴對他一笑,露出森森白牙:「冬青在裡頭等將軍很久了。」
將軍尷尬地點點頭,「久等了,不知壯士如何稱呼?」
「霸子。」巨漢指指自己,「我和小石一起跟著冬青。」
……嗯,完全無益於將軍判斷眼前形勢的發言……
只好輕輕喉嚨,加重了腳步進門:「歡迎歡迎~」
坐在會客廳中的三人,將軍都不是太陌生。
見他進門,三位文人裝扮的青年一齊起立對他拱手,居中的果然正是疏葉冬青大人沒錯,只見他代表發言道:「疏葉冬青,樊毓華,言昭,見過沙將軍。」
「稀客稀客。」也跟著拱拱手,「真難得啊,可以同時見到三位大人!」
嘴上這麼說,但見到三位文官的一瞬間,將軍心中已經雪亮。
這三位都是日皇子的人馬啊……速度真快,兩天前也才剛剛收到月皇子的死訊呢。有了夜燭不夠,看來日皇子是勢在必得了。
蒼雁啊蒼雁,將軍在心中嘆了一口氣,這又是何必……
「將軍,冬青帶了皇子的口信過來。」前諫議大夫大人道,「帝國遭襲,日皇子殿下歷經千辛萬苦,這才到了夜燭得到蘭將軍的支持。為了早日復國,特請將軍加入皇子麾下,共商復國大計。」
措辭是挺客氣的……將軍搔搔頭,「別站著說啊,大人們快請坐!」自己也拉了張椅子坐下,能坐的時候不站,能躺著時候不坐,將軍已經這樣想當然爾地過了太久的太平日子。
「實話說,」咳了兩聲,儘管他要講的都是事實,不過還是覺得有點難以啟齒,「我們青龍城……或者說我們沙族吧,並不是一支勁旅,水戰勉強還可以,但陸戰的話,恐怕還會拖累皇子殿下的腳步……」
這點冬青大人心裡其實也明白,可卻沒有想到將軍竟就這樣大剌剌地說出來了……看來這位將軍的個性還真不同於一般吶。
不過,他們這次奉命出使青龍城,也不是為了招攬沙族成為軍隊。
重點是眼前這個男人。
如何讓「他」加入,才是冬青這次真正的任務。
也跟著咳兩聲解除一直化不去的尷尬感,「將軍,沙族不善戰這點,日皇子殿下相當地清楚,只是……
「哎、冬青大人,」將軍又道,「先別談這個,想跟您先討論件事。」
「呃……將軍請說。」
「我這兒……」此時侍女們恰巧端了酒水進門,可能是被門口站著的霸子給嚇著了,表情都有些不自然。
將軍接過了酒,親自倒給三位文官大人,「我這兒有一大批新酒,味道好極了,大人們先嘗嘗。」
「吉兒,也端一杯……嗯、端一壇給門外的兄弟享用一下。」
小侍女抖了兩下,還是搬起了酒送出門去。
然後門外傳了兩聲尖叫,可以從窗櫺縫細看見小姑娘哭著跑開。
冬青揉揉太陽穴,起身走出門去:「霸子,別對人家動手動腳。」
「冬青,我只是想摸摸她的胸口……」
「那當然不可以!」年輕的文官努力撐起自己最嚴厲的表情,但又不敢太大聲,「霸子,這兒可是將軍府,你別惹麻煩!」
「可是……我已經聽小石頭的話,忍耐好多天了……」大漢表情兇狠之中又帶點委屈,「小石頭不回來,難道要霸子忍一輩子?」
為什麼會這麼禽獸啊……冬青捏捏眉心,斜眼一瞥,正好見到房中三人正好奇地看著自己,沒有辦法,只好拉拉霸子粗壯的手臂,要他俯下身來,附到他的耳邊去:「已經到青龍了,明兒也不必騎馬……你……你今晚到我房裡來……在這之前,別再去打擾任何人了!」
「喔喔真的嗎!?」霸子眼睛一亮,「既然冬青這麼說,霸子就再忍半天!」
文官大人無言地垂下了肩,轉身回廳,看見將軍疑惑的表情,只好帶著歉意解釋:「不好意思,讓您的侍女受驚了……我的護衛霸子他、粗魯了點……不會再這樣了。」
「沒事兒。」將軍搖搖手,發出讚歎,「您這護衛可真高大……」
「是啊是啊……」曖昧的笑笑,趕緊轉移話題,「將軍大人方才說要我們討論的事是?」
「哎、看我這記性!」將軍道,「自從高達被蒼鷺族所據,今年的酒想來是賣不過去了,我青龍城的酒商們苦不堪言,不知道大人們,想不想買點酒帶回夜燭城啊?質量保證,童叟無欺!」
文官們一時相對無言,空氣中的尷尬氣氛更加濃厚了起來。
三十八
當晚,便在沙碧璽將軍侍女們的安排下,住入將軍府的客房之中。
房間理所當然是兩間。
「我要和冬青一間!」
大漢非常堅持,讓不明白事情真相的眾人,都很感念這護衛非比尋常的忠誠心。進而有著「冬青大人真幸福啊~」這種讓冬青吐血的感慨。
才剛剛進門而已,根本沒時間讓他休息。
他只來得及對準備退出去的侍女說:「我要休息,請三個時辰內不要靠近這裡,有動靜的話……我、我、我睡眠會很不好!」
「大人是否不用晚飯了?」
「不用了……」看著霸子已然發出情色光波的眼睛,看來不是短時間可以解決得了的份量,「你們先下去吧。」
「是。」
侍女們才剛剛往外退去,關上大門,猛獸便猛撲上來,將冬青壓制在門板之上。
「霸……霸子,你冷靜點啊……」
「冬青,我已經忍耐好久了……」用舌頭舔舔青年的唇,「獎賞我吧!」
你是小孩子嗎!這種理所當然的事要討什麼獎賞!?
被文官橫了一眼,霸子感覺自己膨脹到快要爆了,「冬青啊,你好像越來越不怕我了呢。」手指熟練地褪下冬青的褲子,讓上身仍穿著立領長袍的冬青,下身馬上又光溜溜的了。
怎麼可能不怕……青年無奈地顫了一顫,但是人就是會被習慣這種可悲的情緒所控制,面對得久了,就算是妖魔鬼怪也都習以為常了吧……
可自從出了夜燭城至這青龍城,的確休身養性好些日子了,他都快忘記這種被強盜強迫打開身體的日子了……才怪!
他為被霸子一舔就敏感地期待起來的身體感到絕望啊……
趴在門板上,雙腿微微分開,霸子的手指馬上鑽了進來,撫弄著他的前端,勃起的速度很讓人羞愧,「冬青也忍耐很久了吧……」強盜難得地發表了客觀卻又讓人生氣的意見。
手指只是隨意地揉捻幾下,便感覺到年輕文官腳都軟了,於是用自己一條大腿支撐著冬青,兩指一捏囊袋的部分,只感到被玩弄的人忍耐似地重喘一聲,霸子便知道他想射了。
大掌覆住青年小巧的龜頭部分,盛住那受不住他的逗弄而射出的乳白汁液,足足射了有半掌之多,忍不住滿意地笑了:「冬青大人射了好多……」
猶沉浸在射精後的餘裕裡,冬青大人有些恍惚,「什麼好多……」一個機伶,霸子已經將他自己射出來的東西一部分從後穴的洞口塗了進去,一部分抹在自己早已蓄勢待發的肉柱上。
「呃……」青年的兩腿被分得更開一些,因為才剛剛射精,所以顯得虛軟,重心都落在霸子的腿上了,毛茸茸腿毛搔著冬青大腿內側的柔嫩肌膚,讓他敏感得收縮了一下。
「好棒的反應……霸子要開動了!」面對冬青無意識顯現出來的性感,強盜嚥了兩口唾沫,身下性器筆直豎立,就著冬青自己的體液,便想闖進隱在臀縫若隱若現的秘密花園。
好緊……霸子想,才一陣子沒做怎麼又這麼緊……
冬青被這粗魯的動作下子從極樂中掉進無情的現實,吃痛一聲:「霸子……別硬來……」
「冬青快點放鬆……」說著便去將青年的雙臀掰開一些,挺腰又更深入進去,雖已有簡單的潤滑,可無奈要進去的柱狀物尺寸非比尋常,弄了一陣也僅僅插了半根而已。
但霸子覺得這多日來的忍耐,已經到了他的極限。雖然只進去一半,他也開始搖動起腰來,隨著這一下一下的碰撞,果然漸漸隨著抽插的頻率,能夠越插越深,幾十下之後,一個挺腰,終於將陽具整根沒入冬青的後庭。
冬青悲鳴一聲,被強盜從膝蓋窩抬起兩腿,以著從背後插入之姿,將冬青大人抱起。失去重心的感覺讓諫議大夫大人對身下唯一的支撐點分外地敏感,身體漸漸展開了防護的機制,微微放鬆下來──若是繼續緊繃下去,只怕會傷得厲害。
也漸漸回憶起哪個地方被攻擊會特別舒服,慢慢能開始配合霸子的動作,巨漢一邊晃動著腰,一邊將人往房間桌上放去,一個用力挺身,跨下的兩顆肉球撞擊到青年的白嫩的臀肉,發出清脆的啪啪聲。結合的地方慢慢地溢出稠白的液體,濕潤的水漬聲也跟著響起。
被這情色的響聲搞得面紅耳赤,很想建議對方能不能放小聲點。可霸子正在興頭上,想必克制不了……
「先射一次吧!」霸子加快了抽插的速度和力道,又急又多的精液像水柱衝進冬青的身體裡,忍不住大聲呻吟起來,「嗯~~~」
「唷,我倒是來的正好。」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嚇得冬青一下子恢復了神智,「小……小石!?」
「小石頭!」霸子歡呼一聲,將分身從冬青的身體裡抽出,灼熱的精液像火山融岩一樣從穴口汩汩冒出,大張的雙腿一時闔不起來,只能直直癱在桌子上動也動不了。
「我在辛辛苦苦奔波,你倒好,還真享受!」娃娃臉強盜從房內的窗櫺上跳了下來,兩手空空,孤身一人。
「我可是聽你的話,忍耐到現在呢。」霸子呵呵笑著,「冬青也說,明天可不用騎馬了。」
聞言,小石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想用手把臉遮起來,羞恥到了極點的文官大人,「冬青大人……」
「什麼都別說!」青年發出沙啞的悔恨發言,「饒了我吧……」
「欸,別這麼說嘛……」小石興致勃勃地也脫起自己的衣服,「霸子,我也加入吧!」
◎
「又有訪客?」將軍筷子還含在嘴裡,一枝菜葉尚露在他的唇外,「今天是什麼日子啊……」
陪著將軍一起吃飯的是樊毓華、言昭兩位大人,原本正聊著將軍很有興趣的「名畫」話題,說來慚愧,將軍自詡是個名畫收藏家,不過庫房內其實還真沒有幾張足以稱道的收藏。
沒辦法……將軍一直都不怎麼有錢。
逢旱要賑,遇雨要救,說好聽點是還稅於民,說難聽些就是毫無理財概念,導致賬房一直以來都相當吃緊,遇到喜歡的畫作,大多都只能眼睜睜地擦身而過。
文官出身的兩位訪客對畫不敢說是專家,可也算略有涉獵,三人正聊得投機,忽見侍女吉兒來報。
「將軍,這次來的,您可能會非常歡迎喔!……不過在這之前,請先吞下您嘴裡的飯菜吧!」
「怎麼說?」將軍這才又動起筷子,「難道是大酒商?」
將軍想起今天整天煩惱的問題……
「如果是就好了,可惜不是。」
「我會很歡迎啊……難道是……」將軍回答得有點小心翼翼,「該不會是畫商吧?」
「正是!」小侍女吉兒笑了起來,「說是帶了很多好畫想給您看看,想不到您這畫痴之名,連高達的畫商都聞名呢。雖然將軍您沒錢,不過我想欣賞欣賞總也是好的嘛!」
「說的好!」將軍一擊掌,「快請他進來吧!」說完又不好意思地看了兩位被晾在一旁的文官大人一眼,「噯,瞧我這一聽到畫兒,屁股都坐不住了,您倆慢用,我先去看看!」
「將軍慢走。」兩人互看了一眼,表情都有點不自然,可將軍已經隨意地拱了拱手,拍拍屁股走人去了。
「看來……是冬青大人派的人來了。」性格較為活潑的言昭小聲道,飯廳裡雖只剩下兩人,可誰知是否隔牆有耳,「速度可真快。」
年紀稍長個性比較嚴肅的樊毓華點點頭,「看來沙碧璽將軍喜歡畫,倒是真的了。」
「可將軍雖平易近人,對於加入日皇子麾下一事,卻是言詞閃避……看來,和蒼鷺族的叛賊蒼雁交情甚篤之事,想來也是真的了。」
「……這點倒是需要旁敲側擊一下……」樊大人拿起酒杯抿了一口,「將軍在意的東西,酒與畫啊……」
「與其說是酒,還不如說是青龍城裡的沙族人。」
「甚是,皇子殿下只給我們半個月的時間,光是來倒青龍城便花了十天,動作不快些可不行了。」
三十九
「在下姓勞,單名菽字,高達近郊槐山人士,經營畫商多年。」商人一邊自我介紹,一邊從筒子裡抽出一束一束的紙卷,「實不相瞞,自高達破城起,怕受戰火連累,再下連夜將畫捲起帶走,決定作個流浪畫商,也好過開店被毀。我這些畫兒們,可都來歷不凡啊!」
「正是正是!」將軍摩拳擦掌,已經迫不及待,
「快拿出來瞧瞧吧。」
商人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畫,「將軍大人,這可是小的押箱寶『藍染孔雀』,乃花鳥公子疏葉海棠作品。」
手一抖,將畫卷一展而開,一隻通體冰藍的孔雀躍然眼前,讓將軍忍不住站了起身,湊上前去。「『藍染孔雀』竟在你這兒!?」
「正是。」商人露出乍看謙虛,但其實心裡很得意的笑容。
「……我得仔細瞧瞧……我分明聽說這『藍染孔雀』是疏葉海棠畫給他恩人的禮物,怎麼可能落入你這畫商手中?」
「這您有所不知。」商人瞄瞄自己在孔雀尾巴羽毛上添加的天衣無縫的兩筆,「此畫正是出自花鳥公子的恩人沒錯,想當年花鳥公子落難,綢商洛氏對其有一飯一宿之恩,公子便留下這幅『藍染孔雀』作為回報……可高達為蒼鷺族所破後,洛氏自都城遷移,便變賣了許多不便帶在身上的寶物,這便是其中之一。」
「是嗎,高達狀況竟如此糟糕啊……」將軍嘆了口氣,「商人們都遷出了……噯,可真沒人要買酒了……」
「將軍?」
「哎,先別提這個了。」將軍將畫捧了起來,「瞧這孔雀尾巴的散羽,濃淡適中,色彩繽紛,正是花鳥公子的筆觸,今日有幸一見,真是死而無憾了……」
「將軍大人,」商人動作優美地又抽出一卷,再將軍眼裡看來簡直像舞蹈一般美妙:「我這兒,還有燕醒石的『雨夜燈舟』、莫齊方的『霞色』呢!」
「什麼!?」以往只有在夢中才能見到的巨作,一下子全部近在眼前,將軍一陣暈眩,「難道全高達的收藏家們,都把畫賣給你了嗎!這怎麼可能!」
……的確都被強迫上繳了……商人心想,此時正完好地展示在商人的密室中。
商人不但擁有帝國無人能敵的贋品辨認能力,除此之外,還有另外一個更厲害的能力──製作偽畫。
他有把握,就算真跡出現,兩幅畫放在一起,也只有自己能辨認出其中的不同。
然後接下來,便是重頭戲了。
就在將軍幾乎要趴到畫上去,雙眼發光的當頭,商人又再抽出一卷。
「還有啊……」羨慕到幾乎要眼泛淚光的將軍震驚道,「我還真是入錯行了,早知當年就別嫌麻煩,直接繼承家業了……」
「這是殷音的『宿鳥歸飛』。」畫軸一攤,一幅夕照飛鳥過山頭的意境畫展現將軍眼前,將軍卻是直接呆掉了。
「這……這怎麼可能……」
「將軍怎麼了?」明知故問的商人笑笑,「將軍?」
「這幅畫……明明就收藏在我的庫房裡……」
「咦,可我這幅絕對是真跡啊。」商人故作胡疑,「您瞧這筆觸這用色,完全就是殷音的手筆。您的收藏,不會是……」
將軍豈容自己最得意的收藏遭到污衊,「不可能!」
「宿鳥歸飛」可是他當年花了自己半年的俸祿,咬牙買下的名品,這些年來摸了又摸看了又看,早將畫裡的一切爛熟在心……也因為如此,眼前這幅畫相似度之高,令他差點也要懷疑自己了……
等等,他也許久不曾開過庫房了……難道有賊人進去偷畫嗎?
……要偷偷龍魂還可以,千萬別動他的心肝寶貝啊啊啊──
「吉兒!」將軍朗聲喚道,將伺候在偏廳的侍女喚了過來,「快,去庫房將我的宿鳥歸飛取過來!」
「是。」見將軍如此緊張,侍女吉兒也不敢怠慢,步伐匆匆地去了。
不久後,畫便被取了過來。
將軍鬆了口氣,解開綁繩,打開綢布畫袋,取出畫軸一攤,赫然又是一幅「宿鳥歸飛」。
「一模一樣……」將軍簡直傻了,不是只是相似,而竟真是連一圈漣漪、一蓬樹貌,都絲毫不差!
「這是怎麼回事……」商人露出驚訝的表情,「怎麼會同時出現兩張『宿鳥歸飛』?」
「這這這……」啞口無言,將軍第一次對自己心愛的畫產生懷疑之心,「我這畫是多年前向高達的畫商買的,對方是相當知名的家族,沒有可能販賣贋品的……」
「小的這張,是一個夜燭城的香料商賣給我的,對方也是當地有名的富紳,並不需要賣贋品給我……而且,小的對自己的鑑賞能力很有自信。」
「勞菽兄,」將軍點點頭,「這可是大事吶,『宿鳥歸飛』竟然鬧雙胞,連我都不確定起來了……」
我倒是很確定呢。商人心想,總算讓我找到你了,宿鳥歸飛。
◎
躺在床上全身痠痛,但被清洗得很乾淨的冬青大人,此時動都動不了,腦子卻還能持續思考。
既然小石到了,就代表計劃開始動了。
沙碧璽將軍這人,和蘭恕將軍比較起來,一點屬於武人的氣勢都沒有。
那鬆散的坐姿,親切的態度,怎麼看都像一個普通的中年人,而且還是賦閒在家不事生產的那種。
和過去曾經也想請將軍出山的人不同,冬青不是一個會被所見之事矇蔽雙眼的人,他習慣懷疑一切看來不需要懷疑的事。
或許這就是沙將軍的偽裝吧……他想,這人少年時曾從莫敵大將軍學武,據說資質差之極矣,刀劍弓弩沒有一項上得了手的,可對兵法卻甚有見解,每每受到莫敵大將軍的誇讚,破例讓他可以不必受那練武之苦,條件是需將不用練武的時間花在鑽研兵書之上。
後來青龍城受到異族攻擊,當時才剛滿二十三的沙碧璽副將於是趕回家鄉助父親一臂之力。接下來發生的事大家都知道,將軍一戰成名,從此靠吃老本,就能舒舒服服過十五年的太平日子。
這人似乎並不想和蒼雁為敵,明著看是因為硫磺產地的問題──可青龍已經多年沒有戰爭,根本不那麼需要這水炮要用的材料。
……暗地裡……有什麼未知的理由嗎?
請樊大人和言大人稍微試探一下,也不知道結果如何了……可以的話,真想現在就加入和沙將軍的商談啊……
文官大人忍不住吐了一口大氣。
「冬青大人,想喝些水嗎?」娃娃臉強盜難得知道反省,「我幫您揉揉腰,對痠痛很有效的。」
「我也來吧!」不知反省為何物的霸子還以為小石想多作幾次,「我也來幫小石頭!」
「都不必了。」冬青睨了兩人一眼,「小石,你說你新找了人過來,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人名叫老鼠,是個為了寶物能不擇手段的傢伙。」小石道,「想要借畫,非得通過他那關不可,不過他製作贋品的能力可不是蓋的,很多人寶物被盜自個兒都渾然不知,拿他留下的假貨當寶呢!」
「喔?」
「這次他想加入咱們,想來是看上了將軍的收藏了。」小石無所謂地道,「他比我可更適合當個賣畫商人,見到他的手筆,將軍非入甕不可!」
「這……」冬青大人總覺得有什麼事被遺漏似的,「你們可別太小看沙將軍啊……」
四十
可將軍實在很難讓人不小看他。
老鼠想,只不過幾幅偽畫贋品罷了,就被耍得團團轉,急出一身汗了。
被將軍奉為貴賓,住進雅緻的客房中。前野狗寨的成員老鼠很難不看輕這座守備虛浮的將軍府……連野狗寨的防護都比他嚴實多了,如果有人想要暗殺將軍,或者像他這樣,想侵入將軍府的庫房,簡直輕而易舉。
「先掌握住將軍的弱點。」小石這麼告訴老鼠,「之後我會帶你見冬青大人,可別搞砸了。」
老鼠明白,小石其實隱瞞了許多。不過他也不在乎,原本就並不是想要加入他們的行列,他有興趣的是別的東西。
有人叩叩敲了他的窗門兩下,接著咿呀一聲窗被打開,兩條身影跳了進來。
「唷,老鼠。」大漢咧著嘴笑笑,「好久不見。」
老鼠很少有害怕什麼人的經驗──就算是以前的老大野狗,頂多也就是懷著一點敬畏之心罷了,畢竟野狗無事也不會隨便找人麻煩。
可霸子卻不同,老鼠曾不情願地在這傢伙底下,有過幾次不愉快的經驗。
當時若霸子沒有跟著小石離開,而選擇把野狗寨變成霸子寨的話,說不定跟著離開的便是他自己了。
「嗯。」他淡淡地點點頭,不想和霸子多有接觸,「小石,將軍已經信了我的畫商身份……我想,你們不會只是想賣假畫的騙子這麼簡單吧?」
「是。」小石笑咪咪地,「你也沒信過不是?冬青大人目前……嗯,無法動彈,讓我們先跟你進行下一步。」
「……先說了,我可不是來參加你們的,我是為了庫房裡的畫兒們。」
「哎呀,這可真剛好。」小石繼續笑咪咪地,「冬青大人就是希望你偷走將軍的畫兒。」
「嗯?」老鼠一挑眉頭,他實際上長得並不如他的名字這般猥瑣,細細的眼睛給人一種精明的感覺,窄窄的鼻樑配上薄薄的唇,不說話的時候,給人一種難以親近的感覺。看不太出他的年紀,小石在野狗寨自認識他起至今近十年,他的外表似乎都不曾改變過。「讓我去偷?」
「是,不瞞你說,若這次你沒來,這偷兒就輪我去做了。」
「……」本來還想稍為逗逗那對畫熱情,可惜眼光不是太好的將軍,「今晚我會先去探探路的。」
「嗯,無論如何,要在兩天內將畫偷走……至夜燭城再見吧。」
「何必再見?」老鼠沒有表情地道,「畫兒偷走後,我便回槐山去了,我可對你們的『事業』沒有興趣。」
「是嗎。」小石點點頭,「那麼,這次便有勞你啦。」
「快走吧。」瞟了緊緊跟著小石的霸子一眼,老鼠終於忍不住露出厭惡的表情,「別再來我這兒了,我偷到畫後便直接離開,有緣再見。」
◎
只要是老鼠想要潛入的地方,無論防守得多麼嚴密,藏在多麼難找的密室,都很難逃脫老鼠的侵入。
沙將軍府的庫房在老鼠的眼中,簡直跟沒有防備一樣。
探過了一次路,稍微瞭解了庫房的位置及路線,老鼠在隔天的晚上換上適合在暗夜行動的黑衣,連覆面的巾子都懶得戴,幾個快速的縱身避過路上的侍女……這將軍府理論上來說應該是要男人多於女人吧,從他進府至今,還沒看過將軍以外的男人……
「嗯,你不覺得女孩子比臭男人可愛多了嗎?」後來他忍不住問過將軍,卻得到這樣讓人啼笑皆非的回答。
「男人的話,我只歡迎像你這樣的畫商,或者是……準備來採買的酒商吧。」將軍笑著拍拍他的肩,已經單方面跟他稱兄道弟起來,「哎,老弟,再來賞析賞析畫兒吧!」
……對於自己的愛畫鬧雙胞,好像也沒有很著急的樣子這點,倒是出了老鼠的意料之外,反而是造成問題的自己,有些沉不住氣來:「將軍大人,這『宿鳥歸飛』的問題,您怎麼看?」
「……無論如何,真品肯定是咱們這兩張其中一張吧?」
老鼠點點頭,「肯定是的。」
「那就沒問題啦。」將軍笑笑,「總能想法子辨出來的。」
庫房外沒有另外安排人守衛,只有用鐵鏈大鎖鏈住了房門和窗戶,老鼠從懷中掏出兩根細針,搗弄兩下便聽得喀了一聲,鎖便落了下來。
閃入門內,庫房內一片漆黑,一股濃濃的果香撲鼻而來,將窗戶也打了開,讓月光能夠洩進……儘管覺得就算點燃蠟燭可能也不會有人發現,不過這實在太有違他的專業了……老鼠嘆了一口氣,這麼簡單的行動,還真讓人有些洩氣。
就著月光,當眼睛習慣了屋內的黑暗,老鼠便能開始看清庫房內的情況。
……這滿坑滿谷的哈密瓜是怎麼回事啊……哈密瓜有必要用大鎖鎖起來嗎!?
身為東方邊境城市青龍的統治者,這種程度的庫房收藏,只有寒愴兩個字可以形容了吧……老鼠失望不已,沒有想像中的金銀財寶收藏豐富,除了擠滿空間的哈密瓜外,只有一個小小的櫥櫃靠在牆邊,上層放著約莫十來支的畫軸,下層則放著一個長扁的盒子,看形狀應當是一個劍匣。
將畫軸一一攤開,只有「宿鳥歸飛」能稱得上是名作。其它畫作美則美矣,卻都是名不見經傳之無名畫家所繪,上不了老鼠的眼。
搞什麼鬼,這樣還能被稱作以對名畫痴迷著名的將軍嗎!!老鼠心裡浮起不滿,將畫軸一一捲上,本大爺千里迢迢從槐山到青龍城,可不是為了這麼貧乏的倉庫啊!
隨後將目光挪向下層的劍匣上,只剩這東西沒有看了。
匣上甚至沒有上鎖……老鼠再度嘆息,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吧。
打開之後先看見一層泛黃的白色絹布,挑開布後,現出的是一柄黑沉的劍,柄的部分刻著粗曠的龍形……老實說,以自己遍覽各式珍寶的鑑賞力,這樣的劍,只有歷史上的價值……說白一點,想拿去賣可能也值不了幾個錢。
將事實上代表了青龍城權力繼承的「龍魂」寶劍隨手置回劍匣,然後把「宿鳥歸飛」放入帶來的畫筒中,綁在背上。又用包袱巾包了兩顆哈密瓜準備在路上享用……真空虛呀……老鼠想,在出門之前又反悔回轉櫃前,將劍匣也綁到背上去。
把庫房唯二有價值的東西打包帶走,老鼠又一個縱越,連門也不想帶上,直接遠走高飛去了。
◎
翌日。
將軍起床之後,覺得神清氣爽。
吉兒送早餐進來時,他一邊洗著臉一邊問:「給勞先生送過早餐沒有?」
許久不曾接觸到好畫,感覺到整個人都活了過來,這勞菽不僅賣畫,對畫的見解更是深刻,讓他頗有將見恨晚之感。
忍不住想要多留人家幾天──雖然他根本沒錢買畫。
「還沒有呢,」吉兒一邊布菜一邊道:「當然要先送餐去給夜燭來的大人們啊!」
……對喔,都忘了還有那些文官的存在了……
將軍稍微反省了一下,「也是,晚些時候請那些大人到……哎,算了,還是請勞先生過來吧。」
就算有反省,將軍還是不想找自己的麻煩。
過久了安逸日子,他可不想輕易沾惹塵埃……將軍沒有太多忠君愛國的念頭,至多只想維持青龍百姓和沙族族民的安定生活,其它的……就眼不見為淨了……
「你這樣逃避,又能改變什麼?」
閉上眼睛的時候,偶爾會聽見過去的友人憤怒的責問。
我不是逃避啊……將軍有的時候會在心中回答,是天生如此。
悠閒的將軍府,一直到了下午,才發現府裡發生了重大事件!
首先是畫商勞菽的失蹤。
「什麼?勞先生應當不會不告而別吧……」將軍震驚道,「昨天還談得好好的……」
將軍偷偷在心裡想,走的若是文官大人們不是更好嗎……
儘管失落,而且還有一個「宿鳥歸飛」鬧雙包之謎沒有解開,可是還不至於讓將軍驚慌失措。
一直到接近傍晚,終於有人經過地點相對偏僻的庫房……
「遭小偷了!」
經過清點之後,損失的名冊如下:龍魂寶劍一把,畫軸一卷,以及哈密瓜兩顆。
將軍再怎麼冷靜自持,這下也不得不火燒屁股起來了。
四十一
「不見了!」侍女吉兒慌張得轉來轉去,「將軍的『龍魂』!」
「不見了!」將軍也急得轉來轉去,「我的『宿鳥歸飛』!」
顯然兩個人擔心的重點並不一樣。
將軍府一時陷於忙亂之中,侍女們報案的報案,追線索的追線索,「報什麼案啊!」將軍都有點動怒了,「掉東西的是我本人,跟我報案有什麼用啊!」
侍女們平時可以將人照顧得很好,服侍得舒服極了,可遇上這種事,其處理方法,便遠遠不如將軍很久沒聯絡的副將軍們了……
被急急召回的副將們有的褲管還沾的泥土,顯然正在下田中;有的袖子沾了點潮濕的污漬,顯然正在釀酒中;有的袍子都還來不及穿上赤裸著上身,根據他自己說是在運動中。將軍環視眾人一眼,這種閒適的風格,副將軍們也是十五年沒有被點召集合過了,只有嘆了一口氣:「你們回去吧,這案子,我自己查。」
寄住在偏廳的文官們當然也聽到騷動,紛紛到將軍面前來關心情況。
樊毓華、言昭兩位大人首先到來表示關心。
樊大人道:「在將軍府發生竊案,這可不是小事!將軍,最近府裡是否有可疑人士出沒?」
將軍心道:最可疑的就是你們這群人了!
言大人道:「發生這樣重大的竊案,為何不見官府來查!?」
將軍心又道:真不好意思啊,為了節省城裡開支,我這兒自己就兼了官府……
但將軍其實心裡有很清楚,雖然他不想這麼想,可失蹤的畫商,其實正是可能性最高的嫌疑犯!
「聽說將軍府發生了竊案了?」據說旅途勞頓因而在房中休憩很久的疏葉冬青大人,終於出現,身後帶著兩名侍衛,其中一個令將軍分外眼生。
……難道……將軍腦中靈光一閃,誰說失蹤的人一定是兇手?說不定勞菽兄被嫁禍,甚至已經被害了呢!?殺人兇手永遠都是你想不到的那個人啊!!
完全想偏了的將軍大人,此時看向冬青的眼光,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冬青大人,聽說您身體微恙,可否要幫您請大夫?」嗯,臉色蒼白這點倒像是個病人,不過也不一定是他自己出手,後面兩個侍衛的嫌疑也很重!尤其是那個大個子,第一次見面時明明就有預感了,這傢伙絕對不是好人啊……
「多謝將軍關心,冬青只是旅途勞頓罷了,並不礙事,眼下要緊的還是將軍府的竊案,不知將軍是否有什麼想法?」
……他在顧左右而言他!將軍在心中默默指控,「咳,冬青大人,還有言大人、樊大人,不知從昨晚到今天下午,您們是否曾經見過一個陌生的男子,姓勞名菽,是個高達出身的畫商?」
「不曾。」三位文官同時搖搖頭。
「勞菽……」小石故弄玄虛地做出思索的表情,「勞菽啊……好熟悉的名字……」
「敢問這位是?」將軍疑問地看著冬青大人:「似乎未曾見過啊?」
「這也是我的護衛。」文官介紹道:「單名石字,日前替我出了一次任務,直至前日才趕上我們……沒有向將軍招呼一聲,倒是失禮了……」
……好可疑,將軍越想越覺得可疑……「那麼,這位石兄弟,是否知道關勞先生的下落?」
小石恭敬一揖,「回將軍,小石有一些關於勞菽這名字的傳說想稟報。」
傳說?傳說中擁有帝國最多名畫的畫商嗎?
除了畫商之外,還真的猜對了的將軍大人道:「說吧。」
「若我料得不錯,這勞菽又名『老鼠』,乃都城高達附近赫赫有名的盜賊,他下手的對象遍佈皇親國戚富人商賈,據說為了寶藏什麼壞事都幹得出來,」
將軍愣了一愣,「盜賊?」
「是啊。」小石的表情正直而無辜,讓一旁的冬青大人佩服不已:「將軍大人以喜愛名畫聞名,說不定因此而被盯上了……」
……不理都城世事很久的將軍,發現自己居然無法辨認這人的說法究竟是真是假……
這時,一直立在一旁伺候著的侍女吉兒突道:「將軍,那賊子想偷的對象不見得是畫兒啊,還有您的龍魂寶劍!畫兒丟了就算了,這青龍城歷代將軍繼承的寶劍若是丟了,這麻煩才真大了……」
「偷了龍魂也就算了,何必連我的『宿鳥歸飛』都帶走呢?」將軍痛心疾首,「不在青龍城將軍手中的龍魂,也不過是一塊鐵罷了,最多拿出來唬唬人,他人取走是沒有真用處的。可我的畫兒,萬一有個損傷,叫我怎麼捨得……」
侍女吉兒露出無法認同的表情:「將軍!若是讓老太爺知道劍丟了,您可知……」
「好好好……」將軍揮揮手,頭痛地揉揉額際,「吉兒,你先別說了,無論是龍魂還是宿鳥歸飛,都是一定要追回來的。」
「這是當然的,將軍您可別忘了,沒了龍魂……」
「聽說龍魂丟了!?」一道宏亮的聲音猛地加入,「將軍府到底都在搞什麼鬼!」
「老太爺!」在將軍大人反應過來前,吉兒已經先驚叫出口:「您回來了……」
還真是太不巧了……將軍簡直想要掩面嘆息,將將軍一職交予自己後便自己云游去了的前青龍城將軍沙玉髓老先生——也是將軍的父親大人,居然在這種麻煩時刻,回到了青龍城。
「父親大人。」面對父親的質問,將軍苦笑:「府裡遭了賊人入侵,將龍魂……還有我的畫給偷了。現下正在……」
「身為將軍玩什麼畫啊!就是這樣,才會將偷兒給招進府裡!」嚴厲地用目光審視起現場的其它人等:「這些又是些什麼人?」
冬青一個作揖代表發言:「沙老將軍安好,在下疏葉冬青。和樊毓華大人、言昭大人有事來訪沙將軍。實不相瞞,是來給日皇子殿下當說客來的。」
老將軍顯然也曾聽過文官的大名,表情稍微緩和了些:「讓大人們見笑了,唉……」
將軍臉皮一向不薄,可當著父親的面,難免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父親大人,您這次回來……」
「就是要看你這不肖子把青龍給搞成什麼樣子了!」老將軍眼一瞪:「帝國正逢危難,就知道你這小子懶散會把青龍當作藉口龜縮不出,哼哼,老子我總有資格替你看管青龍吧?」
「父親……」將軍無言以對,「你別替我決定這個吧……」
「那裡知道,這一回來,你居然連龍魂都給弄丟了!」老將軍再一橫眉,一旁的吉兒感動地想,比將軍要有氣勢太多太多啦!
「去把龍魂給我找回來!沒了龍魂,你這將軍位置也甭坐了。」
明明是現任將軍卻沒有反駁的立場,男人最終也只好嘆了一口氣,對著小石道:「這位兄弟,給我說說那勞菽究竟出沒在哪一帶吧……」
◎
其實值得懷疑的地方有很多。
尤其是這一大群人……來的時機和事件發生的時間點也近得太巧了吧!
可以對方的身份,也不能隨便懷疑人家……將軍暗忖,比起之前蒼鷺族之前派來的說客,這群人無疑更加難對付……要將軍評價的話,他覺得自己會用陰險兩個字。
畢竟是和自己的師傅莫敵老將軍曾經對峙過的文官大人,以及他背後,在帝國議政廳浸淫經營許久的日經皇子。過去自己距離這些人可是有多遠閃多遠,在帝國非日派即月派的二分法中,將軍一直是一個置身事外的異類。
難道要這樣就屈服嗎?
性格一向不怎麼強硬很容易屈服的將軍大人,意外地在某些地方有著教人啼笑皆非的堅持。
宿鳥歸飛是一定要拿回來的!
龍魂也要順便追討回來……事實上,將軍並不留戀將軍這個位置,讓回給父親其實也無所謂……也許還可以趁此機會……哎,這種事還是想想就好。
還有勞菽。
一想到這個人,將軍就感到一陣心痛。還以為可以當作知己呢……雖說是他懷著的是作朋友就可以欣賞到更多畫的不純想法啦。
老實說,可以和將軍「情投意合」的男性朋友實在不多,他一向比較喜歡跟女孩子接近……雖然女孩子們不見得會想跟他接近……僅有的幾個少年時交往的好友,也因為他這多年的懶散生活變得很少來往了。
也就是說,如果沒有發生這次的失竊事件的話,說不定這還是將軍多年來第一次興起想與男性成為摯友的想法呢。
可惜這一切都變成了泡影。
不想往勞菽已經遇害的方向去想,可若不這樣想,那麼勞菽這個人就變成嫌疑最大的犯人。而且,肯定和那群文官有所勾結。
想要找��他人,就得透過這些人才行。
其實情況很清楚,這一切的一切,就是為了將他帶到日皇子的面前去。
也沒有人規定見了日皇子就變成他麾下的人對吧?只要讓皇子大人知道自己胸無大志,腦中沒有半分計策,相信很快就會像那些蒼雁派來的人一樣,對自己失去興趣。
然後就能尋回他與世無爭的清靜日子吧。
哎,說不定還能在夜燭替青龍的酒商們找到新的買主呢。
這時候還沒有想太多的沙碧璽將軍,曾天真地這麼想過。
又過了一日。
將軍別過了父親與一眾侍女,身無長物地和文官們一同離開了青龍城。
四十二
青年發現,自己清醒的時間好像越來越少,多數時候,都顯得昏昏沉沉。
一開始,還以為是受傷的關係,可時間一久,儘管他不認為自己是個聰明人,也漸漸看得出,這事不對勁。
他一開始,是非常相信蘭真的。
每天喝下他給的、摻了各種香料的藥湯,昏沉地睡上一整天,醒來的時候已經傍晚,剛好可以和蘭真吃一頓晚餐……有些時候醒得早了一些,恰恰能看見蘭真從外回來,問他去了哪裡,總是以言語帶開,不願告訴他實話。
他不想對蘭真生氣,儘管不滿的心情像荊棘一樣開始在他的心裡滋長起來。當信任開始崩解,他就不再言聽計從。
蘭真總要看著他喝下那晚湯藥才能安心,以往總覺得蘭真把自己當成小孩子而也些不好意思,但仔細想想,確實不太對勁。
這日,蘭真又將湯藥端來,他藉口想吃梨,將蘭真支使了開——除了隱瞞他一些事之外,蘭真對他可說是極盡的好,平時就很會觀察他有什麼需要……他不是會開口向人要東西的人,尤其對方又是像蘭真這樣身份高於自己的人,但一旦開口,蘭真會露出明顯歡喜起來的表情,高興地去為他準備。
但這次他沒有任何罪惡感。
畢竟,先隱瞞事實的人是蘭真自己!
支開蘭真之後,他沒敢將湯藥全部倒掉──那太容易引起懷疑,所以他倒掉了一半,另一半,用桌上的一般茶水補了進去。
只有一半的劑量果然讓他提早清醒過來,昏沉的腦袋在給自己兩個重重的巴掌後終於清晰了些,下床的時候感覺腳步有些虛浮,畢竟躺了好些日子,荒廢了身體的鍛鍊。
但疏葉楓畢竟還是一個有資格成為皇子護衛的武人,幾個熱身用的柔軟操之後,他便閃出了房門……畢竟這裡是皇宮,是他自幼和日經皇子一起長大生活的地方,哪裡有隱密的路、哪裡有不容易被發現的藏身處,他都瞭如指掌。
蘭真到哪裡去了呢?他想,同樣身為被蒼鷺族軟禁的對象,他的行動自由度,未免太高了吧……
心中能想到的地方只有一個。
王座的所在地,議政廳。
沿途蒼鷺族的侍衛沒見幾個,或許因為已經傾一族之精銳入侵帝國,沒有太多人力可以放在皇宮之中,穿梭來去的,仍然以帝國人居多。應當是把重兵部屬在皇宮之外,高達城中與近郊吧,皇宮內只需要留下能服侍的人就夠了。
恍惚中有種回到過去的錯覺……彷彿自己是為了回到日經皇子的身邊,而前往議政廳……用力搖了搖頭,那藥湯的影響力比他想像中的要更大一些,他必須認清事實,而且,就算現在不在皇子殿下的身邊,至少要能蒐集點蒼鷺族的情報才是。
一個閃身,疏葉楓知道,議政廳上方有一根主梁,梁後是個藏身的好地方……過去曾有兩次被想要知道政敵計劃的日皇子派出偵察,當時便是藏在那裡。
正午時分,議政廳的官員們尚在用餐,議政廳裡空無一人,青年熟門熟路地翻了上去,抱了要在上面待上半天的準備,哪裡知道人才剛剛藏好,便可隱隱聽見有人聲接近。
「月皇子死了?」是首先聽到的,是蘭真的聲音。「真讓人意想不到……」
「哈。」明明是笑聲,聽來卻有幾分森冷之意,「活下來的,果然是日經。」
「意料之中?」
「意料之外。」蒼鷺族的王者金色的冠冕出現在青年的視線之中,看不見他的表情,但聲音卻是極冷淡地:「日經一向軟弱,月緯卻也談不上強韌,兩個人卻都能逃出我蒼鷺騎兵的追捕……或許真的是天祐吧……」諷刺地笑出聲來,「你知道嗎?槐山上,柳溪邊,我已折損兵士三十人,而我竟不知,到底是誰在幫助日經……你曾提過的那三個侍衛,究竟什麼來頭?」
「只知其中一人名野,應是三人的領頭,與皇子似乎情誼頗深。與之交談時,常能感受煞氣迎面撲來,叫人不寒而慄……依我看……絕非日皇子過去曾交往過的對象。」
「煞氣?哼……月緯之死,說不定就是他的手筆。現下他已得到蘭恕的支持,密信應當也早到了沙碧璽、寒山嵐的手中了吧。」
「如果是日皇子……」
「蘭真,寫信吧。」
「蒼……陛下……」
「難道我還讓他有興兵復辟的機會嗎?哼,沙碧璽是個逃避現實的傢伙,想要他出手是痴想。寒山嵐……這人卻是不可小覷,我早已派人千里埋伏……可你的兄長蘭恕嘛,唯一的弱點,就是你。」
「……恕兄一向忠君愛國,您也別高估了蘭真的影響力了。」
「身為蘭氏現任的當家,就算不是親弟弟……」蒼鷺族的王者伸手扣住蘭真的下顎:「蘭將軍說什麼也要買帳的。」
「陛下說錯了,現任的當家,是我的父親。」
「是嗎……就當作是吧。」拍拍蘭真的臉頰,「寫信給蘭恕,就寫……『命在旦夕,兄長救命』吧。」
◎
自月緯皇子的死訊傳出之後,準備擁日經皇子登基的帝國舊部,不分日派月派,紛紛往南方夜燭城而去。
不出一月,夜燭城的兵士數量,已經逼近十萬之譜。
一下子來了這麼多人,日經皇子和蘭將軍卻實在高興不起來。夜燭的冬天雖沒有北方寒冷,今年的稻米也屬豐收,可一下子多出一倍有餘的兵口,光是要解決糧食與住宿的問題,就讓將軍焦頭爛額,一個頭兩個大。
除此之外,夜燭城中一下子多出這麼多陌生人,偷竊、搶劫、爭吵鬥毆的案件倍增,讓夜燭城原本的住民,也開始怨聲載道起來。
幸而也有不少議政廳的事務官也南逃至夜燭,在財政與刑獄方面獲得不少助力。
趁著城內一片鬧烘烘之際,日皇子背著蘭恕將軍,悄悄和野狗謀畫了一次「私奔之旅」……
「就咱們兩個人?」野狗興致勃勃。
「就兩個人。」皇子平心靜氣。
「哎,這倒是個好主意。」野狗感動起來,自從來到這夜燭城,皇子大人便不再是他一個人的皇子大人,而是帝國的皇子殿下了。
也不是完全找不到機會和皇子大人耳鬢廝磨一番……實話說,在繁忙的業務中找機會溫存,很有某種偷情的快感……
但總是難以盡興,每一個來投的將士官員,皇子大人都必須接見,���日裡的每個時辰,都將皇子大人的行程排得滿滿,也因此一到了夜晚,就算自己將他剝個精光吃遍豆腐,最後也只能掃興地在聽見日皇子大人細微的鼾聲中敗下陣來。
「不過,這種時刻,您走得開?」
「走不開也不行。」日皇子嘆了口氣,「我們的時間比冬青他們更短,可以的話,能在七日內來回落霞城嗎?」
野狗忖了忖:「快馬加鞭又帶著您的話,至少也要八日吧。」
「嗯,就八日。我會讓其它文臣們替我掩護行蹤,別讓蘭恕發現我離開了。我親自去請,非把落霞城寒山氏納下來不可!」
「事不宜遲,何時出發?」
「明日一早便走。」
野狗點點頭:「需要三匹快馬,想要爭取時間的話,三匹都不能是凡駒,讓人先把馬綁到城外隱蔽處,另外還要備夠乾糧,衣物的話……」
「衣物又怎麼的?」
野狗自然是想起前次哄騙皇子穿上煙花女子衣裳的極樂往事,咧嘴一笑:「既然要瞞著城裡人出去,皇子大人要不要考慮再扮紅妝呢?」
這麼一提,原本嚴肅討論正事的皇子大人嫩臉一紅,顯然也想起那段一路荒淫無道的日子,「穿……穿一般士兵服裝就可以了。」
「哎,這樣的衣服穿脫不便呢……」一邊說著,一邊將人摟進懷裡,手不安份地往衣襟裡探,撫上滑嫩的肌膚,「改扮紅妝,更容易瞞天過海喲~」
「……別,明天得趕路,要、要養足精、精神……」少年皇子輕喘一口氣,「呼……別、別……」身體不受控制地一彈,「野、野狗!」
早已興奮起來的野狗,變本加厲地加重了力道,揉捻著少年的幾個敏感帶,「皇子大人不用擔心,明天您便坐在我的懷裡,保證您舒舒服服,閉個眼兒射一回,落霞城便到了。」
「……」
也已經很習慣這個強盜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發言了。
要到落霞城,完全要倚靠這個男人……此時皇子大人心中已不會有太多權衡掙扎,果真將眼一閉,身體放鬆,「這可是你的保證。」
野狗一笑,便將人帶到床上好好整治一番了起來。
四十三
落霞城的寒山氏,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和掌管夜燭城的蘭氏、青龍城的沙族、沙瓦坦城的蒼鷺族不同,寒山氏在落霞城並不是一個勢力龐大的氏族。
落霞城原本是掌握在歸氏手中,直至十五年前,才從歸氏手上,交予現任將軍寒山嵐的手中。
這之中並沒有什麼驚心動魄的奪權內幕,單純只是歸氏最後一代將軍歸仁只有一個獨生女兒歸長亭,後將女兒嫁予當時任他的副將的的寒山嵐,將軍位置便也理所當然地由女婿所繼承。
在繼承西方邊境城市落霞城將軍位置之前,寒山嵐曾在都城高達與東方青龍城將軍沙碧璽一起拜於莫敵大將軍的門下同窗數載,和長相普通個性懶散除了謀略外什麼功課都不好的沙同窗不同,寒山嵐雖出身平民,卻一直是一顆備受矚目的眾人矚目的「新星」。
劍術高超不說,馬術、弓箭等成績也是平輩當中的首位,兵書謀略雖略遜於沙碧璽,可也沒輸過其它人。莫敵老將軍曾這樣評判過兩人:「沙生善謀,奈何不夠心狠,難成大事;寒山用兵沉穩,敢殺敢放,有大將之風。」
而這樣的寒山嵐,之所以聲勢能高過眾人,甚至在娶歸氏的女兒之前一直是高達少女們心中的偶像人物,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
「最重要的原因?」野狗一邊駕著馬轡,一邊摸摸自己顎下新生的鬍髭,聽著坐在他懷裡的日經皇子介紹落霞城的寒山嵐將軍種種事蹟。
日皇子感受著快馬風馳電掣的速度,「嗯,等你見到他,只要一眼,就會馬上知道原因了。」
「喔?」野狗對這個關子的興趣其實不大,讓他比較感興趣的,其實是如何在這趟緊迫的旅程當中找到一些樂子。
比如說他一直蠻想試試在馬上做的滋味……不過速度如果能慢一些,施行的可能性才比較大。否則一個不小心,樂極生悲就太蠢了。
或者在河裡好像也不錯,聽小石和霸子提過,滋味好像分外的不同……如果刻意錯過今晚宿頭,到山裡過夜的話……唉,時近初冬,天寒地凍的……恐怕會害皇子大人染上風寒。
這麼說來,好像真的只能在妄想當中實現他野狗大爺的願望了……
「不要多想一些沒有用的事情!」日經皇子橫眉一瞪,背後慢慢升起的那個可疑硬塊不用作他想!也只有野狗這種無節操的盜賊,才能在這種狀況還能勃起!
「哎,皇子大人可別用這種表情看我。」男人曖昧一笑,用刺人的鬍髭蹭了蹭皇子大人柔嫩的臉頰,「會更硬的。」
「你……」臉一下子燒得通紅,雖然這些日子以來已經很習慣和野狗胡天胡地,也不再像剛開始時這麼排斥……可皇子大人臉皮再怎麼厚,也不可能比得上背後這堵銅牆鐵壁的刀槍不入。「你可別在這種時候還想著那些有的沒有的……」
「哈,比如說?」
比如說,把人脫個精光,赤身跨在馬背上,讓馬毛來回摩擦大腿內側及垂在胯下的性器,那種搔癢的感覺會讓人敏感到極點,只要輕輕一碰,就會射了……
又比如說,衣衫不必全脫,只要半拉下褲子,把人抱在自己的大腿上,讓下身緊緊契合,隨著馬的動作上下起伏晃動,雙方都不需要出到太多力氣,便能做到來回抽插的動作,而且能在羞恥感與對安全性的疑慮當中,快速刺激高潮的來到……
皇子大人無法阻止自己的腦子不去猜想野狗的邪惡妄想,已經被開發得徹底的身體猛地一顫,「唔……」一股血氣慢慢地往身下集中過去。
日皇子平時總被壓在野狗身下,可畢竟還是一個貨真價實的男人,對於太過香豔的妄想,總是難以克制身體上的變化。
野狗彷彿能感受到皇子極力想掩飾某種狀況究竟是什麼,露出一絲詭笑,「唷。」
比起直接說出來,這種「我們真是心有靈犀啊」的表情最是讓皇子無法忍受,「你可別誤會!」
「誤會什麼?」強健的大腿往內夾緊,皇子殿下更能深刻地用他的腰部位置畫出野狗豎起的陰莖輪廓,「哎,這種時候要多忍耐啊,皇子大人。」
……明明應該是自己的台詞,怎麼立場卻被倒過來了……
皇子大人無言以對,只能銀牙暗咬,夾緊了腿,等待時間與毫不間斷撲面而來的強風,能解決自己腿間的危機。
在馬上也能調情的二人組,在日夜兼程努力趕路的辛勞下,在離開夜燭的第三天,總算要到了暮靄山的入山口,越過暮靄山脈,基本上,就差不多進入落霞城的地界了。
暮靄山不是帝國境內最高的山,可由於氣候關係,終年為山嵐霧氣所環繞,若想安全度過此山,一般人通常都會選擇走「綢之道」。
野狗與皇子大人也不例外,雖說兩人都是帝國新統治者榜上有名的通緝犯,不過一則要爭取時間,二則賭此地距離高達遙遠不會有太多人認識他們,沒有猶豫,野狗策馬在綢之道上狂奔──幸而在這種時節,道上行人並不多。
「這麼好跑的路,或許可以提早到呢。」皇子喜道,「比你評估的還要更快一些。」
野狗抿抿唇沒有說話,可神色卻一反常態,嚴肅了起來。
「野狗?」
「不大對勁。」跑了好一會兒野狗才開口:「有人盯著我們。」
「你跑得這麼急……一般人都會覺得奇怪吧?」
「不,不是那種視線。」野狗搖搖頭,「奇怪,馬已經跑得夠快了,怎麼還甩不脫?」
「你是說,有人跟著我們?」
「嗯,而且越來越近……不是從開始便跟蹤上來的,依我看,肯定是埋伏在山路上,再發出訊息,一路綴著我們的馬。」
「這……應當不會有人知道我們要過來才對……」
「誰知道。」野狗聳肩,「沒有密封的蛋,沒有永遠的處女,更沒有永遠的秘密,這些都是等著被人打開的啊!」
「……」皇子想了一想,「只有蒼雁了吧,他瞭解我……我曾經以為我也同樣的瞭解他……」
「這種說法,會讓人以為你們以前是老相好。」
「荒謬!」
「很像啊……」野狗笑笑,「我以前也曾經很瞭解小石,不過現在應該是霸子或冬青大人比較瞭解吧……」
「霸子也就算了,冬青為什麼會瞭解啊……」
「就因為……不好,還真追上來了!」野狗一鞭甩向馬臀,督促著馬兒速度更快一些,可或許因為已經連趕一天一夜的路,再好的良駒都已呈現疲態,而追兵的馬卻是剛剛吃飽喝足精神好的體力狀態。
「這、」身後的馬蹄聲已經近得連不諳武藝的皇子大人都能聽見,日經勉力回頭一探,追兵赫然便穿著曾經見過的蒼鷺族騎兵的裝束。「果然是蒼雁的追兵……」
「他果然還真瞭解你。」野狗讓自己的結論搞得有點老大不爽,「側過來身抱住我的腰!」一手控制著韁繩,一手抽出掛在腰間的刀。
「馬跑不過他們,一會兒大爺我可要大開殺戒了!」
四十四
身為蒼鷺族騎兵團的一員,蒼翼一向以自己的騎術與馬上刀術為傲,他不但是蟬聯三屆騎兵團騎術與刀術的總冠軍,也以二十歲的年紀,成為騎兵團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分團長。
平時像這種追捕敵人的工作已經輪不到他做,若不是蒼鷺族的族長蒼雁相當重視這次的埋伏暗殺,不會動到他這個層級的將官。
暮靄山是一個相當好設埋伏的地方,終年雲霧繚繞的山林就算是連馬一同藏身暗處,不仔細觀察,根本很難發現。
這一次出小隊連他在內共有五人,不需要多,除他之外,其它四人也都是騎兵團裡拔尖的士兵。所以這次的任務雖然是解決掉新帝國排行第一的通緝要犯日經皇子,可蒼翼自己卻在心中默默認為,未免太小題大作了些。
可他不是會因為任務簡單而放鬆自己的人。
他是個軍人,生來就是為了服從命令、完成任務!所以他讓士兵們從暮靄山入山口起,每十里處埋伏一人,只要發現目標的蹤影,隨即放出傳訊號用的獵鷹,自己則把守最後一關,誰能先解決掉目標,照例,可以得到三天大假,一袋金幣。
弟兄們都很興致勃勃,只要能完成任務,他也樂得將功勞讓給下屬。
隱在暗處的時候他還有點閒情可以閉目養神一番,當他聽到埋伏在入山口的弟兄獵鷹高亢的鳴聲時,儘管並不覺得人有可能到得了他的眼前,仍是握住了刀,拉緊馬韁。
第二個兄弟的獵鷹、第三個兄弟的獵鷹,他的表情漸漸凝重起來,合三位弟兄之力,竟還擋不下區區一個文弱的皇子?
「日經身旁有人護衛。」剛剛登基的陛下是這麼交代他:「三個人已經殺了我們三十多個騎兵團弟兄。」
可他和他的四位弟兄畢竟不一樣,他們是萬中挑一的!
握刀的手不自覺濡濕起來,然後,他看見第四位弟兄的獵鷹,似箭一般一飛衝天。
野狗的騎術自然是比不上騎兵團出身的士兵的。
但他並不勉強自己,強盜天生就有一種險中求生的敏銳直覺。
在後面的追兵追上之前,他一手抱人一手拿刀,從速度漸漸慢下的馬背上躍下,「躲到一邊去。」將日經推往路邊,反身揮刀,恰恰將拿著凶器直衝過來的追殺者橫劈下馬,只見那士兵胸口爆出一團血花,尚來不及看清楚情勢,便讓接連而上的刀勢抹了脖子。
「騎他的馬吧。」染血的刀在死者的衣服上弄乾淨之後,野狗拉過訓練有素的軍馬,「快過來!」
待在一邊的皇子大人還來不及將自己藏起來,便見強盜頭子手不過一個起落,便奪人性命,忍不住抖了一抖,可他心裡也明白,這就是野狗能幫助他的東西。
他不能害怕。不能退縮。
無意識咬住下唇,皇子大人一奔而出,在野狗的幫助下坐上馬背,將屍體和這一點點的軟弱拋諸腦後。
可沒有多久,第二名追兵緊接而來,野狗濃眉一凜,縱使馬的品質此時已不遜對方,可騎術仍不若對方精湛,加上這第二名追兵使的是讓人頭痛的弓箭,一個不小心射到皇子大人,說不定小命就玩完了!
將身體低低伏下,把日經整個護在他的身軀底下,如果追兵想射箭,那馬速必定是要慢下來的,他只要加快速度就好,如果追兵要等追上他們才用弓箭,那麼不好意思,近身攻擊他這輩子還沒輸過什麼人!
果然如野狗所料,追兵一拉弓,速度便慢下來了,可能也是沒有想到己方的駿馬會被目標所奪,速度上的優勢反而失去了──趁著對方拚命想趕上他們,野狗一邊觀察敵方,一般控制速度,「拉好韁繩。」在皇子耳邊輕道這句話後,居然一個翻身腳尖在馬背上一點,整個人就像一柄利刃,直直往追兵方向衝去。
動靜就在一瞬之間,追兵不及反應,又是雙刀進擊,分別落在了追兵的胸口和脖頸。
然後上了敵人的馬,野狗追上仍在急馳中的日經皇子,「到我這兒來!」他喊。
皇子大人之前已有前車之鑑,和野狗在一起,才是確保自己安全的不二選擇,趕緊喝叱一聲將馬停下,讓野狗將自己抱了過去。
「有二就有三,這一路上,不知還有多少。」日經露出憂慮的表情,「野狗,你還要護著我,你怎麼看?」
「來多少我都殺了便是。」強盜出身的男人一臉蠻不在乎的神氣,「哼,老子還沒出夠氣呢!」
「……」不知道他在氣什麼的皇子愣了一愣,「萬一蒼雁是派來了一列軍隊,你一個人怎麼對付得來?」
「看著吧。」野狗笑笑,眼中閃爍著屬於亡命之徒的瘋狂,這幾個月來金盆洗手的生活,雖然可以得到皇子大人的身體,可相對地,野狗也不再像過去生活得那般自由自在,而方才牛刀小試的殺戮,卻將他的凶性給引出頭來了。
沒有多久,第三名追兵便出現了。
野狗有點不耐煩這樣一個一個出現的敵人,「有種就一起上吧!」他大吼一聲,加快了馬速,內心卻暗自盤算了,似乎每十里便有一個追兵埋伏,那不如連跑他個幾十里,一次解決!
第四個追兵不久後也跟著出現,和第三個追兵會合後,並騎而追。
再一個吧……野狗想,太多了萬一來不及護住日經皇子,那就悔不當初了。
當第五個追兵出現時,野狗知道時候到了。
第五個追兵的架勢和前四個完全不同,肯定是個領頭。
這個世界上的領頭人大多都會將自己放在最後的位置,像野狗寨寨主這樣自己沖第一的首領並不多。
殺了領頭之後,就代表了後路平安。
「等我下馬後,你繼續騎,找個地方把馬放掉躲起來,我會再搶一匹馬去尋你的。」野狗道,皇子只是緊張地點點頭,「吶,別擔心,有我在。」
說完身體向後一仰,雙刀分別往並行三馬的左右兩邊射去,射的不是人,而是人身下目標相對比較大的馬匹,馬兒吃痛之下果然人立嘶鳴起來,當場就先擋下了兩名騎兵。
正中間的那個,才是威脅性最大的。抽起藏在靴中的匕首,野狗輕拍馬臀,往敵人的馬上躍去,一出手,瞄準的就是咽喉的位置。
這領頭人正是蒼翼,他沒有想到目標竟如此難纏,使出的招式都如此大膽而毫不猶豫,是比起正規的軍人更加習慣殺人的殘忍手法。
他堪堪在男人攻上來前用刀背格住對方的匕首,一股大力襲來,他不但一邊要控制馬,還要一邊抵擋對方的攻擊。
不過他好歹也是出生在葛瑞格草原上,號稱馬上民族的蒼鷺族戰士,還不會走路的時候就先學會騎馬,光用腿的力量,就足以在馬上穩坐。
攔下攻擊之後,蒼翼刀子一翻,反將刀刃往對方脖子推去,也順勢看清了這男人的面貌。
因為戰鬥而整個散亂開的發掩不住男人一雙猶如野獸一般發出青光的凶眼,握著匕首的指節粗大,正好說明了這男人抓著武器的時間肯定比抓其它東西要來得多多了。
「搞什麼,居然是我的菜啊!」野狗看著猶帶稚嫩剛剛陞官的青年,一個使勁,匕首竟又將刀反壓回去,並且在距離對方最近的時候,伸舌舔了對方的鼻尖。
從軍多年,戰場上也算殺敵無數的二十歲青年蒼翼,生平還沒有遇過這麼低級的對手,只感到鼻尖一陣濕淋,手居然鬆了一鬆,男人的匕首便沁入了他薄薄的皮膚,滲出些許血滴出來。
「卑鄙!」他只能暗罵一聲,緊急一個翻身躍下馬背,險境當中雞皮疙瘩還來不及豎立,男人和他的匕首馬上跟著貼了上來。
蒼翼的刀法是馬背上的刀,一下平地,威力就跟著減了幾分,不過草原男兒憑恃著的就是這一股血氣,刀起刀落也有大開大闔之勢,若對付的是一般的敵人,早已得到勝利。
可惜他的敵人是野狗。
一個雖然沒有經過正規的武藝訓練,卻能自創刀法的天才。一個人生當中有十分之九的日子都在刀口舔血的強盜頭子。
野狗之所以為舊帝國時期的通緝榜榜上第一人,就是因為他的刀,就是因為他的凶橫,就是因為他的為求成功無所不用其極。
此時兩名騎兵團弟兄也徒步追了上來,三人對野狗成合圍之勢,看來似乎甚有勝算……也只是看起來而已。
不夠強的士兵不會變成助力,反而會成為罩門。
少了刀的野狗就像野獸的牙裡少了犬齒,明明咬中獵物卻無法致命。帶刀出現的這兩位弟兄,恰恰等於把野獸的犬齒給送了回來。
「還真多謝。」野狗撲向其中一人,將人撲倒個措手不及,一個翻身讓敵人身體在上遮住自己,匕首還順勢直直往那人腹部度去,殺人搶刀,乾淨利落。
蒼翼和剩下的一名弟兄亦同時出刀,可面對的是自己兄弟的身體,果然如野狗所料,無法真正全力出手。
拿到刀後的野狗沒有任何遲疑停頓,將敵人屍身一推,往另兩人方向拋去,自己則一躍而起,選擇往蒼翼的方向揮刀。
人說擒賊先擒王,雖說相比之下自己才是賊,可道理是共通的嘛!
「唔……」蒼翼險險閃過男人無情的攻擊,發現自己在與對方近身相搏的情況之下竟無任何機會出手,只能狼狽不斷後退──這男人根本不把他們放在眼裡,青年想,他的眼裡透露出就算來十個騎兵團士兵他也照殺不誤的氣魄。
可能會死。蒼翼第一次浮現這樣的想法,士兵死在戰場上這是天職,沒什麼好害怕的。
可他就算無法完成陛下所派的任務,至少也該將情報送回高達。
在刀子刺進他的身體之前,他朝著最後一名弟兄的方向大喊:「快走!把情報帶個陛……」
還來不及將話說完,蒼翼只看到自己的血衝天噴出,���眼前一黑,感覺男人的手掌輕輕撫過他的眼睛,語氣輕鬆帶著戲謔,「真可惜,是我的菜。」
這是他在這世上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四十五
野狗將蒼翼的身體放倒,回頭一瞧,最後一個蒼鷺族的存活者已經上馬往山下飛馳而去,看來是謹記了長官最後的遺言。
野狗對這些並沒有興趣,讓他擔心的,只有先一步騎馬而去的日經皇子。
剛剛出手太快,把馬都給射死了,原本還想有留一匹活馬……哪裡知道最後會有追殺者騎馬逃脫這樣的結果出現……
也只好步行了。
野狗將雙刀就地擦拭乾淨了插回腰間,幾個縱越往皇子去向而去,雖然知道前方應當不會再有危險,可人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之前讓皇子不過離開他眼皮底下一會兒,便落得摔下斷崖的下場,至今仍猶記當時的心驚膽顫。
他很少有這種感覺。對強盜來說,那當然也不是什麼好現象。
可他已經金盆洗手了!強盜頭子心安理得地想,可以放任執著滋長起來,可以選擇做不僅僅是為了自己的笨事。
「日……」皇子的大名好像不能隨便大聲喊出來,野狗有點苦惱,「唷呼~」
喀啦喀啦的馬蹄聲隨之傳出,皇子大人沒有聽他的話將馬放走,反而騎著馬出現:「山裡霧氣甚重,我想,應當可以連馬一同藏身……」
「好極了!」野狗笑笑,一躍而上馬背,將少年皇子擁在胸前,沒有發現自己吁了一口長氣,「被這樣一耽擱,恐怕今天到不了宿頭了……」
「嗯。」皇子點點頭,「也只能露宿暮靄山了。」
野狗心中一動,突然高興起來。
……之前的妄想,好像因為被追殺者這樣一折騰,反而有實現的機會啊……
樂得一拉韁繩,策馬開始尋找起山裡可供過夜的地方。
當日已完全西斜,天色灰暗下來之際,野狗終於在一條不知名的小山澗旁,找到一個天然的山洞,洞裡意外地潔淨乾燥,「或許是個熊窩吧。」野狗一臉無所謂地道。
「熊窩?」日經臉色一白,「萬一熊半夜回來,這可怎麼辦?」
「放心吧,這洞裡沒有什麼動物臊味,肯定是個被棄置了的巢穴。我去找點吃的……你去撿點柴火,今晚就將就點過吧。」很自然地命令起皇子大人來的野狗大爺,親親少年帶點微涼的臉龐,「我很快回來。」
皇子殿下點點頭,「去吧。」
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初出宮廷什麼都不懂的日經皇子,也不會再因為野狗的一些無禮舉動生氣,他很清楚現實的殘酷,有些東西,必須等到坐上了皇位,站上了最高點,才有資格談起。
天色越來越黑,加上山裡霧氣又大,很快地,日經便覺得自己什麼都看不見了。山洞口也讓他堆了一小迭枯枝,「怎麼還不回來呢……」他喃喃道。
一片漆黑之中,他反而覺得感官倍加敏銳起來。風會特別的冷,空氣會特別的沉凝,遠方的梟啼也會特別明顯。
怎麼還不回來呢……他在心中重複了好幾遍,他已經好幾次這麼覺得,野狗於他,就好像某種烈酒一般,嘗過之後就再也戒不掉,離不開。
這樣可以嗎……這樣真的可以嗎……怎麼還不回來呢?
這種時候,應當要好好思索下一步要怎麼走、要怎麼說服落霞城的寒山將軍、要怎麼在趕蒼雁出手之前,奪得蘭恕的兵權、要怎麼一邊休養生息,一邊儲備復國兵力……要想的事情太多太多,而他無法靜下心來……
怎麼還不回來呢?
怎麼還不回來呢?
「唷。」男人的聲音不大,在火摺子點燃的一瞬間,皇子大人看見野狗那張剃了鬍子很英俊,長了鬍子就很土匪的臉,心下一鬆,才發現眼角居然有些濕濕的。
這麼軟弱可不行啊……日經暗暗苦笑,「帶了什麼回來?」
「好東西。」男人咧嘴一笑,先將手上的東西放下,赫然竟是一隻獐子,「這肉可好吃了。」然後將火生了起來,讓漆黑寒冷的山洞,一下子明亮溫暖起來。
野狗的廚藝並不好,可在荒山野地燒烤的經驗卻有很多,在不遠處的山澗簡單處理了一下獵物的毛皮內臟,在獐子肚子裡塞了點采來的野生香菜,就著柴火開始烤了起來。
烤獐子不能太急,要細細的烤,才能將外皮烤得金黃酥脆,裡頭肉質鮮嫩。野狗原本也不是這麼注重味道的人,不過看過幾次小石這麼做過,多少也就學了起來。
日皇子感到安心之後,便感覺一股倦意襲來,一整天坐在馬上奔馳已經夠累了,還遇上被追殺這等驚險,無論是肉體或是精神上,疲倦都累積到了一個極限。
「先睡吧。」野狗看他頭一點一點地,便把包袱扔給他當枕頭,「烤好了就叫你起來。」
「嗯……」他歪下身子,一下子便落入無夢的深沉睡眠之中。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當日皇子感到有人在他身上動靜的時候,才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此時柴火已經剩下一小部分,微小的火焰在中間跳動著,附近的空氣漂浮著點點閃爍火星灰燼。
而他身上的溫暖,不是來自快要熄滅的柴火,而是一個男人的身軀。
「野……野狗?」
「哎,終於起來啦?」男人悶笑一聲,「您睡得可真熟。」
「什麼時候了?」他想起身,卻發現對方緊緊壓制著自己,「野狗?」
「吶,機會難得呢。」男人的頭埋入他的胸前,他這才發現自己的衣襟已經被大大地敞開,唇舌四處遊走,他難耐地掙動一下,「別……」
男人扣住了他的雙腕,將他壓在堅硬的石地上,在他耳邊輕聲說著:「皇子大人,山洞有沒有讓您憶起槐山春色呢?」
……那段從不習慣野狗的尺寸,到變得很習慣的日子嗎……
男人咬了咬他的乳首,些微的刺痛讓回憶裡的快感一下子甦醒過來,他難為情地發現自己居然勃起了……只不過被玩弄了胸前的兩點,居然硬得比身上這隻野獸還快……
羞恥感簡直要將皇子大人整個燃燒起來,以為肯定會受到野狗的嘲笑,哪知男人卻快速地將他雙腿整個高高舉起擱到肩上去,一口便含住了那挺起茁壯起來的肉芽。
「唔……」親眼見到自己的性器被潮濕溫暖的口腔包裹住的感覺實在太過刺激,皇子大人顧不得腰腿都已經軟了,「野狗……別這樣……」
可這強盜若是會聽人話的話,就不是野狗大爺了!
更不緊緊只是含住而已,加上那條萬惡的舌頭,從根部到頂端整個舔了一輪,沒一會兒,皇子大人尊貴的濁白液體,便汩汩冒出,整個射進野狗的嘴裡。
「我早叫、叫你、呼、叫你快放開的……」
「偏不。」男人呸一聲將少年的精液吐到掌上去,「轉過身去,我幫你涂。」
已經不知道被這傢伙做過幾次的皇子大人,內心對這樣命令般的口氣有點反感,「不要,地太硬了,磕得肉痛!」
野狗愣了一愣,沒有想到自己會被拒絕,「地太硬?好吧……趴到我身上來吧。」
將少年抱起,趴到自己的大腿上,讓他又嫩又白的屁股朝上,手指便理所當然地伴隨著皇子自己的體液往緊閉的穴口塗了進去。
「啊!」皇子大人吃痛一聲,「痛……」痛還沒有叫出口,卻發現野狗居然把自己的臉壓在靠近他胯下之處,男人的陽具已經高高豎立起來,差一點點就要打中他的鼻子。
抗議的話尚來不及說,就先被長在胯間的森森毛髮搔了個癢,少年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全身一鬆,臀間的縫細便讓人接二連三地入侵進去。
「欸,怕痛的話,不如您坐到我身上來?」男人溫熱的氣息就在他耳邊瀰漫著,他羞恥地點點頭,只想盡快離開這個讓人尷尬的狀況。
野狗將他抱起,自己盤腿起來,讓他背對著坐在自己的腿間,「我幫您扶著腰,可插進去的速度,您自己可要悠著點吶!」
「……」才剛剛射過的腿間,為什麼只因為聽見野狗色情的言語,就又復活起來呢?
他只能選擇點點頭,慢慢地往野狗直立的昂藏肉柱坐了下去。
不是沒有做過這個體位。皇子想,可這姿勢真的很難習慣。
「好……好深……」他無意識地抱怨著,「好難過……」
「乖。」野狗一手仍握在他的腰上,一手伸到前方捏住他的右乳尖,「放鬆,我要動了。」
「不、我還沒習……嗯啊……習慣……」
男人早已經動了起來,從背後一次一次貫穿他的身體,安靜的夜裡,讓肉體撞擊聲和從中生出的水漬啪答聲尤其明顯,少年只覺得自己被強盜插得快要飛騰起來,漸漸失去了重心,和他自己。
在山洞中野合是野狗心目中最愛的經典之一,而且附近還有山澗,正好還能以清洗之名,到水裡去實踐小石和霸子分享的經驗之實。
山裡的溪水雖然冰寒,可連結在一起的兩人摩擦而生的熱力足以溶解一切,更何況只是這一點點小小的水溫。
野狗讓皇子的雙腿還在自己的腰上,就著不曾抽出的狀態在水裡、在岸邊、甚至是在行進間,都能上下挺進,少年已經被他弄得春情蕩漾全身酥軟,嘴裡除了喘氣和不自覺的呻吟外,無法多說一句話。
可就算是體力驚人的野狗,終也有到盡頭的時候。
當他終於盡興地在皇子大人體內噴射了最後一發,滿足地將陽具抽出皇子大人的身體,已經是兩個時辰後的事。少年已經全身痠軟,覺得自己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
「幫我弄乾淨!」
對於皇子大人這時下的命令,野狗自是非常心悅臣服的。就著溪水將人洗了個乾淨,把皇子裹在自己寬大的袍子裡。「餓了吧?」語氣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溫柔。
「廢話!」將臉埋在男人的懷裡,皇子悶悶地道。
「走吧,獐子都冷掉了,我幫你再熱熱。」
「我要吃焦一點點的!」
「遵命。」
溪水好冰,山裡的風好冷,被野狗弄半天的身體好痠痛!
可為什麼他卻覺得,自己比起在宮廷裡裹著華毯錦被睡覺時還要溫暖呢?
這個人明明是個惡名昭彰的強盜,明明是強奪了別人身體的惡徒……存在他們之間的關係,不是應當是……
「啊!」野狗的腳步停了一停,「糟了。」
日皇子大人胡疑地探出臉來,自他認識野狗之後,很少會聽到他喊「糟」這個字,這男人應該是專門讓別人叫糟才對吧……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熊回來了……」
「呃?什麼?」
「住在這洞裡的熊,回來了。」
「啊?」少年回頭一看,正好看見一隻足足有一人半高大的黑熊,正用同樣疑惑的表情,看著他們。
……在這種尷尬的狀態遇到熊,就算是野狗,也只有轉身逃跑的份。
之後,日經皇子和野狗,雖然被追殺者耽誤了半天行程,可因為日夜兼趕的關係,以比計劃中更快的時間,在隔日清晨,有點狼狽地來到了帝國西方最大的邊境城市,落霞城。
四十六
落霞城的將軍寒山嵐,和某沙族將軍不同,是個律己甚嚴的人。
天剛亮他便起身梳洗,在將軍府的院子裡舞一段劍,打一套拳,稍微流過汗之後再洗個澡,換上舒服的綢衣,然後到書房去讀半個時辰的書。這時候正好是他的妻子歸氏起身的的時間,夫妻倆剛好一道用早餐。
十多年來,只要沒有戰事,將軍一直維持著相同的規律生活。
也因此,雖然也已年過三十五,將軍比起他的同窗沙碧璽看起來可年輕得多了。
落霞城西臨塔裡司山脈,和東方少戰事不同,在寒山嵐接下將軍之位後,已零星和附近的山區異族部落髮生過幾次小型戰爭。主要原因是為了塔裡司山脈上一整片的桑樹林,以及落霞城裡上百位的織娘。
人說,落霞城織娘的一塊織錦綢緞,價比千金。落霞通往高達的道路,還被稱作是「綢之道」,也由此可見一斑。
能夠搶下這美麗織錦的製造源,對落霞城附近的部族來說,是數十年來最大的願望。不但不但可以不再需要付出巨額的帝國幣才能擁有這些珍品,將這些布匹賣到帝國各地,也能讓部族富裕起來。
許多年前,當落霞城裡的織娘還沒有這麼厲害的時候,眾部族所產的布匹還能銷往高達等帝國各地,可當「落霞織娘」之名氣被打出去之後,其它部族便再也沒有生意。
「落霞織娘」的起源,便和將軍的妻子歸氏的先祖,脫不了關係。其流傳下來的細膩針法與染布的手法,都讓落霞城的織物水準領先其它人太多,久而久之,整座落霞城的居民,有八成以上的工作,都和織品脫不了關係。而剩下的��成,平時是農民,戰時就變成駐守落霞城的士兵了。
對其他部族來說,生意被落霞城搶光也就算了,讓他們覺得上天不公的是,落霞城竟在十多年前,迎回來一位足智多謀武藝高強的將軍──寒山嵐。
在這位將軍的帶領之下,落霞城不曾打過敗仗……明明原本是個軟弱的紡織城市,動不動就會被劫掠掉織物的,這十多年來,他們居然連一次都進不了落霞城城門……十多年之後,為求生存,眾部族只好改弦易轍,捨棄武力襲奪的方式,而逐漸開始和落霞城有了買賣商業的往來。
落霞城也因此,和平了很久了。
但寒山嵐將軍當然不會因為生活在承平的時代,就鬆懈掉他對自己的要求。嗯,和住在東邊的某人真的完全不同。
歸氏長亭比她的丈夫小了幾歲,生得濃眉大眼唇紅齒白,不仔細看,很容易誤會她是個爽朗型的俊俏少年,只是身為女兒身,在遇上將軍之前,總是被同齡的異性當作好朋友勝過戀愛的對象。
就在她抱持著也許這輩子或許都不可能戀愛了的心情之時,她的父親歸仁將軍,卻將自己從都城新帶回來的副將介紹給她,而且,對方還是連她身在最西邊的落霞城,都曾聽說過其盛名的男子,寒山嵐。
當她與寒山嵐結為連理的時候,據說碎了帝國多少男男女女一地的芳心,女人也就算了,可男人?
歸氏看了同桌吃飯的丈夫一眼,就算已經結褵數載,她仍低下了頭,忍不住害羞了起來。
「報告將軍,夫人,將軍府外有人求見,這是拜帖。」一名侍衛快步走了進來,將手上的帖子呈給將軍大人。
拆帖觀覽,一向冷靜的將軍此時眉心一挑,竟站起身來:「快請他們進來。」
「夫君?」甚少看見丈夫情緒波動的少婦,忍不住問道:「是什麼人來了?這麼一大早……」
「是日皇子殿下。」將軍抿了抿唇,一向銳利的眼神瞬間柔和了起來。
◎
經過沒日沒夜的奔波,日皇子大人終於在野狗的護衛下,進入落霞城,來到將軍府前。
因為一場「意外」的關係,兩個人都有些衣衫不整,日皇子身上披著的是野狗的外袍……想當然爾尺寸過大,掛在皇子大人的身上,顯得有些小孩穿著大人衣服的感覺。
野狗自己則精赤著上身,只著了一條褲子……雖是深秋時節,不過他身強體壯、也沒有太多不必要的羞恥心,所以基本上縱使身處在注重服裝款式的落霞城,仍能露出怡然自得的表情,彷彿他身上穿了上好的衣衫似的。
……如果自己能有他一半的厚臉皮就好了,皇子想,他實在很難不去在意,那些經過將軍府前的落霞居民對他們身上的衣服難以認同的責難眼光。
「就說要回去拿衣衫的啊……」皇子喃喃道:「這副德行,能說服得了『那位』寒山將軍嗎……」
「怎麼,您每次提起這位將軍,總是意有所指似的,究竟是想表達什麼?」
日經皇子睨了野狗一眼,「先說好,等等你可要把持住啊!」
「把持住……什麼?」
尚來不及回答,便見緊閉的將軍府大門開啟,幫他們進去通報的侍衛走了出來,恭謹地將兩人請進門去。
將軍與將軍夫人在府裡的偏廳等待著他們,兩人一走進去,便聽得寒山嵐將軍那清澈悅耳的嗓音:「皇子殿下,許久不見了……」
野狗忍不住心中一蕩。
迎面而來的,是一個他連作夢都沒有見過的絕世美人。
長發烏亮柔順地挽在腦後,一對明眸像是把星辰鑲進眼眶裡似的,鼻樑端正,唇薄卻潤,像在白皙的膚色散落的一點櫻瓣,透著誘人的粉嫩。
只見那美人輕啟檀口,吐出妙音來:「您一路風塵僕僕而來所為何事屬下明白,可沒想到您竟這麼快就到了……」
「寒山將軍,」對方雖然像是沒有看見他的衣衫狼狽,不過日皇子大人還是忍不住想要辯解一下:「我和護衛路上遇到蒼雁的埋伏……所以……」很巧妙地把這身「不尋常」的造型帶過,「寒山將軍是聰明人,自是知道我的。」
「哎,讓我為殿下準備新衣吧。」立於一旁的歸氏福了一福,「殿下、夫君,容我先離開。」
「麻煩夫人了。」皇子殿下一揖,見身旁的野狗還愣愣的模樣,心中有些不悅,暗暗往野狗的腰間一捏。
野狗如夢乍醒,跟著一拜,不過口中卻逕自低聲道:「還以為是個美少年,原來竟是將軍夫人……」
……不過將軍是何等人也,雖然這護衛的聲音不大,可將軍耳力一向不差。
「殿下,您的護衛不應當是疏葉楓大人嗎?怎地……」優美的唇線吐出的明明是關心的言語,可是聽在兩人的耳裡,總覺得那未竟之語應當就是「怎地會帶著這麼個沒禮貌的粗人在身邊」。
「一言難盡。」皇子大人嘆了一口氣,「楓在蘭真那兒,一起讓蒼雁給圈禁起來了。」
……乍見美人的新鮮感過去之後,野狗這才能好好打量這有著美人外型,可是嘴角眉梢都透出一股凜然之氣的寒山嵐將軍。
不是好惹的。野狗暗暗笑了起來,是個帶刺的,而且刺還挺利。
難怪小皇子總是有意無意想提醒他什麼……的確是個傾國傾城的主兒,可他野狗是什麼樣的出身?雖然難折的花朵容易讓人心癢難耐,野狗暗暗摸了摸自己腰間的刀,咋了咋舌,真要搏命的話,這將軍可也不是好惹的。
但凡高手,舉手投足間,會帶著嶽峙淵渟的氣勢,讓人望之生懼,不敢多生輕慢之心……這將軍渾身透出的,就是這種東西……好像只要有人想碰他一碰,就會被碎屍萬段喂狗去了。這個男人,想必從小到大,吃過的苦頭不少。
反倒是他那美少年似的夫人,還比較……
「野!」日皇子一聲叫喚,將他從妄想之中拉回。
少年的清秀臉蛋上帶著不是很有威脅力的警告表情,他在少年脖子靠近衣襟的地方發現吻痕一枚,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心情愉快:「失禮了。」
「寒山將軍,我的時間不多。」日皇子將視線轉離他從來沒正經過的護衛,「我只要您一句話。」
那美貌的將軍只要一面對皇子大人,表情就柔和起來。
「日皇子殿下,其實您無須冒此風險來落霞城……我在高達時,受您家族疏葉氏的幫助不少,正是報答的時候了。」
四十七
寒山嵐的美貌,當年在高達可是出了名的,加上又是平民出身,在成氣候之前,若是沒有得到大的氏族庇護,很難想像能有今天站在日經皇子面前的寒山將軍。
當年出手庇護的,正是疏葉氏。
不僅只寒山嵐,事實上對大的氏族來說,尤其對像疏葉氏這種和宮廷議政廳關係千絲萬縷的氏族來說,積極培養議政廳未來的班底是非常重要的事。氏族的探子會定期在平民之中尋找文武兩方面值得栽培的對象,而後供給各方面的援助,等到這些士子武將們有了好的表現,便可依附在疏葉氏之下,得到一條通往權力中心的康莊大道。
當年的寒山嵐,只是都城一間小商舖夫妻的孩子,之所以生得這樣絕世的美貌,除了源自父親斯文俊秀的外表外,他的母親,曾經是都城花街著名的花魁娘子,其傾城之貌曾經讓都城貴族富豪爭相擲千金在她的身上,在極盛之時,十萬枚帝國幣也無法贖她的身。而後年紀漸增,花街一代新人換舊人,她在年老色衰之前,跌破眾人眼鏡地選擇下嫁了一個連店舖都沒有的小商販,拿出多年積攢的皮肉錢開了間店舖,過起平常人的生活。
兩人唯一的獨子正是寒山嵐,由小開始,過度的美貌便讓他吃了不少苦頭,也因此讓他很早便生起了練武從武之心,惟有自己堅強起來,讓自己站在頂點之上,才不會有人再看輕自己、找自己的麻煩。
當時他與沙族的沙碧璽及蒼鷺族的蒼鴻一同拜於莫敵將軍的門下,除了自己之外,其它兩個人都是出身貴族,就算他比起同輩人已算天資聰穎,仍必須加倍的努力,才有可能讓自己和他們並駕齊驅,甚至站在他們之上。
但在這些之前,沒有當時疏葉氏的大小姐疏葉芙蓉的幫助,一切也都是枉然。
芙蓉小姐是少數能不為他的外貌所惑的「外人」,也因此,在眾多對他伸出的「援手」當中,他獨獨願意接受疏葉氏。
而後疏葉芙蓉進了宮廷成為皇后,沒有多久,便生下了大皇子日經。
日經從小因為母親的關係,在還未進入議政廳前,便見過幾次寒山嵐。說來算是日經少數想要湮滅掉的回憶之一,便是竟對這位未來的西方將軍一見鍾情……不過很快地便發現美人和想像中差異極大,青澀的初戀很快就在沒人發現的情況下無疾而終。
……題外話,當時在莫敵將軍的課堂上、校場中,有多少青年學子士兵武將的初戀被寒山嵐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奪走,很有可能已經變成當時那個年代的同輩人一個共同的回憶了。
當年的美少年或許是為了保護自己,或許是為了拒絕他人無謂的接近,總是擺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樣,一旦有懷著不純心思接近的,總會被他的嚴厲態度及不給台階的毒舌給嚇跑,除了在面對皇后疏葉氏和日皇子殿下外,從來沒有給好臉色的時候。
隨著能力越來越強,武功越來越高,寒山嵐慢慢能與部分他能認同的同儕交往,也漸漸學習到如何收斂自己的刺與鋒芒,準備成為帝國未來的棟樑之一。
而後官途順遂,跟隨西方落霞城的歸仁將軍成為副將,並認識了現在的妻子長亭,讓「寒山氏」這個原本只是名不見經傳的平民姓氏,一下子變成帝國新興的貴族。
「能否與您單獨一談?」將軍道,瞥了一旁號稱是護衛的男人一眼,「請其它閒雜人等暫避。」
日皇子點點頭,「野,請你先到客房等我吧……然後快把衣衫穿起來!」
男人聳聳肩,赤裸的上身肌肉線條整個被誇飾出來,「我算是閒雜人等?」
將軍利眼一睨,雖是看著野狗,卻是對著皇子殿下說話:「殿下?」
日經看看兩人,嘆了一口氣,「野,你先離開吧,回頭我會跟你說的。」
男人挑挑眉,心中默默承認這美人將軍的眼色雖然嚴厲得很,卻還是可以把人電得酥酥的……算了。「那我先離開。」
「嗯。」
當野狗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後,日經皇子咽嚥口水,將心頭突然冒出的失落感壓下,打起精神,「寒山將軍,您想要跟我說什麼?」
將軍一雙美眸定定地看著他,彷彿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什麼似的……被這樣的眼神看著……皇子大人忍不住臉紅了一紅,轉過臉去,「您……您還是別這樣看著人吧……」
將軍愣了一愣,表情還是沒有鬆懈下來,反而凜起了眉,「殿下,您是否被那男人威脅了?」
「呃……」沒有想到將軍會這麼問,「野是我的侍衛……」
「不像。」將軍搖搖頭,「您小的時候我便認識您了,像那樣的男人,不要說成為您的侍衛了,連接近您都不可能。別忘了,您可是疏葉家的皇子殿下!」
「……」仔細想想,一開始的時候,的確是強盜跟俘虜之間的關係……皇子大人露出不甚自然的表情,「您、您多心了……野他、真的是我的侍衛,楓受傷了,只好讓其它人來擔任……」
「他的眼神不對。」將軍搖搖頭,「不是可以留在身邊的人,應當儘早處理。」
「不!」日經皇子急道:「將軍,您理應瞭解我,若不是真有大用,我不會這麼做的!」
「是嗎。」將軍頓了頓,「那麼,當您遇到危險的時候,為什麼不往落霞這兒來求助,反而選擇了南方的夜燭?」
「面對我和您的老師莫敵老將軍,您會選擇誰?」皇子殿下問道。
「……師傅於我有師生之情,可疏葉氏於我有大恩,我當然會選擇您的。」
「……可當時的我沒敢確定。」想起這段日子以來的驚心動魄,皇子大人閉了閉眼,「只有蘭恕,不是大將軍的學生……」然後張開眼睛,「先搶下蘭將軍的支持,再來找您,是當時的我的選擇。」
「殿下,您這一路……」
「都是野保護我的。」皇子殿下凜然道:「沒有他的話,我不知道已經死了幾次,就連昨日,都仍遇上蒼雁的追兵!」
「沒有野就沒有我!」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就連日經自己,都不禁愣住。
「您是要繼承大位的人。」將軍道,「以後……不能再說這樣的話了。」
「在您的心中,在王者的心中,所有人都理當平等,包括這個男人,包括我。」
「我知道的,寒山將軍。」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日經只覺得身上的熱度正慢慢褪去。
昨日野狗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彷彿是夜裡的露水,等太陽一出來,便再也不見痕跡。
四十八
皇子與將軍的秘密會議繼續持續著。
「能把沙碧璽弄來的話很好。」寒山將軍點點頭,想起少年時這個明明極其懶散,卻在戰術上有著絕佳見識的同窗,「只要您能將他弄出青龍城,我就有法子讓他幫您擬策。」
「聽說沙將軍和蒼鷺族一向交好……」
「他和蒼鴻是一起長大的沒錯,可這人一向怕麻煩,蒼鴻從來是催不動他的,更何況是這等要翻天地覆的反逆之事?他頂多會躺在花架下,一邊吃著侍女給他的葡萄,一邊說說嘴罷了。」對舊時友人還真的很瞭解的寒山將軍又道:「比較需要注意的,反而是蘭氏的動向。蘭恕是讓您掌握了沒錯,可他所屬的氏族蘭氏,卻沒有這麼簡單。蘭氏以商立基,一向以利度勢,而蘭真……您可知道,現今蘭氏的主人已經換人了。」
「是蘭真嗎?」
「嗯。所以,蘭真是真的被蒼雁所囚嗎?還是,蘭氏已做出選擇?」
「寒山將軍……您說的我不是沒有想過……」
「因為是幼年的好友嗎?還是覺得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寒山將軍溫和地看著年輕的皇子,「是怕傷害了對方,還是怕傷害自己?」
「寒山將軍,我已經下定決心,沒有什麼可以阻攔我的。」
「很好。」將軍露出一個足以電暈這世上大多數男男女女的絕美笑容,可皇子殿下卻在這個時候,想起了野狗。
而後寒山將軍決定即刻集中兵力,只留下少部分繼續駐守落霞城,其餘跟著自己和皇子殿下,隔日午前出發,往夜燭開拔而去。
「為什麼?」野狗這樣問著回到客房來的日經皇子,「不是說夜燭糧食已經吃緊,不是說要過了冬天才要打回高達嗎?」
「因為蘭真。」皇子大人扇扇眼睫,神色自若地道,「蘭真被蒼雁抓了,肯定會用來威脅蘭恕將軍的……無論蘭將軍選擇為何,我都不能冒險。」
「所以是要先奪兵權了?」
「是,寒山將軍的兵馬,就是我的後盾。」
「……夜燭裡都是姓蘭的,就算奪了,會聽話嗎?」
皇子大人笑了一笑,默了好一會兒,這才又道:「有些骯髒事,下面的人不會知道的。」
「……這倒也是。」野狗笑了,「照這樣看,咱們之間,也是骯髒事啊。」
「野狗?」
「您的眼睛這麼說。」男人伸手想摸他的臉頰,卻又不真的摸下去,停在半空當中,「想來您終於想起咱們之間的差異了。」
「野狗……」日皇子覺得有些懊惱,寒山將軍說的對,他不該為這樣的事波動心弦,他該煩惱的事有太多太多了,「我們之間可不是這麼單純的關係!」
「我想起來了,我們之間可是交易關係。」
「野狗!」
「不是嗎?」男人的表情仍是那麼輕鬆彷彿不在乎一切,「皇子大人,您的身體就是我的獎賞,讓我漂白,也是您當初給我的保證。」
「沒有錯。」日經皇子咬著下唇,「我會做到的!」
「我相信。」強盜點點頭,「原本您在我的心中,只是一個軟弱又嬌生慣養的小皇子罷了,倒沒真想過能有前往宮廷當官兒的一天……可現在,我信了。您確實是真正的皇子,未來也會成為皇帝。」
「你到底想說什麼野狗!我什麼都還沒有說啊!寒山將軍不是這麼好相與的,但我可是他的主人,是帝國的主人!我想要怎麼做,我自己決定!」
「……您太激動了。」野狗終是忍不住摸摸這個突然憤怒起來的少年的頭,這樣活潑的表情,好像很久不曾見過了,自從到了夜燭之後,那個只能在他身下顫抖承受、只能被他保護的少年彷彿變了個人,有進退有手段,簡簡單單便將對手斗下了台,得到支持。「我只是說出事實罷了。」而自己這樣下去,是無法永遠留在皇子身邊的。
「……」日經皇子一時無語,明亮的眼睛裡閃爍著只有在野狗面前,才能稍微冒出頭來的脆弱,讓野狗覺得好像自己只要再多說一句這不中聽的話,他就要哭了。
可他還是要說。
「皇子大人,在寒山將軍的幫助下,你的安危已然無虞。事實上,你已經不需要我了。」
「不……」
「但我並不想離開你……離開您。」野狗嘆了一口氣,「離得開的話,當初就不會拋下一切跟著您到這來了。」
「那麼就不必離開……我……我還是很需要你的!」
「別說這些了。」野狗笑笑,「有些骯髒事,您可以交代給小石或霸子,小石機靈得很,最是擅長細作反間之事,霸子殺人的功夫,也是一流,您有想殺之人,儘管吩咐他。」
「你說這些是什麼意思?」日經覺得有些不安,「你想要作什麼?」
「見到那位美人將軍,讓我想了點事。」野狗大爺一向不喜歡太讓自己煩惱的事,不喜歡的東西除掉就好了,喜歡的東西,搶來就好了,他過著的,一向是這種唯我獨尊的日子,而那位美人將軍,卻只是淺淺一眼,便看出他的底細。
野狗不喜歡這種被比較的感覺。在這之前,他從來不會產生這樣的感覺。
「野狗,我就要爬到最高點了。」日經皇子拉住男人的袖子,不愧是落霞織娘的作品,觸感柔華細緻,上頭還繡著栩栩如生的一對鴛鴦,交頸而眠,「你不跟我一起來嗎?」
「我當然想。」男人將少年擁入懷中,「吶,你還穿的我的破衣呢,在換上新衣之前……」脫下少年過大的外袍,露出他昨晚才留下的斑斑可疑痕跡的纖細身軀。
「野狗,」少年聲音微顫,「你要走了嗎?」
男人給他一個深吻,將舌頭滑進他的嘴裡,舔過他的齒列甚至牙齦部分,然後與他的舌糾纏在一起。
這只是一個單純的親吻,野狗卻覺得,深入皇子大人的口腔,比起深入他的身體,竟要來得更讓人迷醉。
可能會永遠都不想放開他吧,強盜想,這實在太糟了。
而為了未來能繼續待在皇子的身邊,他必須前進才行。
「我要走了。」一吻終了,野狗在少年的耳邊,輕聲道。
少年只是緊緊抓住了他。
「我會回來的,我發誓。」
「強盜的誓言,要人怎麼相信!」
「別停下你的腳步,我的皇子大人。」男人含住他的耳垂,用氣音說著,「我很快就會追上您的。」
四十九
隨著冬天即將來臨,狼族的晚秋是很忙碌的。
儲存食糧方面,從與沙瓦坦交換而來的各式穀物到婦女們醃製曬乾的各類肉條乾貨,一一都被分門別類編入狼族的儲糧帳棚之中。
過冬燃料方面,曬成堅硬乾燥的牛糞被捏成圓圓的盤狀,一塊一塊砌成牆堵,綁成一束一束的乾草,塞滿一整個帳棚。
婦女們也開始將獸皮羊毛製成的布匹為親人裁製冬衣,這是狼族的傳統,每一個孩子在成年時,家族女眷會為他裁製一件正式的狼族服裝,而後只要參加任何狼族重要集會,如狼族三大祭典狼神祭、狩月祭和迎春祭,以及發動戰爭前的祝禱集會等,狼族人都會穿上傳統服裝參加。
藤蘿要月緯站直身體,挺著大肚拿著布尺量了起來,「今年瓦托胡克獵了兩條狐狸回來,上好的狐狸毛拿來給你製衣裳是最好的,葛瑞德草原的冬天的寒冷可是高達不能比的,凍起來的時候那可是冷到骨頭理去的。」
「姊姊,狼族正準備過冬嗎?」月緯平舉起手,讓藤蘿將皮尺穿過他的腋下。
「當然囉,冬天快到了啊。」大腹便便的少婦笑了一下,「月,你喜歡紅色還是白色?我今年編織了兩匹布,給你和瓦托都作一件。」
「姊姊,作給我就算了,為什麼要作給那個傢伙?」
「月!」藤蘿眉一蹙,「別這樣說!」
「哼,給你的那一件,原本是要作給塔戈的。」一直斜躺在旁邊被皇子殿下直接無視的狼族青年一邊吃著水果,一邊涼涼說著:「吶藤蘿,你肚子這麼大,今年就別作了吧,舊衣裳還可以穿啊,我小時候的衣服給你弟弟穿肯定剛剛好。」
「瓦托!夠了你們兩個!」少婦搖搖頭,「月,別在意他的話。」
少年眼睛瞪得大大的,上排牙齒咬住下唇。為什麼要忍耐?忍耐狼王也就算了,為什麼連這麼一個狼族小毛頭,他也要忍耐!
可他畢竟還是忍了下來。
「姊姊,狼族要過冬的意思,就是在冬天之前,狼族不會出兵囉?」
藤蘿默然地看著他,表情已經說明一切。
偏偏這時還是有人想惹事,「這不是廢話嗎?冬天是萬物休憩的時候,只有瘋子和傻瓜才會想在這時候出兵吧!」
「……」月緯的眼睛瞪得更大,如果眼神會傷人的話,瓦托胡克可能已經被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了。
可少年還是忍耐下來了,跟雜碎翻臉有什麼屁用,要翻臉,當然是要跟可以作決定的人!
所以他不發一語,轉身出了姊姊的帳棚。
『狼王塔戈?』守在狼王帳棚前的的青年已經認識他了,『他不在帳內,這個時候,應當和狼衛們沿著赤岩河邊巡視吧。』
自從在狼王的「幫助」下變成大人後,已經過了七八日,月緯在狼王的庇蔭下為狼族人所認可,將他被視為狼族的一份子。就連原本不甚熟練的狼族語,也在姊姊的教導下,學會不少。
雖然不能完全瞭解對方的語意,可也能猜得七七八八。
返回姊姊的帳棚卻不進去,而是從旁邊的馬欄上解下屬於瓦托胡克的馬,直接騎走。直到瓦托胡克聽見愛馬的嘶鳴而奔出來察看時,也已經只能看到皇子遠得像一棵麥子大小的背影。
「哪來的偷馬賊啊!!」瓦托胡克只能無力的罵著,「如果我的『奔雷』出了任何差錯,我唯你是問!!!!」
赤岩河畔,一個讓月緯充滿不好回憶的地方。
河的這邊是狼族的領地,一般來說,馬賊是不會將劫掠的對象放到這一邊來的,可奔馳在河岸,月緯皇子還是覺得心跳加快。
手臂上彷彿還能感覺到吳生最後的溫度,和被血濺到頭臉的濕黏感覺。告訴自己快些忘記這些不愉快──為了復國,將來這樣的場面,只會發生更多,如果只是這樣就受不了怎麼行……
遠遠地,以經能看見狼王和狼衛的馬正停在河岔處,不知道正在討論些什麼。
他低喝一聲,駕馬直直向前而去。
塔戈和他的兩名狼衛艾爾恩與戴門正在談論著狼族事務。
一般來說,這類事務應當要和長老團商議才對。可塔戈卻一向不太喜歡和那些老人為了一些小事浪費太多時間,他寧可和他的狼衛先得到共識──成年的狼衛在狼王的帳棚裡也是擁有發言權的,通常會被視為狼王意志的展現,通常狼衛們一致通過的提案,長老團也不好太過反對。
『今年的儲糧少了不少。』狼王道:『因為蒼鷺的王子出征帝國的關係,將沙瓦坦六成的糧食都扣下備為軍糧了,自然無法和我們交換太多。』
『讓男人們打獵去吧,多曬點肉乾補上。』
『也可以用獸皮和水月族交換赤岩河裡的魚,以雪藏魚的話,整個冬天都能吃到新鮮的魚了。』
狼王點點頭,『今年在冬天之前,已經有五十七個嬰兒出生了,冬天預計還有二十一個。也有十七對新人準備找我證婚……這些都代表著,現有的領地,很快就會不夠了。』
『讓水月、赤蠍、青蟒三族往後再退一些?』
『讓我想想。』狼王道,『這三族兩年前已經讓過一次。』
狼衛艾爾恩只是聳聳肩,『只要您一句話便夠了。讓或者是死。』
另一狼衛戴門則搖搖頭,『雖然狼族征服了整個葛瑞格草原,可這種行事方式,只會讓草原的民族聯合抵抗狼族。』
『冬天快到了。』狼王道,『在這之前,我會做出決定的。』
『有人過來了。』艾爾恩望著狼族部落方向,『是瓦托胡克的馬。』
『咦,上頭的人不是瓦托……』戴門眯起眼睛,手已經摸向腰間的刀,『是……』
狼王將手搭在戴門的刀上,『慢,是藤蘿的弟弟,月緯。』
「塔戈!!!」
少年在距離很遠的地方,便開始高呼他的名字。對於這點狼王倒是不在乎,狼族人原本就不怎麼常用「狼王」來稱呼他,這是被他所征服的其它部族們所刻意取的。
塔戈的戈字,在狼族語言中原本就有王者的意思,草原的民族也並不時興帝國那一套繁文縟節,他們的敬重表現在無條件的支持與付出上。
『你們兩個先回去吧。』狼王笑笑,『這小孩子,來找我算帳了。』
『塔戈?』狼衛們露出疑惑的表情,『算帳?』
『去吧,先幫我安撫一下長老團那些老先生們吧。』
『居然把最討厭的工作推給我們……』艾爾恩笑了一笑,『走吧戴門,一起幫塔戈解決那些囉唆的老頭子吧。』
在少年靠近之前,兩名狼衛已經離開,狼王目視著氣喘吁吁駕馬而來的少年,蔚藍的眼睛閃爍著一股興味,『月?』
『為什麼、不、出兵?』少年怒道:『你、你答應過的!』
『月,我什麼時候答應過的?』
一直以來,都以為自己說服了對方,甚至不惜讓對方……想起那個充滿疼痛與歡愉的夜,皇子殿下搖搖頭,試圖將那記憶拋出腦際,『你、不可以、反悔!』
「說帝國話吧。」狼王一掃方才的煩悶,心情愉快起來,「我從不反悔,說過的話一定做到。」
「那麼……你說過,我已是狼族的一份子,我將協助狼族在春天之前攻佔沙瓦坦!」
「是,但這些都是你的保證,不是我的保證。」狼王微笑起來,少年在他的眼裡,就像是一隻任性的小貓,一不小心可能會被他抓傷,可又讓人很想故意逗逗他,「沒有人會想在冬天之前出兵的。」
「等春天到了,沙瓦坦可就沒有這麼好攻下了。」月皇子冷冷道,「等蒼雁皇位坐穩,將帝國大勢底定,想要攻打沙瓦坦,去作夢吧。」
「這麼急迫?」狼王不置可否,對照月緯的著急,這男人的悠閒表情看在少年的眼裡簡直讓人怨恨,「說吧,你想用什麼方法?」
「這是我的籌碼。」少年已學會防人之心不可無,「給我承諾。」
狼王一拉馬轡,調了個頭便走,「我不接受威脅。月,你必須記住這一點,我也只說一次。狼族的塔戈,是不接受威脅的。」
少年空有一肚子的話,卻發現在這個前提下對講話一向不懂客氣的月皇子來說,真的很難表達,「……我真的可以讓你在春天之前,進到沙瓦坦過冬……」只能策馬跟了上去,「我需要狼族的兵馬……」
「先別說這個。」狼王道,「來說說你自己吧,我的新族人。」
「我自己?」
「是,想成為狼族的戰士,你的刀法如何?弓箭如何?騎技如何?」
「我是……戰士?」向來被培養成領導者的月緯皇子一愣,似乎從未想過自己會被推到戰爭隊伍的前方。
「你當然是,你覺得自己不是嗎?」狼王反問道:「就算是我,也是戰士。」
「……我當然是!我自小受帝國大將軍莫敵的教導,受的都是最好的訓練!」
「喔,那太好了。」狼王回頭,對月緯露出難得的溫和而不帶諷刺的笑意,「把刀準備好,我們到前面的草原打一場吧!」
五十
月皇子沒有刀,他只有一把劍。
一把帝國的王者之劍,自出宮起,就不曾離過他的身——除了和狼王的那一晚之外。
王者之劍不僅裝飾華麗,其鋒利度也是頂尖的,在經帝國有名的劍師日夜錘煉下,隱在金箔衣裡的,是一柄重鐵所鑄的絕世好劍。
無論月皇子到哪外裡,他都會將這柄用布條緊緊纏住的劍背在背上,彷彿那是帝國皇位繼承人的證明,片刻不能離身。
狼王的邀戰,讓月緯一方面躍躍欲試,一方面又有些怯戰的感覺。
他一直對狼族的眾多傳說半信半疑,真正進入狼族之後,也覺得是一支普通的草原民族罷了,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太特別的。而老是在他人的言談間被過份神話的狼王塔戈,真有傳說中這麼強嗎?
心會感到有些怯怯的,是因為被這些傳聞所影響的關係吧……仔細回想,就連他的師傅莫敵大將軍,都曾經這麼評價過狼王:「刀速如流星,電掣星馳。」
不過現在也不過只是過招,月皇子想,或能探探他的底,是否真如傳說中那般可怕。
來到赤岩河邊的大草原,狼王率先下馬,一拍馬臀,馬兒便自行奔開吃草去了,「月,就這兒吧。」
少年點點頭,也跟著下馬,人才剛剛落地,馬兒便迫不及待奔逃而去,想是發現騎走自己的不是主人,準備回家去了。
哼哼,那傢伙的馬倒還比帝國某些奸逆忠心得多,人不比畜生!
「我沒有刀,只有劍。」月皇子高傲地道,在帝國,劍的地位較刀為高,貴族子弟若想學武,肯定是以劍為宗,刀被視作較低階層的武器,使用者通常是由平民身份爬上來的人。
慢慢解開布慢,在日光的照射下金光燦爛,幾乎要灼傷人眼,「我就用這王者之劍,與你對決!」
比他高大許多的王者笑了起來,然後一整面容:「月,就算只是過招,不拿出實力來的話,也有可能會死。」
「明白!」皇子殿下大喊,做出莫家劍法的起手式,「請。」
「嗯。」男人抽出掛在腰間的刀,刀身質樸無華,刀刃處甚至還有幾個小小的缺口,皇子不禁心中一愣,這樣的刀,也想拿來對付他的王者之劍?
哼,就讓他知道什麼叫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皇子殿下一個躍身,莫氏劍法第二招接著出手,姿態靈巧優美,揮劍橫劈下來的動作,簡直像一隻只生長在北方水澤的丹頂鶴。
這樣美麗的孩子,也只有高達那樣的地方,才養得出來吧?
狼王想起他的妻子藤蘿剛到狼族部落時的樣子,那麼嬌怯纖弱,比狼族十歲的孩童看起來還要孱弱,彷彿一碰就會粉碎──狼王不喜歡這樣的女人,雖說人都會欣賞美麗的東西,可在生活環境相對困難的葛瑞德草原,一切無法自保的、沒有生產力的存在,都被視作累贅。塔戈自認也喜歡美麗的東西,可太過脆弱的,他敬謝不敏。
沒有想到,將人扔在一邊之後過了一年,公主竟熬過了寒冬,脫胎換骨,蛻變為一個狼族婦女應有的模樣……狼王深受感動,當年便讓藤蘿入了狼王的家族,冠上狼王妻子的名號。
那時候的藤蘿,已經跟瓦托胡克在一起了。以她帝國和親公主的身份,確實無法直接嫁給瓦拖……而且當時的瓦托不過十三歲,也不會有人把這段感情當真。
而之後的發展,狼王樂見其成──瓦托是他最小的異母兄弟,和他相差十餘歲,一直以來都很受家族寵愛,藤蘿肚子裡的孩子,他也會視如己出,撫養長大。
而藤蘿的弟弟,和當初的她長得非常相像,不同的是,男孩子畢竟比較高壯,在氣勢上,月緯也堅強很多。
可那纖細的樣貌,在草原上仍是相當罕見的。
狼王雖想了這許多,不過在這電光火石之間,已經與月緯過了十數招,少年的姿勢很好,劍法也足夠刁鑽,可惜氣力不夠,遇上像自己這樣外在比他優勢太多的對手,根本使不上功夫。
他一邊擋格一邊觀察著,少年每一次出手看起來都像拼了命,可也都只是看起來像而已,仔細感覺,便會發現他的出手其實都不自覺地留了餘地,狼王甚至認為,這少年說不定連親手殺人的經驗都不曾有過。
這樣不行啊……狼王想,這要教他如何相信那些大話呢?
就像他曾經說過的,讓他看看決心有多大吧!
「看刀!」狼王一個回刀,將少年連同他的劍的勢頭整個斷了下來,再一個劈斬,往少年頭頂招呼下去。
月皇子一個措手不及,僅僅來得及擋下這速度飛快的第一擊,可狼王的刀法是讓敵人沒有喘息機會的,第一擊之後緊接著第二擊便到了,月皇子躲避不及,只能向後仰倒,摔到草叢裡面去,落地的同時,刀尖險險停在他的鼻間,只要往前一寸,鼻子便要不保。
「太弱了。」狼王收刀道,「你的力量,連狼族女人都不如。」
「不可能!」皇子氣極攻心,一躍而起,提劍就砍,「侮辱我的人都得死!」一時之間新仇舊恨,眼前的人不再只是狼王而已,他是仇人蒼雁,是陰險的日經!
這下子終於可以不留餘地,狼王想,可氣力就真的差了一些。
少年發了狂的攻擊讓狼王反而比較瞧得上演,雖然招是不如剛開始時紮實,可氣力、拚勁卻好得多了,「就是這樣沒錯。」狼王一邊左閃右避,一邊道:「狼族戰士不接受侮辱,不接受威脅,寧可死也會戰到最後一刻。」
少年混亂的劍法維持了約莫一個時辰,狼王卻像是打定主意與他耗似地,見他越來越不成招也不在意,只讓少年繼續揮劍發洩,直到他自己終於氣力用盡,倒下為止。
「你從來不曾有這樣的感覺吧?」蹲在少年趴跪在草地上的身體旁邊,男人道:「總是有人保護著你,照顧著你,你總是習慣依賴,習慣有路可退是嗎?」
少年將頭悶在草叢裡,搖了搖頭,不發一語。
「你曾經上過戰場嗎?你願意為你的兄弟或者親人付出生命嗎?」
少年將頭微微抬起,一臉不解卻又辯解道:「我要為師傅報仇,我要就救出外公和母妃!」
「你願意為他們付出生命嗎?或者,你願意為藤蘿付出生命嗎?」
「我……我當然願意!」但少年的表情,卻已經洩漏出他的猶豫不決。
狼王也不點破,將人從草地上拉了起來,讓他能靠著他的身軀站立,「打不動了嗎?這種程度是上不了戰場的。」
「……你一直強調這個,難道意思是說,只要我能上得了戰場,你就願意出兵?」
狼王一挑眉,繞來繞去,這少年的堅持還真讓人印象深刻,「或許吧。」
「塔戈!不要跟我玩文字遊戲!」
「有求於人的話,最好客氣點。」男人像對待孩子一樣點點他的鼻尖,一時心血來潮地逗弄少年,「像個女人一樣用身體求我,說不定我會答應……」
「你會嗎?」
少年認真的表情讓狼王失笑,「你剛剛不是才為了我說你像女人而生氣嗎?」
「只要這樣,你就會出兵嗎?」
「我當然不會。」狼王收起玩笑的態度,將少年放到發現主人呼喚而奔回來的愛馬上面,自己跟著翻身上馬,「回去吧。」
「……騙子……」少年虛弱的聲音指控著,「膽小鬼……」
「嗯,我剛剛好像才說過,狼族的戰士,是不接受侮辱的……」說是這樣說,狼王的聲音卻非常溫和。
「沒有膽識的傢伙……虛有其表的廢物……」
「真壞的嘴巴啊……」狼王感嘆著,還是沒有生氣,「吶,明天同一個時間,再到草原上來吧。我們再比一場。」
「為什麼?只是想耍人的話,恕我不想奉陪……」他已經知道實力的落差了,有必要一而再再而三的羞辱人嗎?
「不比是不會進步的。」狼王道,「我倒可以答應你一件事,只要你能用你的劍碰到我。」
「任何事嗎?」
狼王點點頭,「任何事,當然包括出兵。」
「這可是你說的!」少年像是突然恢復了精力,從馬背上挺起了腰,回頭看這個比他高大許多的王者,男人眼瞳裡映著夕陽的餘暉,彷彿眼裡藏著燃燒的火焰,看起來就像「傳說中的那個人」……
「當然。」狼王點了點頭,少年的劍想碰到他,恐怕需要耗費整個冬季。
而距離冬天的真正到來,還有二十天。
五十一
翌日,兩個人,老地方。
月緯思考了一個晚上,前思後想狼王的刀招,雖是一瞬間發生的變化,可月緯並不是毫無根基的武人,相反的,因為長年受正統的皇室訓練,他擁有極佳的眼光和判斷能力。
仔細想想,他輸給狼王的,是速度和力氣。無奈的是,偏偏這兩項都不是能一蹴可幾的條件。
狼王會開出那條件,想必也是看準了這點,準備跟他進行拖延戰術了。
怎麼能讓他得逞!若要說月皇子有什麼優點的話,就是他的不服輸、不放棄與堅持信念這三點吧。今天並不是要他殺掉狼王、甚至不需要讓他受傷,條件開得有些侮辱人,就只是讓他的劍碰到狼王的身體罷了。
真是大話,自己再想想狼王的身手,再怎麼不爭氣,也不應當連這點都作不到吧?
腦中自行模擬了一下,以著比前一天冷靜許多的頭腦,月緯再度不告而騎了瓦托胡克的馬,往赤岩河旁草原的方向過去。
到的時候狼王已經等在那裡,仍然是同一把質樸破落的刀,「開始吧。」男人輕鬆的語氣和站姿,卻讓少年自我警惕起來。
毫無破綻。
皇子殿下不自覺地嚥了一口唾沫,抽劍一揖,仍是莫氏劍法的起手式,可未等招式使盡便立即變招──與其等對手的速度出來,不如讓他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這近乎偷襲式的打法是皇子日思夜想的成果,只求能一劍挑破狼王的胸前衣襟,懾懾他的銳氣!
可這哪裡逃得過身經百戰的狼王利眼。
橫刀一震,光是揮刀時產生的那強橫刀風,便將少年往外推去,少年一個不穩,攻勢立衰,第一波攻擊顯然毫無成果。
可少年並不只準備這一計。
一招既弱一招再起,少年憑藉著自己輕巧的身型,往男人的下盤攻去,雖然很不想承認,不過矮也有矮的好處,方便襲向男人的弱處。
可男人的腿連動都沒有動一下,不是因為動不了,而是因為不需要。
掄刀再擋,明明是一把普通的破刀,卻硬生生地將他的王者之劍擋了下來,金屬撞擊發出老大聲響,男人的刀又凹下了一個小缺口,卻能緊緊扣住少年的寶劍。
「就只有這樣嗎?」狼王道:「換我攻擊了。」
少年心下一凜,知道今日已失去機會,只好往後躍去,準備閃避狼王的刀勢。
「最好別躲。」男人道,「一直躲下去的話,永遠只能當弱者。」
不躲的話難道要被你砍嗎?少年在心中反駁著,不過身體卻不再往後退了。
「我要砍囉。」簡直是把對方當作完全的初學者的囂張發言,少年抿抿唇,心道總有一天讓你把這些話都吃回去!
就算已經提示了他,可當刀子真正砍下,少年發現,他根本抵擋不住。
那千鈞之力狠狠擊下,少年若不是咬牙硬撐,王者之劍老早脫手,可這一硬撐,一口血含不住吐了出來,更讓人震驚的是,哪黃澄澄撲滿金箔的絕世寶劍,竟讓狼王給劈出一道醜陋的缺口!?
「不可能……」少年喃喃道,王者之劍經過幾代的傳承,鑲在上面的寶石或鋪在上面的金箔或有脫落,可裡面的重鐵卻是經過千錘百煉而成,怎麼可能被打出縫細來……
「兵器的價值取決於使用的人,而不是它本身。」狼王道,「這劍確實是好劍,在你手上……委實可惜了些。」
對月緯來說,這可真是天大的羞辱。
可和昨日比起來,他更瞭解了自己與狼王的差距,理智戰勝了憤怒,他不會再輕易受撩撥而發狂出手了。
「真可惜。」狼王道,「我以為你的力量應當源自於憤怒。」
「……」少年一呆,「憤怒?」
男人笑笑,將刀收了起來,「今日就到這裡吧。」
才不過過了兩招……「你說的意思到底是?」
「明天再過來吧,我會給你答案的。」狼王道,「今日我另有要事。」
◎
狼王抱著莫名愉快的心情,進入長老團會議的帳棚。
他的八名狼衛也都在現場,有的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有的無所事事的隨便坐在一邊,他皺了眉頭,『怎麼?』
『塔戈。』長老團的大長老歐德滿恩一步踏了出來,『今年冬天的儲糧不足,須想法子解決。』
『艾爾恩沒有向你們說解決的方式嗎?』
『塔戈,赤岩河的鮮魚的確美味,可畢竟不能當作主糧,今年與沙瓦坦交換的黍麥量的確是太少了……』
狼王眉心一聳,『蒼鷺族將糧食撥為軍糧,又能如何?』
『正是出兵的好時節啊!』另一名長老安德跟著發言,『沙瓦坦有五成兵力讓蒼雁帶走,是這十年來兵防最弱的時候……』
『你們支持冬天打仗?」
『一般是不支持的,可今年卻不同。』歐德滿恩續道:『而且……』意有所指地朝狼王看了一眼,『您難道不是因為這樣想,才讓藤蘿夫人的弟弟加入狼族的嗎?」
狼王一頓,笑了起來,『什麼都瞞不過長老團啊。』
『何必瞞著我們呢。』狼族的長老也跟著笑了起來,『我們年紀雖大,可不是老古板,年輕的時候,我也曾跟隨著您的父親當他的狼衛,冬天出兵乍聽可笑,可仔細想想,卻正是時候。』
『嗯。』狼王點點頭,原本如何說服長老團的工作令他有些頭痛,沒想到反而是讓長老團先對他開了口:『出兵就需要糧食,族裡的糧食已經不夠了,若不能勝,那隻會讓部落陷入更危險的境地。』
『有了內應,應當會容易許多吧。』長老又道,『依您看,這內應情況如何?』
『太脆弱了。』狼王道,『要養得更堅強些。否則貿然進攻,危險的會是我們自己。』
『您準備養到何時?』
狼王思忖了一下,想起少年倔強的表情,『我不想太早折損了他,帝國並不只沙瓦坦而已,不是嗎?』
長老團聽畢一驚,『難道塔戈想要……』
『你們不想嗎?』男人笑了起來,『對於帝國的傳說,我也已經聽得夠久了……』
『這得要好好議策、好好議策……』長老團們開始議論紛紛起來。
狼王挑挑眉,『等你們有了結論,再來告訴我吧。』
『入侵帝國,可不是小事。』艾爾恩等狼衛圍到狼王身邊來,『沒想到您是認真的。』
男人緩緩道,『月有一句話其實打動了我,狼族人為何一定要住在草原?為何不能活在溫暖的地方?』
『塔戈,狼族是天生的草原戰士,不住在草原要住哪裡?』
『難道要去住帝國人的房舍?』
『有何不可,只要我想。』狼王道,『我已經是草原的狼王,不想往後四十年,還只是這樣……就連蒼鷺的王子,都能簡單取而代之了不是?』
『成為帝國的狼王?從未有草原的民族,能成為帝國的主人!』
『應當說是狼王的帝國吧。』最年輕的瓦托胡克興致勃勃地跳了起來,『我想到藤蘿的故鄉看看,已經很久了!』
『帝國如果那麼容易拿下,還能等到現在?』
『戴門說得不錯。』狼王點點頭,『在這之前,我得先馴服那小貓。』
五十二
月皇子與狼王的草原之約。從第三刺、第四次到第五次、第六次……他以為自己會越打越失去信心,沒有想到卻相反。
有一次,他的劍甚至差點碰到狼王的胸口。
可惜仍劍差一著。
可月緯漸漸知道,狼王並不是單純耍著他玩而已,他的掌心起了繭,手肘、小腿處佈滿被長草劃傷的細小傷口,腹部的地方有兩枚帝國幣大小的深色瘀青,他漸漸褪去帝國皇子粉妝玉琢的軀殼,竟逐漸像個狼族人起來。
「很好。」男人道。
少年今天還是以失敗收場,可卻可以在狼王刀底下運劍遊走超過半個時辰,比起初始時一招即定勝敗的狀況,顯得進步許多,「塔戈……」少年卻在此時,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有話就說吧。」蔚藍色的眼瞳裡倒映著少年的影子,那神情幾乎像個關愛,晚輩的長者……少年咽嚥唾沫,強迫自己逼出那連說出口都不適宜的奇怪感覺……也許是因為他一直倚賴的師傅莫敵大將軍驟逝的關係,皇子殿下自己都發現,他對對自己友善的長者一直太容易升起不必要的軟弱情感……對著不相關的人也就算了,可眼前這男人,可是狼族的族長,是帝國北方邊境長年以來的大患……是他復仇的工具……就當作是虛以委蛇吧,皇子想。
「塔戈,你為什麼要每天和我練劍……難道……」少年畢竟還是太嫩了,臉紅了一紅,「難道是因為……」少年想說的話其實是──難道是想要磨礪我的劍術?
可狼王卻笑了一笑,「因為我發現你的經驗實在太淺了……不只是那個方面。」男人眨眨眼睛,又笑,「想跟著狼族上戰場,像你這樣是不行的,一下子就會被殺死。」
「等等……你的意思難道是……」少年眼睛一亮,「你本來就打算支持我出兵帝國?」
狼王笑笑,「距離你的劍碰到我,還久著呢。」
皇子殿下只覺得心被輕輕撓了一下,一時心癢難耐,整個人撲了過去,「塔戈,你說清楚!」
「哎……」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皇子殿下這一撲居然正中目標,幾天來朝思暮想想要碰……觸到的身體,居然這麼輕易就……如果這時候問塔戈算不算絕對會被小瞧的!月皇子殿下為自己一瞬間浮起的卑鄙想法感到羞恥。
「比起那時候,倒是壯實不少。」塔戈摸摸他的胳膊,「幾乎可以算是個狼族戰士了。」
……儘管對自己一輩子都是帝國皇子這件事堅信不移,可聽見男人這樣的言語與不帶任何特殊意義的撫摸,少年還是覺得尷尬起來,而一尷尬起來,不免就會想起和這個男人之前,曾經做過更尷尬的事……
還是距離遠一點得好。
少年一動,卻發現身體動不了……「塔戈?」
「你在害怕什麼?」狼王道,「我嗎?」
「怎麼可能!」皇子殿下的嘴硬功夫一向比劍術更佳,「放、放開……」
這種反應,反而會讓人不想放開啊……狼王想,這少年怎麼還能這麼單純呢?
生於皇家、涉入皇位鬥爭、遭遇亡國之痛、被自己的親生兄弟斗下權力中心、這一切一切,怎麼都沒讓這個少年世故起來呢?究竟以前的他受到的,是如何細心周到的保護啊……
引外族入帝國這件事,會讓他改變嗎?還是會徹底毀掉他?
狼王覺得自己隱隱有些期待起來……他不是仁慈的人,他的寬大一向只針對自己的同胞,像月緯這樣曖昧的身份……可以的話,他真不想選擇毀掉這個少年。
「讓我起身。」少年道,開始在他的懷裡掙紮起來,「我們明日再戰!」
這句話一向是由狼王說的,可今天竟被少年搶了個先。
「不必了。」男人忽道,「我改變主意了。」
「怎麼可以!」少年一驚,大怒起來,「你答應過的!」
「別這麼激動。」狼王安撫著毛都豎起來的小貓,「跟著我吧,月,我可以答應你,幫你從蒼鷺族手中奪回高達。」
「什……什麼?」
「可你必鬚髮誓。」,
「發誓……?」少年張口結舌,只能像只應聲蟲似的重複男人的話。
「發誓成為狼族人,發誓當你面臨選擇的時候,你必須選擇我。」
「我已經是狼族人……不是嗎?」
「是嗎?」男人笑了起來,「你真這麼覺得嗎?」
「我……我沒有選擇不是嘛!?否則又何必……」少年頓了一頓,對自己仍待在男人懷裡感到不太自在,「我又何必被你……」
「不,月緯。」狼王搖搖頭,「在你心裡,你仍是帝國的赤星月緯,不是狼族的月。如果要我發兵,請你發誓吧,從今天開始,你必須丟棄你的帝國舊名,成為狼族的月。變成狼族的利刃,而不是帝國的盾牌。」
少年愣了一下,「狼族的……月?」
「能做到嗎?」男人這才放開了他,「能嗎?」
少年沉默下來。
早就已經決定了不是嗎?哪裡還有其它的選擇呢?
狼王的詢問,也只是變相的提出條件罷了。
少年咧開一個難看的微笑,「我,赤星月緯,自今日起,捨棄帝國出身與姓名,成為狼族的月,成為狼王的刀刃,若有違背……願受最殘酷的懲罰。」
「最殘酷的懲罰?」狼王的語氣好似有些不滿意似的,補充道:「狼族最殘酷的懲罰。」
「狼族最殘酷的懲罰。」少年不知這會是什麼,但仍跟著複述。
「很好。」男人笑了笑,「而讓你從心徹底變成狼族的方式,還有一個更直接的方法。」
「方法?」
狼王一聲低笑,舔了少年的微張的嘴唇一下,「哎,你的味道實在很好。」
「塔、塔戈!?」
「上次應當有得到快樂吧?」
「怎、怎麼可能……」
「沒有嗎?」男人碰碰他緊繃的軀體,突然吻了吻他的眼睛,「放開你的心吧,月。你會喜歡的。」
……狼族的誓言這麼簡單嗎?渾渾噩噩中,少年想,隨隨便便說幾句話,就能得到兵力嗎?
那之前的煩惱算什麼?吃的苦頭又算什麼?
有什麼事,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正在悄悄發生嗎……?
可現在的他,已經沒有深思的餘裕。
五十三
狼族的月,被他的族長緊緊禁錮在懷中。他懵懂地知道,有些事情就要發生。
「這就是你說的,別的方法嗎?」少年道。
男人頓了一頓,眼珠子彷彿將整座草原的天空都納進去似的一片澄藍,少年覺得自己似乎就要被吸了進去,成為天空的一部份。
月緯……現在或許應當稱呼他為狼族的月了,並不是一個這麼容易陷入感性的人,他的腦海裡並不存在太多華美無用的詞彙,這樣的幻覺在他的人生之中並不常常發生,可他現在真的覺得,自己就要沒有自己。
男人輕輕吻著他。
他一開始只覺得濕潤的觸感讓人嫌膩,不明白究竟為什麼會想要這要交換彼此口裡的唾液……他當然沒有天真到連吻是什麼都不清楚,只是不明白為什麼會降臨在他和塔戈身上罷了。
或許事後可以問問,他模糊地想,可這個念頭才剛剛興起,男人的大掌便按過他的後腦杓,向下一壓,長舌捲過他原本尷尬地閃避著的舌頭,用力一吸,他抖了一下,發現無法擺脫這發生在口腔裡的糾纏。
好怪……的感覺……少年想,為什麼只是被舔過牙齦和舌頭,居然會讓人身體發軟呢?
男人將手伸進他的衣裡,狼族的服裝為避免寒風侵入,一向綁得緊密,並不是這麼容易可以解開的,不過狼王一生不知解過多少狼族少年少女的衣衫,手法熟練,也不知他怎麼弄的,少年就像剝洋蔥似地被剝得剩下里衣,晚秋的寒風可不是好易與的,單薄的裡衣簡直就跟沒穿的感覺差不多。
有必要……在這麼冷的地方嗎……少年打了一個寒顫,整個人被放在鋪著少年外袍的草地上,「塔……塔戈?」
他很想大聲抗議,可是又害怕剛剛像作夢一樣才得到的保證,會一下子煙消云散。
少年從不是這樣會忍辱負重忍氣吞聲的人……他也一直以這樣為傲……可他已經不是月皇子了……至少現在不可以是。
為了復國,少年似乎成長了很多,又似乎失去了更多。
此時此刻,他只能像上次,把自己當作一塊沒有知覺的肉塊,任人搓捏揉捻,直到結束。
身體重重抖了一下。
「上次真的完全沒有得到快樂嗎?」男人問。
他搖搖頭,對少年來說,除非大志已成,否則何言快樂?
那些不過是……身體的自然反應罷了……
身體又抖了一下。
「看來,你很喜歡這裡被摸呢。」男人的語氣聽來很愉快,又摸了他的腰間一下,透過薄薄的衣衫,加重了力道。
「唔……」他悶悶地應了一聲,「別再摸了……」
單衣一抖便開了,下方有滾著獸毛的外袍攏著還沒什麼感覺,上方卻因為突然接觸到冷空氣的關係,瞬間起了雞皮疙瘩。
「比起我的帳棚,說不定你會喜歡這裡喲~」男人覆住了他,「很快就會熱起來的。」
大大敞開的衣襟被整個捲了上來,褲子也被向下脫至靴上,下身連同腿的部分整個赤裸,男人將手伸進他的腿間,由小腿開始慢慢撫摸,一路沿著大腿內側滑了上來,最後停在根部的部分。
「在日光下看,你的這裡可比上次看得清楚多了。」狼王道,「帝國出生的男人如果都像你這個樣子,不日就被草原的民族征服了吧。」
很想回嘴說不是每個帝國男人的性器都長得一樣,也沒人規定長得比較大的民族就一定比較強……可腿間垂軟的性器被男人輕輕搓弄幾下,居然就抬頭挺胸起來了。
「真好看,好像春天的花苞。」
對於這樣的誇獎少年覺得很羞恥,原本微開的腿也忍不住想閉攏起來,「你別這樣……」
「別怎麼樣?」男人輕輕握住了他,拇指剛好可以摩娑著他的頂端部分,快感一下子席捲而來,少年下身忍不住向上一挺,難耐地想要擺動起來。
「別這麼著急啊……」男人笑道,「會給你解放的。」
身體是自己動的,少年想,他不是著急……唔……為什麼不能摸得更用力些、動得更快一些……
「這裡呢?」男人一邊還是握著他的陰莖,一邊卻捏住了他的乳尖,少年只覺得胸前一陣刺痛,哪裡來的感覺……男人捏著乳尖的手指慢慢轉了一下,一種痠軟的感覺猛然襲來……
少年已經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想要男人繼續他的揉捏,還是住手。
「唔……」男人好像可以聽見少年的心聲,突然放開了他的陰莖,兩手一起進攻他的胸前突起,「啊……」少年不禁發出短促的呼聲,「別捏……」
可狼王的手勁卻漸漸大了起來,拇指和食指加快了揉捏的速度,少年身體開始扭動起來,突然粗喘一聲,居然就射了出來。斑斑白跡沾在狼王腹間的袍子上,少年這才發現,男人居然連一件衣服都沒有脫下。
他突然對連這一點點逗弄都受不住的自己感到羞恥起來,「弄……弄髒了……」
「是啊。」狼王道,解開自己的長腰帶,鬆開自己的長袍,抓起少年的手,往內一摸,少年瞬間便能感受到男人龐大的陽具上勃勃的脈動,「好好摸。」
少年已經不是第一次作這種事了。
那夜的回憶還深深刻在少年的腦海裡,他……他當時是怎麼連男人的這裡,都含得進去呢……
幸而狼王只要他摸而已。
少年的手掌因為幾天來的練劍生了許多繭子,顯得有些粗糙,可這恰恰能帶給男人不同的新鮮感受,少年清楚地看到男人喉間滾動一下,似乎是感到舒服極了。
如果能好好兒地打出來的話,說不定可以不必插入,無論是嘴還是難以啟齒的那個地方。
所以他非常賣力。
靈活的指端不只對劍招能極快掌握,對於愛撫男人的陰莖,也極有天分。
一次動用兩手,一隻手刺激著男人的鈴口,用指尖搔著;一隻手包裹住男人沉沉的兩顆,把玩著那極有份量的圓球。可他努力了半晌,卻發現男人竟不似自己,粗長的物什一直保持著堅硬的觸感,沒有一絲軟化的跡象。
「夠了。」就在少年覺得自己的手都酸了起來的同時,狼王突然命令道。
難道終於到了頂點?少年心中一喜,反而加重力道和速度。
「我說夠了。」狼王握住他的手腕,「別打那個主意。」
「我可不想用嘴……」少年咬住下唇,「不要逼我。」
「哎,別露出這樣的表情。」男人雙眼精光一閃,「記住了。」然後將他雙腿往兩側拉開,往上一折,褲子掛在他的左邊的靴尖上,隨著男人的動作搖搖晃晃。
狼口一張,白牙森森往少年大腿內側的嫩肉咬了上去,少年吃痛一聲,白皙的肌膚上留下牙痕,沒給他喘息的機會,下一個被咬的地方理所當然是少年的性器,劇烈的痛楚中竟伴隨著幾乎要讓人斷氣的快感,少年覺得腦中一片空白,已經無法再好好理性自我說服什麼。
男人的牙伴隨著舌一路劃過少年剛剛才射過的陰莖部分,在根部的地方特別停留了一下,仔細輕咬了那個地方的皺摺,滿意地感受到少年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這才用自己的唾液好好濡濕了那個已經泛了些許血絲的脆弱器官。
對男人來說,性和痛楚原本就是一體兩面的東西,身為狼族的男人,不可以不明白這樣的絕頂快感。
然後男人將少年翻了過去,讓他正面朝下,將線條優美的臀部盡收眼底。
他還記得這少年是多麼的緊致。
在狼王自己的經驗之中,和少年的那一次或許可以排入前三名。
不過這樣一想,下身好像就更硬了。
他將食指伸了進去,果然是一如想像的乾澀和緊繃,但畢竟不是第一次了,狼王再伸進第二指的時候,雖然聽見少年哀鳴了一聲,可畢竟沒有流血。
他覺得再進一指應該不能,也就這麼作了。
少年好像要痛暈過去,聲音漸漸低了,可,也還是沒有流血。
要進入少年,就只是缺乏潤滑而已。
為了這一刻,其實狼王早有準備。
往衣裡一探,摸出一個牛皮水袋,旋開蓋子一倒,冰涼的液體沿著少年纖細的腰滑入臀間縫細,少年被那溫度冰得一震,感覺那液體在男人的動作之下,流入了他的後穴裡……被手指塞得滿滿的穴口得到這莫名液體的潤滑,開始可以滑動起來,「別擔心,這只是杏仁油。」
這麼一說,少年覺得自己似乎能聞到堅果的香味。
男人的手指開始在他的穴裡探索起來,很有耐性地開始慢慢往內按壓著,一邊尋找著可以帶給少年快樂的地方,一邊拓展著少年的穴口能容納的空間。
有了杏仁油的潤滑,男人侵入的痛楚似乎比較可以忍耐了些,可是……只覺得某處被碰了一下,「嗯~」少年短促地呻吟一聲,自己都不相信這聲音是他發出來的。
「是這裡嗎?」男人笑笑,將人一翻,沒有猶豫地向前一挺,便將巨大的陰莖整個渡了進去。
少年等待著那記憶中的痛楚襲擊過來,卻發現……「嗯~~」自己怎麼發出這樣的聲音!!
狼王已經找到了他所需要的那個點。
用力一撞,毫不容情地進攻少年的身體,上一次少年的身體完全張開的時候,已經差不多失去了意識,可是這次,卻是在剛剛開始還很清醒的時候,就受到滾滾而來的高潮淹沒。
怎麼會這樣……少年慌張地想,「嗯~呼~啊──」這聲音真的是自己的嗎……怎麼這麼……這麼……
「唔……」完全忍耐不住從喉頭自然洩出的呻吟,雙腿自然地環住男人的腰,下身隨著男人的進出上上下下,維持這個姿勢作了好一陣後,男人突然將他抱起,性器滑出他的穴口,帶出幾絲透明的濕黏絲線,在他還來不及為那空虛感興起不安之前,男人便已經將他放回草地上,讓他成趴跪姿由後又插進去。
他輕呼一聲,卻是因為被填滿的歡喜,那個點被持續攻擊著,他只覺得渾身酥軟,彷彿只需要被男人充滿,其它什麼都想不起來。
狼王馳騁在少年的身體上,肉體的拍擊聲混著少年可愛的吟哦聲和呼呼的風聲,顯的如此和諧……他覺得自己似乎也到了盡頭了。
就在還在少年身體裡的姿態,將人抱起,讓少年等於直接坐在他的腿上──可下體仍牢牢嵌著他的陰莖。這個姿勢,可以深到自己只剩根部兩顆肉球,還留在外頭。
然後他終於射了,又熱又燙的汁液水柱似地衝進少年的身體,少年只覺得體內被塞得滿滿的,平坦的小腹都有要鼓起來的強烈錯覺。
「不用人摸,就舒服到自己射了嗎?」
少年還沉浸在高潮的餘韻裡,聽到這話才發現自己明明已經射過一次,卻居然只是被男人插入,就又硬了還射了,這一次將附近的草葉都濺上白色的痕跡,顯得分外淫靡不堪……
他顫了一顫,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狼王的意思。
他被男人用衣服包了起來,剛剛留下的、屬於狼王的腥羶味道仍充滿他的鼻翼,然後男人抱著他翻上了馬。
「回部落裡去吧。」狼王道,「讓人幫你清理一下,然後我們就可以來好好研究一下,沙瓦坦石牆的弱處,究竟在哪裡……」
五十四
回部落的這一路上少年覺得分外漫長。
黏膩的身體和男人熱得發燙的懷抱,都讓他非常的不自在。
身體還微微泛著痠軟,後庭正汩汩冒著剛剛被射進去的男人精液,敞開的洞口還留著被男人填滿的錯覺,一時難以合攏。
最不能原諒的……還是從中得到巨大快感的自己。
上回還能說自己是為了「理想」而苦苦忍耐,並沒有得到快樂。可這次呢?就算想自圓其說是為了討好狼王,而再度奉獻身體……少年自己知道,他所得到的,不僅僅只有殉道般的感覺而已,相反的……是更讓人坐立不安的東西。
他被男人放在胸前,等於是被半擁著騎馬。原本緊緊裹著的衣袍,隨著馬匹奔跑的起伏慢慢鬆開,馬背上的毛輕輕刷過他的腿間,少年此時的身體正處在前所未有的敏感之中,這種時候也只能苦苦忍耐,不敢有一絲稍動。
很快地回到了狼族部落,入口處的侍衛及這一路上都有人對著塔戈大聲打招呼……少年此時更是把臉緊緊埋在男人的腰間,寧可窒息也不讓其它人看到自己的臉,「快點……」忍不住小聲地抱怨著。
狼王發現他的窘境,卻不怎麼在意,摸摸他柔軟墨黑的長發,保持原來馬蹄的速度前進──畢竟,在部落裡奔馳可不太安全。
彷彿過了三四個時辰的漫長時間,實際上也不過出去了一個時辰而已。
少年和狼王回到了部落的主帳棚中,男人將他一把抱下,簾子一掀步了進去,裡頭篝火的光芒微動,已經有三四個狼衛等在裡面了。
『塔戈。』眾人見狼王進來,紛紛站起身來,將身邊的少年少女推到一邊去,「您回來了。」
塔戈的帳棚其實也是狼衛們的帳棚。狼族並不怎麼在意交媾時的隱密性,對他們來說,共同分享快樂也是另一種程度上兄弟情誼的展現,當然,若身邊的人不是可以信任的,就算殺死他們也不可能如此全然放鬆下來。而他們也不會刻意群聚從事這事就是了。
不過塔戈的帳棚一向例外。
一是永遠保持不會熄滅的篝火,一是到處都鋪置的獸毛皮草,兩者都為狼衛們提供了辦事的絕佳場地,所以在一般時候進入塔戈的帳棚看見有狼衛正三五成群在享樂,也並不是太罕見的事情……
『讓人打桶熱水來。』狼王吩咐著,『多一些,我和月要沐浴。』
『是。』一旁原本被狼衛之一艾爾恩騷擾得氣喘吁吁的少年僕人趕緊應了一聲,快速收拾自己敞開的衣袍,退了出去。
『哎,怎麼這樣……我才剛剛興起……』艾爾恩嘖了一聲,『塔戈,你倒好,已經先滅了火了。』
艾爾恩在血緣上其實是塔戈的異母弟弟,和塔戈的年紀不過相差半個月大而已,兩人可算是一���長大,感情很好。
『艾爾恩,忍耐一下吧。』狼王挑挑眉,發現少年緊緊抓住了他,讓他很難將人放下。「月,放開,別這樣抓著我。」
少年打定主意絕不讓這些人看到自己這副模樣……這些人都是狼族的戰士,未來就是要幫自己打下蒼雁和日經的,被看到這個樣子……要他如何再領兵打仗任命將士……
他像一隻五爪於一般,緊緊掛在男人的身上不肯放開,用力搖了搖頭,一聲都不出。
「月。」男人的語氣帶著點責備,「別這樣,這裡沒有別人,只有我的狼衛們。」
「……」狼衛就是別人啊!
「藤蘿沒有告訴過你,狼族的狼衛是族長的兄弟,地位和族長不相上下,他們是我的兄弟、我的護衛、我的眼耳手腳。」
少年靜了一靜,想起瓦托胡克欠揍的表情,怎麼都無法相信那傢伙的地位可以跟狼王相提並論,「……我不承認。」
「你不承認,這也是事實。」狼王搖搖頭,露出對任性的小孩才會出現的微笑表情,「你不見見他們嗎?除了瓦托,我還有七名狼衛,這裡就有其中四個。」
要見也不是在這種情況見啊!少年在心中吶喊著,可是狼王卻一點都不能明白他的掙扎抗拒,反而將他抓得死緊的指頭逐個扳開,「來吧。」
他沒有辦法,只好慢慢探出頭來,儘可能將身體隱在狼王尺寸甚大的毛皮外罩裡,只露出一顆頭和一小段腿,可惜少年自己沒有發現,那一路流出的白濁體液,此時正留在他的小腿上,形成一片乾涸的淫穢痕跡。
很有經驗的一眾狼衛們當然很明白那代表了什麼,相互對看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見了答案。
「那邊那個還翹得高高的傢伙,是艾爾恩。」狼王介紹著,少年看著那隻比塔戈略矮的壯漢下身絲毫不知羞恥地隆起,怎麼都無法把視線好好放在對方身上。
「艾爾恩旁邊是戴門。戴門是狼衛裡最擅長弓箭的男人。」
少年點點頭,看到一個瘦高的青年,雖說瘦,可那是相對於艾爾恩而言,如果跟帝國人比,那戴門也能算是壯漢了。
「再過去是雷哲,狼衛裡讀過最多帝國書的男人吧……對你們史書上的一些著名戰役,琅琅上口。」
雷哲乍看之下不怎麼像個狼族人,或許是因為比起其它狼衛的尺寸,他顯得小了一號,不過一抬頭,少年便看見那人臉上一條從左眼瞼下橫到右眼瞼下,寬有半寸的猙獰傷疤,讓這個男人就算是笑,也顯得分外可怕。
「離得最遠的那個是蠻古,蠻古是狼族力氣最大的人,脾氣倒很好,是個老好人。」
那名叫蠻古的狼衛身形比當日他在夜燭見到的日經護衛之一還要更巨大,簡直已經不像人了……高度肯定有八尺以上不止,光是手臂的粗細,大概就有少年的大腿這麼粗。
不情不願中還是都見過了,就在此時,剛剛退出去的少年已經和另外三名少年抬了一個大浴桶進來,『塔戈,水已經備好了。』
『嗯。』狼王點點頭,『去幫月淨身吧。』
少年們恭謹地點點頭。他們都是出身純正狼族血統的孩子,平均年歲約莫只有十五六,比月還要小一些,可都已經隨狼王出征過許多次,不能見他們作服侍之事便小看他們的武功,事實上,他們與狼衛的關係,除了床伴之外,也有傳承武功的成分存在。
要他當著這些人洗澡?有沒有搞錯啊~少年往後退了一步,終於出聲:「塔戈,我自己來就好了。」
狼王笑了一笑,「你過去出生貴族,理應習慣讓人服侍了,怎地這般畏首畏尾?」
誰畏首畏尾了啊!少年很想大聲反駁,可不給他再度退縮的機會,少年們的力氣比想像中大──但月寧可當自己是因為被狼王榨去太多氣力所以反抗不了,而不是這些個少年們的力氣武藝居然都好過自己。
拉緊的袍子被強迫拉開,剎那間將他被狼王啃得一根骨頭都不剩的身軀暴露出來,斑斑紅痕與青紫說明了方才之戰況激烈,他臉還來不及紅,就讓少年們抬進浴桶,開始洗刷起來。
艾爾恩忍不住吹了聲口哨,『好漂亮的身體。看得人更硬了。』
一邊說著,他胯下之物果然又漲大不少,『塔戈,在洗乾淨之前,讓我試試吧。』
狼王一挑眉,『月可不是俘虜,他是狼族人,有權利決定要不要接受你。』
要說狼族不是殘暴的民族,還不如說他們對自己族人的保護是出了名的。而相對於對自己人的維護,狼族人對於他族、甚至是敵人,從來不會手下留情。
否則他們也不可能在短短幾年之間,征戰整座葛瑞德草原,有史以來不曾出現過的功績──讓草原上所有的民族全數臣服。
被屠殺殆盡的民族至少有三個,都是以烈性不屈聞名的。大多時候只要放下武器表示臣服,狼族戰士們頂多燒掉幾個帳棚,要求進貢糧食或是美麗的少年少女。
他們雖重視食慾和性慾,但也不是笨蛋,征服之後自然會有一套平衡的機制,讓這些被征服的民族對狼族既害怕又臣服,不會隨便興起反抗狼族的念頭。
話說回來,由於狼族人相當重視自己人的意願,所以一旦被視作是自己人,即便地位崇高如狼王,也不會隨便強迫自己的族人,相反的,能被狼王看上,在狼族當中,可是一件光榮的事。狼王如此,狼衛亦然。
『月,我想……』艾爾恩的話還沒有說出口,便被正在沖洗的狼族少年月大聲反駁:『我不願意!』
『呃?』狼衛有些愕然,『你不多考慮嗎?塔戈的功夫雖然很好,我可也不差……』
……這些人是怎麼回事啊!少年想,被狼王吃掉也就算了,如果還得被這群狼衛玩弄,那還真不如死了算了!
不過狼衛艾爾恩並不明白來自帝國的少年心中的愁腸百結,兀自想作最後的努力,『我的技巧可好的呢,不信你可以問問小豹,他可是很清楚的。』
小豹即是幫狼王準備熱水的那個少年,此時正準備幫月將臀縫裡的殘餘精液挖出,手指就要伸進少年還微微開闔著的洞口,「你幹什麼!」少年一驚,一把拍開小豹的手。
『不挖乾淨的話,可是會拉肚子的。』少年熟練地道,『塔戈射了很多,你被裝得滿滿的。』
月覺得自己的臉已經羞恥到快要燃燒起來,不明白這少年怎麼能若無其事地說出這種話,「我……我自己來……你們走開!」
可是,要他現場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把手指伸進後穴……少年一蹲,將自己藏在水裡面,渴望溫熱的水多少能遮蓋掉這些刺人的視線。
可惜水很清澈,少年的想法也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來自帝國的美少年將手指猶豫地深入後穴──除了如廁,他從不曾處碰過自己那個地方,甚至把手指伸進去……
手指才剛剛撥開穴口,溫熱的水便湧了進去,意外地沒有受到什麼阻礙,便摸到男人散播在他體內已經冰涼的種子,他不自覺地抿了抿唇,開始摳了起來,一種難耐的痠軟感又開始從他四肢百骸擴散開來,而其它人的視線,也令他的感官分外的敏感,明明是自己的手指,卻又好像是別人的……
「你這樣,會讓在場所有人都硬起來啊……」狼王大笑,將自己的衣袍褪去,也跟著踏入浴桶之中,多了一個人,原本寬敞的桶子一下子擁擠起來,月也不免得和男人膝碰膝地接觸到了身體。
「你幹什麼現在進來……」他的手還放在身體裡,『讓、讓其它人出去……』
狼王原本天藍色的眼球剎那間暗沉下來,變成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那種濃重紫藍,『聽到了吧,你們都先出去。』
『啊~真不夠義氣……』艾爾恩率先爆發不滿,『小豹,快來安慰我!』
少年順從地走到狼衛身邊,讓男人將他攔腰扛起,『走走走,我們也到那赤岩河邊草叢試試看,是不是真這麼過癮!』
小豹噗地笑出聲來,『艾爾恩,你就這樣翹著出帳棚啊?』
『哼哼哼。』狼衛完全不受動搖,『戴門、雷哲、蠻古,要不要一起過來試試?我看塔戈一時半刻是談不了正事的。』
『喂喂!』小豹這才掙紮起來,『我可沒辦法一次應付你們這麼多個人啊!』
『笨蛋,我說要試的是場地。』艾爾恩一邊將人扛走一邊說道:『先不要說蠻古只對女人有興趣,雷哲和戴門可不見得想跟你試啊。』
『哼,我小豹的技巧還用說嗎,怎麼可能有人會不想試……』
狼衛和少年的鬥嘴,隨著離去的腳步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帳門之外。
五十五
人都被趕出去後,少年反而不知道是終於得到安全了,還是反而更危險了?
他的手指還在那私密處,既然都作下去了自然還是要完成,他可不想讓任何人替他作這可恥到極點的事……可一起擠到浴桶理來的男人眼睛卻一瞬不瞬地盯視著他,讓少年分外動彈不得。
「你……你能不能轉過去一下……」忍耐著快要腦充血的羞恥感,少年終於提出要求。
狼王不置可否地聳聳肩,可那修長的腿一動,原本只是膝碰膝的狀況,卻因為轉身需要空間,男人的小腿反而擦過了他極其敏感的下身,有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長臂一揮,居然掃過他的肩膀,他現在正處於牽一髮而動全身的狀態,這小小的碰觸竟讓他原本小心翼翼的手指,一下子全插了進去……
「啊~」少年驚叫一聲,後穴忍不住一縮,居然又有了感覺……
還在手忙腳亂之時,男人一屁股做到浴桶邊緣,見他脹紅了臉,笑道:「居然自己玩起來了。」
……悔恨啊~~少年心中只有無盡的悔恨可以形容了。
可男人卻似乎還興致濃厚,並不打算放過他。
比他還要大上幾乎一倍的腳掌從水底下靠近,腳趾滑過他的小腿,直往他的腿間探去,摩娑起他的性器起來。
前方被男人的腳肆意玩弄,後面則被自己的手指插著,再也沒有比這個更悲慘的事情了吧?可就算如此,快感卻一波波像浴桶裡的漣漪一般就要漫過少年的理智。
「不……」他趕緊將手指抽出,扳住浴桶的邊緣部分想要立起,卻因為動作太快,沒有發現自己的雙腿已經虛軟了,一下子又要跌坐回原處。
狼王的動作很快,已經坐到浴桶裡恰恰接住了他。
「再來一次吧。」男人理所當然地這麼說。
他當然沒有反駁的餘地。
半抬頭的陰莖只剩尖端的部分露出水面,性器上覆蓋的柔軟毛髮隨著水波蕩漾,正好給予男人視覺上的強烈刺激,少年已經將自己拓得很柔軟了,男人只需要剛他的下身輕輕抬起,向上一頂,便能直接全根沒入,順暢地抽插起來。
「嗯~~」少年低吟一聲,藉著水的浮力和潤滑,並沒有感覺到太多的痛楚,前兩次剛開始作時的劇痛像是幻覺一樣,他已經想不太起來了。
糟糕,作這種事會軟弱鬥志,會腐蝕人心啊……少年想,難怪帝國曆史中少數幾個名聲不好的皇帝,多帶「荒淫無道」這個特色……
原本還放在男人大腿兩側的雙腿被提起,放到浴桶緣上去,他的身體整個騰空起來,男人就著半跪著的高度,繼續著他的荒淫大業,月只覺得自己快要被這個男人給侵蝕殆盡了,或許再多幾次下去,有一天「月緯」這個人,真的會永遠消失……
悚然一驚。
不過悚然一驚的結果,就是後穴收縮起來,將男人粗長的陽物夾了個通透,狼王喉頭一滾,在少年的身體裡狠狠射了出來,足足持續了一盞茶的功夫。
……所以,他剛剛的清理完全是白費工啊……少年有點自暴自棄起來,身體又酸又軟,累之極矣,已經沒有一點力氣可以清洗身體了,拉肚子便拉肚子吧,說不定男人會因此而稍微放過他呢……現在,他只想他媽的好好睡一覺!
等狼王發現的時候,少年已經把頭擱在他的胸前,輕輕打起酣來。
連續幾天的「決鬥」,以及方才連續兩次的歡愛,已經讓這帝國來的軟弱少年筋疲力盡了。
「居然睡了?我還插在裡面呢……」狼王啞然失笑,卻發現自己有點捨不得抽出來……以他的狀況,沒有來個四五次是不足夠的,方才雖然射了不少,可不過輕輕摩擦過少年的內壁,馬上又精神起來……
他將少年高懸著的腿輕輕拿下,就著還插在裡頭的狀況將人抱了起來,少年無意識地發出可愛的呻吟聲,簡直就在誘惑人心!
濕淋淋的起身後,將人放到一邊準備好要給他們擦拭身體的長巾上,此時不免要將他的東西抽出,才剛剛脫離而已,濁流便從少年被熱水和劇烈運動弄得紅通通的穴口湧出,伴隨著身上涓涓滴滴的水珠一下子濡濕了淨白的布。
「體力這麼糟可不行的啊……」狼王注視著這新生的狼族少年,「戰爭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說是這樣說,狼王還真拿自己還沒充分發洩的性器沒有辦法,慾念已經被挑起了,還正熾熱的時候,不熄火也很麻煩……可奇怪的是,他卻一點也不想發洩到其它人的身上��。
以他的輝煌經歷,也決計不會想出用手解決這個辦法……
反正少年也只是睡著了罷了。狼王想,那一張一闔的入口,不正在殷殷呼喚嗎?
男人一笑,沒有猶豫,撥開少年幾乎無法合攏的腿,再度奮戰起來。
◎
等到少年終於被清洗乾淨,得以安眠的時候,已經入夜了。
狼王很久沒有這麼神清氣爽的感覺,讓人將遲到的晚餐送進帳裡,自己則坐到王座上去,精神熠熠地看起葛瑞格草原與沙瓦坦邊境的地圖來。
不過一刻鐘,便聞到烤羊肉和奶茶的香味傳了進來。狼王這才覺得自己已經飢腸轆轆,幾乎可以吞下一頭羊。
「塔戈。」送餐進來的人不是別人,竟是正大腹便便的狼王妻子,月的親姊姊藤蘿。
「你怎麼來了。這種時候,得要多休息。」狼王起身下了王座,將妻子手裡的餐盤拿了過來,「這種事讓瓦托來就夠了。」
「……」少婦靜了一會兒才道:「塔戈,我是有事想找你。」
狼王抓起一隻羊腿,吃像相當豪邁,「如果是為了月,我已經讓他自己做出了選擇。」
「我明白。」少婦點點頭,「我已經是狼族人了,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帝國雖是我的家鄉,可自從將我和親送到草緣上來,在我心裡,除了狼族這邊的人之外,就只有月是我的親人。」
「月也已經發誓成為狼族人了。」狼王很快地便解決掉手上的腿肉,端起碗喝了一大口奶茶,「藤蘿,你只要安心生下瓦托的孩子就好了。我和狼衛們都很期待瓦托的第一個孩子。」
婦人將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點了點頭,「我不會幹涉您……我只想求您……別對月太殘忍……他自小沒有吃過太多苦,從來都是被捧在手心裡保護的皇子……這幾個月來他所面對的難處,已經夠多了,我寧可他放棄復仇,只要好好活著,快樂的活著……」
「藤蘿,你已經是狼族人了。」塔戈看著她的眼神仍然是那麼溫和,可藤蘿心裡卻明白,狼王已經打定了主意,也不可能再更改了。
自從成為狼族人之後,天知道她花了多少時間改變自己,讓一個從小接受帝國傳統熏陶的嬌弱公主,蛻變成能織能牧的狼族婦女──外在的改變不算什麼,真正難改變的,是長久以來奉行的價值觀,被一個一個打破的恐懼感。
比如共妻的制度……她的丈夫明明是塔戈,卻總是被一個活潑的狼族少年追求──一開始時簡直嚇壞了她,雖然她是極喜歡那個少年的,可在帝國,通姦的女人無論是貴族還是平民,都逃不過世俗的指責,嚴重者,還會受帝國的刑罰嚴懲。
可狼族卻將這些視為理所當然。
比如對行床笫之事的地點、人數毫不避諱──不過對公主來說,就算是現在,也是沒辦法接受帳棚以外的地方的……
又比如愛情觀。在帝國,詩人墨客對愛情的詠贊一直是千古不變的主流,愛情講求專一,講究那發生過程時的浪漫情懷,對於沒有愛情的婚姻關係或肉體交易,一向都被視作是束縛的、可憐的代名詞。就算是花街柳巷的賣身女子,也會有存在著哪天遇上好郎君的夢想。
可狼族卻不是這樣。簡單說,在狼族的觀念裡,壓根沒有「愛情」這種東西存在。
對他們來說,滿足人性上的各種慾望就是生活的重心,繁衍後代則是身為狼族人的職責,或許它們之間會產生類似「喜歡」的感覺,偶爾也會出現類似獨佔欲的想法,可要談到愛情,狼族人只會一臉迷惘的看著你,完全不能理解那究竟能代表什麼。
他們是徹底的現實主義者,從不時興虛幻理想作白日夢那一套。
這也是藤蘿會這麼擔憂的原因。
自己到現在都還不能完全習慣狼族這種種在帝國看來簡直大逆不道的習慣,更何況是初遇巨變,只憑著一頭復仇狂熱就像一隻蛾一般貿然撲向烈火,什麼心理準備都沒有的月?
「已經來不及了。」可她名義上的丈夫卻笑著這樣對她說著,「長老團已經被說服,狼族不日就要出徵了。」
看著躺在被窩裡睡得很沉表情安穩的弟弟,藤蘿心中湧起一股酸楚。
月已經不可能得到幸福了吧?她真不願意這麼想……
可她仍然為月祈禱。
最少……最少能讓他實現願望……不至於落得什麼都沒有……
五十六
在沙瓦坦城的將軍蒼鴻的記憶中,狼族曾經來襲過三次。
三次都被沙瓦坦城又高又厚的城牆拒於城外,無法越雷池一步。
沙瓦坦城位於兩座隆起的高地之間,只有南北兩個出入口,北方面對的是廣大的葛瑞德草原,南方則是通往高達的黍之道的起點。東西兩邊都是又高峻又陡峭的懸崖,想從這兩方入侵,得先要有從百丈高以上的地方跳下來自殺的勇氣。
而黍之道者,即代表了沙瓦坦城的糧產豐饒,是帝國北方穀物的集散地,就算北方為狼族所包圍,只要堅持著絕不開城門的想法,就算要支撐個三年五載也沒有問題……反倒是入侵者,最後總會因為後勤補給再也無法負荷的問題,最終無功而返,無法攻下這座北方城池一分一毫。
雖然蒼雁在帶兵沿黍之道進襲高達之前,曾再三提醒過他關於狼族入侵的危險性,沙瓦坦不但是蒼鷺族的故鄉,更是整個帝國糧食的主要供應地,一旦有失,那打擊可非同小可。可對蒼鴻來說,雖然他不曾小看狼族的可怕,可對於沙瓦坦城牆的高度與厚度,他還是深具信心的。事實上,對付狼族最好的方式不是跟他面對面,而是待在這牆後相應不理,讓他們自己糧盡援絕,主動放棄。
所以……就算待在這城裡的將軍不是他,蒼鴻也覺得無所謂。比起龜縮在這城中什麼也不干,還不如跟著蒼雁南下打天下要來得有意思得多。
可他既然已經被特別叮囑了這點,也還是只能摸摸鼻子,日復一日地過著守城的無聊日子。
這日,蒼鴻早早便醒了過來,簡單擦了擦臉漱洗一番,在用早餐之前,他習慣先到校場去舞一輪他的兵器飛鴻槍,讓自己流一點汗,然後再回將軍府用膳,開始他將軍大人的一天。
可今日不知怎地,他才剛剛收槍準備回府,就發現氣氛有些異樣。
沙瓦坦的早上一向熱鬧,一大早街上的人就熙來攘往絡繹不絕,尤其是現在時近冬日,來買賣糧貨的人更是不少,在他眼前也是這番景象沒錯……可就是覺得不太對勁……
難道是承平太久,太過敏感了嗎?
將軍搔搔腦袋,正要翻上馬準備回府之時,他的副將之一,也是他的親弟蒼鵬,卻急急趕了過來,「鴻哥,大事不好了!」
「什麼不好了?」他眼皮一跳,覺得果然有事發生了,急忙回問,「出了什麼大事?」
「鴻哥,高達傳來消息,說那出逃的日皇子已經得到蘭恕、沙碧璽與寒山嵐三位將軍的支持,在高達南方一百里的小城莫言聚集了十萬兵力,準備出兵高達了!」
蒼鴻一愣,隨後在弟弟頭上打了一個爆栗,「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啊?先不說那日皇子只顧經營議政廳權勢不得軍心已久,那蘭恕的弟弟還在雁的手上,動輒不會隨便出兵、沙碧璽還是個不問世事的懶鬼,把大伯都快要氣死了,除了寒山嵐還可能有點意思外,這麼短時間內想要有十萬大軍,一聽就知是唬人的吧!」
「鴻哥……」副將拚命揉著已經腫了一個小包的頭頂,忍著快要噴出的眼淚委屈道,「我也知道啊……可這真是高達傳來的消息嘛~鴻哥你不老是說想跟著雁去高達打仗嗎?你看,就連徵召令都下來了!」說完從懷中抽出信封,「八百里加急送來的。」
他拿過一看,果然是雁的親筆信,蓋上了蒼鷺族的族印──這代表了雁是以蒼鷺族的族長之身命令自己,而非帝國的新任皇帝……
看來,真的是有點問題了。
他知道事情絕非蒼鵬說的這麼簡單,可卻恰恰說中了很多關鍵點。那個日皇子,肯定已經作什麼讓雁動念將自己先調往高達的事,以日經的出身想調兵遣將非常勉強,可……若是寒山嵐願意幫他,那情況可不同了。
寒山嵐出身平民,雖受疏葉氏資助了三年,可卻也在月皇子的師傅莫敵大將軍底下學習了三年,後隨歸氏入落霞城後,似乎不怎麼理睬朝廷裡雙皇子之爭的越演越烈,很平靜地在邊陲處盡他的將軍責任──在這種時候才跳出來支持日皇子,不嫌晚嗎?還是……他另有圖謀?
蒼鴻稍稍回憶了一下,他與寒山嵐、沙碧璽,本是同期拜在莫敵大將軍底下的學生,當時也曾經差點把初戀毀在那少年的手裡……幸而及早發現了對方可是男兒之身,不是他理想中的對象於是作罷……
可這樣有著超絕之姿的美少年在當時,一直是眾人矚目的焦點,而他也總不負眾望,一路以莫敵大將軍最優秀弟子之姿直至當上將軍為止。說起寒山嵐的優秀,他對兵書上的謀略可謂爛熟於胸,心思細密謹慎,從不行沒有把握之事,可只要讓他出手,還沒有拿不下來的前例。要對付這個男人,就要時時讓他覺得自己沒有把握,難以出手才是。
或許這也是雁想將他召去的最大原因,自己可算是蒼鷺族中,最瞭解寒山嵐用兵方式的人了吧。若他選擇站在日皇子一方,那可真有點棘手。
不過真正讓他棘手的不是寒山嵐,卻是沙碧璽。
真不明白沙族明明是個喜歡享樂的民族,卻偏偏誕生了像沙碧璽這樣的戰略天才。如果能擁有像他那樣的天分,現在早能擁有比現在更多的功勛,登上更高的位置了。可沙碧璽卻偏偏對這些都沒有興趣,只願意窩在青龍那個醉醺醺的城市裡,抱著他那幾幅不值錢的破畫蹉跎生命。
可……如果日經真得到沙碧璽的支持,願意為他出謀獻策,將軍覺得自己可真沒有把握拿得準那傢伙會想出什麼天馬行空卻又異常有效的兵略。
在他看來,不能被預測的沙碧璽,可比寒山嵐要危險得多。
這一點,相信雁也應當知道才是……將軍嘆了一口氣,發現自己明白身為族長的青年的想法了。
軍人以服從為本,只要是族長的命令,就算是赴湯蹈火也不算什麼,就算是要他背叛當年的友人、毀去那段也不是這麼愉快的友情,他也不會多說一句話。
「蒼鵬,我要即刻動身。安排下去,全營兵馬四萬人,一萬留守沙瓦坦,其餘三萬,在我離開之後讓蒼鳴、蒼夜領兵往高達前進,至於沙瓦坦的守城任務,我便交代予你了。」
「怎麼這樣……鴻哥,我也想去高達啊……」
「叫你辦就去辦!」將軍斂眉叱道,翻身上馬,「一個時辰後我要在前廳看到我的行李和馬!」
「是……」還很年輕的副將有點委屈的低下了頭。
這時候的沙瓦坦城,仍沉浸在晚秋過冬前的放鬆氣氛裡。
而就在它的將軍蒼鴻和三萬兵馬離開的三天后,狼族沒有預警地,在最不可能出兵的時節,進襲沙瓦坦。
而這當中,自然包括了狼王塔戈,以及一個新生的狼族少年,月。
五十七
在狼王塔戈的任內,的確曾經三次出兵沙瓦坦而無功而返。
第一次是在他剛剛統一整座葛瑞德草原時,還很年輕,意氣風發,總覺得天下沒有不能收進自己口袋的地方,率著以狼族戰士為主,其它草原部族為輔的聯軍,往沙瓦塔排山倒海而來。
當時沙瓦坦的守將即是蒼鴻。此人有膽有謀能收能放,短視的侮辱叫陣不能動搖他的意志,而他判斷全軍拒戰於沙瓦坦厚實的城牆之後,也的確是最正確的選擇。
一向攻無不克的狼族大軍,最後只能落得彈盡糧絕的下場,坦承失敗,退回葛瑞格草原。
過了三年,狼王塔戈又興起征服沙瓦坦的念頭,前次的失敗一直是他完美記錄裡的污點,時不時就會浮在心頭刺激著草原的王者。
那麼,就用狼族最擅長的奇襲吧。本次出兵不似上次大舉興兵,反而讓八個狼衛各自帶了五百戰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奇襲沙瓦坦。
承平時刻,沙瓦坦仍會與草原民族包括狼族在內通商往來,面向葛瑞格草原那方的城門,一向都是打開著的……城門比起其它城市來說小了許多,僅能容兩匹駿馬並行而入,想來就是為了預防萬一被強行進攻的危險性。
儘管人數少了許多,又都是狼族精銳之士,可蒼鷺族的守衛也夠有警覺心的,才剛剛看到狼族的戰士策馬殺氣騰騰而來,便緊急關閉了城門。雖已讓少數狼族人入侵,卻能在蒼鴻的指示下快速以優勢的兵力制服闖入的狼族……最後闖進的一隊十人戰士在殺了近百名沙瓦坦士兵後被萬箭穿心而亡,從此也在沙瓦坦人……甚至是帝國人心中,奠定了狼族狂暴蠻橫猶如野獸妖怪的深刻印象。
城門被關起,狼王塔戈再有力量,也無從施展起。
此次失敗讓狼王失去一個狼衛,一個長輩。
又過了三年,瓦托胡克也成為狼衛,他是死去狼衛的兒子,塔戈最小的弟弟,此時塔戈又興起征服沙瓦坦的念頭。
這一次必須要更審慎決策,帝國人的思維,和草原部族的直率是大不相同的。想要征服這個範圍比草原還要大很多倍的國家,並沒有這麼簡單。
這一次,狼王決定直接毀去沙瓦坦的防衛──他就不信那兩座城牆,像神話一樣無堅不摧!
在野火燒不盡的初秋,由箭術最好的狼衛戴門領隊,往緊閉的城牆射進連綿不絕的火箭。
城牆雖又高又厚,可狼族戰士的臂力豈可被小覷,火焰熊熊燃燒起來,儘管閉門不出吧!狼王想,那麼就準備活活被燒死!
那一次的進攻,讓沙瓦坦以北方圓百里內寸草不生,沙瓦坦城北地區居民往後撤離家園,直至今日為止,沙瓦坦城北部分都只有臨時的市集商舖而無一般民居,就怕歷史重演。
可儘管被火燒得幾乎要斷了生機,可那兩座城牆還真的如兩個沉默的巨人,被燒得焦黑卻仍頑固地固守原地,城門雖然也被燒掉,可對蒼鴻來說,牢牢守住一個門的空隙拒狼族,並沒有那麼困難。
狼族還是失敗了。
之後又進入休養生息,在月加入他們以前,已經過了六年。
少年用長長的布匹包住頭臉,這是一個普通草原部族的裝扮,無論是狼族還是其它種族的平民,只要在草原上行走,都會穿上類似的衣裳,保暖並抵擋寒風。
少年的臉雖是帝國一級通緝犯,可一來這裡地處邊陲,無人想像被蒼鷺一族通緝的皇子殿下居然大剌剌出現在這裡,二來月緯皇子的相貌,比起剛剛來到北方時的蒼白虛弱,著實黑壯了不少。
最主要的是,除了仔細看過於清秀了些外,他長得就是帝國人的樣子,沙瓦坦的邊境守衛,在入城通關檢查之時,並不會特別注意到他。
少年順利進了城門。不過他的同伴,一個和他同樣年輕、甚至還小了一點的狼族人瓦托胡克,則因為顯而易見的藍眼睛與褐髮,被刁難了足足有半個時辰之久。
狼族人想循一般途徑進到沙瓦坦,非得有是一般平民的證明不可。瓦托胡克的毛皮獵人身份很讓人懷疑,不過因為左右就只有一個人罷了,最終還是在被搜遍全身、刀子和行李都被沒收的情況下,放了進來,並限定不能在沙瓦坦過夜,需在太陽下山前離開。
與少年會和之後,狼族青年忍不住抱怨起來。
「搞什麼啊~就差沒有把我褲子也脫了。」瓦托胡克摸摸鼻子,「這可真不公平。」
如果被前兩次因狼族入侵而死去家人的沙瓦坦人聽見的話,說不定會想亂棍打死瓦托胡克,可沒神經的青年是第一次進入這個對狼族來說,充滿了挫折的城市,「帝國人看起來的確都很軟弱啊~」就連方才守城的士兵,他得花很大功夫壓抑自己的手腳,不去翻倒他們看來軟弱得很的身體。
少年不怎麼想理他,他與塔戈的約定是在太陽下山之前,距離那個時候,還有四個時辰。
在這之前,他得先做一件事。
「三郎大哥。」少年暫時擺脫了瓦托胡克的跟隨,與他相約一個時辰後再見。再來到記憶中的民宅,位於沙瓦坦城東的那個住所:「三郎大哥在嗎?」
一個懷孕的婦女走了出來,正是三郎的妻子順兒,婦人露出驚詫的表情:「唉呀,竟是韋月少爺!快請進,三郎去市集替我買東西去了。」
少年點點頭走了進去,裡頭的樣子和他上次來幾乎沒有兩樣,只除了牆上多了掛著曬乾的玉蜀黍和腊肉,看來是用來過冬的儲糧。
「韋少爺,您找到姊姊了嗎?」婦人倒了杯茶水給他,「吃過了嗎?我鍋裡還有三四張烙餅,您要不要用用?」
「不、不用……」少年坐在桌邊,有些侷促之感,「三郎大哥什麼時候會回?」
「就快了吧……」婦人笑笑,「我快生寶寶了,三郎替我買雞去了。」
看見孕婦不免就想到姊姊,少年露出些許動搖的表情:「我在狼族聽到一些消息……」
「順兒!我回來了!」話來沒說完,便聽見熟悉的嗓門聲,讓少年忍不住站起身來,「三郎大哥。」
「哎,我道是誰,居然是月少爺啊!」馬販露出驚喜的表情,「您壯實不少……日前聽說那毛皮商人隊伍遭遇馬賊全歿,還以為您肯定是凶多吉少了……沒想到還真是吉人自有天相!」抹抹眼淚,三郎高興地道。
沒想到除了姊姊之外,還有人會這樣關心著自己……少年將心中的軟弱想法暗自壓下,「三郎,我是來示警的。」
「月少爺?」接過妻子遞來的茶水,三郎一愣,「示警?」
「我……我到狼族部落去了。見到姊姊……也知道了……狼族,就要侵襲過來了……」
這話破綻很多,可三郎畢竟只是個普通人,並沒有就情報來源多所質疑,反而笑道:「哎,沙瓦坦的城牆可厚實得很,狼族已經被拒三次,就算再來十次,也是相同結果。更何況冬天就要到了,狼族又不是發瘋了。」
狼族的三次入侵,讓沙瓦坦人見識了狼族的殘忍可怕,可卻也對能三次阻擋狼族的城牆深具信心。
「是真的。」少年露出憂慮的表情,「他們這次……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這次,是由自己發動的攻擊,只有曾經身為帝國皇族的自己,才知道「那個情報」……
「不會有什麼不一樣的。」三郎聳聳肩,「月少爺準備住下來吧?我買了雞要給順兒補補身子,等等一起吃吧!」
「不了,我就要走了。」
「少爺?」三郎吃了一驚,「就快下雪了,您要到哪裡去?」
到狼王塔戈的身邊。少年默默地想,他已經提醒了三郎,盡了自己最後身為曾經的帝國人的責任。
三郎能不能聽進去,已經不是他應該關心的。他不是皇子或帝國人,也不是狼族,只是一簇復仇的火焰罷了。
「我言盡於此。」少年道,「三郎,我們不會再見面了。再見。」
五十八
為了皇族的安全,事實上,在帝國內每一座重要的城池之中,都有所謂的密道存在,用以讓在最艱困的時候,也能保全皇族的血脈。
沙瓦坦城自然也有。這個秘密,除了每一任負責鎮守的將軍之外,只有核心的皇族成員會知道。
月皇子自然是核心之中的核心。
「所以,只要打開這裡,要進去多少人都很簡單是嗎?」瓦托胡克看著黑黝黝的洞口,忍不住狐疑,「這兒居然可以通到葛瑞德草原去?」
「當然。」少年對年輕狼衛的質疑有些不悅,「所謂必勝之戰,不過就是裡應外合,更何況,沙瓦坦正是軍守空虛的時候。」
說也真巧,這一次進城來,才發現整做沙瓦坦城最熱門的消息,就是三萬兵士移防的消息,這軍事機密原本不應當成為市井八卦的,可三萬士兵畢竟不是小數目,多少都牽扯到城內居民的家人親戚,自然而然就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資了。
蒼鷺族之所以移防只有一個原因。過去的月皇子,今日的狼族之月恨恨地想,肯定是日經有了動作!那傢伙當時分明說自己想趕在冬天之前進攻蒼雁是匹夫之勇無智之舉,現在又怎地,自己也準備在冬日前蠢動了?真不知蘭恕那傻瓜知道上了日經的當,會不會有一絲後悔……
現在想這些都沒有用了。少年想,接下來就是他的復仇時間了。
屬於蒼鷺族的沙瓦坦城,是他的第一目標。
當初,將這些密徑交給自己的莫敵師傅,肯定想不到這些反而會被自己用來復仇吧?如果師傅還在的話,或許會強烈反對,給自己一頓好罵也說不一定……
他真希望師傅還活著,真希望現在就有人正在他的身邊為他將要做的事情責罵他……可能這麼做的人,一個都不在。
都已經什麼時候了,還想著這些?狼族少年自嘲地笑笑,振作了精神……這才是第一關而已。
「瓦托胡克,是和塔戈會合的時候了。」
想攻下沙瓦坦城,光靠密道還是不夠的。
若能夠清楚這裡的糧倉、兵營所在之處,來個暗夜襲擊,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動作快一點的話,說不定兵不血刃便能奪下這城了……不可否認前皇子殿下多少抱持著這樣的期待。
約定的時刻一到,戰鼓響起。
這下子無論是與妻子正在吃雞湯的三郎,抑或是從兄長手中皆下守城職務的蒼鵬,整座沙瓦坦城,都明白狼族的第四次進襲,是真的來了。
由戴門、艾爾恩率領的一千狼族戰士跟在少年身後,趁著剛剛入夜的時分,悄悄從密道遁入城內。
城外的叫戰之聲一陣比一陣高昂,讓沙瓦坦城內瀰漫一股緊張氣氛,可多次的交手經驗,讓無論是守城的駐軍或是老百姓,都很相信這一次那厚實的城牆會繼續保護著他們。
「狼族不過是蠻族罷了,別理他們,只要緊閉城門即可,城北沒有民宅糧倉,不怕他們再用火攻!」此時副將軍蒼鵬下的指示不能說有不對,就算他的兄長在此,相信也是同樣的反應。
可這次的進襲和過去不同。
狼族戰士不知從何地已進入城中。
一千士兵說多不多,但如果是能以一敵十的狼族精銳,那就等於有一萬的戰力。
留守沙瓦坦的守軍,恰恰就只有一萬人。
狼族的攻擊的確真的因為情報準確、目標明顯而減少了對百姓的傷亡人數,可,對於拿起武器的士兵,狼王並不寬容。
能拿起武器的男人,就是士兵。狼王這麼對少年說,就有可能起而反抗,就有可能讓狼族腹背受敵。
「你是狼族人呢。」每當塔戈這麼說時,少年就知道這是一個提醒。
他只有閉上眼睛。
三郎的樣子已經遠了。
師傅的樣子已經遠了。
只有仇人,只有仇人的樣子,還牢牢記在他的心中。
沙瓦坦城破之時,一萬守軍沒有活口。
多數沙瓦坦居民還在睡夢之中,起床的時候才發現城已經破了,野蠻的草原部族,正理所當然地佔據他們的糧食和財產。
只要投降的話,你頂多失去一切,卻不會失去生命。可多數辛苦攢下家業的帝國居民很難看破這一點,零星的流血反抗偶有發生,可在實力懸殊的暴力下最終還是被迫沉默了了下來。
狼族第四次的入侵是如此輕巧安靜,此時正在帝國都城高達裡的新皇帝蒼雁、抑或正在南方集結反抗軍的日經皇子,都對這個訊息,尚茫然不知。
◎
有一個男人,算是被趕鴨子上架,勉強離開家鄉的。
他的名字叫沙碧璽,是沙族人自傲的將軍大人,不過本人卻是一個懶懶散散,已經很久不想動腦筋、愛穿沙族傳統鮮豔服飾的中年人。
老實說,他一點也不想被摻和在皇子大人的復國大計裡,若不是這麼恰巧,他的畫兒被小偷盜走──他可真不想這樣想勞菽,父親又專程回青龍推他一把,他根本不會跟著疏葉冬青回去見皇子……仔細想想,這中間的巧合還真是多到讓人都無力了呢……
還是跟皇子說清楚吧,將軍想,順便問問,要不要備些酒,打仗嘛,勝利要喝,失敗了也會想喝啊,若喝的是青龍產的葡萄酒,肯定能給遠離家園的將士們最好的鼓勵和安慰了吧。
一邊想著幫青龍的酒商推銷好酒,一邊瘋狂趕著路──真不明白以疏葉冬青大人等這些文官之身,怎受得了這種趕法,連他這個武人……好吧,或許還真養得太安逸了,都有點吃不消了~
「冬青大人。」將軍策馬向前,「您臉色如此蒼白,何不暫停下速度?我看梵大人、言大人,也快不行了。」
讓侍衛之一支撐著身體的文官大人露出一個客氣的微笑,「讓將軍大人見笑了,我等文弱之身,已難上戰場為殿下盡一份心力,若是連任務都無法如期完成,豈不有負所托。」
「大人言重了。」將軍搖搖頭,「您若因此累出病來,才是真正有負所托。我們離開青龍至今,已連趕兩日不曾闔眼,照這速度,就算停下休息,再兩日也應當能到夜燭,若您到夜燭就病了,要如何繼續幫助殿下?」
可這文官直拗起來的時候,還真的是說不通就是說不通,將軍大人很想搖他那細瘦的身體大叫「我又不會跑掉」、「早點到也不會讓我改變心意」等話語,可人家文官都能忍耐了,他一個大將軍難道還受不了這趕路之苦嗎?
還真的很養尊處優的將軍大人,在屁股疑似被磨破了皮、腰桿痠痛到可能要讓美女揉個兩三天才好得了的情況下,終於和文官們一同來到的南方的夜燭城。
但這個南方城市的局勢,卻已經悄悄開始改變了……
五十九
「野……老大離開了?」看了一旁的美人將軍一眼,小石表情微妙,又捏了站在一旁的大個子一下,小聲提醒,「霸子,擦擦你的口水!」
日皇子則一臉嚴肅,「小石,霸子,野說他會回來的。」
「嗯。」娃娃臉青年總覺得氣氛瀰漫著一種不自然的和諧,皇子大人新的保護者,似乎正是老大會離開的主要原因……那就不方便在這種地方這種時刻深問太多了,所以他只是點點���,做出順從的姿態:「皇子大人,冬青大人已順利將沙將軍帶回,不過因為連日趕路,一回到夜燭便厥過去了,我便和霸子先來向您報告。」
「那麼沙將軍呢?」一旁寒山嵐將軍悠然問道,「怎地已經到了這兒,還不來見日殿下?」
兩個強盜對看了一眼,大個子強盜一臉他快要受不住的表情,讓娃娃臉強盜也跟著緊張起來,「沙將軍一入夜燭,便……也跟著厥了……現在和冬青大人一樣,正休憩中……」
美人將軍閉了閉眼,露出些許忍耐的表情:「這麼多年來,他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寒山將軍,千里奔波,需要休息也是常理。」皇子大人接著發了言,無視寒山將軍依舊不讚同的表情,「這樣吧,讓將軍和冬青多休息兩天,小石,晚一些你再過來找我。你們倆也下去歇息吧。」
「是。」
兩人趕忙退下,遠遠地,還能聽見些許兩人私下討論的言語。
「小石頭……你沒看到嗎?大美人啊……」
「看到啦~」
「霸子我沒看過這麼好看的人啊~好想……」
「不可以想!」
「小石頭,你在吃醋嗎?」
「……儘管去吃吧!等你大頭小頭都被砍的時候,我會上你墳前幫你燒香的!」
「小……小石頭……」
「那美人可不是像冬青大人那樣可愛的花兒,而是一頭獅子啊……」
「殿下,那兩人眼神不正,出身草莽,不是可信可用之人。」寒山嵐淡淡道,「在廟堂之上只會污了您殿前的階梯。」
日皇子點點頭,卻覺得自己竟日益煩躁起來──自從野狗離開之後,一切都進展得很順利,在寒山嵐的護衛下,他果然能瞞著蘭恕悄悄回到夜燭城,落霞城來的軍隊暗暗駐紮在附近的小城莫言,他們的將軍則另外跟著皇子大人一同進入夜燭安排一切。
有了寒山嵐這樣的左右手,一切都不需要他多加煩惱。有的時候甚至自己只需要轉轉眼神,寒山嵐便知他心中所想所欲,將一切妥善處理。
比起和野狗在一起的時候的日子,要輕鬆得多了。
可日皇子還是覺得很煩躁,總覺得有什麼東西正在他不知道的地方悄然發生,他在夜裡也無法安眠,因為要煩惱的事情少了……有些已經被拋在腦後的事情卻一直不斷糾纏著他。
月緯已經輸給了他。單人匹馬,說不定早已死在帝國的某個角落,應該是不需要再煩心之人。可或許是自小開始,他就知道月緯不是這麼容易放棄的性格,只要讓他有一點點機會……他性子極端,會寧可玉碎也不欲瓦全……所以連一條路,都不可以留給他。
他沒有留。所以這煩躁之感,應當只是不值錢的情感作祟罷了。
還有一個比較值得煩惱的,就是蘭真。
以他對蘭真的瞭解,他們畢竟可以算是一起長大……仔細想想,叛賊蒼雁也是如此,讓他自以為瞭解,卻其實完全不瞭解。
蘭真和楓,若是「真的」陷入蒼雁的控制,身不由己呢?
他和寒山嵐的決定,是不是反而會讓他們陷入危險,甚至失去性命?
可……長期浸淫議政廳帶給他的訓練,就是凡事千萬不能從這麼光明的一方去看待。
仔細想想,蘭真出現的時候,也太巧了吧?這世上哪有什麼巧合之事,他喜歡楓這點,除了楓之外大家都很明白……他原也以為蘭真追逐的人是楓,所以出現在那裡並不奇怪……可是……
如果蘭氏原本就選擇傾向蒼鷺一族,那麼自己若真的想完全倚靠蘭恕將軍,結果可能……
「殿下,殿下!」
少年一驚,看向仍然帶著不讚同表情看著他的寒山嵐。
寒山嵐也是,這次答應要幫助自己,也似乎太輕易了……
「殿下,我知道您因為失去了帝國非常不安。」將軍柔聲道,「可若是連誰能信任都無法判定的話,是無法奪回高達的。」
「寒山將軍,您說的是。」皇子殿下呼了一口氣,「小石和霸子,就和野一樣,一路保護我至今。您說的我當然都明白,可在我最落魄無依的時候,只有他們還待在我的身邊。這一點,也請將軍您諒解。」
「殿下,您是帝國未來的主人,有些事情是不需要得到屬下諒解的。」將軍一笑,當下滿室麗色無邊,「屬下將為您剔除一切阻擋在您面前的障礙,您只要能理解並相信這點就夠了。您是帝國唯一的主人,這一點,可千萬不能忘記。」
◎
日皇子回到房間,覺得那一頭的煩躁,仍沒有多少消減。
與寒山嵐的對話或許就是讓他煩躁的主因。
正因為他說的沒有一句話是錯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將要繼承王位的自己,所以就算要對蘭氏出手、放棄營救楓、讓野狗因而離開了他……
他也不能多說什麼。
不,除了野狗之外的其它兩點,就算寒山嵐不做,他自己也會幹的,不是嗎?何必將這一切都推到寒山嵐的身上去?
所以我只是因為野狗不在身邊的關係嗎?
皇子殿下嫩臉一紅,自己跟自己生氣起來。
叩叩兩聲,窗外傳來小石的聲音,「皇子大人?」
少年一抬頭,這樣的稱呼好像又讓他回到在槐山時的感覺,「進來。」
娃娃臉青年一臉清爽地走進門來,「皇子大人這趟果然大有斬獲,恭喜恭喜~」
聽在耳裡真是說不出的刺耳,打從一開始,他其實就不怎麼喜歡這個強盜,雖然這人已多次展現出他的「用處」。
「小石,你知道野狗會到哪裡去嗎?」
青年一愣,「皇子大人難道想去找老大?」
少年頓了一頓,「我、我只是想知道而已……」難得的非常坦率。
這讓小石倒是對這個皇子大人改觀起來,「老大的想法,我也不是不能瞭解啦,待在那頭獅子旁邊,我看除了霸子那個沒神經的傻瓜之外,沒有人能不被刺激的。」
「被寒山將軍刺激……他們原本就不同啊。」日皇子歪歪頭,「寒山將軍受過正統的教育與磨練,自小到大都是高達有名的菁英份子,雖出身平民,可比起一些貴族子弟要……」
「原來還是出身平民啊……」小石的語氣微妙了起來,「老大……哈哈,這的確很像老大會做的事……」
「小石,你說清楚。」
「皇子大人,老大會回來的。」小石笑著說,「這時候您就別管他了,我和霸子會繼續留在您的身邊……無論其它人怎麼說。」若無其事地暗示著:「直到老大回來。」
「小石,我沒有不相信野狗,我只是想知道他在哪裡。」
「哎呀,老大行蹤飄忽捉摸不定,我們作小弟的,怎麼猜得出他老人家的行蹤嘛~皇子大人,沒有其它任務的話,我要先回去了,如果您有事想吩咐我和霸子,只要找冬青大人就可以。」說完就擅自離開了皇子殿下的房間。
就是這樣的態度,才讓寒山將軍深深覺得不妥吧……日皇子想,那傢伙肯定知道野狗在哪裡,卻不願意對自己說……
「哎,差點忘了!」娃娃臉強盜又轉身回來,嚇了皇子殿下一跳。
「我這兒有老大向我要的東西,我可沒動過,是要給您的。」
「給我的?」
娃娃臉青年神秘兮兮地笑著說,「哎,倒是個好東西,您看看就知道了。如果想殺人,也請記得主使者可不是小的我,是老大啊~」
六十
青年的腳步帶著一點輕快的味道,好像他正要去的地方不是強盜窩,而是自己的家似的。不過強盜窩是相對於其它人來說的,對老鼠來說,槐山上的強盜窩還真能算是他的「家」。
這次的收穫以他嚴苛的標準來看,不能算是豐收,不過能有一幅真跡、一把破劍,也算小有斬獲。
一路上碰到的強盜們都不怎麼跟他打招呼,那是因為他原本就不是很好親近的性格,頂多挑挑眉,就能算是「我回來了」的招呼了。
回到他的庫房裡,老鼠這才算能安心下來。
他的私人庫房和強盜窩的庫房可不同,雖說兩庫都是由他所管理,可後者是用來堆放金銀財寶等對他來說沒什麼意義的東西,前者則用來放置可以入他眼的各式寶物,從會讓某將軍眼饞到不行的名畫到各式玉飾寶器,甚至也有一小塊地方,是用來放置特別罕見的兵器。
隨手將那塊黑鐵劍扔到一邊,小心翼翼地展開「宿鳥歸飛」,忍不住滿足地笑道:「看這幅圖,如果不配點酒,好像少了什麼味兒似的。」做而言不如起而行,老鼠的豐富收藏裡,當然也有許多會讓酒鬼捶心肝的絕世佳釀,比如那一壺產自青龍城的二十年葡萄美酒「夕照」,可是皇宮裡弄出來的好貨!
老鼠取了一盞很有氣氛的夜光杯,打開這二十年陳釀,頓時酒香四溢,醺人陶然,「殷音的『宿鳥歸飛』,與他的另一幅圖『瞑色高樓』可是一對兒的,其擅長渲染暮色氛圍,拿『夕照』來配,可謂是絕配。」強盜喃喃道,取出架上另外一卷畫兒,攤開後,赫然是一幅繪著離人於晚霞中的高樓暢飲惜別酒的畫,角落處正印著畫家殷音的私章。
頓了一頓,將美酒一杯飲盡。入喉溫烈,後勁醇厚,夕照之名,果然帶給人猶如夕陽最後一絲餘溫的感覺,老鼠覺得身上猶泛著一股暖意,就像……
就像什麼?
老鼠抖了兩下,「他娘的,我發什麼瘋?畫兒這種東西,還是自己獨享來得好!我可不是傻瓜。」
喝酒賞畫的興致卻頓時沒了,老鼠將酒瓶牢牢塞住,把兩幅畫都捲了起來,用布好好包裹,藏到櫃子深處裡去。
「老鼠!」此時門外有人正喊著,「老鼠!寨子裡發召集令了!」
他沒興趣地躺到一張用暖玉雕成的睡榻上去,自從野狗走了之後,寨子裡的召集令已經失了威信,大夥兒都是看心情決定去不去的。
他現在心情莫名大壞,不想去湊熱鬧。
「老鼠!老鼠!」門外人猶不放棄,「奇怪,今天明明還看到他回來的,難道又出去了?」
又喊了幾聲「老鼠」,這才離開他的門前。
這種時候,會有什麼事?老鼠漫不經心地想著,自從高達易主,為了追捕舊時權貴,蒼鷺的騎兵團四處搜捕,連強盜窩都不得不被迫收斂些了……難道還有新的標的不成?
心情真的很壞,老鼠皺皺眉頭,與其這樣悶著,去看看熱鬧也好?
一向喜歡獨自一人更勝與人共處的強盜老鼠,這一趟遠門讓他變得有點難以忍受一個人時的自言自語,於是仔細鎖上了門,往寨裡慣常的集合處躍了過去。
「怎麼回事?大家都到了?」老鼠走得越近心中疑惑越深。先不說一般的寨眾,連蝙蝠、熊七、虎威都到了……白狼可沒這麼大面子!
在老鼠的記憶中,有這麼大面子的,一直都只有一個人。
而記憶中的那個人也看見了他:「唷,老鼠,你也在啊?」
他點點頭,面對這個人,就算是他老鼠這個半路出家以自身喜好為優先的強盜,也是不得不買帳的。
「承蒙你給了小石好東西。」那個人對著他眨眨眼,「現在我有個大買賣想找兄弟們合計合計,你要不要也聽聽看?」
◎
到底是什麼好東西?日皇子想。
原本當下就想拆開來看的,可小石卻留下一句「還是等夜深人靜時看比較好喔~」這謎樣的話語,讓他暫時按下好奇心,將東西藏到枕頭下。
也不知怎地,他突然能能緩下心緒,讓自己沉靜了下來。
後來又與寒山將軍討論了不少事務,包括如何解決糧食補給問題、如何讓夜燭的士兵自然脫離蘭氏的控制等等……等到他又能獨處之時,已經是月上柳梢的時分。
和寒山將軍用過晚飯,讓人送了浴桶進房準備淨身,皇子大人卸下繁衣,將身體泡入溫熱的水中。腦子暫時放空,這個時候,小石遞給他的東西,才又重新浮現在皇子的腦海。
野狗要給他的東西……那個人哪有什麼好心思,一整個就是個會隨時發情的禽獸……皇子大人恨恨地想,如果是什麼不三不四的,非好好整治一下不可!
可……越是這樣想,那個強盜可惡的表情越發清晰起來……
日經輕輕嘆了一口氣,握住了自己的性器……「可惡,居然把別人的身體變成這樣……」只需要輕輕撩撥便不可收拾……幻想揉捻著前端的是某雙粗糙的手掌,皇子大人咬著下唇,開始搓揉起來。
沒一會兒,空虛的快感便到了,將精液釋放在浴桶裡後,皇子大人起身出桶,隨手將侍從放置的白色長巾擦拭自己的身體,然後裹上乾淨的單衣。
自慰之後,反而讓皇子大人有些亢奮的精神得到了宣洩,他打了一個哈欠,準備就寢。頭一沾枕,便睡到了一個硬梆梆的東西。
野狗的禮物。
夜深人靜獨��的時候看最好?
皇子大人正坐起來,將枕頭放到一邊,拿起了那個用紙封著的包裹。
應當是長形的東西,剛剛將封口挑起,便掉出一張紙片。
『把這當成我吧』正是野狗的字跡。
皇子大人有很不好的預感。
還是不要看比較好吧……可手像是有自己的意識,開始拆將起來。
藏在紙後的東西,乍看是一柄玉如意,可仔細定精一瞧,哪有圓柱狀的如意,而且那麼鉅細靡遺的雕刻,分明就是……皇子大人將東西一拋,那玉製的陽物泛著一股青色的光暈,咚咚咚一路滾到床邊去。
竟然給自己這種無恥的東西!!
皇子大人一瞬間勃然大怒,將被子一抖,側身躺下準備睡覺!
可那東西就像一根刺,老是撓得人心不安,一直癢癢的。
皇子大人覺得自己怎麼也睡不著覺,翻過身去,小腿跟著一轉,一個冰涼潤滑的觸感,正好擦過他的小腿肚。
是那個東西。
像是觸電似地,皇子大人縮回了腿。
還是睡不著覺。這次倒是很小心地繼續翻身了……可像是要跟他作對似的,這次的翻身拉動了身上的被縟,連帶著也帶動了床上的某個東西,咕咚咕咚,居然滾了過來,冰涼涼的觸感這次碰到了大腿,恰恰滾到了皇子大人嫩白的大腿下。
「……」也不知道為什麼,日經一瞬間就是動不了。臉漸漸熱了起來,自己的手畢竟還是自己的手,就算能稍稍安慰身體,仍只是杯水車薪。
可那個東西……那個東西……如果不能確定的話,他今晚恐怕不用睡了!
皇子大人一躍而起,豪氣干云地一手抄起禮物,就著洩進屋內的月光,乾脆仔細瞧了起來。
不是他太敏感,這雕的果然是根男人的陽具──這麼寫實的雕刻,這工匠肯定也有不為人知的癖好吧……材質是溫涼的玉石,入手滑而潤,用手溫溫得久了,觸感會有點擬真的感覺……
看得仔細清楚了,應當就不會再想了吧!皇子大人將東西塞到枕頭底下,被子一蓋,繼續睡覺!
可……應該只是錯覺,枕在枕頭上的時候,總覺得能感受出那個形狀。
……那傢伙,存心要讓自己不能睡的……寫著野狗字跡的紙片恰恰落在皇子大人的枕邊,上頭除了『把這當成我吧』之外,下好像還有幾個字。
皇子大人仔細一看,上面寫的是:『別客氣』。
誰又跟你客氣了!那不怎麼好看,還透著一股野蠻氣息的字跡,卻比什麼東西都要能撩動皇子大人。
可惡可惡可惡……
少年將身體藏在被窩裡,一手拉開身上的單衣,一手探入枕頭底下,抽出野狗的代替品。
從腹部開始,將猶冰涼的玉器熨貼到肌膚之上,身體顫了一顫,微微弓了起來。然後沿著腰線往下,先是滑過髖骨的部分,然後是大腿內側,忍不住又碰了碰自己垂軟的下身,那玉器的涼意似乎刺激了少年的陰莖,讓那枝幹稍微抬起頭來。
皇子大人嚥了嚥唾沫,繼續移動手上野狗的代替品,順過大腿的弧度,往臀丘的方向前進,他覺得自己的後庭忍不住縮了一縮,還真有種正被野狗抵著的感覺。
少年的性器於是敏感地勃起。他嚇了一跳,方才才釋放過一次……稍稍將那玉杵用臀縫一夾,那種被侵犯的感覺就更清楚了……
這下子如果不做完它,是根本不可能可以睡著的了。
少年坐起身,將被子推到一邊去,單衣整個敞了開來,露出白皙纖細的身體。那挺立的肉芽正需要被撫慰似的微顫,他張開雙腿,將那玉杵放到自己的腿中,在玉杵的底部恰恰能碰觸到他的根部部分的情況下開始摩蹭起來,他感到一股快感襲來,陰莖的前端開始分泌出稠白的汁液,順著他勃起的陰莖流往下流淌。
可經受過男人仔細開發過的身體,哪有那麼容易滿足得了。
很快的,這樣的磨蹭也到了一個極限。他的身體還需要其它的東西……事實上,他真正需要的,還是任性離開的那個人!
少年抽出代替品,玉石已經讓他煨得暖燙,上頭還留有幾絲未乾的精液,看來又更像了野狗幾分……少年往四下一看,發現被丟到一旁的紙包裡,好像還有東西。
那是一個扣緊的胭脂盒,裡頭裝滿了可疑的、泛著點花朵清香的油脂……
連這種東西都準備好了啊……
皇子大人沒有用過這些東西的經驗,不過卻相當有天分。
挖起一大糊,將那玉杵整個塗滿,然後又挖起第二糊,往身後一探,將油脂推了進去,緊閉的穴口雖已幾日未曾讓男人騷擾,卻像深夜綻開的曇花一般慢慢張了開來,少年感受著自己的手指,等到能伸進第三指左右的大小時,才將手指抽出。
然後將自己的雙腿大開,跨到床緣的雕刻上去,將那沾滿香脂的玉質陽具插進身體,因為速度完全由自己掌握,所以過程幾乎沒有感受到一絲疼痛,反而更快地被那種充實感弄得快要爆發……
少年定定神,腳趾蜷曲起來,慢慢抬高了腰,繼續將那東西放進更深的地方。
「嗯……」無意識地發出低吟,「啊……野、野狗……」
下身的穴口正吞吐著野狗送給他的禮物,身體自然擺動起來,少年被自己的雙手和體內的玉質陽具所控制,不斷地搗弄愛撫著敏感的位置,直到豎起的陰莖再也無法忍耐,一次又一次將精液全部射出為止。
少年呼呼喘息,趴伏在床邊,覺得身體終於疲乏起來。
好想睡……以前野狗做到這裡的時候,他便支撐不住睡了。醒來的時候,男人自然會將他清理乾淨,不留一點痕跡。
可那玉杵還插在他的穴裡,也因為第一次這麼做,沒料到會噴得床上到處都是……
好想睡……如果有人……能幫忙善後……就好了……
至於第二天,皇子大人是否來得及在侍從敲門前將一切罪證湮滅整理乾淨?
嗯……從之後數月侍從傳出的「皇子被縟連續神秘消失事件」,便可見些許端倪……
六十一
男人睜開眼睛的時候,一時間還有些搞不清楚身在何方,於是又閉上了眼睛。「吉兒……」習慣性的喚道,「幫我打點水過來……」
然後等了好一會兒,理所當然,遠在青龍城的侍女是不可能會出現的。
「你這傢伙,還是這麼懶散啊……都已經快接近午時了。」」
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男人心中一動,眼睛更不想睜開了……「嘖,這裡是夜燭啊……」
「沙碧璽!」
「好好好……我這不就要起來了嗎……」一個翻身,男人動作遲緩地慢慢拱起身體,「哎唷我的腰~」一邊捏著腰一邊扶著床邊,「啊……」
都已經幾年沒見了啊……怎麼寒山嵐這傢伙,長得還是數十年如一日的妖孽啊……
沙大將軍抖了一抖,按按自己怦怦亂跳得小心肝兒,「寒山,你還是這麼美麗啊……咱都已經快四十了吧~」
「夠了。」美人將軍眉頭一蹙,孩子都已經開始唸書了的歲數,那黛眉星目就算是現在,也足以讓大多數的女性自慚形穢,「沙碧璽,我們談一下吧。」
「總讓我先梳洗梳洗換件衣裳吧。」將頭髮搔得亂七八糟的中年將軍一臉的不情願,慢吞吞地下了床,發現老同學還佇在原地,「寒山,你先出去,我人在這兒跑不掉的。」
「你換你的。」寒山嵐反而凳子一拉坐了下來,「我就等你。」
「……」沙將軍停下了動作,「寒山,你饒了我吧,你人在這……」臉紅了紅,「會讓我不好意思啦……」
「……」從以前到現在,這傢伙就是這副德行,美人將軍想,一點莫敵大將軍得意門生的樣子都沒有……可偏偏這個人,卻是他接近完美的求學生涯中,唯一一個兵法能勝過自己的人。
他從不敢真正小瞧這個人。
「沙碧璽,這些年,你都在青龍做什麼?」
「問我做什麼……」一邊套上沙族豔麗的外褂──今天就穿吉兒繡的黑緞紫藤花紋的吧!──男人一邊答道:「這嘛,你要聽簡單的還是複雜的?」
「……據聞青龍城已經十五年沒有起過戰端,能有多複雜?」
「哎,你有所不知,我那將軍府可還兼了衙門的,平時要為百姓評判是非、斷案抓賊,還要替酒商們品嚐新酒,幫農人消耗過剩的哈密瓜,酒賣不出去的時候,又還要……」
「你還是簡單說吧。」寒山將軍捏捏眉心。
「跟你比起來的話,肯定等於沒做啥事。」將腰帶系好,用手扒扒長發,侍女們都不在身邊,只能隨便紮紮,「寒山,我這次是被逼著來的,準備要辭的。」
「沙碧璽,要打仗了,青龍是沒辦法避開的。」
「可以,只要兩邊都不站。」
「可你已經到了這裡。」美人將軍笑了笑,傾國傾城,「你以為你出青龍的消息有那麼秘密?蒼雁老早就知道了……」
「沙族和蒼鷺一向交好。蒼鴻也很瞭解我。」
「是嗎。」寒山嵐眯起眼,露出險惡的表情,「沙碧璽,你要逃避到幾時?就算你不想站在日皇子這邊,現在也不會有人信的。而且……沙老將軍向以頑固的忠君派著名,不是嗎?」
「……我出來前,就先給蒼雁寫信了。」沙將軍笑笑,「我不是逃避,只是不喜歡選邊。哎,若不是想找回我的『宿鳥歸飛』和龍魂劍,誰要離開青龍啊……把人家的東西偷走,就是日皇子的誠意嗎?」
「這種時候,你就特別精明。」美人將軍嘆了一口氣,「但我卻要告訴你,這場戰爭,將比你想像的,要嚴重得多了。」
將軍大人也跟著嘆了嘆,「現在已經是年輕人的時代了啊~我這把老骨頭,已經跑不動啦……」接著又誇張地捶腰捏腿,「你看看……我這副樣子,也有十五年沒拿過比酒瓶重的東西了,能打仗嗎?」
「……你還真把自己當老人了嗎……」
◎
「『宿鳥歸飛』和龍魂劍?」
這種時候就是要裝傻,諫議大夫大人故做鎮定地道,「不、不是被騙子給盜走了嗎……」
「冬青大人,咱們就明人不說暗話了。」中年將軍笑了笑,「您們拿著我這兩樣東西,頂多讓我跑這一趟,卻是改變不了我的心意的,何必打壞關係呢?」
冬青臉紅了一紅,很快就破功,「將軍,冬青是真的不知東西在哪裡……」
「您不知道東西在哪,並不等於不知道拿走東西的人在哪吧?」將軍搖搖頭,「冬青大人,你可不是說謊的料子。」
冬青抿了抿唇,「將軍,您可別怪皇子殿下,都是我的意思……」
「不怪不怪,我可沒這麼大脾氣。」沙碧璽將軍語氣親切,果然沒有半分氣憤之情,「只要你能告訴我,勞菽在哪便成。」
「勞菽?」
指的肯定是被小石帶來的那個男人吧……野狗寨的強盜之一,怎麼想都不是善類,把畫偷走也就算了,居然連青龍城將軍的證明龍魂寶劍,都給盜走……「小石!」
跑進門來的卻是霸子:「冬青,小石頭出門去啦!」
「是嗎……霸子,你知道勞菽嗎?」
「老鼠?知道,寨子裡的守財奴。」
「他在哪?」
「在寨子裡啊……」
看霸子一臉理所當然的樣子,冬青突然覺得不妙,「你說的寨子在……」
「在槐山啊!」
……居然還把將軍大人的東西帶回強盜窩了,你們原來還不打算還人家的是嗎……
「將軍大人。」冬青滿懷歉意,「您的東西現不在夜燭,我、我會讓他們替你帶回來的……」
「不可能。」霸子插嘴道,「老鼠的脾氣可硬的,被他收了的東西,殺了他都不會吐出來的。」
「霸……霸子!」更尷尬了,「將軍大人,您別擔心……」
原來勞菽居然是這種個性的人嗎?
將軍大人有些意外,實話說,他原本還以為跑這趟夜燭,可以再見到那個繪畫知識豐富得讓人取之不絕的男人……也真的挺想交勞菽這個朋友的,可惜居然真的是個偷兒,「冬青大人,您說要怎麼辦?」
「將軍大人,您的東西,冬青會負責幫您追回的。」文官大人阻止還想插嘴的大個子強盜,「霸子,我會再問小石的。」又續道:「將軍大人,殿下想見您。」
「哎,來了這麼久,居然沒有去見過皇子殿下,我也真是太不敬了……皇子殿下人在……?」根本就是刻意想逃避的將軍大人搔搔頭,也是啦,不當面說清楚的話,恐怕這種煩人的糾纏是不會停的。
「正在前廳。」
點點頭,將軍大人揮揮手,「畫兒和龍魂的事,就交給你啦!」
◎
沙瓦坦城破的消息,在蒼雁將原沙瓦坦城駐軍派出之後,才收到消息。
年輕的王者坐在王座上動也不動。
他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這怎麼可能……」青年皺了眉頭,「蒼雁,你確定這不是日的惑敵之策?」
「蘭真,日經人在南方,管不到沙瓦坦的。」蒼雁冷冷道:「是我的人傳回來的,沙瓦坦有內賊。」
「這……就算如此,也不可能這麼容易就讓狼族攻破城牆吧……」
「不是普通的內賊,一千名狼族士兵憑空出現,大門居然還是緊緊關著的。」
「……這,難道是……」
「有人還活著。」蒼雁眯起了眼,「而有人撒了天大的謊言。」
「您要將大軍轉回沙瓦坦嗎?」
「蘭真,沙瓦坦雖是我蒼鷺的根據地,可重心都在高達,蘭氏可以不必這麼緊張。」
「雁,你又何必這麼說……」
「大軍繼續按計行事。」王者的語氣就好似失去的只是一座普通的城池,而不是他出生與長大的地方,「狼族馬上就要南下了,在這之前,非先滅了日經不可!」
六十二
舊帝國在數百年前成立之初,是由七個姓氏的男人共同打下的天下。
文有花漫、疏葉,武有蒼、歸、沙、蘭,後來這六人的後代漸漸成為帝國的六大家族,共同擁護當時的首領赤星氏的後代子孫。
最開始的時候,他們是朋友、夥伴的關係,雖分君臣上下,卻都是發自內心的心悅臣服,可這樣的關係並不可能永遠如此,這一點在立國之始時眾人都心知肚明,因此,如何平分資源與利益,好讓長遠的未來能保持權力消長的平衡,是開國元老們努力達到的目標。
於是,北蒼鷺、南蘭朵、東沙族、西歸氏,分配得妥妥噹噹,黍麥、香料、美酒、織錦,各自掌握帝國經濟命脈的一環,而中央部分,由花漫與疏葉二氏族執掌,分享帝國中央的政治權力,六家互相通婚,相互牽制,久而久之,便發展到了今日的程度。
按照慣例,為了讓鎮守四方的四個家族能夠培養出足夠能力的文官武將,四家族多會送族裡的優秀孩子、或乾脆投資平民出身的優秀子弟進都城學習。沙碧璽、蒼鴻、歸長亭是同期,蒼雁、蘭真、疏葉楓則是剛好因為和雙皇子年歲相當,恰恰能和皇子們一起讀書,在過去,這還是氏族們相互競爭加強與皇室關係的良機。
蒼雁便是在這樣的目的下,從北方的沙瓦坦,被送進了高達。
蒼鷺族以騎兵聞名,或許因為長年受到北方草原民族的滋擾,是四方氏族之中,兵力最為強盛的一支,他們養出來的孩子,沒有從軍者幾稀,且為了更加壯大自己的力量,蒼鷺族不似其它氏族,以父傳嫡長子為挑選繼承人的唯一方式。相反的,他們受到草原部族的影響,一向「傳賢不傳子」,只要是姓蒼,當上一代族長歿後,會有長達三個月的「競爭期」。能夠打敗族裡對手坐上族長之位的,都不是簡單的人物。
蒼雁是在二十歲的那一年,以繼承人人選中最年輕之姿,坐上族長的位置。
在這之前,沒有人想得到這個從高達回來的蒼鷺族子弟,竟能打敗數十位比他年長的對手──這裡的「打」並不單純指劍術武力,事實上,能夠吸收族裡有能者的支持,用其它手段排除競爭者,也是方法之一。
不過蒼雁年紀雖輕,可資歷武功並沒什麼可挑剔的,讓人想不到的,卻是他大舉發動戰爭,入侵高達這一件事。
不可否認,每個時代,六大氏族裡多少都曾經有「想取赤星而代之」的野心家出現,但能做到蒼雁這種程度的,還是帝國有史以來的第一人。
可偏偏蒼雁從不顯露一點點「野心家」的特質,他過去甚至還是日經皇子相當熟悉的童年好友。
史家們在多年之後,宣稱找到了原因。
但在戰爭剛剛開啟的此時此刻,一切都還是一個謎。
◎
日經猜得沒錯,小石的確知道他的老大去了哪裡。
他也大概猜得出來老大的想法,只是實在訝異老大對皇子大人的執著……愛情還真會讓人改變──小石不願意用「變蠢」這兩個字去形容他所跟隨的男人,只好用了對強盜來說實在太浪漫的用字。
不過這樣說或許太誇張了,愛情畢竟帶有守貞和獨佔的意思,把這兩樣東西放到野狗身上看,只會變成笑話而已。就像霸子不可能變成膽小鬼,自己也不可能回得去純潔的農家少年那樣,很多事情早已注定,天性與命運常是無法改變的。
可小石畢竟有些感動。
他的老大將帶來改變。
站在野狗寨的地址,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寨子。
野狗寨似乎也將改變。
不過小石並不是專程回來緬懷舊地的。也不是想追隨他的老大。
他現在負有其它任務,他的專長,密探。
槐山距離高達,其實已經非常近了。
越是接近帝國都城,越能感受到氣氛的緊繃。
南方還在一片悠然準備過冬的氣氛,高達這裡卻能明顯感受得到隨時可以準備開戰的感覺。士兵和百姓混雜在一起,糧食採用配給買賣的方式,多數的高達居民都呈現一種畏縮的表情,似乎深怕一個不對,會讓來自北方的新統治者將矛頭指向自己。
新皇者其實並不打算用高壓統治舊帝國百姓,只是若想在最短時間內建立起統治者的權威形象,威嚇永遠是最快也做有效的方式。
休養生息或是建立新政權的美好形象,都是將舊帝國餘黨剷除之後才能做的事。
身為一個專業的密探,小石需要一個新的、有效的身份。
偽裝成一個普通老百姓,對於執行他的任務完全沒有幫助。
他需要的,是一個可以接觸得到權力中心,卻又不會太引起注意,能默默得到正確情報的身份。
這種身份,在小石看來,只有一種。
花街的高級娼婦。
雖然有想過去找過去的相好幫忙……不過求人總不若求己,小石雖然不是女人,卻有很不錯的技巧和身體。
而在高達的權力中心裡,似乎有不少高級官員都有男色上的癖好。
他並沒有花去太多的時間。
畢竟,花街是一個喜新厭舊,新舊人汰換非常快的地方。
像小石這樣,該妖嬈的時候淫蕩得不得了,裝清純的時候每一次都像第一次……如果客人有需要,他甚至還可以變成男人中的男人,帶給客人從後面被插入的無上快感。
好這一口的「大人們」很快地便口耳相傳開了。
沒有多久,花名「野貓」的高級男娼,在高達男色圈中,很快的就闖出一番名號來……
◎
男人用力折彎了他的身體,從正面狠狠插入。
被壓制在他的身下的青年發出一絲哀鳴,好像就快要無法承受……可那又直又長的雙腿卻環住了男人的腰,牢牢地扣緊。
小石沒想到他會在這裡遇上熟人。
說是熟人,其實只有一兩面之緣,畢竟是身份相差太多,當時對方肯定也不曾將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
經過精細的化妝與刻意的改變口音和說話習慣,小石很有自信自己不會被認出來的。
只是他實在沒有想過,這熟人不但好男色,居然還需要上花街來找男娼。
這個熟人不是別人,正是夜燭城將軍最寶貝的弟弟,本人就是一個翩翩美男子的,理論上應當是被囚禁在皇宮裡的男人──蘭真。
蘭真光是出現在這裡,小石便覺得這其中必然有戲。
這傢伙喜到底是想對誰這麼做啊……他忍不住八卦地想,這種暴力的玩法,肯定是壓抑很久了……
不過畢竟還是出身高貴的人,再怎麼玩還對小石來說,還都在安全範圍之內。
或許可以試探一下。
他故意縮了一縮,「大人……請別再折磨我了……」
像這樣楚楚可憐的感覺,是這人妄想中的形像嗎?
好像不是。在體內橫衝直撞的性器,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改變。
那……「大人,好深……啊~~太深了……」
那這種小蕩婦型的呢?
結果男人的性器的確是又大了些,可根據小石的專業判斷,這是經過淫詞穢語刺激下的合理反應而已。
所以……「大人,不可以,我們不能做這種事啊──」
男人的身體突然抖了一抖,抽插的速度瞬間加快不少。
抓到了。小石想,原來是喜歡這個類型的。「大人,我們不能發展成這樣的關係啊──嗯~~」
男人於是瞬間到達高潮。
該是工作的時候了,小石愉快地想,就先從為什麼這傢伙居然可以出宮來找男娼發洩這點開始吧。
六十三
蘭真,夜燭蘭氏人,平時待人斯文有禮,教養良好,從表面看,你絕對看不出他居然有如此粗暴的一面。實時親如家人,或是多年老友,也不會看得到他的這一面的。
「聽說你居然去了男娼館?」他的老友露出嘲諷的表情,「真讓人意想不到。」
青年表情不變,還是那麼溫文謙恭的樣子,「陛下,什麼事都瞞不過您。」
「那男娼很好?」
「嗯……」青年想了想,「一開始的時候,並不特別覺得怎麼樣,可後來卻越來越覺得像……像那個人。」
「哈,你這樣算是實現願望嗎?」
「實現了啊,至少他已經不在日的身邊,在我身邊。」
「就這樣?」
「就這樣。」
蒼鷺的皇者對這個話題似乎興趣並不很大,「狼族似乎暫時緩下攻勢……北方已經下雪了,不利作戰。就算冒雪通過黍之道,最多也是和我的兵馬打成兩敗俱傷的結果,狼王塔戈不是傻子。」
「日也不是,聽說沙碧璽和寒山嵐都到他身邊了。」
「嗯。的確有些棘手。尤其是沙碧璽,出人意料。」
「您準備怎麼做?」
「還是相同的方式。」皇者露出極端冷漠的表情,「不能用的人,只有毀掉了。蒼鴻已經出兵,事情很快就能解決。」
「真可惜,沙將軍是軍事上難得一見的人才。」
「不過是個不識時務的傻子。」
「那麼寒山嵐將軍呢?」
「寒山嵐倒是個人才。」皇者笑笑,「和你一樣。」
◎
蘭真以為自己不會再到這個地方。
上次可以說是一個意外……他臉紅了一紅,自己也沒想過會這麼激動。
他是和幾個舊帝國時期的官員一塊來的,準備商談新帝國的議政廳新職分配,都是願意歸順蒼雁的政務官,找了花街一間特別有名的酒樓,有吃有喝有美人,倒是個談事情的好地方了。
蘭真長年浸淫朝廷與商場,這地方並不會讓他太拘束。
酒過七巡,菜也都布完了,事情也已經談定得差不多,也是時候開始來這個地方「處理公事」的醍醐味發酵的時候了。
「蘭大人!」一名年紀足夠當蘭真父親輩的文官露出興奮之情,「您若有興致,最近這兒有名十分知情識趣的新人,叫野貓兒,相當來勁兒!」
一般時候他是會推辭的……畢竟心有所屬,尤其現在疏葉楓已經待在他的身邊……可前幾日不知為何,楓似乎沒有按他的交代吃藥,在自己回去之前便醒了,還偷聽了自己與蒼雁的對話……
只能說幸而蒼雁沒有當場發現,否則他真保不定能留下他的性命。
光是安撫,就讓他耗盡心力。
最後還是用了藥,才讓人安分下來的……疏葉楓的傷已經大好,想走的話,自己留不住的。
他覺得很疲倦。
很少有事會讓他感到這麼疲倦。
所以鬼迷心竅地,他想,再回去見到楓之前,他必須把這股氣排解掉才行。
對野貓兒的第一個印象,就是模糊二字。
臉蛋清秀,身材勻襯,居然是個男孩子……想來那幾個官兒也有幾分想看他笑話的心思,他笑了笑,反而因此來了興致。
「把衣裳脫掉。」他說道,內心暗暗覺得有種抒發郁氣之感。
那名為野貓兒的男娼相當聽話,脫衣服的姿勢帶著幾分挑逗,「大人,您想怎麼做?」
面對這樣的對象,不需要溫柔。蘭真想,他也真受夠這種形象了!
壓倒、進入、享受身體帶來的快感,以及發洩掉從來不曾被滿足過的自尊。
沒有想到做完之後,這男娼的面目居然清晰起來。
長得並不十分相像,高度卻差不���,肢體看得出來是有保養與訓練的,呈現健康優美的弧度,最重要的是,他居然能「扮演」客人心中想要的對象模樣,讓人瘋狂。
所以他又回到了這酒樓,點了同一個男娼。
「啊、大人您又來了。」看到他時,野貓兒露出驚喜的表情,「像您這樣的貴客,還以為只能做一次露水鴛鴦呢~」
話太多了,這麼近的談話,就感覺一點都不像了。
「把衣裳脫掉。」他仍這麼命令。
男娼點點頭,表情一斂,竟有幾分凜然不可侵犯的味道,蘭真垂了眼眉,覺得自己開始興奮了。
「大人,您要開始了嗎?」全裸的野貓兒姿態優美的站在他的面前,遮去臉的話,好像就能更像個幾分……
「等等別叫我大人。」他喃喃道,「趴到桌上去,用你的手指,把後面掀開。」
男娼微微點點頭,果然照做,眉頭輕蹙,動作待了幾分羞澀,可果真背對著他趴到空無一物的桌上,抬高了臀,將手指放到後頭輕輕撥弄起來。
那景色十分煽情,男娼喘了一口氣,「大人,不稱您大人的話,該怎麼稱呼?」
「叫我真。」男人的下身逐漸隆起,「速度快點,你不想受傷吧?」
男娼點點頭,更加深入了自己的後穴……就算他能比一般人更快速地方放鬆自己,可在沒有任何東西潤滑的情況下,擴張的程度其實有限。
他是故意的。
在這種地方,要弄到潤滑用的東西容易得很,可他偏偏不要。
就是要讓這位蘭真大人離不開他才好。
在得到有用的情報之前,總要付出多點代價。
「真……」眼眶微紅,語氣帶著幾分惶惑,「嗯……」
蘭大人一掀衣擺,長褲半褪,那陽物已經高高豎起,兩首掐住他的腰,猛然一頂。
這……當然是很痛的,野貓兒哀鳴一聲,感覺分外真實。
男人喘息聲漸漸了起來,男娼回頭一探,這個騎在他身上的男人長相還真是秀麗,如果某人在的話,指不定當場就會想壓倒他……這樣一想,就忍不住興奮起來,現實裡雖當了被壓的一方,可心裡頭,卻是他和好夥伴一起把人吃乾抹淨的畫面。
……比起這位大人,他的招式可多多了,哪天有機會,可要讓這位客人好好見識見識……
男人拉開他的雙腿,架到肩上去,抽送的速度快了起來,「啊~~風……」
他相當配合,深知大人想要的是哪一款的情人,「啊、真……別、別啊~~」
男人更加興奮起來,身體往前一拱,將精液射進深處,「啊──」
射雖然是射了,可由在體內的性器仍然還是硬梆梆,野貓兒知道大人精力旺盛,還沒有發洩夠,突然間突發奇想起來。
說不定……大人期待的不只是這個呢……
野貓兒……也就是小石,對這方面可很敏感的。
可現在還沒有得到信任,貿然出手的話,說不定會弄巧成拙。
但是……
男人此時將性器抽出他的身體,幾縷白色的絲線連著性器的頂端被拉得長長的,看來相當淫靡不堪。而少了堵住的物體,那白色的稠液也隨之淌了出來……這畫面很是情色刺激,陷入自己的幻想中的蘭大人,早將身下的男娼代入真正想要的對象了。
今天玩得盡興之後,已經是兩個時辰以後的事了。
小石揉揉自己的腰,至少他明白了幾件事。
首先,蘭真並不真的被囚禁起來,至少在這座高達城裡,他來去自如,連上花街來買男娼都行。所以,蘭恕將軍收到的求救信的確只是個幌子,照小石看,蘭真想離開這裡的話,方法多得是。
其次,雖然不知道在壓抑什麼,可肯定有什麼是正在困擾著他。應該和感情有關,說不定是一個很好突破的口。
第三,蘭大人如果能更滿意自己,說不定……會有跟著進皇宮的機會。
將情報簡單寫下,通過買通的酒樓女侍,把訊息往南送去。
啊……或許可以附註上野狗寨消失的訊息,皇子大人說不定對這個消息更關心啊……
六十四
夜燭城的蘭恕將軍,自從收到了弟弟的信,就陷入了天人交戰。
「蘭真被抓了啊……」這是對外統一的官方說法,副將部屬們因此而付出了十二萬分的理解與同情之意,畢竟將軍疼愛弟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在高達或夜燭都是出了名的。
可蘭真已經長大,再也不是當年那個長得像女孩,被自己當成妹妹般寵愛、深怕會被都城粗魯的男孩們欺負的小孩子了。
他知道蘭真在某些地方很聰明。太過聰明了,在滿二十歲那年,在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情況下,在蘭氏的商業帝國中大放光彩,短短不到兩年,儼然已經成為整個龐大蘭氏的地下族長。
明明是同胞兄弟,卻走上完全不同的路。自己像父親,身高體壯,討厭需要勾心鬥角的商場,走上了從軍之路。蘭真卻像美麗纖弱的母親,擁有著整個蘭氏最推崇的商業之魂。
自己身為軍人在這種時候卻優柔寡斷,蘭真身為商人卻在任何時候都霸氣決斷。
恐怕再沒多久,自己就又要面臨選擇了。
之前倒好,日皇子和月皇子中間選擇一個,無論哪一個,都不會讓人為難。可這一次,卻是要在家與國之間做出選擇。他不愛商,卻不代表不愛家族,就算不理解家族的選擇,他也是深深愛著自己的家人。
從軍時發過誓要保衛帝國的,沒想到會面臨這麼困難的情況……
蘭氏準備站到蒼鷺族那一邊去。將軍雖不在家族中心,卻多少能理解部分原因。
蘭朵族一直將那婆娑妲河以南的聖地絲湃熙谷當作家族信仰的中心,最棒的香料也是產在那裡,可以說蘭朵族的祖先,便是出自於那谷,是蘭氏一族的故鄉。
可惜百年來聖地卻一直為帝國所封閉佔據,藉此作為制衡測試蘭朵族忠誠心的工具,為了蘭氏一族的存榮,儘管部分較激烈派的蘭氏人也曾經多次向舊帝國議政廳抗議,可大多數的蘭族人,都是擺出「從商賺錢比和帝國翻臉要來的重要」的面孔,讓人有蘭朵族已經歸化為帝國子民的強烈印象──只是特別會做生意了些。
身為蘭氏人的蘭恕將軍,自然知道事情並不是這樣子的。
蘭族人從未放棄過要拿回家鄉聖地的願望,他們只是在等待機會而已,而此時正是一個大好機會。
可以說,蘭氏家族中,也只有成為將軍的自己會感到困擾而已吧……
於是將軍將自己閉關了好幾天,夜燭城本身的其它問題,如越來越多的皇子派士兵的來奔,該如何解決吃和住的問題;城內治安有變壞的趨勢,許多高達下來的盜賊匪徒都趁勢進來了……等等,他也都暫時交給了副將軍們。
直到有人來敲他的門。
他打開門,「寒山嵐……將軍?」
「許久不見了,蘭將軍。」
雖然為難掙扎,還是下了最後的決定。
◎
想進到宮廷裡去可不容易,小石當然不能只壓寶在蘭大人身上而已。
事實上,他才開業不到十天,已經成為酒樓裡的搖錢樹了。
為了怕這些宮廷裡的貴客起疑心,小石無論是在床上床下,都不曾提過任何和宮廷有關的事兒,只是適時釋放出他讓人嘆息的「身世」和「出淤泥而不染」的純潔感,很快的,慢慢也開始有了想要為他贖身的人開始出現。
身份不夠高的,他不會接受,只能抱歉地用「我不能誤了您的前途」這個理由委婉拒絕。
身份夠高的,則要看高到什麼程度,文官他也不想要,那無法得到太多軍事上的情報──而這個,才是皇子大人比較迫切需要的。
如果是武官,小石心裡倒有兩個不錯的人選。
一個是蒼鷺族有名的騎兵團團長之一,蒼翎。
蒼鷺的騎兵團事實上是由八支兵馬所組成,每一支均設一個團長,管理其下三百名的騎兵,八個團長之上還有一名總團長,大多由蒼鷺族的族長自己擔任。
不久前被派出截殺日皇子、後死於野狗手下的青年蒼翼,也是團長之一,不過在他殉職後,已經由其它人遞補了職位。
團長們由於替新皇立下不少汗馬功勞,在高達的地位可不是一般官員可以比擬的,正是小石的口袋人選當中,好得不得了的贖身對象。
可惜蒼翎只是一個熱衷在他身上得到快感的普通男人而已,還沒有感情深陷到想為他贖身的程度。
另外一個人選,則是高達城的城門守將,一個名叫島川的老人。說是老人,身體倒是練得不錯,鬍子已經花白了,卻能用技巧補足年紀的缺憾,反而是少數能出乎小石意料之外的男人。之所以看上他,當然不是看上技巧啦~而是身為高達的城門將,有什麼風吹草動,肯定都是最清楚的。
不過老人家是有老婆的,納個小妾或許不算什麼,帶個小官人進門,在民風不怎麼開放的帝國,還是不容易的。
不然就是堅持在此地吧,多數男人並不像蘭真那般密不透風,一點縫細都很難鑽。大多時候反而喜歡在床上誇耀自己,他只要適時扮演崇拜者的角色,多數還是能蒐集到不少有用之資。
比如說,北方的沙瓦坦守將蒼鴻被調回高答,原本應當是密中之密的,可惜要進城就得通過城門,島川一邊讚歎蒼鷺軍的軍容整齊,一邊在野貓兒身上做壞,「大人的槍和蒼鷺軍一樣大一樣猛啊~」類似這樣的誇張言語是老人喜歡的風格。
或者是一邊說著「野貓兒,我多日未到,想我不想?」一邊撕掉野貓兒衣服的蒼翎團長拿出準備送給他的一條鑲著寶石的手鍊,「這可是來自沙族的高級貨。」
由此可知,蒼鴻出兵的對象,恐怕是往東方去了……
想起青龍城裡滋味絕妙的酒和哈密瓜,即便是小石,也會感到一絲難受。
照樣要把消息送出,可就在此時,小石卻接待到了一個完全意想不到的客人。
「老鼠和……?」小石嚥回了稱謂,「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巧合。」男人笑道,「小石,你生意很好啊。」
「想試試?」娃娃臉青年媚眼一拋,「現在沒個千兒八百,休想沾我的身。」
「哈。」男人拍拍他的肩,「我想問你一些事。」
「既然是大爺您……野貓兒知無不言。」
「在這之前……你可以先把東西交給老鼠,他要上夜燭去。」
「我可沒這麼說。」老鼠道,「我只是會『順便』經過而已!」
小石眨眨眼,笑了起來,「順便也沒關係,哎,順便幫我跟霸子問好,我這趟出來沒和他說要多久,怕他急。不過……可別告訴他我在哪。」
「……快把東西給我吧!」老鼠道,「我要走人了。」
「哎呀,這麼急著過去啊~~」
「就說只是順便了!」
「哈哈。」
「……」
六十五
老鼠對野狗寨的未來沒有興趣,事實上,當野狗寨消失的那一刻,他也不過是從強盜變回寶物小偷的身份而已。
他武功高強,身手靈巧,雖擁有可比擬皇宮收藏的寶物庫,真的敢打他主意的強盜倒不多,一方面是因為他的收藏品大多藝術價值高於實際價值,另一方面,得罪老鼠的人,大多下場都很難看。老鼠雖然有點孤僻,但也不是完全不解世事之人,金銀財寶類強盜們熱愛的項目他向來是不碰的,久而久之,反而成為野狗寨裡的倉庫管理人。
老鼠受了小石的委託,身上帶著要給日皇子及霸子的信函,正在前往夜燭的香料之道上。
他只是剛好想往南方去而已……老鼠默默地想,既不是為了野狗寨、更不是為了小石。不過看在那個人的面子上,就算是老鼠,也是願意出一點力的。
之所以稱呼那個人為「那個人」,是因為他宣佈要捨棄原本的稱呼了。
「在成功之前,我是沒有名字的人。」那個人對著大夥兒這麼說著,「你們還有人想跟著我嗎?」
大家都受夠蒼鷺入侵高達之後的慘淡……通往高達的各支大道再也沒有肥羊商旅的身影,就連官貨,也幾乎看不見,平時只能搶搶一般民眾打發時間,油水少得讓人意興闌珊。
「這樣下去的話,還不如跟著我幹票大的,成功之後,這輩子便能吃香喝辣了!」
有選擇的話,有誰會想作強盜?這句話也許無法代表少數天生就該幹強盜的人,但大部分的強盜,也曾經都是一般人。
野狗寨因此而解散了,那個人除了武藝高強之外,居然也能說出這樣具有煽動力的演說,老鼠有些吃驚,不過他原本就不是因為什麼不得已的理由變成強盜,接下來要幹什麼,他還在思考。
在這之前,就先幫那個人做點事吧……賣點人情給他,��有壞處。
老鼠替自己找了好理由,對於為什麼想往夜燭去的真正想法,選擇不去深思。
青年的腳程很快,經過簡單的通報,沒有點門路的話,皇子大人可不是這麼容易見的,於是他先找了認識的老面孔──疏葉冬青大人。
「沒想到還能見到您。」文官大人見到他似乎相當驚喜,將他引入廳中,「太好了。」
「替小石送點情報來。」他掏出懷理密封的信件,「請直接交給皇子大人。」
「沒有問題。」疏葉冬青將信件鄭重地收下,「辛苦您了。」
「還有一封,是要給霸子的。」
佇在一旁百無聊賴地正在擦刀子的巨漢跳了起來,「小石頭給我的?」
「是。」
「快拿來!」將信一把搶過,「小石頭真是的,居然什麼都沒說就跑去出任務了~」以前就算是為了野狗寨到目標村落臥底,也不曾像這樣去得這麼久、連一句話都沒有交代,若不是怎麼「拷問」冬青都不說的話,他老早就殺過去了……
至於拷問的詳情,則是冬青大人這輩子都不想再回想起的羞恥回憶。
「呼……」諫議大夫大人鬆了一口氣,小石能給霸子訊息的話,就代表他終於可以稍微解脫了吧……「霸子,你到裡頭看信去吧,我有事想和老鼠先生談談。」
霸子點點頭,高高興興地走了進去,老鼠則狐疑地一挑眉頭,他和這文官大人全無交情,有什麼話好談的?
「老鼠先生,我就……明人不說暗話,這次是想跟您談談,有關沙將軍的東西……的事……您似乎帶走了將軍的畫、和青龍城代代相傳的寶劍,龍魂。」
……原來那把廢鐵似的黑劍,居然是那把名劍龍魂?
老鼠在心中咋了咋舌,表面上還是不動聲色,「那又如何?」
「龍魂劍的價值得在青龍城才能體現,對您……其實也沒有大用,能不能還給將軍呢?」
老鼠笑了笑,「想要我拿東西出來,沒有點代價是不行的。」
疏葉冬青點點頭,「在我能力所及的範圍,您說說吧。」
老鼠反而為難起來,事實上在他的心中,那把劍原本是沒有價值的,會拿走單純只是因為對那沙族將軍庫房空虛的一個抗議而已,他還記得那滿坑滿谷的哈密瓜……真不知道把那些瓜果鎖在庫房裡到底是為了什麼!
想到就有點激動起來,老鼠緩了緩心緒,「我再想想。」不怎麼在意的口吻,「我會在夜燭待上幾天,想到再說吧。」
冬青欲言又止,但也知道不能太勉強……萬一人又跑掉可就不好辦了,往好處想,總算可以對人也在夜燭城裡的沙碧璽將軍有個交代了。
「在這之前,我讓人先幫您安排住處吧。」冬青趕緊安排下去……務要讓這拿走東西的強盜,不能離開他的眼皮底下才好。
◎
老鼠帶來的情報,被馬上交付到日皇子的手上。
「不好。」日皇子大人皺起了眉頭,「快去請沙將軍過來!」
部下領命出去後,他才將信遞給一旁的寒山將軍,「蒼雁派兵到青龍去了。」
「……哎。」青年也跟著皺起眉頭,美人蹙眉的畫面總是很好看的,可皇子大人目前全無心思欣賞,「寒山將軍,您怎麼看?」
「不好辦。」搖搖頭,「就算我們出兵去救,恐怕也遲了。」
「那也不能坐視不管。」日經嘆了一口氣,「蒼雁這麼做,只會讓沙族轉向我們而已。」
「不,他當然不這麼想。」
「您這樣說,情況可能更嚴重啊……」
「您準備怎麼做?」美人將軍平靜地看著皇子大人,「出兵,還是不出兵?」
「當然要出。」日經正色,「這正是我和蒼雁最大不同的地方。不是嗎?」
「可目前夜燭的狀況,原本屬於高達的兵力尚未集結完成,夜燭本身的兵力還掌握在蘭恕手裡,我落霞城的兵則暫時囤在遠處,在您拿到夜燭的兵權之前,這是一支伏兵,太早出現的話,就失去意義了。」
「沒有時間集結了,讓高達的兵力先行。」皇子道,「無論如何,必須快。」
寒山將軍點點頭,「目前集結的高達兵力,約莫有三萬,以莫敵老將軍的副將,花漫氏的花漫東離馬首是瞻,此人是我和沙碧璽在高達時的舊友……」
「很好。」日皇子點點頭。「既然是花漫氏的人,在局勢穩固之前,我尚不宜出面,勞煩將軍了。」
此時門外傳來叩門聲,沙碧璽已經到了。
番外:不可以小看老人家
野貓兒,貪歡酒樓的新紅牌,外表清秀技巧高超,以男娼來說不是最美味的年紀,不過尋歡客們總能在他身上得到前所未有快感。也因此,打從名聲鵲起之後,想要入野貓兒幕內的賓客,可說是絡繹不絕。
於是規矩便這麼定下來了。
想要見野貓兒一面,五百帝國幣,;想要和野貓兒胡天胡地,一千帝國幣;想要在野貓兒房裡過一晚,兩千帝國幣;想要包下野貓兒一天,三千帝國幣。
野貓兒才在此地工作沒有幾天,荷包已經滿滿,「跟搶劫好像差不多~」娃娃臉青年默默地想。
這其實是一份工作。
工作的時候,青年是不會和快樂的時候搞混的。
他的目的其實是蒐集情報,所以,當被壓倒或插入的時候,嘴上吟吟哦哦好像快要不行了,心裡頭其實是很冷靜的。就連呻吟的內容,都經過精密的計算和判斷。
加上……青年雖然出身農家,卻在強盜窩中受過相當程度的「洗禮」,將靈與肉分開,好像也便成他的一種絕技了。
這日,有人包下野貓兒一個晚上。
是個新客,不過野貓兒卻很期待──當然不是期待對方有多麼身強體健技術高超,而是,對方是高達城的守門將,在野貓兒的認知當中,是一個獲得情報的好對象。
於是他在內心裡更加卯起了勁兒。
讓人將臥房全部熏了香味,備好了摻了點助興粉末的好酒好菜,野貓兒自己則是洗得乾乾淨淨,穿上了整潔簡單的衣衫──男人都喜歡看起來純潔的對象,他穿的越是保守,一會兒就會被做得越激烈,而且客人對他的防心也會大大降低,甚至連演技之類的東西,都不太需要施展的……
客人進來的時候,野貓兒心中沒有特別感覺,表面上仍是熱情的招呼,「島川將軍大人~」對方其實只是個守門將,不過男人嘛,誰不愛被吹捧的,很快就會飄飄然起來的~~眼前這位當然也不例外,哼哼兩聲,大剌剌地便在他房裡一屁股坐下,等著野貓兒伺候起來。
島川今年已經年過五十,不過仍保養得宜,以他的身高體魄來看,年輕時候或許曾經是一員猛將,也許因為出身不好,最多也只能做到守門將的位置便升不上去了。鬢邊顎下都已經佈著灰白的鬍髭,只有一雙濃眉倒還挺黑。
「將軍大人,先喝一點酒吧。」一邊倒酒,一邊不著痕跡地度量著對方,看起來和大多數這個年記得男人還真的不太一樣,並沒有呈現酒色過度的鳥樣兒,不過已經到了這個年紀……野貓兒想,待會兒自己得多悠著點,務要讓這個男人迷上自己的身體才好。
酒過三巡,守門將大人都是一仰而盡,看著野貓兒的眼神,也開始不安分起來,先摸摸青年的手,感受那和女子不同的、專屬於男人的骨節分明……「哎,什麼時候高達竟有你這樣的男娼,老子生平最討厭男人扭捏作態將自己扮成娘娘腔,像你這樣,騎起來才夠味道!」
野貓兒也笑了起來,「將軍大人說的是。」其實上一個客人喜歡的就是穿著女人衣服的打扮,他還有一套某皇子大人曾經穿過的壓箱寶放在櫃子底下呢,「將軍,再來一壺酒可好?」
「野貓兒,你把衣服脫了吧,脫了陪我喝酒。」
青年羞澀一笑,「將軍大人可真是的~~」手上卻開始慢慢解開襟上的衣鈕,將衣衫慢慢褪下,露出肌理勻稱,修長白皙的身體來。
脫到最後只剩下一條褲衩和襪子,青年靠到守門將大人的身邊,「大人也脫吧。」
男人將手放到他的胯間,一攏一握,「嘿,瞧你這小樣兒,東西還不小。」
「將軍~」這一聲哼聲到不是野貓兒的演技了,與其說沒有想到會被這樣撫摸下體,倒不如說是這年過半百的男人手指居然意外地靈巧,才這一摸,便搔到了青年最敏感之處,「嗯……」
「不愧是個男娼。」男人低低笑了出來,「這麼淫蕩。」
野貓兒心知要討這位大爺喜歡,肯定不能太嬌太弱,最好還能有點男子氣概……畢竟,壓倒這樣的對象,會讓某些人更加興奮起來。
所以他露出有點受屈辱的表情,「將軍大人,您要玩便玩,可別這樣折騰人。」
「喔,還有點小脾氣?」男人笑了起來,「這樣那能算折騰?」一把將野貓兒身上薄薄的褲衩拉到膝蓋處,青年覆著薄薄體毛的性器正安靜地收在胯間,泛著一股剛剛洗過澡的清香味道。
男人喉頭滾動一下,嘴一張,便含住男娼的陽物,大大吮了一口。
青年只覺得腰一軟,幾乎快要站不住,只能就著桌緣微微頂住身體的重心,下身傳來嘖嘖的水聲,這男人的舌頭可真不是蓋的……
野貓兒過去曾有過很多次舔弄他人下體的經驗,可向這樣一上來就被舔……印象中還只有某隻野獸才會常常這麼幹,大部分人只喜歡享樂的……不過,島川已經年過半百,說不定早就不行了,只能靠吸吸年輕人的精氣過過癮也說不一定……青年帶著些許惡意地想。
可那嘴上功夫真是好,開始時的用力吸吮讓青年很快地勃起,舌頭再開始從他陽具頂端的皺摺處慢慢舔弄,將頂端的傘狀部分舔得濕潤滑亮,泛著紅潤的顏色。
「把腳再張開一點。」男人命令道,然後再沿著柱身,一路舐到根部,含住他的一邊小球。
對青年來說,在這種情況下還要用站姿實在很辛苦,如海潮一波波湧來的快感讓青年就快要無法站住,修長的腿微微顫抖,好像只要男人嘴巴再用力一些,就要馬上軟倒。
但男人似乎還不願意放過他,將身體擠到他的跨下,邪惡的舌頭一路從底部的囊袋往後邁過,最後鑽入泛著粉紅色澤的後穴裡去。
「啊~~」青年的呻吟聲非常自然,完全不需要任何演技輔助。他能感覺到,對這位客人來說,親自開發對象的身體,似乎是其興趣所在。
乾脆放鬆了身體,萬一真的軟倒,該也是正中男人的下懷吧。
還不是個普通的色老頭……野貓兒想,誰能想得到每日進出高達時一臉正氣凜然的守門將大人,居然有這麼靈活的舌頭?
舔了好一會兒,才將人放到凳子上去,然後掏出自己的陽物,「野貓兒,換你來了。」
瞧那龐然大物……野貓兒沒有猶豫,用手扶著柱身便開始服侍起來,他的舌頭可也是出了名的靈巧,沒有多久,便將東西舔大。
男人衝動起來,一把連著桌巾和未用完的酒菜撥到一旁,將青年往桌上一放,將兩腿架得高高的,並往那已經微微開闔的小穴要闖將進去,野貓兒心中一凜,沒有好好潤劃過的話,就算是他,也會痛得死去活來吧?趕緊驚呼:「大人,您太大了,不用點香膏的話,進不去的啊……」
那守門將聽罷一笑,「你這淫蕩身子,哪有進不去的道理?」
說著便將那直挺的陰莖往穴口輕輕一頂,讓那渾圓的頂端部分先被緊緊包裹住,「啊──」男人發出難耐的聲音,「居然還這麼緊。」
「是您……呼、是您太大了啊……」這麼說的話,幾乎所有的男人的自尊心都會被大大滿足,島川也不例外,用手掰開野貓兒的臀瓣,「我可不想拿傢伙傷人,說吧,香膏放哪去了?」
比起某野獸的非人尺寸,這樣的大小對野貓兒來說,其實還不算極限,不過呢,要緊的是要滿足這老人家的虛榮心,男人總是在得意洋洋的時候嘴巴就管不住了。
「在……在枕頭下。」含著一絲淚眼迷濛的感覺恰恰能掀起男人一分的心疼和九分的嗜虐欲,「啊~~將軍……」
果然,在用香膏之前,男人已經忍不住又往前一頂,「唔……好緊……」用手指去撥弄入口旁的嫩肉,「放鬆一點!」
青年細長雙眉緊蹙,貝齒咬住下唇,將下身略略一鬆,男人順勢頂入,很快地便全根沒入。
倒抽一口氣,這一次倒是真的……真沒想到一個老人家,下面居然這麼硬,準頭也好,這一進去恰恰便頂到了電流竄過的地方。
「啊……」青年身體一拱,騎在他身上的人沒有給他習慣的時間,低喝一聲,便開始緩慢抽插起來。
和年輕人掄起來就猛攻狂抽不同,老人家對於慾望的克制倒是很有心得,已經五十多歲的年紀,自然沒有年輕時這麼衝動,自然也更持久,徐徐晃動著腰桿,少了香膏的滋潤,居然也讓野貓兒慢慢習慣,「唔……將軍、大人啊……」
青年只覺得一團火在自己的下腹燃燒起來,男人每一下都像是要將他刺穿般的重而有力,速度慢而探得深,令他開始時還能保持幾分的清明漸漸散逸,腳趾微蜷起來,沒有多久,那沒有被撫慰的前方性器抖了抖,居然就射了出來。白濁體液射在男人的下腹上,沿著仍究有著肌肉的線條流了下來。
「這麼爽?」男人一笑,將人整個抱起,往床的方向走去。下身還維持著仰天豎立的狀態,不見一絲虛軟痕跡。
光靠後面就得到高潮的經驗,野貓兒不是沒有過,可他現在需要的,不是高潮啊……「啊!」男人將他放到床上,讓他以趴跪姿從後面再度進入,這一次馬上便熟門熟路找到野貓兒的敏感處,兩手捏住青年已經挺起的乳首,下身開始撞擊起來。空氣中瀰漫著情色腥羶的味道,以及進出水聲啪啪的濕潤聲音。
青年難以自己地緊緊扯住床上的被子,沒有多久下身便又硬了起來,男人還沒有射的意思,將他一條腿架起,從斜後方繼續著他的千秋大業。
「太……大了啊啊……好深……不、那邊不可以……」類似這樣的台詞,不需要思考就自己從嘴裡漏了出去,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這麼久,男人堅硬的下身才開始有了鬆動的跡象,進出的速度開始加快起來。
終於要射了嗎……野貓兒想,也太持久了吧……真的不能小看這位將軍大人老人家啊……
然後島川粗喘兩聲,集中全力深深一頂,終於洩出精華,涓滴不漏全射進野貓兒的身體。
「呼……」
畢竟年事已高,男人洩了之後,便直直往野貓兒身上趴去,將人壓在他的身下,「野貓兒,你可真夠勁的,老子很久沒這麼爽過了。」
「大人太威猛了……」青年緩過氣後,這才能真正開始他的工作,「野貓兒還以為會被您戳穿兒呢。」
「哈哈,我這金槍,可是名不虛傳的,當年在軍裡,多少年輕人拜倒在這下頭……」開始話起當年勇來,「唉,當了城門守娶了婆娘之後,已經好久沒嘗過這滋味了,野貓兒,你身體練得很好啊,不像個男娼,到像個士兵……」
「大人喜歡這樣的不是嗎?」青年眨眨眼,娃娃臉再配上笑容,顯得有些稚氣,「大人當了城門守的將軍,那身份眼界肯定不同了吧?」嚮往的表情恰恰能勾起男人吹噓的慾望。
「這嘛,只能看不能吃,也沒啥大用。」男人將身體一翻,躺到了野貓兒身邊去,「前些日子看見了蒼鷺騎兵團進了高達,為首的幾個年輕人看起來可真夠勁的,如果能吃得到的話,老子做鬼也甘心了……」
好大的膽子啊~野貓兒在心中偷笑著,居然拿蒼鷺的騎兵團團長們意淫起來……不過不可否認,這樣一想像,自己也有點蠢蠢欲動的感覺,「將軍大人,您給我形容形容,野貓兒從沒看過啊……」
「哎,實話說,瞧那容姿身形,恐怕也和你差不多,不過看起來可高高在上了,那表情,簡直天生欠操。」
「是嗎……」掩嘴笑笑,「大人說話真直,好大膽啊。」
「哈,」男人的手不安分地又爬向青年的身體,「野貓兒,你在想什麼?居然硬了?」
「聽大人形容那蒼鷺的軍容盛大,野貓兒就忍不住了嘛~」
「你這小蕩貨,還敢說我大膽,快說你的身體是怎麼回事!」一邊調笑,一邊玩弄起青年敏感起來的身體,「我的金槍居然沒有滿足你嗎!要好好懲罰懲罰!」
「將軍大人恕罪~啊……不可以、那裡……嗯~~」
夜還很深。
野貓兒今天收穫不少,身體也意外地得到少見的高潮。
看著一旁累極睡去的男人,野貓兒一個翻身,輕巧地落了地。
才一直起身,男人的精液就順勢流出,在青年的大腿內側留下不少白色的痕跡。
野貓兒沒有理會,晚一點再處理也無妨。
倒了一杯酒……自然是沒有摻過東西的,走到了窗邊去。
今天月色很好。
他將手裡的酒一口仰盡,吁了一口長氣,突然覺得分外想念起待在夜燭城裡的同伴來。
六十六
已經過慣承平日子、業已經偷懶了十五年的沙碧璽將軍,聽見情報的時候,一時之間,有點恍惚。
青龍城將要打仗了。
這場從雙皇子之爭一路延續到新舊帝國之爭的戰場,第一個短兵交接的地方,他怎麼都想不到,會是發生在青龍。
他有些懵了,不知不覺說出傻話:「蒼鷺族和沙族一向交好……我向來亦不偏向任何一方,蒼雁沒有理由出兵青龍。」
「堅持不偏向任何一方,本身就很危險。」寒山嵐搖搖頭,「醒醒吧,沙碧璽,你難道從十五年前那場戰爭之後,就將課堂上的東西全部忘掉了嗎?」
依照當年沙碧璽的懶散狀態,此事還真大有可能。
可將軍畢竟不真是笨蛋,不常動在政治方面的腦子並沒有因此失去功用,稍微一轉,也就明白了,「日殿下、寒山,我沙族這次可被害慘了……若不是我離開青龍,蒼鷺萬不會拿青龍開刀。」
「你在離開之前,不曾想過這點嗎?」寒山嵐面色不改,「我不相信。而且,蒼鷺族出兵,原本就非我或殿下能控制,不將兵力往夜燭攻擊而先選擇青龍,這態勢難道不夠明顯?日皇子大人有容人之心,今天易地而處,斷不可能如蒼雁那般心狠!」
很少露出緊張表情的沙族將軍抿了抿唇,這才道:「出城之前,我已去信高達表明我的立場,蒼雁這般動作,確是給我的警告。」
「沙碧璽,你已經沒有逃避的機會了,你也只剩下一個選擇了,不是嗎?」美人將軍嘆了一口氣,「同為一城之首,我能瞭解你的為難與著急,殿下方才已和我議定,先撥東離那裡的兵馬,讓你回去救。」
沙碧璽單膝跪下,「多謝殿下仗義相助。」
一直沒有作聲的日經皇子趕緊一個箭步,「將軍快起,青龍城民也是我帝國子民,萬沒有作壁上觀的道理。」
「可你應當知道,這兵一出,你的立場就很清楚了。」寒山嵐接著道,「之後,就再無理由逃避了。」
「這我明白。」沙將軍垂著頭,「我知道戰爭。」
「沙將軍,若您真不願,日經絕不勉強。」日皇子將人扶起,「這次蒼雁出兵如此之快,也不能說全然與我無涉。可復國畢竟是頭頂大事,若將軍不能全心為我所用,日經亦不強迫於人。方才我說了,今天救青龍是因為沙族同是我帝國子民,正如同沙瓦坦的蒼鷺族雖出了蒼雁這逆賊,可據說前些日子竟被狼族攻陷。待我拿回高達,也是要替他們保全性命財產的。」
「殿下胸懷大德,沙碧璽銘感在心。請您無須擔憂……」將軍大人抬起了頭,露出他本人極少會出現的堅毅神采,「在下願為殿下效力,直到殿下再也不需要我為止。」但這樣的表情原本就是他不習慣的,一下子又露出苦笑:「可沙碧璽已經荒廢十五年,是否真有大用,也請殿下多擔待了。」
「您太謙了。」日經拍拍沙將軍的肩,「多謝將軍的支持。」
「那沙碧璽,接下來就不必浪費時間了。花漫東離你應當還記得吧?」
沙將軍側頭一想,「是那個……後我們一期,花漫家的小流氓?」
「現在可是大將軍了。」寒山嵐笑了出來,沙將軍趕緊稟住呼吸奮力抵抗美色的連環攻擊……雖然是一起長大的夥伴,可畢竟多年不見,需要喚醒沉睡的免疫力,「傳說他用兵與莫敵老將軍十分雷同,大有以師傅傳人自居的意思,我這樣說,你可明白?」
「原來如此。那小流氓……不,花漫東離將軍居然這麼認真啊,當真世事難料。嗯,事不宜遲,青龍雖有我老爹鎮守,可老人家年事已高,我擔心他的身體。另外,沙族士兵平時多務農釀酒,戰鬥能力遠不如蒼鷺騎兵,還是讓我盡速出發。」
「那是當然的。」日皇子道,「寒山將軍,快帶沙將軍與花漫將軍會合,務要讓大軍於三日內進發青龍!」
◎
會在夜燭再度見到沙將軍,老鼠覺得自己一點也不意外。
雖然他是偷了別人東西的人,可卻老神在在,倒是東西被偷的將軍大人一臉意外,「勞菽!?」
「將軍大人。」老鼠拱了拱手,神色當然不若正在扮演假貨商人時那麼恭謹,「多日不見了。」
「龍魂……是被你拿走了?」居然不是先問畫,可見戰爭開打,就算是懶散的將軍大人,也知道事有輕重緩急,「平常時候,讓你把玩幾日倒無所謂,可要戰爭了,請把龍魂還給我吧。」
預想中的怒氣沒有出現,老鼠驚訝地看著這男人一眼,表情坦蕩真誠,好像鎮城之寶放在他那兒真的無所謂似的,原本想要刁難一番的言語縮在舌下出不來,他聽見自己居然回答:「劍我帶在身上,一會給您。」
「多謝。」將軍大人高興地笑起來,「太好了,得回龍魂,我家那老頭肯定能少念幾句。等打完仗,你還想玩,再來跟我借吧,可別再不告而取了,龍魂雖然不值幾個錢,真弄丟了,可也不好辦。」
「我明白,我……我已經玩夠了。」老鼠吶吶地,很少會有受害者在面對他時那麼心平氣和,讓他覺得異常不習慣,有種莫名其妙欠了別人的怪異感覺。
「那就好……還有、呃、那個……」將軍大人搔搔頭,一臉欲言又止。
「您想問『宿鳥歸飛』嗎?」老鼠一看那表情,便知將軍大人心心唸唸的,還是他那唯一的名作收藏品。
「欸。」將軍大人點點頭,「那畫兒我愛若性命……」
「畫我沒帶在身上,放在槐山。」老鼠回道,忍不住又多說一句:「和殷音的另一幅『瞑色高樓』放在一起。」
「什麼!瞑色高樓也在你那!?」將軍激動起來,「多年來緣鏗一面,沒想到是在你那邊……」
「將軍如果想看……」老鼠露出有點彆扭的表情,「可以過來,我的收藏……還不少……」事實上,應該說是可以比擬皇宮收藏那麼豐富了……
「太好啦!」將軍大人嚮往不已,可轉而想起眼下現實,不免黯然,「老鼠,畫兒放你那裡,說不定反而好。青龍要打仗了,這麼寶貴的東西,可以免受戰火威脅,也算是運氣。」
「您要回青龍了?」老鼠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對這已經沒有什麼利用價值的將軍付出關心……或許,在他漫長的蒐集與鑑賞寶物生涯當中,很少能遇到和他一般痴迷,眼光也算不錯的同道中人了吧?
將軍看不出他畫的贋品是想當然爾,天下能辨認出真假的,他很有自信只有自己而已。所以倒也不能算是將軍品味不好。
「嗯,明日便要出發。」將軍點頭,「對了勞菽,聽我一句,這樑上君子的行當,能不做便別做了,畫兒是好的,可總得憑自己的能力得到才有價值不是?我很想交你這個朋友,這是我的肺腑之言。」
……要他放棄當寶物小偷?憑自己的能力得到?老鼠在心中冷笑一聲,寶物的價值在於其創作者呈現的美感與高超的技術,跟收藏者的能力全無關係,更何況,用自己的力量強取而來,也是「能力」的一種啊!
可這些話他當真就只有心裡想想,若在以往,遇到這般不識相之人,他根本不會再理睬。若是過份了,說不定還會惡意戲弄一番。
可面對沙將軍大人,老鼠卻總感到有一點氣虛。
好像有點沒辦法完全脫離那個假貨畫商的角色。
總是不自覺的,就很想跟這傢伙聊些讓人愉快的話題,像是各大名家的筆觸特色、欣賞角度之類的~
老鼠很少有「朋友」……不,應該說是幾乎沒有朋友。三十多年來,他有的只有「同伴」、「同夥」這類關係。
久而久之,「朋友」這種正面關係,也漸漸讓他的態度轉而變成嗤之以鼻,他認為自己根本不需要那種東西。
可是,與有共同興趣的人能夠分享的感覺……無論是對連跟同窗好友聯絡都懶的沙將軍來說,還是長久以來都沒有朋友的強盜老鼠來說,那愉快的感覺都很難讓人忘懷。
老鼠乖乖點頭的樣子,如果讓野狗寨的同夥看到,下巴肯定會掉下來也說不一定。
他只是不想跟這個男人翻臉而已,老鼠想。
和「他只是想來夜燭看看而已」的理由應該差不多,他現在覺得,有點想再到青龍城,去喝那新鮮剛醡好的葡萄酒,順便再來兩顆哈密瓜。
一切都只是剛好而已,這點老鼠很堅持。
六十七
花漫東離,是花漫氏年輕一輩的領袖人物之一。
花漫氏於帝國一向以文官出仕者為多,和疏葉氏相同,願從武者少,花漫東離卻是其中異數。
他從小在長輩們眼中,便是一個頑劣到無人能制得住的小霸王,根本耐不下性子唸書讀寫,有他在的書院閣子總是充滿夫子的怒吼聲和小孩的嬉鬧聲,於是沒有多久,花漫東離便被逐出花漫氏名下的所有書院,最後他的父母在不得已之下,終於將他送到了莫敵將軍府。
沒有想到他反在這裡得到良好的發展,而像這樣好動到不行的小孩子,莫將軍府裡多的是,太過文靜反���顯得奇怪了。
以血緣關係看,花漫東離可算是月緯皇子的遠房堂兄,年紀相差約有十歲,當月皇子也拜入莫敵將軍門下時,花漫東離已經是莫敵將軍帳下的副將軍了。
當年的花漫東離,對於沙碧璽與寒山嵐兩位師兄的印象非常深刻。
前者是讓他先是崇拜後又幻想破滅、除了兵略其它成績都很糟的師兄;後者則是科科優等兵法武藝樣樣精通的偶像型……好吧,花漫東離從來不否認,寒山嵐將軍可是他的夢中情人。
而沙碧璽之所以也對他印象深刻,也是因為當年瘋狂追求美人寒山嵐的一串登徒子中,花漫東離算是其中最積極的份子之一,就算後來已經證實寒山嵐可是個堂堂男兒身,一下子逼退九成的追求者,花漫東離卻是其中少數不輕易放棄的黏皮糖。
當時的寒山嵐正值青春風華正茂,沙碧璽也不是不能理解花漫東離的痴迷……不過呢,任誰跟那個毒舌家相處過一陣子,被那毒舌劇烈打擊後還能保持初始時的熱情,那沙碧璽就不得不有點佩服了。
出身花漫家的師弟帶著點流氓氣息,總是堵在寒山嵐固定會經過的要道上大獻強迫式的慇勤,對偶爾會和同窗一起行走的沙碧璽總是瞠目以對,讓人大大搖頭。可一對上寒山嵐,那傢伙變臉的速度快得讓人傻眼,那種掉入愛河的蠢樣,沙碧璽都替他覺得丟臉。
後來寒山嵐成為歸仁將軍的副將,認識了歸大小姐長亭,不久後便結為連理,花漫東離這才在他們附近銷聲匿跡了。
沒有想到那樣一個輕浮的小子,居然能坐上莫敵將軍副將的位置,想來也是有好好下過一番功夫的。
總之,在寒山嵐帶著沙碧璽去見花漫東離前,雙方都各自落入十多年前的回憶中了。
「花漫將軍,寒山將軍和沙將軍過來了。」
「快請,快請!」青年站起身來,在營帳中走來走去,無法靜下心來,「寒山師兄居然來了,我……我……」
沒一會兒,營帳的帳門便被掀開,一時間麗光四射,花漫東離只覺眼前一片光華萬丈,他幾乎要流下感動的淚水。
寒山師兄幾無變化,仍是那麼國色天香傾國傾城,成為人夫後的這十年,非但沒有減損他一分美麗,那成熟的風采好像更添幾分豔麗……青年只覺自己心跳怦然,難以自己。「寒山……師兄,好久不見了。」
「東離師弟,好久不見了。」寒山嵐露出親切的微笑,在一旁的沙碧璽看得出這同窗老友已經夠壓抑他那相當讓人困擾的美貌,可似乎還是讓花漫東離暈乎乎忘記自己是誰了……更不要說還能注意到跟在後頭的自己。
「師兄今日專程過來,是、是為、」花漫東離發現自己大舌頭起來,趕緊猛然搖頭,揍了自己兩拳,「師兄可別見笑,您這次過來、哎,沙師兄也來了。」
很好,果然是擔任軍職十年了,已經不是小毛頭,很快就能從寒山魔咒掙脫,發現現場還有其它人在。
「好久不見了,」沙將軍點點頭,「這一次可要麻煩師弟了。」
「不敢不敢。」花漫東離趕緊擺手,「同為帝國軍人,怎可置身事外,就算是……唉,月殿下命薄……我花漫東離亦會忠於帝國的!」
「客氣話就別多說了。」寒山嵐道,「東離師弟,大軍二日內便要出發,可辦得到?」
「沒有問題。」花漫東離嚴肅地點點頭,「我高達士兵集結在此,為跟隨皇子殿下復興帝國,每日勤於鍛鍊不曾間斷,大軍即刻便能拔營出發。」
「太好了。」寒山嵐道,「能即刻出發便即刻出發,這一次要遇上的,可是蒼鷺族的蒼鴻,那傢伙手下的騎兵團,可是帝國四方最強盛的軍隊,你和沙將軍,只能在路上研商對策了。」
◎
醇酒之道,通往青龍的路上。
大軍行進的速度,再快也有限。
個人的話快馬加鞭只要四五天,如果是蒼鷺的騎兵團,將軍推算約莫也是五六天,可面對這萬人以上、只能靠走路前進的士兵,能夠在十天內到達,已算萬幸。
青龍能撐到那個時候嗎?更何況,蒼鷺騎兵何時出發,根本就難以確定。
沙碧璽其實非常著急,可他也知道有些事情就算是急也急不得,他只能自己想點辦法。
「讓我先帶一支百人隊伍先行,讓我先回到青龍支援。」沙碧璽終於受不了速度,對花漫東離提出要求。
青年想了想:「沙師兄,百人兵馬成不了什麼事的。」
「不,已經很足夠了。」沙碧璽道:「青龍是我的城市,我自有潛入之法……另外,蒼鴻是我和寒山的同期,我清楚這傢伙的用兵方式。蒼鴻一向認為快與狠足夠彌補戰術上的薄弱,以及阻止戰氏的延長。如果我們動作太慢,讓他先拿下青龍的話,事情就難辦了……」
花漫東離略微思索,「這百人兵馬,沙師兄有什麼要求?」
「善騎射,身手矯健者最佳。」沙碧璽又道,「東離師弟,你繼續領軍前行,醇酒之道後段的玄武湖邊,是設營的最佳地點,那裡藏有青龍一點的東西,我會再與你會合。」
「沙師兄,你……」花漫東離有些欲言又止,想了想,似乎下定決心,「我這樣說,師兄您可介意……我聽說青龍十五年不曾有過戰爭,沙族士兵是帝國四方軍伍當中敬陪末座的……」
「這我不否認。」沙碧璽將軍大人笑笑,「沙族人原本就厭惡戰爭。」
「而沙師兄您……和您那天才之名同時齊名的,便是您的武藝不精……」
「這……我好像也不能否認。」沙碧璽搔搔頭,「東離師弟,你想說什麼就直說吧。」
「沙師兄,我怕您此去遭遇危險。」青年嘆了一口氣,「您太久沒有上戰場,未免生疏。」
聽到戰場二字,想到形容竟的是那個結滿晶瑩葡萄香甜哈密瓜總是瀰漫酒香的城市,將軍不禁心中一痛。
「東離師弟,無論如何,這是屬於我的戰爭。雖然我多年未戰,可當年讀的書,也不至於完全忘光。」沙碧璽苦笑道,「我既接下龍魂劍,青龍的存續便是我的責任。」
「沙師兄,是我多嘴了。」青年當年雖然是個個性古怪的師弟,可這十多年的軍旅生涯,也早讓他成熟起來,「我馬上將人集合完畢,讓您親自點閱,趕緊出發吧。」
六十八
東方邊境城市青龍城,盛產美酒和寶石,一向富饒和平,已經十五年不曾發生過戰爭。
就算在帝國被滅的日子裡,也是小心地和蒼鷺族維持良好的貿易關係,從未有撕破臉的疑慮。
青龍的士兵因為承平太久,大多成為農民,栽種葡萄和哈密瓜,比拿槍使刀還要順手;還有一部分成為酒商,長期沉浸在美酒裡導致身材變形、再也穿不進盔甲。
他們的將軍沙碧璽,說好聽點是愛好和平不喜歡弄刀動槍,說難聽點就是性格疲懶討厭麻煩。有如此將軍,底下的副將們自然也好不到哪去。沙碧璽總共有六位副將,其中有三位是沙族人,老早就自己解甲歸田變成農夫了。還有四位,一個成為酒商──他的女兒正是沙將軍的貼身侍女之一吉兒;一個成為寶石商,運用副將軍的權力開採了礦產,目前是青龍的首富;最後一位是唯一還留在軍裡的,每月領著相對微薄的軍餉,操練他那一支僅有三千人的軍伍。平時也不能白白當兵浪費米飯,還得兼任「捕頭」的工作,替青龍城維持城內治安,抓捕犯人。
這一位唯一還能堪用的副將軍,姓虎名珀,正是取「琥珀」的諧音,青龍城因為盛產寶石,小兒取名的時候分外喜歡用寶石來取,如沙將軍其實還有一對雙胞胎弟妹,女的叫珍珠,男的叫瑪瑙。只是這兩位現在都不在青龍城裡,學了武功之後一起仗劍不知逍遙到帝國哪一個角落去了。
簡而言之,也就是說,青龍城是一個因為太久的和平,而顯得全不設防的城市。
蒼鴻聽完屬下的報告後,覺得荒謬起來。
為了對付這樣不堪一擊的城市,蒼雁千里迢迢將他調到這裡,還帶著他的三萬兵馬,其中還包括三支精良的蒼鷺騎兵團!
而且,那個唯一會讓人顧忌的理由……應該說是人,他的老同窗沙碧璽,目前還不在青龍城內。
蒼鴻打了一個哈欠,擺擺手。
「蒼鳴蒼夜,交給你們吧,各率一萬士兵,給你們兩天時間,把青龍給我拿下來。」
「要做到什麼樣程度?」兩位副將年紀和蒼鴻差不多,隨他一起征戰多年,默契極佳,「若是受到沙族反抗,是否要威嚇懲罰?能給士兵們賞賜嗎?」
蒼鴻揉揉鼻端,隨口說道:「陛下想要懲罰沙碧璽,我知道這人看似疏懶,實則對青龍人民相當上心,也很得民心。對付他的人民,比威脅他本人,要來得有用多了。」他自己也是一城之主,對於接下來要下的命令,也有些不舒服,不過,士兵們千里跟隨著他到這東方城市,若是不能給點賞賜,將士氣不振,這可是兵家大忌,「傳令下去,破青龍之後,先將將軍府裡的眷屬全部關押起來。開放眾將士大搶一天,可不許侮辱青龍婦女,違���問斬。一天之後,青龍恢復平靜,不得有誤。」
「是!」兩位副將一揖,並肩快步離去。
蒼鴻又打了一個哈欠,這時候的他,尚不知自己的城市,已經落入狼族手裡。
◎
沙碧璽將軍的父親沙玉髓老先生,已屆七十高齡,仍老當益壯,精神十足。
不過有其父必有其子,沙老將軍年輕時也不是什麼猛將型人物,保有沙族人熱愛美酒唱歌的特徵,以及不擅長戰鬥的缺點。不過沙老將軍對於忠於帝國這件事是很嚴肅的,對於兒子讓沙族與蒼鷺族交好他原本是沒有意見的,可當蒼鷺族叛國後,就對沙碧璽老是想站在中立的立場相當嗤之以鼻,當時他就這樣教訓了兒子:「渾小子,這種叛國的逆賊是沒有普通人的道德良知的,跟他來往是降了自己的格!我們食君之祿忠軍之事,自然要幫助皇子復國的!」
可惜不孝子當時只當充耳不聞,後來居然連皇子殿下親自派人來請,都要三推四阻,只好他老先生親自出馬,把兒子趕出城去,這才舒心了些。
「吉兒,再來杯酒。」老將軍躺在兒子慣常用的籐椅上,怡然自得地使喚著將軍府裡嬌滴滴的侍女們──沙碧璽熱愛美人兒是出了名的,可他只欣賞而不妄動,純親近而不出手,一直以來,都不曾發生過什麼讓人尷尬的桃色糾紛……這點沙老將軍就有點不滿了,一般來說,在這麼多美女的環繞下,兒子也應該生了一兩打吧?怎麼連個屁也沒有……
殊不知,美女們雖尊敬沙將軍,願意服侍將軍大人,可若是提到選擇夫婿這一層面,沙將軍實在不是女孩們的第一首選。姐兒愛俏,將軍大人既不英俊也不帥氣,有在將軍府工作過就知道,將軍大人還很窮,有點想法的女孩們都不會想嫁給沙將軍的。
吉兒可以算是將軍府裡的第一侍女,最受將軍信任與寵愛──寵愛部分也請不要誤會,吉兒已有感情穩定成長的對象,將軍會特別喜歡她,只不過因為他是副將丹泉的獨生女兒,念在舊時同僚之情罷了。
不過吉兒小姐的細緻幹練,當然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啦。
服侍老將軍的讓吉兒一直有服侍到三十年後的將軍的感覺,老將軍長得還比將軍大人英俊一些,吉兒壞心眼地想,至少比將軍大人有活力得多了!
今天晚上,她還與「感情穩定成長的對象」有約,準備請對方回家用膳,想到這個就不自禁喜上眉梢,沙族少女對感情一向都是開放積極的,對於喜歡的對象,會勇於追求,而被不喜歡的對象糾纏,同樣也常不留情面直接拒絕。
說不定也因為如此,沙將軍後來感覺似乎有點自暴自棄……難道是被太多美女拒絕過了嗎?吉兒掩嘴偷樂,替老將軍備好了酒,順便端了盤自己醃製的紫蘇脆梅,讓老人家有下酒菜。
「將軍慢用,吉兒要先告退了,今晚家裡有些事情。」
老將軍將梅子塞了兩三顆到嘴裡,「你回去吧~」聲音還有些口齒不清。
「吉兒告退。」侍女福了一福,帶著雀躍的心情,腳步也跟著加快不少,準備踏出將軍府的那一刻,一個男人闖將進來,將她撞倒在地。
「搞什麼?哪來不長眼的……」吉兒不是溫柔婉約型的美女,罵人的話馬上成串出現,可對方已經去得遠了,讓她只好嚥下後面的言語……「真倒霉~」
裙子都被弄髒了,為了今天晚上,她可是穿上自己最喜歡的一條啊!
越想越不甘心,非要叫那人賠償不可!吉兒小姐一提裙襬,追了上去,沿路問了幾個家丁侍女,來到她方才才離開的地方……沒想到那人不但是來找老將軍的,而且還是副將軍虎珀!?
才剛踏入廳中,便聽見老將軍震怒拔高的聲音:「你說的可都是真的!」
弄髒吉兒裙子的人則回道:「千真萬確,我親自去看過,青龍城已經被瀕臨城下了!蒼鷺族的軍隊正駐紮在朱雀坡上,距離城門不過十里,以傳說中蒼鷺騎兵團的雷霆速度,不要半天便能長驅直入……」
「這……怎麼可能……」老將軍也跟著呆了,他的年紀雖大,可作戰的經驗和自己的兒子一樣少,而且,打贏十五年前那場戰役的��鍵人物也不是他自己……「碧璽,快通知碧璽!」
「老將軍,將軍現在人在夜燭,遠水就不了近火啊!咱們得靠自己!」
「對……對……」慌亂中,老將軍道:「先聚集人馬!把青龍的士兵聚集起來!」
「嗯,屬下已經進行下去了,只是……我青龍兵力雖號稱五萬,可大多解甲歸田,真正能用之兵,恐怕不足一萬……」副將軍虎珀大大嘆氣,「而且兵器防具皆不足,恐怕……」
「怎麼可以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吉兒踏進門去,她在將軍府裡一向沒大沒小,這副將軍又是看著她長大的父兄輩人物,「虎大哥,就算將軍不在,我們也得要守住青龍啊!」
「吉兒說得對,虎珀,秘密傳令下去,先宣佈城門將無限期關閉,讓城裡人不許再進出了,就算是農夫酒商,也都給我放下鋤頭酒桶,拿刀子振作!」說是這樣說,老將軍自己手裡卻還拿著酒杯。「箭……看看有沒有弓箭!在援軍來之前,我們就拒不開門,放箭射敵吧!」
虎珀面色凝重地點點頭,「這點我也已經做了……可太久沒有戰爭,青龍城裡的弓箭數目,弓弩不滿一百張,箭矢不足五百支……」
老將軍臉色一白,露出絕望表情:「什麼?只有這點數量?」這才終於明白為何虎珀的眉頭一直鬆不開來,「這可真是……」
「老將軍!沒有弓箭,難道咱們沒有熱鍋嗎?我聽過好多歷史故事,敵人爬上城牆的話,咱們就用熱油燙他,柴火燒他!」侍女吉兒激動起來,「咱青龍城什麼沒有,酒最多!倒他十桶八桶,一把火點燃,包管這些什麼雞兵團的,全部燒成火球兒!」
一老一少目瞪口呆地看著熱血沸騰的少女,終於,其中老的那一個點了點頭,「虎珀,你都聽到了。」
「……吉兒,你想不想到我帳下工作?」
六十九
青龍城於是默默沸騰起來。
以虎珀副將軍為中心,聚集了約莫一萬人的「軍隊」──其中只有五千人可以算是有經過鍛鍊,平時還兼抓賊、替城裡進行公共建設的「正規軍」,另外五千,則是一些還能從櫃子角落髮現兵書的男丁們,老老少少,士農工商都有。
只花一個晚上便能聚集這麼多的人,虎珀副將軍其實已經很感動了,沙族男人雖然喜歡飲酒作樂唱歌跳舞,可是愛家愛鄉的心情也是很強大的,有外侮,也都願意站出來扞衛家園!
不過因為兵器防具不足,所以一眾兵士有的拿著柴刀,有的扛著斧頭,還有的把鍋子當盾牌護在胸前。遠方高高舉起的,一看就知道是拿鋤頭和鐮刀改造而成的奇妙兵器,副將軍微微苦笑,沒有想到事隔十五年的戰爭,居然比當初還要寒愴,面對的,還是比海外民族戰鬥力更強的蒼鷺騎兵團。
侍女吉兒的話掠過他的心中,意外地讓他穩了穩心神。
「諸位將士。」虎珀的聲音是大家都熟悉的,人也是大家都信任的,「沙將軍不在城裡的時刻,卻竟遭到威脅,據報將軍已在趕回城的路上,我們必須撐到將軍回來的那一刻!」
「沒錯!」跟在副將軍身旁的少年兵大聲說道,聽聲音稍嫌尖銳,看身形又稍嫌纖細,看臉蛋的話……士兵幹嘛要看臉蛋,不過一看之下就會發現是個熟人,感情吉兒姑娘女伴男裝從軍來了。
她只是一腔熱血隨便說說罷了,那裡知道居然就被吸收進來了,自古從軍沒有女人的份,不過……在沙族,連男人也都不想從軍了,對于吉兒姑娘的混入,似乎也沒引起多大的側目與反彈。
畢竟共同抗敵,人人有責嘛~
總之,虎珀大人的計劃是這樣的。
很簡單,在將軍大人帶援軍回來之前,必須死守青龍城。
在這裡必須瞭解一下青龍城的地形,。
青龍城建在一個海灣的凹處,有三面是海,一面是陸地,當年與海外異族的戰役是被三面包圍,最後在沙大將軍的奇策下才破了包圍網,反敗為勝的。不過這一次,敵人卻是沿著醇酒之道而來,準備堵住為一面向陸地的一方,逼他們投降來著。
不過根據虎珀的清點,青龍城內連同普通百姓和軍人共有近六萬人,一般存糧在沒有補給的情況下還可以維持一個月,再加上本季產量過剩的哈密瓜,應該可以撐更久。比較需要擔心的則是飲用水,青龍因為太靠近海,淡水的補給一向是從附近山區小溪引水進城,若是讓人給斷了源頭、還是下了毒物,後果可不堪設想。
幸而城內還有幾口井,節省點用倒應該還夠。
吃喝補給沒有問題之後,再來便是如何帶領這群烏合之眾,打贏裝備精良的蒼鷺精兵……想也知道沒有可能啊……虎珀嘆了一口氣,城門已經讓人關上了,由於從來沒有敵人從醇酒之道攻擊過來的設想,所以青龍城的城牆高度只有沙瓦坦的一半,對身手矯健的蒼鷺士兵來說,爬上來應當是輕而易舉。
所以如何守住城牆將是能否死守這個城市的重點!
……沒有足夠的弓箭,而當年由沙將軍帶領用硫磺製造的土炮,因為年久失修,誰也無法確定能不能用──而且重點是,萬一那土炮原地爆炸,反而會傷到自己人。
看了眼少年裝扮,正在帶領婦女們將一桶桶新醡葡萄酒往城牆邊搬運的的吉兒,那興致高昂指揮若定的樣子,很難想像居然是一個嬌俏纖細的少女,原本前一天還是她與未婚夫婿拜見父母的日子呢。
五千正規士兵撥一千鎮守城牆之上,四千在城下駐紮,不滿百張的弓箭也都發下去了,沒有弓箭的人就三人一組備好柴薪油鍋在城垛處待命。
將城裡老弱婦孺集中到城中統一管理,吃的用的都要變成配給制,務要撐過戰爭與寒冬才好。
當第一撥瑞雪降下的時候,敵軍終於來了。
◎
青龍城城門外接著的是平坦的醇酒大道,往大道通高達方向約莫十里處的左方,有一座山坡,名為朱雀坡;二十里處有一座小湖,名叫玄武湖。
此時蒼鷺族騎兵正駐紮在朱雀坡上,此地為附近地勢的最高點,有任何動靜都能快速反應,以高制低,這是蒼鷺族將軍蒼鴻當初選擇這裡的原因。
在蒼鴻的授意下,蒼鳴蒼夜兩位副將帶領兩萬精兵,往十里外的青龍城開拔而去。
青龍城城門想當然爾已經關閉,城牆上有不少背著弓弩提著長槍的士兵穿梭來去,看來是提高了戒備了,蒼鳴蒼夜互看了一眼,兩個人都有點忍俊不住。
這麼矮的城牆,不知道有沒有兩丈高,城牆外斑斑駁駁,有的地方還長出野生的葡萄藤蔓來,就是兩手空空也能爬得上去。
大門看起來也很不牢靠的樣子,邊緣縫細最大的地方,恐怕可以讓一隻小兒手臂伸進。
「將軍說的果然不錯,這青龍城還真是邊防空虛。夜,用沖車吧,我看這城門,兩個時辰便可衝進。」
「嗯,不過城垛處隱隱可見炊煙,倒要注意些。」蒼夜想了想,「城門後應當有些古怪。」
「先放火箭吧。」蒼鳴道,「削弱那城牆的力度,將軍只給我們兩天時間。」
於是傳令下去。
戰爭是真的開始了。
數列弓箭手先行,浸了油漬的棉布紮在箭矢上,點燃火焰,拉弓、放箭,火箭像是雨點一樣往城裡落去,就算已經有了準備,當有人著了火、被箭射中的時候,眾人不約而同愣住,而後不知是誰喘了一口大氣,「打仗了──」
「敵人攻來了──」
隨著火焰開始熊熊燃起,沙族士兵總算如夢初醒,暴雨一樣的箭矢撲天蓋地而來,士兵們只能架起盾牌縮在城牆上的角落,鏗鏗鏗鏗,這是拿菜鍋當盾牌的人發出的清脆響聲。
然後是女子的尖叫聲,被推到牆緣的一整排酒甕讓箭矢給射破,酒液流了出來,一碰到火便整個延燒起來,砰砰砰砰一個個衝天爆起,以吉兒為首的沙族婦女們紛紛走避,方才的辛苦全部化為泡影。
「就地躲避!」副將軍虎珀趕緊將指示傳遞出去,只是沒有多久,整個城門連同城牆的區域完全陷入火海,眼看是連接近都不能了。
「怎麼辦……」副將軍以下的兵長還很年輕,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虎大人,城門整個著火了……滅火,要想辦法滅火啊……」
「滅什麼火!」朝他頭頂一巴掌巴下,「敵人就在門外,正準備等城門一破,就要衝將進來,蒼鷺的騎兵團威名顯赫,可不是好易與的,北方軍多有讓士兵搶劫的習性,只要讓他們進來,一切都完了……」
「那……」被嚇得結巴的少年兵長眼淚都要飆出來了,「虎大人……我們該怎麼辦?……哇!」
與還未完,便聽得城門外傳來一聲極為不祥的巨響,隨著城門開始顫抖、掉起碎屑……「不好,是沖車……居然連沖車都帶過來了。」
「虎大人……哇!」第二次衝撞,很快接連而來。
「握緊你的劍。」虎珀咬咬牙,「吉兒,吉兒你先過來……」
身著男裝的侍女奔了過來,滿臉淚痕,顯然是嚇得不清,「虎大哥……」
「兩軍軍力太過懸殊了,我不想多造犧牲……你幫我帶消息到城中,讓那帶著兵書的五千百姓脫下戰甲,回家跟家人在一起吧,身為士兵反而更容易被殺。」
「那……虎大哥你們呢?」少女淚眼婆娑,火焰和瞬間消失的生命都讓她快要承受不了。
「我是青龍的副將軍,可不能退縮。」男人勉強地露出一個笑容,「去吧,吉兒。」
「虎大哥……你……你一定要活著等將軍回來……」
「嗯。」男人揮了揮手,作勢要她離開,然後回頭,對著他的兵長下達指令,「傳令下去,五千兵士聽令,拿起你們的武器,到城門口廣場集合!敵人就要進來了。」
「是!」年輕的兵長抹抹眼淚,站起身來。
沖車的第三次撞擊,無論是蒼鷺族的士兵,或是青龍城的居民,都聽見城門發出的慘烈哀嚎聲。
蒼鳴沒有因此而高興起來,反而表情更加嚴肅,「眾將士聽令,帶城門打開後,由騎兵團先行開路,遇見士兵裝束者,殺無赦;遇見百姓反抗者,將之綁縛;包圍沙將軍府,不許任何人再進出。」
蒼夜則接著道:「佔領青龍城後,將軍特賜大家大搶一天,青龍城可是有名的美酒之都,大家好好享受吧!」
「喔!!」歡呼聲震天價響,與城內的愁云慘霧恰成對比。
而當沙碧璽帶著百人小隊來到城外玄武湖之時,恰好見到他所治理的城市冒起漫天火光,濃煙密佈。
「我的……天啊……」將軍大人一口氣幾乎哽住呼吸,「天殺的蒼鷺族!」
砰。
城門終於再也承受不住第四次撞擊,轟然倒下。
七十
蒼鷺族的鐵蹄在大門崩毀的一剎那,踏破焦黑的殘餘木塊,黑色的駿馬嘶昂,巨大的盾牌與尖銳的長槍,讓火光折射出金屬無情的光芒。
蒼鷺騎士團團八的團長,原本正是在往落霞城綢之道上,已經被野狗所殺的蒼翼。現由蒼鴻的副將蒼夜兼任團長,他個人過去也曾是騎兵團的一員,後因戰功彪炳,被提拔上來。
蒼夜一身黑色戰甲,帶領成為先頭部隊的騎兵團衝進城裡,果然如他們所預測的,門後的確埋伏了青龍城的軍隊,可那明顯鏽蝕的兵器防具、沒有系統的列隊,在在都顯示出這支軍隊的單薄與無能,他高舉了劍,「進攻!」聲音高亢嚴肅,沒有一絲猶豫。
擔任青龍城守將的虎珀,原本就不曾期待過能阻擋得了蒼鷺的攻擊,只是他也沒有想到實力的差距居然這麼大,他們竟然連一絲反抗的餘地都沒有。
他將手中的劍握緊了,這種時候能殺敵一人是一人,其它的……他也已經無力回天。
虎珀擅使劍,在一片不崇武的沙族人中,他的劍術算是少數還上得了檯面的,也曾經在高達擁有些許薄名。
迎面而來的馬蹄沾染些許火星,他眯起眼睛,舉起了劍。一直以來待在和平的青龍城,空有一身劍術從無施展的機會,可十五年來,他從未鬆懈過對自己的要求與鍛鍊。
向前一步,這時候的他,已經不是青龍城的副將軍,而是一個只想以劍術護衛家園的普通沙族男人,劍端送入馬腹,抽出,恰恰抵住入侵者劈下的長槍,對方因為身下馬不穩倒下的緣故,氣力難以施展,虎珀趁此良機,將劍送入敵人的身體。
溫熱的血噴了出來,他沒有產生任何想法的空間和時間,敵人如潮水一般一湧而進,附近的士兵們也都開始遭受攻擊,讓人欣慰的是,平時的訓練總算還有些效果,不至於到全無抵抗能力。
可,高高在上的騎兵團,以長槍貫穿沙族士兵的畫面,還是屢見不鮮;人數雖然比沙族士兵少,可戰鬥力更強,更不用說,城門外還有近兩萬士兵,正磨刀霍霍,隨時會殺將進來。
虎珀知道自己心力有限。也知道當連自己都倒下的時候,青龍城的氣數便盡了。
可那一個時刻,總是會到來的。
他求仁得仁,身為軍人,能殉身在保衛家園的戰場,也算死得其所。
蒼鷺的騎兵不會手下留情,只希望這個美酒之城,總有一天可以恢復原貌,回到和平的那一天……
「虎大人!!!」少年兵長一聲驚叫,他回頭,正好見到一個蒼鷺族騎兵高高揚起的槍尖,正準備刺穿自己,可他的劍卻還身下敵人的身體裡,一時抽不出。
戰場上,只要一瞬間失去防備,就是給敵人良機。
少年抱著劍撲了過來,可已經來不及了,敵人的槍已經插落下來,將自己牢牢釘在地上。
他覺得心中意外地平靜,胸口的傷因為疼痛太過劇烈,反而麻痺了。
他摸摸少年的頭,「不要難過,快點逃吧……」不知為何口中不斷冒出水來……豔紅的顏色讓他知道原來是血,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或許就要死了,他想,然後閉上了眼睛。
當青龍城唯一的依靠,虎珀副將軍殉城之時,青龍城的命運便響起了喪鐘,蒼夜面無表情地看著這片無情殺戮,直到穿著沙族盔甲的士兵全部倒下為止。
「很好。」他道,「留一百人清理戰場,其餘的人隨我來。」
接下來的目標是將軍府,待攻下之後,這簡單的任務便結束了。
陷入戰火的青龍城此時一片寂靜,一般百姓都躲入民宅之中,只聽得見火焰燃燒的劈啪聲,以及蒼鷺這方傷者呻吟的聲音。
蒼夜定睛四望,將軍府的方向,他曾經去過一次。當時是隨準備勸降沙碧璽的蒼鷺族耆老而來,可惜沒有成功,讓沙將軍裝傻帶了過去……不過,這才造成青龍今日之滅不是嗎?
蒼夜的表情冷淡,不是沒有給過青龍的將軍選擇。
將軍府已經在即,大門口的地方聚集了不少人,看那服裝打扮應當是一般百姓,表情都是又驚又怒,見大軍來到,非但沒有走避,反而叫囂起來。
「殺人者!」一個少年大喊,「滾出去!!」
「滾出青龍城!」
然後一個圓滾滾的東西迎面而來,蒼夜心中一懍,響起沙族將軍那有名的發明土炮,似乎就是這樣形狀的東西,提見一砍,那球狀物剎時爆裂開來,噴出許多黏膩的汁液。
蒼夜愣了一愣,被淋了一頭一臉,果香撲鼻,赫然是一顆熟透的哈密瓜。
「砸死他們!」
在少年的帶領之下,哈密瓜砲彈被一一以人力發射而出,一時之間阻斷蒼鷺鐵蹄們前進的腳步……當然只能一時,這種小孩子似的攻擊,只更突顯出這座城市究竟有多不設防。
揩去臉上的果肉滓籽,蒼夜沒有動怒,「把人都關押起來,將軍府邸應當有牢房。」
井然有序的騎兵得令,馬蹄踏破滾落一地的瓜果,穿著百姓服飾的一干人等無法抵抗軍人強勢的動作,一邊叫罵一邊束手就擒,蒼夜這才發現,那領頭的少年,似乎是個女孩。
不過,這個發現並不會改變他的心意。「破門。」他道。
「慢著。」此時將軍府大門被打開,一個老先生腳步穩健地走出:「沙玉髓在此,不要抓無辜的百姓。」
端坐在馬背上的蒼夜由上而下俯視著這位已然讓位的老將軍,「將軍大人,但凡攻擊軍隊之人,全數抓起是我們將軍的命令,請您見諒。」
「蒼鷺族不顧和平之約,貴族族長恐已讓清名蒙羞。」老將軍憤恨說道,「我青龍城從不犯人,為何人要犯我!」
蒼夜從馬上躍下,走到老將軍面前,「沙老將軍,正因為您如此天真,才導致青龍今日之災。」
「你說什麼!」老先生青筋爆起,「進犯他人的兇手,居然還理直氣壯!」
「來人,將老將軍請回府去。」蒼夜道,「其它人關到牢裡去。通知蒼鳴,可以讓士兵們進城來了。」
◎
沙碧璽呼了一口氣,讓自己心情先緩和下來。
已經太晚了,青龍城已經失守。
他在玄武湖畔,已能看見衝天的火光,以及漫天的黑云。
蒼鴻領軍的隊伍,全然無念與自己舊時的同窗情分,寒山嵐說的沒錯,自己的不選擇,不代表別人就要買帳,戰爭不是你不想加入,別人就不會來找你。
還在城裡的父親與府裡的侍女們,不知安危如何?將軍大人抿了抿唇,心中默禱,不要抵抗、先把命留著比較重要……等我回來,等我回來!
「將軍,接下來該如何是好。」花漫東離派給他的兵長來到他的身邊,「據探子報,前方十里朱雀坡,蒼鴻大軍即駐紮在那裡。」
「嗯。」他點點頭,「將人召集起來,聽我指示。」
那兵長點點頭,一百人的小隊很快就集合起來。
「這玄武湖畔有一座巨石,石下有一個暗室。」沙碧璽將軍揉揉眉心,「邊境四城都有出城密道,青龍也不例外。底下有我一直備而不用的東西,派人整裡一下,哎,沒有想到讓那東西重新現世,要對付的,居然是青龍城自己……」
「我能幫忙什麼?」
將軍一抬頭,看到了他的龍魂寶劍──當然是拿在某人手裡。
「勞菽先生……你怎麼也來了?」
七十一
少年名叫沙紅寶,熟悉他的人會叫他小寶,他的長官虎珀大人則常叫他沙兵長。
不過青龍城裡姓沙的人實在太多了,光是「沙兵長」這個稱呼,可能至少就有二十位。
少年很崇拜他的長官,覺得他是青龍城中少數「男人中的男人」,不但能教他劍術的老師,也是他人格的指導者。
畢竟他們城裡的將軍實在太不像話了,有點上進心的士兵都不會拿其當榜樣的。
他跟著虎大人練劍多年,卻從未上過真正的戰場,十五年前他還只是很小的孩子,對戰爭沒有太深的印象。
他只在老人的故事裡、書本裡,多多少少能感受到那覆著歷史塵埃的真實。
可這原本應當是故事裡的東西,卻猛然出現在現實的世界。
他的長官以身殉城……而自己,卻只能像只耗子似的,縮在一旁,不能動。
長官最後的遺言,是叫他逃。
他很想像故事裡的英雄一般提起寶劍為長官報仇雪恨,或者,跟隨長官的腳步,為故鄉奉獻自己的生命。可當死亡迫在眉睫,他發現自己無法動彈,只能緊緊抱著虎大人的屍身,動都不敢動。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當他發現四周安靜下來,這才敢張開眼睛。兩名蒼鷺士兵正巧從他頭頂的地方走了過去,他一驚,連忙又閉上了眼。
「老子當了這麼多年的兵,還沒打過這麼輕鬆的戰。」士兵之一道,伴隨著可恨的笑聲,「將軍大人還特別賞賜大夥兒大搶一天,聽說這青龍除了盛產美酒,還產寶石,沙族人總有一套寶石飾品作為傳家之寶收藏著,嘿嘿,咱著這可發財了!」
「說的沒錯,哈,不知為何他們推了好多酒在城牆邊,酒香撲鼻,讓我肚子裡的饞蟲都快跑出來了~」
少年心中憤恨,握緊了劍,待人聲經過,他便跳起身來,對著背對著他的兩個蒼鷺士兵裝束的男人揮劍便砍,兩人措手不及,一個被抹了脖子,一個被刺進背心。
這是少年生平第一次殺人,他顫抖著雙手,只覺得一股痛快從心頭湧出。
然後他解下虎珀的劍,將自己的劍放在長官身邊,然後轉身快速跑開。
◎
「唔……」男人細長眼睛裡的眼珠滾了一圈,「把劍拿來給你。」
將軍接過了劍,隨手放到一邊,「讓你費心了,唉,這劍不過是個象徵,真遇問題,是沒有大用的。」
我看它就是塊黑鐵罷了……男人心中默默地道,連把利劍都稱不上。
千里迢迢來到這裡,卻沒想到不但喝不到酒,眼下是連城門都進不去。
為什麼他人會在這裡?
老鼠嘆了一口氣,「將軍,青龍城陷入戰火,我能幫忙什麼?」
沙碧璽驚訝地看著這個小偷一眼道:「勞菽先生,你還是快點回去夜燭吧,戰爭……可不是好玩的,你想喝酒,等我將這邊解決之後,會送兩壇給你。」
老鼠表情沉了沉,「將軍大人,我可不只要兩壇而已。」
沙碧璽一愣,「勞先生?」
「我可不是一般良民啊。」老鼠露出微妙的笑意,「將軍大人,這種時候,不應該是要充分利用所有人力物力的時刻嗎?」
沙碧璽嘆了一口氣,「好吧。」
玄武湖旁的巨石共有五塊,在將軍的指示下,十名士兵一起推開了其中一塊,露出一個陳舊的小門來,小門讓鐵鏈與銅鎖鎖得嚴實,「鑰匙在我這裡。」將軍從衣襟裡摸出一支綁著紅線、原本掛在將軍頸上的鑰匙。
喀一聲,多年無人開啟過的銅鎖彈開,鐵鏈落地,小門便帶著泥石雜草被拉了開來。
「弄個火把過來。」將軍吩咐道,「小心些,千萬別讓火星飄進去了,拿著站在門口就好。」
「是。」
很快的火把便被弄過來了,老鼠、兵長、及開門的士兵等幾個隨著將軍一同步入密道之內,赫然便見有五具用布幔遮掩的器物被放置在此。
幾個士兵自動自發地拉開布幔,「是土炮?」兵長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
十五年前的戰役,正是沙碧璽一戰成名的戰爭。
他武藝不精,年紀尚輕,可因為身為青龍城將軍沙玉髓的繼承人,所以便在師傅莫敵的認可下,孤身從高達趕回青龍。
當時的青龍城正被海外異族的戰船所包圍,三面受敵,沙族人雖世居海畔,卻不精水戰,只能節節敗退,最後竟只能困守城內,等待救援。
當時只有二十出頭的沙碧璽,便是從玄武湖旁的密道進入城內,入城後卻不急著上戰場,而是將自己關在房內閉關了七天,然後捧出了火炮和水戰船結合的設計圖。
火炮又稱土炮,並非沙碧璽的發明。事實上,這個發明起自產硫磺的北方城市沙瓦坦。幾個來自比葛瑞德草原更北的地方不遠千里而來的方士,將火炮的製作方式傳進帝國,可因為其發射動作繁複緩慢,炮身沉重,不及快馬和弓弩來得機動靈巧,所以儘管威力驚人,當時高達也曾每個邊境大城派了十門火炮,卻不為帝國人所習用。
尤其蒼鷺族一向是馬上民族,作戰方式講求快速與精準,更極少用得上這器具了。
青龍城內的土炮,一向是被放在倉庫裡生灰塵的,被沙碧璽找了出來,擦拭乾淨後,架了五門在面對元海的城牆牆垛上,另外五門,則經過他的設計,將之與沙族輕型戰船結合,成為後來所稱的「水戰船」。
海外異族不曾見過這威力強大的兵器……事實上,就是帝國這方的沙族自己,會使用的人也只有曾在都城高達讀過使用方式的沙碧璽將軍而已,在少主的指導下,沙族士兵勉強習會使用的方式,從城牆頭一轟,剎時將敵軍的大帆船擊了個粉碎,讓無論是敵方還是己方都嚇了好大一跳。
於是形勢逆轉,沙碧璽指示善駛船的的士兵從後包抄,反而將包圍青龍城的海外異族戰船船隊前後夾擊,只用了一天時間,便解了青龍之危。
敵軍一退,沙碧璽趕緊派人往沙瓦坦購買大量硫磺,將五門土炮高高架起威嚇敵人,果然不到七日,入侵者便撤得乾乾淨淨,土炮與水戰船成為沙碧璽守護青龍的兩道防線。
戰爭結束後,也已經和平了十五年,當年的水戰船也已經隨著時間的逝去逐漸毀朽,可剩下的五門大砲,沙碧璽卻將之悉心藏於玄武湖邊,若青龍再有戰端,只要從城內密道走到底,便能看到這五門大砲,以及五大箱摻了硫磺的鐵彈。
「這密道通往青龍城內將軍府的倉庫底下,在花漫將軍到來之前,我們得先潛入城內!」
「是!得先趕緊救出將軍的家人才行。」兵長點點頭,「據說老將軍還在城裡,可千萬不能有事。」
沙碧璽抿了抿唇,「不,不只我的父親,是所有的青龍城民。」
「什……什麼?」那兵長一驚,「所有的青龍城民?」
「是,一共有六萬人。」
那兵長簡直要昏倒,總聽聞這沙碧璽將軍當年如何智取敵人,如何天縱英才,那裡知道居然是個異想天開的狂人!?
莫不是因為擔憂至極,所以懵了吧?
「將軍大人……這、這六萬人,您打算如何營救?這小小密道,一個一個出來……等全部出完,恐怕也要好些天,除非蒼鷺士兵全瞎了眼,否則如何辦到?」
「這我都明白,放心,我還清醒得很。」沙碧璽一改懶散眼神,眸中精光一閃,「請你分出二十人,將這五門土炮清理乾淨,等花漫將軍到來會合。另八十人隨我來,我將把方式告訴你們。」
「將軍大人。」一直莫不作聲的老鼠終於發話,「我也跟您進去吧。」
沙碧璽點點頭,嘆了一口氣,只得輕輕道了句:「一塊來吧。」
七十二
通往青龍城的密道已經十五年無人使用過,沉悶的空氣���瀰漫著一股濃重的腐敗味道,而且越靠近青龍城,那味道就越重。
將軍皺起眉頭,一邊捏著鼻子,「什麼東西爛掉了……」一邊這樣喃喃自語著。
老鼠嗅了嗅,對曾在很惡劣的環境打滾過的他來說,這樣的味道還不算無法忍受,「似乎是瓜果腐爛的味道。」
「啊!」將軍醒悟過來,「難道是哈密瓜……」
答案很快便揭曉,密道的出口處正是放在將軍府裡的庫房。
老鼠跟在將軍後面鑽出密道,一股濃重的果香伴隨腐爛的臭味襲來,定睛一看,可不是他大爺曾經掃蕩過的老地方嗎?
依舊空虛,而且因為被他洗劫過,所以變成單純的哈密瓜儲藏間了。
「將軍大人,我一直很想問,你放這麼多哈密瓜不吃,任它腐爛是為什麼?」老鼠當初看到這滿坑滿谷的哈密瓜,記一直很想問這個問題了,既然將軍本人在此,當然就問了。
將軍搔了搔頭,「哎,今年夏天城裡哈密瓜產量過剩,價格太賤,為了補助那些農民,將軍府這兒便用好一些的價格收購一些,減輕他們的損失。」
「喔。」老鼠不置可否,心中卻暗道了聲笨蛋,難怪他的收藏如此寒酸,原來錢都是這樣花掉了……
跟在後頭的兵長一聽卻大為感動:「將軍大人可真愛民如子!」
「不敢。」沙碧璽嘆了一口氣,「平時他們辛苦工作,繳納稅賦給我這閒人,我只是把他們自己賺的錢還回去罷了。」
「這可不,能做到這點者,放眼帝國,幾稀。」
「別說這了。」將軍臉紅了一紅,「此處已在我將軍府內,是府裡最偏僻的角落,加上這兒堆滿哈密瓜,等閒蒼鷺叛軍不會懷疑到這兒,我先分配一下大家的工作。」
這庫房並不甚寬敞,加之堆滿哈密瓜,一下子要擠下八十餘人,顯得相當壅塞,伴隨著酸氣衝天的腐敗味──許多年後,曾經參加過此次青龍救援行動的成員們,都對這個味道難以忘懷,也成為大夥兒共同的記憶之一。
「整座青龍城,共分六區。分別是上龍、中龍、下龍、藍青、炎青、水青,將軍府便是位在中龍區,是青龍城人口最密集之處,亦是接近城中央的位置。六萬民眾中,有近半住在此區。其餘則分佈於其它各區。想在一天之內完成全城疏散,的確是不可能的事。」
那兵長點點頭,看沙碧璽將軍冷靜自持的樣子,似乎心有把握,這才放下了心:「沙將軍,您且繼續說明。」
「要從陸路離開不容易,蒼鴻的軍隊駐紮在朱雀坡上,就算能擺脫城裡士兵的追擊,也避不過蒼鴻在後的攔截。所以,我們只能走水路。」
「水路?」
「青龍城三面靠海,城裡居民原本就精水性、善駛船,由青龍城西側水道出去三里處,正是白虎島,與帝國大陸相距不遠,可也不是能用游泳便過得去的距離。將居民暫時安置在那裡,再好不過。」
白虎島早幾百年前是沙族人居住之島,後因帝國崛起,在東方邊境建立了青龍城,復又開始種植起葡萄與哈密瓜釀酒,於是沙族人逐漸放棄舊居處白虎島,漸漸以青龍城為中心,搬到東方邊境的帝國大陸來。而那白虎島,也就漸漸沒落,成為極少人居住的地方了。
六萬人說多不多,以白虎島的大小看是略嫌擁擠了,可如果只是暫住幾日,卻是沒有問題的。
「可一次要讓六萬人同時橫度元海,談何容易?」
「所以動作要快。」將軍道,「青龍城東、西、北側均有水道,水道旁設有許多船塢停泊船隻,這些船隻原本是沙族人運送貨物、捕魚的工具,體型雖小,可輕盈靈巧,比起偌大戰船,反而不易讓人察覺……就算察覺,以其速度,很快便能駛出弓弩射程之外,對以馬上打天下的蒼鷺族來說,反而追之不上。」將軍頓了頓,「三條水道的船隻,至少各有百餘艘,以三百艘計算,每艘可乘坐二十人,一夜兩次,一天便能先送一萬兩千人出去,六萬人裡除卻有兵書之壯丁兩萬人,其餘四萬婦孺在四天內便可全部疏散完畢。」
「可將軍大人,這青龍已被佔領,要如何避過蒼鷺騎兵的眼線?」
「青龍可不是個小城啊。」沙將軍笑笑,「而是能容納六萬人的大城市,來自北方的蒼鷺騎兵,怎麼可能短時間內摸清楚青龍的居民狀況?我要你們換下軍裝,以平民的樣子將我的口令傳播出去,沙族人雖不善戰,可說到撤退,倒還拿手得很。」話中之意明明是貶,可將軍卻帶著半驕傲的表情,「傳我口令,就說『隨水流,白虎洲,待復青龍重返頭。』自有明白的人會指揮眾人撤退。」
兵長愣了一愣,像青龍這樣不設防的鬆散城市,居然插有這樣的暗樁,可見這將軍早有準備,並非真懶散到底,將青龍城發生戰爭的可能性完全忽略。
沙碧璽將軍只是不喜歡戰爭而已,所以不積極練兵、不特別重視城防。可經過十五年前那場戰役,他明白萬一青龍城哪天真不幸又發生戰爭,他必須要想辦法保護這整座城的人。
對沙將軍來說,打勝仗不是他所求,他只希望在自己的治理之下,青龍城居民人人都可安居樂業,得保生命與財產的安全而已。
所以他仍留著那代表著巨大攻擊力的土炮,規劃出備而不用的疏散路線與方式。
「去吧,將人分配下去,小心別讓蒼鷺的騎兵發現不妥,將我口令傳給各區居民即可。」
「是!」那兵長趕緊安排人手,眾人趕緊將盔甲卸下,和腐爛的哈密瓜放在一起,僅穿著裡頭的布衣,按將軍的指示,從將軍府側邊的不甚明顯的小門,一個個溜了出去。
「那我們呢?」
人都離開之後,庫房裡只剩老鼠和將軍本人。「我們的任務是什麼?」
「解救將軍府裡的人。」沙將軍道,「我的父親和侍女們,若無激烈抵抗……肯定是押在將軍府地牢。青龍城並無特別設有官府,一向是與將軍府合併的。」
老鼠曾經住過將軍府,而且還有特別研究過,對將軍府邸的地形分佈相當熟悉,「地牢距離這兒不怎麼遠,不過要逃過敵人耳目,有點難度。」
「不,重點是,在城內居民疏散完畢之前,不能救。」將軍嘆了一口氣,「不能讓蒼鷺騎兵這麼快就發現不對勁。」
「所以?」
「所以我打算先在這裡等個兩日再開始。」
「呃?」
「反正這裡有的是哈密瓜,餓不死人的。」將軍一笑,「哎,我想先探探我父親生死……」
「將軍輕功如何?」老鼠露出懷疑的表情。
「不瞞你說,很糟。那麼勞先生你的輕功如何?」
「也不瞞您說。」老鼠笑道,「高達曾轟動一時的飛賊流星就是我。」
流星者,一瞬間就不見蹤影也。
「果然有勞煩勞先生之處了。」
「好說。」老鼠摸摸鼻子,「我先去探探底吧。」
「此刻還是用晚膳的時分,等夜深之後比較安全。」將軍道,「勞先生原來就是流星啊……那麼當年許多轟動一時的案子所失竊的名畫,變成為你的收藏?」
提到他的得意收藏,原本應該要志得意滿的,不知為何,老鼠卻有些訕訕地,「先說了,我可不準備歸還!」
◎
當青龍城戰爭正進行得如火如荼,遠在南方的夜燭,卻正發生了一場無聲的政變。
說是政變,由於主導者是日皇子大人,或許稱之為拿回兵權比較合適。
可對長年為蘭氏所統治的夜燭城人民與士兵來說,一夜之間,將軍大人被軟禁起來,八名副將,有一半歸順皇子殿下,另一半則跟著蘭恕將軍一起被軟禁。想當然爾,被一起軟禁的肯定都是姓蘭的副將軍們了。
之所以無聲,其中利害關係之發展,外人難以窺其全貌。
可蘭恕將軍因此不算違背了家族的期望,也多少保全當年效忠帝國的誓言。
還兵權於皇子。這是沒有選擇的選擇。
蘭真或許會跳腳吧……身為兄長的人這麼想,自己沒有按著他的期望進行。
可寒山嵐說的對:「當蒼鷺的新帝國成立之後,你覺得蒼雁容得下知道太多隱情的蘭真嗎?蘭氏或許能從中得到更多利益,可我不認為你的兄弟能保全他的性命。」
仔細想想,不正是如此嗎?
蘭真若只是單純的蘭氏當家,商人選擇有利的對象合作,任誰都能理解。可一旦沾上政治選擇,可就沒這麼簡單了。若蒼鷺敗,蘭真當被視為叛徒;若蒼鷺勝,蘭真則會因為知道太多秘密,遲早性命不保。
蘭氏沒有蘭真還是蘭氏,帝國沒有蘭真還是帝國,自己失去疼愛的弟弟……他連想像都感到害怕不已。
所以他和寒山嵐交換了條件。
至少日皇子願意給他條件,只要他拿夜燭的兵權來換。
這個選擇對蘭恕來說,遠比其它人想像得要來的容易多了。
七十三
青龍城的城民,絕大多數都是沙族人。一向安於現狀,喜好享樂,討厭辛苦費勁的事情。
可這樣的他們,在十五年前發生過戰爭之後,在沙碧璽將軍的構想下,設計了一套能讓全城撤退的流程,每年入冬前都會找一天演習一番。
不過十多年來連續這樣「練習」了十幾次,原本的意圖早被沙族人忘光,只知道
入冬前會有一個白虎節,全城的人都要乘船到白虎島上聚集,男人飲酒作樂,女人和
小孩野餐遊戲,是個讓眾人郊遊踏青聯繫感情的節日……
可還是有人會謹記將軍的吩咐,將軍的暗語「隨水流,白虎洲,待復青龍重返頭
。」只有青龍城裡每一區的區長,才能理解其含意。
平時不會隨便有人說的。尤其,現在還是發生戰爭的非常時期。
所以當耳語被秘密地傳播出去,那一條看起來已經廢棄彷彿不再堪用的出脫計劃
,正悄悄快速而隱密地動了起來。
老鼠對將軍府的熟悉度相當地高,畢竟之前曾經為了盜走將軍的珍藏,曾好好研究過這將軍府邸的一草一木。
將軍府邸裡倒沒有安排太多士兵駐守,畢竟人手大多都被安排去巡邏、鎮守城門了,只有留一列人馬,負責看守裡頭被軟禁起來的俘虜。
老將軍並沒有被關押在牢房裡,而是直接軟禁在將軍自己的廂房中,看來是沒有受到太多折磨對待,看來多少仍尊重沙玉髓老先生曾是一方將軍的身份。
老鼠避過守衛耳目,將自己隱在將軍府裡某棵枝葉茂密的樹上,恰好可以從開啟的窗縫間瞄到裡頭的動靜。
老將軍在房裡走來走去,看起來似乎十分焦慮,可又偏偏不得其門而出。
老鼠並沒有試圖去接觸,現在還不是時候。
而後他又潛入地牢。
也許地牢裡的犯人並不像老將軍這麼重要,所以看守的人只有兩位,而且只守在牢房入口處而已。只要算準交班的時間,老鼠完全可以輕鬆進入,而不驚動任何人。
地牢裡頭倒是關押了不少,至少有二十餘人,女孩子佔了絕大多數,看來都是在將軍府工作的侍女,看來沙將軍還挺享受的嘛~老鼠酸酸的想,根本沒有某兵長形容
的那麼高潔。
不過老鼠也僅只是探了一眼而已,士兵交班的時間也只足夠他看這一點就必須離開,幾個縱越,老鼠回到了那味道不是很好的庫房。
「如何?」將軍緊張問道。
「看起來都安好,老將軍被關在您的廂房裡,其它侍女們則在地牢中。」
「哎,那些個女孩兒平時嬌滴滴的,怎麼受得了地牢裡的骯髒和濕氣。」將軍嘆了一口氣,「勞先生,多謝你了。」
「嗯。」老鼠點點頭,「大人如此風流,為何沒有娶妻?難道……」
「喂喂……你可別想偏了。」將軍連連搖手,「我的確覺得比起臭男人,女孩子實在賞心悅目太多了,可這不代表沙某是個風流浪子……咳,我可是很自愛的。」
這一句話從將軍嘴裡說出來,總帶著幾分悲哀之感,老鼠看著將軍的眼神轉而變得有些同情,拍拍將軍大人的肩,「將軍大人,您不用勉強解釋,我都明白。」
你是明白什麼啊──將軍大人在內心吶喊,仍然嘗試要解釋:「呃,勞先生,我的意思是,我府裡的侍女們多是我的副將們家裡的女眷,就像我自己的家人一樣,我
要找妻子,當然要向外發展才是,否則怎麼能讓她們的家人安心呢……」
老鼠歪歪頭,「一般來說,成為將軍夫人才是一般百姓父母的期望吧……」
這種不是刻意要反駁的回話,才是殺傷力最大的。將軍只覺得被老鼠暗捅一刀,默默內傷。
「沙將軍!」
門外閃進一人,正是率眾出去散佈消息的某兵長,「有人想要見您。」
跟在後頭的,赫然是他解甲歸田的副將之一,丹泉。
丹泉的女兒,正是將軍府裡的總管侍女,吉兒。
「沙將軍!太好了,您果然回來了!」成為酒商後的丹泉比起年輕時,肚子果然大了很多,不過腳步還很輕巧,舉手投足仍有幾許從軍過的痕跡。「我聽見密語後,想盡來跟您報告一下青龍城的現狀。」
「嗯,快請說吧!」沙碧璽趕緊將人帶往密道入口處,讓談話的聲音不至於傳出去。
「首先,虎珀他……他殉了……」
「什麼!?」沙將軍震了一震,「我還是晚了……」
丹泉抹抹眼睛,「虎珀和他手下的兵,是青龍城裡唯一還能拿武器作戰的,敵軍殺來,也只有他能抵擋……可這可恨的蒼鷺逆賊,拿火箭焚燒城門,再以騎兵團為首衝將進來,為了替城裡的老百姓爭取躲避時間,五千沙族將士螳臂擋車……全部……都殉了……」
「五千人全部?」沙碧璽喉頭一哽,流下了眼淚,「���殘忍了……蒼鴻,我沙族也是帝國的子民……」可他心裡也暗暗明白,對上戰場的軍人來說,過多的仁慈只會造成無窮的後患……可,他永遠也無法做到那個程度的殘酷……「丹泉,你繼續說。」
「嗯。」酒商揩完眼淚擤了擤鼻涕,又道:「蒼鷺軍進城後,大搶一天。城裡人無法反抗,只能眼睜睜看家當財產被搶走,偶有零星反抗,也有近百人的傷亡。」
「嗯,傳令下去,生命重要,請大家暫時忍耐。」
「目前六區區長們已經都互通聲息,派我為代表來見將軍。目前離水道最近的藍青、炎青、水青三區的居民已經開始移動,並在上龍區弄了一個小小的抗爭,轉移蒼鷺逆賊的視線。接下來會循相同的模式,一一將孩子和女眷先送出城去。」
「很好,抗爭的時候要大家務必小心,抓好分寸,可別又失了性命!」
「這我們明白。」丹泉點點頭,「將軍也請務必小心,小女吉兒……就拜託將軍您了!」說著眼淚又流了出來,吉兒是他的獨生愛女,若非遇到戰爭,現下應當正準備要嫁人了……
「我知道。我會盡一切努力救出大家的。」沙碧璽點點頭,露出堅定的表情。\就憑你那三腳貓輕功?老鼠在心中嘲笑著,可面對這樣嚴肅認真的沙碧璽,老鼠只覺得心中一跳,莫名緊張起來。
◎
副將佔領青龍城後第二天,蒼鴻便率領大軍進駐。
探子已報在夜燭的沙碧璽領了兩萬高達軍準備來救,不過眼看是太慢了……他哼了哼,整座青龍城就是他的人質,他倒想看看懶散多年的沙碧璽準備如何對付。
依據情報,那兩萬高達軍最快也要七日後才能到達青龍,他有的是時間設下陷阱,好好迎接。
這舊時同窗、今日敵人,哎,現實的戰場可不比小兒對戰時,他們之間究竟誰計高一籌,蒼鴻相當期待。
「近日城內有何動靜?」將軍問道。
他的副將蒼鳴,本次攻城的功臣之一,率先回答:「沙族人膽子很小,大多躲在屋子裡閉門不出,街道空曠,不見行人。」
另一名功臣蒼夜則接著道:「這幾日在上龍區與下龍區有幾撥小衝突,最嚴重的一次在昨夜,燒了兩棟民房,似乎都是用來儲酒的倉庫。」
「衝突的原因為何?」
「兩造各執己見,我蒼鷺騎兵說是對方先挑釁,而沙族人卻說,是我騎兵搶了他的東西。」
「我只准大家搶一日,現時間已到,若有發現不從者,軍法伺候。」
「這蒼夜明白。不過,以昨夜的狀況,仍有調查的必要。」
「嗯。」蒼鴻不置可否。
就在城破後的第五日,青龍城的老弱婦孺們,在入侵者的眼皮子底下,順利全部脫離完成。城裡只剩下男丁約莫一萬人,
將軍在老鼠的幫助下,順利救出老將軍大人及侍女們──將之安置在庫房密道之內,往玄武湖方向脫出。
想當然爾,這樣顯眼的人質一旦失蹤,必然大大驚動蒼鷺族的入侵者。
可於此同時,蒼鴻卻收到來自高達的消息和命令。
沙瓦坦為狼族所奪。
──將軍大人兩手一顫,差點拿不住信。
日經皇子拿到夜燭兵權,合落霞、高達殘兵之力,準備趁高達僅剩六支騎兵團守軍之際,在初冬進發高達。
──蒼雁陛下的意思是,先打敗眼下準備日經皇子,再往北奪回沙瓦坦。
蒼鴻於是再無心思等待沙碧璽的到來。
這次的入侵,只是陛下為了懲罰沙碧璽罷了,順便毀去青龍城的根基與軍力──天知道這座城哪來軍力這種東西。
如果馬上回轉高達,恐怕正好會在醇酒之道上,與沙碧璽率領的高達兵馬狹路相逢……仔細想想,倒是可以提早與那傢伙對決。
對於自己手下將兵的作戰能力,他可是極自負的。
更何況,整座青龍城的安危,可還掌握自己手裡,沙碧璽再如何聰明,也只能投鼠忌器,一籌莫展。
派出一千名士兵,全城搜捕,務要將找回將軍府軟禁的人質。
而此時距離花漫東離的兵馬開到玄武湖畔,尚有一日時間。
七十四
冬天不是出兵的好時機。
這一點是當初日皇子能夠擠下月皇子,得到夜燭軍方的支持,進而成為帝國正統繼承人的理由。
可當冬天終於到了,日經皇子卻準備出兵。
時局已經完全不同,他藉著寒山嵐的幫助下掌握了夜燭兵權,重用殷其遠、路童、景陽和駱錦文等四位原本效忠蘭恕的副將,掌握了近十萬的兵力,很有跟蒼鷺一搏的實力。
可是出爾反爾,並不明智。
日皇子之所以準備出兵,乃是因為得到消息,高達準備出兵夜燭了。
蒼雁自沙瓦坦調來精兵三萬,加上原本跟隨蒼雁南下的五萬兵馬,總共八萬能攻善騎的士兵,已經開始集結了。而日皇子雖號稱有十萬大軍,可卻是來自三處、倉促成軍的。其中三分之一,還是來自高達,原本支持月皇子的莫敵大將軍麾下。
在這些兵馬集結完成、完全效忠自己之前先行進攻,也是聰明的選擇。
南方雖也有雪,可總不比北方嚴寒,在冬天兩軍交戰,來自北方的蒼鷺似乎多少能佔上那麼一丁點便宜。
敵軍集結的消息很快便在刻意的宣傳下在夜燭城散佈開來,此次出兵和月皇子當時的堅持完全不同,是為了自保,為了夜燭城的安危。
青龍城血淋淋的例子擺在眼前,任誰都不會反對皇子殿下現下的決定。
原本的計劃是,在高達南方一百里的小城莫言駐紮後,由寒山嵐率落霞援軍,夜燭城四副將分別率領夜燭士兵,花漫東離與沙碧璽共同率領高達士兵,分三路進發,包圍高達。
可在搞定沙碧璽之前,蒼雁便搶先出兵青龍,迫使日皇子也不得不撥兩萬大軍救援,雖說此事反促成沙碧璽改變態度支持皇子殿下,可明眼人都能看出,青龍城恐怕是無救了,沙碧璽看來又是疲懶之人,是否真如傳說中這麼有能力,還有待審視。
「他從以前就是個懶散至極,卻從不會讓自己陷入絕境的人。與其說他他心腸太軟沒有手段,不如說他志不在此。這次青龍之危,正好能讓天下看清楚沙碧璽之能。」寒山將軍放下茶盞道,「眼下已將大軍集結,憑夜燭、落霞二城之力,當可一拼。」
日經點點頭,他一直維持著表面上的平靜,心中卻是十分不安的。
野狗離開,小石又被派至高達臥底,身邊只剩下霸子還能算是自己真正的「武人」班底,寒山嵐雖與自己淵源很深,但他總透出一種讓皇子殿下感到違和的氣息……或許是因為勸進的過程太過順利,簡直像是等著自己上門的;更或許是因為寒山之故,讓野狗離開。
當形勢進入戰爭階段,他和他的文官班底便成為無用之人,只能倚靠寒山嵐的判斷行事。這對於曾經失去一切,又慢慢地將情勢掌握回來的日經皇子來說,實在很沒有安全感。
可對此他又無能為力,就連想安插人手進軍中掌握部分事實,都沒有辦法。
「殿下若無異議,大軍便即刻出發,復國報仇的日子,總算到了!」
皇子殿下露出欣慰的微笑,「倚重將軍了。」
終於……要和蒼雁對決了嗎?皇子殿下想,他有很多事情想要質問他,更多的是想要問究竟是為什麼?
蘭真也已經證實是支持蒼雁的,究竟是一開始便互通聲息聯繫好的,還是後來不得已而轉向?
小時候的同伴一個個背離了自己……而能算是最親近的疏葉楓,卻沒有音訊,只知道應當還在蘭真身邊,按疏葉楓的性格,直到現在都還沒有過來尋自己真的非常奇怪。
還有……還有野狗那傢伙,到底離開自己是想幹什麼?戰爭已經開始,還不回來嗎?
日經覺得自己心中充滿疑問,而這一切的解答都將伴隨戰爭來到。
◎
日經大軍進駐莫言小城後,派出幾支前鋒小隊前往探查敵情。
情報顯示蒼雁已經出兵,小隊應當會在香料之道上與大軍狹路相逢,這些小隊並非以襲擊敵人為目的,主要也是以探查性質為多,可一旦短兵交接,卻不是那麼容易收手的。
兩軍第一次的交手,便是出現在前鋒小隊派出後的第三日。
當時高達附近的槐山地區降下了大雪,讓人視線不清,雙方都已經非常接近了,這才發現原來敵人近在眼前。
相互揭穿後便不再客氣,由於前鋒小隊無論人數或裝備都明顯不如騎兵團成員,被打了個落荒而逃,按蒼鷺習性,一向是對士兵不留活口的,可這一前鋒小隊,居然還能逃回近一半人馬。
命他們講述過程,似乎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拚命形容那蒼鷺騎兵的馬驃人悍武器精良,只是因為雪下得太大太急,影響視線判斷,這才無法完全殲滅敵人。
可待雪停後,日經軍派人重回現場,居然發現四具馬屍,可見當時蒼鷺騎兵團並不是不想殲滅敵人,而是遇到不明的襲擊。
大雪天裡發生這事,又是在靠近槐山入口的山區,總會多少有幾則山靈精怪的故事在荒野裡流傳,用以解釋許多難以解釋的現象。
而最近最流行的,恐怕就是「槐山裡的食人鬼」傳說了。
自入冬之之後,不時有人在槐山裡或槐山山邊失蹤的傳聞,其中以蒼鷺士兵消失的數量為最多,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整列近五十名士兵同時消失的例子。
當時高達的新統治者並不信怪力亂神,派出士兵搜山調查,沒想到非但不曾搜出什麼,還失蹤了更多的士兵。
「肯定有鬼!」這是一般士兵的意見,若非長官命令,打死他都不會想要接近槐山。
「肯定有鬼。」這是高達統治者的意見,可此鬼非比鬼,他認為是有人在故弄玄虛。只是對他來說,更重要的事是出兵青龍、夜燭,消滅槐山上一支小小的伏兵,對蒼雁來說,應當是和打死一隻蚊子一樣容易,這事也並不曾懸在他的心頭,簡單交付手下去辦便是了。
於是事情便一直懸而未決,久而久之,食人鬼之說倒是越來越甚囂塵上。
此事同樣並不特別讓日經軍的主事者皇子殿下,或寒山嵐將軍放在心上,他們同樣並不相信怪力亂神,但也同樣更重視敵軍佈兵的狀況,以及判斷攻或守的時機。
待到夜闌人靜之時,日經卻不免又在心中浮起此事。
皇子大人隨軍出征,從零星的戰鬥,也漸漸進入總是看見屍體、血腥的階段,對議政廳體系出身的日經皇子來說,也算是相當刺激……只是再配合起那食人鬼的傳說……
三更半夜地,想這種事自己嚇自己實在夠蠢的,可你越是不想往恐怖的方向去想,腦子就越不聽話,無法抑制地妄想起來。
就這樣失眠的話,明日怎麼繼續那些開不完的軍事會議?
自己可不是沒有去過槐山啊!那裡頭只有強盜窩沒有妖魔鬼怪!
一邊自我催眠,皇子大人一邊情不自禁摸摸枕頭底下,一種屬於玉的溫涼質感讓他稍稍定下心來──戰爭時候當然是不能沉溺於逸樂當中的,皇子殿下只是想把那東西當作替代某人的吉祥物,多給自己一點勇氣罷了。
說到這個……某人、槐山、食人鬼?
……有種很熟悉的感覺一瞬間竄過日經皇子的心底。
七十五
無論是據守高達的蒼鷺族軍團,還是駐紮莫言的日經皇子聯軍,都有一個共識──冬天打仗,當速戰速決。
雙方在士兵的人數、對高達附近的地形的熟悉度、戰術的運用、武器的裝備上,幾乎可說是旗鼓相當,兩軍對壘,差異很有可能比的就只是誰的軍力強一點罷了。
幾次試探性的交手,各有勝負,蒼雁除了是一族之長外,本身也是極優秀的軍人,雖將蒼鴻派到青龍城去,可手下幾員大將,加上剩下的六名騎兵團團長,以士兵的平均戰力來看,似乎技高一籌。
可日���子聯軍雖是倉促組成,沒有太多時間相互磨合,日皇子又是一個完全沒有受過軍事訓練的統帥,可聯軍實際上卻是多由落霞城的寒山嵐將軍所掌控。此人沉著幹練,少年時的武名並不遜於蒼雁,如今年紀稍長,已磨去少年時銳利的棱角,圓融許多,在他的帶領下,日皇子聯軍似乎也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今年冬天的雪比起往年似乎更大了些,僵持太久的話,無論對哪一方的士兵,都是折磨。
當蒼鷺族的勸降帖送到的時候,日皇子正和寒山嵐將軍擬定他們的勸降帖。
「讓蒼雁快了一步。」看著那帖子上熟悉的筆跡,工整深刻,正如其人,「讓那特使別走,把我們的再帶回去。」
在像這樣形式上的往來紙上叫戰結束之後,兩軍正規軍第一次的遭遇戰,仍發生在槐山山腳。
這日,是入冬之後天色最好的時候。晴空萬里無云,大地一片雪白,身著黑色戰甲的蒼鷺騎兵團分成五路進攻由四位副將帶領的夜燭城大軍,騎在馬上的士兵人數雖較少,可攻擊範圍較廣,長槍銳利,只要一揮便能取三四個步兵性命。
可夜燭的士兵也不是省油的燈。夜燭士兵來自南方,南方多山林,士兵們對於設置絆馬索、陷阱極為擅長,而且動作迅速,也讓蒼鷺騎兵團折損不少。
這短兵交接,對於雙方主事者來說,似乎都能算是大好機會。
寒山嵐率領落霞軍,遠離香料大道旁的槐山,從柳溪繞過戰場,隆冬時節溪水結凍,正好能讓軍隊順利通過。
日經聯軍明著駐紮在莫言,暗地裡寒山將軍卻和皇子大人研究,將落霞軍化整為零,分佈到更接近高達附近的各個小城之中,趁著此時交戰忙碌之際進發,似乎更容易掩敵人耳目。
而日皇子大人雖是聯軍效忠的對象,可遇上打仗時,此時也只能待在最後方,由一列落霞的士兵貼身保護著。
可對蒼鷺一方來說,這也是一個好機會。
蒼鷺族共有八支騎兵團,兩支跟著蒼鴻遠征青龍,五支目前正與夜燭軍交戰當中,而剩下的一支,卻並不守護在新帝國皇者的身邊,而是從槐山上的陡峭山道下切,往小城莫言的方向而去。
擒賊當擒王的道理,自古皆然。
「老大……你看呢?」帶著鬼面具的男人挖了挖鼻孔後彈了彈食指,「要跟上去嗎?」
「當然,可真讓大家久等了,把傢伙們備齊,準備轉運吧!」
「喔!」埋伏在山道間的眾人小聲應和,目標去得還不算太遠,大家不敢太大聲,以免驚動目標。
隨著幾道快速的身影往前越去,赫然可見這看來人煙罕至的山道邊,竄出四五十個戴著各式各樣面具的人,「嘖,人家騎馬我們跑步,有沒有這麼辛苦!」
「哎,活動活動筋骨也不錯,老子認真起來的時候,馬也跑不過我!」
「只能維持一瞬間的領先罷了吧!」
「到莫言之後可以搶嗎?」
「我們已經不是強盜了吧?」
「對對、金盆洗手金盆洗手~」
「那我只搶兩三戶就好……」
「那還不是搶!就說我們已經金盆洗手啦!」
雖然隊伍中充滿著如上沒有營養的對話,不過其腳下奔跑的速度卻是驚人的快,加之對槐山上的地形似乎甚為熟稔,比起非要走山道不可的騎兵隊伍,他們知道更多僅容懂得輕功的人通過的秘密通道。就算發現那騎兵團竟捨棄通往入山口的道路,而是從崖邊逼迫馬匹往下直切,避過正發生在山腳的戰爭,這批鬼面隊伍,似乎仍能追得遊刃有餘,不見落後。
◎
日皇子大人雖待在營帳,被保護得相當週全,可也沒真閒著。
前方軍情不斷傳回,他攤開高達附近的地圖,在標示著槐山的地方用紅色的顏料畫了一個圈,並點了幾個點在那紅圈附近。
他也只能做這樣的紀錄,紅點表示此次發生激戰處,可他無法向寒山嵐或其它副將兵長那般,看出敵軍將怎麼埋伏、怎麼進攻。
往常負責解釋給他聽的寒山將軍已經率軍出去,他也只能一邊看著不斷傳進的戰情,一邊和此次有跟過來的冬青做著外行的討論……
冬青是文官之身,打仗時跟人家出來湊什麼熱鬧?
這就得話說回頭,話說皇子大人身邊一直跟著保鏢霸子,所以此次出戰,霸子自然是要緊緊跟在身邊的,可霸子功夫雖好,可卻毫無半點墨水,對皇子大人來說,更不是一個很好的聊天對象……
「如果跟來的人是冬青便好了。」皇子大人兩天前曾經這樣不小心在霸子面前說出真心話。
「沒錯!」沒想到竟得到巨漢的強烈支持,更沒想到,兩天后的早上,他便在莫言小城見著被霸子連夜請來──據文官本人說應當是擄──的疏葉冬青大人。
由此可知兩點。
其一,霸子身為貼身保鏢,相當地不稱職,竟置皇子安危不顧,擅自離開去「請」人。不過皇子身在聯軍大軍的正中,想要對其不利,恐來要先過落霞城侍衛這一關。
其二,霸子這傢伙喜歡的不是小石嗎?怎地對冬青……皇子大人還有一點功夫在心中八卦下屬的感情世界。
總而言之,雖然不識自願,不過既然都來到軍營了,沒有霸子相送,憑文官大人孤身一人也很難在大冬天的走回夜燭去,也就只好留下,順便和皇子大人做個伴。
皇子與文官外行的討論才正進行到一半,坐在一旁的霸子突然跳起來。
「怎麼了?」冬青抬起頭來,「霸子?」
「有馬蹄聲!」霸子側耳傾聽,「很多。」
「……此處是軍營,多的是馬匹。」冬青回道,「有什麼不對?」
「是跑得很快的馬蹄聲……」霸子皺皺眉頭,他只能陳述事實,卻無法像小石那般迅速做出判斷,進而行動,「就像……就像……好久之前,皇子大人受傷那次,聽到的差不多的馬蹄聲。」
蒼鷺族的騎兵!?
日皇子心中一凜,這怎麼可能……他們應當正與夜燭軍交戰於槐山山腳,難道夜燭的士兵被滅了?可方才的戰情……仍顯示兩邊各有損傷,難以分出高下嗎?
可……
「已經很近了!」霸子大聲道,也虧他猶記得自己的職責,將皇子整個抱起,負在肩上,然後又伸手去拉冬青,「好多馬到了,霸子一個還對付得了,可有皇子大人或冬青在,會拖累霸子。」
「說這什麼話!」冬青正想反駁,人卻被整個拉入巨漢懷中,被夾到腋下,「霸子!」
「走了!」巨漢才剛闖出帳外,便見鐵蹄仰起,好幾匹黑色駿馬正快速往三人方向而來,「已經殺進來了!」
皇子大人愣了一愣,伏在霸子的肩上,他更能看清楚軍營四周的情況……上百匹黑色的駿馬在軍營當中穿梭來去,此時莫言的聯軍營帳正是空虛之時──夜燭軍正在打仗,高達軍還遠在青龍,而落霞軍……則剛剛被他們的將軍帶走,只留一列不到百人的侍衛,遇上裝備精良訓練有素的蒼鷺騎兵,很快就被衝破了防線。
該說是寒山嵐的失誤嗎?居然讓守護皇子的後方露出如此空檔,讓敵人輕而易舉地便闖將進來……
皇子大人還未及細想,霸子已將他二人又塞回帳棚裡去,「躲好躲好,來不及跑了,霸子會守住門口!」
可偌大的營帳,哪有什麼藏躲的空間,耳邊倏地傳來金鐵交鳴的響聲,看來霸子已經和敵人對上了。
「……這樣下去不行。」日皇子搖搖頭,曾經度過的逃亡日子讓他知道,光靠霸子一人想擺平一支騎兵團實在太過勉強,不能只想著要倚靠別人保護自己……
萬一霸子擋不住了,他也不能因此落入蒼雁手中……有更大的可能是,會被當場格殺。
皇子大人於是定了定神,按下心中慌亂的思緒,走到距離帳門最遠處趴下了身,掀起軍帳的一角,觀察帳外的情況。
理論上來說,軍帳四周應當布屬著留下的落霞侍衛,可因為前方發生激鬥,所以守在這一頭的人似乎都往前面支持去了,而黑色的騎兵團似乎也還沒有越到這一邊來。
再遠一點的地方,便可以出軍營,如果能藏到莫言小城的民家當中,被發現的時間應當會延後不少,如果能撐到夜燭或落霞軍任一方回來就好了,皇子心中其實沒有一點把握。
當下就只能考慮自己的性命安全而已。
「我們跑吧,冬青。」皇子大人道,「趁著後邊還沒有人的時候。」
「殿下?這樣隨便離開的話,屬下沒有半分武功,您身邊無人能保護啊……」冬青遲疑了一下,「更何況您無法完全看清四周情況吧?萬一敵人正在您看不見的死角處,這可怎麼辦?」
「冬青,我見過蒼鷺的騎兵團,霸子功夫是很不錯,可面對比我當時遇到的還多這麼多倍的騎兵,我知道他沒辦法撐太久的。」皇子大人道,「現在不走,等等就不必走了。」
「您是說……霸子……會死?」
「我也不願意見到這樣的結果。」日經嘆了一口氣,「走吧,冬青。」
當兩隻小白兔從軍帳裡自己開後門逃離的時候,前方的巨漢霸子還在奮戰當中。
霸子人高馬大,武藝高強,一個兩個握長槍騎馬過來的士兵他都可以輕鬆解決,可如果是四個五個,八個十個的人海戰術,那就沒這麼簡單了……如果只是想脫身那容易,可若是想阻止敵人闖進帳中,卻是因有餘而力不足。
當敵人的馬蹄準備闖進帳中之時,霸子一個分神,兩支長槍貫穿他的雙肩,大漢痛呼一聲,卻不是因為皮肉上的疼痛。
小石頭啊……霸子可做錯了……巨漢在心中懺悔著,應該要帶著皇子大人直接跑的、不應該一時衝動把冬青帶到莫言來的……
可對霸子來說,這一切都晚了,他來不及守護應當守護之人,說不定有可能再也見不到他最想見的人了。
見巨漢受傷,蒼鷺騎兵們一擁而上,很快的,便破了軍帳的大門,隨即發現應當在裡面的人不見蹤影,而營帳一端有一角呈現不自然的曲折,似是被人掀翻過。
很明顯是往後逃了。
沒有猶疑,騎兵們一個飛越,鐵蹄直接踏破帳子,往後追去。
◎
日皇子和諫議大夫大人已經用了他們最快的速度逃跑。
可惜還是太慢了。
馬蹄聲漸漸追上,兩人不敢回頭看,冬青心中一痛,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麼。
難道是因為自己和日皇子殿下就快死了嗎?
霸子死了嗎?
可馬蹄聲要追上他們,不用費太多功夫,冬青聽見長槍劃破空氣直飛而來的破風之聲,趕緊抓住皇子殿下一個撲倒,長槍險險擦過他的背心,只劃破了他的衣衫。
可好運到此為止了。
這一撲倒,等於就是被追上了,冬青抱著忠君之心,雖無任何保命功夫在身,卻仍將皇子殿下護在身後,聲音顫抖:「大膽蒼鷺逆賊,我日皇子在此,要殺要剮便衝著我來,別傷害其它人!」說著將身後的少年一推,然後低聲道:「快走!」
可對蒼鷺族騎兵來說,眼前這發抖的傢伙真是皇子也罷,不是皇子也無妨,總之都是要殺的。而被他推出去的少年,當然也會落入相同的命運。
只是早死晚死罷了。
皇子殿下踏出騎兵團的包圍圈才沒幾步,邊聽見痛徹心扉的嚎聲,他的眼淚奪眶而出,不敢回頭去看既是下屬又是友人的慘狀。
很快就要輪到自己了……日經絕望地想,就在這裡,他將功虧一簣。
馬蹄聲很快又響起,果然繼續朝著自己的方向而來,日經跌跌撞撞,已經足不成步,手腳虛軟。
就快要死了……就快要死了……在死之前,他真想、真想……
身體被馬上騎士一把撈起,他等待著被殺死的那一瞬間。
可卻被那騎士一把放到懷中,「唷,好久沒見,怎麼還是跟初見時一樣狼狽?」
人說死前總會聽見或看見生前最在意的人事物,所以、所以他居然聽見了那個人的聲音……
「傻了?」男人的聲音透著三分揶揄七分寵溺,「哎,你是要成為皇帝的人,怎麼可以哭呢……」
七十六
巨漢倒下的時候,感覺又有好幾支長槍準備貫穿他。他挪動身體想躲,卻發現自己動也動不了。他被死死釘在地上,血流了很多,自信的怪力也跟著流失不少,第一時間他還沒意識到這代表什麼,手指跟著腦子的指令動個不停,可身體就是動不了一分一毫。
霸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凶氣逼人,像一頭落入陷阱的猛獸,好像只要靠近,就會被撕成粉碎。
準備殺人的蒼鷺騎兵們一時之間居然怯了一怯,相互對看了一眼。直到倒下為止,這巨漢孤身一人居然幹掉了他們十餘個兄弟……
敵人已經沒有反擊能力,究竟在害怕些什麼呢?
於是其中一個站得遠些的��高舉起長槍,往倒在地上的巨漢身軀用力射了過去。
正當所有人都預期這柄長槍將置霸子於死地的時候,卻有一隻骨節粗大的掌伸了出來,將快速飛來的長槍牢牢握住,好像那槍沒有衝力和速度似的猶有餘裕。
不知什麼時候,他們中間居然多了那麼一個人,一個戴著鬼面具的傢伙。
「哎,霸子可是我們家的衝鋒隊長,想殺人也要問過我們吧。」雄渾的聲音配上瘦高的身材實在有點怪怪的,可霸子聽見聲音,不禁喊道:「熊七?」
「霸子,才多久沒見,你就虛弱成這副德行,乖乖,我們都被老大的花言巧語給騙了!」
「熊七,你把刀丟掉,空手去對付這些士兵看看!」
「我還以為你快死了,看來精神好得很嘛~」帶著鬼面具的男人一笑,回頭看向因為橫變突生而呆滯的蒼鷺騎兵們,把接下的槍往旁一扔,「我熊七今天就用我這雙肉掌會會……」
話還沒說完,後腦杓突然被人一拍,「白痴,霸子都快掛了你還在玩什麼?」
……什麼時候又突然出現第二個戴著鬼面具的男人?
蒼鷺的騎兵們覺得背心有一股寒意冒出,這些突然出現的人動作如鬼魅般快速,當你發現的時候,已經靠你靠得非常近了。
只見後來的人撐起了巨漢,「還不過來幫忙!」
那名叫熊七的瘦高男人只好摸摸鼻子,架起霸子的另外一邊。「還有冬青大人和皇子大人,要、要先救……」霸子一急之下,又掙動起來。
「放心。」後來的那個鬼面具男人說道:「老大已經追過去了。」
◎
少年將臉埋在男人的懷裡,眼淚忽然之間就掉個不停,他並不是這麼軟弱的性格,皇室的教育和宮廷的歷練讓他的眼淚,只有在「可以得到更多好處」的時候,才會刷地流下。
可現下他卻控制不了自己。
辨不清是因為太過害怕,還是因為終於放心,男人特有的氣味籠罩著他,再也沒有比這更令人安心的感覺。
「乖乖伏好。」男人拍拍他的背,「仗可還沒打完。」
「冬青……」他抬頭道,「冬青他……」
「我讓人去救了。」男人道,「不過沒了一隻手。」
「是他救了我。」皇子眼眶含著淚水,「還活著就好。」
「嗯。」男人應道,「可抓緊了!」然後抽出他的雙刀,「皇子大人的淚水還是留到跟老子親熱的時候吧,看你這樣子,我下面都硬了。」
「野狗!」皇子殿下憤怒抬頭,便見男人戴著笑意的眼睛,一時之間竟忘了生氣。
「吶,皇子大人還是趴好吧。」野狗將皇子大人的頭按了回去,以丹田的力道朗聲道:「食人鬼們,拿下這些北方來的雜兵吧!」
「喔!」
「是!」
「好!」
此起彼落一點都不整齊的吶喊聲聽起來沒有一點氣勢,野狗卻渾不在意,因為他手底下這一批「食人鬼」軍團,可都不是好吃的軟柿子,也許不如整齊畫一的軍事訓練紮實,可說起殺人的能力,沒有人比野狗更瞭解他們的天賦異稟。
他們天生帶著殘虐,有喜歡折磨獵物的傾向,在野狗的帶領下雖然收斂許多,不過天性畢竟還是天性,很快地,約莫百名的騎兵團士兵一一被戴著惡鬼面具的集團攻擊,從攻擊者的角色變成別人的獵物,原野狗寨裡的強盜就算是金盆洗手努力漂白,一時之間很多壞習慣很難馬上更改過來。
比如說看到人家的槍好,便佔為己有;比如說看見人家騎的馬肥,還是佔為己有;甚至於比如說這騎兵團士兵若還不幸生得端正,下場仍舊是被佔為己有。
身為蒼鷺騎兵團團六的團長蒼羽從沒想到會遭遇這樣的景況──日皇子聯軍的大後方,應當只剩微薄的軍力罷了,哪裡敵得過騎兵團的襲擊?奉陛下之命潛入敵營,對他來說原本只是簡單任務而已。
這一支奇兵到底是從哪出現的?在蒼羽被佔為己有之前,仍無法理解。
一直以來都被護在後方的日經皇子,此次算是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到戰爭的現實與殘酷。
身旁一直不斷有人被殺,就算是敵人,還是很讓人不適。
他緊緊抱著野狗的腰,睜大眼睛看著被那銀亮的的雙刀劃破咽喉、斬斷肢體的畫面。
他必須習慣,這些只是剛剛開始。
皇子大人咬咬下唇,又一個敵人被他抱著的人砍翻過去,一道血幕就要攔頭撲來,皇子下意識閉起眼睛,將臉埋入男人懷裡,不願那溫熱鮮紅的液體潑到自己的臉。
被噴到的話,說不定會再也忍耐不了。
野狗心知日皇子殿下個性,馬轡一拉,側身避過大部分的鮮血,「娘的!」突然罵起髒話來了。
皇子一聽十分不解,抬起頭來。
「蝙蝠!蝙蝠!!!」野狗朝將霸子放在身後馬背上,正使著一對銀勾的男人大吼,那男人一愣,「老大?」
「這裡你看著吧!」野狗笑道,恰好露出他的露出森森白牙,「老子忍不住了,先交給你!」
「喂……老大!哎,不是要金盆洗手當個官兒嗎?有這樣隨心所欲的嗎?」叫蝙蝠的男人苦笑一聲,四處張望一下,蒼鷺騎兵團已被食人魔軍團給壓制下來,只剩下零星的戰鬥了。
◎
離軍營不遠處有一片林子,野狗將馬騎了過去,抱著皇子大人從馬背上跳下,將馬隨便扔在一邊,便抱著人往林子裡進去。
日經皇子這才發現不對,「野狗,你這是要幹什麼!?」
「幹什麼?」野狗大爺道,「這麼久沒見了,皇子大人不覺得寂寞嗎?」
「你……你說這什麼話,我、我哪裡會……」
「野狗我可是寂寞得很吶~」男人將少年放下,捧起少年的臉,熱烈地吻了起來。那不安分的舌頭一下子鑽進皇子大人的嘴裡,任少年有再多的反駁言語,這下也都消失無蹤。
男人一邊吻著他,一邊將他推到一棵樹幹,讓背後有東西可以支撐,然後將他的衣衫一撈,解開褲帶,皇子大人只覺得下邊一涼,褲子整個掉到腳踝上去。
「野狗!……唔……嗯……」皇子大人只來得及呼喚男人的名字,下身的寒意便讓男人口腔的溫熱僅僅包裹,少年倒抽了一口氣,「野狗……這、這裡還積著雪……會、會冷……」
「一會兒就不冷了。」男人含著他的性器,語意不清地說著。
從頂端的鈴口到下方的囊袋,都被男人的舌頭和利牙舔舐吸吮,日經覺得下身整個都癱軟下來,若不是背後有樹幹支撐,恐怕早就站不住了。
在這樣鉅細靡遺的服侍下,少年的陰莖一下子便直立起來,並被逗弄得很快便汩汩射出。男人沒有將少年的精華嚥下喉去,反而吐到了掌心,「喔,不怎麼濃啊……」然後露出意味深長的表情。
皇子大人嫩臉一紅,「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男人低笑一聲,大手色情地撫過少年垂軟的性器,順著少年的胯下來到後頭的密處,然後將一隻中指探了進去。
「啊!」少年驚叫一聲,「野、野狗……」
「應該有自己玩過吧?」男人的手指按著他後穴的內壁一撐,又把食指也伸了進去,「我才碰一碰,你這後頭的嘴就像是要吃掉我的手指啊……」
「才……才沒有……」少年難耐地扭動了一下身體,嘴裡說著彆扭的言語,「你居然讓小石給我那種東西!」
「哪種東西?」野狗的表情看起來很樂,「用了沒?應該用了吧!感覺如何?」
「少……少胡說八道了!」
「吶,您摸摸,是不是一樣大啊~」男人將少年的手抓到自己老早便硬得不行的性器上,「幫幫我吧,皇子大人……」
野狗低沉沙啞的嗓音讓日經不禁心中一顫,「你……你想進來的話……就快一點……」
「轉過去吧,我的主人。」
於是皇子大人用手抵住樹幹,他的男人從後抱住了他,一邊含著他的耳垂,一邊將手裡的精液往他的後穴塗了進去。
對於皇子的身體,野狗已經是識途老馬,很快地便將穴口拓了開來,「我要進去了……」這一句話,男人是用氣音,在他耳廓裡講的。
少年羞恥地點點頭,事實上,他早已經厭倦男人不在他身邊的日子,只靠吉祥物撫慰,畢竟還是空虛。
男人的陰莖若是認真起來(?),可比那死物要厲害太多了!
野狗一掀衣擺,只將褲子拉下一些,便能見到那已然勃起的陽物頂端,然後腰微微一挺,便將前端的部分沒入少年的身體。只被輕輕一夾,就爽翻天了!看少年的身體已經整個為他綻放,野狗於是毫不客氣地往請再頂,便將整個陰莖埋進皇子大人的身體。
日經感覺後穴猛地被填滿,疼痛在所難免,也只發生在剛剛開始的一瞬間,而後男人很快地便找道了他的敏感處,一下一下緩慢卻深入淺出地觸碰著他那會讓人發狂的地方。
少年嗚咽一聲,兩腿整個軟了下來,抵著樹幹的雙手也跟著就要滑落,只有腰的地方被野狗雙手緊緊扣著,根部厚重渾圓的兩球不停拍打著少年的臀部,肉體的撞擊聲伴隨隱約的水漬聲,讓兩人燃燒了起來,火熱的溫度恐怕連地上的積雪,都能輕易融化。
皇子大人已經完全站不住了,只能憑藉著腰上的大掌,和插在身體裡的陽具支持重心,沒有跌到地上去。數不清野狗究竟進出了多少次,終於聽見男人喉頭滾動的呼嚕聲,少年於是知道,那凶器終於要射了。
果不其然,熱流開始注入他的身體,份量之多,還從兩人結合的地方滿溢而出。
「太棒了……」野狗喃喃道,「沒有人的身體,可以及得上皇子大人您。」
我該說過獎過獎嗎?日經心中想著沒有意義的事,他覺得四肢萬分虛軟,可精神卻異常亢奮……野狗他,是真的回到自己的身邊了……
然後人又被翻了回去,兩腿環住男人的腰,還微微淌出男人精液,尚來不及闔上的穴口再度遭受攻擊,高潮一波一波襲來,不知何時少年的陰莖又硬了起來,僅僅只靠後面被插入,就讓他再度射精。
野狗的衝動得到了完全的滿足。
當精神飽滿的野狗大爺,將衣衫不整併且暈過去的皇子大人從林子裡抱出來的時候,聯軍的營區已經在蝙蝠的指揮下,被收拾乾淨。
屍體全部集中到一處燒掉,俘虜的話則統一關到一個帳子裡去──俘虜們裡有美少年倒可以理解,可是為什麼還有壯漢型的、中年人型的……似乎和前野狗寨強盜、現任食人魔軍團的某些人的嗜好有關。
不過這些都已經不是日經皇子或野狗大爺會關心的範圍了。
食人魔軍團在日皇子麾下的第一次作戰。
殺敵七十一,俘虜一十五,得戰馬七十三匹,長槍九十二柄。
營帳燒燬四十三頂,莫名其妙丟失的財物有一千枚帝國幣。
落霞侍衛六十名全滅。軍團本身則有兩員死亡,十三員輕重傷。
文官冬青、護衛霸子,目前重傷中。
至於皇子大人,則傷在和戰爭一點關係都沒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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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風玉露 by Wing Ying
關聯作品 / 三喜
三喜 番外 金風玉露 (一)
春花三月,正是一年裡最好的時節,魏王李云霽奉詔入京。
說道這個魏王,其父和先帝為一母同胞,當年,先皇太后央求先帝,將淮水周邊四郡劃給老魏王,因此這魏王世代便坐擁南方最富庶的一塊寶地。老魏王歸西之後,現任魏王和當今聖上乃是親堂兄弟,君臣情分比之其他藩王,尤為深厚,逢年過節嘉賞重禮從未忘記他魏王過。如今魏王奉旨入宮,大夥兒下意識便想,這魏王必定年過半百,大腹便便,一副過份消受的模樣。
這日,李云霽剛面完聖,由承乾宮踏出。那值守的小太監悄悄望去,卻看那背影頎長,玉冠蟒袍,儼然是個器宇軒昂、氣質不凡的年輕男子,和傳聞中的「滿腦肥腸」,「心寬體胖」,簡直大相逕庭。
小宮人不由多嘴一問,便惹來幾個服侍已久的太監嘲笑,道:「魏王殿下可是聖上這一輩裡年紀最小的弟弟,人稱十九爺,曾於寧武四年時入宮,還被太后抱在膝上。今年魏王二十有八,只比太子殿下虛長兩歲,在聖上眼中如弟如子。」
原來這魏王輩份雖大,年紀倒算是輕的。當年他父王也是眾皇子裡的老幺,和當今聖上雖是叔侄,卻親如兄弟,故此天子對現在這個魏王,也是愛屋及烏,再者,李云霽身為楔子,在眾王裡頭可說是出類拔萃,少年時就已經領兵退敵,保衛疆土,可是個有實實在在軍功的一品公爵,非等閒所能比。
只不過……
御花園裡,百花齊放,一片春意盎然,便看那年輕的魏王負手緩緩走來。李家皇室子弟大多長得剛毅俊朗,魏王承襲了李氏的劍眉星目,容貌輪廓卻是出奇地雋秀清逸。想是輩份極大的緣故,李云霽的性子,有著和年歲不符的內斂老成,聖上便曾說過,十九爺「文靜沉斂,堪得大用」。然而,這前頭四個字,乃是美言。
說句真的,並非李云霽自己想要文靜,實在是因為,他不得不文靜。這都是因為,咱們年少有為的魏王,有個鮮為人知的頑疾——
此時,總管太監走來,朝魏王拜道:「王爺,賢妃娘娘正在百花亭候著,奴婢奉今上之命,給王爺領路。」
「嗯。」李云霽只一頷首。
總管面色如故,躬著腰說:「王爺請行。」
一路上,王爺絲毫不說一字半句,可謂是沉默是金,總管太監亦十分識趣,沒有多餘的寒暄,也沒有套近乎的閒聊。
原來,這內宮裡的老人都知曉,魏王李云霽,自小便有口吃的痼疾。當時,旁人都只當是小兒說話不利索,誰料一直到十九爺年滿五歲,一旁侄兒侄女口吐連珠,只有小十九說話吞吞吐吐。
老王妃知道後,差點沒暈過去,她年近半百又得一子,自然對這蚌珠兒疼入骨子,為此攬盡天下名醫,未想治療了一年半載,病情仍不見有半分好轉。老王妃成天以淚洗面,摟著十九爺,喊著「苦命的兒」,十九爺反過來安慰親娘,然而憋了半天,憋得臉都紅了,只結結巴巴道:「母、母、母親別、別……」
話未說完,老王妃「啊」地哀嚎一聲,哭得更為悽慘。
自此,李云霽便知道,自己還是少說話的好。久而久之,就養成了沉靜內斂、少年老成的脾性。
除了這天生的缺陷之外,魏王身上,還有其他不足之處。且看他行步緩慢,雖未曾刻意掩飾,旁人卻也能漸漸看出,這魏王左腿不甚方便——這已是許多年前的舊傷了,當年李云霽奉命領兵討伐遊牧部落,戰中斷了左腿,腿腳雖然接上了,卻落下了些後遺症。儘管他行走無礙,卻難以同尋常人那樣靈活自如。
也因著如此,就算魏王李云霽相貌堂堂有權有勢聖眷正隆,至今仍然沒有娶妻,他繼承王位十幾年,妃位一直懸空著。
這也並非沒有道理,李云霽身為楔,又是一等王爵,由身份來說,當從世家之中擇一尻子。然而,當世尻者數目極少,更何況又要講究身份,因此不止是李云霽,目前王公貴族裡,楔者娶妻都甚晚,有不少年過而立而尚未婚娶者。而以魏王本人的情況來說,可說是難上加難,畢竟縱觀京城,年少有為的貴族子弟不在少數,秦徐等世家出身的尻子又金貴得很,且不說兒女要遠嫁他方,這魏王和其他人相比,又是結巴,又是瘸腿,誰捨得將自己的愛子愛女嫁給他。
恰好,魏王此人也頗有自知之明,多年來一直婉拒今上為他說親的好意。然而,他確是沒有料到,這回奉詔入京,竟是天子給他設的一場「鴻門宴」。
想道方才在承乾殿裡,今上說:「賢妃為你挑了幾個世家仕女,你便去相看相看,任是中意哪個,皇兄都為你做主。」
雖說世家捨不得尻子,但是,其他各家中適齡的常人女兒卻有不少,這百年來,也有許多未得良配的楔者願娶世家女兒。李云霽雖身有缺陷,願意當魏王妃的人,仔細找一找,也還是有的。
今上一番美意,李云霽已經身在局中,沒有拒絕的退路,只好硬著頭皮,到內宮「相親」去了。
既然是是要為魏王挑對象,今日的御花園自然比平日都熱鬧得多。
李云霽一路走來,便見到園中三三兩兩的少女。賢妃以賞花的名義,邀請眾仕女入宮,當中只有幾個知曉今日的目的,其餘的不過是錦上添花罷了。
太監總管將人領到百花亭附近,道:「奴婢過去請示賢妃娘娘,請王爺稍候。」
魏王立於園中,那些仕女見著生人,個個以扇掩面,竊竊私語,暗中猜測這極其好看的男子究竟是何人,為何不曾聽說過。
李云霽少年時面���好女,年歲越長,五官不見粗糙,反是多了分男人的硬挺,端的是俊美絕倫。
「這模樣,擱在美人遍地的上京裡頭,也該是數一數二的了。」 李云霽畢竟是武人,耳力甚好,有些姑娘議論得大聲了些,就讓他聽得一清二楚。
李云霽年少行軍,沒什麼風花雪月的經驗,在軍中只談智謀武力,畢竟刀劍無眼,長得跟鮮花似的也沒用,是以過去他只聽別人誇過自己長得好,也當是兩句客套,故此魏王今日還是頭一回聽到他人議論自己的相貌。
被眾多仕女交口誇讚,魏王心裡並無飄飄然的滋味,反是覺得那鶯鶯燕燕吵得腦仁抽疼。他自小「斯文」慣了,便也喜靜,最是不愛熱鬧。
眼前一片姹紫嫣紅,眼花繚亂,就當魏王被吵得恨不得抗旨、掉頭回老家的時候,一聲清亮的叫聲在耳邊陡地響起來。
比起聲音,李云霽其實最先感受到的,是花園裡飄來的一股淡香。
那香氣不同瀰漫於御花園裡的花香和脂粉氣,而是另一種,更輕更淡的香氣。
李云霽循聲而顧,便瞧見了不遠處的一個少年。那少年看起來十四、五歲,嬌小玲瓏,模樣長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玉容稚氣未脫,乍看之下,好似菩薩身邊的散財童子。他身著綠衫,外罩輕紗,頭挽銀簪,一看便知是高門出身的世家子弟。只看好幾個少女圍繞著他,絲毫不顧男女大防,再看他模樣身材,不難猜測,這少年當是個尻。
方才那叫聲,是有一個粉裙女子發出的,便看一條手絹,輕輕地飄落在靠近岸邊的湖面上。
不等宮人過來,那機靈的少年就找來了根樹枝,伸長手想幫姑娘去把絹子勾回來。
粉裙女子說:「圜兒,你可當心點,要不我們去叫侍衛來罷。」
「沒事的,秦姐姐,馬上就好了——」今日風大,宮裡的蓮花湖深得很,這小子不知是膽子大還是太調皮,竟也不怕掉進湖裡。
少年伸長胳膊,樹枝勾了好幾下,這時候,大風突然一刮,眼看那手絹又要飛走,少年疾呼一聲,身子不由往前傾去,大夥兒見了,驚叫出聲來。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候,一隻鐵臂從少年腰上環過,將差點摔進湖裡的少年給撈了回來。
少年只聞到一股異香,抬眼時,男人就已經從他身邊退開一步。
魏王一將人扶穩,就放開了手——不只男女有大防,楔尻亦有大大妨,這時候,王爺身後的護衛已將那絲絹取來,李云霽便將手絹轉交於少年手裡。少年接過時眨了一眨眼,咧嘴喜道:「多謝叔叔!」
那模樣靈動可愛,若是沒有這聲「叔叔」,也算十全十美了。
魏王心裡莫名地一堵,面上要笑不笑,反而顯得神情古怪,便只「嗯」了一聲,不等他們打聽姓名,轉身就走。
少年望著那匆匆離去的背影,雖覺奇怪,但也沒擱在心上,轉頭把絲絹物歸原主:「秦姐姐,給。」
「謝謝圜兒。」秦小姐接過絹子,兩眼卻不住盯著那遠去的男人瞧,輕喃說:「這魏王,好生面薄……」何止是皮薄,還有些無禮,不說一句話就急著走了。
「原來,他就是魏王?」少年驚訝地道,「我還以為,魏王爺老得能當我爺爺了。」
秦小姐「噗哧」一笑,少年不知不奇怪,她對今日入宮所為何事,可是心如明鏡。雖事先知道魏王年紀不大,沒想到竟是這般的青年才俊。
少年又看看那頭,嘟噥說:「那方才叫叔叔,豈不是便宜他了。」
誰想,那魏王突然莫名其妙地回望這裡一眼。少年急忙住嘴,逗得仕女們咯咯直笑。秦小姐推了推他,嗔道:「好了,別淨瞎說,你出來這麼久,一會兒太子側妃尋你呢。」
當今太子側妃為鎮平侯徐長風長女,那麼,這個少年自然就是徐家那鼎鼎有名的寶貝疙瘩——徐寶璋。
? 金風玉露(二)
這一日,賢妃於百花亭設賞花會,邀請眾仕女入宮。今上後宮人員不豐,不說後位,四妃裡尚有兩個空缺,其他也只有修容婕妤若干。賢妃娘娘比今上虛長數歲,今上還是太子的時候,便侍奉左右,雖無所出,卻一直為今上所信任敬重,自罪妃謝氏被斬,這後宮由賢妃代掌至今,已有十幾年。
就看那百花亭中,一個宮裝婦人雍容地坐著。賢妃為人謙和不好爭鬥,掌管後宮之後也向來低調儉樸,儘管年華不再,眉宇間卻有一種旁人所沒有的從容恬淡。她一見到李云霽,不等他開口問安,就招呼道:「魏王免禮。」
李云霽幼時曾隨父親入宮,太后將他抱在膝上的時候,賢妃就在旁邊拿著蜜餞哄他。娘娘看著魏王,腦海裡不由浮現許多陳年往事,越發慈愛道:「多年不見,魏王是愈加出色了。」
李云霽對賢妃也有印象,一貫板著的臉不禁鬆動了些,難得開口:「娘、娘娘……謬讚。」只聽他連稱了三聲「娘」,賢妃亦是宮中為數不多知曉王爺口吃之人,非但不覺好笑,反是更心疼他來,忙賜他坐。
叔嫂多年不見,少不得要多聊幾句,因王爺父母已逝,賢妃便只問了他身子是否安健,在京中吃住如何,慣例賞賜些東西下來。這對話間,多是娘娘在說,魏王點頭應一聲「嗯」,最多不過說一句「謝娘娘」。
「今上兄弟眾多,可要說心裡最為惦記的,便是你了。昨日今上還念叨,今個兒你一個人回京,出京可得是一雙人。」尚且不說群王裡頭,今上和老魏王交情最好,李云霽不但天生有缺憾,還為了平亂而傷了一條腿,今上這些年賞賜不斷,可心裡最掛念的,還是要給這幼弟談一門親事。
一般楔子就算未娶正妻,也該有兩三房侍妾,早早生兒育女,雖說大丈夫何患無妻,奈何李云霽是個百年難得一見的悶腸子,今上過去賞給他的女子,據說都遣去了下人房混夠了年月出府嫁人了,王爺還慷慨贈送幾十兩銀的嫁妝。
那句「入京一人,出京一雙」,足可猜想,今上這是有多忍無可忍了。李云霽聽了,真不知該謝聖上隆恩,還是該求今上放他一馬。
賢妃惦唸著正事,也不耽擱時辰,吩咐一句,跟著就見四個女子步態娉婷地走入亭中。不得不說,娘娘眼光確實獨到,這四個姑娘年歲約摸二八上下,先談出身,每個皆出自高門,家中世代為京官,再談脾性,個個都溫婉賢淑,知書達理,最後說相貌,可謂是環肥燕瘦,各有千秋。這四個世家小姐可是娘娘精挑細選,這京中之中,再尋不出比她們更出挑的女子,保管李云霽今日必能看中其一。
王爺望著眼前四個少女,中間那粉裙的,正是方才掉了手絹的秦氏小姐。論容色,她雖不算是四人之最,但瞧起來最是伶俐機敏。對上王爺的視線,秦小姐雖也有些羞怯,但仍是溫婉地抿唇一笑——若是她知曉,王爺是一見到她,就想到自己「老」得能做眾位仕女的「爺爺」,心裡不知作何想法……
雖說自古世家聯姻不重輩份,讀了近三十年聖賢書的李云霽,對於自己要向「孫兒輩」們下手的這個事實,內心之中,還是頗覺微妙的。
便看她們和賢妃寒暄一番,賢妃笑吟吟道:「好了,別只站著,都坐罷。今日只當在自己家中,莫過分拘束。」
賜座之後,宮人就呈上點心美酒。
這幾個小姐都不是繡花枕頭,她們早知今日入宮的目的,家裡也有提點一二——這魏王是聖上最寵愛的堂弟,有實實在在的軍功,並非混吃等死的閒王,本還想是個粗鄙漢子,誰知這王爺長得如此俊美,說是瘸腿,行走卻也算自如,原本無意要嫁的,見了魏王本人,也不免芳心暗動。再說,單是魏王妃之位,也足夠讓這些愁嫁的世家女們心動的了。
人人心中生出一番計較,為了讓王爺看上眼,自然是要花些心思。這時,其中一個女子道:「芹兒近日剛做了一個新曲,斗膽請娘娘和王爺鑑賞。」說罷,便讓侍女取來一隻箏。
一曲彈罷,賢妃滿意地點頭道:「果真是清耳悅心,」然後問王爺道,「魏王以為如何?」
李云霽握著酒杯,在少女暗藏期許的目光下,頷了頷首,應了一個字:「好。」
緊跟著,另一個劉小姐便說:「妹妹琴藝不如姐姐,近陣子,只排了一個舞,也請娘娘和王爺觀賞。」
一時間,幾個世家貴女爭相獻藝,這百花亭儼然是百花齊放,熱鬧不已。
然而不管是誰,不管表演有多精妙絕倫,魏王半句都不多說,都只應一聲「好」,真真紋絲不動,一視同仁。轉眼輪到了秦氏的小姐,卻看她款款踏出,對賢妃和王爺道:「蘭兒才疏學淺,不及姐姐妹妹們,就不獻醜了。今個兒春光正好,王爺不如和姐妹們一起對對詩,可好?」
這半天下來,魏王都寡言少語,一副興致乏乏的樣子,這秦小姐便想到了這一出。只是,她卻不知自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這……」賢妃笑容一滯,下意識地瞧了瞧王爺。
李云霽是個結巴之事,只有內宮中人知曉,並無外傳,外人只當魏王沉默內斂,心思難測。賢妃唯恐李云霽當眾難堪,正欲開口推脫,誰知李云霽竟淡淡地說了一句:「成。」
秦小姐心下一喜,說:「既然是蘭兒提議的,就由蘭兒先開始罷。」跟著,便聽少女悠悠吟道,「風竹綠竹,風翻綠竹竹翻風。」
亭中幾個女子想了想,那王小姐就答說:「雪裡白梅,雪映白梅梅映雪。」(注1)
幾人連連讚好,就輪到王小姐出題了。幾人輪流對詩,有的對的好,有的對的妙,最後輪到丞相家的劉小姐,她笑著吟出上聯:「翠翠紅紅,處處鶯鶯燕燕。」
這會子,姑娘們不曉得哪來的默契,幾雙盈盈目光望著魏王。王爺從方才就默然不語,他人不知個中緣由,只有賢妃暗暗著急。娘娘正想要如何替王爺解圍,卻看李云霽放下酒杯,薄唇微啟:「花……」
就在此時,一聲「嘻」的竊笑聲突兀地響起來。
太監總管橫眉,驀地一喝:「誰在那!」
沒等侍衛上去抓人,就瞧那花叢裡頭,一個錦衣少年慢騰騰地鑽了出來。看清這不速之客的時候,賢妃娘娘便莞爾道:「本宮還當是誰膽子這麼大,原來是圜圜。」
徐寶璋也不膽怯,被發現之後,就大大方方地走到亭子裡頭,乖巧地朝二人躬身拜道:「圜圜見過賢妃娘娘。」跟著就轉向魏王,「見過王爺。」
少年踏進亭子裡的時候,李云霽又一次聞到那股淡香。庭院中繁華盛放,花香濃郁,卻怎麼都掩不住這奇妙的香氣。這時候,徐寶璋也抬了抬眼,兩個人目光不期然地一撞,王爺頓然回神,當下脫口道:「起、起罷。」
然後,不知怎地就別過眼去,不但板著一張臉,唇也抿得死緊。
徐寶璋暗暗挑了一挑眉,難不成,這個魏王……還在氣自己說他「老」的事情?
「圜兒。」聽到賢妃一喚,徐寶璋就抬頭,仰著笑臉,「是,娘娘。」
賢妃把少年招到眼前,慈祥地用手絹擦了擦他臉上的灰,一臉好笑道,「瞧瞧你這小子,不在你姐姐宮裡陪一陪她,反倒上本宮這兒搗亂來了。」
徐寶璋忙抬袖擦著臉,理直氣壯道:「娘娘此言差矣,是姐姐聽到娘娘在宮裡開賞花會,就指派圜兒來,代姐姐來給娘娘請安的。」
太子側妃正身懷六甲,她和太子成婚八年,這還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個孩子。太子如今有常人一子一女,都是不同的侍妾所生,因此側妃對這個肚子裡這個孩兒尤為重視,一直在宮中養胎,輕易不踏出門半步,未能出席賞花會,太子側妃已事先以遣人來告罪。
「好、好,我們圜兒是來請安的,不是來搗蛋的。」徐家這個寶貝疙瘩,是她從小看到大的,賢妃無子女,自然對這天真聰明的少年偏寵一些。她讓徐寶璋坐在自己身邊,只見這清秀少年謝了恩,又轉頭對著小姐們拜道:「方才圜圜是聽姐姐們對詩,覺著有趣,不慎唐突,姐姐們莫生圜圜的氣。」
仕女們都掩嘴而笑,賢妃便順勢道:「既然如此,那圜兒不如想想,這下聯該怎麼對才好。」
徐寶璋抬頭眨眨眼,「啊?」地一聲。
「可不會叫圜兒白白幫忙,」賢妃瞥了魏王一眼,說,「要是這孩子對得好,王爺便賞他個東西,如何?」
李云霽看了看少年,袖子下的手掌攥緊了又放鬆,慢慢地點了一下腦袋。
娘娘有命,徐寶璋不敢不從,又看那王爺好似不情不願的樣子,便有些較真起來了,拱手問劉小姐:「那就請姐姐再念一遍上聯。」
劉小姐就重複道:「翠翠紅紅,處處鶯鶯燕燕。」
「嗯……」徐寶璋在亭子裡慢慢地踱了幾步,數雙眼就跟著他飄過來、飄過去。出題的劉小姐不禁笑道:「徐公子要是想不出,不如還是讓王爺來答罷。」
「姐姐稍安毋躁,我想到了——」徐寶璋看著湖水,陡然靈機一動,回頭清咳一聲,吟道:「風風雨雨,年年暮暮朝朝!」(注2)
「年年暮暮朝朝……」丞相千金當下便驚喜道,「好,小公子對的真好。」
賢妃賞識地點點頭,轉頭便見王爺兩眼鎖在少年身上,嘴邊一抹輕淺笑意油然而生。
徐寶璋完成了任務,歡天喜地地走到賢妃和魏王跟前。賢妃便代他向王爺要禮:「王爺可想到要送我們徐公子什麼東西好?」
本不過是玩笑話,李云霽卻難得認真起來,揚手就要將貼身侍從招過來。徐寶璋忙搖手說:「舉手之勞罷了,要是真要送……」就看那烏溜溜的雙眼軲轆轆一轉,瞥見王爺旁邊的那碗糕點,就說,「還不如……賞圜圜吃的好了。」
賢妃心中暗讚少年懂事,嘴上故意揶揄道:「就知道你嘴饞。」然後問李云霽,「王爺,你看如何?」
李云霽知曉少年出自上京徐家,想是什麼也不缺,又看他盯著桌上這盤點心,也不知自己著了什麼魔,就拈起了一塊,送到少年眼前。徐寶璋竟也不嫌棄,歡喜地接了吃的,不小心道 :「多謝叔——」冷不防對上李云霽的眼,少年連忙改口,「——王爺。」
然而為時已晚,李云霽瞬間清醒過來,本就不甚明顯的笑意又消失得一乾二淨。
而後亭中數人談笑,其樂融融,待賢妃面露倦色,仕女們便一一告退,徐寶璋得到賢妃賞賜的幾盤點心,也高高興興地回去找姐姐了。
閒雜人等都離去之後,庭院霎時清淨下來。
賢妃搖著團扇,有一句沒一句地道:「這四人裡頭,王家的姑娘長得最俊,看起來也是個溫婉賢淑的,那秦氏的丫頭倒是個機靈的,就怕你壓不住——」她瞥了瞥旁頭,只見李云霽手裡拈著一塊點心,吃也不吃,就這麼乾瞪著,也不知在想什麼,便喚了一聲:「魏王。」
李云霽回過神,看向賢妃。娘娘親切地問:「不知王爺可有中意的沒有?」
「臣——」那薄唇抿了抿,李云霽斂目,沉聲道:「要……想想。」
賢妃自然明白這事急不來,既然已經盡了人事,剩下的也就只能讓魏王自己琢磨了。於是又留李云霽坐了一會兒,便容他起身告退。
注1:出自米芾 注2:出自俞樾《俞曲院》
? 金風玉露 (三)
魏王在賞花會上相看眾仕女,今上後來親自過來問道賢妃此事,娘娘便將王爺的話原原本本帶到。
今上奇道:「這不是沒成麼,愛妃何故笑吟吟的模樣?」
「成亦是不成,依妾身來看,尚言之過早了。」賢妃娘娘拈起一塊酥餅看了一看,然後便叫來宮人,「本宮看這幾樣點心做得實在精巧,傳話下去,本宮重重有賞。」
卻說,魏王回到驛館。京城裡的驛館多是用來招待入京述職的地方高官和各地藩王,雖不及王府奢華,但也算清靜舒坦。王爺此次入京,只帶了幾個貼身侍從和護衛,這些人就看王爺進宮面聖之後,連著兩三日都拉長著臉。說是不虞,卻又不像是不高興的模樣,一天裡倒是走了好幾次神。
話說回來,這些年來,不止是當今聖上,家中兄嫂也急著給他說親,然而如今天下太平,有氣節的豪門貴女一聽王爺瘸腿嘴拙,連門都不肯踏進來,當然嫌棄的還是極少數,大多人還是奔著魏王妃的名頭。
嚴格說來,李云霽也算是這相親場上的老手了,一整年下來,除了正事之外,就都在相看佳人,他的兄嫂們都年長他不少,個個如父如母,恨不得將封地上未嫁的貴女都帶到王爺跟前。李云霽自認自己並非眼高於頂,奈何偏偏就是一個都沒看上眼,弄得他長嫂一氣,道:「你們楔子啊,就是毛病多!」
地位低的不合乎身份,身份合適的又不入眼,難不成,真非得是尻不成?——這倒不是,李云霽絕非那等古板之人,再說他相看的人裡頭,自然也有尻子,只是在魏王眼中,他們彷彿和一般女人,也沒什麼兩樣。
院子裡,魏王閒庭信步,一隻素色的蝶兒從眼前撲翼輕輕飛過,停在一朵盛放的牡丹上。他又想到那日在御花園中,繁花似錦,一片姹紫嫣紅之中,那徐小公子……就好似,這只青蝶。
便看蝶兒在花上停留了會兒,又鼓著蝶翼,飄飄地落在王爺的肩膀上。
侍從來時,就見花園裡頭,魏王一人獨處。王爺看著肩上停駐的青蝶,像是出神,眉宇間卻漾著一抹溫柔之色。
「王爺。」直到那蝶兒又飛走了,侍從才走過來。卻見魏王還瞧著小蝶兒,眼裡似乎閃過一絲可惜。
李云霽回身瞧了一眼貼身侍從,道:「今、今夜,出門。」
侍從聞言,心中大感難得,畢竟魏王身邊的人都知道,王爺「好靜」,最是不喜人多的地方。不過,主子想什麼,他們又怎敢隨意揣測,於是就神色不顯地應了聲「是」。
到了天黑,要說這上京最熱鬧的地方,當然就屬京城北巷。一條河川橫貫長巷,沿河燈籠高高掛,猶如天上銀河星闕。岸邊,有一座叫樓外樓的酒樓,聽說,此處聚集了天下間所有的文人雅士,夜夜在此吟詩作對,如今流傳甚廣的名詞名句,都發源自此處。
今年要舉行科舉,不少考生來到京城,有些就暫住在對岸的興隆寺。他們夜裡必去的消遣之地,自然就是樓外樓。這些書生在此廣交好友,交流學識,其中也有些想在此一出風頭,打響名聲,若是運氣好,保不定來日能被什麼達官貴人相中,收作門生。
然而,今夜的樓外樓,似乎格外熱鬧。
李云霽坐在上頭雅座,外頭儘是嗡嗡嗡的談話聲,侍從打聽完了回來,對魏王道:「王爺今夜也是趕巧了,恰好這一晚是三月一次的品鑑會。」
所謂品鑑會,那也是文人鼓搗出的東西。原先的時候,不過是一些書生相約在此飲酒望月,誇一誇彼此新作的詩詞,後來漸漸地,就成了書生拍賣自己所著詩畫的活動。這樣做,原意是為了讓這些書生籌得盤纏,然而他們之中一旦有人高中,原先所賣出的字畫,價值便會飆漲,故此每次的品鑑會,也有不少京中富人到來捧場,哪怕沒押對寶,也算是結個善緣,誰知將來那人會不會飛黃騰達。
這品鑑會辦了也有些年頭,慢慢自成規矩,現在每次只會挑出五個作品,五十兩起拍,上不封頂。
李云霽起先亦覺新鮮,看著看著又走了神。
今個兒夜裡出門,魏王其實多少也有解憂排愁之意。他答應了賢妃要好好思量,並非是隨意搪塞敷衍。李云霽也自知自身歲數不小,上到兄長,下到將領,那些人到了他這個年紀,且不說兒女,有些命好的,弄不好連孫子都能抱上了。早些年頭,魏王不覺孤家寡人有何不好,誰知今日看著蝶兒,無緣無故地,竟品出一種蕭索清冷的感覺。
或許,他確實是應該,找一個陪伴自己的人了。
關鍵是……找誰好?
這疑問冒頭的一瞬間,魏王就覺得,隱隱有股奇妙的幽香縈繞在鼻間,他放下酒杯,喃喃了一聲「香」。
侍從耳尖,走過來問:「不知王爺有何吩咐?」
李云霽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唇,最後不知怎地又作罷了,悶不吭聲地搖一搖首。
就在這時候,一樓的拍賣台上,就到了今夜的壓軸了。侍從也往外一看,就見到一個少年走到人前。那書生看起來年歲不過十幾,他一上台,下頭的人都議論紛紛,想是也覺得少年面生,不曉得他究竟是何方人物。卻看這少年書生收起手中扇,朝著座位上的所有人抱拳道:「小生今日來,請大家鑑賞一幅家中收藏的字畫,就請各位賞臉了。」
看那少年說得有模有樣,侍從暗覺有趣,未想回頭,卻發現自家王爺猛地盯向了那一處。
李云霽一聽見聲音,整個人便怔住,霍地轉頭一覷,就見那書生一張巴掌大的小臉,一雙杏眸纖塵不染,嘴角彷彿天生含著笑意,讓人一見便心生親近之意——這少年可不正是前幾日方在宮裡見到的徐小公子,徐寶璋。
徐寶璋也不賣關子,將畫軸一打開,一幅云山圖便出現在眾人眼前。那張山水畫乍看簡略,細觀卻又另有乾坤,瞧那曲徑通幽,行經山壑,便至玉湖,青松繁茂,點綴著幾隻飛燕,旁頭還題了一首詩:「逍遙千仞意何窮,映水藏山空悠悠。」(注)即描繪了波瀾壯闊的秀麗山河,又有一種游於世外的快活逍遙。瞬即,便有人擊掌,說了句:「好!」
雖然畫者並未落款,這在座的當然不乏識貨之人,當下便有人驚道:「這幅畫,可是玄一的真跡?」這玄一可是近些年風靡上京的人物,所做詩詞字畫無不精妙,不止文人名士,便是在士族之間也極受追捧。
徐寶璋也不遮掩:「這位兄台好眼光。」
一提及玄一,當下,就有人喊價道:「我出一百五十兩!」
先前剛成交的,最高也不過二百五十兩,足可見這個玄一的名聲有多響亮。緊跟著又有一人出價:「二百兩!」霎時間,叫價聲此起彼伏。
徐寶璋略帶得意地搖著紙扇,儼然一副坊間風流公子哥兒的模樣,和在宮裡的時候,簡直是判若兩人。
這一幅畫一路從一百五十兩,漲到了四百兩,漸漸地,出價的人少了,漲幅也小了許多。到四百五十兩的時候,就沒人再喊價了。
徐寶璋看是差不多了,扇子擊了擊掌,正要宣佈買主的時候,二樓雅間陡地傳來一聲:「五百兩。」
頓時,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齊刷刷地看向上頭。
魏王侍從也跟著往回一瞧,卻見王爺默默地往裡處挪了一挪。這時,又有人喊道:「五百五十兩。」
王爺指蘸茶水,在桌上寫了個「六」。侍從領會,探出頭,喊一句:「六百兩。」
「六百二十兩!」
「七百兩。」
「……」
就聽那兩頭你來我往,大夥兒都翹首看著,徐寶璋也一副著急的樣子,憋得小臉通紅。到後來,這價都出到了八百兩,眼看原本快要到手的寶貝就要被人奪走,另一廂的人氣得吹鬍子瞪眼,末了不甘地喊:「八百一十兩……」
「一千兩!」
在座的一片譁然,徐寶璋急忙跳出來道:「別喊了別喊了,成交!成交!」
就看那侍從走下來,將兩張五百兩銀票交給掌櫃。少年身邊的小廝忙小心翼翼地將畫卷收好,乖乖,這幅畫可值一千兩——這一千兩是什麼概念,一般二十兩就夠京中尋常百姓一年花用,一千兩那可就不得了了。
侍從要將畫接來之時,徐寶璋卻將手收回一些,問:「不知你的主子是誰人,可否讓小弟一見?」出手如此闊綽大方……搞不好,還是他見過的。
那侍從客氣地抱拳道:「在下的主子不好露面,至於是誰,亦不打緊,望小兄弟海涵。」
話到這份兒上,自然不好強求。
徐寶璋好將畫交到對方手裡,此時,他彷彿察覺到什麼,驀地一抬頭——那雅間的人,影影綽綽,神神秘秘。徐寶璋用扇子擊了擊掌,偏了偏腦袋,想道:這個人,實在是高深莫測啊……
這一場熱鬧,也就這麼散了。
侍從回到雅間,將那幅畫捧到魏王跟前。他面上雖然恭敬,心裡卻覺奇怪得很——他伺候王爺十年八年,卻不知,王爺也好字畫……
然而,李云霽將畫取來,看也不多看一眼,只瞥到少年從掌櫃那兒收下銀票,高高興興地帶著小廝踏出酒樓,他就也跟著站起來,說了句:「走。」侍從不敢遲疑,趕忙取了畫後跟上。
大街上,人流似川裡魚來來往往。
就見一個書生打扮的少年公子手持紙扇,邊走邊搖。他身邊跟著一個叫「迷糊」的小廝,此時正苦著一張臉:「少爺,您說,您拿了二老爺的字畫,還把它給賣了,會不會……」
徐寶璋挑眉道:「你怕什麼?二爹爹這麼多畫,天天東丟西扔的。而且,他要是知道我把他的畫賣了一千兩銀子,搞不好還會誇我呢!」
「可是,小人是怕院君……」
徐寶璋止步,笑道:「沒什麼可是的,再說了這一千兩銀子,是要捐給衢州洪災災黎的,阿爹要是知道了,鐵定不會怪罪我的。要是,他要罰我,還有二爹爹罩著我們呢。」
迷糊仔細想了想,這話說得好像也有點道理……
徐寶璋用扇子輕輕點了一下小廝的腦袋,昂著臉笑盈盈地接著走。
在距離這對主僕不到五十步之外,魏王也帶著侍從沿街走來。李云霽也是適才方晃過神來,就發現自己已經跟上徐寶璋。就瞧那少年走走停停,只要一看到新奇的玩意兒,便駐足一會兒。李云霽發現這徐小公子不但夜晚出遊,身邊也只有小廝一人。
好、好歹是個尻子,若是徐寶璋碰上什麼心懷不軌之人……
徐寶璋走到半道兒,猛然轉回頭,一臉奇怪地看著週遭。迷糊好奇地問道:「少爺,您在瞧什麼?」
徐寶璋皺皺鼻子,嘟噥道:「你有沒有聞到,什麼香味……」
香味……迷糊閉著眼,深深地聞了聞:「有的、有的,小人聞到了,有炒栗子,還有麻花——」
徐寶璋捏了捏小廝的鼻子,就聽見這小子「嗷」了一聲。少年好笑地衝小廝道:「知道你饞了,我在這裡等你,去買罷!」
「就知道少爺您對我最好了!」迷糊一喜,樂顛顛地跑去買吃的了。
徐寶璋就走到一邊賣糖畫的攤子前頭,那老頭兒手藝極好,就跟變戲法似的,攤子前圍了不少人。少年正看得興起,忽聞幾聲腳步漸近,猛覺不對,突然將身子一偏,正好躲開了那要抓住他胳膊的一隻手。
那人看形跡敗露,臉色一變,便衝上來要抓人。少年卻靈活得很,側身躲去,就在此時,在暗中伺機而動的人也跟著一躍而出,看起來像是江湖莽漢。
徐寶璋眼看情勢不對,趁亂之中,就要鑽進人海裡頭,那要抓他的漢子道:「追!」
徐寶璋出遊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還是頭一回碰上這等事情。好在他聰明機靈,便是慌張,也曉得要往人多的地方跑,加上他人小靈活,一路呼救,東躲西逃,一時之間,那歹人也輕易抓不住他。
這時,卻又有一個匪漢不知從何處追來,眼看就要逮住少年,就在這時候,一隻手臂將少年攬至臂彎之下。「啊!」徐寶璋驚得大叫一聲,卻只來得及看見那人劈手奪來一隻長棍。那些匪漢不想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又見只有一人,本是不放在眼中,哪想這過路英雄三招兩式就扳到兩人。這後頭追上來的匪漢見情況有異,就亮出腰間的鋼刀,攤子一掀翻,就聽見有人驚恐喊道:「殺人啊!」
雖然惡人擎著單刀,來人卻似乎不覺吃力,便看他一手護著少年,一手拆招,那匪漢見遲遲攻不下,已是冒出冷汗,可嘴上猶在裝腔作勢:「把錢交出來,就放你們一馬!」
想來是方才少年賣畫得了一千兩,讓這些歹徒見財起意,竟大膽在京中公然搶劫。那人緘默不語,只一棍擊向刀花的中心,直接破了對方的攻勢。那匪漢被震得鋼刀從手中脫落,眼看長棍就要一擎而下,他臉色驟變,大呼英雄饒命。可就在這時候,徐寶璋發覺後方埋伏,大喊一聲:「當心!」
來人正要閃躲,腿腳卻不甚靈活的樣子,好在徐寶璋迅速把人一推,兩人一分開,鋼刀就在他們中間劈下,二人也算驚險躲過。
這時候,就看見一夥人朝此處追來,正是徐府安排跟在少爺身後的護衛。事發突然,人流又極多,他們已將前頭的那些匪徒制伏住,剩下的這三四個人看形勢不利,不敢再留,分頭跑個沒影。
徐寶璋趕緊朝那救他的人跑去:「你沒事罷?!」
那人從地上起身,見少年過來,慌忙地別過臉去。
「你怎麼了?該不會……是哪裡傷到了?!」徐寶璋看他不住躲著自己,只怕這救命恩人受了傷。少年抓住那人的袖子,不住拉扯,男人在一地的狼藉裡胡亂摸索到什麼,急忙戴上。
待他一回頭,徐寶璋看著那他臉上的灰白代面,愣愣地眨了一眨眼。
註:引用自《題畫云山圖》熊曦 ? 三喜 番外 金風玉露(四)
就當徐寶璋愣神的時候,徐府的護衛和小廝便趕到這裡來:「少爺!您……您要嚇死迷糊了,要是您出了什麼事……」迷糊哪想到不過買個糖炒栗子的工夫,就差點弄沒了自家少爺,當下就嚇得魂飛魄散,小臉慘白。
「我沒事、沒事,你別哭了。方才多虧了……誒?」少年這才安慰下人一句,誰知一回頭,救命恩人已經轉過身溜走了去。
徐寶璋急忙拉長手臂,卻來不及抓住他,眼睜睜地看著那深色衣袂從掌心裡滑了出去,「等、等等——」他揚著手,還沒追出半步,就被侍衛給絆住了。
徐寶璋掂著腳尖,朝那頭喊了兩聲「喂」,那匆匆離去的男人還有些不穩地趔趄了一下,最後,少年便瞧著那身影漸漸隱於茫茫人海之中。
侍衛擋在前頭,恭敬地抱拳道:「少爺,此地不宜久留,請隨我等速速歸府。」居然有匪類藏身於京城,還敢對徐家的少爺出手,此事的影響可大可小,眼下最要緊的還是要主子的安危。
徐寶璋知曉事情輕重,也不為難他人,只在離去的時候,又依依不捨地看了一眼那個方向。
戴著代面的男人一路急行,漸漸地,周圍的人流越來越少,他停下來後,便緩緩回過身,靜默地望著之前過來的那個方向。
那雙沉黑的眼眸裡頭,映著闌珊的燈火,四周熱熱鬧鬧,唯有他周身清冷孤寂。袖子下那摟過少年的手掌,手指輕輕蜷了蜷,掌心彷彿還殘留著一絲絲餘熱……
侍從不知從何處走出來,悄聲無息地站在男人身後。李云霽並未回頭,嘶啞的聲音從面具後傳出:「人。」
「回稟王爺,逃走的三人裡,逮住了兩個活口,其中一個,十一不慎,下手重了……」侍從稟報時抬了一抬眼,「屬下來遲,救護不力,請王爺責罰。」
李云霽揚了揚手,侍從會意過來,拱手道:「那活著的兩個,屬下這就命人押送刑部,交由衙門處置。」
退下辦事之前,侍從又看了看那背影一眼——會不會是他看岔了,王爺的耳朵,似乎,有些紅……
卻說,徐寶璋高高興興地攥著一千兩回到徐府,殊不知,人在家中兩個父親早早就得知消息,著急地在徐府前堂等著他。
更深夜靜,徐府燈火通明,下人守在前堂外頭,個個噤若寒蟬。冷不丁地,聽見裡頭傳出一聲:「跪下。」
就見那前堂中央,「噗通」一聲,少年乖乖地跪了下來。便看他的前頭,徐家的院君負手而立,這沈氏年紀剛到而立,容貌清逸俊雅,看著極是溫柔好說話的樣子。然而,平素越是溫和的人,一發起脾氣,便是刑部的青天大老爺也沒敢輕易吱聲。
徐寶璋跪在地上,暗暗朝一旁座上的徐二爺擠了擠眼,兩父子還沒來得及通氣,院君便轉過來,沉著聲道:「看你二爹爹做什麼?」
素知徐家二爺最寵兒子,這會兒,還是沒忍住幫腔道:「小君,圜圜出門,是知會過家裡頭的,護衛和下人都跟著。今夜出的事情,要怪就怪京城守衛監督不力,什麼人都敢放進來,現在這幫匪徒已經盡數關在大牢裡,保管明日就給小君一個交代。」
徐二爺一邊說,徐寶璋就一邊點頭。對比過去,本朝民風開放,尤其是京城,閨中女子可在守衛和下人陪同下出門,尻子身份雖然金貴,徐家這幾個老爺倒算開明,從不將兒子拘在內宅裡。
「再說,今日圜圜也受了驚嚇和委屈,這不就夠了。」徐二爺自覺說得十分有道理,忙從座上起來過去將少年扶起來, 「別跪了、別跪了,快起來——」
「哦!」徐寶璋開心地應了一聲,剛要站起來,前頭驀地響起一聲輕輕的「哼」。
一聲冷哼,這一大一小該坐的坐回去,該跪的繼續跪。
父子二人眼觀鼻鼻觀心,末了二老爺看著房梁,徐寶璋望著地上,一副虛心受教的樣子,糾結道:「阿爹,圜兒實在不知……圜兒到底,做錯什麼了?」
沈敬亭便朝少爺的小廝看了一眼,迷糊戰戰兢兢地站出來,看也不敢看自家少爺一眼,把懷裡藏著的銀票拿出來,還不等院君問話,噗通跪下來道:「回、回院君,小的知道錯了,是小的沒看好少爺,沒攔住少爺,讓少爺賣了二老爺的字畫——」
審都不必審,就聽這小廝噼裡啪啦說了一堆,徐寶璋不斷地拉著他,卻也無濟於事,最後迷糊把所有該說的說了,不該講的也全說了。
院君轉過來看了眼兒子,平靜地問:「這下,你可明白了?」
徐寶璋出遊沒錯,可他不但瞎湊熱鬧,還把他父親的字畫給賣了,徐寶璋貪玩成性,由此惹來大禍,沈敬亭聽說兒子出事,手腳都涼透了去,如今見他全須全尾地回來,心中大石放下之餘,一股怒火油然而生。
他慍怒道:「自小,你三個父親就寵你,看看,把你給寵得天不怕地不怕。你生性好玩,平日裡便也罷了,今日竟招來了殺身之禍,害你父親阿爹擔憂如斯,我讓你跪下,你還敢問我何錯之有。今天你僥倖得貴人相助,可你再不收斂性子,明日誰知道你還會闖什麼禍。」
這每一句話,都讓徐寶璋越聽越覺羞慚,這才明白,他拿畫是小,惹禍是大,更重要的是,還讓父親們為他提心吊膽,實在不孝。於是,少年伏地拜下,乖乖地認錯道:「父親,阿爹,圜圜知道自己做錯了,請父親和阿爹責罰。」
徐二爺聽說自己要在今年萬壽節上獻給今上的畫被賣了出去,還只有千兩,俊臉獰了一獰,可還是心疼兒子多些:「圜兒知錯就好,這責罰就……」
沈敬亭喚了一聲:「二爺。」徐燕卿立馬改口:「全都依你阿爹的。」
沈敬亭見少年真心認錯,面色稍霽,罰兒子卻毫不手軟:「今日就罰你在此處跪一夜,禁足半月,抄寫《禮記》三篇。」瞧見徐寶璋苦下臉來,沈敬亭便悠悠說,「若是覺得不服,等你大爹爹回來,就讓他來親自管一管你。」
這兩日,鎮平侯正好不在京中,這三個父親裡,就屬侯爺對兒子管束最嚴,若是由他來罰,可就沒這麼舒服了。
徐寶璋一聽,趕緊搖頭:「圜兒沒有不服,圜兒謝謝爹爹管教!」
此時,下人走進來道:「院君,三老爺和兩個小少爺回府了。」
沈敬亭點頭應了一聲,離去之前,不忘警告地看了二爺一眼:「你們誰都不准幫他抄。」跟著,就拂袖大走了出去。
徐燕卿追出去幾步,又想起什麼地跑回來,拿了位子上的軟墊塞到少年膝下,好生囑道:「我哄你阿爹去,你在這好好跪著。」
於是,少年就在大堂裡跪了一晚上,而那幫在京城公然行劫的匪漢受審後,發現都是些十惡不赦之人,便盡數下了死牢,等秋後再問斬。
徐寶璋被禁足於家中,人也不能閒著,每天都埋在案前抄書。院君算得極準,只要每天寫六個時辰,這三篇剛好半月就能抄完,若是晚一天半日,就要再加一篇。
迷糊走進書房裡頭,卻看少年認認真真伏於桌前。小廝湊過來一瞧,發現自家少爺沒在乖乖抄字,反而不知道在紙上畫些什麼。
迷糊好心勸道:「少爺,您再不好好抄字的話,期限可就快要到了。」
徐寶璋仿若未聞,筆尖落在那展開的紙上,墨水隨著筆頭在白紙上暈開,迷糊盯著看了好一陣子,才知道少年紙上畫的,是一個男人。徐寶璋畢竟師承京城第一才子,要畫出一個人的模樣,又有何難。待他擱筆,只看那張畫上的男人長身鶴立,器宇軒昂,可是,他的臉卻……
迷糊奇道:「少爺,這個人,怎麼戴著一張如此醜陋的面具?」
徐寶璋並未應他,吹了吹畫上未乾的墨水,然後就將畫交給了小廝:「拿下去,叫人臨個百十來張。」
迷糊雖覺怪異,但是自家少爺干的不著調的事情,也不是這一件兩件了,就乖乖把畫接過,正要轉頭出門,徐寶璋卻又喊住他:「稍慢。」
少年將畫拿回來,左瞧右看,最後拿筆沾了點墨,在那面具後的一雙眼又添了一筆。頓時,那一雙眸子變得更為炯炯有神,卻又宛若氤氳著薄霧,若欲語還休。
徐寶璋看著畫裡的男人,不覺出神。迷糊只見自家少爺對著一幅畫慢慢揚起嘴角,還沒開口問,徐寶璋就將畫塞回給他:「好了,去罷。」
? 三喜 番外 金風玉露 (五)
上回說道,徐小公子作了畫,命人臨摹了幾十張。下人將此事稟告院君時,徐家的三老爺人正好就在。
院君拿著那張畫蹙著眉頭,三爺卻是一笑,豁達道:「既然他助過圜圜,就是我徐氏的恩人,若是真能尋到人,也算是好事一件。」
沈敬亭不知思量什麼,兀自長嘆。徐棲鶴收斂了玩笑,關心地問:「不知夫人愁煩何事?」
沈敬亭輕語道:「再過幾個月,圜圜就要十五了。」
老爺們不記得,然而同身為尻,沈敬亭卻時時刻刻算著日子。尻者,無論男女,多於十三至十六歲來潮。潮期來時,慾火難熬,是以尻子多半成親較早,往往在潮期來前半年,便已出嫁。然而,徐寶璋年至十四,卻未曾訂親,這些年來,雖有京中世家貴門前來說親,徐家都以少爺年紀尚小,推掉了親事。如今,京中大多人都認為,徐寶璋將來會嫁給兩個楔皇子中的一位,其中太子已迎娶徐家女,那徐寶璋嫁給四皇子的可能性極大。
「四皇子剛封了晉王,人是不錯,可是……」沈敬亭沒再說下去。
當今聖上最為驕傲的,便是兩個楔子都十分有出息,可是最為憂愁的,也是這兩個楔子太有出息。太子和四皇子之爭,已經初見端倪,這種時候,徐家又怎敢把兒子再嫁給當中一人。
眼看徐寶璋年紀漸長,儘管稚氣未脫,在三個父親眼中,還如小兒一般,但出嫁也是這兩年之間的事。
徐棲鶴想到此,難得面露愁色,握著男子的掌心,勸道:「再胡鬧也不過是一時了,這一回,你不如就由著他罷。」
沈敬亭將畫壓在案上,沒有人知道,他有多麼希望,他的圜兒是個楔子,哪怕就是個常人,那究竟該有多好……
少年不識愁滋味,只可憐為人父母愁白了頭。
卻說,徐寶璋命人畫了畫像之後,就讓下人貼在京城的大街小巷。那畫裡的人身形頎長,威武帥氣,正抬眼要看看真容如何,誰知卻掛著一張白面面具,實在是古怪至極。
屋中,魏王靜靜地看著桌上那攤開的一張畫,侍從垂首站在王爺身後。
李云霽垂著眼,就看那張畫的右上邊,寫了一行字:四月初一辰時整,錦繡橋上不見不散。
見王爺整天悶不吭聲,侍從越發覺得自己摸不透主子——王爺施手相救,是在做好事,可是,他為何又不願表明身份,莫非真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侍從猶豫地開口:「王爺。」
李云霽並不應聲,指腹輕輕拂過畫,正是停留在「不見不散」那四個字上。
「……王爺。」侍從又叫了一聲。
魏王陡然回過神,故作掩飾地清咳了咳。這精乖的下屬便忙倒了熱茶,遞給王爺,順道問:「不知王爺如何打算?」
李云霽裝模作樣地喝了茶水,面色不顯地沉吟道:「……胡鬧。」
這倒也是,那徐家的小公子可真是古靈精怪,竟然想得出這樣的法子。只不過,他如此胡來,難不成他就不怕有心人故意假冒麼?——這些人有所不知,徐寶璋自小就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除非假冒的人不但和李云霽身形相仿,還恰好瘸了左腿,否則,可輕易騙不了他。
「既然王爺無意……」侍從未將話說完,卻看李云霽把紙張折了,塞進懷裡。俊朗的眉宇之間卻又染上一絲愁色,竟是嘆了一聲,隨後拂了拂袖,站起來走出門外。
尚且不追究魏王所愁的究竟是什麼事,就先說那徐寶璋在家裡沒日沒夜地抄書抄了半個月,總算趕在死線之前,把字給抄完了。
院君親自校驗兒子的功課,徐寶璋待在邊上,一副如坐針氈的模樣。
「阿爹……」少年小心翼翼地問,「這樣,成了麼?」
沈敬亭頷了頷首:「字跡勉強還算工整,看樣子,你二爹爹這回確實沒有替你作弊。」
徐寶璋哼了哼道:「二爹爹哪敢,孩兒都求——」沈敬亭眉一挑,問:「求什麼?」
少年期期艾艾地小生說:「求……求二爹爹,幫圜兒看看,抄的如何……」
沈敬亭如何不知這兩父子向來是沆瀣一氣,他放下字帖,道:「我知道你父親沒幫你,他便是用左手,字也寫得比你的齊整。」
徐寶璋哽了一下,接著一臉討好地湊過來,拉著爹爹的袖子:「那麼,阿爹,我是不是……能出門玩兒了?」
沈敬亭淡淡地瞥了一眼兒子,最後無可奈何地一嘆:「算了,你記住,不可再惹禍生事,無論去到何處,都要有人跟著,切不可胡性妄為。」
徐寶璋用力地點著腦袋,承諾一番後,沈敬亭不由一笑,寵溺地輕道:「去罷。」
少年前腳剛一踩出去,後頭便有下人進來說,小少爺過來請安。就看一個小少年走進,那模樣不似徐寶璋精緻,但卻清雋俊秀,一雙眉眼和侯爺極其神似,尤其他嚴肅著一張小臉走來,總讓人以為是瞧見了縮了水的鎮平侯。
說來,這也算是奇事一件,徐家院君沈氏年少難產後便絕潮,誰想後來竟又懷子,因胎兒過大,不足十月就生產,許是祖上積德,這一對雙生兒皆是楔子,分別名為元燮和元衡。過來的這個小鎮平侯,便是次子元燮。
他走過來,一板一眼地朝爹爹拜道:「孩兒見過阿爹。」
沈敬亭看了眼後頭,問他道:「阿九人呢?」徐元衡在家族裡行九,又是這一輩目前年紀最小的,故小名為九兒。
徐元燮繃著的小臉閃過一絲難色:「弟弟他……」
想是元衡不在屋裡好好讀書,不知溜到了哪處去玩。徐元燮私心想幫弟弟,又不曉得如何撒謊,因此一臉為難。
沈敬亭心道,不管是老大還是老幺,都不如個老二省心。跟著就將次子攬到跟前,擦了擦他額頭滲出的細汗:「一會兒阿爹讓人煮酸梅湯,拿回去分給弟弟,別喝得太多。」
日子一轉眼,便到了約好相會的那一日。
京城北巷一座石橋橫貫江水,連接兩岸,兩頭橋邊放著石碑,上頭分別刻著「錦繡」和「良緣」四字,相傳這座石橋就是當年高宗和柳相的定情之處,後世便借此吉意,在石橋上雕刻上百隻的喜鵲,意味祝天下情人相遇,促成一段錦繡良緣。
今夜,錦繡橋上依舊熱熱鬧鬧,人頭往來,川流不息。
就看橋上,一個少年頭系綸巾,手持紙扇,猶是一副青衣書生的打扮。這一個晚上,他不住拉長脖子,左顧右看,不知是在等著誰人。一旁梳著雙髻的小童兩腿蹲著,雙手支著下頜問:「少爺,這都過了半個時辰了,那個人怎麼還不來?」
徐寶璋用紙扇敲了一下他的腦袋:「什麼那個不那個,那可是你少爺我的恩人。」
迷糊委屈地揉了揉腦袋,不禁道:「少爺,您說,他會不會沒看到那張畫?」
徐寶璋派人將畫貼得滿京城都是,又怎麼會看不到呢,然而這迷糊到底不是真迷糊:「也許他根本不是京城人,搞不好,在您尋他之前,他就已經離開上京了呢?」他想了想,似乎覺得這個說法極為可能,跟著又道,「而且,少爺,您說他武功高強,那搞不好還是個江湖人。您想想,他還戴著面具,這麼神神秘秘,會不會是什麼絕世高手,不讓人看見臉,是為了躲著仇家——」
說罷,迷糊又被自家少爺敲了腦袋。他「嗷」了一聲,徐寶璋教訓道:「讓你少看點閒書,就不聽話,你要是等不及,就先回府去。」
迷糊趕忙站了起來,淚眼汪汪地搖晃少年的胳膊說:「少爺,迷糊不瞎說了,您不要趕迷糊走。」
徐寶璋擺了擺手,這小廝才收起眼淚,安安分分地站在少爺身邊。
兩個人又等了一盞茶的工夫,有好幾回少年都見到身影相仿的人走過,卻都不是自己想找的人。這陣子,他日日夜夜盼著這一天,滿心以為那人會如約而至,徐寶璋咀嚼著迷糊方才所說的話,莫非……他確實已經離開了上京?
只有這樣想,少年的內心方覺得好受一些,然而他繼而又想,自己恐怕再也找不著那人,一種從未有過的失落漸漸攀上心頭。
就在此時,又有一人從眼前一晃而過。徐寶璋一怔,匆忙追上去:「哎——」
那人回頭一覷,徐寶璋瞧著那一雙眼,便知自己又找錯了人,放開他的袖子抱拳道:「抱歉,在下看錯了。」
迷糊追過來,看看那離去的人,語氣失望地道:「少爺,又不是啊……?」
少年望著眼前往來的人煙,心頭忽而生出一種萬事不可強求的落寞——說到底,不過是他一廂情願了。
「少爺,您不接著等了?」
便看徐寶璋收起扇子,一臉沒趣地扭頭走了。
一路上,徐寶璋都一言不發,看起來十分沮喪。少爺總算肯打道回府,迷糊心裡雖然高興,可見自家少爺神色不虞,也識趣地閉上嘴,誰想才走了一會兒,少爺冷不防地一個止步,迷糊差點兒就撞了上去。
徐寶璋在一個攤子前頭停了下來,就見那攤位上掛著各種各樣的面具。徐寶璋伸手挑起其中一個,問攤主道:「多少錢啊?」
攤主賠笑說:「小公子,這個只要二十文錢。」
少年讓小廝付了銀子,拿著那張面具,在街上一邊走一邊打量。他手裡這個陶制的代面,塗上了白色的顏料,又難看又滑稽。徐寶璋不由想到那一夜,那個人抓瞎地戴了個假面,想必是不願意讓自己知道他的身份。
這麼說的話……會不會,是他們曾經見過?
徐寶璋越想越覺得有理,苦苦思索之間,就沒有留意到後頭的馬蹄疾行聲。迷糊在後頭猛地一喚:「少爺!」
徐寶璋還來不及回頭,一道身影就從人群躥出,緊接著,一隻手臂有力地橫過他的腰,隨之少年便聞到了一股說不清的異香,手裡的陶面掉在地上,裂成了兩半。
少年從那人懷裡緩緩抬頭,旁人只注意到這個男人臉上嚇人的面具,徐寶璋卻瞧見那面具後的一雙眸子——那眼眸深邃如潭,似語非語,似言非言,恰似煙籠鎖霧,教人琢磨不透。
兩人的視線不期然地一撞,那人好似一怔,此時少年的小廝正好追上來,他便撒手將人一放,急急轉過身去。
「你站住!」徐寶璋一回神,就急追上去。那人步伐再快,到底是個腿腳不方便之人,再說少年還帶著徐家的護衛,少爺一聲令下,那些人怎敢放人離去。
就這樣,你追我躲,跑了整整一條街,最後總算把人堵在一個深巷裡頭。
魏王看著前頭的死路,他年少領兵,這還是頭一次遭遇到「窮途末路」的窘境。這時,徐寶璋已經追上來。
只看少年喘著氣道:「這下子,你就算喊破喉嚨,都沒用了!」
? 三喜 番外 金風玉露(六)
眼看著徐小公子眯著眼大搖大擺地走來,那神似地痞流氓的架勢,讓李云霽下意識地退了又退,直到背靠著牆,無路可退為止。他回神來的時候,面前這膽大包天的少年已經伸手「啪」地一聲壓在牆上,將堂堂魏王困於方寸之間。
徐寶璋抬眼瞪來,氣勢洶洶地問:「你為何一看見我就跑?」
只看跟前的男人別過眼去,喉結咕咚地無聲一動,一副遮遮掩掩,做賊心虛的模樣。徐寶璋擰了擰眉,偏過頭去看他,這男人便又把臉轉向另一邊。兩個人左看右瞧,轉了半天,直教徐寶璋轉得頭都暈了,兩手猛地固定住那個人的臉:「你別轉了行不行,我眼睛都花了。」
之前說過,楔尻之間也有大防,可徐小公子被家中長輩當正經男兒養大,而他秉性率真,不懂防範避嫌,只可憐了咱們的「老」皇叔李云霽,冷不防地被逮個正著。他怔怔地看著這近在咫尺的精緻小臉,霎時,那近陣子不斷出現在午夜夢迴之中的異香如潮攏來——
徐寶璋猛地被人推開了肩,他踉蹌地退了一步,就見跟前之人做了個擦鼻子的動作,胸膛起落的速度比一般時候都來得快。
「你……沒事罷?」少年一臉擔心地湊過來,魏王調整鼻息,此時,眼角的餘光瞥見前方的拐角處,有一道鬼祟的影子。
李云霽目光一厲,越過徐寶璋,直朝那頭追去一看,那人影也遁得飛快,待李云霽趕來,就已經消失無蹤。
魏王看了看眼前的空巷,踩出一步時,察覺到了異狀。他俯下身來,將那東西撿了起來——那是一條狼牙鏈,想是那人逃得太急,不慎落下。
「——你怎麼又跑了?」後頭的少年追上來時,李云霽忙將鏈子藏進袖子裡。
徐寶璋就看眼前人不知道在思索著什麼,人突然也不跑了,卻逕自站起來走出巷子。少年急忙跟上:「哎,我等你等了這麼久,你明明都來了,為何躲起來不肯見我?」
「你看你想跑都沒找對路子,莫非,你真的不是京城人?」
「奇怪了,你為何要一直戴著代面,你是在躲什麼人?」
「我問了你這麼多,你為何都不應我一聲啊?」
少年左一句「為何」,右一句「為何」,這麼多的問題一下子拋過來,且不說李云霽一時半會不知如何解釋,他又天生嘴拙,索性就一概不答,扭頭直走。卻說,魏王喜靜,少年一路嘰嘰喳喳,饒說一般人,王爺早就拂袖一個提氣,把人給甩下了。所以說,俗話說得好,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旁人都插不了手。
然而,李云霽始終不發一語,到底還是惹得少年心頭不快,道:「你一句話都不說,難不成你真是個啞巴?」
此話甫出,前頭的人頓然止步。
徐寶璋一頓,輕喃道:「你……莫非……」真的不能說話?
魏王靜默不言,良晌,彷彿是輕嘆了一聲,然後便負手自顧自地走了。少年愣愣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跺了跺腳,恨不得掌自己的嘴:「瞧瞧你,胡說八道些什麼……哎,你等等我!」
李云霽沒想到那少年又急追上來,只聽他著急地在後頭道:「對不住對不住,我、我瞎說話,恩公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小弟確實無意冒犯——」
徐寶璋雖說嘴急犯錯,可到底懂事乖巧,自知錯誤,便誠懇道歉,這已經比許許多多明知冒犯他人,又惱羞成怒,還自覺自己不過一句玩笑話,是對方氣量狹小的人好得多。見李云霽步伐稍緩,徐寶璋急匆匆搶步,擋在他的前頭。
便看少年揪了揪袍角,帶著幾分小心地抬頭,問:「你不想理我,是不是因為……你很討厭我?」
魏王一怔——這小子怎麼會這麼想?他、他豈會,厭惡他……
徐寶璋接著說:「要是,你不厭惡我的話,那你為何都不肯看著我呢?」
少年仰著臉,就看男人緩緩地將臉轉向自己,那滑稽的陶面後,一雙黑漆漆的眸子映著週遭的燈火,好似藏匿著千絲萬緒,教徐寶璋一見,就畢生難忘。
徐寶璋回神後,露齒一笑,道:「算上方才那一回,恩公你一共幫了我兩次,我阿爹說過,做人當飲水思源,知恩圖報。」遂拂了拂袖,朝男人躬身拜道:「小弟徐寶璋,在此謝過恩公兩次相救,請恩公受小弟一拜。」
少年姿態大方端正,正是大家公子從才有的風儀。李云霽忽然受了大禮,忙伸手將徐寶璋扶起,卻看徐寶璋嘻嘻一笑,說:「俗話說,相逢即是有緣,不知可否告知小弟恩公大名?」
世間路人千千萬,這個人三番兩次救了他,可不正是有緣麼?
眼前的少年膚色如雪,一張小臉蛋圓潤好氣色,周圍綵燈如炬,更映得那看著自己的明眸清澈燦亮,直教人不可逼視。
見男人沉默不動,徐寶璋忽然想到,對方無法開口,正思量當如何的時候,魏王便伸來手,將少年纖細的手腕盈盈一握,執手到眼前。
「你……」徐寶璋怔了一怔,跟著他就見男人稍稍俯下身來,那雙睫毛濃密似羽,微垂的眼瞼遮斂不住那雙眼不自覺流溢而出的暖光。李云霽執著那白玉般的手掌,只覺好似握著這世間最柔軟之物,讓人不自覺就小心翼翼起來。
他斂了心思,手指輕輕劃在那攤開的掌心上。
繁花如錦,皇宮裡滿園春色。
太子側妃所住的太宸宮裡,一個少年公子憑欄而坐。春風送拂,日頭正好,他不跑出去,反是看著自己的手掌發愣。就看他捏了一下手心,緊接著再放開,短短一盞茶的工夫,就重複了好幾遍。
此時,宮女攙著一個身懷六甲的女子走來。她額心點著梅花印,妝容精緻豔麗,頭戴三隻金步搖,姿態雍容,通身高貴氣派。一見少年,她便會心一笑,道:「弟弟老盯著自己的手,難道,真能看出一朵花來?」
「姐姐!」徐寶璋一回頭,見到太子側妃,猛地想起宮中規矩,急忙站起來。側妃卻將他的手攬來,拉著他坐回去:「此處沒有外人,圜圜用不著在姐姐面前裝乖。」
徐寶璋道:「我以為姐姐去跟賢妃娘娘請安,不會這麼快回來。」
一旁的宮女說:「娘娘不日就要臨盆,賢妃娘娘已經免了主子的請安了,讓主子在宮裡安心待產。」
徐寶璋睜大眼,忍不住喜道:「姐姐這麼快就要生了?」
聽到少年的稚言稚語,宮人都不由掩唇而笑。側妃戳了一下弟弟的腦袋:「本宮都揣著這顆球九個月了,還快?」
徐寶璋每隔一陣子方入宮一次,自然沒察覺到日子過得飛快,太子側妃自去年七月有喜,到現在可不正要生產了。徐寶璋看著那圓隆隆的肚子,不由想到數年前,阿爹快要生產的時候,那會兒阿爹的肚子可比娘娘這個大得多了,折騰得他親爹站都站不起來,那一陣子只能躺在床上。
側妃問:「又在發什麼愣?」
徐寶璋醒過神,說:「圜圜只是在想,姐姐這肚子裡的,是個小公主還是小皇子。」
不等娘娘開口,大宮女就說:「徐公子不必猜,娘娘肚子裡的,肯定是個小皇孫。」
「錦瑤。」側妃開口一喚,大宮女臉色微變,連忙噤聲。
側妃撫了撫肚子,沖徐寶璋笑著道:「圜兒與其關心姐姐,不如想想來日,會嫁給什麼樣的男子,為他生兒育女。」
徐寶璋到底是個尻子,年紀也不算小了,是該琢磨一下終身大事了。他聽到「生兒育女」,臉陡地一熱,訥訥道:「圜……圜兒,才不嫁人呢——」跟著又說,「圜圜要留在家裡,孝順父親和阿爹!」
宮人聽了,又是一陣竊笑。徐寶璋看著她們,一臉困惑:「姐姐們都笑什麼?」
側妃就明了自己這幼弟尚不通人事,家裡也未曾請嬤嬤來教導他,是以連尻子有潮期這麼重要的事也似懂非懂。她也不想嚇唬弟弟,於是便道:「這些話,你回去告訴你阿爹,聽一聽他怎麼說。」
徐寶璋見她們一個個都賣關子,哼了哼說:「好,弟弟回去問問阿爹,再來和姐姐們理論。」說罷,便站起來,向側妃娘娘告退。娘娘照舊賞了他幾樣宮中的點心,便叫人送徐公子出去。
少年離去了之後,側妃身旁的侍婢便跪下來:「奴婢方才失言,請……請娘娘責罰。」
側妃看也不看她一眼,淡淡地道:「算了,下去罷。」宮女千恩萬謝之後,便退下了。
側妃娘娘撫著肚子,望著遠處:「孩子,你可要為母妃爭氣。」 ? 三喜 番外 金風玉露(七)
卻說,徐寶璋揚言要回府問道父親後,再去找側妃娘娘理論。只是,他一踏出皇宮,就將這件事給拋到了腦後——
天氣逐漸轉熱,是時候要給家裡的老爺和孩子做幾件涼快的新衣了,布莊的人送了幾批好布來供院君挑揀。
沈敬亭細細地看著那些料子,素色大氣的是給侯爺挑的,二爺的話磚紅和玄紫都成,至於三老爺,自然是素雅而又不失精緻的最好……
「院君每次只給老爺和少爺們挑,對自己倒最是隨意。」貼身侍僮忍不住道。
沈敬亭滿不以為意道:「老爺們有職務在身,斷不可馬虎。我大半時候都在府裡,又有何要緊?至於少爺——」他想起什麼來,問下人道,「大少爺近陣子都在忙什麼,為何都沒見到人?」
侍僮便道:「大少爺最近在外結識了一個新朋友,似乎是個外地回來京城的。大少爺這些天,都與他結伴,在城裡四處遊覽。」
聞言,沈敬亭放下料子。他皺著眉負手站著,思量了半天,終是輕嘆道:「叫人將少爺看緊點,莫讓他惹事生非。」
「是。」
京城驛館裡,侍從掩上門,將狼牙鏈交出來後,道:「北方蠻族的男兒一出生,家中便會從死去的狼頭骨上,取一狼牙做鏈子,傳說戴著它就會得到狼神的庇護。此後,只要殺一人,就能將對方的狼牙鏈上的牙取最大的一顆下來,戴在自己的鏈上。因此,這一條狼牙鏈同時也是蠻族武士的象徵,除非殞命,否則不會輕易摘下。」
魏王拿起案上的狼牙鏈打量了一番,這一串狼牙,少說也有二三十來個,若是一般人就罷了,一個蠻族的精英武士出現在京城街巷,還鬼鬼祟祟地跟著他們,這如何……都說不過去罷。
侍從遲疑道:「就是不知,他們的目標是王爺,還是……」如果是魏王,這還有可能,若是徐小公子的話,那又是為什麼?
魏王指蘸茶水,飛快地在桌上寫道——動機不明,查。
只憑一條狼牙鏈,確實不好驚動京城防衛。侍從收起狼牙鏈,抱拳道:「那屬下這就命人接著調查。」
此時,下人站在外頭道:「王爺,尚衣院的陳公公來了。」
先前,李云霽進宮,他想是沒料到會在京城裡逗留這麼長時間,也沒帶幾件薄衣服,賢妃娘娘知道後,便吩咐下去,讓尚衣院給魏王趕製幾件。侍從忙請陳公公進來,便看陳公公身後跟著幾個小宮女小太監,搬來了好幾匹布。
陳公公道:「賢妃娘娘命奴婢來為王爺量身,還有這些是江南織造今春剛貢上的幾匹好布,王爺瞅一瞅,看看有什麼不合意的。」
李云霽看了眼那些布料,要麼是深檀色,要麼就是月牙白,這些顏色大多予人內斂沉穩的感覺,正合乎魏王給人的印象,陳公公心想,保管魏王滿意。
未想王爺進去量身不久,那老跟著王爺的侍從就走出來,和公公寒暄一二後,試探地問:「陳公公,不知最近京城裡,都流行什麼樣的顏色樣式?」
陳公公琢磨了一番,謹慎地道:「近日,紫絹頗受士族裡的年輕男女青睞。」
「這樣,」侍從拿出錠銀子,塞到公公手裡說,「那麻煩公公, 那些就免了,就給咱王爺挑一匹紫絹做兩身,要看起來顯年輕又有精神的。」
陳公公假意推了推銀子,之後便收了下來,喜上眉梢地拱手道:「請魏王放心,奴婢定然給魏王挑個富貴氣派的大紫色。」
且不深究那狼牙鏈究竟是個什麼樣的隱患,只看眼前一片歌舞昇平、安泰平和,長門街口,一對主僕站在棚子下。
這兩天氣溫驟升,迷糊給自家主子搖著扇子,看少爺老探頭探腦,無奈道:「少爺,您足足早了快半個時辰,人當然不會這麼快來了。」
打扮成書生模樣的徐寶璋對小廝的話充耳不聞,只說:「你要是想回就回去罷,不用跟著我。」
迷糊鼓了鼓臉:「少爺老想把迷糊打發走,小的不給您搧風了。」於是把臉轉過去,這一轉,就遠遠瞧見了一個身著大紫衣裳的人,忙拉著徐寶璋道:「少爺、少爺,您瞧那個人,咱府上二老爺都不敢這麼穿。」
徐寶璋敷衍地看了眼: 「跟宸妃娘娘頭上戴的那朵大紫牡丹花成了精似的……」
就看,那成精的大牡丹越走越近,待迷糊看清了來人,又拍著自家少爺:「少爺,是、是恩公來了!」
徐寶璋一聽,烏溜溜的兩眼頓時便注入了光輝,扭頭一看,果真見那由遠而近走來一人,他身影頎長,軒昂氣宇,一身明晃晃的朱紫色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張揚,再搭配臉上戴著的那詭譎的灰白代面,行走時長袖飛揚,邊角的金絲在日頭下熠熠生輝,直叫旁人都不敢近身。
「魏兄!」就看一個青衣少年帶著笑臉迎了上去。來人雖擋住了相貌,可在瞧見少年時,他的步履明顯加快了些許,想是也是極想見到他的樣子。
那日,恩人在少年手上,寫了「魏十九」仨字,徐寶璋初時還認為名字怪得很,可是細細咀嚼之後,便覺越發朗朗上口。這魏十九自稱是外鄉人,如今回來省親,也是出於偶然,才施手救了徐寶璋。二人結識至今,一個月不到,就已經成了莫逆之交。
「魏兄今日來得可早,小弟也是剛到而已。」徐寶璋說著話時,便打量了他,一臉誠摯道,「魏兄換了身行頭,小弟我一看還認不出來了。俗話說,紫衣為相,魏兄氣度不凡,這身朱紫再合適不過了。」
迷糊在一旁小聲嘟噥說:「少爺,您方才可不是這麼說的……」
有一句話,叫情人眼裡出西施,雖說用在這情況下不甚恰當,不過說實在的,也相差不遠了。
再說,女為悅己者容,男兒亦如是,少年攪亂一池春水尚不自知,可憐了咱們老皇叔,春心萌動猶不敢深想,那就只能今朝有酒今朝醉了。
? 三喜 番外 金風玉露(八)
常言道老房子起火,雖說魏王這幢房子也不算太老,可也沒能忽視徐寶璋不過是個荳蔻少年,天真爛漫率直活潑,直撩得老皇叔那叫一個兩目昏花,難得糊塗。
事實上,陳公公的眼光並不是虛的,李云霽相貌出色,若是他肯露出真容,那一等一的俊顏,莫說紫衣,就是一身豔紅,也是另一股風流,保管魏王這麼穿著在上京走兩圈,不出幾個時日,必有士族公子爭相效仿。壞就壞在,李云霽非得遮住自己那張猶甚天仙的臉皮,這下子,驚喜就成了驚嚇,原本賞心悅目的畫面,頓時成了慘絕人寰。
可又好在,徐寶璋此人肖似其父,護起短來,素來六親不認,哪怕今天李云霽只披著個草皮來見他,在徐寶璋眼裡,魏兄都賽過牡丹,靚過月光。
接著,二人便一齊踏進長門街。這長門街也算歷史悠久,和京城北巷共稱為北都南市。此處在白天最是熱鬧,來者既有王公貴胄,也有凡夫俗子,除此之外,也有不少胡人異族,可真真是匯聚了這天下五湖四海的人。也虧得這長門街上多得是奇裝異服的人,相較之下,魏王這副打扮,似乎也不是這麼地奪人眼珠了。
少年一邊搖著紙扇,一邊向李云霽述說長門街的來歷:「這條長門街,正是當年高宗所辟。高宗即位初時,正經歷過梁王之亂,國庫虛空,高宗便想出這麼個辦法,讓百姓在這幾條街上擺攤做生意,每日收取微薄租金,即可復甦經濟,亦可填補國庫。高宗在位後期大開國門,不管是蠻夷還是倭人,都能到我大鄭來做生意,日經月累,這條長門街越發繁榮,我大鄭也一日比一日興盛。」
徐寶璋說的這一些,李云霽自然都曉得,可是,向來喜靜的魏王,獨獨對徐小公子的嘮嘮叨叨從來不覺有一絲一毫的厭煩。徐寶璋步伐微滯,用扇子輕輕拍一下男人的胸膛:「魏兄光看著小弟做什麼?」遂又一笑,「走,去瞧瞧有沒有什麼新奇的玩意兒。」
少年步伐歡快,李云霽緊跟其後。此時輕煙攏來,一旁的攤位上正好有新鮮包子出籠。
「來喲,賣包子嘞!」小販正在叫賣,李云霽多瞧了一眼,不由止步。原來那些不是普通的白面饅頭,只看這蒸籠裡的包子做成了各種各樣的形狀,有小兔子的,也有花兒的,李云霽一眼就落在一個蝴蝶饅頭上。他拿起它來,還有些燙手,最後將它小心地放在掌心裡轉了轉——這饅頭做得惟妙惟肖,讓王爺腦中不自覺地閃現某個青衣少年的影子……
這攤子的生意不錯,老闆過了好一會兒才湊過來說:「客官,一個包子只要三文錢。」
李云霽拿出錢囊,還了一錠白銀,只看那賣包子的一愣,小心地賠笑道:「客官,這十、十兩銀子,咱們只是做小買賣的,實在是找不開……」
魏王到底打小長在王府,年少又隨軍,幾乎不曾混跡市井,便是出門在外,都有侍從緊緊跟隨,買東西還錢的事兒,何時輪到他過。便看李云霽一愣,翻了翻了錢囊,好容易找出個碎銀,人家小老百姓也沒銀子可找給他,這時候,徐寶璋回頭沒見到人,忙找了過來,誰想卻瞧見魏兄和賣包子的大眼瞪小眼。
徐寶璋瞭解了情況,也不禁啞然失笑,從錢袋裡取了三枚銅錢,然後拍了一把李云霽的肩頭,爽快道:「魏兄你看看,還想要什麼儘管買,跟小弟說一聲就成!」
李云霽手裡攥著個油包,聽到這句話,莫名地覺得一哽——堂堂食邑萬戶的親王,還要徐小公子給自己掏錢,這實在是……不過,瞧少年一臉高興,魏王也不再深究,任是如何,都不如哄得圜圜開心。
後來,這小包子就賞給了迷糊,而徐寶璋「丟」了一次人,這會兒就謹慎得多,來到人多的地方,就下意識地去抓住了男人的手掌:「魏兄,你抓著我,可別再跟丟了。」
那柔軟的掌心毫無預警地貼來之際,李云霽便心頭一震,喉結不覺一動。他卻是有所不知,徐寶璋雖一開始是無意為之,可當那五指慢慢收攏,包住他的手掌之際,那灼熱的溫度和似乎隱隱可以感受到的血脈跳動,讓這遲鈍的少年,竟猛地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侷促和茫然……
待越過擁擠的人流,兩人都好似心照不宣地放開手,只有後頭跟上的迷糊多嘴道:「少爺,您是不是生病了,為何臉這麼紅?」
徐寶璋恨不得狠狠戳一戳這小廝的腦袋,丟下一句:「你、你才有病!」而後他瞧見前頭聚攏的人群,好似急著掩飾什麼地道,「魏兄,我們去那裡看看熱鬧。」
兩人又擠進了人群裡頭,就看前方搭了個檯子,一個虯鬚大漢在台上道:「各位英雄好漢,只要三兩銀子,今日有誰能三箭都射中這個靶心,誰就能把這個金牌給贏回去。三兩銀子,只要三兩銀子嘞——」
如今,一貫銅錢等於一兩銀,在長門街擺攤,生意好的話,一天下來,賺的最多不過半貫或是一兩銀子。可是,那金牌看著份量不小,若是真的,估計得值個一十兩,要是真能贏得金牌,也算是一筆不錯的買賣。然而,這樣的熱鬧,尋常人可消費不起,只有那些不愁吃穿的富貴子弟閒來玩上一把。
徐寶璋終究難改調皮的本性,這會兒看了一圈,見沒人上台,就有些技癢:「我上去試試!」
迷糊連叫了幾聲「少爺」,都沒能攔住他。跟著眾人就看一個青衣少年翩然躍上檯子,看樣子,還是有點底子的。他大大方方地朝大夥兒抱拳道:「今日,小弟就上來獻醜了。」隨後少年豪爽地將三兩碎銀扔給大漢,接住他拋來的弓和箭羽。
徐寶璋一到台上,李云霽就連忙擠身到台前,小廝也在下頭喊道:「少爺,您可悠著點!」
台上的俊秀少年朝他二人挑了挑眉,接著便看他一手拿起木弓,一手取箭,動作如行云流水,倒是極其熟稔。原來這徐小公子拳腳功夫雖然不如何,在騎射方面,卻有一些天分。其父又是大名鼎鼎的鎮北大將軍,正所謂虎父無犬子,徐寶璋再是個繡花枕頭,那好歹也是綿裡藏針,輕易不好對付。就看他做了一個漂亮的開弓,手裡的箭眨眼飛躍,穩穩地射中了十丈外的木靶。
第一箭便開了好頭,底下的看客一片叫好,迷糊也驚訝地瞪大了眼:「少爺,原來您真的這麼厲害。」
徐寶璋簡直想下台去彈彈這小子的額頭,可又神氣地道:「少爺我厲害的地方,可多著呢。」接著也不多廢話,又拿起了一箭。
這一隻雖然晃了一下,可也是有驚無險,直中靶心,直叫台下的人都沸騰了起來,更有些大膽女兒拋來鮮花。徐寶璋不住抱拳,無論老少,都嘴甜地說一聲「謝謝姐姐」,也不知小公子這在脂粉堆裡吃得極開的招搖作態,究竟是像足了誰。
眼看著金牌就要手到擒來,那虯鬚大漢著急之下,站起來說:「小英雄且慢,這最後一箭,還有個條件。」
徐寶璋倒是想看看此人要如何耍賴,無所畏懼道:「儘管說說,有什麼條件?」
便看那漢子從袖子裡摸了半天,摸出了一枚銅錢,他指道:「只要小公子能射中這銅錢,在下就願賭服輸!」
徐寶璋未想到此人竟然如此狡猾,可又不肯輕易服輸,便硬氣說:「拿箭來!」
那銅錢盯在靶心上,中間的四方小孔只能堪堪容箭頭穿過,這可比單純的射靶子難上數倍。徐寶璋今日連中兩靶,也算是有幾分運氣在,真要說真材實料,當然還是略遜幾籌。他這會兒開弓射箭,雖射中木靶,卻沒描中銅錢。
徐寶璋落了面子,便不肯罷休,又交了三兩銀子。射箭最考驗心靜,徐寶璋心緒已亂,之後可說是一箭不如一箭,到第二箭的時候,連靶子都沒射中。
下頭的人開始議論,少年擦了擦額頭的薄汗,不服氣地拿起最後一箭。這時,忽有人從身後覆來,將手搭在徐寶璋的兩手上。
徐寶璋一怔:「魏兄?」
李云霽只看了他一眼,便用眼神示意他瞧著前頭。那漢子想是以為便是他們兩人一齊,斷也不可能射中銅錢,便也不加攔阻。徐寶璋只覺那灼人的溫度將他的手掌牢牢地包覆住,他幾乎是將自己埋進了男人的胸膛裡,一種似曾相似、撩人心亂的異香隨之攏來,陌生得讓他心口發怵……
這些人是有所不知,魏王李云霽在塞外十載,弓術若稱第二,放言全朝,無人敢稱第一。他代少年拉弓,瞄準了目標,當下,一擎而中。
他人拆下箭羽一看,可不正正穿中了銅錢。
徐寶璋大喜過望,整個人興奮地一躍而起,台下也一片譁然,紛紛叫好。徐寶璋來到那面如土色的漢子面前,伸出手道:「金牌呢?」
那虯鬚大漢這回又反悔說:「剛、剛才那箭不算!是他幫了你,不能做數!」
「你這人怎可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耍賴!」徐寶璋也不是非要金牌不可,可就是不服此人吃相如此難看。
再要理論下去,一錠銀子冷不丁地丟了過來。那見錢眼開的漢子急忙俯身把這銀子撿起來,咬了咬,沒想竟是真的,小心地朝少年身後的紫衣人抱拳賠笑:「難道,這位英雄,也想試試不成?」
李云霽輕點了一下腦袋,那漢子急得流了全身汗——他既捨不得這銀子,又捨不得金牌,糾結再三,竟又想到了另一個法子:「英雄若是要試也並非不可,不過……」他斜眼瞥見了一個陶罐,就將它奪來道,「一會兒,我將銅錢放在這罐中,這位英雄如果還能射中,這金牌肯定歸您!」
徐寶璋聽到這荒唐的條件,瞪大眼說:「你這人簡直貪得無厭,欺人太甚!」他拉住李云霽,「算了,金牌我也不要了,魏兄,我們走罷。」
徐寶璋自然堅信魏兄弓術一流,可又擔心這條件過於苛刻,不想魏兄受一絲委屈,可他抬眼時,卻接到了男人投來的一記安撫的目光。徐寶璋頓覺有一暖流流淌心間,一瞬間,不管是輸贏還是面子,彷彿都不重要了,他突然想……想、想把這個人,好好藏起來,誰都不要知道他的好才行……
李云霽踏進場中,那漢子說了一聲:「英雄,接好了——」緊接著,就咬牙將那陶罐高高拋起。
眾人抬頭,刺眼的日光一圈圈映來,陶罐在高處翻轉,銅錢在陶罐中隨著轉動左右上下翻旋撞擊,紫衣人舉著長弓,凝神看著上空。徐寶璋在此時望來,只覺那雙眼肅殺如劍,眼前這狹長的影子巨偉高大,這世間,誰都不可與之相比。
就在那罐口朝下的一瞬間,一支冷箭凌空飛來,直直擎穿陶罐,碎片當空散落,台下看熱鬧的人群慌忙躲開,那支箭就「咻」地一聲,釘在地上。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噤聲,直到台下一個人將箭折斷拔起,指著箭頭驚詫道:「射、射中了!」就看那箭頭處,扣著一個銅板,還嵌得十分緊,足可見射箭之人底氣十足,功力斐然。
頓時間,掌聲如雷,李云霽將贏來的金牌交到少年手裡,徐寶璋高興得兩頰通紅,二人兩兩相望,就在一片喜氣洋洋之中,一種有別於一般的綿綿情愫在兩人的視線之間回轉。卻在此時,少年的小廝跑到二人跟前,道:「少爺,您可虧大了,五十兩銀子都能買好幾個這個破金牌了。」
徐寶璋和李云霽都猛地一回神,兩人急忙別開眼去。迷糊又困惑道:「少爺,您真的沒事兒麼?您看您的臉,都跟猴子屁股似的了。」
徐寶璋把金牌塞進小廝手裡:「你才長得像猴子屁股呢,魏兄,走,我請你吃酒去!」說罷,搖著扇子,拉著李云霽的胳膊走了。
「哎、哎,少爺,您等等迷糊——」
他們也不走遠,就挑了這檯子對面的一家人多的酒樓。小二忙將兩位迎到二樓上座,徐寶璋剛一上來,就聽見一聲笑從另一頭傳來。他轉頭一看,就見二樓欄邊坐著一個年輕男子,年約二十上下,就看他長得一張容長臉,目如朗星,鼻若懸膽,薄唇抿笑,風流自顯。他頭束玉冠,一襲深赭色的士庶常服,腰間只別了一個玉珮,卻也掩不住那與身俱來的貴氣。
徐寶璋看清那人,嘴裡正要脫口一句稱呼,卻聽男子一聲清咳,少年便改口喚:「小表叔,這麼巧,您也在這兒。」
瞧眼前此人的氣派,身後還跟著兩個武功高強的侍衛,又聽徐家公子喚他一聲表叔,不必多想,此人必是當今聖上的第四子,剛出宮建府的晉王李淳。 ? 三喜 番外 金風玉露(九)
晉王聽到那聲「小表叔」,嘴裡的酒水一噎,他放下酒盞,臉上流露出一絲無奈道:「圜圜用不著如此孝順,還是跟之前一樣,叫本王四哥罷。」此下到了雅座上,沒了閒雜人等,晉王也毋須刻意隱瞞身份。
晉王李淳為當年的徐貴妃所出,徐貴妃是徐家三個老爺的姑母,如此晉王從輩份上,確實算是徐小公子的表叔。
「那可怎麼成,我爹要是知道了,又要說我了。」話雖如此,二人私下里常以兄弟相稱。
徐寶璋拉著男人的胳膊走過來,為他引見道,「魏兄,這便是晉王殿下。四哥,這就是先前幫了我的恩人。」二人初相識時,徐寶璋便不曾刻意隱瞞自己出身上京徐氏,再說,一個帶著小廝、後頭還跟著護衛的少年人,其身份一看便非同一般。
從方才他們上樓,晉王就暗中打量此人——方才檯子上發生的那一幕,他目睹了全程,見識到了他的厲害,剛才之所以叫住徐寶璋,也是想結識一下這個神箭手。卻看這名叫魏十九的男人來到了晉王跟前,沒有絲毫敬畏之意,只不露聲色地朝王爺一抱拳。
「大膽,在晉王面前,還敢擋著臉。」侍衛出口呵斥,晉王一揚手,侍衛便噤聲退下。
接著,就看晉王竟也站起來,拱手笑道:「手下的人急躁,還請魏先生不要見怪。既然魏先生是圜圜的恩人,那也是小王的貴客,來人,上酒。」
就看這魏十九地從善如流地同少年入座,不見半點推辭之意,跟著小二便呈上好酒好菜。晉王舉杯道:「魏先生那百步穿楊的功夫,讓小王極是敬佩,這一杯,小王先敬先生。」
見此人從一開始都不發一語,徐寶璋察覺到晉王的疑惑,忙說:「魏兄口舌不便,還請四哥見諒。」
晉王驚訝道:「原來如此,卻是小王未察,並非魏先生之過。」
徐寶璋笑盈盈地對身邊的人道:「魏兄想說什麼,告訴小弟就成了。」他二人之前交流,都是男人在少年的手掌上寫字,久而久之,徐寶璋彷彿也能漸漸讀懂那雙眼的意思。聞言,男人亦是目含暖意。
晉王招待著二位,臉上雖帶著笑,心裡卻越是困惑——不知為何,他總覺著,這魏十九好生奇怪。先前,他猜想此人許是江湖中人,觀察之後,又覺著此人不同於那些綠林草莽。難不成,還是個不出世的隱士?
那為何他總覺得,這魏十九對著他時,似乎有一種正在俯視他的感覺……說起來,晉王是當朝天子第四子,那論起身份,李云霽乃是他的親皇叔,自然高他一頭。而晉王之所以沒一眼就認出自家人,也是因為李云霽來到京城至今,叔侄二人不過在宴上見過一兩次罷了,雖說諸王皆有意和這皇叔多走動走動,奈何卻摸不透李云霽的脾性,便只好作罷。
如今,晉王和太子分作兩黨,暗中交鋒幾次。他對魏十九如此禮待,也是抱著將此異人收為己用的心思,哪想這一頓酒,晉王殿下越喝越覺不是滋味,模模糊糊地,老有一種被什麼人盯著的感覺……
這三人裡頭,要說最開心的人,當屬咱們的徐小公子了。
徐寶璋不知身旁的兩個人心中千回百轉遞琢磨著什麼,只開心地吃著這一桌子的點心,還不忘給魏兄多夾幾個:「魏兄快嘗嘗,這是燕云樓的翡翠糕,再試試這塊海棠酥、芸豆卷……」
見徐寶璋對旁人大獻慇勤,晉王心裡不禁覺得五味雜陳:「圜圜,四哥我這麼疼你,怎麼也不見你好好孝敬孝敬四哥。」
徐寶璋一聽,忙夾了兩塊紅豆糕,討好道:「殿下,您也嘗嘗,用不著跟圜兒客氣。」
晉王莫名斷了拉攏人的念頭,眼下就同少年你一言、我一句,二人看著似乎感情甚篤。說到底,晉王也不過虛長小公子數歲,兩人打小就打過照面,勉強也算是兩小無猜,交情自然不同。
這下子,倒輪到李云霽覺得頗不是滋味了。
只看他們這一雙少年人,一個挺拔英俊,一個機靈可愛,任是誰見了,都會覺得是一對璧人,又想到他二人身份、年歲、品性,猶覺合適。
李云霽越是不想思量,就越是止不住亂想。而這時候,晉王看徐寶璋吃得油光滿面,無奈地招來侍女,接過絹子:「過來,把你這嘴給本王擦擦。」
「唔,四哥疼疼疼……」晉王一臉嫌棄給他抹了把嘴,還捏了一下徐寶璋的鼻子。把這小侄子欺負了一把之後,晉王胸吐悶氣,頓時間覺得好受了不少,正好一個下人過來,在晉王耳邊悄聲說了些什麼,晉王便站起道:「小王還有些事,就不在這兒奉陪兩位了。」
晉王剛帶著人要走下樓,就聽見少年在上頭喊道:「小表叔,記得把賬給結了——」晉王用玉扇敲了敲掌心,最後還是大笑著搖頭走了。
晉王離去以後,儘管看不到男人臉上的神情,少年卻發覺魏兄好似有些不虞,也不見他動筷子,不由問:「魏兄,你怎麼了?」
不管徐寶璋怎麼問,男人皆搖頭以示無妨,直到二人分別,少年仍舊不知,魏兄究竟因何事覺得不快。
卻說後來,晉王回府後,又想起了這個魏十九。他越想越是覺得眼熟,總覺著在何處見過身影來:「他像一個人……」
一旁服侍的美姬聽到晉王的喃喃自語,吃吃笑道:「王爺說的是誰,難不成又是個新人?」
誰知,李淳囈語良晌,驀地,手裡的酒杯一鬆。
「王爺?」晉王府的姬妾不由喚了喚,卻看李淳臉色驟變,沉吟道:「……居然是他!」
至於,晉王究竟想到誰,心裡又是作何感想,在此便不予贅述。只道,那一日後過了兩天,徐寶璋再邀魏兄,李云霽已經恢復如常,這教少年心中大大地鬆了口氣。
因著魏兄那日的不對勁兒,徐寶璋生生愁了一陣子,後來相處和樂融融,徐寶璋又整天歡歡喜喜。少年的情緒,彷彿都隨著這個叫魏十九的男人起起落落,然而,一個情竇初開,一個多有顧忌,竟也把這段好緣分陰錯陽差地蹉跎了一時。
五月,太子側妃臨盆,平安產下一女。天子龍心大悅,親封皇孫女為端儀郡主,賞賜無數,側妃做完了月子後,又許國丈入宮慰問側妃。
這一日,鎮平侯攜著長子徐寶璋來到太宸宮。
徐寶璋早早知道姐姐產下皇孫女,就一直盼著要入宮看一看這個小郡主。側妃前來迎見父親時,就讓嬤嬤抱著郡主過來。鎮平侯看了看襁褓裡的外孫女,素來不苟言笑的面龐難得流露出一絲柔軟,小郡主才剛滿月就開了眼,見到生人亦不哭不鬧。
鎮平侯頷首道:「膽大無畏,頗有她母親的風範。」
側妃聞言亦是欣慰而笑,她生下孩子後恢復得很快,眼下的氣色看起來不錯,也能讓父親安心了。她讓宮人把孩子給徐寶璋帶著,跟著同鎮平侯一起入內說話。
徐寶璋不敢抱著孩子,唯恐碰壞了這個金枝玉葉,嬤嬤便將孩子放在軟榻上,少年坐在邊上,高興地逗著孩子:「小郡主這麼可愛,要是能抱回家多好。」
嬤嬤聽了,揶揄地笑道:「小公子不久嫁了人,自己生幾個玩玩兒不就好了。」
徐寶璋從前聽到這些玩笑,都不覺如何,今個兒不知怎地,聽到要嫁人,還要給對方生孩子,臉不禁一熱:「嬤嬤別笑話我了,我、我……才不嫁人。」
「小公子這念頭可不成,尻子怎麼能不嫁人呢?」嬤嬤瞪大了眼,「要不然,潮期一至,可是要吃苦頭的。」
徐寶璋也知尻者不同旁人,無論男女皆可育子,雖也聽教導的姑姑說過潮期,但畢竟未通人事,不知厲��,是以從來沒當一回事過。跟著又聽嬤嬤笑道:「小公子身上已經散發異香,想來不出半年,就會來潮了。」
聽嬤嬤的語氣,就像來潮是一件喜事也似——這其實也不算錯誤。就同女子來月事一樣,尻子來潮,便表示已長大成人,可生兒育女,自然是好事一件。徐寶璋依舊不解,為何一來潮,就必須馬上嫁人,不嫁不行,難道說,嫁人後來潮時就不必吃苦頭了?這還是徐寶璋人生頭一回意識到,他對於自身、對於楔尻,似乎還有許許多多不明白的事情。
此時,鎮平侯已和側妃談完了事,只看他父女走出來,鎮平侯臉色如常,側妃娘娘倒是比剛才看著時蒼白了一些,想來確實乏了。
鎮平侯道:「娘娘送到此就行,還是進去躺著歇一歇好。」
側妃亦是點了點頭,對父親道:「之前今上賞了些人參,本宮用不著,父親拿回去給院君補補身子。」
父女二人又說了些體己話,告辭之前,鎮平侯又說了一句:「娘娘還年輕,萬事不可急躁。」
側妃靜了靜,道:「父親放心,本宮省得。」
侯爺父子離開之後,側妃娘娘從嬤嬤手裡抱過郡主。她問:「本宮剛才看起來,是不是很歡喜?」
嬤嬤謹慎地道:「娘娘有如此可愛的郡主,當然歡喜。」
側妃一臉憐愛地看著懷裡的孩子,道:「不錯,本宮很歡喜。」
就在這同一時間裡,後宮御花園裡,賢妃正和魏王一道走著。
「今上前些日子,又問起本宮來,本宮就只好招你入宮來問道問道。」賢妃娘娘一臉和善,如長嫂一般,她瞧了眼李云霽,「不知,魏王想得如何了?」
距離那次相看仕女,已經過去了兩月,其中幾個世家也探了探賢妃的口風,奈何要娶老婆的可不是娘娘,他們有所不知,他們真正該下功夫的人,莫說考慮,恐怕早已忘了當日那幾個姑娘的模樣。
李云霽最近沉湎在玩樂之中,這才想起娘娘囑咐之事,雖明了今上和賢妃一片好意,可他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因此,便止步朝娘娘拜道:「臣、臣有虧……不敢耽、耽誤他、他人。」
「王爺不必如此,快快起來。」賢妃虛扶了一下魏王,看了看他,輕嘆了聲,「本宮也不覺意外,畢竟緣分之事,怎可強求。」她隨即又笑,「這姻緣也是奇怪,越是汲汲以求,便越是求而不得。若是隨遇而安,搞不好,還會有意外之喜。」
李云霽隱約覺得娘娘此話另有深意,邊走邊暗中琢磨。緣分之事不可強求,他卻又想到,一個少年曾經對他說過,相逢即是有緣。那麼說的話,他和徐寶璋,是不是便算有緣——孰料,說曹操,曹操就到。
就看一個太監走過來道:「娘娘,鎮平侯和徐小公子正好入宮見太子側妃,知道娘娘在此,特意過來請安。」
娘娘還未有表示,李云霽就倏地一震,他下意識地看向那那一處,就見不遠的長廊上,鎮平侯攜著一個少年走來,可不正是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徐寶璋。
緊接著,就聽見賢妃娘娘道:「快去請侯爺和小公子過來。」
——這下子,李云霽可是真的叫破喉嚨,也插翅難飛了。 ? 三喜 番外 金風玉露 (十)
徐寶璋跟著父親來到涼亭裡,一雙靈動的大眼悄悄一掃,就見亭子裡除了賢妃娘娘之外,還有個「許久不見」的魏王。
鎮平侯止於數步外,便朝亭中二人躬身拜道:「微臣見過賢妃娘娘、見過魏王。」
本朝男子並不流行蓄鬚,鎮平侯儘管年過半百,面上仍收拾得乾淨,徐氏又多是美男子,因此實在看不出鎮平侯都已經是個當外公的人了。
徐寶璋畢竟無官職在身,見到貴人就要跪下來:「圜圜見過娘娘、見過王爺。」少年脆生生的聲音在亭子裡迴蕩,眾多仕女公子裡,賢妃素來偏疼徐家的小公子,忙讓二人起身:「快起來罷,不必多禮。」
徐寶璋卻在此時一抬眼,目光和前頭那一道眼神擦撞而過。卻看魏王側著臉龐,咳了兩聲,說了句:「起……起罷。」
這個魏王……怎麼老是怪怪的。寡言少語不說,現在連正眼看人都不看了。
徐寶璋困惑地想著,直到前頭的父親沉聲一喚:「圜兒。」
少年這才回過神來,忙道:「謝謝娘娘、王爺。」
徐寶璋起身站在父親的身旁,賢妃便同鎮平侯寒暄起來。鎮平侯是今上的心腹臣子,又用一隻眼給大鄭換來了邊疆平靜,今上對侯爺素來是親厚有加。這些年,今上一直琢磨著再給侯爺加封,不過鎮平侯如今鮮少過問朝堂事,多多少少有些致仕還鄉、卸甲歸田之意。
賢妃道:「這陣子天氣忽熱忽冷,今上一直惦唸著徐卿的身子,先前聽說你身子微恙,就想遣太醫去府上給你瞧瞧。」
「謝陛下和娘娘關心,微臣不過是感染風寒,歇了兩日便全好,毋須勞煩太醫。」
武人身子終究結實些,賢妃頷了頷首,不知想到什麼,笑道:「說來,上元節時,徐誥命入宮,本宮觀他身子已經恢復了元氣,如今徐府上都是公子,正好這兩年間再添個女兒,湊個兒女雙全。」
提及自家院君,鎮平侯臉上也多了幾分笑意。賢妃膝下無子女,難免愛湊這份熱鬧。二人這一頭閒話家常,另一頭,徐寶璋一雙眼卻不住瞧著魏王——
說來,不曉得是不是他的錯覺,這魏王爺好似在躲著他似的,兩隻眼老看著其他地方。他越是躲,徐寶璋就越是好奇,一開始還偷偷摸摸地打量,後來發現,他轉左,魏王就看右,他瞧右,魏王爺就面朝下,反正死活不跟他對上眼。
真是奇了怪了。徐寶璋疑惑地想。
不光是如此,這魏王也算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了,雖只見過一兩次,徐寶璋斷也不會忘了他的樣子。最令人不解的是,這個魏王,總給他一種熟悉的感覺……
少年投來的目光灼熱似火,李云霽又擔心自己露餡,又忍不住想看看對面的人,一副渾身不自在的樣子。
這一大一小在一旁眉來眼去,賢妃向來心細如髮,如何發現不了,眼看魏王就要被「逼」得走投無路,不由出面解圍道:「圜兒為何總是盯著魏王,可把咱們王爺給瞧得都不好意思了。」
徐寶璋難得臉上一紅,忙告罪道:「是圜圜踰矩了,請魏王莫見怪。」
賢妃卻又看看李云霽,說:「王爺也真是的,如此面薄。來日,可怎好同人說親?」
同人說親?這個「人」,究竟指的是旁人,還是……?
娘娘這話,說得實在是模棱兩可。在座的除了少年之外,沒一個省油的燈。卻看,鎮平侯面色不顯,眉頭卻微微一擰,而李云霽則是驀地攥緊雙拳,一顆心暗暗提了起來,猜不到賢妃此意,而徐寶璋則是一副深覺有理的模樣——這魏王也真是夠「內斂」的了,可這樣一來,他覺著,此人越發似曾相似了……
好在,徐寶璋心裡,從未曾將不善言辭的魏王,和天生啞巴的魏兄聯想到一處,一時之間,便不會察覺兩個人其實是同一個人。
然而,對於賢妃的試探,鎮平侯整了整心思,當下就恭敬道:「大丈夫不愁無妻,不過是時候未到罷了。王爺品貌過人,必能尋得合意的佳人。」
賢妃聞言,暗暗替李云霽惋惜了一把,面上只點頭笑說:「那就承侯爺的吉言了。」
鎮平侯父子略坐了坐,之後便起身告退了。
徐寶璋跟著父親離開時,想到那些捕風捉影的傳聞,忍不住往後瞧了瞧說:「這魏王看著也不差,怎麼就會沒人要了呢……」
這大逆不道的話不慎被鎮平侯聽到了,只看父親回頭來,徐寶璋連忙噤聲,不敢再瞎說。鎮平侯卻只是看著兒子搖了搖頭,便逕自大步而去。
這對父子漸漸走遠,賢妃娘娘一回頭,就看魏王繃著張臉,神情肅穆,攥著拳頭,不知在思量著什麼。
都到了這份兒上了,不如……再推他一把。
賢妃遂笑了笑,喚了一聲王爺,直把李云霽叫回了魂兒,方笑笑地問:「王爺,依你之間,這徐小公子,好還是不好?」
李云霽眼下正是心亂的時候,猜不出娘娘為何這麼問,只誠實地道:「自、自、自然……甚好。」
素知,十九爺若說尚可,那就是很不錯了;說好,那就是十全十美;既然甚好……
卻聽賢妃莞爾地道:「既然十九爺也如此覺得,那將圜兒指婚給晉王,該也是美事一樁,王爺以為如何?」
李云霽方才剛在鎮平侯那兒碰了個軟釘子,賢妃這一句話,無疑是當頭棒喝。他自知,自己和徐寶璋不甚相配,生怕為少年所拒,便一直不肯表明身份,可他卻從未想過,少年已經到了適婚之齡。
一想到自己心悅的少年會嫁給他人,李云霽頓時覺得心口一絞,勝似刀割……
「王爺?」
李云霽回神後,卻起來道:「臣……有事,先告、告退。」
待王爺倉皇而去,娘娘緩緩收回目光,長嘆了聲。太監總管陳芳走來,給娘娘添了茶,說:「娘娘何故要如此為難十九爺?」
魏王對徐小公子有意,如何瞞得住這宮裡一個兩個成精之人。
賢妃便與他說起了東周時張儀和蘇秦的故事,總管一點就通,笑道:「是奴婢愚鈍了,原來,娘娘使的是激將法。」
雖是激將法,行不行得通,也就看十九爺能不能想明白了。
夜裡,鎮平侯與院君說起今日入宮面見太子側妃一事:「珺兒精神看著不錯,小郡主也乖巧,你可以放心了。」
沈敬亭點點頭,拿了個錦盒出來:「先前我著人打了一對長命鎖,這次忘了叫官人帶進宮裡。」
徐長風看了那對金鎖,確實精巧可愛。他道:「下次你入宮,再親自給她的好。」
「我看也是。」沈敬亭便又將盒子收好。徐長風望瞭望他,終究還是沒把心裡話說出來——徐瓔珞年紀還輕,身子健康,不愁生不出孩子。可是,今日娘娘同他私談,言辭之中,多有暗示,太子沒將心放在她身上。
心不在她身上,莫不是在其他妾妃身上?娘娘卻是古怪一笑,道:「誰知道呢?」
兒孫自有兒孫福,徐長風一嘆,又想到了自己另一個孩子:「圜兒的事,你可有主意?」
提及徐寶璋,沈敬亭也忍不住發愁:「圜圜玩性極大,最近倒是沒闖什麼禍,可到底長大了,是該要約束他了。」
尻子一旦潮期將至,身上散發的情香便越發重,再容他瞎跑,沈敬亭擔憂怕是要惹出事端來。徐長風點頭,在管教孩子方面,他自覺自己向來不如沈敬亭,之後又問了元衡和元燮如何,後來夫妻合衣而臥時,他又想到今日賢妃所言,不由對沈氏提起。沈敬亭臉上一臊,火光下,那柔和的面目又讓徐長風想起,他年少剛進門時的模樣。
又說徐寶璋,他想道宮裡嬤嬤所言,一個晚上抓著被子。他即想將那些事情給弄明白,卻又隱隱覺得害怕。
怕?——少年究竟怕什麼,他也說不清楚。他只知道,如果,他非要嫁給一個人——
徐寶璋的腦海裡,頓時浮現出一個模糊的身影。他身長鶴立,目光如炬,手裡持著長弓,卓犖不羈……
「少爺、少爺。」迷糊叫了好幾聲,徐寶璋猛地一震,總算六神歸位。迷糊湊過來看了看,就見徐寶璋在紙上畫了個持弓的男子,身形偉岸,俊逸斐然,但是……迷糊好奇地問:「少爺,為什麼您畫的這個人,沒有臉啊?」
少年手忙腳亂地將畫給壓在書冊下,掩飾地問:「現、現在,什麼時辰了?」
小廝說道:「現在快要酉時了。」
徐寶璋突然想起來道:「糟了,我跟魏兄約好了,酉時要在成安胡同見的。」
迷糊跟著公子出來之後,才知道徐寶璋來到成安胡同,其實是要去云韶府的。他整個人都不好了——云韶府,這名字聽著風雅,實際上就是教坊司。再說了,那種地方,二爺都不敢去,徐小公子一個尻子去幹什麼?
徐寶璋自然知道云韶府就是教坊司,可問題就在,他還以為教坊司只是聽人談曲吟詩的地方。他前些天聽人說,教坊司今夜要選出「花狀元」,就當是什麼好玩兒的事情,便邀魏兄在成安胡同見。
李云霽也不知少年今日邀自己出來,竟然是要帶自己去逛花樓的。當魏王看到牌匾上明晃晃的「云韶府」三個字時,面具後那張臉上的表情,可以說是相當複雜的了。
徐寶璋今日也打扮得跟小書生一樣,見進門的人絡繹不絕,也用扇子拍了拍魏兄的肩頭:「魏兄,請。」
? 三喜 番外 金風玉露(十一)
話說,咱們魏王也是個正派人,就算是年少意氣風發之時,也從不踏進這些煙花柳巷,魏王府更是連家伎都沒有的。誰料這輩子頭一回逛妓院,居然還是將來的魏王君親自拉進門的。
今夜畢竟不同常日,而是一年一度遴選花狀元的好日子。所謂花狀元,乃是那幫自詡文雅的文人所辟,從教坊裡的幾個頭牌裡擇出一個花魁娘子,此外還有榜眼、探花,各選出一名。少年拉著魏王進門之際,大堂裡已經是座無虛席。
他們甫一進門,就有老鴇迎上來。這鴇子也是生了對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徐寶璋是個尻子,又見他後頭跟著個戴著面具的男人,心裡還困惑這一對是在玩什麼花樣,正琢磨著要不要趕客,徐寶璋倒是大方得很,直接賞了一錠銀子,搖著扇子,一副風流公子的模樣道:「要個雅座。」
老鴇只認銀子,哪還管其他什麼,隨即眉開眼笑:「兩位爺隨奴家過來。」
老鴇把人領到台前的位置,又上了些美酒和瓜子,���笑眯眯地問:「二位爺可要叫老身幾個女兒來作陪?」
迷糊已經一臉苦色,只怕少爺一回府,就要被院君給打斷腿了,這會兒一聽,忙要說不用,哪想徐寶璋扇子一拍,豪爽道:「好啊,就叫上幾個姐姐來,人多才好玩嘛。」
這回不光是迷糊,李云霽也默默地扭開頭去。實在是……
沒等多久,老鴇就引了三個女子過來。這三個人模樣都端正清秀,也算是各有千秋。她們一一向兩個公子公子問好,就從善如流地坐在二人身邊。說到底,徐寶璋也是頭一次到這樣的地方,他原先只當同世家姐妹們嬉戲一樣,殊不知,那些青樓女子又怎會同仕女那樣端莊,只看她們一個兩個著裝清涼,臉上帶著諂媚的笑意,不由分說就朝魏兄身旁湊過去。
這也怪不得這些青樓女兒,徐寶璋一個稚齡少年,長得比她們還秀氣三分,這另一個爺就不同了,不說樣子,單是他那身行頭,一看就知道是個有錢的主兒。因此,那機靈的姑娘就忙坐在李云霽的兩邊,硬生生把徐寶璋同魏兄給隔開來。
「晴兒給公子倒酒。」
「公子可要行酒令不?」
徐寶璋就看那兩個女子大獻慇勤,而魏兄不但不拒絕,還將那晴兒手裡的酒杯接來,頓時覺得滿不是滋味,便轉過去看看自己身邊的少女。這姑娘長得一張圓臉,談不上好看不好看,想是剛入行不久,她小聲地問:「公子……是要聽曲,還是……」
徐寶璋看她一副怯生生的模樣,徹底沒了興致,搖著扇子道:「姑娘隨意罷。」
這時候,便有姑娘陸續上台,也就是今夜要參選花狀元的教坊頭牌了。這年頭,要當花魁也不易,既要長相過人,才藝方面也得不落人後。那上台的女子,或是彈琴,或是獻舞,雖談不上極好,但也是集才華於一身。只不過,不管她們表演得再好,徐寶璋的心思,卻滿滿地掛在身邊的男人身上——魏兄從方才就一直看著上頭,難不成,那些女人真有這麼好?
尤其,當一個白衣女子走出來時,明顯在場所有的男人,目光都不一樣了。
「是柳依依。」
「不愧是花狀元的熱門之選,長得確如出水芙蓉,氣質如蘭,不同於一般女子。」
「依依拜見各位老爺。」那女子聲若鶯歌,連徐寶璋都不由抬頭一看,果真是長得傾城貌美。徐寶璋剛在心裡誇一句,回頭瞧見魏兄望著那柳依依,竟是瞧得出神了去,心裡忽覺一刺——哼,沒想到,魏兄竟然也是這等好色之徒!
徐寶璋這回可真是拿石頭砸自己的腳,他不知自己早就對魏兄芳心暗許,還帶他到都是女人的地方來,這下真是血往肚裡吞,有氣無處發。然而,他是沒想到,李云霽之所以望著那個柳依依,是因為她的側面,長得跟他所愛慕的少年有幾分神似,這才不由多瞧了幾眼。至於其他的時候,那也是少年渾身不自在,看啥啥不對。
柳依依跳了一支舞,全場掌聲如雷,李云霽這才回神,心裡越發想看看徐寶璋,誰知他扭頭,卻看見那圓臉的小姑娘坐在少年本來的位置上,正專心致志地咬著瓜子。
見李云霽怔住,小姑娘忙放下瓜子:「公子是要聽曲,還是……」
話還未問完,卻看男人拂開身旁有意無意貼著他的兩個女子,快步走了出去。
李云霽走到外頭,著急地尋著徐寶璋。直到他走過拐角,聽見了小廝說話的聲音:「少爺,我們快回去罷,要是被院君知道您來這樣的地方,就算二老爺陪您一起跪,也幫不了您了。」
就看長廊上,少年兩手支著臉,倚著木欄坐著,不知是在惱些什麼。
「魏公子。」迷糊瞧見男人走來,如同看見救星一樣,忙跑過來道,「公子,您也勸勸我們家少爺,趁著老爺們發現之前趕緊回去,迷糊這就去備車。」說完,就鞠躬一下跑了。
李云霽便走了過來,少年聽到腳步聲,卻沒有回頭,直到人在他身邊坐下來。
只看,那清明的月光下,徐寶璋眼眸微垂,縱算是拉長著臉,李云霽仍覺這世間上,沒有什麼比他的少年還要動人。
兩人靜了一時,徐寶璋終究還是憋不住,哼了哼道:「魏兄不是瞧得正興起麼,為何出來了?」
李云霽就算再遲鈍,也猜到了徐寶璋不虞的由頭。想到此,他內心就像是滲了蜜一樣,一絲絲的甜味漸漸擁上來。只是,這溺人的甜蜜之中,卻又隱含著無法明說的苦澀。他伸出手,將那纖細的手腕執來。
徐寶璋一怔,就感覺到掌心一陣癢。
——找你。
徐寶璋默唸著那兩個字,其實,當他聽見腳步聲的時候,怒意早就消了大半,又知道李云霽是特地來尋他的,心裡不但不氣了,還覺得有一種……一種,說不出,可是,會讓心口跳得極快的感覺。
他不知道,這就是怦然心動。
可是,那又如何?
徐寶璋抬起眸子,李云霽望著跟前的人兒,過去,那雙眼總是開開心心,好似沒心沒肺的樣子,但是現在,徐寶璋的雙眼卻染上了一絲愁色。
徐寶璋掙紮了片刻,終於,還是豁出去地問道:「魏兄為何,要總是帶著這個面具呢?」
李云霽一怔,霎時,竟不知要如何解釋。
徐寶璋目光漣漣,道:「魏兄,是不是擔心圜兒見了你的樣子,便不會同魏兄這樣好了?」少年隨即一笑,「魏兄別怕,不管你長的什麼模樣,圜圜會一直像這個樣子,尊敬你,喜歡你的。」
喜歡……
那句「喜歡」,教李云霽心頭一震。他忽然想,就算圜圜知道,他就是魏王,那又如何?只要有少年這句喜歡,便是……便是他們最後,有緣無份,這段跟徐寶璋相識的緣分,難道就不夠他懷念一生麼?
徐寶璋彷彿讀懂了那雙眼裡的意思,這陣子來,他在夢裡夢過無數次的魏兄,卻一直都沒看到他長得什麼模樣。到底是圓、是扁、是醜陋、還是英俊,對他而言,他其實真正想知道的,並不是魏兄的樣子。他想弄明白的,是真正的「魏十九」,而不只是一張冷冰冰的面具、一雙溫柔如水的眼神。
少年緩緩抬起雙手。這一刻,他心若擂鼓。
三喜 番外 金風玉露(十二)
俗話說,好事多磨。月華如練,就在這最後一層秘密就快要揭開的時候,變故橫生。
一道寒光驟然閃現,李云霽當即攬過少年,避開了來自暗處的飛刺。銳物自耳邊擦過時,響起幾聲劈開空氣時發出的響聲,就見那三隻暗器釘在了魏王身後的柱子上。
他臉色一變的同時,就見扮作了教坊女子的刺客現身,除此之外,還有數個黑影自屋頂上一躍而下,一舉朝他二人攻來。
「魏兄!」徐寶璋不知這些刺客究竟從何而來,可見他們手持兵器,凶神惡煞,嬌生慣養的少年又何曾見過這等架勢。此時,一把刀橫空劈來,李云霽緊緊環著少年,閃躲時退開三尺,右腿斜踢,直擎氣海,這時他身側又來一人,李云霽速速迴旋,徒手拆招。
魏王年少習武,大概是嘴巴不利索,只好將精力都放在拳腳功夫上。他最擅長的並非兵器,而是拳法,只因年少時,他曾被老魏王送到在凌空寺治口疾,這套拳法和凌空寺一百零八個武僧所練的是同一個,無論敵手使的什麼刀劍功夫,皆可一一化解。故此,眼下李云霽哪怕是赤手空拳,百十招下來,猶不見疲勢。徐寶璋在他懷裡,也不閒著,只管嘶聲喊道:「來人!快來人!」
教坊畢竟人多,儘管此地較偏,遲早也會被人覺察,一直糾纏下去,對刺客自然諸多不利。然而,李云霽雖功夫在他們之上,可畢竟腿腳不如他們利落,又有一個弱點在懷,加上敵人招數詭譎,並非中原的武學路數,數次交鋒下來,他的衣服也被鋼刀劃開了幾個口子,慢慢地洇出鮮血。隨著動靜漸大,已有人聲從不遠處傳來,想是有人已經發現,正去喊人過來。
那些刺客最後剩下五人不到,眼看就要功敗垂成,此時一聲簫聲響起,那幾個刺客交換眼神,攻勢忽而變換。想來,他們原先本來是抱著活抓的念頭,這回卻是刀刀致命。
李云霽應對不及,唯有當一人露出破綻時,將對方防勢擊破,抱著少年提氣一躍至二樓。他這一下動用了固本,牽動了舊傷,一著地就脫手去。
「魏兄,你怎麼樣了?」徐寶璋驚道。
李云霽搖了搖頭,驀地將少年往前一推,示意他先逃命。徐寶璋又怎麼會將他扔下,扶著他的胳膊道:「要走一起走!」
兩人走了不過幾步,就看那奴役打扮的刺客已經追上。「往哪逃!」他想是這些刺客之首,不同於其他烏合之眾,最是難纏。
李云霽只得出手應付他,打鬥之中,撞破了房門,屋中還有一對野鴛鴦在行云水之歡,誰想陡地飛來不速之客,嚇得忙拉起衣服,衣衫不整地尖叫逃命。
那刺客頭子拌住了李云霽,此時後頭又追進來一個黑衣人,直朝徐寶璋攻去。少年到底機靈過人,在歹人擒住他之前,就翻滾躲開。黑衣人想是要將他活擒,又當他好對付,並未動用真刀,不想這是大意太過,將徐寶璋困住之時,少年猛地抓過一旁正燒得火旺的香爐,對準那刺客的腦袋砸去。
「啊!!」
此時,那正和李云霽打鬥的刺客頭子漸漸落了下風,此時,又有不同一般的簫聲響起,該來是什麼撤退的暗號,這刺客無意戀戰,慘叫讓李云霽分神的時候,他摸到手邊一盒粉末,不由分說就往李云霽的臉撒去。
那粉末不知是何物,李云霽只到聞一股刺鼻的香氣,整個人被熏得踉蹌地往後退了幾步。
「魏兄!」瞧見那兩個狼狽的刺客一起奪窗而出,徐寶璋才意識到自己這是撿回了一條小命,扭頭看見魏兄捂著眼,慌忙朝他跑去。
他連忙扶著李云霽在床上坐下,只看男人兩眼通紅,眼前一片朦朧不清的樣子。徐寶璋唯恐他傷了兩眼,著急得快要掉淚:「魏兄,你再忍忍,我這就去叫人請大夫!」
哪想,他剛要起來,一隻手臂猛然抓住了他的胳膊:「別……別、別走……」
徐寶璋頓然一怔——那聲音縱算瘖啞至極,可確確實實,是說了話的。
就在少年愣怔的時候,那手臂青筋一起,一把將少年給粗魯地拽了回來。一陣眼花之後,徐寶璋倒在了床上。
原來,那刺客臨走之前,隨意抓了一把丟出去的香粉,是教坊女子在床笫間供客助興所用的合歡散。這合歡散藥性霸道,平素那些青樓女子也只敢嘴上抹一點,同恩客親熱時不知不覺讓他吃下去,之後一整夜都生龍活虎,快活似神仙。被人猝不及防地扔了一臉的合歡散,李云霽就算戴著代面,不說吃,吸也吸進去不少,最要緊的是,這合歡散對楔者藥性更強。
「魏、魏兄……」徐寶璋雖稚氣未脫,可畢竟身上已散發誘人的情香。尻的香氣,在近潮期時最濃,人人皆可隱約聞到,但是,一般上,此香十分隱蔽,唯有與之相配的楔方可察覺,故此,楔尻相合,說是天經地義,也並不無道理。
徐寶璋被壓在男人身下,他尚不知眼下的情形如何,只睜著一雙茫然大眼。李云霽將人制在床上,四周景物模模糊糊,眼裡只有身下的這個少年。便看那兩眼若秋水橫波,兩頰如桃粉潤,唇瓣殷紅,一滴熱汗滑下纖細的玉脖。李云霽不由伸手,指腹壓住那滴汗珠,那掌心著實滾燙得嚇人,只看徐寶璋面如充血,被摸的時候,嚶嚀地喚:「魏兄……」
那聲音一出,連少年都暗暗一驚。他、他為什麼,會發出這樣的叫聲?——徐寶璋這是有所不知,楔身上的異香對尻來說,也有情動的作用,尤其李云霽現在中了合歡散,雄性的麝香籠罩著少年,漸漸喚醒了這日趨成熟的身子最隱秘的地方。徐寶璋只覺在魏兄碰觸他的時候,下腹隱隱跟著發燙,好像……好像有些癢。少年臉紅如滴血般,不敢再多看男人一眼,他扭過頭去,雙腿卻忍不住夾緊,無發忍耐地摩挲起來……
「魏……啊!」男人猛地俯身下來時,徐寶璋便驚呼了聲,敏感的脖間傳來濕癢之時,那炙熱的雙手便迫不及待地搓揉起這香軟的身子。混亂的喘息和布帛摩擦聲混雜在一起,徐寶璋初始還感到迷茫徬徨,後來發覺到魏兄的意圖,臉色逐漸驚慌起來。
男人如同一隻禁錮了許久的惡獸,不住地在少年身上粗魯地唆吻深吸,只為了尋找那散發著淫香的部位,他一邊在少年的頸脖間流連,一邊探往下處。「不……不……!」徐寶璋緊緊合住兩腿,李云霽扣住他的膝頭,用力地將那隻腿扳開。「啊!」少年驚呼,卻看那淺色的褲子下頭,已經隱隱有些濕意。
想要。想要他。只要這樣做了,徐寶璋就只能跟著他,他也不用再擔心,他的少年會成為別人的人……
這是不需要教導的本性,一個楔天生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徹底征服一個尻,讓他完完全全地屬於自己。而尻在被覬覦的時候,反抗的本能往往會在這時候甦醒,他們不願自己的身子被破壞,害怕被一個強於自己無數倍的力量所壓制、所征伐。
徐寶璋在驚慌和恐懼之下,霍地狠狠地將手一揮。「哐啷」一聲,遮擋住男人面孔的代面被拍飛在地上,裂成兩半。李云霽臉上一陣吃痛,被徐寶璋抓破的地方滲出一點血來,也讓他瞬間從慾望之中清醒過來。卻看少年驚恐地拉起衣服,不住地往床角縮去,跟個孩子似的,用被子掩住了腦袋。
「圜……圜��圜兒……」李云霽看著那蜷縮成的一團,啞聲輕喚。
徐寶璋死活不肯出來,只聽少年哽咽的聲音從被子裡傳出:「……騙子。」
這一瞬,李云霽只覺好似有一個重重的耳光打在臉上。不疼,卻足夠讓他從美夢裡醒過來。他雙眼泛紅地看著那地上的陶面,圜圜說��沒錯,可是,他不僅是個騙子,還是個懦夫。
徐寶璋哭了會兒,漸漸地冷靜了下來。他抽著鼻子,從被子裡鑽出來,卻發現男人已經不見蹤影。他茫茫地四顧了一番,然後撿起了那裂開的面具。
「魏兄……」徐寶璋喃喃時,迷糊已經帶著人趕過來。他瞅見自家少爺除了嘴角破了點之外,毫髮無傷,頓時像是從死裡逃生般,抱著徐寶璋的腿大哭起來。
云韶府出現無名刺客,還差點傷及徐公子,此案刑部接管後,就暫封教坊司,將裡頭的人員從上到下一一清查。徐寶璋自然逃不了被父親們一頓責罰,連素來最會替他說好話的徐棲鶴,這一次都半句不言,徐寶璋被罰在祠堂裡跪了三日,之後就一直禁足在家中。
至於遇刺一事,被抓住的三個刺客,在扣押後的一日,已在牢中毒發身亡。想來,這幫人事先早就服了毒藥,被逮住的話,只有死路一條。
這樣一來,又斷了線索。
驛館裡,太醫給魏王把脈,而後恭敬道:「王爺體內合歡散的餘毒已去,這次的病症,也是先前動氣太過,下官這就給王爺開幾帖固本培元的藥。」
太醫識趣地沒有問魏王,這合歡散究竟是如何沾染上的。他的職責,只有治療魏王的病,其他的必然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就看李云霽坐在軟榻上,俊美的臉龐有些蒼白,他長得像母親,面目如雕如刻,這會兒病了,反是平添了一分文弱之感。
太醫退下之後,李云霽便閉目養神,須臾,陡然睜眼。
只看下屬走進來,拜道:「王爺。」
李云霽便示意他說下去,那侍從就道:「雖然那些刺客已經自盡,不過,屬下也查到了一點東西。那幾個刺客服的毒叫七步死,是由西北才能找到的毒蠍王尾刺的毒液淬煉而成。王爺說曾聽到簫聲,江湖中以簫作為暗號的不多,既然善製毒,又是蠻族,那大概是九重門了。」
九重門?江湖門派如此多,這個九重門,李云霽可真是聞所未聞。侍從道:「九重門據說是西域的門派,近十年勢力流入中原,相傳其門主乃是羌族部落後人。」
說道羌族,李云霽總算有了些頭緒。他曾作為統帥,橫掃鄭國西北面的蠻族部落,如此來看,極有可能是蠻人餘孽想要報仇雪恨。既然如此,他們要抓住徐小公子,難不成是要威脅他,或是鎮平侯?
李云霽雖知道徐寶璋現在身邊必然守衛無數,卻仍然安排了一兩個眼線暗中查看。這會兒,李云霽便問及徐小公子這幾日過得如何。
侍從道:「小公子這回有驚無險,反倒是回家之後,差點被沈爺罰了板子,還是鎮平侯出口才免了皮肉之苦。後來,沈爺將小公子關在祠堂裡,揚言要餓他三日,好在尚書大人和徐三爺各自暗中命人送了幾次飯,小公子非但沒有餓著,反而還多吃了幾頓。出來後,現在還在府裡閉門思過。」
李云霽聽到任何有關徐寶璋大大小小的事情,臉上不自覺地揚起淺笑,只是,他又想到那一日,少年拒他於千里之外的模樣,笑容之中不免溢出幾分苦澀。
? 三喜 番外 金風玉露(十三)
沈敬亭讀完了兒子寫的《悔過狀》,不發一語地打量著他。少年低頭站在邊上,時不時暗暗瞅來,一對上阿爹的目光,又急忙垂下眼。
沈敬亭微微蹙眉——怎麼關了幾天,不但一斤沒少,反倒是氣色紅潤,比先前還活蹦亂跳了。
沈爺自是不知,後院裡的兩位老爺面上都說要重罰,實際卻是陽奉陰違,唯恐把寶兒給餓壞了,不說一日三餐,連一口點心都沒少。
感覺到前頭審視的目光,徐寶璋雖然心裡發怵,可到底知父莫若子,壯著膽子討好道:「阿爹,圜圜這回真的知道錯了。」
沈敬亭一臉淡然地道:「你這回知錯了無妨,反正,還會有下一回。」
這下,少年只好乖乖閉嘴了。他深知阿爹的脾性,心情好的時候,只怕這世間找不出比他更溫柔的人,一旦真正發怒,臉上還是一副淡淡的樣子,可說出的話句句戳中痛腳,一分情面都不留。
沈敬亭望著兒子,沉默良久,末了好似終於下定了決心,對侍從道:「去請楊翁過來。」
徐寶璋就見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被帶出來——說是男子,可觀其打扮,顯然是內宅管家的男尻,瞧著年紀不大,模樣和藹親切,頗易令人心生好感。他恭敬地對兩個主子躬身道:「小的見過沈爺,徐大少爺。」
徐寶璋困惑地看了看他二人,心裡隱約升起一股不安,小聲地喚:「阿爹……」
沈敬亭如何不知兒子害怕什麼,一時間,也不氣徐寶璋逛窯子的事情了,只把他攬到跟前,捏著那柔軟的掌心,溫和道:「這些年,阿爹跟你的父親們一直把你當個正經男兒養大,從來都不拘著你。」
徐寶璋也不是傻子,他自然看得到父親和阿爹對他的寵溺。其他士族家裡的尻子,不論男女,哪個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年裡只有那幾天能出來轉一轉,大多時候都關在家裡,只許閹奴靠近,連自家叔伯兄長都不可過份親近。徐寶璋這樣出入自由,交友廣闊的,雖說不是沒有,但在規矩嚴森的世家裡,也算是極少見的了。
沈敬亭看著這個與自己長得七八分相似的少年,說到底,也是他自己的私心。他命中幾次跌宕,從出生到發生變故嫁進徐家,前半生都沒感受過真正的快活和無畏,因此更盼著徐寶璋能憑心而活,如那些少年公子一樣,出門會友,遊山玩水,無憂無愁。
「阿爹。」徐寶璋輕喚,將沈敬亭的思緒給拉了回來。他望著少年,眼裡雖有諸多不忍,可為了徐寶璋將來的日子好,還是道:「現在,你長大了,有一些事,你是該要明白的了。否則,將來要嫁人的時候,還是這般迷迷糊糊的。」
少年隱隱猜到了阿爹暗示的是什麼,腦子裡驀地又想到那一夜。
徐寶璋臉陡地燒紅起來,這是他第一次發現,原來,尻子和一般的男人,確實是不同的。魏兄……和其他的男人,也是不一樣的。
沈敬亭叫來了楊翁,向徐寶璋介紹此人。這楊翁實為宮裡從五品的醫官,擅養身、調和之道,由他來引導徐寶璋,想來是再合適不過。可這楊翁再好,對徐寶璋來說,仍舊是個生人,沈敬亭便溫柔地哄他道:「莫怕,阿爹也會陪著你的。」
好在,那楊翁也是個和氣的,安慰了徐寶璋幾句,少年這才慢慢放下不安。
因此,徐寶璋說是被禁足,其實,也不盡然。
一如母親更易瞭解女兒,沈敬亭也察覺到了少年身子的變化。徐寶璋那一夜回來後,脖子發出的異香顯然同往日不同,請教了楊翁,也說:「大少爺情潮已動,不宜再隨意出門,想來……也是這三月之內的事情了。」
這句話,同徐寶璋在宮裡聽到嬤嬤所說的相差不遠。潮期對尻而言,乃是一等一的大事,沈敬亭深知自己這寶貝疙瘩一些事上精明過人,另一些事卻迷糊得很。果然,少年聽了幾堂課,整個人都不好了。
這夜裡,徐寶璋不曉得知為何,在床上如烙餅似的,翻來覆去。後來,實在是躺不住,他翻了過去,從床下拿出了一個東西——那是裂成兩半的代面。
距離那一夜,已經過去了大半月。這陣子,徐寶璋派人暗中打聽,卻怎麼也找不到魏兄。
徐寶璋忽然發現,他除了知道那個人叫「魏十九」之外,其他的全都一無所知。他不知道他住在京城什麼地方,不知道他身份為何,甚至,魏十九究竟是不是他真正的名字,徐寶璋亦不知情。
魏兄……會不會,是生他的氣了?
徐寶璋看著那個陶面,喃喃著魏兄,心口逐漸熱了起來。他又想到了那個晚上,想到了那隻手用力地撫過身子的感覺……少年禁不住蜷了蜷身子,他躬著背,夾住了腿。一種似曾熟悉、卻又好像無比陌生的熱癢由下腹漸漸襲來,徐寶璋抓緊了被子,最後,實在是按捺不住,將手鬼使神差地探到下頭。
男尻同女子相似,無陽根而有牝戶,而這牝戶又有些許不同。手指撫過稀疏恥毛,一輕碰那處,徐寶璋便如哽咽般地小聲呻吟。他又羞又怕,可卻管不住自己,只覺那裡頭癢得不成,唯有咬緊下唇,將一截指節探入花房,裡頭已經濕得不成。徐寶璋緊閉雙眼,手指往那癢處直摳,一會兒進一會兒出,胸口急喘,熱汗頻出,臉不自覺地蹭著那代面,嘴裡輕喚:「魏兄……」
鼓搗半晌,忽而少年一陣痙攣般地輕顫,他夾緊兩腿,臊水似湧濺而出。徐寶璋頓然清醒,只看褲子洇濕一片,又驚訝又羞恥。他不敢叫來迷糊,便把髒褲子脫了,自己換了身衣服。釋放了一遭,徐寶璋先是不安,後來又想到那楊翁所言,來潮前兩三月,尻子春情萌動,夜裡難寐,常自瀆瀉身。想到自己方才,也是舒服快活較多,漸漸便不害怕了,後半夜裡睡得也算安穩。
翌日,徐寶璋照往去向阿爹請安,沈敬亭見他神色懨懨,有些心不在焉,也不多說什麼,就讓他回去。之後,叫來守夜的下人,便知少年初長成,縱然心疼,也知道此事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時,只得命下人多多看著少爺,有何事不對要速速稟報。
徐寶璋在家裡待了整整一月不出門,儘管是安份了不少,但是卻也不如以前開心活潑了。
「圜圜到底無拘無束慣了,悶在家中,容易悶出病來。」徐棲鶴道,「過陣子到了六月初六天子祈福後三日裡,興隆寺倒是有很多熱鬧可瞧。」
沈敬亭也正打算那幾天放兒子出門透透氣,雖說是要管教,但也不能過於嚴苛,省得物極必反。再說,徐寶璋現在已經慢慢開���,知道避諱了,想來也不會再跟以前那樣惹是生非才對。
他便道:「那就依鶴郎的意思。」
時隔一個多月再踏出門,徐寶璋也難得鬆了口氣。他換上一貫的書生打扮,帶著迷糊和好幾個護衛歡天喜地地出門去了。
六月初六前後三日乃是祈天的吉日,這時候宮中吃素,到六月六日那天,皇帝免朝一日,在宮中太極殿為萬民祈福。興隆寺也會有無數香客去燒高香禮佛,周圍幾條街都是吃的玩的,熱鬧非凡。
往日,這樣的日子,徐寶璋最是開心,能一路從巷頭玩到巷尾。可是,現在他瞧著眼前的張燈結綵,輝煌燈火,高興之餘,心裡卻不免生出幾分落寞。
下人裡頭,約摸只有迷糊知道少爺這份寂寞由何而來。那個魏十九也真是的,說不見就不見了,一整個月下來杳無音信。
徐寶璋走到錦繡橋上,望著河水,輕道:「你說,魏兄今夜……會不會也在這兒?」
迷糊眨眨眼,不知該怎麼說,少爺才不會覺得難過。少年望著河面,便看如鏡的河面上漸漸映出一點點火光,他仰頭一看,就瞧見夜空裡冉冉升起了孔明燈。
「少爺,您瞧,好多燈啊——」迷糊興奮地道。
卻看,徐寶璋瞧著那些孔明燈,偏頭思索了一下,突然,靈機一動,抓住迷糊道:「快,幫本少爺做一件事情!」
小半時辰後,下人給主子找來了一盞燈。
「少爺,為了找您要的燈,咱們可把這兩條街坊全跑遍了,總算給您買到了!」 那孔明燈比一般的大了足足十倍不止,後頭還叫人掛著一張字聯。迷糊拿來筆墨,好奇地探著脖子:「少爺,您到底要幹什麼啊?」
徐寶璋也不理他,逕自拿起了筆。下筆之前,他琢磨了半天,寫完了以後,就讓下人把燈點著。
小廝仰著頭,開心地喊道:「少爺,瞧,飛起來了!」
只看,那一盞孔明燈緩緩地飛昇入夜空中,極是醒目,下方掛著的字聯跟著展開來。那一大張紙上,就只寫了三個字——對不起。
對不起。說你是騙子。
對不起。明明答應過,不管你是什麼樣的人,都不會拒絕你。
對不起。
徐寶璋並不能保證,魏兄究竟能不能看見,也不敢想,魏兄若是看到了之後,會不會原諒他。這些天,他認認真真想過以後,只覺如果他和魏兄因為那樣子而分別,此生再也見不到,這必會成為他一輩子的心結。
即使,將來有緣無分……他也希望,魏兄能夠明白,他真正的心意。
就看那盞燈在茫茫夜空中越飛越遠,直至化作天上那無數星辰中的之一,徐寶璋才收回目光。他嘆了一聲,卻像是釋然了一般,說:「我們回府罷。」
就在這時候,風雲變幻,意外忽生。
? 三喜 番外 金風玉露(十四)
這變故來得十分突然,徐小公子坐著轎輦回府,一行人離開京城北巷五里不到,便有刺客來襲。來者二十幾人,全是蠻夷精武之人,最要命的是這幫人擅使毒。徐寶璋身邊的護衛雖然厲害,可是防不住暗箭傷人,他們攻來的時候,就放出毒煙。這些護衛閃躲不及,吸了迷煙,四肢無力,發揮不出平日的十成功夫。
這種迷煙,習武之人尚且擋不住,更何況是徐寶璋這種沒有內力之人。其他刺客收拾那些護衛的時候,那頭子就踢開轎門,將暈暈沉沉的少年給拖拽而出。他將徐寶璋扛到肩上,剛邁出一步,忽然一個黑影躍出,抱住那個刺客:「放開……少爺……」
迷糊死死將那刺客給拖住,來人冷笑了聲,一腳將這小奴踢翻。迷糊滾了兩圈,又憑意志強撐,緊緊抱住那人的腿。
「既然你找死,那我就送你一程!」那刺客揚起鋼刀,眼看這小迷糊就要一命嗚呼的時候,一記飛石擎中手腕,跟著就見一人趕至,阻擋他們擄人。
這人撕了衣袖擋住口鼻,這才沒有吸入太多迷煙,他身手極是了得,哪怕刺客人數眾多,加上徐家的護衛,也能抵擋一時。刺客頭子不願多糾纏,想要先行撤下。來人察覺刺客的意圖,招���一變,斬殺了跟前擋路的兵卒,厲喝一聲,提氣直往那頭子追去。
就看來人一雙冷冽寒眸,招招雷霆肅殺,正是魏王李云霽。
原來,從少年踏出徐府到京城北巷,魏王便悄然跟在他的身後。當少年身影落寞地站在錦繡橋上時,李云霽就在不近不遠的人海之中靜靜地望著他。周圍的喧嚷和熱鬧都與他無關,他只是一路沉默地跟在徐寶璋的後頭,他原以為自己會滿足於此,不料卻是雜念橫生,幾近貪妄——
他是一等親王,有實在的功勛,他可以在明日進宮,哪怕是強求,也要讓今上賜一道聖旨,就算徐家不肯——不肯又何妨,被人暗中恥笑又何妨,只要圜圜願意……
李云霽陡地想到——要是,圜圜也不願嫁他呢?
徐寶璋尊敬的、仰慕的人,是魏兄,是那個不會說話、救他於危機的魏十九,而不是滿嘴謊話、連真相都不敢吐露的魏王李云霽。
李云霽心緒雜亂,即恨不得就這麼走上去告訴他事實,又害怕像那一夜一樣被少年無情地拒絕,鬱結在心,血氣翻湧。李云霽知道,自己是犯了執拗。憑心而論,他活了近三十年,從未執迷過什麼。沒想到,一次入京,一個萍水相逢,卻將一生的執念留在了此處。
直到,那盞孔明燈冉冉飛上夜空。
看到那三個字的時候,李云霽彷彿一瞬間被抽空了一樣,緊跟而來的,是一種似是喜悅,又似酸楚,更多的是無法抑制的悔悟和痛楚。
對不起。是我騙了你。
對不起。一直都不肯告訴你,我究竟是誰。
對不起。
李云霽終究沒有上前去和少年相認,他忽然明白,「魏十九」之於徐寶璋的意義,至少在今夜,他自私地希望,魏兄能在純真的少年心中,多存在一夜,一時,哪怕是一刻,一瞬也好。
然而,李云霽卻未成預料到,那些刺客居然膽大包天,無視徐公子身邊的重重護衛,竟打算放手一搏。若非李云霽派人暗中跟著,斷也不會知道徐寶璋遇險,這才匆忙殺回頭來救人。
李云霽不顧先前的傷勢,妄自動氣,同那刺客強硬過招。他認出這殺手就是當夜在教坊襲擊他的人,那刺客自也認出他來,不怒反笑:「李云霽,你來了正好,省得我費心去殺你,拿命來!」
刺客手擎異族彎刀,這種刀刀身不重,以快為準,如同軟鞭。李云霽曉得這蠻夷招招陰險,對方又深諳李云霽弱處,專攻其軟肋,李云霽左腿有疾,往往反應不及,加上那人帶著徐寶璋,李云霽每次出手時,就多一份顧忌。然而,李云霽首要並非抓拿刺客,而是救下少年,幾次出招都要奪人,那刺客帶著徐寶璋側身一躲,刀刃如毒蛇一樣襲來,李云霽速速奪過地上的兵器,用刀抵擋。
這會兒,馬蹄聲由遠而近,想來救兵快要趕到。
那頭子見情勢對己方不利,不願多做糾纏,將兵器指在少年的命脈處:「再過來的話,我就先殺了他!」
人質在手,他人不敢貿然動手。那刺客頭子就見機行事,讓餘下的人拖住追兵,自己縱身一躍,翻到牆上。
「圜圜!」李云霽解決了跟前絆住他的兩三個刺客,也提氣追去。
鎮平侯和禁衛軍統領騎馬趕到,一個護衛忙上前,告知少爺被歹人擄走。鎮平侯鐵青著臉,命道:「留幾個活口,把下巴給卸了,刺客帶著圜兒跑不了多遠,其他人跟我去搜!」卸了下巴,是為了避免這些人咬舌或是服毒。
卻說,李云霽去追拿刺客,他腿腳不利,可刺客畢竟多扛著個少年,身上又受了傷,逃了良晌,竟也被李云霽給追上。
二人在巷子裡過招,論硬戰,這刺客到底不是李云霽的對手,最後退開數丈,他胳膊勒過徐寶璋的脖子,威脅道:「你再過來一步,我就先卸了這個小子一條胳膊!」
這時,徐寶璋已經有些轉醒,雖還有些暈沉,可視線已經逐漸清明。他掙了掙,那刺客便又勒得更緊:「別動!」少年一個吃痛,那一聲嚶嚀不啻於在李云霽身上活活砍一刀。他只怕那刺客情急之下,傷了徐寶璋,嘴裡含了含血腥,道:「你、你放、放了他……抓、抓、抓我……」
聽李云霽說話磕磕巴巴,那刺客不知他有口疾,得意地嗤笑道:「沒想到王爺如此寶貝徐家這個小公子,早知道如此,我等何必大費周章,直接從他下手,就可一箭雙鵰!」
這幫人目的果真是為了報當年的滅族之恨,可他們又要拿徐寶璋要挾鎮平侯,李云霽想道那些刺客裡還混著幾個烏虛人,只怕是這蠻夷和烏虛汗王勾結,要用徐寶璋換鎮平侯的人頭。
二人對峙時,徐寶璋也漸漸清醒。他只聽到耳邊嗡嗡地響著,有一句沒一句,可也摸清了這刺客的目的,原來刺客三番兩次上門,是為了抓他來威脅父親。
「這樣,你如果在我面前自裁,告慰我死去的族人,我倒是可以考慮考慮,不折磨你這個寶貝疙瘩,如何?」那刺客說著時,故意用手背擦了擦少年的臉蛋。李云霽登時目眥欲裂,心中不光想殺了此人,只恨不得將他處以車裂之刑。可少年畢竟在敵人手裡,李云霽進退維谷,就在僵持不下的時候,徐寶璋忽然睜眼,抬頭看著一個方向,乍然喚道:「父親!」
那刺客猛地看向那一處,此時,手微微一鬆開,徐寶璋這會兒也不管這麼多,費盡吃奶的力氣狠狠地蹬腿一撞。少年畢竟不是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家閨秀,就算只會些三腳貓的功夫,說到底也還是練過的。他直接把刺客的下頜一磕,對方就疼得連刀子都脫了手,徐寶璋也暈頭轉向地踉蹌退了幾步。
李云霽逮住這個良機,用十足功力朝刺客攻去。這下子,刺客瞬間落了下風,節節敗退,他心知今日逃不掉,便想要拉個墊背的,加上恨極徐寶璋壞他好事,讓李云霽一刀砍傷胳膊時,抽刀襲向徐寶璋。
少年見彎刀猝然劈來,眼看就要閃躲不及,忽聞「鏗」的一聲,徐寶璋就撞進一個胸膛裡,瞬間,一股熟悉的幽香拂過鼻間。
李云霽手裡的刀擋住了刺客,將他硬生生震開一丈之外,而後反手一個刀花,直劈向刺客氣海。氣海一破,鮮血飛濺,那刺客退了退,最後便睜大眼倒在地上。
李云霽走了過去,他扯下刺客臉上的黑布,誰想這刺客身為男子,五官竟十分豔麗,李云霽思索了一番,想起此人正是他在教坊司見過的頭牌——柳依依。
誒,這柳依依不是個女子麼?什麼時候,又成了個男人了?
李云霽畢竟見多識廣,他知道,蠻族中有不少異士,可用藥暫時改變聲帶身型。官府緝拿時只關押了男子,刺客以女子身份藏身於教坊裡,這才讓他逃過追捕。然而,他心急太過,又碰上了李云霽這個難纏的程咬金,自然功敗垂成。
徐寶璋再清醒時,發現自己正枕在一個男人的大腿上。他們似乎是在一個客棧的房間裡,屋子裡沒有點燈,只有一絲光從窗口透進來。
見少年安然醒來,那男人便要起身走出去。徐寶璋卻眼明手快地把他的胳膊抓住,剛要開口,就覺得腦袋一疼。「嘶……」少年一聲痛呼,男人就止步不動,一線光芒由窗欄照進,映出他掙扎的視線。他到底捨不得丟下徐寶璋,回過頭來問:「疼……麼?」
那聲音極是瘖啞,說話一頓一頓。徐寶璋不知怎麼地,忽地眼眶一熱,委屈地說:「疼。」
李云霽只覺心口一抽,不由俯身,輕輕揉著少年的腦袋。徐寶璋抽了抽鼻子,小聲道:「魏兄,我頭上……是不是腫了個包?」
可不是麼?李云霽啞然失笑,可一想到方才少年如此亂來,仍然是心有餘悸。
徐寶璋乖巧地讓他揉了半晌,跟著,就看懷裡的少年抬起頭來。光線昏暗,只能就著朦朧的月光,瞧出一點模糊的輪廓。兩人凝視彼此良久,少年忽而一笑,那笑靨對李云霽而言,就像是春回大地,萬物復甦,就算前頭有再多的陰霾和阻礙,彷彿也都不值得一提了。
「魏兄,你又救了我一回。」徐寶璋誠摯地說道。
李云霽聽到,眼裡雖有笑意,卻又有幾分苦澀——他到底該怎麼告訴徐寶璋,他不想當他的恩人,也不想當他的兄長,他是想……
「我爹說,我們做人,不可忘恩負義。魏兄,你救了我這麼多回,圜兒實在是想不到該怎麼報答你了,所以……」徐寶璋這聲「所以」拉得老長,李云霽不知少年賣著什麼關子,哪想,徐寶璋卻紅了紅臉,可面上依然故作正色,頭頭是道地說起來了——講得卻是農夫救了仙鶴,仙鶴化作女子報恩的故事。
李云霽聽到中間,已經明白,少年所言為何,可就是因為聽出來了,才愣怔在當處,動也不動。
徐寶璋說完了仙鶴以身相許,便抬眼看著魏兄。卻瞧,他伸出手掌,輕碰了碰男人的臉龐。眼前的人,就像那水中月,又似霧中花,無論是什麼,他只知道,他心悅他,這就足矣。
李云霽只覺唇邊貼來一股柔軟,帶著勝似花朵的芬芳,暖流隨著少年青澀的吻一點一點地注來。美好停駐一瞬,男人驀地雙臂緊箍住懷中嬌小的少年,如同化作狂獸一樣,狠狠地噙住那香軟的唇瓣。「唔……!」少年驚訝的呻吟淹沒在熱吻之中,李云霽捧著徐寶璋的臉,抵死纏住那柔弱的軟舌,難分難捨地勾繞舔舐。兩人糾纏地倒臥在床上,雙手在對方的身軀難耐地撫摸著,唇舌分分合合,直親得四唇紅腫,才急喘地分開來。
徐寶璋困在男人身下,整個人攏在強烈的麝香氣之中,一張臉紅似火,李云霽又何嘗聞不到尻身上的香甜氣味,可這氣息又和往日極是不同,想是少年已經情動。
「魏兄……」徐寶璋啞聲輕喚,遂難得羞澀地咬唇。他畢竟通曉了一些事情,明知……這樣是大逆不道,有違規矩,可是,魏兄畢竟是不同的。徐寶璋心底已將自己許給了這個男人,這會兒被勾動情慾,難免情不自禁,小聲央道:「魏兄……再親親我……」
李云霽終難再忍,邊同徐寶璋親熱,邊將手探進他衣服裡摸著。少年的身子極軟,那手掌卻是極熱,碰到一處,就點燃慾火,一發不可收拾。來到羞處時,徐寶璋這才有些清醒,他身子一顫,睜大眼看著魏兄。李云霽啄了啄他的眼角,低聲說了句:「……莫,怕。」
徐寶璋只覺那掌心慢慢滑下,手指隔著褻褲,輕輕貼著陰處,跟著忽輕忽重地按壓起來。徐寶璋畢竟只是個雛兒,縱然自瀆過幾次,那刺激也遠不如深愛之人的安撫,當下淚眼婆娑,呻吟連連。李云霽一邊唆吻,一邊愛撫,又怕自己傷到徐寶璋,下手極是謹慎,一番隱忍,只把自己逼得額頭熱汗頻出,下腹銀槍硬漲難耐。「魏兄……啊……」徐寶璋泫然欲泣地喚了喚,猛地兩股收緊,李云霽便知他到了極處。
少年緩過來之後,這才又覺得害羞,訥訥地叫著「魏兄」。李云霽便幫他穿好衣服,用被子包住他的身子。徐寶璋如何不知他是珍惜自己,心中暖意更甚,睡著之前還喃喃地提醒魏兄自己家在何處,唯恐魏兄找不到徐府在哪,不知上哪裡提親。
少年又歇下之後,魏王也起來整了整衣物。此時,侍從的聲音隔門傳來:「王爺,鎮平侯的人馬要到了。」
李云霽應了一聲,接著叫人備馬,他要連夜入宮面聖。
? 三喜 番外 金風玉露(十五)
魏王深夜從入宮,司禮監大太監已經在宮門口候著他了,想來王爺稍早之前,已經給宮裡的那一位傳了消息。
承乾宮燈火通明,天子讀完了紙上的字,雖書寫匆忙,可李云霽已將來龍去脈交代明晰。太監呈來熱茶,皇上接過抿了一口,而後就嘆了一聲,道:「先前探子回報,烏虛汗王有意在今年從三個王子裡選出一位繼承人,想來,這挾持一事,同這也有關係。」
汗王老當益壯,底下的三隻狼一日日長大,每個都想要討好父親,只是不知道這又是哪一個王子的主意。以皇上的立場,一個徐寶璋確實不如何,可是他牽扯的卻是徐家,是朝中重臣,要是處理不當,必然後患無窮。
李云霽能查到的東西,今上自然也已經知道,他道:「明早上朝,鎮平侯必會提出此事,然而蠻夷反賊和烏虛勾結一事,當中即關聯江湖綠林,又牽扯朝堂國事,一時半刻裡,怕是沒法斬草除根。」
李云霽也明白這個道理,他所求不多,只要嚴懲刺客,查出京中那些賊子的窩點,一一凌遲,殺一儆百。
不想,皇上卻是緩緩一笑,道:「朕曉得,畢竟事關徐家的那個寶貝疙瘩,勿怪你如斯緊張。」
魏王微怔,隨即臉上竟泛起一抹不自然的紅暈:「臣、臣……」
皇帝耳目眾多,魏王和徐小公子之間不管是能說還是不能說的事情,想必都略知一二。他見李云霽支支吾吾,不由朗笑數聲,拍了拍案道:「這件事,你儘管放心,朕已經擬好聖旨,過幾日,就讓壽昌長公主帶你一起上門,去徐家提親。」
李云霽本還心愁如何向皇上開口,誰料,這幾個人居然比他還要心急。今上還時不時讓賢妃去敲打敲打,唯恐徐寶璋這快要到嘴的肥肉,被李云霽這一磨蹭,就長腳溜了。
皇上道:「刺客的事,你毋須擔心,還是趕緊回去,準備幾份厚禮罷,朕就不留你用早膳了。」
李云霽瞧見太監遞來的聖旨時,才曉得皇上早就準備好了,就差押著他上門了。他小心地接過聖旨,朝皇上深深叩謝,之後便忙不迭地下去籌備了。
皇上搖首笑了笑,跟著站起來,走到窗前。他看著那一樹海棠花,輕嘆一聲。太監喚道:「陛下。」
皇上緩聲道:「朕只是想起了阿鸞。」
阿鸞正是早逝的小陳後的閨名。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小陳後在這禁宮中,一直是無人敢提的忌諱。可近陣子,陛下像是漸漸放下了多年的心結,不單是��下人,有時候還會跟賢妃回憶起小陳後還在的那一段歲月。
卻說,徐小公子遇刺一事牽連出了不少人,有了上一回的經驗,這次被抓住的刺客便沒機會尋死,審了兩日,便供出了不少秘密。這陣子,禁衛軍四處查封,抓了不少嫌疑人,此事非同小可,刑部辦起來也極快,不過半月,京城裡殘餘的蠻夷勢力也被肅情得七七八八,剩下的都難成氣候,聖上也明言要管束江湖勢力,但凡有違抗朝廷者,皆以反賊論處。
一切看似塵埃落定,至於本案中差點被擄走的人質徐寶璋,這大半個月當然是乖乖待在家裡,經此一遭,想必在他嫁人之前,都別想輕易踏出門了。
本以為少年最多安份個兩三天,誰知這段時間裡,徐寶璋倒是聽話得很,就是多出了一個古怪的毛病——
「阿爹。」沈敬亭在內堂看賬,聽到聲音,抬眼就見少年撩起竹簾,探頭進來,左看又瞧。
先前兒子遇險,沈敬亭心急如焚,後來徐寶璋安安全全歸家,他那幾日依然不能安睡,夜裡動不動就起身去看看兒子,非得確定這小祖宗安然無虞,才肯作罷。徐寶璋瞧見阿爹擔憂至此,也發誓再不貪玩,可是此事畢竟非他過錯,然而兒子懂事乖巧,父親們心裡亦覺寬慰不少。
瞧兒子鬼鬼祟祟,沈敬亭放下賬本,問:「你到底在看什麼?」
徐寶璋猛地一回神,期期艾艾地道:「圜兒,是聽說,有客人來了……」
「你是說金福樓的掌櫃,」沈敬亭說,「他送來了賬本,我就讓人走了。」
「哦。」原來只是個掌櫃。
徐寶璋應了一聲,臉上卻難掩失望的神情,剛轉身要走出去,卻被阿爹給叫住:「圜圜。」少年回頭,走過來問:「阿爹,怎麼了?」
應當是我該問怎麼了——沈敬亭不禁橫了兒子一眼,知子莫若父,他猜到徐寶璋心裡必定藏著什麼事情。
他提了幾件事,少年都一一老實應了,沈敬亭說到最後,也無話可講,就擺擺手放人了。看兒子扭頭離去,沈敬亭不由輕嘆。他也知道,兒子畢竟不小了,有一兩樁父親不知道的秘密,也不需要大驚小怪,只要,不惹出事端就好。
這些天,徐大少爺不知道是怎麼了,成天魂不守舍,還告訴下人,一有誰上門,一定要第一個知會他。下人們自是不知,少年情竇初開,是在等著情郎上門提親。然而,他日盼夜等,眼看都過了十幾天了,魏兄怎麼還沒見到人?
徐寶璋這是有所不知——提親一事,怎可馬虎。
魏王領了聖旨之後,一要去拜訪壽昌長公主,正式請她為自己說媒,二自然是要打聽未來岳丈的喜好,還要按照求親的禮制準備厚禮,三是要請人擇一良辰吉日,等到萬事俱備,這才能體面地上門來求親。畢竟魏王事前也沒想到自己真能在京城把自己的終身大事給辦了,光是命人備禮,就花了點時候,而徐府兩個老爺剛好正操勞著正事,他便聽從長公主的建議,等到基本結案的時候,才好上門來。
好事一番蹉跎,就正好到月底。
這日,徐寶璋坐在案前,兩手支著臉,正出神地看著桌上一個分成兩半的代面。
「唉……」迷糊一進來,就聽見自家少爺長嘆了聲。可真是奇了,過去他們家少爺可是從來不嘆氣的,近陣子不知道怎麼了,先是守了大半個月的門,後來一天比一天不開心,就看著那面具發上一整天的愣。
迷糊到底年紀尚小,不曉得少年深陷情海,免不了要患得患失。徐寶璋堅信,魏十九和自己兩情相悅,以魏兄的為人,一定不會欺他。可是,等待的時間越長,少年也不禁有些動搖起來。
會不會,是他沒說清楚,魏兄不知道徐府在哪?
還是,魏兄被什麼事情給拌住了?
連日來,徐寶璋夜不能寐,他先是擔心魏兄找不到徐家大門,後是憂愁魏兄出了什麼意外,日子漸長,少年心中的思念和不安越重,難免生出一點荒唐的想法——
魏兄,該不會……是騙他的?
怪不得徐寶璋會這麼想,仔細思量,那魏十九還真是「前科纍纍」。一身謎團不說,又騙少年自己是個啞巴,徐寶璋實在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魏兄明明能開口說話,又要騙自己呢?若他對自己沒有情,又怎麼可能三番兩次捨命救他?
這一個個疑問盤旋在心頭,徐寶璋真是不嘆氣都不行了。
迷糊不曉得少年所有愁,自然不知道從何安慰起。就在這主僕一塊兒愁的時候,一個下人跑了進來,急道:「少爺、少爺,前堂那裡,來了好多好多人!
徐寶璋原先還神情蔫蔫的,整個人突然就活了過來。他「唰」地一聲站起來,問:「你有沒有看清楚,是誰來了?」
「小人不知,可是那些人搬了好多紅箱子來,似乎——似乎是來向少爺提親的!」
徐寶璋一聽,烏溜溜的大眼漸漸注入光輝,喜不自禁道:「真的?!」說罷,就等不及要跑出去,還未來得及邁出門,就看徐府的院君帶著人火急火燎地趕過來了。
「阿爹?」
一炷香之前,徐家的門房急衝衝去找院君,說壽昌長公主和魏王殿下上門來求親了。沈敬亭的臉色說不上好還是不好,但顯然也是被這麼一出給驚到了。好在,院君是見慣了場面的人,對帶來的下人吩咐道:「快給少爺換身衣服,梳一梳頭,省得他這樣出去衝撞了人。」
徐寶璋這才看看自己,一身家常服不說,頭髮只用根簪子隨便挽著,怎麼、怎麼能……就這個樣子,去見魏兄呢?遂乖乖地跟下人走進去,換衣洗面,重新梳了個頭才走出來。
沈敬亭在外頭候著,轉頭就瞧見一個錦衣少年款款走來。他身著裾服,外罩薄紗,青絲綰起,雖是大家公子的打扮,可他到底身段初顯,這副樣子看著極是秀致,有一種雌雄莫辯之感。
沈敬亭心裡忽而生出一絲感慨——他的圜圜,是長大了。
然而,想到今日上門之人,沈敬亭也不得不整了整心神,提醒徐寶璋一些見客時要注意的禮儀,末了,忍不住說:「最近是多事之秋,我跟你父親本想過陣子,再給你尋一門好親事,今日——你就當先相看相看,諸事過後再議。」
他原先還擔心徐寶璋會心生排斥,誰想少年卻道:「阿爹,您不必擔心,孩兒……孩兒知道的!」一想到馬上就要再見到心上人,徐寶璋的小臉不禁紅了紅。
在此處耽擱了也有一時了,想到貴客還在等著,沈敬亭也不再多言,就帶著少年到前堂去。
徐寶璋一早就盼著今日,心裡自然是雀躍萬分,可是距離前堂越近,少年心裡反是越發緊張。他先是想自己這副打扮,魏兄不知道喜歡不喜歡?跟著又想,那一夜黑燈瞎火,他沒看清魏兄的模樣,這下子青天白日,魏兄可就沒處可躲了。
徐寶璋跟著阿爹來到正堂,在廊上就瞧見果然來者眾多,搬來的紅箱一個又一個,這哪像是來提親的,簡直跟下聘差不多了。等要邁進正堂,徐寶璋便想起規矩來,忙低下頭,擺出一副良家子的安份模樣。
這時,正堂裡正好傳出了洪亮的笑聲。徐寶璋跟在阿爹後面,暗暗抬眼,就見到正堂上坐著父親三人,另一邊則是一個有點年紀的婦人,那笑聲正是由婦人所發出。
這婦人通身貴氣,一看便知身份尊貴。徐寶璋還未看清楚另一個人,見沈敬亭躬身一拜,就忙跟著他一起拜下。
這婦人正是天子的長姐,壽昌長公主。她最是口齒伶俐,為人八面玲瓏,做魏王的媒人,再是合適不過,便聽她說道:「院君快起,今個兒是好日子,規矩都免了。」
魏王上徐家來提親一事,鎮平侯和刑部尚書也是剛剛才知曉,一個兩個都從外頭著急地趕了回來。此下,徐家這兩個老爺的面色,真真是……說也說不清。倒是徐三爺,看著還算氣定神閒,頗有一種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架勢。
就瞧,魏王今日身著玄紫蟒袍,一看便是有備而來。他在徐寶璋走進來的時候,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朝那頭瞧去,之後就緊鎖在少年的身上,移也移不開。
「咳嗯——」徐燕卿突然猛咳了兩聲。魏王方才意識到自己在未來岳丈面前唐突,姍姍地收回目光。跟著,鎮平侯便朝長公主道:「長公主剛才說,今個兒是個好日子,可否請殿下明示。」
儘管說,他們已經猜到來者所為何事,當壽昌長公主拿出一道明皇聖旨時,幾個人神色迥異可都談不上好看。
古來,王侯的親事,須有帝王批定,方為正統。跟著,就看堂中眾人一一跪下,期間,沈敬亭拉了下徐燕卿,徐二老爺方不情不願地跪下來,恐怕心裡已經琢磨著如何抗旨——婚姻大事怎麼說都有個圜轉的餘地,可是,既然有今上的聖旨在,那就代表說這門婚事有皇帝做靠山,若是要反對,斷沒這麼容易。
壽昌長公主展開聖旨,朗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聞徐氏公子徐寶璋值及笄之年,秉性賢良恭順、靜正垂儀,朕心甚悅之。魏王李云霽為朕之重臣,丹心赤忱,功勛殊偉,今朕下旨,賜婚於二人,以成佳人之美,擇吉日完婚,欽此。」
眾人謝恩,魏王接過了聖旨,回頭就看徐家數人紛紛站起,獨獨徐寶璋還在原地跪著,一動也不動。
人還未進門,李云霽就心疼起他來,走過去要將徐寶璋給扶起來。哪想,才剛要碰到他,徐寶璋就猛地抬頭,兩眼淚汪汪地哽咽道:「我才不要嫁給你!」不等他人開口,就推開了李云霽,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 三喜 番外 金風玉露(十六)
徐小公子不接聖旨,轉頭就跑了,這要是傳出去,就是公然抗旨的不敬之罪。鎮平侯最先回過神來,連忙跪下抱拳道:「小兒魯莽,不知輕重,是微臣教子無方。」
徐燕卿瞧見寶貝疙瘩不留情面地給王爺甩了臉色,當下心裡就忍不住讚道,圜圜肖我!
可是,徐燕卿到底不是真糊塗,便順勢地抬起下襬又跪下來。這回,比起剛才,尚書大人可說是跪得心甘情願,就差沒笑出來:「小兒衝撞兩位殿下,微臣這個做父親的責無旁貸,請長公主和魏王責罰。」
這樣一來,徐家眾人又一次拜跪,齊齊告罪。本還以為是件天降的喜事,誰料好好一個提親成了這樣,饒是壽昌長公主也不知該如何收場:「這……」
卻看,李云霽還站在原處,他愣怔地看著少年離去的方向,久久不動。旁人不知內情,只暗想這魏王被掃了臉面,畢竟是天子寵臣,恐怕是不好善了。
王爺默默攥緊了拳,一副將血往肚裡吞般地隱忍說:「……起、起罷。」
就見徐棲鶴拉著院君不急不緩地站了起來,好似無事發生過一樣,一臉和氣地道:「這時辰,剛好可以吃午膳了,兩位殿下若不嫌棄,還請留下用一點薄酒粗菜。」
長公主畢竟活了一大把歲數,愣了一陣也緩過來了。她正愁該如何圓場,沒想到這三老爺一開口,就先把抗旨的事情不痛不癢地揭過了,連長公主都不禁暗讚,這位可真是個妙人。
就這樣,徐府臨時擺宴。席間,眾人都識趣地先不談成親一事,談笑時長公主暗暗看了瞧了幾次魏王。李云霽從方才就神不守舍,經過方才那一遭,現在自然是食不下嚥。
憑心而論,李云霽的輩份擺在那兒,和徐家那小公子確實不算合適。奈何,魏王一心一意撲在這小圜圜身上,長公主不禁一嘆,心想駙馬訓得不錯,她真是拿石頭砸自己的腳,多嘴找了個爛差事。
李云霽喝了點悶酒,就假托自己不勝酒力,暫先離席出去透一透氣。
魏王負手走在長廊上,侍從一路在後頭沉默跟著他,直到王爺止步。庭院裡花團錦簇,一片姹紫嫣紅,男人望著這片景色,半晌,卻是長嘆一聲。
「王爺毋須擔心,」侍從斟酌道,「小公子……之所以拒婚,想是因為,沒認出魏十九就是王爺的緣故。」
李云霽先前也想過,等見了少年,再同他吐露實情。未料,徐寶璋居然一點機會都不給他,雖說他也知道,徐寶璋說的那一句話並非成心,可難免還是感到一絲沮喪——原來,他堂堂魏親王,居然還比不上一個連樣子都沒見過的莽夫。
李云霽可真是奇思妙想,沒想到,這世上竟還有人能同自己吃起醋來。
李云霽只要一想到,圜圜方才一副對自己避恐不及的模樣,心裡便十分不好受。然而,就如心腹所言,當務之急,應當先解開這個誤會,只不過,徐寶璋跑得不見蹤影,而自從他出事之後,院君幾乎把府裡的人都換了。現在,這徐府就跟銅牆鐵壁一樣,要在短時間裡遣人接觸徐大少爺,怕是沒這麼容易。
就在魏王愁煩的時候,走廊上傳來了其他人的腳步聲。
一個約摸八九歲的錦衣少年正朝此處歡快地走來。他嘴裡哼著小曲兒,手上還拿著一個關著蟋蟀的籠子,一看就知道是徐府的少爺。
不必王爺開口,侍從就走過去,攔住那個少年:「徐少爺請留步。」
素問,徐家除了徐寶璋之外,還有兩個楔少爺,就是不知道,眼前這個,是那雙子裡的哪一個了。
小少年停下來,看了看眼前這兩個生人,道:「你們叫我,有什麼事啊?」他想是不知眼前人的身份。
李云霽便走到他面前,想了一會兒,跟著就從懷裡拿出了一柄扇子。這紙扇實為徐寶璋之物,先前被他遺落在教坊裡,下人就將扇子交給了魏王。這些日子來,李云霽見不到少年,便常常睹物思人,一直都把這柄扇子貼身帶著。
小少年接過了扇子,侍從就拱手道:「麻煩少爺將此物轉交給大少爺,便說……」小少年已經將扇子給展開來,那扇面上是一幅山水畫,旁邊還題了句詩。
這首詩���先本來是沒有的,還是先前那時候,徐寶璋在男人面前展開扇子說:「魏兄,你看我這面扇子,好像總少了點什麼……」他突然靈機一動,纏著李云霽說,「要不,你幫我寫一首詩在上頭好了!」
「霽云光風何處覓,細水流年與君同。」只聽小少年讀了讀這首詩。原來,李云霽也曾暗示過徐寶璋自己的身份,可惜,又有誰會輕易把一個鄉間莽夫和魏王聯繫在一塊呢?
侍從明了過來,就接著說:「只要少爺將這把扇子交給大少爺,他必然會明白的。」
徐寶璋聰明機靈,只要再見到這個扇子和上頭的詩,肯定會知道,他心心唸唸的魏兄,便是當朝的魏王李云霽。
小少年兩眼軲轆一轉,問:「我是可以幫你這個忙,但是,這又有什麼好處啊?」
「這……」侍從沒想到,徐家的少爺一個比一個鬼機靈。
不等他們想到,這小子就拿起了手裡的籠子:「罷了,我就幫你這次,改明兒你差人送個最厲害的蛐蛐給本少爺,如何?」
「好、好。」侍從笑著道,「那小人就代主子謝過小少爺了。」
這下,李云霽總算放下心來,也朝這未來的小舅子抱了抱拳,以示感謝。
然而,當魏王以為之後的事情,必會順順利利的時候,誰知道這小少年拿著籠子,轉頭就走到了別處去。
徐元燮在院子裡練完了武,在廊道上走時瞧見胞弟坐在階梯上,打開一個扇子,不知在幹什麼。他走過去,出聲問:「阿弟,你在看什麼?」
徐元衡被驚了一跳,看清是老二,拍著胸口:「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是大哥來了。」
徐元燮和徐元衡雖是雙生子,可是,模樣卻不甚相同。次子元燮長相像足了鎮平侯,幺子元衡長得卻彷彿跟誰都不像,卻又好像跟誰都像一點。性子的話,元燮年小沉穩,元衡則像是連帶著老二的份兒,把能闖的禍都給闖了。
老二一眼就認出了這柄扇子:「這玩意兒怎麼會在你手裡?」
「這個嘛,說來話長——」
「唰」的一聲,徐元衡將扇子合起來,這時候,一個下人路過,三少爺就把人給叫住:「你過來。」
下人走過來,恭敬地問:「二少爺,三少爺,敢問有什麼吩咐?」
就看三少爺將手裡的扇子丟給了他:「把這拿去燒了。」
「啊?」老二一驚,「阿弟,這不是大哥的東西麼?你怎麼拿去燒了?」
就看著惟恐天下不亂的徐三少打發了下人,回頭來拍著二哥的肩,攬著他道:「你是不知道,我這麼做,都是為了咱們的大哥好啊!」
原來,兩兄弟都已經聽說魏王上門提親的事情。旁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都說那魏王意圖「老牛吃嫩草」,是個不要臉的老流氓,可不是,徐元衡還親眼看著大哥紅著眼跑回院子了。
哼,那老流氓居然還恬不知恥,要自己幫他送東西給大哥,簡直是痴心妄想!
「可是……」徐元燮聽完來龍去脈,心裡隱隱覺得有哪裡不妥,可又說不上來。
「你就別瞎操心了,走,跟我鬥蛐蛐兒去!」
後來,徐家幾位爺送走了貴客,也聚在一起商談此事。他們想是都沒料到會有今日這一出,而且,還是先斬後奏,連聖旨都請下來了。
話說,徐寶璋確實到了該談婚論嫁的時候,魏王也不是什麼面目可憎,劣跡斑斑之人,可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個兩個老爺,都不甚樂意將兒子嫁給他。沈敬亭初初見魏王上門提親,雖然嚇了一跳,可後來深思了一下,覺著這魏王除了封地在不在京城之外,也並無十分不妥。
「這還不夠不妥?」徐二爺敲敲案子,「淮水遠在南邊,圜圜自小在京城長大,如何習慣得了那種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的鄉下地方?」
沈敬亭知道二爺是捨不得圜圜遠嫁,就是他也捨不得,可淮水和汴州極近,騎馬不過半天路程,說起來,還能算是他的老家,就語氣淡淡地道:「不瞞二爺說,敬亭也正是從那鳥不生蛋、狗不拉屎的鄉下地方來到京城的。」
尚書大人哪想自己一句話就把夫人給得罪了,當下就一哽:「這、這又不一樣——」
這會兒,輪到鎮平侯道:「老二說得不錯,魏王確實極不合適。」侯爺從送走王爺,那皺著的眉頭就沒鬆開來過。
沈敬亭沒想到他如此反感李云霽,奇道:「難不成,那魏王的性子,有不妥的地方?」
鎮平侯和李云霽都帶過兵,兩人就算沒有共事過,但好歹也有些私交。他們幾個人裡,當屬鎮平侯最瞭解魏王此人。
徐長風便仔細回憶起李云霽的為人:「魏王除了身患口疾,其性年少老成,行事沉穩,善運籌帷幄,為人省身克己,在王孫子弟裡,算得上才華超眾。」
說了一通,怎麼都是誇魏王的?沈敬亭聽到這兒,不解道:「那官人,到底是為何反對?」
就看鎮平侯冷著臉憋了半晌,丟出了一句:「太老了。」
幾個人靜了靜,最後還是侯爺夫人站出來,毫不留情地拆了他夫君的台:「當年,我剛入門時,官人可是比這時候的魏王還虛長一兩歲。」
徐三爺是不忍再聽下去了,便道:「不如夫人聽我一言。」
關鍵時候,還是要靠這老三想想法子。徐燕卿忙道:「三弟,你快說說。」他還不忘叫人拿來紙筆,馬上就要擬一份奏摺,明日一早就送到今上面前。
徐棲鶴慢悠悠地放下了杯子,道:「以我之見,這魏王不錯。」
此話一出,徐燕卿就丟了筆,滿臉不樂意道:「老三,你這樣,豈不是故意同我們作對麼?」
「二哥,這話可不是這麼說。」徐棲鶴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魏王此人,確實沒有什麼可挑剔之處。然而,關鍵不在於魏王多好,而是出在圜圜身上。今天,大家也都看見了,圜圜不肯嫁給魏王,那此人就算天上有地下無,我這個做父親的,斷也不會點頭的。」
總算是有個明白人說明白話了。沈敬亭點了點頭:「鶴郎說得在理,無論如何,關鍵是在圜圜身上。」
儘管說,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可是,徐寶璋是他的骨肉精血,他如何能忍心,眼睜睜地看著圜圜,嫁給一個他不願共度一生之人。
然而,聖旨已下,就像是潑出去的水,要皇帝收回成命,談何容易。
幾個人商量了好一陣,都暫時沒什麼好法子,只有先各自散了,待兩個老爺入宮探一探皇上的口風再說。
沈敬亭並未回屋歇息,而是先去看一看兒子。院君一踏進院子,就看見少爺的小廝迷糊蹲在屋外,滿臉愁苦。
「院、院君!」他一看見院君,就急忙站了起來。
沈敬亭問:「你們怎麼都在外頭,少爺呢?」
「少爺,他……」小廝期期艾艾地喃喃。沈敬亭輕嘆一聲,就推開門走了進去,哪想,映入眼簾的就是一片狼藉。
沈敬亭越過一地的雜亂,走到內室裡,就看一個少年蜷縮在床上。沈敬亭走過去,將被無情扔在地上的代面撿了起來,他看了看,心裡隱隱明白到了什麼。
「……阿爹?」少年嘶啞的聲音響起。沈敬亭便將代面放在案子上,走了過去。
就看徐寶璋兩眼哭得腫得跟核桃也似,沈敬亭在床邊坐下來,用袖子擦了擦少年臉上的淚痕,止不住心疼地輕道:「用了膳沒有,肚子餓不餓?」
徐寶璋搖了搖頭,緊緊地抱住爹爹的腰,哽咽道: 「阿爹,我不要嫁給魏王。」
「爹爹知道。」
徐寶璋瞧著那桌案上的面具,他一臉麻木地問:「阿爹,您說……魏兄是不是騙我的?」
沈敬亭摟了摟兒子,他不知徐寶璋這些日子來,一直掛在嘴邊「魏兄」究竟是何人,也不知那人會不會欺騙他的寶貝疙瘩。
淚水又從眼角滾了出來,徐寶璋靠在爹爹的懷裡,一整夜都哭著喃喃:「他不要我了,他不要圜圜了……」
三喜 番外 金風玉露(十七)
魏王上徐府提親慘遭拒婚,不得已將心上人之物交託給他人,誰知這小舅子如此不著調。李云霽滿心只想,圜圜見到扇子,必然就會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可是,他不安地等了兩天,始終沒有半點消息傳來,唯有厚著臉皮,再上徐家的門。
今日老爺們不在,徐氏院君迎魏王進來喝口熱茶。剛坐下不久,王爺侍從就道:「王爺想見一見未來的魏王君,不知是否方便?」聖旨已經下來,只要皇上一天不收回成命,徐寶璋便是李云霽未過門的准王君,這麼說並沒有錯。
沈敬亭有些為難地望著來人,想了想,還是朝下人道:「去請大少爺過來。」
候了不多時,那下人就回來,猶豫地開口說:「大少爺說……不想見客。」
聞言,沈敬亭是一臉果真如此的瞭然,魏王卻是神情微怔,眼裡滿是不信。
「小兒固執,不知禮數,就請王爺多多擔待。」 本來,這門親事,圜圜就不樂意,沈敬亭看兒子哭了兩天,對這罪魁禍首的魏王也沒什麼好臉色,可面上還是要做足樣子。
李云霽不料徐寶璋在知道魏十九和他是同一個人之後,居然還是不想見他。
魏王心緒紛亂,越是著急,他越是想要見到徐寶璋,這次不借下人之口,而是自己親口求道:「請、請院君,讓、讓本王,見圜圜一、一面。」
素知魏王輕易不在人前開口,莫看他面上孤傲冷漠,其實,李云霽自小就因這口吃之症,骨子裡十分自卑。他比誰都清楚,徐寶璋有多惹人喜愛,上京裡不知有多少年少才俊、名門公子想要娶他。正是因為這樣,魏王才更加不敢對徐寶璋吐露實情。他深明自己的不足,唯恐少年知曉了魏兄就是那個年長沉悶的殘疾王爺,就對自己生厭。
沈敬亭沒想到魏王對圜圜如此情深意切,心中也頗感意外。到底王爺開了這個口,他也不好明著拒絕,便答應去勸一勸徐寶璋,起碼出來見個面也好。
這一等,其實也沒等多長時間,然而,李云霽卻覺好似度日如年,一分半刻,都是煎熬。
圜圜莫非,是在氣自己騙了他?
或者,圜圜尚不知,魏十九就是李云霽,還是說……正是因為知道了他是李云霽,方不肯再見他?
可嘆李云霽這是心急太過,漸漸踏進了死胡同裡。他一心盼著跟徐寶璋解釋,可等到頭來,也只有沈敬亭帶著一封書信過來。
「王爺,請。」沈敬亭將信交予魏王。就看魏王等也等不及回去,當場就展開了信箋。只看,那信上只寫著一句詩——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事到如今,沈敬亭也不遮遮掩掩了,直言道,「王爺若是真的鍾愛吾兒,還請向聖上言明,收回成命,莫要強迫他。」
我心匪石……他不會看錯,這封信,確實是出自徐寶璋之手。魏王顫顫地捏緊了那張紙,強忍著胸口鑽心的刺痛,深深地合上了眼……
直到踏出徐府,李云霽仍未能緩過神來,旁人勸了什麼,他都沒聽進去。等到坐進轎子的時候,魏王忽然按住胸口,侍從只聽見一聲悶哼,就見一道鮮紅血絲,從王爺的嘴角溢出。
下人急急送王爺回到驛管,之後就請了御醫過來診治。
太醫拱手道:「王爺是這陣子大喜大悲,才會導致急火攻心,血氣上湧。老身給王爺開幾帖安神的藥材,王爺切記之後要好生靜養,情緒莫再大起大落,便可好全。」
「多謝太醫。」侍從將太醫送出門,再回來時,就看自家王爺一臉漠然,神情已經看不出是喜是悲。
唉,他心中不禁跟著一嘆。他確實沒想到,這徐小公子竟如此絕情,可是,再怎麼樣,聖上已經賜了婚,難道,還能反悔不成?
——反悔,當然是不行的。
「你要去南疆?」
承乾宮裡,傳出了一聲驚語。只見,當今天子一臉匪夷所思地看著跪在面前的小堂弟,稍稍琢磨了一下,就問:「可是因為,那個徐寶璋?」
魏王今日一身玄紫蟒袍,他前陣子病了,好了以後人也瘦了半圈,本是清俊逼人的臉看起來更加瘦削冷漠。他剛要開口,皇上就搶先道:「你不必狡辯,肯定是為了他了。」
徐寶璋不肯嫁給魏王一事,皇帝早就知道了。他是不清楚,這一對是怎麼鬧的彆扭,先前不還好好的,怎麼好端端地死活不要嫁了。
陛下這是隻手通天,什麼都瞭如指掌,然而,其他人可沒這個本事。
見李云霽一臉心如死灰的模樣,皇上不禁蹙起了眉頭——他如何不知,李云霽是打的什麼主意。這婚事是他所賜,要收回聖旨,可沒這麼簡單,然而,徐寶璋畢竟是尻子,如果李云霽臨危受命,要去駐守邊疆,而此時兩人又還來不及成婚,之後徐家以尻子來潮為由,兩人的婚約也只好作廢。
「好啊——」皇上皮笑肉不笑地道,「云霽,你倒是幫人人都想了個台階退下,朕實在不知,該誇一誇你,還是該治你的罪。你們這一個兩個,莫不是,都將朕的聖旨當成小兒玩笑了?」
魏王抱拳,道:「請……陛,下,治罪。」
皇上冷哼了一聲,看著李云霽,沉聲問:「你真捨得,把他推給旁人?」
捨不得。但是,捨不得又如何?
李云霽滿眼木然,他是想過強娶少年,可是,這幾天,他細細想著跟徐寶璋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又想到徐寶璋在拒絕他時的一雙淚眼——若是真的鍾愛圜兒,他又怎麼能逼迫他委身於自己。
他知道,要皇上收回聖旨,就算皇上同意,徐���璋恐怕要遭受非議,那就自請去南疆守邊,即刻啟程,圜圜和他的婚約,自然而然就不作數了。李云霽是想得周全,怪不得連皇上都不知道該要誇他,還是狠狠敲敲他的腦袋。
僵持了半晌,末了,皇上拂了拂袖,道:「朕罰你回去,閉門思過十……不,三日。這三日,你都不許進宮,朕不想看到你。反省好了之後,再進宮陪朕用膳。」
司禮監大太監走過去,扶起了魏王,送他出承乾殿。
這一廂有人黯然失意,另一頭也有人落寞神傷。
御花園裡,繁花似錦,一個青衣少年坐在階梯上,一臉興致乏乏。徐寶璋傷心了好幾天,開始漸漸接受,魏兄「食言」的事實。這陣子,他為了這件事茶飯不思,人也消瘦了些。可是,他讓阿爹隱瞞自己戀慕他人之事,旁人和父親也只以為,他是不想嫁給魏王,才折騰成這個樣子。
今日,沈敬亭帶著先前打好的長命鎖,入宮面見太子側妃,也順道帶著徐寶璋進宮來看看姐姐和小郡主,心情放鬆一些。
側妃娘娘見到義父,當然有不少私話要說,而小郡主不是吃奶,就是睡覺。徐寶璋也不敢吵她,就走出太宸宮,逛到這御花園來。
以前,他如果知道要進宮,可開心了。這後宮,賢妃最是寵愛他,每次他進宮來,都會賞給他好吃好玩的。然而,現在的徐寶璋已經長大了,他已經會想念一個人、愛慕一個人,他不再是那個無憂無愁,只知道吃喝玩耍的大男孩兒了。
「誒——」突然,前方傳來一聲驚呼。
徐寶璋循聲望過去,就見到前方不遠處有兩個宮女。
「姐姐,這是怎麼了?」徐寶璋走過去一瞧,就瞧見一個白色的手絹被風吹到蓮花池上。那宮女費勁兒伸了伸手,還是沒法夠到,愁煩地道:「哎,我去叫小春子過來,讓他想想辦法。」
「姐姐,稍慢。」少年叫住了宮女,自己跑到樹下,找了根長樹枝過來。就看他跑了回來,揚了揚樹枝,笑嘻嘻地說:「我來試試看,能不能把它撈上來。」
接著,就看徐寶璋蹲下來,拿著樹枝,用力地伸長手臂。
「小公子,你可當心了。」
「哎,快了、快了,還差點兒——」
徐寶璋咬著唇,眼看就要勾到那絹子了,這時候,不知哪裡吹來了風,那手絹又被風吹得飄了起來,徐寶璋「啊」地一聲,一不小心就探出身子——
就在少年快要墜進蓮花池裡的時候,一隻手臂由後環住了少年的纖腰,在千鈞一髮之中,將他給拖了回來。徐寶璋只覺身子一個偏轉,驀地鼻間就聞到一股熟悉的幽香,就在他的抬眼的同時,便和一雙眸子對上。
那是一雙極好的眼睛,眉分八采,目若琅金,好似能穿透心牆,一看就看進一個人的心底。
這雙眼,徐寶璋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魏王!」太監見到魏王和徐小公子差點墜湖,嚇得急急趕來。好在,李云霽身手不凡,環過徐寶璋穩穩地落到實地上。
少年一站穩,魏王就將手速速地抽了回去。連給對方道謝的機會都沒有,便轉身要走。可是,他方踏出幾步,後頭的少年冷不防地道:「站住。」
李云霽原本已經決定,今生要斷了對徐寶璋的念想,就算是思念入骨,也不敢多看心上人一眼。所以,男人聽到少年的聲音,也只是怔住了一下,之後又往前邁步。
徐寶璋看到魏王沒有停下,便趕緊追上去。李云霽只怕自己再和徐寶璋糾纏,就更放不下他,一發現少年追上來,下意識地走得更快。徐寶璋情急之中,一時沒注意腳下,便絆倒在地上。一聽見少年呼疼,李云霽也忍不住回頭來,看到圜圜摔倒,便什麼都忘了,連忙掉頭回去俯下身查看。
徐寶璋卻抓住了他,就看少年兩眼通紅,氣呼呼地道:「可被我逮住了,這下,你、你就算叫、叫破、破喉嚨……」徐寶璋一邊說,一邊哽咽起來,眼淚跟著撲簌簌地掉下來。
最後,他緊緊地抱住李云霽,哭著道:「魏兄,我好想你……」
三喜 番外 金風玉露(十八)
徐寶璋打小是個討人喜歡的,總是未語先笑,又是幾個爹爹的寶貝疙瘩,長這麼大還沒受過多少委屈,沒想到在這幾天裡,就把自己過去欠下的眼淚都流盡了。
御花園裡,徐小公子抱緊魏王,任是旁人如何勸,死活都不肯撒手。他在魏王懷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把鼻涕和眼淚全蹭在王爺的蟒袍上,看得一干宮女太監不知該如何是好。李云霽別無他法,只好把人給抱到亭子裡,找個地兒自己坐下來,將少年放在自己的腿上。
徐寶璋哭得狠了,緩下來後,也抽抽噎噎,鼻子和眼睛都紅彤彤的,看得李云霽又覺得這模樣可愛難得,又覺得心疼難受,見少年把眼角用袖子擦得通紅,就不忍心地將手掌抬起,用指腹抹去他的淚。
徐寶璋臉都哭麻了,他看看李云霽,嗓子微啞地說:「你、你既然是……那為何又要騙我,你叫魏十九呢?」
李云霽的手指一頓。這……
「你是不是一開始,就不打算跟我相認了。我在宮裡頭見著你幾回了,你都不告訴我,還老躲著我。」徐寶璋之前還入了宮幾次,遠遠見著李云霽,魏王一見他就匆匆地走,他還當這王爺脾氣真是古裡古怪,沒想到居然是做賊心虛。
「我……我……」李云霽想要解釋,可是他這口吃毛病,就是越著急,越說不出話,「圜、圜圜,我、我不是……」
奈何徐寶璋卻是個嘴快的:「什麼不是,你就是,你成心的,你逗著我,你是不是看我傻傻地信著你,一邊騙我,一邊偷偷樂著呢!」
「我、我沒、沒有……」
「什麼沒有,你就有!」徐寶璋猛地抬起兩手,一把抓住魏王的臉,捧到自己眼前來。
少年左看一眼、右瞧一下,李云霽長這麼大,還是頭一次被人這般細細打量,老臉臊得都快掛不住了。跟著,就聽少年「哼」了一聲,氣呼呼地說:「我原先還想,你是不是其貌不揚,或者說是長了一臉麻子,這才天天擋著臉。哼,沒想到,你居然長得這麼好看!真真是氣死我了!」
這、這……老皇叔老臉一熱,他實在沒想到,長得好看也要惹圜圜不快。可是,這時的李云霽,心裡卻又隨之湧來一絲絲甜意,他凝視著徐寶璋,最後情難自抑地俯首,在那說個不停的嘴上輕啄了一下。
這一親,徐寶璋果然安份了。那一雙清澈的眼睛驚訝地眨了眨,接著,小臉就騰地一紅。須知,這還是徐寶璋認識「魏兄」至今,兩個人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沒有絲毫遮掩地親暱。他兩頰暈紅地垂下眼簾,心口兀自狂跳起來。然而,魏王到底是正人君子,看少年已經服帖了,就想讓他從身上下來,畢竟,他還得顧及閨中人的名聲……
哪想,懷裡的少年瞪大眼:「就這樣?」
李云霽微怔地眨了把眼睛,徐寶璋這下是看明白了,不管是魏兄還是魏王,原來骨子裡都是個愣木頭。就看徐寶璋抱住了男人的脖子,賭氣似把臉轉向旁邊。李云霽到底是不明白,少年等了他四十幾天,每日都患得患失的,對魏兄可謂是十分想念,哪能這麼輕易就打發去了。他依偎在李云霽的肩頭上,越想越覺得害怕,又不禁哽咽起來:「魏兄……」這真的不是他在做夢罷……
李云霽聽到這聲軟綿委屈的「魏兄」,心口亦是一酸,應了一聲:「在。」
徐寶璋抽泣了一會兒,可想到不是美夢一場,這又破涕為笑地坐了起來。他偏了偏頭,看著眼前的魏王,真是奇怪了。
以前,徐寶璋從不覺得王爺有什麼好的,知道眼前這男人就是魏十九之後,越看越覺得心動,越瞧越覺得喜歡。李云霽就見懷裡的少年頰上生粉,羞澀地咬了咬唇,卻又撩人地說:「你再像上回那樣親一親我……」
皇上萬萬沒想到,魏王踏出承乾宮一個時辰不到,就又回來了。他本以為李云霽又要舊事重提,還打算叫總管陳芳把王爺趕走,誰想李云霽卻是來求皇帝下旨,讓禮部操辦婚事的。
「這兩個又好在一起了。」皇上同賢妃說起此事,臉上又生氣又好笑。賢妃娘娘婉約地笑著,溫柔地看著皇上。就看皇上突然湊過來,眯了眯眼,壓低聲音說:「愛妃,不如這樣,他這麼著急想娶,朕偏偏指他個差事,先磨他個兩三個月再說。」
賢妃聽了不由失笑,起來扶著皇上的胳膊,溫和地勸著。
陳芳望著二人的背影,心裡生出一絲感慨——當年,又有誰會想到,伴君一生的不是皇上摯愛的陳後,也不是傾城傾國的謝氏徐氏,到頭來,卻是自年少服侍皇上、無論姿色還是才華都最為一般的賢妃,一直陪著陛下走到現在。
不止皇上覺得詫異,最為吃驚的,還是徐府的一家老小。
老爺們真真是沒料到,圜兒只是入了一趟宮,回府後居然就非魏王不嫁了。只看,偌大的正堂裡,鎮平侯沉著臉色不言不語,尚書大人暗自著急地來回踱步,只有三老爺一臉從容,聽完沈敬亭所述,點點頭道:「原來,圜兒和魏王,竟有如此的緣份。」
沈敬亭也覺得極是意外,沒想到,那幾次救了吾兒性命的人,正是當朝魏王李云霽。徐家教養兒子,素來就當是正經男兒,只要不闖禍,便不多加干預。先前教坊一事,徐寶璋心魂未定,說的話前後顛倒,老爺們分身乏術,便暫無逼問。直到少年差點被擄,方確認刺客的目的為何,老爺們在處理蠻夷外敵時,也曾想到並暗中命人去查這叫「魏十九」的江湖客,可是不但查無下落,間中又有各種事端橫插進來,仔細想想,該是聖上替魏王使障眼法,導致他們一再忽略此環。
刑部尚書大人一想到自己被皇帝和王爺暗中擺了一道,就覺得極是不虞,聽到徐棲鶴所言,橫眉斥道:「這算什麼緣分,這叫不安好心,意圖不軌!」
「老二。」鎮平侯深諳兄弟的脾性,只怕徐燕卿一衝動,不慎說錯話冒犯了聖人。就看二爺忍了忍,用力一拂袖,一屁股坐下來,對夫人道:「你快去勸勸圜圜,魏王諸多心計,實在過於狡詐,怎可將吾兒託付給這樣的人。
沈敬亭給二爺邊倒茶,邊緩聲道:「不說王爺同皇上如何,依敬亭看,這魏王沉穩內斂,比當年的二爺還持重可靠不少。」一說到當年,徐二爺就跟被人踩到了痛腳,囂張的氣焰全蔫了下去,他無奈地喚:「小君……」
沈敬亭溫婉一笑,將茶給他:「倒是情深義重這一點,和二爺頗為相似。」
打一個棍子,再給一顆棗子,偏偏二老爺最吃這一套。他心裡一會兒覺得此話熨帖,一會兒又覺得哪裡不對,訥訥了半晌,只能乖乖接過媳婦兒遞來的茶。
就在此時,少爺的小廝跑進來道:「老爺院君!不好了!快去救救三少爺!」
去救三少爺?
幾人一聽,都站起來,趕緊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情。徐家的老爺們趕到院子來,他們遠遠就聽見了吵吵鬧鬧的聲音:「徐元衡,你給我站住!」
「大哥!手下留情啊!大哥!」
數人就看見,徐寶璋一路怒氣衝衝地追著幺弟,徐元衡邊跑邊求饒,最後更是爬到了樹上去。
「你下來!」徐寶璋追到樹下來,一臉生氣地指著他。徐元衡抱著樹幹,得意地喊道:「你要是對老天發誓不揍我,我才下去——」
徐寶璋氣歪了臉,捲了捲袖子,也要爬上樹去,陡地聽到後頭沈敬亭厲喝道:「都下來!」他一回頭,就看見阿爹臉色青白地走過來,把少年從樹下拉開。
「阿爹……」徐寶璋沒想到爹爹會這麼生氣,他這是不知,沈敬亭當年曾不慎滑過一胎,一見到孩子爬樹,就牽動了心傷。徐元衡一看父親們都在,哪敢再造次,小心地從樹上挪了下來。
沈敬亭看幺子毫髮無傷,一顆懸著的心才落了下來。這時,鎮平侯就開口沉道:「跪下。」
這宅子裡,且不說兒子們最怕的就是大爹爹,看見沈敬亭臉色發白,也暗暗一驚,一大一小忙跪下來。徐長風看著老大和幺子,教訓道:「在家中喧譁追逐,成何體統!」
「父親教訓的是……」兩人齊聲道。
二爺和三爺看看這倆,都說:「大哥別急著罰,先問問他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於是,徐寶璋便將弟弟隱瞞扇子之事全盤托出。他也是後來聽李云霽提起,方知王爺曾將這麼重要的東西,交託給了小弟。誰想這小舅子這麼坑,差點就害得他倆彼此錯過。
聽完了來龍去脈,幾人都不禁搖頭。沈敬亭走過來,將徐寶璋扶起,輕斥道:「過些時日,你就要出嫁了,還這麼毛毛躁躁的,你叫父親如何放心。」
提到嫁人,徐寶璋就紅了一紅臉:「……我知錯了,阿爹。」
徐元衡見大哥起來,以為自己也可以不用跪了,剛要起身,就聽見大爹爹說了句:「你接著跪。」
他「啊嗚」一聲,老老實實地跪回地上。當父親問道為何隱瞞扇子一事,徐元衡便實話說:「兒子聽人說,那個魏王,又老又瘸,還去請了聖旨,逼迫大哥嫁給他,兒子也是一時氣不過,才做錯了事情。」
「誰又老又瘸,他、他才不老呢……」徐寶璋聽到弟弟原意是維護自己,氣頓時消了大半,結果一聽他說自己的心上人,就不太樂意了。他也不想想自己,是誰一開始成天把「叔叔」二字掛在嘴邊的。
哎,說來說去,到底還是誤會一場。雖然是出於好意,然而,徐元衡陽奉陰違,自作主張燒了扇子,確實有違君子之道。老爺們正琢磨著怎麼罰的時候,遠遠就看次子元燮跑過來:「找到了!找到了!」
徐元燮一看到這麼多人,還嚇了一跳:「阿爹、父親……」
���燕卿正愁怎麼給老三解圍,看到次子,忙問:「你找到什麼了?」
徐元燮這才想想起來,忙從懷裡掏出一把扇子,徐寶璋一眼就認出那是他遺失的紙扇。徐元燮氣喘吁吁地說:「之前,阿弟命人燒了它,我就覺得有些不妥,所以就讓人拿回來了。結果時間長了,忘了交還給大哥,如果阿弟有錯,那我也有過錯,請父親們和阿爹責罰。」然後,就跑到徐元衡旁邊,也跪了下來。
徐元衡眨巴著眼,著急道:「你跟著跪下來,做什麼啊?」
沒想,徐元燮一本正經地說:「阿弟犯錯,是我這個做哥哥的監督不嚴,當然也要跪了。」
見這兄弟二人如此,徐三爺笑著站出來道:「現在扇子物歸原主,勉強算亡羊補牢,大哥和夫人還是從輕發落罷。」
徐長風看著自己這對兒子,最後罰了次子抄書幾篇,而徐元衡倒是沒這麼好運氣了,雖說沒上家法,卻要在祠堂跪上幾天,之後還要他親自給魏王賠罪,任憑王爺發落。
這時,徐寶璋展開扇子,默默念道上頭的詩:「霽云光風何處覓,細水流年與君同。」
原來,魏兄早就暗示過他了,是他一直錯怪魏兄了……
他唸著唸著,突發奇想說:「我記得,大爹爹的名取自『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云濟云霽,這麼說,大爹爹跟王爺還挺有緣分的。」
本來,徐長風因不滿意和魏王的親事,從方才就有一股悶氣無處發,聽到少年這一句話,當下,臉色就更不好了。
徐燕卿卻是毫不客氣地負手大笑,對小君道:「我現在覺得,這魏王,其實也不錯……」
? 三喜 番外 金風玉露(十九)
任是鎮平侯再如何不情願,徐寶璋和魏王的親事還是定下來了。之後,便是按照三書六禮來置辦喜事。
魏王府遠在淮水,偏偏聖上又堅持要這婚事在京中辦妥了,才肯放李云霽踏出城門,以防中途又生出什麼不必要的事端。這喜事自然不能在驛管裡操辦,就將過往老魏王未出京時,在京城所待的親王府指給了李云霽。這親王府雖久無住人,可卻是位在這座京城裡一塊難得的風水寶地。聖上還大方地從私庫裡撥出銀兩,命人在這兩月之內將王府修葺一番,好做李云霽成婚用的新房。
這喜事儘管定得匆忙,但是操辦起來依然是有條不紊。且不說王爺那兒有一干禮部官員打算,徐家的正君也是個極有本事之人,自然能保證萬無一失。
納徵之後,魏王向禮部請期,將迎娶王君的吉日定在了八月初五。
夜裡,沈敬亭取出一個錦盒,裡頭裝著的,是一件嶄新的嫁衣。他正望得出神的時候,下人進來道:「院君,大老爺來了。」
此處是院君自己的小院,幾個老爺只偶爾會來此過夜。
沈敬亭起來迎丈夫進門,之後便服侍他除衣解冠。兩人成婚近二十年,早就形成一種不須言明的默契,儘管平時侯爺也是不苟言笑的一張臉,沈敬亭心知,他必定還在因兒子和魏王的親事發愁。
說來也是好笑,沈敬亭如何不明白一個道理,這就叫老丈人看兒婿,越看越不順眼。徐家三個老爺,除了徐棲鶴之外,侯爺和二爺都對魏王這兒婿頗是不滿。近些時日,徐燕卿已經有軟化的跡象,然而,越是接近出嫁的日子,徐長風就越是成天拉長著臉。
這時,聽徐長風道:「圜圜這兩天,可還成日出門?」
「哪能再讓他出府?」沈敬亭一笑,「還有不到幾十天,就要成親了。這些天,都讓他關在家裡學些規矩,省得到時候嫁了人還只知道玩耍嬉鬧。」說道這個,沈敬亭也不禁一嘆。也怪他先前太縱著兒子,徐寶璋現在臨時抱佛腳,成日叫苦,卻也不能不學,否則將來到了魏王府,如何持家。
徐長風瞧見了錦盒裡的嫁衣,沈敬亭便將那豔紅的喜服攤開來,緩道:「雖然,我一直不願圜圜過早離家,然三喜也明白,總要有這麼一日,就一直給他備著。可惜,圜圜是用不上了。」
王侯娶妻,禮服皆由宮中尚衣局打算。沈爺不善繡工,平時還要操持內外,這一身霞帔,卻是他百忙之中,一針一線縫製出來的,兒子粗心大意,他這個做爹爹的就替他操這份心。
男子細細地撫摸著那紅綢上的金絲繡花,思緒回到當年,有些失神問:「官人可還記得,我們是什麼日子成的親了?」
時間太長了,回想起來,那些往事,好似上輩子的事情一樣。
「記得。」男人撫過那件豔紅的嫁衣,目中有著不需傾述的溫柔。他道:「是寧武八年,七月初八。」
一隻手靜靜握住自己的掌心,沈敬亭抬眼來,氤氳的燭光下,他柔婉一笑。
另一廂,徐寶璋要為出閣做準備,不但踏不出家門,還要學習不少東西,此外,宮中也派了人來調教, 畢竟尻子出嫁,要留意的事情可不少。除了立規矩、學管家,其中最重要的一環,還是要知道該如何服侍夫君。
就看少年眉頭微擰,身子不住扭動,一副坐立難安的模樣,嘴裡還老嘟噥著:「真硌人……」
——硌人?什麼東西硌人?
迷糊忙去找了張軟墊來,剛要墊在少爺背後,徐寶璋就紅著臉擺手:「哎哎,你別碰。」
「可是,不是少爺您說的硌人麼?」這小廝還真是什麼都不懂,真是個小蠢蛋。徐寶璋哪怕是沒臉沒皮慣了,也沒意思說明那楊翁是如何調教自己的。他只記得那楊翁語重心長道:「公子,此勢乃是罕見的暖玉所制,上頭抹了藥材,可鬆軟膣道,用上半月,牝戶便如來潮般,緊而不澀,有助行房,亦利求子。公子畢竟年少,如不多多為自己打算,頭夜……恐怕是要疼的。」
話已至此,徐寶璋也只好忍著,此時想到李云霽,那是又羞臊又氣悶,憑什麼尻子就要吃這種苦頭……
「少爺,差點忘了。」迷糊從懷裡拿出一個信箋,不必說,必然是魏王寫給未過門的小娘子的。
出閣前,未婚夫妻是不可再見面的,否則就是不吉利。徐寶璋一聽王爺寫信給他,方才的氣悶瞬間煙消云散,忙說:「快拿來給我。」
李云霽的話向來不多,信上也只有寥寥幾行,再說王爺持重矜貴,最後能寫道「聊表相思」已經是十分露骨大膽了。徐寶璋的畫風就不同了,他讓迷糊拿來紙筆,捲起袖子,洋洋灑灑寫了一整張白話。
這封信交回到魏王手裡,就看王爺拿起了又放下,一張老臉紅似晚霞,真不知那徐小公子寫了什麼,招惹得咱們皇叔一顆心躁動不已,整日都無處安放。
這一對歡喜冤家,經歷了一波三折,這下子,終於苦盡甘來,從訂親到迎娶的那一日,都沒再生出什麼意外。
大喜前幾日,院君都守著兒子。徐寶璋先前盼著自己早點和魏兄在一起,可是,一想到要離開家,離開爹爹和父親們,心裡又難受起來。試著喜服時,就忍不住掉了眼淚,沈敬亭聽見哭聲,就走了進來。徐寶璋就撲進了爹爹懷裡,抱著他說:「阿爹……圜兒、圜兒不嫁了,圜圜想一直孝順父親和爹爹……」
沈敬亭抱著他的骨肉,就算心裡再覺得難受,仍是溫和地道:「阿爹相信,魏王是個重情重義之人,不會讓我們圜兒受委屈。」他放開少年,垂眸看著他,「不久,你也要為人夫,再不久,便要為人父,世事難料,不管將來會發生什麼,你都要記住,你仍是父親們和爹爹的兒子,是我們徐家的寶貝疙瘩。」
徐寶璋垂著淚,笑著點了點頭:「嗯。」
大婚之前,父親都不可再見兒子,只有將話托給沈氏,帶給了寶兒。徐長風將自己少年時的佩劍,送給了徐寶璋,他從不拘泥什麼楔尻,兒子便是兒子,女兒也一樣是女兒,都是他的心頭肉。
徐燕卿喝了幾天的悶酒,可還是明白兒大當嫁,再者,他近陣子也給魏王添了不少堵,魏王都老實巴交地受著,之前還贈了一幅山水畫給他,據說這幅畫價值千金,十分名貴。徐燕卿展開來一看,搖頭而笑:「真是兜兜轉轉,緣來猶是他。」
徐三爺一直都是閒云野鶴的模樣,過去人人都道他心思太重,如今,反倒是心太寬了。只有沈敬亭心如明鏡,鶴郎為了圜圜之事做了多少打算。他不像大哥送劍,不像二哥那樣借酒消愁,他只是給圜圜準備了絲毫不遜帝君子女的豐厚嫁妝。旁人唯恐僭越,三爺卸下了泰然自若的模樣,如水的眼眸望著天上的明月:「圜圜自幼懂事,否則,他就算是要天上的月亮,我徐老三雖是一介閒人,也是有法子給他折騰到的。」
大婚前夜,徐寶璋只睡了兩個時辰不到。
天還未亮,宮裡的人就來了,伺候少爺沐浴、梳洗,這過程繁瑣冗長,可都是尻子嫁人時必要的程序。跟著,穿上如輕紗一般的褻衣,雙唇抿住胭紙,手臂穿過紅袖,裙上繡金的鳳凰栩栩如生。
少年一雙靈動的大眼轉了轉,他看著這自己從小到大成長的地方——紅綢掛滿,喜字當頭。可是,他昨夜明明還夢見,三爹爹給他買了糖葫蘆,二爹爹讓他坐在肩膀上,大爹爹走在身後,只要他有一個不穩,一個寬厚的手掌就會立刻扶住他……
「院君。」
便看,一個錦衣男子走進。少年目光盈盈地凝視著他,啟了啟唇,輕喚:「阿爹。」
「嗯。」沈敬亭點了點頭。該說的話,他之前都說了,現在,他只是想再好好地看一看圜圜。他捧起鳳冠,親自幫兒子戴上:「沉麼?」
徐寶璋笑了笑,乖巧地應:「不沉。」
這時,下人道:「時辰快要到了。」
沈敬亭為他放下了冠前的珠簾,珠子輕輕碰撞時,發出幾聲清脆的響聲。他牽起了少年,最後一次用一個父親的身份,帶著他走過人生最重要的其中一個過程。
歲月如梭,這似曾相似的畫面,曾是他多麼不堪的記憶,可是,相信往後,這一幕也將取代過往的噩夢,成為他人生中最值得回憶的的一部分。
徐寶璋在正堂拜別了父親和徐家的宗族長輩,跨出門之前,一個熟悉的身影已經在他面前俯下身,正是少爺身邊的小廝迷糊。
迷糊其實並不叫迷糊,他是張總管帶回來的小閹奴,有一個鼎鼎好聽的名字,叫張謙。儘管年紀不大,卻已經和少爺一般高,本來這麼重要的差事,他是沒份兒的,是他斗膽,去跪求了少爺和老爺。徐寶璋嫁到魏王府,他不可能再跟在少爺身邊伺候,那麼,至少這天,他想背著主子,為主子盡最後一份心。
徐寶璋兩手抱住他的脖子,剛走了兩步,這小迷糊就悄聲道:「少爺,您昨晚是不是吃多了,怎麼這麼沉?」
徐寶璋本來還滿心不捨,這會兒什麼感動都沒了:「吃吃吃,你才吃多了……!」
「別別別掐,少爺饒命、饒命——」
就這樣,徐家的寶貝疙瘩終於安然無虞地進了八人大轎,後頭跟著無數人,風風光光地出嫁了。
大婚儀式就在京城裡的魏親王府,魏王上無高堂,可長兄如父,今上和賢妃便坐在高堂的位置上,大大方方地受新人一拜。拜過堂後,新娘就先送入洞房,魏王可沒這般好運,還要留下來應酬賓客。
徐寶璋跟木偶似地被人擺弄了一天,一到新房裡,就大大地鬆了口氣,剛要掀開眼前的珠簾,下人就急急喚道:「王君,這可不成,必須得王爺開臉才成!」
「那我……怎麼吃東西喝水?」這一天折騰下來,什麼都沒吃,他都餓得胸貼後背了,「要不這樣,你們快去幫我把桌上吃的拿來,這位姐姐,你幫我撩起這珠子,晃得我眼睛都花了。規矩裡只說不可掀起珠簾來,沒說不能撩起吃東西啊。」
王君說話也真是逗趣,幾個姑娘忍不住一笑。一般人出嫁,等著夫君來時,誰不是心情七上八下的,只有這小王君胃口極好,讓人伺候著倒酒,拿起筷子,這個嘗一口,那個嘗一塊,還點點頭說:「這個好吃,再給我多拿幾個來。」
李云霽這回入京一趟,總算是把自己給「銷」出去了。說來,李云霽畢竟是上兩輩的「老人」,竟娶了徐家的小公子做王君,使得他人都不禁暗暗揶揄王爺這是一樹梨花壓海棠,實在是不知道怎麼修來的好福氣。
魏王喝了幾杯,搶在酒意上頭之前,就向他人告退,天黑的時候,就施施然地走到了喜房。
這短短一段路,李云霽越是近那扇門,心裡便越是忐忑……直到到門前時,魏王止步,一想到佳人就在門後,恍惚之中,有一種置身夢中的茫然感覺。
「王爺,吉時已到,莫讓王君久等了。」一個下人笑道。
李云霽這才收了心思,雙手放在門上的兩張豔紅喜字,輕輕地推開門扉。
? 三喜 番外 金風玉露(二十)
燭光氤氤氳氳,他一眼就落在了那張大紅喜床上。紅綢如豔,綺麗的牡丹叢中游龍逐鳳,就如同魏王的目光,那深邃沉斂的雙眸在此時此刻,只追逐著那一道妍麗的身影。
習武之人酒量驚人,李云霽過去只當自己是千杯不醉,殊不知,醉人的不是美酒,能讓他沉醉的,只有心上的人。他靜靜地望著此景片刻,之後便邁開步,就好像是緩緩地踏入云端,走進他今生最美好的時刻裡。
待到他停在他此生情寄之人的跟前,便看魏王抬手,好似不願驚擾了佳人一樣,可就在這時候,一雙手搶在王爺的前頭,自己掀開了擋在眼前的珠簾,一張畫著精緻妝容的小臉瞬間映入王爺的視線裡頭,那雙好似會說話的眼眸眨了一眨,嘴角跟著漾起含笑的弧度,一聲清脆的叫喚穿過耳膜,流入了心間:「魏兄!」
面對著如此笑靨,李云霽陷入了極其短暫的失神。想來,鍾情所至,便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為之傾倒。
然而,見王君等不及地把蓋臉撩起,值守的宮人不得不出聲提醒:「王君,這可不成呀……!」
徐寶璋這才發現自己一時心急,又壞了規矩,趕緊把蓋頭重新撥下來,坐直了道:「方、方才不作數,再來一遍。」說罷,還打了聲清亮的酒嗝。
這……
李云霽這會兒才掃到了床案邊還來不及收起的空酒壺,隨之掀起徐寶璋的頭蓋,少年果然是兩腮暈紅,雙眼如蘊著薄薄水霧,看到自己時,臉上就洋溢著朦朧笑意,便是沒有十分醉,七分也是跑不掉了。
宮女猶豫道:「王君等著王爺時,不慎多喝了兩杯,奴婢們也是勉強才勸住了。」
就看徐寶璋抱著那隻胳膊,將腦袋親暱地依在李云霽的肩頭上,扁了扁嘴道:「魏兄,你怎麼這麼晚才過來……嗝。」說著,又打了聲酒嗝。
李云霽見了,臉上不覺失笑,他早就該曉得,圜圜絕不會如此安份。
下人問:「王爺,可要命人備醒酒湯?」這剛過門的王君貪杯就算了,要是誤了今夜的大事……可就不好交代了。
誰想,徐寶璋這會兒又坐直了,兩眼圓睜地說:「我、我沒醉,我清醒著呢!」原來,徐寶璋縱算有七分醉,也還時時記得,這天是他跟王爺的大喜日子。就看少年拉著王爺從床上起來,拖著魏王的胳膊到桌子前。
李云霽隨著徐寶璋擺弄自己,看著圜圜從盤子裡拿了兩杯酒來,半醉半醒地道:「他們說,要喝了……喝了這交杯酒,這個親才算成了。」
看樣子,徐寶璋這是害怕煮熟的鴨子飛了,這才著急地抓著王爺,把最後一道禮給成了。
就看兩人拿起酒杯,徐寶璋右手環過來不對,左手攬過來也不順,折騰了一會兒,最後是李云霽無奈地一笑,將手勾過少年的胳膊。少年就看見那張俊容在眼前俯下,好似連睫毛都能數清楚一樣。
隨之,微苦的酒水澆過喉腔,卻泛起一絲絲的甜意,將空了的酒杯放下時,徐寶璋不禁抬了抬眼。明暗的燭火下,李云霽的臉龐攏著一層暖光,看著他的眼神,除了熟悉的寵溺、愛護,還有一些些……一些些是他曾經不經意的一瞥時,從那雙眸中窺見的暗沉。
少年畢竟不識風月,自然對男人的慾望懵懵懂懂,然而,當他切切實實地困在這樣的視線下時,徐寶璋的酒也醒了幾分。
在男人握起他的掌心時,他忍不住縮了縮手掌,像是燙著了一樣。可是,李云霽卻未罷手,反是在片刻的停滯時,就將那柔軟細嫩的掌心緊緊地攫住——
他等這一夜,真的等得太久了。
徐寶璋像是明白了這個舉動的含義,臉上紅暈更甚,一時之間也安份了不少,含羞帶怯地跟著李云霽回到床邊。
宮人過來,將二人身上繁重的禮袍一件件褪去,除冠脫鞋,直至身上留著單薄的寢衣。最後,一個銀盤端到魏王眼前,當王爺拿起那繫著紅絲絛的剪子時,有人默默在香爐裡添了甜膩的熏香,跟著這些下人福了福身,像是青煙般悄聲無息地消失。
少年站在微茫的火光裡,那白如脂玉的肌膚半遮半掩地藏在薄紗般的褻衣下,兩頰此時燒紅一片,靈動的雙眼帶著羞意微微垂著,卻又按捺不住地悄悄抬了又放下,輕抿的嘴角微微揚起,像是永遠都藏不住笑意。新婚夜時,娘子身上罩著一層輕紗,繫著五重結,只有夫君才能一一剪開。
徐寶璋低垂的眼眸見到那冰涼的剪子,闃然無聲地來到身子面前,只是一眨眼,那系死的結便鬆開。接著,那修長的手指輕輕一勾,這似有若無的遮掩就敞開來。徐寶璋心如擂鼓,這時才怕羞,下意識地想拉住微微敞開的衣袍,可手腕卻猛地被攥住。
「魏、魏兄……」少年一仰頭,不期然地和那沉沉的目光對上。
素知,魏王李云霽是個正人君子,徐寶璋未出閣時,便是偶然瞥見少年的玉足,他也未敢多瞧,唯恐自己污了圜兒的名聲。如今,洞房花燭,他總算不需顧忌,也不需再忍。徐寶璋還是頭次看見如此露骨的視線,他微弱地掙了一掙,又一次領悟到他和男人之間的力量懸殊,也是人生中頭一回赤裸裸地浸沐在那充斥著掠奪和攫取的目光之下……
徐寶璋的兩手被分開來,他就這麼站著,身上的輕紗鬆垮垮地敞著,在自己的夫君面前,露出了一塵不染的身體。少年的身子白皙清瘦,那無暇的軀體彷彿還帶著男孩的稚澀,可是身下那幽密之處隱隱散發的誘人異香,又昭示著這顆果實的成熟。
傳說,古時,男尻乃是陰陽兩體,只是後來陰脈更甚,尤其生子後體質大變,往後漸漸呈陰體。諸如徐寶璋,既有男兒英挺之相,又有女兒般的柔美,可謂是人間極品。
徐寶璋除了爹爹和貼身下人,到底不曾對其他人袒露過身子,眼下羞臊得咬緊下唇,將腦袋拉得極低,身軀也跟著泛紅起來,確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似。直到那寬大的手掌伸來,捏起少年的臉蛋,便看徐寶璋兩頰含春,水眸漾著濕意,櫻唇小聲地喚:「魏兄……」
李云霽兩眼一沉,仍是惜字如金地應了一聲:「在。」
只這一聲,徐寶璋就覺心中一實,接下來不管是什麼魆風驟雨,即便是將他挫骨揚灰,他都甘之如飴。
緊接著這一聲,魏王便驀地俯身,快狠地擒住那囁嚅的紅唇,這攻勢兇猛如浪,懷裡的少年本能地一退,身後撞到矮案,燭台輕晃了晃,火焰搖曳的一瞬間,李云霽忽然將這柔弱的人兒雙腿架起,抱在自己身上,在那四唇緊纏的時候,將少年和自己一同拋入了一池鴛鴦紅浪之中。
「唔,嗯……嗯唔……」唇瓣相碾,如痴如醉地研磨,男人吸吮著那濕潤的唇珠,舌如紅槍攻陷脆弱的防線,一舉擒住那嘴裡的香軟,醺人的酒意在唇槍舌戰間蔓延,最終是少年輕易地敗下陣來,他的胸口像是蝴蝶撲翼般上下起落,只有身上人赦免般地稍稍放開他的唇時,他方能喘氣地釋出一丁點可憐的呻吟。
「魏兄……」攀在男人背上兩隻手急躁地撫摸著,徐寶璋不知自己在急什麼,他只知道,他想要的,只有這個男人可以給他、滿足他……
濃郁得幾乎要讓人窒息的麝香讓尻者提前陷入了情潮,亦讓素來自持的魏王犯了百年難得一見的急色。俗常道,越是克制,慾望的溝壑越是難以填滿。今夜,徐寶璋便是被剝皮拆骨,也不足為奇。
就看李云霽將人抱起,呼吸粗重地唆吸那白潔的前胸,一邊急促地呢喃:「圜圜……」
魏王到底是高估了自己,明明想對少年溫柔呵護,關懷備至,然而楔子在那攝人的淫香之中,卻被激發了一直隱藏得極深的獸慾。他沉迷地用力揉捏少年雪白的胸口,微紅的雙眼盯著那一顫一顫的紅珠,接著便用深深吮住。
「啊……!」徐寶璋顫顫地一吸氣,身子掙扎地輕晃了一晃,力道微弱地推著李云霽的肩:「魏……魏兄……」奈何,他此下被男人全權拿捏住,連呼吸都要遵循男人的頻率,在這一片翻江駭浪之中兀自呻吟。
糾纏之中,徐寶璋身上的紗衣早就不翼而飛,就看放下來的紅幔後,少年歪扭地困在男人身下。李云霽上身精赤著,和京城裡那些養尊處優的王孫公子比起來,王爺的身體自然結實不少。反觀徐寶璋,白白嫩嫩的身子經歷了一番折騰後,儘是羞人的紅印吻痕,胸前兩處更是又紅又腫。
少年察覺到男人的視線,只看那嬌小的身子蜷了蜷,兩腿不知是羞澀還是害怕地夾了起來,倔強地咬唇道:「你不、不要看……」
那模樣,似嬌嗔,又似哀求,看得李云霽下腹一緊,又一次俯身,吻住那柔軟濕潤的小嘴,安撫地輕吮慢啄。徐寶璋發覺那手掌放在自己大腿上揉摸著,便是明知他不懷好意,卻也不禁在這撫慰之中,慢慢地打開身子。男人將手掌往下探時,徐寶璋兩手擰緊被縟,這感覺……和自己摸的時候完全不一樣,讓他想起了他們婚前唯一的一次親密。那、那時,只是隔著褻褲,便已經教他欲仙欲死……
李云霽絞著少年的軟舌,當整個溫熱的手掌覆住濕透陰處時,徐寶璋「唔嗯」地微微嚶嚀一聲,身子陡地劇顫起來,又想要關上腿臨陣脫逃,可這時候,李云霽已經嵌入他的兩腿之間,硬生生地頂入他的胯下,粗長的手指拂過顫慄的陰唇,猝然地握住了在那收縮的蜜穴處露出尾處的玉勢一端。
? 三喜 番外 金風玉露(二十一)
男尻雖有牝戶,膣道卻比女子的窄得多,再者,徐寶璋到底還是個半大不小的少年,奈何潮期將至,實在拖延不得,否則家裡父親如何捨得他吃這樣的苦。從那玉柄來看,這根玉勢約摸三指來粗,長約五寸,倒算是小的了,圓頭處抹了宮裡不外傳的密藥,即可潤滑甬道,亦有助興、刺激欲潮之奇效,徐寶璋戴著這玩意兒一日,那藥效早就受用極盡,果然是春潮氾濫,股間潮濕一片。
「別、別,魏兄……」那玉勢只含著不動還好,當男人握著它緩緩推磨時,徐寶璋忽然全身劇顫,濕穴連同玉柄緊緊地絞住了李云霽前端的指節,粗指跟著玉勢在小穴裡來回廝磨,不經意地擦弄密口上頭的赤珠,直撩撥得這淫處騷水直流。李云霽只覺那媚肉吸著手指,緊得他熱汗涔涔,真是個妖精……魏王兩眼沉沉,俊容潮紅一片,湊上去胡亂地親著徐寶璋的身子和小臉,不敢多瞧那淫濕處,唯恐自己立馬把持不住,將這小妖精就地正法。
「不要……」那手指帶著玉勢越進越深,磨得徐寶璋淚眼朦朧,下腹邪火越少越旺,心想自己變得如此飢渴,都是魏兄的錯,不禁恨起了李云霽來,咬了咬唇斥道:「你、你好壞……」
這軟綿綿的斥責,非但起不到威懾之用,反是撩到了男人的癢處。李云霽唆著那通紅的小耳尖,不知小聲地在徐寶璋耳邊說了什麼,就看少年兩眼一紅,羞得恨不得鑽到床下也似,奈何他眼下是砧板上的魚肉,如何都逃不出李云霽的掌心,只有睜著霧茫茫的醉眼,又羞又惱地瞪著李云霽……魏兄,怎麼跟變了個人似的,這麼壞……
徐寶璋閱歷尚淺,魏王這般,已經算是堅忍持重,碰上這等尤物,尚且還有三分理智,按捺著慾火安撫寶兒,直弄到那不曾經受過情事的小騷穴徹底熟軟,方褪下貼身的褻褲,在徐寶璋面前露出了廬山真面目。徐寶璋一看到男人的物件,臉又紅得要羞死過去,出嫁之前,他也才弄明白了圓房的細節,那些春秋畫本如今還壓在箱底下,看都不敢多看,這會兒見了夫君的事物,總算徹底明白楊翁等人調教他時如此心愁。此……此物如此粗昂,他如何、如何承受得住?
徐寶璋這下知道害怕了,支了支身子,想要打退堂鼓。李云霽卻逮住他,胡亂地吻著少年發燙的玉頰,溫熱的鼻息拂在鬢邊,邊廝磨邊喚:「圜圜……」這幾聲沉甸甸的叫喚,弄得徐寶璋的心軟成一片,加之身子被撩撥得燥熱難耐,讓男人壓著膝頭稍稍用力扯了一下,總算是勉強應了他般地打開了腿。
李云霽將那玉勢拔出,徐寶璋「嗯」地一顫,兩人合抱時,少年眨著一雙濕潤的眼眸,咬了咬牙說:「魏兄,你……多疼圜兒一些……啊!」徐寶璋忽覺那硬漲之物在穴口一磨,登時一個激靈,敏感地嬌喘了一聲。李云霽便噙住了那張唇,只看少年分著兩腿,掛在男人精壯的腰上,兩人胸口緊貼,四唇纏磨著,不住用舌頭舔舐著彼此,而在身下處,那一柄肉槍就抵在飢渴張合的濕穴,那小小的玉門光是陽峰便能塞滿,就看這胯下七寸昂揚著,陽峰一下一下蹭著戶門上方的赤珠。只不過如此,徐寶璋就舒服得腳趾蜷曲,被蹂躪得紅腫不堪的雙唇溢出難耐的呻吟。直到時機成熟,李云霽這才提起肉槍,抵在淫濕的洞口,一寸寸地推入。
那遠比玉勢還要粗長的熱物擠進體內時,不過進來半寸不到,徐寶璋就覺得好似要被活生生撕裂了一樣,害怕得渾身直顫,不住搖擺著腦袋:「不要……不要……不要進來……啊!」李云霽忍住衝動,又緩緩地挺進一寸,徐寶璋騰地大叫一聲,跟著便抽泣起來,兩手推打著身上的男人:「你、你欺、欺負我……你壞……啊……不、不要……!」那火熱的肉刃一點一點地撐開內壁,越到深處,便越近尻子的環結所在。男尻陰道稍短,尻結就藏在深底處,這是尻子的弱點所在,若是這個地方也被男人佔了,那麼此生就再也離不了那人了。
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瞬間盤踞在徐寶璋的心頭,這是每個尻在被徹底侵佔之前的必然反應,他們本能地抗拒被人攻伐,可對楔來說,此乃勢在必得之事,而在撻伐的過程之中,他們也同樣被身下之人所征服。李云霽有些失控地吮了少年的唇瓣,粗魯地絞住那躁動不安的軟舌,雙手將少年的腿不可抗拒地折到胸前,在火熱的唇舌糾纏中,狠狠地肏進了那最脆弱的地方。
「唔!」少年猛地高高拱起腰身,呻吟淹沒在了凌亂的吻中。他的雙手緊緊攀住身上的人,十指在那背上劃出了幾道血痕。到了這一刻,徐寶璋方覺得自己終於什麼都不剩了,他所愛的人男人奪走了他最重要的東西,他赤裸裸地被佔有了,從身子到心口都被用最粗莽、最原始,同時也是唯一的方法所填滿。此時,李云霽也陷入了極短暫的失神,緊接著就是從未有過的快慰洶湧而來,像是驚濤駭浪一樣,衝斷了他最後一根理智的弦。下一刻,他提起少年纖弱的腰,就在那緊致的甬道里發狠地肏幹起來。
「啊……」每頂一下,少年便嚶嚀般地抽噎一聲。只瞧,那肉深色陽具的全根嵌在那小騷穴裡頭,將淫濕的甬道撐得嚴絲合縫,來來回回地在那窄窒的膣道里淫弄時,可謂是牽一髮動全身,這感覺豈是用手指或是其他死物所能比擬的。少年頭次承歡,就碰上了魏王爺這柄長槍,自然是同先前所說的那樣,活似剝皮拆骨,今夜恐怕是要被啃得半點都不剩了。
好在這也是頭一回,不算難磨,徐寶璋只覺那壞東西突然插得兇狠,捅得他又漲又滿,鑽心的疼痛之餘,還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一浪一浪地衝來。在他哭得最狠的時候���李云霽猛地掐住他的腰,跟著一股熱流澆過陽芯,刺激得徐寶璋兩腿一個痙攣,達到了人生裡的第一次高潮。
魏王在少年體裡洩了身,回過神後,便聽見徐寶璋脆聲抽泣著。將少年的臉溫柔地捧過來一看,果真是滿臉淚痕,對上李云霽的眼,好似害羞而又委屈地道:「你……你欺負我,你弄得圜圜……好疼……」那嗓子都哭啞了。
李云霽失笑地喃了一聲「圜圜」,湊過去在少年的額頭上吻了吻。雖然知道弄疼了少年,可是魏王一點悔悟的意思都沒有。
這下子,這寶貝疙瘩總算是徹徹底底屬於他的了。
徐寶璋雖然覺得自己被「坑」慘了,可是內心竟從未如此踏實過,先前的不安、焦躁,和恐懼,隨著李云霽的吻一點一點地消散。兩人親暱地溫存片刻,徐寶璋臉上又發燙起來,他咬牙瞪著李云霽,罵了一聲:「登徒子,老不休,哼!」
雖說如此,可是少年還是抱緊了男人,雙腿不自覺地攀住了他的腰。李云霽心甘情願地被小娘子罵了幾聲,提著又一次硬漲的陽具,在那被肏得濕軟的玉穴裡緩緩地捅著。
被罵了幾次,魏王這一會兒果然是溫柔耐心得多,也或者是方才過足了癮,這下更是廝磨難纏,他抱著少年的腰,安撫一樣地在那騷穴裡慢慢地搖晃著。徐寶璋第一次時覺得疼漲,這一回疼倒是不這麼疼了,方才困擾著他的那種奇異的感覺變得強烈起來。他微微閉著眼,在慾海中輕輕喚著:「魏兄……」
「在。」李云霽應道。
不管徐寶璋叫他多少回,李云霽都會回應他。這樣徐徐抽插,按摩媚穴,漸漸地讓徐寶璋得了趣。只看他兩頰潮紅,在床上隨著李云霽的動作而上上下下,翕動的紅唇時不時溢出呻吟。接著,李云霽忽然將他從床榻上抱起來,徐寶璋「啊」地叫了一聲,四肢緊緊纏住男人,瑩潤的白臀就這麼直直地坐在了李云霽的腿上。
「嗯——」徐寶璋仰了仰頭,幾滴熱汗從額角躺下。李云霽將人摟住,吮吻少年的喉結、鎖骨,手掌在後頭狎暱地搓著那瑩潤的白臀,肉棒跟著在媚穴裡直直抽乾,一直操到少年面目潮紅,服服帖帖,魏王又忽然發難,把人壓在床上翻過來。
「啊……!」徐寶璋撅著腰臀時,一桿肉槍陡地兇狠地肏進。他擰住眉頭,身子顫了顫,「輕、輕些……」緊接著,床上除了叫床聲外,還有肉體的拍打聲。
少年將手伸到後頭,難耐地推著男人的腿,一雙柳眉緊緊蹙著,赤裸的身體誇張地搖晃。他原先還可憐兮兮地叫著魏兄,之後也不知是真要求饒,還是故意使壞心眼,喚道:「皇叔、魏皇叔……您要、要弄壞寶兒了……」
饒是魏王定力再強,只怕也扛不住這小妖孽這麼撩撥自己,頓時紅了眼,將少年汗津津的臉扭到後頭,惡狠狠地噙住那惱人的唇。
良宵苦短,兩人從一方壓制,到勢均力敵,也不過半宿光陰。徐寶璋把自己點的火徹底澆滅之後,也已經到了四更。之後,下人端來浴桶熱水,魏王親自幫新婚娘子清洗身子,接著抱著回到乾淨的床上。徐寶璋懶洋洋地蜷在王爺的臂彎裡,絮絮叨叨地說起了自己小時候的趣事,之後衝著李云霽眨眨眼,道:「以後我不叫你魏兄了。」
不等魏王困惑,少年就高高興興地抱著夫君的腰,天真不改地說:「你不是我的魏兄啦,你是圜圜的相公!」
「誒,你的臉,怎麼突然這麼紅?」
「嘻,誰讓你剛才欺負我,相公、相公、相公——唔……你、你使詐……」
? 三喜 番外 金風玉露(二十二)完
翌日,徐寶璋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姍姍地從床上起了。進來伺候的兩個貼身下人,都是徐家帶過來的,那是院君親手調教出來的人,日後必能方方面面幫襯著徐寶璋。
徐寶璋前夜喝多了,今個兒就有些宿醉,可這些都是小事兒,最要緊的,還是腰酸背疼。魏王今日起得極早,先吃了倆京城有名的菜肉包子,再去院子打了一套拳,沐浴後見了侍從,辦了正事,聽說小王君起來了,就放下了手頭的事情過來尋小娘子了。
王爺走進時,徐寶璋還坐在妝台前。那總是書生打扮的少年,這會兒穿上了王君的服飾,一頭及腰的青絲用玉冠高高束起。徐寶璋年歲尚未及弱冠,既然束冠,那便是已經嫁人成婚之意。他到底是已經習慣了男兒裝束,比起綰簪,更喜歡這種乾淨利落的模樣。此時,聽到下人喚了一聲「王爺」,徐寶璋一抬頭,就見銅鏡裡不知何時出現了個挺拔的男人。
徐寶璋突然來了精神,笑盈盈地喚:「相公。」
李云霽臉上又一臊,裝模作樣地咳了聲:「嗯。」接著,他伸手拿起了桌上的一隻篦子,執起少年垂落在鬢邊的一綹髮絲,緩緩地梳下來。
拾掇好了以後,魏王便挽起王君的手,帶上一車車厚禮,上徐家回門了。
徐寶璋知道要回家,甭說有多歡喜了,坐在轎子裡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他卻不看,自己威武的相公挺直脊樑,神色肅穆嚴謹,這模樣看著不像是要帶娘子回娘家,反而更似要手無寸鐵地闖龍潭虎穴去了。
這也怪不得魏王,既然有膽子拱了徐府的小白菜,當然也要做好受罪的準備。
而另一廂,徐府一早就敞開大門,而王府那裡早早便來報信,說午時後才會過來。沈敬亭忙了一個早上,閒下來後,就問起三位老爺如何。下人道:「三老爺一早去了鋪子,二老爺昨晚喝多了,今天鬧宿醉頭疼,沖小的們發了好幾次脾氣呢,大老爺卯時不到就起來了,在院子裡練棍子,使得那叫一個虎虎生威。」
沈敬亭聽完之後,心中絲毫不擔憂寶兒如何,反倒替即將上門的賢婿懸起了一顆心。
好在,時辰快要到的時候,不管是不情不願也好,還是掛念兒子也好,這三個做父親的人都按時出現了。魏王府的人時刻掐得也准,老丈人們椅子還沒坐熱,就聽下人上來通報:「魏王和王君來了。」
徐寶璋一回到家,王君的派頭全都扔到了腦後,歡天喜地跑進來,一見到爹爹,便撲進了他的懷裡:「阿爹!」
沈敬亭緊緊抱了一抱兒子,雙眸漣漣地打量他,看圜圜氣色紅潤,心裡放心之餘,又忍不住念叨:「都是做王君的人了,怎麼還是這麼跳脫的性子,要摔著了可怎麼好?」
「王君又怎麼了,做王君了,就不能當父親們的小圜圜了?」徐寶璋仰頭瞧著爹爹,一句話讓阿爹的心腸瞬間軟了下來。
一身鶴白的徐三爺走出來,如玉俊美的容顏含著溫潤的笑,他看著他們說:「好了,都別站在門外,快進來罷。」
徐寶璋就在父親幾人的簇擁下,高高興興地踏進家門裡。
魏王識趣地跟在身後,致力於淡化自己的存在。可是,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按照規矩,這個新出爐的兒婿,回門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向老丈人們敬茶。
下人端來了四杯熱茶,魏王拿起一個杯子時,徐寶璋便難掩擔憂地看著他——徐寶璋早就知道自家夫君身患口疾,為此當初才騙自己他是個啞巴。而王爺平日,也是能不說則不說,免得落了笑柄。
沈敬亭安撫地看了一眼圜兒,徐寶璋抓著爹爹的袖子,也同他笑了笑。
便瞧魏王走過來,先是朝院君一拜:「爹。」跟著,又對另外三個老丈人恭恭敬敬地雙手奉茶,勉強還算順利地喚,「……父,親。」
要知道,魏王可是個天生的結巴,為了這一聲「爹」和「父親」,他不曉得暗暗對著木樁子練了多少回。
然而,魏王為了這一天,如此地煞費苦心,從岳丈們的臉色來看,似乎成效甚微——畢竟,這魏王爺可是皇子們的皇叔,論輩份,還大過徐家的老爺們一頭。轉眼,皇叔成了兒婿,個中滋味,在外人來看,恐怕是相當五味雜成了。
鎮平侯到底年長,被魏王喊一聲「父親」,面上還掛得住,徐家另兩個老爺的心情就比較值得玩味了。徐燕卿看著這個比自家小君小不了多少的「大兒子」,眼裡實在是藏不住嫌棄,縱算是心寬如海的徐三爺,此時此刻,也不禁面露一絲尷尬,只因這徐三爺長得太好,魏王又老成內斂,模樣看起來,竟好像還比徐棲鶴虛長一兩歲。
奈何,木已成舟,生米早就煮成了熟飯。先是院君,後是鎮平侯,一一接了王爺遞來的茶,算是認了這個兒婿,唯有尚書大人遲遲不肯接過。
「二爹爹……」徐寶璋���求地喚了喚。
徐燕卿看了眼兒子,圜圜從出身就環繞膝下,哪怕是出嫁之前,還是他捧在手心裡呵護的寶貝疙瘩,只要不違背規矩,圜圜什麼要求,他沒有應承過。
「唉。」徐燕卿長嘆了一聲,總算是接過了魏王的茶。
這下,李云霽終於可以放下心中大石,名正言順地掛著「徐家兒婿」這個金色牌匾了。
之後魏王入座,徐寶璋在父親們和夫君之間斡旋,又有沈敬亭在一邊幫忙應和,王爺也沒受到什麼刁難,相處下來,也算是其樂融融。
誰想,這時候,徐寶璋突然皺了皺眉頭。
「怎麼了?」沈敬亭眼尖地發現,急忙問道兒子。
就看少年捏了捏自己的腰,老實嘟噥地說:「腰好酸……」
這一句話就像是平地一聲驚雷,鎮平侯捏著杯子的手掌一緊,刑部尚書突然看向魏王,一雙怒眼好像要噴出火來,徐三爺則是淡淡地瞅了魏王一眼,一副「汝命休矣」的模樣,慈悲地輕搖了搖頭。
夾了一整天尾巴的老皇叔,就這麼不經意地被娘子害得露了餡,真不是該說他冤枉,還是命該如此。
徐寶璋尚不知自己「禍從口出」,一臉茫然地偏著腦袋,來回看看他們幾個。
鎮平侯緩緩放下了被捏出一個裂口的杯子:「本侯聽聞賢婿年少師承凌空寺無悲方丈,離開宴還有些時候,不如去院子裡,先過一過招罷。」說罷,也不給他人說話的機會,就站起來踩著虎步地走了出去。
李云霽知道自己這下是在劫難逃,多說無益,只好向幾個丈人抱了抱拳,硬著頭皮地跟在侯爺身後出去了。
徐寶璋擔心地想跟出去看看,就被沈敬亭拉了回來:「無妨,你大爹爹有分寸的。」
「可是……」徐寶璋猶豫地瞧著爹爹。沈敬亭牽起他,溫柔地道:「跟爹爹進去說些話。」
不說沈敬亭同兒子談了什麼閨中話,徐寶璋出來之後,李云霽也同丈人切磋完了。徐寶璋一看見他,就高興地跑過去:「相公,你沒事罷?」
李云霽接著自己的小娘子,搖了搖頭——只是吃了一兩記悶棍,傷不到肺腑,皮外也看不出來,就讓他記著今日這個疼。
徐寶璋見夫君果然是完好的模樣,也放心下來,挽著王爺的胳膊,將腦袋依在夫君的肩膀上。
堂中響著二爺來來回回的踱步聲,沈敬亭給出了身汗的大老爺沏茶,三老爺一邊搖著玉扇,一邊含笑聽著二哥絮絮叨叨地發牢騷。
「阿衡,阿衡——」
院子裡,徐元燮看著爬上牆垣的弟弟:「阿衡,你溜出去,萬一被爹爹知道了……」
「不會有事的,」徐元衡朝兄弟招招手,「快上來!」
徐元燮不敢違背父親,又怕弟弟一個人出去出了事情,只有幹著急。徐元衡向他伸出手:「來啊!你不去的話,我就自己出去玩啦!」
「別,我跟你去就是了。」
太宸宮裡,宮人們圍著小郡主,開心地說:「太子、娘娘,郡主會翻身了!」
清風扶柳,兩個少年躍下了牆垣,拉住了彼此的雙手。他們的笑聲,傳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金風玉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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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喜 by Wing Ying
排雷指南:第一人稱4p古代ABO背景,受娘,設定扯淡,簡而言之,這是一盤有毒的肉。
三喜 (一)
太初四年六月,我出生了。
三姨娘說,我出生那會子,府中有三樁喜事。第一樁,是我爹總算從開陽調派至卞州,雖離京城尚遠,也比待在窮鄉僻壤強無數倍;第二樁,是我大哥中舉,儘管名次不在前列,但也是極好的;第三樁事,自然便是五妹出生。
我那五妹是我爹的四姨娘所生,三姨娘在我面前曾說道此事:「可不知她這命算好還是不好,拼了命生了個小祖宗,這有什麼用,沒享多久福就去了。」
她臉上原先含著譏誚,而後抱著我,又嘆:「可到底是給老爺長了臉,這五娘注定要榮華富貴一輩子,老爺也一輩子唸著她的好。她泉下有知,是該知足了,只委屈了我的四哥兒……」
兩位姨娘本是親姐妹,一同被老爺納入府中,懷子也相差不了幾日。我先五妹出世不到半刻,產婆抱著我出去,笑盈盈說:「大人萬喜,是個小公子。」言中並無提及「楔」「尻」二字,那便是再多見不過的俗常人。據說,我爹一聽,看也不看我,轉身便走了。
半柱香不到,四姨娘那兒就有了動靜,是「尻」。
我爹自然喜不自勝,忙寫信到京中沈府。喜事一傳,連老太夫人都驚動了,急急派人前來,還請幾位宗長,特意為五妹挑了「玉檀」這個名字。此名取自「山窗游玉女,澗戶對瓊峰。岩頂翔雙鳳,潭(檀)心倒九龍」,這意思再清楚不過,便是盼著五妹高嫁,光耀門楣。
相較之下,我這兒自是清冷得多。原先三姨娘這處服侍的人,都遣去了五妹那裡,要不是老太夫人從京裡派了十幾人過來服侍,用不著鄉下這些粗鄙的下人,我連奶水都沒得喝。
三歲以前,我並不確切地知道何謂「楔」、何謂「尻」,直至府中先生道:「天為楔,地為尻,素知天地為道,陰陽相合。」
天下人分作三種。
除了凡夫俗子,上者為「楔」,為純陽之體,儘是王侯將相,注定不凡。 「尻」者,與「楔」相對,天生陰體,無論男女,皆可孕子,而比起前者,後者更為少見,不僅僅是物以稀為貴,更重要的是,二者相合,後人多為楔尻。家族若要興盛,自是楔尻為合,方為根本。
京中有李秦徐謝四家之外,尚有趙齊王林張賀沈七氏。我爹為沈太常侍卿庶子,並非楔尻,在人丁興旺的沈氏裡不受重視。事實上,不說開陽沈氏,京中沈家四代下來足有三百人,楔尻不足十人。如今和其他七氏相比,沈氏漸漸落寞,五妹的出生,不僅是我爹的希望,也是整個沈氏的盼望。
果真不過數月,我爹就從開陽調至卞州,官升二級,之後我大哥中舉,可謂是三喜臨門。五妹週歲時,閤府歡慶。那日,三姨娘抱著我,見了老爺夫人,我爹這才想起我來,給我取了「敬亭」這個名。此意是好,三姨娘也極歡喜,可私下里叫我四哥兒之外,也總喊我三喜。
「小名還是吉祥點,姨娘也盼著四哥兒沾點喜意,來日飛黃騰達,也不枉姨娘我為四哥兒所受的氣。」
我爹到底出自京中沈府大院,府中規矩極多,按家規,只有夫人是我大娘,一回我不慎喊了三姨娘一聲娘親,就害三姨娘被夫人身邊的嬤嬤掌嘴打板子。妾為奴,妻為首,可我知道,夫人是心有鬱結,四姨娘生下了五妹,不久撒手人寰,教我爹心中愛她極盛,更有荒唐傳言,說四姨娘是夫人所害,後宅大院,到底是比誰肚皮爭氣。若四姨娘再生個楔尻,夫人正位必然不穩,小的已作古,大的還在,夫人看三姨娘,自然不甚自在。
七歲時,京中沈氏就派人來接走五妹。
那時,我站在送行的一群人之中,遠遠見著五妹,確確是個粉雕玉鐲的玉娃娃。聽說,尻者不論男女皆美貌過人,故此,五妹年歲尚幼,已隱隱有絕色之姿,眾人前呼後擁,如眾星捧月。
京中沈氏已為五妹尋得良家,聽聞,竟是四家裡的徐氏。
「徐氏有二位公子為楔,兄弟二人年不過十五,待五娘及笄,時間正好。還是老太夫人厚道,五娘只侍二夫,日子可就輕鬆得多,只要享福便可。」嬤嬤們嘴碎,我後來方明白,如今世道,尻者甚少,若非門第極高,常常是一妻多夫。徐氏乃是高門,雖不及秦謝李家,也是百年望族,非七氏所能比。楔尻相合,形成「結」後,楔便不得納妾,並非宗法不許,而是成結之後,楔尻便不可分割。
而又聽說,尻若硬與多個楔成結,極其傷身,故此尻者多早亡。
因此,下人方說老太夫人厚道,徐氏是高門子弟,族中楔者不少,若尻出身低微,不僅嫡子,連楔中庶子都得服侍,一生產子不斷。老太夫人為五娘挑的夫婿,雖是兩位庶子,但也已是盡了人意,說到底,仍算我沈氏大大高攀。
嬤嬤說:「妾生兒不如生女,好歹能嫁出去,若是不挑人家,還能當個主母,日子倒還有些盼頭,可比現在強不知多少。」
我那時不甚懂事,總以為嫁人是好,是去享福的,許多年後方知,能生為常人,是何等萬幸。
其實,我身為男兒,運氣終究比尋常女兒家好一些,毋須拘於內宅,雖非楔尻,日後尚可考取功名,運氣好點兒便能做個芝麻小官。不過,比起四書五經,我更喜好讀些遊記,想著縱算為商為賈,也能遊遍四海,不枉此生。府中,他人皆視我若無物,只有大哥待我尚可,許我去他書房內找些書來看看解悶兒。
那日,大哥不在,我便自行翻著書架。大哥中舉之後,就當了十幾年舉人老爺,他喜好風月,近日才帶了一對雙生兄妹回來,如今正在興頭上。他書架上,那些《易經》《週記》都生了塵,我爹也不再管他。我拿了幾本閒書回去,夜裡悄悄點燈來讀,翻了幾本本覺無趣,未想它們當中,竟夾著一冊風月卷。
沈府雖不像其他大院,但後宅裡腌臢事亦不少見,我又常瞥見大哥二哥同侍女廝混,倒也不算對此全然不知。瞧那些圖上皆是數人赤裸,其中一幅,乃是三人同樂,承歡者夾與二人中間,纏成一團。不同一般的是,那承歡之人胸前平坦,下身亦無男根,後穴穴水淋漓,二龍入洞,亦不顯吃力,我方知,這些畫裡的,皆是尻。
楔只為男,而尻卻有男女。大戶人家裡,子女一出生便可由一種名喚「吿」的器物,以測是為楔尻。尻者,以男尻最易辨認。因尻為陰體,便是男兒,亦無雄根,且同尻女一樣,有潮期。所謂潮期,非女子來紅,而是欲潮。來潮時,男女尻皆四肢軟綿,羞處溢出淫水,持續數日,若無服藥,唯有同人歡好方能解癮。
再說,「吿」為一種青銅器,也算是件奇物。上頭有一虎樣的青銅獸,下頭是一個裝著珠子的旋盤,只要將血滴在虎眼上,虎獸若吐出紅珠便是尻,若是白珠便為楔,如果沒有反應,就是常人。
我生時物件齊全,自不可能是尻,那時三姨娘千盼萬盼,就等著那青銅獸吐出白珠子來。可想便之,她並未等到這一刻,四姨娘那頭的紅珠子就落地了。
我看著那幅畫,心中竟漸漸生出一絲異念來。我扔了那淫書之後,整日不安輾轉,喝了幾壺茶水,仍不見好轉。直至夜半,下人都睡熟了,我身子極熱,磨磨蹭蹭,不知不覺便褪了褲子。我年有十四,已過了通事的年紀,只是在家中不受待見,自無伺候房事之人。當時,我所做一切,不過循著本能,奇怪的是,手淫之後,慾念未減,反是渾身燒灼難耐,幾乎要在床上翻滾。我扭著身子,昏沉之中,手指探到後頭。那處有些濕,軟卻是極軟,便用手指小心侍弄,初時還不得要領,弄了幾下,亦漸漸得趣,後來直磨出一身汗來,腿間濕了一片。
? 三喜 (二)
我惶惶過了數日,這才想起要將書物歸原主。
我原先是想將東西放了,早早回去,誰想一踏出院子,便聽見鶯聲笑語。我大哥素來自詡文雅,將自己這小院名喚寫意居,且在邊上題了幾句詩。今日大哥在,我心中暗道不巧,正想轉頭溜走,未想卻被大哥逮個正著,招手道:「三喜,過來。」
涼亭裡,除了大哥之外,還有他的幾個詩友。說是詩友,其實多是地方紈褲,這些人胸無點墨,寫不出幾篇像樣的文章來,卻好狎妓享樂,自以為風流。他們各自摟著人,不似府中豢養的歌姬,可看那模樣斷也不是什麼良家子。我斷沒想到大哥如此大膽,竟敢將畫舫的妓子帶回家中。
我硬著頭皮走向前,喊了一聲:「大哥。」
那酒案前的男子一張容長臉,肖似我爹。若非他兩眼深陷,身形消瘦,若非一副被掏空了底子的模樣,這皮相倒勉強稱得上英俊。大哥乃崔氏(夫人)獨苗,是我爹的嫡長子,據說夫人當年生下大哥後就傷了身子,我大哥又非楔尻,這才容忍我爹不斷納妾。
只看大哥臥在溫柔鄉里,懶懶回了聲:「嗯。」見我手裡捧著書,便問,「這幾天,讀了什麼書了?」
我心裡有些發虛,好在他並未檢查我究竟拿了什麼,我便把這幾日讀的一一說了。他腦袋輕點,也不知有無在聽我說話。
這時,坐在大哥左邊的青衫公子問:「誒,沈兄,這位是……」
「這個是我家小四兒,老實巴交的,聽話。我說你們幾個——」我哥瞟了瞟他們幾人,一一指道,「可別把他教壞了。」
他們幾人一哄而笑,之後大哥��不再理我。我站在他的身後,不敢出聲,如下人一樣。這便是妾生子,大哥待我還算是有幾分喜愛,可這份喜愛之情,就同他金籠子裡養的雀兒一樣。想起的時候,就拿出來逗一逗,盡興了便扔在一邊。
三姨娘總對我耳提面命,讓我恪守本分,不可與兄長相爭,若是運氣好,將來大哥繼承祖業,也會多勻出我一份,娘兒倆不至於流落街頭。後宅裡的女子便是如此,即巴望著離開這座牢籠,又好似根骨都爛在此地,一生都脫離不了。
酒至半酣,一人道:「聽聞沈兄前些日子得了一雙璧玉,莫怪這幾天都找不來人,可讓瑾月姑娘傷心壞了。」
「我還當你們這幾個人今日是作何,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大哥起了起身子,遂見他招了下人,說,「去把青玉和紫玉帶來。」
候了片刻,一雙少年少女走了進來。
那是一對孿生兄妹,一人著青一人著紫,兩個人不但長相一樣,連聲音動作都一致,跪下來道:「青玉(紫玉)見過幾位爺。」
那幾個公子見了人,紛紛露出瞭然的神情: 「原來是雙解語花。」
那對兄妹本是娼伶,模樣不僅標緻,還能歌能舞。他們一人擊罄,一人揮袖而舞,歌聲如鶯:「單枕不解燈灰意, 雙臂輕舞撫玉桃……(注)」這一出口,便是淫詩豔曲,直聽得我耳根紅透。可其餘人卻饒有興致,我大哥更是一副如痴如醉的模樣,後來詩興大發,便當場吟了一首,其他人交口稱讚,接著有一人嘆:「沈兄有如此才華,可惜、可惜,真是珠玉蒙塵啊——」
大哥上京科考兩回,每一次皆名落孫山,這些年他鬱鬱不得志,日子便越發荒唐,夫人偏寵他,盡遂他意,我爹也管不了。
「唉!」大哥揮袖,「子閒志趣不在朝堂,在這鄉間裡,過著閒云野鶴日子,何須去到上京,看我那叔伯們的面色!」子閒是我大哥的字,說來,我沈氏在京中貴為七氏,非要提大哥安插一個職務應該並非難事,只是,大哥到底在這小地方作威作福慣了,讓他去本家伏低做小,便是我爹執意,大哥怕也是不肯的。
我正神遊,未想大哥還惦記著我,冷不丁地將我拽了過去,我手裡的書也掉在地上,那夾在裡頭的風月冊,自然是藏也藏不住。在我慌張地拿起之前,大哥便搶過那冊淫書翻了一翻,接著便一臉玩味地看著我,道:「小四,不想你看著老老實實,也好這口——」他促狹地在我臉上拍了拍。
「大哥,我……」我自知百口莫辯,臉紅得幾欲滴血。大哥倒並未怪罪,只像是看著笑話,卻彷彿又有幾絲施捨地道:「也是,你也到了這個年紀,這院子裡的都是短淺婦人,等會兒,大哥便給你送兩個可親的女子,好好教導教導你。」
我羞窘難言,不知該說好還是不好。大哥卻像是想起一事,叫下人說:「去,把那個壺人給我帶來。」
「壺人?」那青衫公子好似起了興致,看看大哥,「沈兄本事通天,居然養了一個壺人在府上。」其他人也看著大哥,我卻是心中訝異。我從那些異志上讀過,所謂壺人,是天生身子殘缺之人,例如女子無胸乳者,或是一身兩頭,總之異於他人,多引為不祥,往往一出生就被淹死盆中,大哥還把人藏在屋裡,這無疑是吃了雄心豹子膽。
不過須臾,那壺人就帶上來了,是個男子。看他四肢也健全,並無哪裡怪異,莫怪沒人發現。他模樣生得還算清秀,皮膚有些黑,比起我大哥院子裡那幫群群鶯鶯,還是遜色不少。
大哥說:「把衣服脫了。」
那男子想是被調教過,如此多人面前,臉色竟變都不變,就解開衣裳。只看他上肢精壯,還有些舊傷痕,想來是做過不少苦力。
「子閒,這個——究竟是有什麼新奇之處?」另一邊的綠衣公子道,似是有些失望。
大哥搖著扇子,也不急躁,只慵懶說:「轉過來,給幾位爺看看。」
此時壺人已經不著寸縷,聽到大哥的話,他便轉過身去,屈下身子,雙手掰開兩臀,接著就看數人面色訝異,幾個妓子亦一臉訝然。
直到他轉過來時,我這才看清了他股中乾坤——恥毛除盡,勾壑下除一口外,尚有一門,竟是男尻那樣的陰戶。
大哥將那壺人喚至眼前,那壺人也聽話得緊,亦步亦趨過來,大哥伸手在那臀上摸著,漸漸滑倒下處。
我與大哥極端近,那壺人就與我極近。我明知不該,兩眼卻挪不開去,只跟著大哥的手指,如撥云吹霧,往裡往深,直至到戶門附近。那手指並不急著探入,而是在門外周旋幾圈,手指撥弄唇時,隱隱可見淺色嫩肉。這時,大哥夾了歌姬頭上簪子的一顆珍珠,在掌心裡摩挲幾下,兩指便分開兩唇,將珍珠生生推入。
大哥抽出手指時,帶出一點淫液,可珍珠卻含在裡頭,出也不出。眾人屏息看了全程,接著一人擊案,嘆了聲:「好一個尤物。」
男尻生時無根,而是跟女子一樣,長了一門陰戶,而兩者陰戶有異,據說女子上為尿口,男尻則是相連一體,後連產道,比起女子陰口更是窄窒,也更是銷魂。不管是常人還是楔,皆易為尻所吸引,可這世間的尻為楔所佔,凡夫俗子終究只能意淫,不可褻玩。
大哥養著這個壺人,調教他時便如調教男尻,即便是假,也能過癮。隨即就聞那財大氣粗的綠衣公子道:「近日,我剛得了一對好鐲子,價值千金,本是我祖母大壽,想在她老人家面前討個好。現在我願拿這鐲子贈予子閒,子閒可否把這壺人讓予在下。」
「一對鐲子,子閒拿來有何用?不如實在點,我那有兩個西域來的美人兒,金發碧眼,花招極多,子閒,我也不貪心,你這壺人借我兩日即可,兩日後,必完璧歸趙。」
幾人你一言我一句,從始至終,那壺人臉色不變,神情麻木,深深兩眼若一汪死泉。
我卻覺有些頭昏,磨磨手心,竟不知不覺出了滿手的汗,嚥了一咽,卻覺更燥渴,模糊之中,聽到大哥說:「你有沒有聞到什麼味兒,有點香……」
此時,忽有個下人闖了進來,一路喊著:「不好了,少爺!」
大哥被掃了興,正要怒斥,那個下人就跪了下來,顫聲道:「少爺!京裡剛回來消息,小姐……沒了!」
×××××××××
注1:是流傳的淫詩,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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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喜(三)
寧武八年四月,正是春日花開的好時節,我爹卻帶著人,坐上馬車趕往京城奔喪。
這一行去的人不多,我爹本無意帶我,是三姨娘小心翼翼求了幾次才許的。我爹准了以後,她暗暗歡喜了幾天,出門前一夜,她來我屋裡說道:「聽好了,老爺這次肯帶著你,便是有意讓四哥兒在本家那兒開開臉。京中本家可不比此處,四哥兒切記可得機靈些。」三姨娘事無鉅細,一一提點,話裡半句不提死去的五娘。
三姨娘說道末處,拿出娟子抹抹淚,我本想寬慰她,卻見她目露狠色,咬咬牙恨道:「記住姨娘的話,四哥兒若是能留在京中沈家,就算是為奴為婢,也別給我回來……!」
我一直知道,三姨娘心有不甘,她一生拘在後宅,日子過得如履薄冰。這口惡氣,她憋在心裡已有十幾年。
路上,我和幾個下人同坐一車。我到底是賤妾所出,算不上正經主子,身子也談不上如何金貴,可不知是否頭回出遠門,一路上我暈暈乎乎,吐了不少次,吃的都吃不了多少。好在京城說是遠,也不算極遠,這一路馬不停蹄,不到十日就到了。
「哎,快起來看看!」這些下人也都是同一回到上京,自是覺得極新鮮。我忍著不舒服,也爬起來往外頭看了一看,京城市井極是繁華,遠遠非汴州所能及,街上人來人往,居然還有不少綁著辮子戴著高帽的異邦人。
我想起夫子說過,如今我大鄭國勢正盛,西連夏丹,東臨倭國,四面朝貢,皆以大鄭為尊,這京城正是整個中原的樞紐,是真真正正的天子腳下。整個大鄭,最尊貴最有權力的世家都聚集於此,這些年,我爹千方百計想回到上京,無奈如何周旋,終究也只能望洋興嘆。
馬車漸漸遠離人多嘈雜的街市,那簾外都換成了高牆朱門,又行了半個時辰不到,車便停了。我從廂裡出來,就見兩扇高高的朱紅大門,門前兩個獅獸,極是氣派莊嚴,可那木樑上白綾高掛,風吹時燈籠晃晃,蕭索寂然。一個管事模樣的中年男人打開門,我爹便帶著大哥迎了上去。只看我爹拱拱手,不知相談些什麼,那管事面色有些凝重,接著就命府中下人領我等進去。
我謹記三姨娘所說,從不多看一眼、不多言一句,可那沈府,確確是令我大開眼界。我開陽沈氏在汴州也算富貴門戶,如今來到京中沈家,方知是小巫見大巫。這沈府大院不單是假山好水、瓊樓玉宇,連個領路的婢女都生得明眸皓齒。
她將我安排在客房,去前說:「這幾日且住在這兒,有何需要吩咐一聲即可,可別自己亂走,若是衝撞了哪位主子,便不好交代了。」
我看著這間客房,伸手摸了摸桌上杯盞,心中想,原來,五妹這些年,都待在這樣的地方。
夜裡,爹把我跟大哥叫來:「五娘的後事都安排好了,二日後便出殯。」
大哥插了一句:「這麼急?」我爹剜了他一眼,大哥立時靜不作聲。「這兩日你倆安安份份,莫要生事,沒事就別踏出門去,到時府裡來人,你們一個不識,出去也只是現眼。」我爹囑咐我們一二,可我知道,他那些話主要還是對大哥說的。
又說了些喪期裡要注意的事情之後,我爹便讓我出去了,只留下大哥。我輕輕帶上門,並未急著走遠。
「明日一早,你就同我去拜見老太夫人,我已通知子居,讓他安心待在書院,不必過來。」子居便是我二哥,如今正在晉陽崇山書院讀書,鄉試在即,我爹是不想他分心。
他二人在屋中低語,話間,我爹不住唉聲嘆氣。
沈氏老太夫人為尻,生下我族幾個宗伯,今沈氏家主太常侍卿為嫡長孫,也正是我大伯。如今世家,繼承順序以楔為先,其次再論嫡庶,沈家到了我爹那一輩,除了我大伯和七叔之外,家中一個楔尻都沒有,五妹更是如今族裡唯一的尻。
五妹這一去,我爹就白了半邊頭,一夜裡好像老了十幾歲。
這時候,我聽見大哥聲音響起:「爹,您說,這五妹好端端的,如何會暴病而亡?」
我不由貼耳去聽,幾乎整個耳朵挨到門上,可我爹除了哀嘆,並無多說什麼。
這天夜裡,我本該極累,卻在床上翻來覆去一夜,腦子裡一會兒想著我大哥的話,一會兒想起五娘,一會兒又想到了那天大哥院子裡見到的那個壺人……
在沈府兩日,我大多時候都待在客房裡,不敢隨意走動,只偶爾到廊上透透氣。有時候,遠遠會看到幾個婢女走過,她們個個機靈嬌俏,又見眼前這雕樑畫棟,沈府尚且如此,不禁讓人猜想,李秦徐謝四家門宅,又是什麼樣的神仙寶地。
轉眼二日過去, 我四更便睜開眼,起來時發覺渾身汗濕,掌心紅熱,走路也有些虛晃。這陣子,我心不靜,常常夜起不說,醒來時衣服總濕透,想是身子燥熱,只是不知為何沖了涼水還不見好。今日是五妹出殯之日,不可耽擱,我拾掇好了以後便早早去了前堂。
雖是辦喪,沈府也只有前堂和大門掛上白綾,喪禮上,並未見到老太夫人,除了我爹之外,只有沈氏幾個叔伯。因是晚輩離世,小兒先於父母長輩離世,視為不孝,按族規,喪事不可大辦。
我站在沈氏庶子之列,排在極後,幾乎靠在門邊。我遙遙望著那一頭,只見前堂擺著一個棺槨。那棺槨不大,比我所以為的小許多。說來,五娘再過不到三月便要及笄,我與她雖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奈何我倆一生中,卻未曾有過交集。
因五娘已經過繼給了沈氏大房,論輩份皆在我等庶出之上,按俗禮,我等庶出子弟都要行跪拜禮。我強忍不適,低頭跟著前頭數人,不想腦子一糊塗,竟差點撞上了旁人。
那人是剛好從前門走來,我身子一晃,往旁傾去之前,先被人拉住了胳膊。
「當心。」聲音由我上頭傳來,如清風入耳。我抬頭一看,便見到一青年男子。他模樣很是清俊,身著黃衫,看來似大戶人家公子。見我發愣,他面上一哂,教我頓然回過神來,忙將胳膊從他手裡抽回,低頭道了一聲謝。
黃衫公子便逕自走向前頭,似乎間中回頭又看了我一眼。我只怕自己莽撞,冒犯了貴人,唯有暗暗抬眼,就見幾位叔伯同那人拱手,接著便聽一庶出堂哥小聲道:「那是徐氏派來的人。」
這讓我想起,五娘也算是徐氏未過門的媳婦,這會兒人沒了,縱是病故,也是沈家照顧不周。徐氏是四家之一,聽聞徐貴妃不日剛誕下皇子,還是個楔,弄不好就是將來的儲君,莫怪叔伯他們對此人如此客氣。
沒想到那黃衫公子年紀輕輕,已是徐府的一個管家,不知他同大伯他們說了些什麼,我只覺似有一團火,由手臂一點一點燒到身子,股間更隱隱有些潮濕,起時更好似有水流出,忽然,有人將我推了一把,我一哆嗦,竟就這麼暈了過去。
?
三喜(四)
我醒來時,人被綁在一張床上,四肢用粗繩系在床柱。
我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是還在沈府裡,還是到了何處的人間地獄,我只知我如身置火爐,身體燥熱不已,汗水如雨淌下。
「唔……唔……」我嘴裡塞著布帛,不得求救,身上的火卻越燒越旺。不僅是熱,下腹那裡好似肉全絞成一團,一會兒極疼,一會兒極癢。癢的時候,簡直是如萬蟻過境,全集於身後那恥於開口的地方,「唔——」我不住扭動、像擱淺的魚那樣拚���掙扎,可我四肢受縛,碰都碰不到,唯有勉強左右微動,哪怕是蹭到一點,都覺似激流竄過,已經挺翹的男根便噴出精,後穴亦跟失禁似的,汩汩流出腥羶的水來。
這樣的折磨,一日裡要來個三、四回,每次淫水弄出來之後,我都好似死過一回。我辨不出白日黑夜,但每過幾個時辰,就有一個老嫗打開鎖進屋裡來。她端著吃的,都是熬得濃稠的粥水流食。每次這時候,她會給我鬆綁一時,將我嘴裡沾血的布帛拿出——我方知,這並非不讓我呼救,而是為了不教我咬到舌頭。
這個時候,我手腳雖自由,卻已是累極,莫說逃走,連翻個身都無法,嘴裡極渴也只得虛弱地扭過頭去,那老嫗要是好心,就會把粥碗湊到我嘴邊。她每回來都會將我衣衫除盡,和那髒了的床褥一起丟進一邊的炭火裡燒了,給我換上新的之後,也不會多留半刻,就起身出去了。
如此,我歇了不到一時辰,身子便又漸漸熱起。我當我會逐漸習慣,可並非如此,那滋味兒真真是死也不過如此,尤其到後來,疼是不疼,可卻癢得極其厲害:「唔————」我仰著脖子,死死掙扎扭動,恨不得有什麼物什塞進來狠狠將我這五臟六腑搗碎,那時間也越來越長,有時候持續整整一日,我前頭連連噴精,到最後亦射不出半點來。
我原先還當我會就這麼死在這裡,直至那最漫長的一夜折磨結束之後,那頭門一開,就見幾個嬤嬤進來。
「嘖。」那站在頭個的女子梳妝戴簪,身份似乎不低,明明模樣最年輕,其他幾人卻喊她一聲姑姑。她擰擰柳眉,嫌棄地看著我道:「看看這幅什麼樣子……趕緊的,把人收拾乾淨了。」
那些嬤嬤把繩子給解了,我的腳腕手腕都磨破了幾層皮,血肉模糊。她們先喂了我一碗湯,我實在嘗不出什麼味道,只感覺油膩得緊,可便是不想喝,她們也不許,硬是捏住我的臉,生生灌了下去。接著,一個壯碩的嬤嬤將我背起,帶去了旁邊的屋子。那裡熱水已經燒好,進來兩個嬤嬤,將我脫得赤裸之後,便替我搓洗身子。她們動作不算輕柔,熱水一桶一桶衝下來,終讓我腦子清醒了一些。
待將我收拾妥當之後,她們便把我帶到一個廳堂裡。
那叫姑姑的女子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把椅子上,見我來時,道了一聲:「好了?」一雙犀利的鳳眼懶懶挑起,「過來。」
我看著她,腦子空空,也沒想些什麼,好半晌才抬起腳。走的每一步,都好似踩在棉花上,軟綿無力。
她輕輕吹了吹指甲上的寇丹,看也不看我,輕飄飄說了一聲:「把褲子脫了。」
「……」我怔怔看著她,沒動。
這姑姑也不著急,手輕輕搭在椅背上,鳳眸轉了過來,朝我皮笑肉不笑道:「也罷,終究是個賤婢之子,不懂規矩。來人。」
她身後的嬤嬤上前來,我手指揪著褲子,她力氣卻大得很,用力拽了幾下,我就覺得下身一涼。
只看,我那光溜溜的下體,股間男根軟軟垂著。嬤嬤把我往前推了推,姑姑這便望了過來,直直地看著我下頭。我雖沒讀過多少聖賢書,也非寡廉鮮恥之輩,不由深深低下頭去,兩手攥緊。那前頭射來的目光,如打量物件一樣,且她不光是看,還伸出手來。
她摸著我那一處時,兩個嬤嬤就壓住我的肩,不讓我動彈。那冰涼手掌捏了一捏,滑了下去,到了兩囊:「姑姑瞧你這物件,倒還有點份量……看樣子,還是個能使的。」她笑出聲來,我雙頰燒紅,大氣不出,只能緊咬牙跟。她摸到鼠蹊,在那兒流連了一時,然後對我說:「轉過去。」
我被那嬤嬤扳過身,一人搬來凳子,將我壓在上頭,迫我兩腿打開,抬起雙臀,一雙手就將臀瓣分開。我那一處變得極是敏感,空氣之下就顫顫縮縮,也不知為何會這樣。那姑姑也不馬虎,纖蔥玉指摸了一摸,指甲摳開一些肉時,我就兩腿打顫,一點粘濕清液由股間滑下。
「你這初潮,來得可兇猛。這動靜,也算是姑姑我平生第一回見。可光是這樣,還不夠。」接著,那手指就插了進來。
「……!」我猛地咬住下唇。
她插了兩根手指進來,一進就進到頗深,指甲磨得我生疼,進去不過須臾,我卻覺度日若年。然未想到,她這一弄,就弄了頗久,那柳眉擰了又鬆,鬆了又擰,翻來覆去,不知尋些什麼。我兩腮酡紅,胸前起伏,她手指退出一些,又再插進,試了足有十幾來回,猛地不知點到哪處,我身子劇烈一顫,差點翻起,那壯碩嬤嬤趕緊使勁兒壓制著我,我卻如困獸一樣,死命掙扎,那手指每輕輕弄一下,都帶給我極疼的感受,卻在它遠去之後,一股前所未有的癢感便襲了過來,直教我差點被活生生折磨瘋了去。
姑姑抽出手後,我又出了一身汗。下人便來為她擦手,她卻面色迥異,居高臨下地瞥了瞥我,冷冷說:「走。去見老夫人。」
這一路,我就跟同行尸走肉一樣,連推帶走地跟著姑姑,直至來到一個我算是熟悉的地方。
沈府前堂的白綾已經除去,不留一點痕跡。那頭光線極暗,燒著檀香,除了沈氏家主和幾位宗伯之外,上座還坐著一個頭髮斑白的雍容老婦。
姑姑帶著我進去,她步伐生蓮,也不作聲,靜靜地在二十步遠的地方跪了下來。
我跟著屏住聲息,頭垂得極低,心緒雜亂,只一心想若這是噩夢,如何還不醒來。此時,卻聽見那頭說道:「這些年,貴妃娘娘獨攬聖寵,李氏不說,徐家勢頭隱隱蓋過秦謝兩家。尤其聖上未立太子,現在,各家都想巴結徐氏,多少人盯著徐氏那兩個庶楔。」
「說是庶子,也是貴庶。兩個庶子,一個母家謝氏,一個出自敬國公府。這徐大人本事不小,為楔卻不娶尻,一手攬下幾個世家貴女,正妻虞氏又是驃騎將軍獨女。這麼多年,正房未出楔尻,看來,這兩個庶楔其中之一便是將來的徐家家主。可惜啊,我沈氏只差一點……唉!」那宗伯嘆了又嘆,一臉惋惜至極。
另一個宗伯卻一擊案,怒道:「要不是這五娘忘恩負義,今日又怎麼會鬧到這番田地!」
……五妹?
只聽他斥道:「這些年,我們沈氏可有一分虧待過她,她這一死一了白了,我們要拿什麼賠給徐氏!我上徐府賠罪,徐大人的面沒見到,倒是被他府上管事擺了臉色,他堂堂徐府一個下人,都膽敢不把我沈氏放在眼裡!」
我心口跳得極快,難道……五妹並非病死?
大伯撫鬚,搖頭道:「五叔稍安毋躁,到底是我沈氏未盡到看管的責任。五娘先是和府中門客暗通款曲,後又相攜私奔,已經大大落了徐氏的顏面。現在,人又在我們的眼皮底下沒了,徐氏如何能不惱。」
老太夫人原在闔目養神,此時卻睜開眼:「獻容。」
姑姑隨即應了一聲「是」,兩個嬤嬤就將我提起,帶至前頭。
老太夫人朝我望來,她身為尻,生育我沈氏九個叔伯,在族中名望最盛。就是我爹見到她,也要跪拜磕頭。好在她只看了我一眼,便問姑姑道:「此小兒,妳可仔細查驗過了。」
「是。」姑姑氣勢盡收,一副安份婦人的模樣道,「此兒根勢大小無礙,如正常男兒般可硬勃吐精,獻容仔細檢查過,確無陰門,然後穴三指深處有『尻結』,尚是完好,無破貞之象。」
她所說的一字一句皆傳進耳裡,我卻聽得糊塗。何謂尻結?他們……究竟是何意?
我心中不祥之感更甚,卻看老太夫人頷首道:「老身想起一事。當年,太君隨太祖打江山,太君身為男尻,卻天生威武,同一般男兒無異。太君出身侯門,又傳,太君未遇太祖時,曾有妻妾,更有子一人。與太祖成親之後,卻接連生下六子二女。」
那些宗伯聽了以後,人人都目露異色,嘖嘖稱奇。
此時,大伯站起來,謹慎道:「老太夫人,這世間雖不少異人異事,可男尻未有陰戶,實在是……聞所未聞。恐怕,不能貿然斷定啊!」
「這倒也是。」老太夫人摸摸扳指,「來人,去老身屋裡,將『吿』取來。」
候了片刻,下人就抱來一個「吿」。
老太夫人道:「此物是老身當年祖父傳給老身,乃是家傳之寶,絕不可能出錯。」她瞧向我,那渾濁雙眼好似閃著厲光,「這塊金子,是或者不是,驗了便知。」
然後,我就被下人壓著。我茫然又害怕地看著他們,那嬤嬤將我手臂攤開,姑姑拿著針,在我指頭上一紮。那小小的口子,漸漸凝出血珠,只看,它沿著我的指頭,滴落在那猙獰的獸眼上。
這一刻,無人出聲。
汗水從我額前淌下,我兩眼緊緊看著那隻青銅獸,乾裂的雙唇微弱地翕動著。連老太夫人亦微微探出身子,兩眼盯著銅盤。
血,一滴,兩滴,沿著獸眼滑下。
檀香縈繞,隱隱約約,似聞到一股腐朽的氣味。
——久久,銅獸不動。
老太夫人嘆了一聲,往後倚坐,我大伯和其他宗伯也跟著輕嘆出聲。
老太夫人道:「好歹是我沈氏子孫,賜他一口棺罷。」說著,便站了起來。
「不……不……!」我睜大眼,搖頭掙扎,「不,不要,不——」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可是,他們卻仿若未聞。世家之中,異與常者,皆引為不祥,斷不可留,否則必遭橫禍。
「救、救我!我不想死!大伯!爹——」我竭力哭求著,伸手拉住女子的襦裙,那姑姑嫌惡地抽回來,好似極晦氣一樣。
那幾個孔武有力的下人把我拖拽下去,我十指劃過地面,留下一道血痕。
「慢!」不知是誰,突然喊了一聲。
所有人一頓,我止住嘶喊,怔怔看向前方。就見,那青銅獸眼微微冒著青煙,緊接著,一聲墜落的清響響起。
隨著珠子滾動的聲音,我漸漸看清了它。
是紅的。
?
三喜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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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被人帶下去的。
我只記得,那顆紅色的珠子。它像是石榴的種子,又像府中姨娘們簪子上的紅瑪瑙,紅紅豔豔,那個顏色,真的好看極了。
我被帶回屋中,由下人看守著,連著兩日都不許踏出屋子。這兩天,我過得渾渾噩噩,儘管好吃好喝的供著,也是食不下嚥,夜裡夢魘數回,每每睜開眼,都想著先前發生的那些,會不會只是一場夢。我不知我的身子到底是出了何事,活了十幾年,我直當自身是個清白常人,且人人都皆以為如此,誰還會想到,這世間竟有如此荒唐的事情。
只是,無論我想沒想通,眼下發生的、或是即將要發生的,一切的一切,都沒有讓我選擇的餘地。
這日辰時,下人喚我起身洗漱,領我到旁邊的屋子。到那裡時,就見姑姑和兩個上了點年紀的婦人。姑姑今日依舊濃妝豔抹,脖子圍著白狐毛,翹著細腿兒,朝我悠悠地笑。我一看到她,便想起那一日的折磨,身子不禁微微哆嗦。
「怎麼,怕我?姑姑我還會吃了你不成?」她咯咯笑了笑,紅唇嬌豔似火, 「會讀書寫字不是?可曾上過學堂?嗯?」
我垂著頭,小聲地謹慎說:「晚輩……會認寫字。」我雖然不曾上過學,可府中也有請夫子,尋常那些四書五經都是讀過的。
姑姑聽了道:「那就成,省得還得請先生費心教導你,也不盼著你學富五車,識幾個大字就得。反正,學得再好,充其量也是錦上添花,這日子能不能過下去,還得看肚子爭不爭氣。」她所說的話,句句意有所指,我頭越垂越低,不知如何應對。
許是我靜不作聲,她也覺得沒趣,便擺擺手:「罷了,可不逗你了。我今日來,可是有正事的。趙嬤嬤、陳嬤嬤,從今天起,咱們小主子,妳們可仔細點調教調教,免得來日去了夫家,丟了咱沈氏的顏面。」
那兩個嬤嬤點頭應了,姑姑也並未多說些什麼,就將我放行了。
由那一日起,每一天,我卯時就要早早起來,以鹽水漱口,換了衫後,兩個嬤嬤便開始「教課」。所教的內容並非讀書寫字,而是大戶人家的禮教言行,從走路時腰背扳不扳得直,到一餐可食多少、見什麼人說什麼話等等,皆面面俱到,無一缺漏。如果有做不好的地方,兩位嬤嬤也不留情,打板子、還是餓上一兩頓,這些,都算是小事。
「尻有四誡,一為不孕,即潮期順當,與夫同寢時有三載,而無孕者;二為不順,即不順夫君父母;三為淫亂,即同夫之外行淫者;四為惡疾,身患疾病,而不可共粢盛者……」
我現在所讀的,便是《四誡》,其條規同女子七出相似,每個尻都當遵守,若犯其中一條,下場當如何,卻是由夫家來決定。姑姑說,這一條條,管我是生是死,都要記到骨子裡,而尻中首罪,遠在淫亂不順前頭,便是不孕。
我背完之後,就看那坐在椅子上的女子滿意地點點頭。每隔三日,姑姑都會來考校我,如果有做不好的地方,兩個嬤嬤要受罰,我自然也討不到好。
「那『三不』呢?」姑姑問。
我攥攥手心,答道:「所謂三不,便是不育、不勤、不睦。」
《三不》與《四誡》相對,乃是楔夫所犯過錯中,最重要的三條。第一為不育,就是生精無力,不能讓尻妻有孕;第二為不勤,便是拒不與尻妻行房,尻妻潮期中而不滿足者;第三為不睦,家中若楔者眾,尻妻常同侍數夫,則楔夫之間不可妒忌、不可猜疑。至於尻妻如何同楔夫相處,種種條例,不下千條。
身為尻,所要知道的,遠比過去的我、遠比一般人所以為的多許多。尻者,為天生陰體,便是男尻,也是陰盛於陽。同常人一樣,尻於十二歲起發育,此時性徵初顯,尻女來紅經,男尻則陰戶流水,除此之外,尚有潮期。潮期時,無論男女,尻皆散發體香,戶門瘙癢,身如暖炕般火熱,亟待行房,以達陰陽調和,天地為諧。潮期多在十二歲至十五歲之間,若是最晚,亦在十八歲之前,這時候,尻便要早早出嫁,否則潮期來時,就要受其折磨。
「要是——」當時,我問嬤嬤:「我曾聽說過,有一種藥……」
趙嬤嬤忙「噓」了一聲,教我別說下去:「這事情,是哪個作死的告訴四哥兒的?」
我支支吾吾,這是我以前在那些閒書裡看的。嬤嬤道:「四哥兒從今往後,可千萬別提這件事兒。那種藥可不能碰!若是碰了,就絕了潮,一生便不可再生育,真是作孽……」
我這才知道,於尻而言,若是無法生兒育女,就連一個常人都不如。
這些日子,我一直待在沈府內宅,不見父親大哥,甚至其他人也未能見著。我爹合該是知道了這件事,我想,他該是極歡喜的,就像當年,我偶爾路過廳堂,見到我爹抱著五妹,那副愛不釋手的疼愛模樣。他待我不算不好,只是有我大哥二哥,我又不十分聰明伶俐,他難免記不得我。至於三姨娘,我這樣,也該算是讓她揚眉吐氣了罷……
箱子叩在地面發出一聲響時,我方回過神來。
姑姑斜倚於案,懶懶瞥了瞥旁邊:「打開來。」
那長方箱子看著挺珍貴,沒想到一打開來,裡頭竟擺著一根根假陽勢。我一看,便從脖子紅到耳根。
「有什麼可羞的,這東西,你身上不也有麼?」姑姑哂道。我抿抿唇,把微微撇開的眼又轉回去,那些陽具,看材質皆是木製的,大大小小,��有十來根左右。最細的比幼兒手臂小上一兩圈,最粗長的竟如馬鞭也似。姑姑從椅子上起了,婀娜地走來,在我面前屈曲下身,邊挑選木勢邊問: 「說一說,何以相尻?」
我目光在她手上游弋,猶豫道:「相尻……取、取天性婉順,絲發黑,弱肌細骨,不長不短,不大不小……」(註:修改自《素女經》第八章,譯:選擇一個尻,應選天性溫柔婉約,頭髮烏黑亮澤,肌膚白滑,骨若細竹,身高適宜。)
在我說著的同時,下人便搬來凳子,嬤嬤便壓著我,讓我趴伏在上頭。隨之,便有人將我褲子除去,分開兩腿,露出臀肉。「此、此外……需鑿孔居、居——!」我聲音一滯,那嬤嬤不知在我臀縫間抹了何物,極是沁涼,深入孔中。
「此物含當歸、茉莉、蛇床子等,可治寒濕帶下,濕痺腰痛,最重要的是,可縮陰固精,有助於行房時采陽補氣,去古納新。以後你要記住,每日塗抹,之後揉按後穴,一日三回。」姑姑此時挑了那最小的,走到我身後,拿著那假根,先磨著我的臀肉道:「姑姑今日先給你挑個細的,日後一步一步來。記住,這也是為了你好。」
隨後,那木勢便順著膏水,先是進來一寸,磨了一磨,再半寸半寸徐徐地進來。這過程於我來說,就像是一件鈍器一點一點的扎進肉裡,疼得我兩腿顫顫,差點兒失禁。待吞入半根,我便覺後穴微微發癢,身子也跟著有些燥熱,姑姑又磨了幾下,那裡便好像濕了,姑姑便笑話道:「你這一處可真是個寶地,姑姑我都自愧不如。」
我羞愧不已,姑姑卻拍了我一下臀,讓我夾緊:「記好了,玉莖入體,不管是徐是疾,你這肉都得夾穩了,也不可太緊,松窒適當,前後無阻方是最好。你別跟個木頭也似,等爽利時,當自動搖晃身軀,前九次三寸半外,後一回得深到最裡頭去。」她一邊說,一邊推動木勢,最後一下時,直至入竅,我卻渾身一激靈,幾乎要疼死過去。
姑姑見我出了冷汗,解釋說:「那裡,就是你的『尻結』了。」
所謂尻結,同女子貞膜類似,卻又不盡相同。無論男女,尻皆有結。交合時,唯有將玉莖插入尻結之中,方算是陰陽交合,尻結後連產道,精水澆淋那處時,尻方能懷孕。而尻與楔成「結」,指的就是在房事中快要登頂時,楔夫將肉莖猛地捅進尻結之中,期間猛撞那處,直至噴精。而這個過程,對尻來說,卻是極疼極難受。
只是這輕輕一碰,我便覺如刀割一樣,更何況是那真正的刃物塞進那裡……只稍一想,我便心生害怕,身子不住抖顫。
姑姑卻摸著我的髮梢,輕聲哄我道:「苦,可不只你一人受得。畢竟,咱們這小祖宗,可不是白白供的。」
姑姑這話,是要警告我,莫生出其他什麼念頭來。
自五娘一事,他們許是怕我幹出蠢事來,不管是睡覺出恭,都有嬤嬤跟隨,屋子裡也沒有任何利器。可他們卻不想,我天性怯懦,自小就被人說性子同女兒家家一樣,而我就算不肯從,也當思量思量我那可憐的姨娘。
姑姑起來後,對我說:「這東西你之後吃飯睡覺都得戴著,除非出恭,不可自行解開。先用上幾天,等你那兒鬆動一些了,再作其他打算。」
之後我拉上褲子,一開始連路都走不得,嬤嬤想來扶我,卻被姑姑喝止住了。我別無他法,只能勉強站穩,謝過姑姑之後,方一頓一頓地走出去。
夜深,偌大的沈府靜若寒蟬。
堂中只點燃一盞燈,幾隻娥蟲便圍著燈火,你推我推,誰也不肯相讓。
這時,一倩影裊裊由暗中走來,到那老太夫人面前。蘇獻容也不說話,只乖覺地走到老太夫人身旁,兩手放在她的肩頭按捏起來。
老太夫人看起來極是受用,只是……她轉了轉手裡的花簪子,又溢出一聲嘆。
蘇獻容認出了那簪子,眼裡閃了一閃,小心翼翼地道:「老太夫人……這是在想念五娘?」
老太夫人道:「這五娘子,老身是真當心肝在寵著。」
「老太夫人說的是,您如何對五娘,人人都看得出來。誰想,這五娘子放著眼前的好日子不要,和野漢子私通便罷,還膽敢吞金自盡,真真是不識好歹!」蘇獻容提及五娘時,目中閃過一絲妒色,可極快的,那點妒忌便煙消云散,畢竟再怎麼樣,死人都不比活著的人強。
老太夫人並不接話,而是問道:「那小兒……妳管教得如何了?」
蘇獻容道:「老太夫人放心,一切妥當。」
「嗯。」老太夫人頷了頷首,「看來,是我沈氏祖宗保佑,本以為沒了五娘,沈家也走到頭了。如今這樣,可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可是,」蘇獻容猶豫地開口,「徐氏那裡,老太夫人有何打算?那四哥兒雖是尻,可到底……」
雖為尻,身子卻異於他人,若是將這樣的人獻給徐氏,恐怕……是折辱了四家。
老太夫人卻嗤笑一聲:「獻容,妳算算,我沈氏之中,楔尻有幾人。」
「這……」
老太夫人站了起來: 「不說七氏,妳算算看,那四家裡頭,這百年來,生出尻的,又有幾人。」
蘇獻容連忙跪下:「獻、獻容愚昧……」老太夫人嗤笑一聲:「如今世家之中,楔者眾多,尻卻越來越少。我沈氏雖不是唯一的選擇,可他徐氏難不成願意放下身段,去那些賤民裡,找些不乾不淨的賤子來,來分他四家高貴的血脈麼?」
蘇獻容不敢應話。老太夫人搖搖首:「如今,李氏雖做主,卻要平衡其餘三家勢力。尻中貴子並非沒有,可越是高貴,又怎容得自身服侍幾夫。徐大人那兩個庶楔,一母家出自名門謝氏,一母親是敬國公府郡主,無論哪一個,都是貴中之貴,不可偏袒其一。試問,世家裡,何來這麼多的尻,容他們徐氏兩子皆一夫一妻?」
「獻容,妳想想,徐家雖對我沈氏有幾分不滿,可到底未將話給說死。」老太夫人道,「七氏裡,除了王賀齊三家,並無適齡的尻。這門親事又早早定下了,如今讓他們再去找人,這一兩年裡,怕是極難找著了。」
「老太夫人所言極是,如此……我沈氏,確實是不二選擇。」蘇獻容忙識趣道。
「非也。」老太夫人面露憂色,「妳方才所說的顧忌,也不無道理。」
畢竟徐家乃是百年望族,非尋常名門,要說徐氏毫不在意,也絕無可能。
老太夫人想了想,嘆道:「看樣子,過幾日,老身得親自上門拜訪,看徐氏有何條件,再言其他。」
蘇獻容攙著老太夫人,扶著她邊走邊說:「想來這徐家也不會太為難,畢竟,這尻不管如何,能生下孩子,方是正理……」
老太夫人頗覺在理的頷首,隨之將手裡的簪子扔進火爐之中,再也不看一眼。
×××××××× 目前進度來看,下一章或者後一章能出嫁洞房了。 ? 三喜(六)
天氣漸漸轉熱了,院子裡的花也開了。
那日,姑姑過來,叫人給我換了身衣服。那緞子是云錦的,我記得過去家中夫人也有一身,穿舊了便賞給了姨娘。三姨娘當時連聲叩謝,夜裡卻在那件衣服上啐了幾口:「她當我是那些下賤婢子,不要的東西賞給我,呸!」過幾日,又命人洗乾淨了換上,以免夫人哪裡想起問道她。
嬤嬤們把我拾掇好了,帶到姑姑眼前。她仔仔細細打量了我,嘴角一牽:「雖及不上五娘子三分,好生收拾一番,倒還是勉強能入眼的。」
我並不應聲。五妹天生麗質,如花骨朵也似的俏麗,我卻像我爹多一些,五官只算得上清秀,自然是比不得的。
之後,我便跟著姑姑走。
我當她要帶我去到何處,卻又是來到了沈府前堂。我們進去時,並非從前頭,而是由偏側小門入內,經過耳房,走沒幾步這就到了。老遠,我便聞到那股檀香,又教我憶起那日,隱約有點作嘔之意。
來到前堂時,我所在的位置位於偏側,那裡擺著只張椅子。我在那椅子上坐了下來,姑姑卻站在我的身後,和那幾個嬤嬤一齊。「好好坐著,別瞎動。」她警告我一句,我便正襟危坐,目不斜視。
我跟前掛著張薄薄的竹簾,此物我是知道的。大戶人家小姐待字閨中,不得以須見外人時,便要掛起此簾,我只是沒想到,尻也是如此。
影影綽綽間,我看到前頭坐著老太夫人和大伯,而在客席上坐的,卻是五妹出殯當日,徐家來的那個年輕管事。
我也不知自己為何一眼便認出他來,他今日未著那日一樣的黃衫,而是一件素色踞衣,頭上束冠,若非他人說他是下人,我還當真以為他是徐氏的公子。我瞧著他時,他亦跟著看了過來,濛濛之間,我倆視線好像對上。
這時,我聽他說道:「哦?徐沈二家結交已久,在下還是頭一回聽說,沈氏這兒,尚有一未婚配的尻。」
老太夫人笑了一笑,到底薑是老的辣,只聽她從容應道:「陸管事,老身這玄孫自小身骨子便質弱一些,就一直養在汴州別院,原只盼著他身子安健,故從未談及婚嫁。現下,正是到了適齡的時候,老身再是捨不得,也得給他尋個夫家。」
老太夫人所說的那番話,意思頗為好懂。我雖身為尻,卻無陰戶而有男根,極異於常,那沈氏出於顏面,便將我送至鄉下撫養,亦不敢輕易找夫家。而今到了適婚時候,我潮期來至,不得再拖,方把我接回京中。此話雖難以讓人信服,卻毫無破綻。
陸管事聽了以後,果真不細究下去。有些話,問明了不好,一般百姓交往尚且如此,更何況是京中世家之間。
陸管事輕聲一笑,他雖年輕,在這幫人精面前,絲毫不顯侷促,反是遊刃有餘,落落大方。
「原來是如此,莫怪我等從未聽說。」只看他話鋒一轉,道,「貴公子雖是難得,可若像太夫人所言,其身質弱,恐怕是不利於生養。如此,可會耽誤我徐家兩位少主子?」
聽他們一言一語,我心中感到極是訝然,雖早知沈氏必當會早日將我嫁出,卻從未想過,他們……竟是要讓我代替五妹。
老太夫人想是早知他會這麼問,便讓他命徐家帶來的大夫過來,替我診脈。
那大夫身上所著為官服,想來是徐氏從宮裡請來的御醫。我將手腕從簾下伸出,他把過脈之後,上前同堂中數人拱手道:「沈公子尺脈略數,寸脈呼之慾出,是為潮期平穩之相。尻若經潮穩固,為氣血充裕之喜征,而公子陽氣亦足,古有言,陰陽相和,乃長生之道。於醫道來說,沈公子這樣的,反是最利於結胎孕子。」
老太夫人和大伯皆是一喜,尤其是太夫人,連連說了幾聲:「甚好。」隨後問,「既然堂堂太醫院院判都這麼說了,陸管事當放心了罷?」
陸管事卻無十分滿意的樣子,他朝我這兒看了看,我不由將眼輕輕撇開,揉了揉掌心,隱隱有些發熱。
我雖是看不清他的面目,卻總有一種感覺,他已經認出我來。
接著,便聽他道:「院判所言,在下自然是信服的。聽太夫人所言,公子自幼長於汴州,不知,金身尚是完好。」此話一出,堂中沈氏長輩臉色都變了變。尻的尻結是否完璧,倒和生養無關,只不過是同常人娶妻一樣,若妻子貞潔不在,夫家心中必有疙瘩。我同是男子,這一點卻是明白的。
我是來到京中沈府,方知自己為尻,莫說男人,便是和女子相親都是沒有過的。沈家雖已確認過此事,卻也不能不讓徐氏驗明。徐氏到底不好糊弄,我的來歷,想來他們也曾派人查問過,想是有五娘這個先例,教徐家草木皆兵,唯恐再再吃虧。
「那……」老太夫人心中有憤,可到底是沈氏虧欠在先,只得憋著這口氣道,「陸管事,儘管驗罷。」
我以為他會喚嬤嬤過來,誰知,卻是那陸管事自己站起,沈府他人,卻見怪不怪。
下人將竹簾撤去,我便看清了面前的男子。他年紀約莫二十出頭,���貌如那日帶給我的印像一樣,英俊逼人。可他見我時,臉色卻變也不變,好似是頭一回看我一樣,目光不偏不倚,似乎我在他眼裡,並非個人,而不過是樣物件。
姑姑暗暗掐了掐我,我這才緩緩站起,也不知該怎麼做,嬤嬤便過來,將我褲腰鬆了,也不全然解開,只空出能容一手探進的餘地。
我兩手緊緊攥著,連眼睛都不知何處放,上頭便傳來沉沉的一聲:「沈公子,在下得罪了。」我便覺他覆了下來,不由撇過臉去,不曉得究竟是害怕還是羞恥,我將眼睛閉上,鼻間那檀香的味道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墨水和書本的香氣。
「唔。」手指碰到的時候,我身子便一顫。他好似停住了一下,看了看我,然後彷彿是狠心地,進來了。那種感覺,和先前被其他東西侵入的感覺絲毫不同。我只覺得熱。又熱又涼。熱的是身子,涼的是心。
姑姑說過,我尻結極深,要尋到,頗費工夫。
據說,尻結若是完璧,則尻甬道極窄,到了結處,如一環口,環口可勉強容一指進去,且阻力極甚。若是曾經破結,那環口雖在,結卻易於撐開。故此,頭一次成結,對尻而言,那痛楚更甚產子,梳弄過一回,以後再痛,也只是一時的。
他起先只探進一指,我只覺身子一緊,便咬得極厲害。他好像皺了皺眉,另一手放在我肩上,我聽見他聲音在我耳邊:「別怕,我不會傷你。」他只這輕輕的一句話,我便隱隱覺得有什麼穩住了,微微睜開眼時,才發現他在看著我,就在這時,他又探進一指。兩指就在我身內摩挲,他不光是進,亦仔細按壓揉捏,直至漸深,快到那一處時,他忽而一刺。
「……啊!」我倒抽一口氣,咬緊下唇。
這一抖顫,我差點站不住腳,他動作比下人還快,一手環住我的腰身,我便整個人跌在他身上,要墜落也似,雙手緊緊抓住他的衣袖,如溺水一樣重重喘氣。
隨後,陸管事便抽出手來,我兩腿一軟,幾乎坐倒。兩個嬤嬤從後扶著我,我全身出汗,就看他鬢邊濕了大半,額前有一滴汗珠無聲淌下。
他不再看我,轉身走出去,下人便重新掛上珠簾。
老太夫人放下杯子,問:「陸管事,如何?」
陸管事神色如常,無絲毫不對:「確實完璧。」
儘管是早已明了的事實,老太夫人和大伯仍暗暗鬆了一口氣。陸管事道:「太夫人,沈大人還請放心,在下……將如實稟告徐大人。」
他們後來還說了些什麼,我便不記得了。下人帶了我下去,那一天裡,不管做什麼,我都有些心神不寧。
晚上,我在床上躺著,糊裡糊塗的,卻想起少時,曾有一相士來敲門,說是以看相換食。下人要打發他去,我卻拿了兩個窩窩頭給他。相士捋捋鬚,搖頭晃腦道:「小兒命有異數,是前生欠了三人,今生是福是禍,都和這三人息息相關。」
我整夜未眠。
翌日,我坐於堂中,伸出腕來,讓姑姑把脈。姑姑略通醫理,平日都是她替我診脈、調理身子。
只看,那手指按在脈上,鳳眼睨了過來,她問:「昨個夜裡,瀉了幾次?」
我看著她,在那目光下,猶豫地輕道:「一……一次。」
豔紅指甲摁在我的手上,越發用力,我吃痛地抿抿唇,才老實道:「是兩、兩回……」
姑姑嗤笑一聲,這才將我放開。我握著手腕,上頭被掐出了個小小的鮮紅印子,卻聽姑姑說:「姑姑看你這精氣甚旺,看樣子,是平時太縱著你了。」
我低下頭去,姑姑已命人拿來箱子。她這一會兒跳過中間的,直接取來那粗長的,直將我弄得死去活來。姑姑伸手瞄著我的眉眼,笑盈盈說:「怎麼,你心裡,可是怨我?」
「晚輩不……不敢。」我怕她極盛,怎麼還有力氣去恨她。
姑姑聽了道:「奇了。你跟五娘子,雖非一母同胞,好歹也是兄妹。這性子……倒也天差地遠。」
我心裡卻想,這又有何奇怪。便是同一個肚皮出來,模樣都不盡相同,這性子,又怎生會一模一樣。命,自然也就不同了。
「五娘一身反骨,不說服人,連天地都不服。你卻是逆來順受,好拿捏得緊。」姑姑揉摸我的髮梢,難得笑得溫柔:「如此方好,這樣,苦日子才不會這麼難熬。」
許久之後,我已經記不清許多人、事、物,姑姑說過的許多話,我卻記得很清楚。曾有一時,我覺得,她是錯的。
可到後來,我才知道,其實,我們誰都沒有錯。
幾日後,趙嬤嬤一來,就朝我賀喜,像是發生了什麼天大的好事兒。
「難不成,四哥兒還不知道?如今府裡都傳遍了!」嬤嬤說,「徐氏那裡派人來回話,老太夫人已經應下來了。四哥兒今後,就是徐氏的少君了。」
聽到這些話後,我怔了好半晌。
沈府上下卻因著此事大為歡喜,聽說老太夫人還早早去了宗廟裡上香還願,府裡的下人突然都對我恭敬了許多。
他們個個歡天喜地,只有我宛若身在夢中,心中百味雜成,卻獨獨沒有歡喜的感覺。
正出神的時候,姑姑的聲音卻從後頭傳來:「四哥兒如今熬出頭來了,可別忘記姑姑的好。」
我一回頭,就見姑姑裊娜多姿地走過來。我曾經聽沈府裡的下人說過閒話,姑姑本是老太夫人娘家的孤女,她自詡有殊色,又工於心計,不甘嫁給凡夫俗子,就來投奔老太夫人,間中和我一位叔伯有了私情,無奈出身低微,老太夫人不肯鬆口,她便只能等。這一等,就等到韶華漸逝,而郎君早已妻妾成雙,兒女成群。
姑姑素來看誰都不順眼,更見不得旁人有一分好。她搖著扇子,媚懶地道:「四哥兒該是,還不知道罷?」
我低頭,乖巧老實道:「還請姑姑提點。」
姑姑笑了一笑:「徐氏除了兩個楔庶之外,正房尚有一嫡子。」
此事我也清楚。
徐尚書雖是楔,卻不娶尻,而是納了幾個豪門貴女。正房虞氏為驃騎將軍獨女,生有常人一子,這麼多年來再無所出。兩個貴妾,一為已故內閣大臣謝首輔次女,另一個是敬國公府庶出的郡主,這兩人都生下庶楔,正是徐氏的兩位少爺。
姑姑走到我眼前,將我下頜輕輕佻起。我嚥了一咽,只聽她說:「這門親事,徐氏同意了不假,可是,也多了個條件。」
「除兩位庶公子之外,正房所出嫡長子,亦要——同享尻妻。」 ? 三喜(七)
這門親事定下來了之後,按俗常六禮,前頭已有納采、問名、納吉,之後便是納徵、請期,再來就是結親了。
徐氏送來的彩禮極厚,連前堂都放不下,還要堆到院子裡來,直教嬤嬤看了笑顏逐開:「四哥兒,您看一看,徐氏這麼有心,您嫁過去肯定有好日子過,還愁什麼呢。」
「趙嬤嬤,這倒也未必。」姑姑冷眼瞧著,仰了仰脖子悠悠走過來道,「楔尻嫁娶,天經地義,這徐氏也是頗有手段,想著將人物盡其用。一點也不浪費了。」她瞥了瞥我,紅唇一勾,「也是,反正都是一家兄弟,睡哪張床都一樣。」
「這、姑姑……」趙嬤嬤猶豫地看看她。
其實,姑姑說的話雖不中聽,卻都是事實。
自古楔尻相合,從來無常人什麼事。可一些世家裡頭,也有身為常人而與楔共妻的先例在。畢竟尻與常人結合,亦可孕子,生下的子嗣也多為楔尻,這樣做,自然是為了族中興旺。一般嫁進這種人家的尻,身份都不太高,兩家門第相差極遠。徐家提出這樣的要求,多多少少是掃了沈氏的顏面,可老太夫人終究也不得不應。
說到底,只不過是兩相較勁,誰也不想吃虧罷了。
「姑姑若是無事,晚輩想四處走走。」姑姑聽了後擺擺手,讓嬤嬤在我後頭跟著。
這陣子,沈府上下對我頗是恭敬,我的日子也不像之前那樣拘束,雖走不出大門,這院子無論哪處我都去得。我看看眼前的玉砌樓閣,不由想起初次來的那一天,這不過才兩月,竟恍若是上輩子的事情一樣。
我在府中亂走,不知不覺就來到前院,嘈雜聲吸引了我過去,還是趙嬤嬤拉住我:「那頭人多,四哥兒別過去了。」
我這才想起,我身為尻,又已有婚約在身,自然不能隨便見人。我到底做了十幾年的尋常男子,如今這樣的日子,真是如何都習慣不來。我身邊都是眼線,一旦出錯,稟告給了姑姑還是誰,我自是少不了苦頭吃,只得乖乖跟嬤嬤回去。可在我轉身之前,聽到了那熟悉的聲線。
「——這些都放在那,仔細些。」陸管事正指揮徐府的下人把一箱箱禮箱搬進來,他今日又穿回那日同樣的黃衫,今天熱得很,他旁邊的下人都捲起袖子褲腿,他只出了些汗,仍是一副俊雅清朗的模樣。
按說,我本該掉頭離去,可這時候,我雙腳似長了根一樣,挪也挪不動。他本是看著別處,不知為何,竟望了過來。見到我時,他好似微微怔住,只是粉飾得極快,隨即朝我微微一頷首,馬上就有其他管事來問他些事兒,嬤嬤也在我後頭催了第二聲。我離去時,又回頭看了一眼。他雖沒再看過來,不知為什麼,我心裡竟覺得,只這樣子,也是好的。
月上枝頭。
我又翻了個身,蟬鳴陣陣,被縟已經被我踢到床尾處。到後來,我用力一個翻身,臉朝著外頭,胸口微喘。月色從外頭探進,在地上形成長長的一道光。我渾身滾燙,咬著唇,將手往下,探進褲子裡。
這些時日,我身子受了姑姑調教,早是今非昔比。我雙膝屈曲至胸前,一手夾在兩腿之間,胯下一碰就濕了一手。我咬緊牙根,往裡處摸了一摸,這才找到了那連著假根末端的紅繩兒。如今,姑姑許多課都免了我的,就這一個,我躲也躲不掉。
「唔……」我咬住褥子,勉強將那繩兒拉出一點,握住了柄子,便又推了進去。這般來來回回,下腹越來越熱,裡頭卻越捅越癢,可不弄卻又不行。試了幾次後,我嫌不夠快活,便爬了起來,跪在床上,一隻手握著那淫具,另一隻手撐在一邊,身子微微拱起,就這樣咬著牙自淫了起來。
「唔……啊嗯……」我不敢太大聲,免得把嬤嬤給吵醒來。弄不過小半時辰,我便大汗淋漓,一綹綹髮梢黏在臉上,可我卻停不下手來,只管將那淫具越捅越深,後穴泌出的淫水淋了滿手,身前那陽物亦硬去了,將半濕的褲子支起一個蓬來,「嗯……啊!」我突然將那陽具拔出,忙亂地褪了衣褲,瘋了也似的,便把手指往那裡插進去,「啊、啊……」手指在緊穴裡不住用力地按著肏著,又教我想起那一日,那縈繞鼻間的墨香……
再清醒過來時,我便發現,自己被綁在床上。
「醒了、醒了。」我聽見嬤嬤們的聲音,說是叫下人去告訴主子,然後把我扶起來,隨後便有一股腥味撲鼻而來。我別了別臉,嬤嬤卻捏著我的臉:「使不得啊,四哥兒,乖乖把這湯喝了,潮期才好過下去,不然人都要被折磨得脫形嘍。」
喝了以後,許是肚子裡墊了東西,果真是好受了一些。我又躺回床上,累極地閉上眼,期間似乎來了幾個人,有姑姑、也有老太夫人。
「本來,是想等到萬壽節後,可如今看來,是不能再拖了。」
「按徐家的意思,當然是越早越好。四哥兒這年歲雖然也夠了,只是三個人……總歸還是折騰一點。」
「老太夫人寬心,四哥兒他日後,定會惦念您的好的……」
夜裡,我又受了一通折磨。熬過之後,我雖是覺得極其疲憊,卻怎麼也睡不了。
尻的潮期是四十五日一回,短的話一月也得有一次。這時候,對尻而言,也是最難過的時候。這便是為何,尻多在十幾歲成婚,否則這個樣子,日子怎生過得了。我不由想道,五妹是否也是這樣?她那時候……也會像這樣子,如飢似渴麼?
胡思亂想到後來,我又想起離開家前的那一夜,姨娘對我說過的話。她要我來到京中,永遠再也別回去,哪怕是為奴、為婢。
興許,她自己也不會想到,居然會一語成讖罷。
我成親的日子便定下來了,七月初八,正是宜嫁宜娶的黃道吉日。
這出嫁的日子定得極近,沈府上下每個人都匆匆忙忙的樣子,如此一看,倒是我最清閒。成親之前,老太夫人喚我過去見她。
堂內幽幽暗暗,老太夫人坐於上位,紋絲不動時彷彿要和這背後的景色融在一起。我對她,素是懼意多餘敬意,她想也是知道的,故也不費心裝出親厚的樣子,只道:「老身今日叫你過來,是要同你說說你將來那三位夫君。」
徐家那三子,這些時日,天天有人在我耳邊念叨。
「徐氏嫡長子徐長風,銃光十九年生,今年正好三十。太初八年的一甲進士,後來卻不像徐家其他子弟一樣步入官場,反是到江北大營,就是他外祖父的麾下練兵。寧武二年平寇立功,今為御林軍左統領,北衙門十六衛第一指揮使。
庶楔次子,��徐燕卿。年二十三,為貴妾謝氏所出,今戶部尚書謝大人正是他親舅舅,寧武六年殿試點中探花,也算是年少有為,來日亦最有可能繼承徐氏。
幺子徐棲鶴,與你年歲近一些,剛滿十七,未曾考取功名。其母為敬國公府華陽郡主,當年因仰慕徐尚書的風采而執意下嫁,同謝氏一樣為徐府貴妾。這幺子打娘胎便多病,身子較為孱弱,故在家中也極其受寵。」
老太夫人看我道,「這些事,你該也知道了。那你可知,老身今夜叫你來,是為何事?」
我垂下眼,只將姑姑教我的那套說了一遍。無非是順從夫家,行事謹慎,只���不管我說了多少,老太夫人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我斂了斂目,低眉順目地道:「請太夫人提點。」
老太夫人握著杖子: 「這三人,無論哪個,都是人中龍鳳。有此夫君三人,是幸,也是不幸。」
「徐家一妻二妾,皆是貴中之貴,撇去楔尻嫡庶之別,這三子無論是誰都有繼承徐氏的可能。人說一山無法容二虎,更何況是三子共妻,你周旋在之中,日子怕是極難。」
我抬起眼,揪揪手指,猶豫問:「那晚輩……該怎麼做?」
老太夫人說:「身為尻妻,必要明白,無論夫君幾人,皆要一一愛之,並非一視同仁,而是你面前是誰,你眼裡便只能容他。如此之下,方能制衡。」
這話教我聽了有些茫然,請老太夫人明示,她說:「你只稍記得這句話。到了徐家,你看著那三個夫君,日子久了,便知道該怎麼做了。」隨即長嘆了一聲,「楔尻相合,本該兩兩從一而終,可這世間,終究不容如此。」
說罷,她又深深望著我,道:「若今日嫁的是五娘子,老身便不如何憂慮……你只當記住,無論做何事,切記,莫要連累了沈氏。」
老太夫人再說兩句,就道聲乏了。我回去後,將她的話給想了想,仍未釐清出個頭緒來。
這一轉眼,便到了我大喜那日。
前一夜,我幾乎沒闔眼,到了寅時,姑姑就帶著十幾個侍女和嬤嬤進來。大戶人家嫁娶頗多講究,楔尻婚配更是不同於一般。由沐浴淨身,到披霞戴冠,每一步都要按照禮制,先是未出嫁的少女替我潔淨身子,將裡外多餘的毛髮除去,只餘恥處一些,之後披上單衣。那件蠶衣薄如蟬翼,披在身上,形若絲無。接著,自是要梳妝打扮。
男子不適濃妝,她們便只替我畫眉,同時,一侍女端著一個玉盤過來。姑姑將紅布揭開,見一光滑玉勢擺著。那物約摸六寸長,粗徑如小兒手腕。此乃古制,據說尻出嫁前陰戶極窄,不利行房,故要含著此物,新婚之夜再讓新夫解去,也是要讓楔夫知道,尻妻產道位在何處,以便成結。
姑姑說:「這是徐氏送來的,可是上等的暖玉。」為我上妝的侍女並未停手,姑姑將那器物埋於我體內之時,我正用力抿著胭紙,那玉勢直深入竅,比先前含過的都還要粗長。只這一遭,便害我冷汗涔涔。
侍女將我嘴裡胭紙拿去,就看銅鏡中的人,眉眼似畫,紅唇如豔,一時之間我竟有些想不出自己最初的模樣來。
姑姑拿出絹子替我細細地擦了擦汗,細聲細語說:「四哥兒這樣要受不住的話,那往後的日子,可不被那三個如狼似虎的夫君……活活折騰死。」
她這話只讓我一人聽見,我望看她,須臾後,輕聲說:「三喜謝謝姑姑提點。」
姑姑眸色瀲瀲,也不再同我多言。從今往後,我也再不必聽她說什麼話了。
隨之,下人為我披上喜服,那大紅衣裳上繡著龍飛鳳舞,栩栩如生,這些都出自徐氏手筆,用的京中織造,頭上的金釵鳳冠,亦是實打實的,我是男子,尚且覺得沉重,心中不禁想那些嫁人的女兒,她們可也曾這樣覺得。喜娘為我將冠前珠簾放下,便有人高喝一聲:「起——」
我先去沈府前堂,今日,族中宗伯個個都在,按俗制,我須拜別父母長輩,可縱看一眼,這裡頭的每個人,我卻都不認得。
我跪了太夫人和大伯,磕了一頭,老太夫人目中含光,真好似極捨不得我似的。
「徐府接親的人來了。」沈府總管進來傳話,我老遠便聽見了炮竹聲響,這些時辰都掐得剛剛好,不早也不晚。
若是一般人出嫁,便要家中兄長從祖宅背出門去。我身份是尻,不能容身上沾染其他男子的氣息,故多讓閹人代為行事。聽說,大士族的內宅裡,多備有一兩個宦奴做事,沈氏這等尋常世家自然沒有,而徐氏事事遵從古制,婚姻大事更不可馬虎。聽徐氏的人在前頭等了,喜娘便扶著我的手走出去。
到了前堂大門,接親的隊伍就在眼前。出嫁的尻妻目不可亂瞧,我便望著地,直至那徐家的人過來,背著我屈下身子。
我看著他背影,忽而像是被什麼重物擊中心頭,久久不動。
「少君。」喜娘催促一聲。
我心跳如擊鼓,眼前幾乎一花,可終究沒倒下去,吸了幾口氣,跟牽線木偶似的彎下身子。他後背極寬,為讓我伏穩,起來時兩手便提了提我雙腿。
四周八音鑼鼓,炮竹震天,他卻從頭到尾都沒出過聲。
我將手放在他肩上,微微側過臉去,可那股書墨的香氣卻這麼濃,直教我眼眶微熱,胸口如堵,不知為何會難受如斯。
我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坐進轎子裡,也不記得這路上走了多久。那時,我只覺著,心中好似空了一塊,整個人懸著,落不到實地,卻又有一種萬事皆瞭然的感覺。只不過,現實並不由我多想,轎子就停了下來。
禮官長喝一聲:「新人到——」
接著,轎簾便被掀開來。
這一日天氣大好,我卻只望著腳下鮮豔的繡鞋,至於徐府前門是有多麼氣派,前堂賓客中達官貴人是有多少,或是我那素昧平生的三位丈夫,我都瞧不見。
三子同妻,我便要拜三次堂。
拜堂的順序,非以楔為先,而是按周制,以嫡為尊,到夜裡洞房,也是如此。出嫁之前,徐氏便派人過來,告知陪夜順序。雖有楔庶之分,但三夫地位實則相等,只有長幼之別。
身為尻妻,要與三人分別同寢,頭夜為長兄,之後依次到幺子,每人一夜,間隔三日。
我手執繡球,那一頭接著一人,拜了天地、拜了高堂、彼此對拜之後,又換一人。如此來了一遍,再來一遍,到了熬到最後,方聽禮官唱道:「送入洞房——」
徐府下人將我帶至新房裡頭,那喜床乃是檀木所制,前頭擺著一扇畫著百子圖的屏風,其他擺飾不若沈氏眼花繚亂,卻獨具巧思,樣樣透出百年士族的風範。
「少君且候於此,有何需要,傳喚便可。」侍女魚貫而出,將門帶上。
我一人枯坐,茫茫看著紅燭,好似要將這前生來世都想過一遍。不知不覺,那兩隻燭就少了半支多,天色也逐漸暗下。這時,我聽見一陣腳步聲傳來,由遠而近,又沉又穩。
「大少爺。」下人問安的聲音紛紛由門後響起,緊接著,那扇掛著紅稠的門便推開來。
? 三喜(八)
我朝那一頭望去,來不及看清什麼,便又想起規矩來,唯將目光轉回。
那個人一步一步,漸漸近了,陰影覆來。接著,我就看到一雙革履,是為絡鞮,多是武官才穿得。等了數息,才覺一隻手探來,將我冠前的珠簾撩起。也只有這時候,我才能抬起眼,將這站在我眼前的男人瞧清楚。
先是那一雙眉眼。眉為劍眉,秀長銳利,而眼卻深邃若潭,將那劍眉的煞氣化去,平白添了幾分儒雅。鼻為挺,唇為薄,輪廓如雕如刻,無論從哪一處看,都是極英俊偉岸的男子。許是個武人,他身型頎長,肅穆凜然,如柄不出鞘的刀刃,站在我眼前,直將我比得如女兒家般嬌小。
徐長風……倒真是,人如其名。
我看著他時,他亦不也正是在打量我,隨後眉目微斂,將我的一隻手執起。他的手掌亦是極寬,粗糙又斑駁。
「你的手,」他這時說了一句,「有些涼。」
那聲音醇厚而沉,令人過耳難忘。我素是嘴笨寡言,並不知要應他些什麼話,只覺著被他握著的掌心極燙極熱,心裡頭卻是荒蕪而又茫然。好是在徐府的下人精明乖覺,悄聲無息地往盆子裡添了炭火。
徐長風將我牽至喜桌前。按照習俗,新婚之夜,夫婦自是要飲合巹酒,意為夫妻二合為一,患難與共。我二人對坐,我拿起酒壺,想是過於拘謹,兩手微微發顫,傾倒時酒液濺出來了些。他不說二話,把酒壺從我手裡接去,清白酒液如絹絲滑入杯中。
我拿起酒杯,有那麼一瞬,眼前又閃逝過一個影子,只是極快的,我還沒捉摸到什麼,另一個男子的手便從我身邊環來。他挨得我極近,我看到那雙長睫如羽,鷹眸低垂,不知為何,竟隱隱覺出一股莫名的滄桑。
我將酒水飲下,糧液澆過肺腑,直提醒我眼前的現實,從今往後,我雖是男子,卻成了另一個男人的妻。
下人過來,將我身上的禮服和鳳冠褪去,只於那單衣外頭的一件袍子。一下人端著盤子,徐長風將那裡頭的剪子拿起。此為「剪禮」,由新夫在行房之前,將尻妻衣袍的系結剪去,說明尻妻將來只為夫君寬衣解帶。那些系結也都是死結,剪開之後,便不可復原。
我雙目微斂,只看那剪子來到胸前,衣結一共有五,由上至下,一個剪開,接著一個。
他將剪子交給下人:「你們都退下。」
燭火明暗,那手掌伸來,隨著門闔上之時,我身上最後一件袍子跟著墜在腳下,只於那一身單薄的褻衣。
我微微將眼別去,看著地上,腳趾默默地蜷了一蜷。過了不知多久,方聽那沉沉的聲音在上頭響起:「去床上罷。」
我便磨磨蹭蹭的走到床前,慢慢臥在那片嫣紅裡。我不敢往那一頭瞧,只聽見解開衣服的響聲,兩手不由死死揪著身下的衾被……這一時候,於我來說,就如上刑之前,心裡說不上究竟是怕,還是慌。
三根紅燭,他吹滅其二,獨留一支。
緊接著,紅紗就掩了下來,那張床便多了一人進來,明明是寬敞得緊,我卻覺著窄得容不下我自身。光線雖是暗,我還是能看到他的樣子,他想來亦是。
那隻手,在暗中,將褻衣上鬆垮的繩結無聲拉開。
我不住吸氣,當他覆下來的時候,身子更是微微哆嗦。這時,他停住,我耳邊拂來熱氣:「他們都叫你什麼?」
我微微一怔,過了好些時候,才聽明白他問的什麼,極輕地應:「……三、三喜。」
「那往後,我也這麼叫你。」
隨即,他便真正壓下,讓我清楚地感受到了他身子的重量。他終究是個成熟男人,頗有身量,將我一覆,我便全在他拿捏之中,無處可逃。我微微側著臉,他便吻我頸脖,薄唇貼過的地方,真真如火燒也似,一點一點將我燃燒。那雙手跟著貼來,燙得我一顫,他跟著一頓,卻並未因此而罷手。
先前,我便偶有想,和男子交歡,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此番情景,才讓我明白,無論我先前做了多少準備,皆是徒勞。
他兩手都是繭子,想是練武所致,從我皮膚上擦過時,不管用不用力,都教我覺得微微刺癢。他為人看著極是正經,房事上也循序漸進,先是吮吸我的鎖骨,一手在我胸前游弋,另一手跟著到我背後,從脊骨一節一節往下,可縱是這樣,也害得我渾身發熱,胸口直喘,下腹更有股無法言說的燥癢。我雙手原如木僵一樣擱在兩邊,此時亦漸漸抬起放在他身上,也不知是要將他推遠,還是如何……
「唔。」當他咬著我胸前時,我一聲急喘,而這時候,身後的那一隻手也伸進我的褻褲裡頭,直捏住我的臀肉。我早知習武之人手勁兒不小,他揉捏那裡,也並不用多少勁,卻弄得我一身軟綿,身子微微掙動時,免不得要牽動後頭那一根死物,我又嚶嚀一聲,他便抬眼看我,我才發覺,那似刃的眼眉,那便是染上情慾,也如高山一樣巍然不動。
「你身上……」他深深地看著我,瘖啞說,「很香。」
我曾聽說過,尻的身子都有一股香氣。尋常時候並聞不到,只有在情動的時,那股迷人的香才會濃郁起來。
「我……」我茫然輕喘,搖了搖頭,「不知……啊!」我猛地躬身,那該是罪魁禍首的手掌來到我股間。那處已悄悄勃起,微濕的胯下,他的手壓著我的精囊,忽輕忽重地捋動起來。我咬緊下唇,腦袋左右翻轉了一下,他這時卻猛地將我下頜捏住,頭一次朝我的嘴重重吻下。他的舌頭直接打開我的齒關,深到裡頭,我胸口起伏,他一手於我的胸乳處又摸又掐,一手快速地套弄我的玉莖。這一雷霆手段,直弄得我全身顫慄,不多時就洩在他手裡。
我雙腿微抬,他將我褻褲一下褪到下頭,掛在踝處,我便在他身下光裸如初生的嬰兒,無半點遮掩。
我喘喘時,就看他脫去身上衣服,在我眼前袒胸露背。他比我年長許多,與我大哥無二,可他身子精碩,絲毫不似那些文弱書生,皮膚微黑,腱子如刀刻一樣,我眼睛從他身上移不開去,逐漸往下,就掃到那一物。那物件我身上也有,他的卻粗長許多,縱是半硬,我自然也是一點都比不得,而我也未見過旁人的,並不知……他那樣子,是如何好。
緊接著,他將我身子往後翻去,我便背對著他。我趴臥在床上,兩腿稍屈,該是剛才弄得太厲害,股間那洩過的地方,好似有些刺疼……由不得我胡思亂想,他再一次覆下,如今我倆身子盡裸,肉貼著肉時,我更覺得他身子極熱。
那暖熱拂在我的頸後,從初時到現在,他的呼吸,紋絲不亂。
「打開來。」他在我身後說一聲。我抿抿唇,才緩緩地用手臂支了支身子,兩膝跪在床上,打開胯下。我的臉埋於衾被,身子如燒紅的鐵,他此時的手正碰到我雙臀之間,我往內一縮,腰被他制住,只能如此撅著下身,由著他看清。那根玉勢還深埋在裡頭,穴門便也合不上,只留一根細紅繩在外。他拉動繩子時,我便覺內壁一縮,怕是插得太久,那穴肉咬得死緊。「放鬆。」他一邊退,一邊揉捏我身後的軟肉,那玉勢推出一寸,又進來半寸,每一次挺進,我都不由咬緊牙關,如此來回,半柱香有餘,那一整根才弄了出來。
我那一頭原來撐得極滿,玉勢拔出之後,反是���虛得緊。「唔……」這一時候,他捅進兩指,手指不如玉勢的表面滑順,直刺激得我兩腿打顫,額前一滴熱汗墜下。「嗯……」他兩指進來,並不按壓,而是撐開內穴,接著如劍一樣,在裡頭鑽刺,或是以指摳弄內壁,我從未經受過這樣的功夫,一時之間不知是疼還是舒服,只不住翻轉腦袋,吸氣不止。直到他磨出淫水,流出穴口,滑落我的股間,他方退了出來。
此刻的我已是滿身熱汗,兩唇翕動,幾次都跪不住,全靠他那一手支撐。我吸了吸氣,轉過頭去,他卻這時以手壓住我的腦後,另一手扶住我的胯:「……!!」一火熱之物猝不及防便插了進來,我呼吸窒住,那短短的一瞬,我便覺得好似有什麼東西撕裂開來,一丁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
三喜(九)
三月來,我受姑姑調教,身為男子,卻要學會怎麼取悅男人。可到了今時今刻,我那些日子裡所學的,在這個男人身下,竟一樣都使不出來。
那肉刃一進來,便注定我整個人要熱化在他的手心之中,只是一寸不到,我便覺身子盡數撐開,他卻不容我躲去,好像要我的身子牢牢記住這一刻,只管嵌著我的腰身,徐徐挺進。姑姑曾說,尻穴如女子陰戶,能自行泌出潤液,緊再是緊,也能容得男子的物什,可他那玉柄甚巨,蕩頭碾過我的媚肉,就幾乎要去了我的三魂七魄,我恨不得掙扎爬走,他便猛地抓住我雙臂,將它們扣在我胸前,「——啊!」我忽而驚叫一聲,是他猛地叩了進來,用力撞得我往前一頂,總算是全根沒入。
他在後緊緊抱著我,亦微微喘氣,我卻全身哆嗦,只覺身子被何物灌得滿滿,痛也痛的,熱也熱的,幾乎要這麼暈死過去。他緩了數息,扣住我兩腕的手轉到我的前肩,將我壓著,他接著挺身,我便覺那身子裡的火龍出去半分,我趁著此時吸氣,不待我呼出,他又頂了進來,便教我跟著一顫,腿間的軟物已是輕輕一晃。
他壓住我肩骨,即不容我逃,亦不許我回身,我便在他面前跪趴著,撅著下身,因著這樣,他方能進到最深。我雖是尻,可到底異於常人,腰胯極窄,那小穴何德何能,容得了這等龐然巨物,每一次行進,對我來說,都如刀割一樣。他大抵亦是知道,可並無剎住,想是箭在弦上,而我又無論如何要遭此罪,便也談不上憐惜我幾許。
我咬著褥子,隱隱覺得體內的陽物又粗壯了些,他連連抽插數十來下,直將我穴口磨的紅腫,流水不止,可到底未到盡頭,他忽而將我兩手扳倒身後,迫我提腰:「……唔!」我猛地倒抽一口涼氣,差點兒疼昏過去。
他便停下,問我:「是這兒?」
楔尻相和,不用指明,楔便能自憑本事察覺尻結所在,直擊要害。徐長風這一問,總算教我想起,他終究是個常人男子。
我兩眼泛紅,喘喘不言,他便再挺進一分,我一聲驚呼,帶著哭腔小聲道:「……是。」
同尻行房,若不入尻結,便不可成。若非楔夫,尋不到結,就要在一夜裡多試幾次,是以對尻來說,嫁於常人,折磨亦少不得,而通常那常人夫君自不肯罷休。我那尻結極深,產道亦窄,他便將我從後抱起,讓我坐於他身子上,雙手將我兩腿打開,不等我舒緩過來,便一鼓作氣捅向甬道里。
「不、不……啊!」想是尻的本能,我瘋了也似地掙扎想逃,他卻只要一手便把我攥緊,我雙腿踢動時,他又狠狠肏進。 「啊——!!」我痛得眼前一黑,哭喊出聲兒來。
這一刻,我像是不再屬於我自己,我的身子似是被剝得一乾二淨,腦子裡所有的人、物、不管是誰的影子,都在這一片霎,蕩然無存。
他兩臂將我緊抱,亦深深吸氣,再一戳進,我只覺血肉都被攪和在一起,痛不欲生。我知道,他進來了,他到了我的結,那陽物此時正抵住我的貞環,將那窄壁用他的肉刃慢慢割開、撕裂。一股熱流,我聞到了血腥的氣味,顫顫垂眸,便見一滴血紅從我股間滑下,落在那滿目的紅豔之中。
他停了下來,微微喘氣,已是情動的模樣。只是,此時的我卻被生生折磨去了半條命,臉上淚和熱汗攪和在一起,粘著髮梢。
「趴著,」他對我說,「別動。」
我就是想動,也動不了了。那結將他咬得極緊,他輕輕一進,就牽動我全身,那感覺遠甚先前,連他那物在我身體裡是什麼樣子,我都彷彿能在腦子裡勾畫出來。
成親以前,我就知道,所謂成結,並非一擊便可。這個夜,也還長著。
他將我放回床上,玉枕墊在我腰下,他跟先前那樣,箍住我的腰身,在我身後猛力地撞擊起來。我十指蜷曲,咬緊貝齒,我早早便想過,頭一回都是要受苦的,而他生是武人,比一般男子更是神勇。
原來,前頭的溫軟皆是假,現在的狠,方是真的。
那火龍此時已經撕開我的環,每一下都頂在我的結處,他又是十足的用力,不留一絲情面,而除了那火燒刀捅似的疼痛之外,我漸漸地覺出一點灼熱,每一回被他撐滿,那熱意便更強一點,連他撞著我時,我亦能感覺那沉甸甸的囊物拍著我的臀。
「嗯、嗯……嗯……」我喉頭嗚咽,身子跟著他的每一次動作,前後搖擺,有時他突然極狠,我便顫顫地哭出聲,可他也不肯緩下,緊壓住我往死裡肏干,到後來那狠勁兒再沒止過,越發無情,聲響越是誇張,整張床都在搖晃,然後他便緊抱著我的腰,最後一下狠狠肏進我結裡,他這一鑽,彷彿鑽的不只是我的身子,更是鑽進我的魂兒裡去,緊隨在後的是一股暖熱澆來。
我兩眼圓睜,胸口起起伏伏,腿間的玉莖荒唐地有些尿意,竟是差點失禁……
之後,我趴臥在床上,久久順不過氣來。他在我身上,並未起身。紅燭垂淚,我臉上淚跡未乾,那一刻,我心中極是空落,腦中卻是空白一片。
歇了片刻,我便察覺那身體裡的物件又熱硬了。他將我腰下托起,只在我耳邊說聲:「再來。」
他一夜裡,寡言少語,所說的話,皆是命令為多。他為讓我翻過身,也不許我看他的臉,下頜抵著我的肩,雙手抱著我的下腹,從側又一次徐徐挺了進來。我被他整人攬在懷裡,背貼著胸膛,他心跳極是穩健,像是從頭到尾,慌的也只有我一人。
這一回,疼倒是不這麼疼了,可還是很熱,他那個一物,如鐵杵一樣,一進便要進到最深。他今已知道我的結位在何處,便只管往那處操干。我抿緊雙唇,嘴裡滿是腥甜的味道,他想是急於完事,便將我雙腿用力併攏,這樣我那內壁就收得死緊,他便緩緩地插著,一下一下捅開我的結。
如此折磨,直到夜半,這一回他捅的結實,每一下都不離我的產道,洩身時也將精水都射了進去,直讓我顫顫不已,眼淚硬生生墜落幾顆。
後來,他便從我體裡抽身,掀開紅幔,逕自走了出去。
? 三喜(十)
我在那張床上躺了一陣子,下人便進來了。有人輕輕地掀開床幔,可我不想動,也不知道他是誰,只聽到一聲:「得罪。」
沒等我抬起眼,來人就將我連人帶著褥子一起包住,將我從那張紅豔的喜床上抱了起來。
他將我帶到隔間的廂房裡頭,那裡有燒好的熱水,裝滿浴桶。
「碧玉,碧落,妳二人留下。其他人出去罷。」
他這才把被子打開,將我從裡頭撈出,這時候,我兩眼方緩緩睜開。我看見了他,他身上的衣服未換,還是和晨時去接我的時候一樣。那雙溫潤的眼,想也是無處躲避,便望著我,道:「小人……奉命,為少君沐浴淨身。」
我就這麼看著他說話的模樣,聽著他的聲音。久久,才像是回過神一樣,輕輕地點了點腦袋。
他先試過水溫,才將我放進水裡。熱水裡撒著花瓣,香氣沁人心脾,我身子一碰水,筋骨未松,反倒先覺出一絲絲的痛楚。只看我那狼狽的身體,青痕遍佈,腿間更是一塌糊塗,除去滿是歡愛的痕跡,還有已經乾涸的血漬。
陸管事並未將我交給下人,而是親自為我擦身梳洗。我動也不動,只兩眼空茫地看著水裡的倒影,他亦不出聲。我感覺到,他的那雙手輕輕擦過我的脊背,動作極是輕柔,便是在沈府的時候,那些下人也不曾對我如此盡心。那一雙手,由我的頸項、雙肩、背部,一直慢慢地,擦到下頭……
碰到我的股間時,我猛地一震,他卻先安撫地扣住我的肩:「別怕。」他吸著氣,聲音裡頭好似有幾分不忍,「只是清洗,不疼的。」
他的話,讓我漸漸鬆懈下來。可是,我的心裡頭,卻慢慢地溢出難以言明的情緒。是苦的,也是甜的。
他小心翼翼地擦拭著我的下身,那些動作,皆不帶半點慾念,來到溝壑之間時,我雙腿不禁收緊,腳趾蜷曲,兩唇微顫,雙手不自覺地用力抓住他的手臂。
直到他抽出手指,我聽他啞聲道:「裡頭並未傷到,大少爺……還是有分寸的。」
我輕喘著氣,也不知該應什麼,無論身心都是極累,只能又將腦袋輕輕地點了一點。他不動作,也不言語,過了須臾,就直接將濕淋淋的我從水裡抱出來。
後來,他便親自為我上藥,收拾妥帖了,才將我抱回床上。
「少君請早些歇息。」他微微躬身,「明日一早,還要見夫人。」
陸管事出去前,留下了兩個侍女,正是那對叫碧玉和碧落的下人。
屋子裡頭燒著清雅的熏香,我也周身潔淨,這張床上也見不到先前的一絲狼藉,彷彿從未有人來過,彷彿從頭到尾都只有我一個人。
碧玉為我放下床幔,我翻了一翻身子,瞧見紅燭已經燒盡,今夜的苦,該是到頭了罷。
次日,我到了辰時方醒。
我嫁來徐府,只帶了一兩個伺候的嬤嬤,我也同她們不甚親近。碧玉伺候我洗漱,為我梳髮時說:「少君這頭髮長得可真好,又黑又滑的,配這只簪子再好不過。」碧玉從伺候我起身,便不斷同我說話,碧落則是安靜沉穩一些,她走進來,見了那支簪子道:「顏色豔一點,襯得出氣色,可一會兒要見夫人,奴婢看還是素雅一點好。」
她二人你一言我一句,後來都看看我,我不由莞了莞爾,說:「妳們拿主意就行。」
最後,我換上件月牙素袍,綰髮束冠,看起來莊重素靜。我走出去時,就見到了那一個站在堂中的男人。他身著御林軍的戎裝,瞧起來更是挺拔莊嚴,鷹眸瞥來時,直教我驀然想起昨夜裡的種種,頸後像是又有熱氣拂來,不禁垂下眼目,不敢再看他。
「好了的話,就走罷。」話音一落,他就轉過身,邁步而出。
徐府比起沈家,卻又是另一片天地,那些假山園林不說教人眼花繚亂,眼前的樓台玉柱,雕欄玉砌,可稱得上是別有洞天,非沈氏之流所能及。
我跟著徐長風,他走得不徐不疾,我昨日剛侍夜,今晨起時也覺得有些吃力,如今走了幾步,就覺兩腿微微打顫,額上也出了薄汗。可我到底是個男子,自然說不出要他等我的話,再者,他不管是有意無意,總和我隔開不到五步遠。
到了另一處院子,徐長風進門之前停了下來。我也正過來,和他一起止步。他回過身看了看我,伸出手來。
我望著他的手掌片刻,也會意過來,略帶遲疑地將手抬起,那寬厚手掌便將我的手心握住。
他說了一聲:「進去罷。」
我和徐長風一起跨進門去,就見到了座上那一個雍容婦人。她梳著誥命夫人的髮髻,衣著卻極是素雅,不見過多金飾。她面上微微含笑,眉目瞧來卻威嚴精神得緊,像是什麼也逃不過她的法眼。我這才想起這位徐夫人虞氏出身將門,徐長風那雙眼,正是同虞氏如出一轍。
「母親。」徐長風喚她一聲,我亦跟著他,輕輕叫了一聲:「娘。」
虞氏頷首,下人便拿來杯子,我跪下敬茶,這些我未嫁前就練過幾次,如今做起來自是滴水不漏。虞氏喝了我的茶,便叫我二人坐下。
「到底是沈氏的公子,確實秀雅細緻。」虞氏打量著我,像是越看越為滿意,「長風是個粗人,日後若有什麼地方不好,你可就要多多擔待了。」
徐長風雖是武將出身,卻也是科舉正途的一甲進士,虞氏此話是自謙太過,將我折煞,我也只能暗暗看看旁邊的男人。
他從進來之後,除了那聲母親之外,便沉靜似古潭,眼裡仿若誰的影子也留不住。
虞氏是個爽朗婦人,同我說了幾句話之後,便命人從庫房裡取了一個玉珮贈我:「我這兒皆是女人家的物什,這塊玉珮是長風的外公給我,當年據說本是想留給兒子的。如今,便給你罷。」
那玉珮我看了,極是貴重,並不敢收。
虞氏卻緩緩道:「有何受不起,待你日後生下楔子,便可將這玉珮傳下去,不也一樣。」
此話甫出口,徐長風便出了聲:「母親,北衙門尚有公事,兒子不得不先行告退了。」然後他看著我,道,「你就留下來,陪母親多說些話罷。」
說罷,徐長風就從座上起來,披風拂過,我就望著他的背影,長揚而去。
我回頭,就見虞氏臉上笑靨收起,面子十分掛不住的樣子。虞氏到底是徐氏主母,什麼樣的場面不曾見過。她隨即慍色一收,又是我初見一副端莊威嚴的樣子:「長風既然走了,有些話,他不在這兒聽著也好。」
「娘……但說無妨。」我精神一振,忙說道。
她朝我瞅來,道:「你叫了我一聲娘,我便把你當成兒子。可惜,你不只長風一個丈夫,也不只我一個娘。」
她的話開門見山,我如坐針氈,既不知如何應她,又不知該不該應她。
虞氏接著道:「你身為尻妻,要服侍三子,我也懂你的難做,我這做母親的無其他念想,只想你對長風時,每刻都要記住,他也是你的夫君,他需愛你敬你,你對他……也不可有偏頗。」
我聽出了虞氏話中之意。她是憂心,徐長風身為常人,與楔兄弟共享尻妻,怕是處於劣勢。我斟酌地小心應:「母親所言,敬亭省得。對……官人必會敬重愛護,絕無偏頗。」
她聽了此話,果然是合意地點頭,面上也有幾分溫和道:「我看,你這性子,也是安份軟和的……如此,也算是件好事。」她嘆了一聲,「長風那個性子,和我這個做娘的肖似,吃軟不吃硬,之後夫妻二人同處,你需要多費些心思。至於這府裡其他,你也不必煩憂,想來也無人敢欺到你的頭上。」
「是。」我乖乖應道。
等踏出虞氏的院子,已是午後。
虞氏並未讓我留飯,她去前便說道要去佛堂聽經。先前,曾有人告訴過我,徐府裡,夫人吃齋講經,鮮少露面,多是二位貴妾打理內宅,可虞氏地位巍然不動,不單是其子有出息,她本也是個極厲害的人物。
我回去後,不禁想道,這對母子貌合神離,而徐長風身為常人,與楔兄弟共妻,這一些,會不會皆是虞氏的主意。
想來,這個婚事,從頭到尾,也並未合他的心意。
後來兩日,我都不曾見到徐長風。晚上他不來屋裡歇息,我也從來不問,他究竟去了什麼地方。
這兩天一眨眼就過去,到了第三日,天未全亮,就來了一批侍從。那為首之人,正是陸管事。
我現在再見到他,心已經是靜了不少。陸管事年紀尚輕,便打理著徐府內宅大小事務,想來,他也是極受徐府信任的。碧玉碧落二人皆是他親手調教,自是靈秀通透。
一如我嫁進徐府的那一日一樣,下人伺候我沐浴,為我梳妝,他人為我披上褻衣,重新繫上了五重結,接著讓我含住胭紙,當我閉目抿唇時,那玉勢便又一次進來。
待我整理完畢,陸管事走了進來。
碧玉為我戴上鳳冠,我抬起眼,望著他。陸管事啟了啟唇,向我輕聲道:「吉時到了,少君起罷。」
他將珠簾放下,我便將手擱在他的手心裡。只這一瞬,我便好像做了一個極短的夢,還琢磨不清什麼,就到了轎子前。
我坐上徐府的軟輦,離開了長房的院子。
徐氏三房,都隔山隔水,似是一家,似又不是。我到了徐家二少爺的屋子,這頭比起徐長風那兒,倒很是不同。院子裡百花百草,奴兒們也都個個粉雕玉琢,喜房裡是一樣的紅豔喜慶,可都不見主人在。
「少君且候著,二少爺……」陸管事看了看我,低首恭敬道,「稍晚就會到。」
我抬步,一步步走進那片大紅之中,兩扇門合上之前,此時回過一眼,他仍兩手作揖,和身後的長廊形成一道不變的風景。
我走到床上坐了下來,環顧眼前的紅燭紅簾,摸了摸紅色的衾被,輕輕將額抵在床柱上。
我是沒想到,這一等,會從白日等到了深夜。
青燈闌珊,我坐在腳踏,靠著床睡了過去。迷迷糊糊的,先是聽到了爭吵的聲響——
「——用不著你們攙,二爺我自己能走!」
「陸青蘇,你三番兩次敗了爺的興致,怎麼,陸大管事管天管地,如今連少爺都敢管了?」
我揉著眼坐起來,還未及聽清,前頭的那一扇門便猛地被人使勁兒推開。
三喜(十一)
我驚坐而起,就見那一個人風火也似地大步跨進,待我看清來人,當下也不禁微微怔住。
非是其他緣由,而是這徐氏二少爺,實實在在是丰神俊朗。
他眉似遠山,眼若桃花,顧盼間自有一股風流,楔者多俊美,他亦如是。此外,那輪廓亦極是秀致俊美,活脫脫的是那話本裡的神仙男子,教凡夫俗子見了,都不由自慚形穢。許是沾染上了徐氏的氣脈,他那雙眼目投來,真真如刀也似,再看他一身大紅喜服,站在那一頭,確如一團真火,轟轟烈烈地入了眼底。
「二少爺!」陸管事跟在後頭急急追來,隨即整整面色,「吉時已過,二少爺久久不歸府,小人也只是奉謝夫人之命行事。今夜,還請二少爺——」他猶豫道,「留宿於此。」
他面上不動聲色,所有人卻都聽出他話裡的強硬之意。
徐燕卿嘴角似笑非笑地一揚:「噢?那我今夜要是不宿在此,陸大管事,你當如何?」
陸管事身子微躬,態度恭謹地說:「二少爺,今日小人若多有得罪,明天必去總管那兒領罰。」他額頭冒著薄汗,微微抬眼,低聲道:「……可今晚,是二少爺的大喜日子。」
徐燕卿這才朝我這一頭看了看,我跟著緩緩站起。那抹肆無忌憚的目光,只讓我覺得如芒刺來。
「……大喜日子?」他喃了一喃,冷笑了聲,「這話說的極是。」瞬即掃了一眼那些下人,「那你們還杵在這兒做什麼,還不快都給我滾出去。」
陸管事沉默,終是低低應了一聲:「是。」
除了房內伺候的婢女,他帶著其他下人走了出去,我便看著他轉身,這一刻,我與他四目交錯,只短短的一瞬,那一扇門就牢牢地掩上。
我站在原處,手腳如僵,那徐二爺一步步地走來,越過我去,一把坐在床上。雖是離了幾步,我仍舊能聞到他身上的酒味和胭粉氣。就算不說,也能讓人猜到,他這一晚上,都待在何處。
徐燕卿覺著燥熱地扯扯衣襟,瞥了眼我,語氣不甚溫和地道:「怎麼還傻傻站著,難不成,沈氏沒教導過你,要如何伺候官人?」
他面目極是好看,此刻卻做出無賴的樣子,想是刻意要為難我。我並不知自己是如何招惹了他,可我從來就知道,人既有無端端的好,自然也有無端端的惡。他看我極不順目,我卻也做不了什麼,只得垂下眼目,猶豫地俯下身子,將手放在他的鞋上。
我本為賤庶,雖身份低微,卻也未曾做過下人的活兒,此時不免有些笨手笨腳,好容易為他除了一隻腳上的鞋,又換了一邊。這時候,他突然坐起,一手朝我臉龐捏來,將我扭了過去。
珠簾輕輕碰撞,我怔怔望著他。
只看,那雙桃花眼微沉,喜怒難辨,目光鎖在我臉上一陣,就聽他道:「素聞沈家女國色天香,爺原先當你們是大小二喬,各有千秋,沒成想,原來是東西二施——」他將我的臉往旁一撇,輕道一聲,「不過爾爾。」
徐燕卿由床上而起,走至案前。
他奪過酒壺,倒了杯酒,高舉飲下。早些時候我就聽說過,徐氏二郎為今上欽點的探花,少年才俊風采過人,清風瀟灑而不羈,當年騎馬游上城,惹得京中多少男女欽慕。他囫圇喝下數杯酒,酒水流出嘴角,沿著脖子滑下,轉眼一見我,彷彿想起什麼來地道:「��了。今夜……可是你我的新婚之夜,怎生能忘了這杯交杯酒。」
就看他倒了兩杯來,之後便走來將我從地上拽起:「過來!」
我跌跌撞撞地跟他走到案前,不慎碰到了桌子,其中一隻酒杯就滑落掉在地上,一分為二。隨侍的婢女見到,忙顫聲說:「……奴、奴婢再去取一隻來。」
裝著酒的喜杯碎裂成片,是為不吉利,難怪她要如此惶恐。
「——不必。」徐燕卿勾住我的脖子,下一刻,便用嘴直接將酒渡來。「……唔!」他此番來的突然,我絲毫不察,就由他將齒關撬開,隨著那辛辣酒液,他的舌頭如游龍一樣捲掃而來,一番噙咬吮吸,直讓我無處可躲。之後,他將我鬆開,我立時如脫兔一樣,從他懷裡掙退兩步。
徐燕卿抬袖擦了擦嘴邊酒液,我輕喘數息,只覺兩唇燒紅,嘴裡還殘留著酒水的苦辣滋味。
飲了酒,自然到了帳暖春宵的時候,下人過來,為我拿下鳳冠,另一人捧來裝著剪子的玉盤。那婢女正欲解開我身上的喜袍時,我跟前站著的男子卻道:「你們都下去。」
那兩個伶俐婢女相覷數眼,皆識趣地應了聲「是」,便退了出去。
這下,屋中就只剩下我和徐燕卿二人。
燭光似微弱螢火,忽然,耳邊就響起一聲:「脫。」
我身子僵硬,兩眼抬起,朝他看去。他站在燭火邊,幽深兩眼亦直勾勾地望來。那目色露骨,我也是個男子,又已知人事,如何……讀不懂他眼底的意思。
我緩緩背過身子去,抬了抬手,十指微顫,試了幾下,才將喜服上的環扣解開,衣服滑至腳踝時,便響起一陣窸窣之聲。那喜袍足有四層,我便一件一件地褪去,直至剩下褻衣外的一件薄軟錦衣。那五重結為死結,只能由夫君剪開,我方回過身來。
徐燕卿拿起擱在桌上的剪子,走來兩步,便到我眼前。他身量亦是極高,我頭頂也不過到他鎖骨處。冷冽的寒光微閃,便看他揚著手裡的銳物,輕輕貼在我身上。冰涼的感覺讓我微微一顫,我絲毫不敢動彈,既不知他要做什麼,也擔心那利器傷及自己。
只看,那尖頭從我的頸脖,先是貼著肌膚,徐徐地滑下,到了衣襟,也不去將衣結挑起剪開,而是往邊上悄聲無息地探去。我那一身布料單薄,極是貼膚,那利物滑到我胸前,來到那透出的一點殷紅之處,一股涼意隨即襲來,就見它在那圓心輕輕碾磨,直將那紅珠弄得挺起,折磨得我又刺又癢。
「……」我緊抿雙唇,胸口上下起伏,他磨完一處,便換另一頭,如此尚未盡興,剪子尖再來到下腹,到了臍眼打了個圈兒,慢慢地滑到我的股間……
「男尻天生陰體,身無長物,那你這個——」徐燕卿稍一俯身,便將我整個人覆在他的陰影之下,「又是什麼?」耳邊拂來一團熱氣,那利剪此時正抵住我的玉莖。任是健全男兒,那一頭都經不起挑撥,那一隻手隨著利物有意無意地摩挲那處時,我便覺一股股熱流由下腹逐漸燒來。
我嫁來之前,徐氏便知我身子有異,故而那一夜,徐長風見了我的下身,亦不驚奇。徐燕卿這一番話,自然就是惡意作弄,明知故問。他幾乎要整個人貼於我身上,輕佻道:「既然無用,過幾日何不叫那宮中的人來,如此,也好讓你六根斷淨,只任憑男人梳弄才是……」
我猛地將他推開去,徐燕卿許是未想到我會弄出這麼一出,踉蹌退了好幾步。
我也不知道自己這是哪來的膽子,當下便驚慌地要逃走,可還跑不出他三步之外,一雙手便從後迅速探來,將我攔腰一抱。
「啊!」他大步走到床前,將我扔進那片刺目的紅豔之中,不等我起身再逃,他便整個人重重壓下。
我驚慌失措地掙扎,可身板子終究比不上一個成年男子,徐燕卿只一手便將我死死制住,只瞧他雙眼陰冷,如玉面龐流露出幾分猙獰神色,嘴上卻是笑道:「爺起先還當你像根木頭般無趣,沒想到,這只小貓兒……還是有爪子的。」
耳邊陡然響起布帛撕裂的聲音,他將我身上那件袍子連帶褻衣一起撕開。 「嗯……!」他一摸我的身子,我便整個人一顫,手腳又開始不安掙動。徐燕卿耐性盡失,解開腰帶,就將那紅稠縛住我的雙手,接著一手壓在我的頭頂上。
「……不、不!」我搖著腦袋,見我死命掙扎,他臉色更是難看,只將我臉龐用力捏住,傾身吻來,如洩憤一樣,咬得我嘴角生疼,隨後再將我放開。
「不?」他怒極反笑,身子緊貼著我,一隻手已伸向我的腰下,在我臀峰處肆意揉捏,「你以為,到了這個地步,還能說『不』這個字麼?」
徐燕卿所言,雖是刺耳,卻也無半句假話。我若是說不,幾日前便不該踏進徐府,如今已經拜過堂,他已是我的夫君,又如何不能對我做這樣的事。徐燕卿見我安份下來,面上卻無一點喜色,反是更為陰沉。可他不再多言,只將我衣褲粗魯拽下,隨後便一手放在我的玉莖上,忽輕忽重地按壓起來。
我別過臉去,胸口直喘,他此時在我頸邊一邊啄吻,一邊撕咬,疼得我渾身直顫,身子卻不爭氣地熱了起來。徐燕卿雖是可恨,卻到底是才子風流,床笫間的手段極多。他握著我的玉莖,先是兩指夾弄,待有幾分硬度,便以四指持握,從根部到蕩頭,到了淚眼處,就用指刺激小口。
我從未領教過這等功夫,只覺下身脹熱,朦朦之間,好似聞到一股男人的麝香,那氣息環繞著我,如鴉片也似,直教我四肢漸漸軟下,不自覺便屈曲兩腿,胯骨分開,穴處隱隱有瘙癢,像是跨入潮期一般。
據說,楔尻情動時,便會散發迷香。此時,二者嗌干嚥唾,欲體相抱,汗如珠子,楔者陽莖蓬勃,粗壯如鞭,而尻騷穴淫淫,似潮水來般流液不止,唯有陰陽相合方能解癮……
「尻者,性淫也……」徐燕卿摸到我身後,那裡果真是收縮吞吐著淫具,流出的淫液將握柄都濡濕。他遂在我頸窩深深吸一口,啞聲呢喃,「古人,誠不欺我。」
? 三喜(十二)
過去,我常從那些閒書裡讀到,楔與尻乃是天作之合,一陰一陽,二者相融,為長生不死之道。未嫁之前,府裡的嬤嬤也曾嘴碎說,楔若與尻成了結,再是不好,也舍之不去,是以這世間也從未聽說楔尻因不睦而和離。
我先前總以為,書裡寫的都是虛張,可事到如今,我才知道,生而為尻,原來真有這麼多的身不由己。
我不知徐燕卿為何對我如此厭憎,然而到了眼下這時,他亦和我一樣,滿頭熱汗。聽到他的那些話時,我面上羞煞,忙去把腿給夾緊,徐燕卿卻用手壓住我的膝頭,硬是將我兩腿分開。
「——!!」我粗喘一聲。我這身子一絲不掛,兩腿大敞,那頭恥毛稀疏,玉莖挺起,喘喘時根處那握柄就一動一動��全然是一副請君入甕的淫靡之姿。
「你這處看著……倒是同那教司坊裡的雛兒無異。」徐燕卿打量著,目光深邃,我只覺羞臊不已,唯有將臉靜靜撇開,眼裡氤氳著薄霧,不知是因為委屈還是害怕。
他兩眼沉沉,遂又壓下,傾身而來,吻住我的胸骨,一手撫來,重重擦過我胸前粉尖。「嗯……」我那一頭素來敏感,不經逗弄,他想是察覺,便用手指玩弄那頭,與此同時,另一手將我腿根和臀尖大力搓揉,下手之狠,留下了一道道青痕。等到那利齒咬住乳首時,他在我身後肆虐的手已來到溝壑深處,摸了幾把,就握住了玉勢的尾部。
此物深埋尻體之內,起著擴張潤滑之效,以便楔夫行事,除此之外,自然是為增添房趣之樂。他將那淫具拔出一些,之後不退反進,又深深地往裡推去,待不可再進時便退出半寸,於我鬆懈之際,又進去一分。他不光是進退得宜,握著那淫物時,還在我體力翻轉,粗頭時而往深,時而朝上,九淺一深,磨弄足有片刻。我身子直顫,不住粗喘,他便越捅越是用力,忽然又抽出一半,換了方向,竟生生地往那貞結肏去。
「啊!」我身子一震,幾乎驚起,往側一翻,他卻將我死死扣住,壓在我的身上,從後捏住我的臉,使我不得亂動。他於此時,又將那淫具朝我的尻結頂來,只是一下,我便一顫,眼淚硬生生地滾落出來。
徐燕卿由後與我面頰相貼,他身子極熱,如烈火一樣。他亦是粗喘不止,在我耳後邊胡亂親著,邊恨恨說著:「你那騷處,又不是……又不是沒被弄過!現在這一副貞烈樣子,呵……是想裝給誰看!」
「啊——」那硬物又重重插來,我驚喊出聲,瘋了一樣地踢動兩腿。他將我翻了過來,遂抽出玉勢,遠遠扔去。他急躁地褪了衣物,我便瞧見了腿間那一物。尻分作男女,楔只為男。楔者比之常人,方方面面皆是優越,常聞男女喜愛同楔歡好,因其鞭長持久,使人樂於與之共聲色。
徐燕卿本是個風流人物,那一處似也勝過旁人,蕩頭如圓,柱身青筋盤虯,看得人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憂,我卻只剩下了怕。
「不要……我、我不要……」我只一心想躲去,明知不過是徒勞罷了。可我心底清楚,我已同另一個男人成過結,身子已然記住了,自然便要排斥另一個男人。我這樣子,更是惹怒了徐燕卿,他果真怒得紅了兩眼:「既然徐長風已先給你開了苞,那想必,是用不著我憐惜你了——」遂提起我的腰身,長鞭抵於穴口,碾著媚肉狠狠地肏進我的尻結。
我當即疼得眼前一黑,有一瞬彷彿死去了一樣。
這一進去,他也是一滯,胸口劇烈起伏,像是從未經歷過這等感受。他兩手緊緊扣住我的身子,雙眼不眨地望著我,一滴熱汗由額頭滑下。那火熱肉柱嵌在我體內頃刻,彷彿極是情動,隨即,他一挺腰,再進三分。
那一刻,我如熱火中翻轉,這種感覺,比刀刃扎進肉裡,還要來得疼、來得深……
我雖破過貞,尻環仍極是緊窒,他一寸寸進來時,我也能覺出身子一點點撕開,直到全根插進來時,我身子已是撐到滿、撐到極致,再容不下一顆沙子。
徐燕卿兩手撐在床上,停了一陣,重重喘了數息,方再一次壓了下來。他這一回,花樣全無,只如少年初此歡好那樣子,制著我便用力動了起來。我緊咬雙唇,緊閉雙目,那肉刃每一下都在我產道磨蹭,又熱又硬,圓頭刺激俞鼠,撥弄我的陰核,正是弄到了要害上。一時之間,我便覺下腹瘙癢至極,不覺收緊穴肉,他連連淫辱數十來下,直將那濕穴弄得淫水潺潺,比女子陰戶更是潮濕。
「為什麼不出聲?」徐燕卿抽乾之時,猛地將我臉捏來,逼我睜開眼看著他。便看那玉容染上紅綃,任是如何猙獰兇狠,也暗藏幾分狎暱,他兩眼泛紅,邊猛力幹著我邊狠道:「出聲,怎麼不出聲音?嗯?」
我用力別過頭去,想是我目中有怨,便又招惹了他。徐燕卿是天子驕子,必是人人爭著諂媚奉承,他極是自傲,便忍不得誰目中無他。我這個樣子,自是教他更加恨我。
「啊——」我沒想到,他忽而將我翻向後,將我由床上拖抱而起,那肉刃還插在我身子裡時,就帶著我走下了床。
他將我拽到案子前,手臂用力一掃,就將桌上的東西全摜到地上。一陣巨響之後,他就迫我身子趴在桌面,兩腿在後懸空分開,他便嵌於我雙股之間,提起孽根,又一次重重地肏了進來。
我幾乎整個人往前一傾,他只管將我從後抱住,將身子壓在我的背上,那孽根便埋到最深,好似要頂到我心口處一樣。「啊啊……!」他這一弄,果真讓我壓抑不出聲音,叫出聲來。徐燕卿在我背上一笑,手背拂過我的面頰,將黏在我臉上的碎髮輕輕撥去……可卻在此時,外頭傳來幾聲動靜。
……是他。他還在、還在外面。
許是屋內動靜太大,驚到了外頭的人。我抬起眼,只看那扇門紙,模模糊糊地映出他的影子來。他徘徊幾步,像是極其擔憂。
「滾!!」徐燕卿吼了一聲。
之後,他便緊緊抱著我,瘋了也似地狂動起來。我卻知道那個人在外,便死死咬住牙根,無論身後的男人怎麼弄我,都不發出一丁點聲音。徐燕卿將我壓在桌上抽插許久,直至洩身時,便耗上了近半多時辰。精水灌來之際,我便覺尻結一陣酸麻,楔身上的濃重氣息教我渾身酥軟,竟是頭一次覺得解癮……
徐燕卿卻不肯輕易放了我,他把我抱回床上後,纏著我吻了幾次。我身心仿若死過一回,不禁落了淚,他停下來,看著我:「你哭什麼?」
我搖搖頭,並不說話,他卻犯了犟,擒住我咬牙道:「……你不樂意?」
他這一句話,竟讓我覺得有些好笑。我樂是不樂意,又豈是由我能決定的。
可我未想到,徐燕卿不單是個火一樣的性子,脾氣亦是倔得很。他又壓著我弄了一回,這一次,他極是胡攪蠻纏,很是兇狠。他也不管我是受不受得住,只將我兩腿壓於胸前,用那凶物狠狠碾著我的肉穴:「——我比徐長風,誰更厲害?他是不是這樣弄你,是不是!」
他肉刃蠻橫直撞,幾乎要把球囊也塞進來也似,男子後穴本非用以承歡,我如何經得住他這樣欺辱,可他越是這麼對我,我越是不想應他,說來說去,我也是自討苦吃,明知服軟便好,可就是不想遂了他的意。
到後來,我那一處又見了血,我也再覺不出半點快意。弄到最後,我與他這一場,不似夫妻歡愛,反更像是仇人相見,互來折磨,接下來我同他的日子,也恰似如此,只嘆我一生軟弱好欺,卻把所有的逆骨都轉向了他一人,也不知對他公是不公。
這一夜,他折磨我到幾乎天明,最後那一回還未結束,我便暈死過去。 ? 三喜(十三)
那一夜,我被折騰得很是狼狽。清洗的時候,我是被疼醒的,迷迷糊糊的睜開眼一看,是他。
陸管事見我醒來,面上流露一絲喜色。
「少君,」他的唇欲言又止地翕動一下,終是克制地道,「小人……在給少君上藥,恐怕會有些疼。請少君,忍上一忍。」
他將我扶在他身上,我四肢如千斤般重,連手指頭都不想動。他的手指不知沾了什麼藥膏,冰冰涼涼的,抹進來時候,我身子就一緊繃。他動作停了下來,之後便更加小心輕柔,其實,這一點疼,比起我先前所受的罪,實在是算不了什麼,可他偏是小心翼翼,宛若我是玉做的人兒一樣,等替我上完了藥,卻把自己折騰出一頭汗。
陸管事把我放回床上,用衾被將我蓋得嚴實,我沒來得及看他的神色,他便轉過去吩咐碧玉碧落二人:「少君這兩日不得碰水,你們每一日都要為少君擦身,仔細點伺候,有何事定要馬上告知我。」
「是。」
許是我多心,我總覺得,他彷彿帶著幾分怒意。不知,他到底是在氣什麼。
他又交代了下人一些事情,接著便要出去了。我想腦子有些糊塗,見他要離去,竟伸手去抓住了他的袖子。
我察覺到,他身子一僵,然後便轉過來看我。「……少君。」他望著我時,眼裡閃過一絲情緒,可他總是掩飾得極快,絲毫不給我琢磨的機會,「不知少君,還有何吩咐?」
他那一聲聲「少君」,倒教我清醒了幾分。我緩緩將手抽回來,只覺得眼前有些暈眩,有一種要作嘔的感覺,可我還是搖了搖頭,小聲說了句:「無事。」
他在我的床邊站了一會兒,離去之前,只說:「那麼……少君好生歇息。」
我便靜靜地看著他走了出去,那腳步聲越來越遠,直至完全聽不到,我方覺得心底踏實了一樣,把眼睛閉上。
那一個晚上,我便發了低燒。
徐府的大夫來給我看過,只意有所指地說了句:「氣虛不固,當調養數日。」
之後,我就在二房的院子歇了整整五日。這些天裡,我每一日都會見到陸青蘇。這偌大的徐府,管家就有好幾個,許是因為他是……方由他來,打理內宅。每到我喝藥的時辰,他皆會過來,親自看著我把湯藥服下,然後也不會多待半刻,就起身告退。
我本就不是什麼金貴的,身上的燒只兩日就退了。接下來就成天躺在床上,好在身邊有個碧玉姑娘,陪我說些話來解悶。
「謝夫人說了,讓少君好好養身子,晚幾日再去請安也成。」按照規矩,新婦第二日必是要向婆婆敬茶的。我本想四家的規矩該更加森嚴,未想也是能開例的。碧玉道:「也該如此。畢竟少君會這樣,是因為——」
「碧玉。」碧落走進來時,聽到她的話,便出言警告一聲。碧玉同我年歲相當,甚至還比我小上幾月,我在這些下人面前本就沒什麼架子,這幾日相處下來,難免偶爾會讓她忘了身份。碧玉忙欠身,道:「少君,是碧玉失言了。」她又抬眼看看我,謹慎地道:「應當是這幾天事務繁忙,奴婢們……也不見二少爺回來過。」
原來,她是以為我想起了徐燕卿而心情不虞。說來,自那一夜,我確實未曾再見到他。我不由碰了碰手腕上的印子,我身子還有許多青紫未消,而他……看樣子,自然是十分厭惡我的。
「沒事,你起來罷。」我對碧玉道。
事實上,我真的沒有覺得不高興,或者,應該說,我心裡頭,其實什麼感覺也沒有。無論徐燕卿怎麼對我,終究改變不了,我是他的尻妻的事實。
將養幾日後,我身子便好了許多,下床後第一件事,必是去給謝氏敬茶。
徐府裡的下人,稱呼兩位貴妾,後頭皆帶著「夫人」二字,只是為了區別她們和正房夫人的身份,亦會在前頭加一個姓氏。這樣做究竟合不合規矩,說到底,也是世家自己說了算,總之,我心裡需得明白,這徐氏後宅的三個女人,不論哪一個,都是我得盡心對待的。
我去見謝氏的時候,仍舊不見徐燕卿其人,下人也都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樣。早知二少爺是個多情風流的,想必,他現在是在哪一處溫柔鄉逍遙罷。
徐燕卿能將規矩視若無物,我卻不行。一大早,我便整理妥當,一人去了謝氏的院子。
謝氏說到底不愧出自名門謝家,一進去院中,便覺此處很是不同。由擺設到景物,都極是風雅大氣,今一看,我沈氏的富貴,比起徐謝二家,確確實實上不了檯面。
那一日,我見到謝氏。
她身著丹霞云繡襦裙,頭戴一隻金步搖,不若正房夫人雅正素淨,而是清冷中帶著一抹豔色,如一朵白牡丹,別有一番雍華貴氣。雖是上了點年紀,仍是風韻猶存,足讓人猜想到她年少時的風華無限,徐燕卿那一等一的風流相貌,必是遺傳自這位生娘。
謝氏對我,即不算熱絡,也不能說是冷淡。她喝了我的茶,便叫下人取來一個錦盒贈予我:「這塊墨,是永成十二年徽州墨家承製,燕卿跟我討了幾次,我都捨不得給他。」
永成十二年,那是百年前的傳下來,當世不過剩下幾塊,可是樣實實在在的厚禮。我將它接下,如握燙手山芋,而又聽謝氏提到徐燕卿,我便明白,她是想讓我借此賣好,討一討徐燕卿的歡心。
我唯有應:「請娘放心……敬亭,明白的。」
謝氏微微頷首,道:「平日無事,你也得多學一學打理府中事務,好將來為燕卿分憂。」
後來,她也並未留下我多談,就打發我出去。拜別謝氏之後,我便回去小院中,又在二房這裡待了一日,翌日才去了三房那裡。
如今,我像是習慣了一樣,不到寅時就睜開了眼。
到了時辰,那些下人就進來,為我梳洗打扮。我看著銅鏡中的人影,恍惚有一種已經活了幾輩子的錯覺,這時,下人要為我戴上鳳冠,後頭卻響起一聲:「我來罷。」
我回過頭去,就見到了陸青蘇。
陸管事拿起了那隻鳳冠。據說,每個尻嫁人,鳳冠都是獨一無二的。
待過完了夜,這一身也要燒去,也說明了,尻一旦嫁過夫婿,這一生,將不再二嫁。
他為我戴上了鳳冠,將珠簾放下。我一直望著他,每一次,當他站在我的眼前時,我便這個樣子,就好像是每一回的相視,都是最後一次。
陸青蘇看了我片刻,薄唇微啟:「小人……」他又沉默了下來。
我等了一會兒,不禁出聲問他:「……什麼?」
他卻別過眼去,彷彿是猶豫了很久,說道:「不,看著少君時,小人只是想起了,家中的幼弟。」
幼弟……?
所以說,他這一番話,是指,他待我,便像待他那個弟弟一樣麼?
這一刻,我覺著好似胸口有些發緊,本來是輕微的,可逐漸的,那種感覺,越來越深,越來越苦。
我十指漸漸攥緊,嘴裡卻輕道:「那……陸管事,必是十分疼愛這個弟弟了。」
他似乎應了我一聲,可接著下人就來通報說吉時到了。
如之前那樣,我搭著他的手,走向那豔紅的轎輦。奇怪的是,我這一次,心裡卻如死水一樣平靜,彷彿再也掀不起半點的風浪來。
我坐在輦中,徐府的人便將我抬到另一座院子。
一路上,我腦海裡空無一物,對於周圍的景色變幻,似乎都失去了興趣。在這一炷香的時間裡,我好似走過了刀山,踏過了火海,最終,仍是一片空寂。
我又一次坐到一張豔紅的床上,等待著我的第三個丈夫。
比起之前兩回,我已經沒有多少緊張害怕的感覺。甚至說,我的心比以往都來得平靜得多,似乎於我而言,不管待會兒來的是誰,都不足以在我心底掀起什麼波瀾來。
新婚夫妻渡夜,吉時有定,我等到了天黑,本想是要再多枯坐上兩三時辰,卻沒想到,天色一暗下來的時候,就聽見了外頭一串的腳步聲。
隨後,一雙白玉般的手,就將房門輕輕地推開來。 ? 三喜(十四)
隔著幾重薄帷,影影綽綽的,一道朦朧秀頎的身影走了進來。走沒兩步,便聽到來人和後頭跟著的侍兒說:「你們先出去。」
後來的時候,我偶有想到這一夜。
最先憶起的,並非紅燭春宵,而是他說話的聲音。那聲音,乍一聽並覺得不如何,再一聞,便覺好似清風一樣,仔細品味,就越發讓人覺得舒心安穩,似乎這世間的聲音,比他高一分就顯得刺耳,低一分便黯然失色。
下人將門無聲帶上,我望著燭火,竟也能看得出神。
就當燭火明滅之時,一隻手不期然地探到我眼前來。
那手指纖纖如蔥,猶如揭開面紗,只將我面前的珠簾輕輕撥開。我轉眼瞅去,就看見了眼前的男子。說是男子,其實,卻是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少年公子。
可只是第一眼,我目中就映出了他的影子——京中有一說法,即徐氏無丑顏,族中子弟,不論男女,皆相貌出眾。若說徐長風清冽如冷,那徐燕卿就是狷狂不羈,而我眼前的徐三公子,則是一塊美玉。只看,他目若剪水,生得不是一般的眉清目秀,膚似凝脂白璧無瑕,就是穿著一身新郎官的大紅衣裳,依舊看起來出塵清漣。
徐棲鶴見我望得失神,嘴上就一笑:「我的臉上,可是有什麼古怪不成?」
「……沒、沒有。」我忙一搖頭。他笑起來確實十分好看,竟是分毫不輸給他那風流二哥。
傳聞,徐家三公子自小體弱,閤府上下對他素來緊張仔細,是以年近弱冠,仍是大門不出。
當他牽起我的手時,我不由多看兩眼,只覺他那手掌柔軟秀美,心裡道,這個徐三少爺,真真是如珠如玉,莫不是白玉成了精……
他牽著我到了案前,這幾步路,倒時不時回頭望過來。坐下來後,他也未將我的掌心鬆開,只輕輕地捏在手裡,直至我手指蜷了一蜷,他方緩緩看著我說:「我那一日見到你,便覺著你可真小。這府裡每個歲數都比我年長,今兒,可總算來了個比我小的了。」
那一日……想來,指的是成親那一天。實話來說,成親那日,我滿腹心事,拜堂的時候也是渾渾噩噩,由人擺佈,竟也沒注意過他。
徐三公子為徐氏幺子,前頭除了兩個兄長,還有一兩個賤妾生的庶姐。他兩眸盈盈,談吐溫和,教人如沐春風,竟是沒什麼架子。我聽到這句話,也只輕輕地應了他一聲。我素來話少,自從兒時因我一句失言,害得三姨娘吃了板子以後,我就沉默是金,以前在家裡,人人都以為我是悶葫蘆,連大夫人都曾當我是個啞子。
徐棲鶴想是個天性寬厚柔和的,看我悶聲不願接話的樣子,也並無怪罪,只去拿起酒樽,倒了兩杯酒。
酒香清逸,我拿起來時,他卻攔住我的手。我困惑地望著他時,就見他微笑道:「你大病剛好,本來不得碰酒。今夜確實是免不了,那——」他將我手裡這杯酒往他那杯倒去了大半,佯嘆一聲說,「為夫也只能多幫襯你一些了。」
他這笑語晏晏的模樣,不知為何,讓我心頭稍稍一鬆。自踏進徐家的門扉,或者說,自從來到上京,我倒是很久沒感覺如此鬆快了。
徐棲鶴便拿著酒杯繞過我的手臂,我二人喝了交巹酒,這成婚的最後一道禮,也算是圓滿了。
之後,侍夜的下人便過來,如同前兩次那樣,他們替我拿下鳳冠,解開厚重的喜服。徐棲鶴亦褪去外袍,只留內裡一身。今時我已非最初那樣,加之,我心方被剜去了一塊,如今要和另一男子坦誠相見,竟也從容了許多。
下人端來剪子,徐棲鶴便說道:「都退下罷。」
長夜漫漫,琉璃燈裡的燭火熠熠生輝。我站在他的面前,其實身上的袍子有也若無,這屋裡燈火充足,我身子是什麼樣,他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門扉靜靜地關上,一道影子慢慢地接近,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股清淡的鵝梨花香。
我只等著那死結鬆開,頰邊忽有一柔軟悄悄覆來。
我下意識地抬眼,他挨得我極近,那如玉的面龐幾乎與我相貼一起。四目相對時,他無聲地一莞爾,印在我臉上的唇微微往下,就到了我嘴邊。這一貼,我彷彿嘗到了一絲草藥的苦味,可不等我辨明清楚,香軟紅舌就輕輕勾了我唇瓣一下。
我微微一顫,不禁往後縮了一縮。
我看著徐棲鶴,他亦望著我,不知是暖燈作祟,還是我眼目不清,只覺著,他眼裡暖意極盛,柔情繾綣。
之後,他便走近我一步,挑起我衣服上的結,一個一個剪開。這動作,也是徐緩輕慢,不見急躁,直到最後一結鬆開去,他放下利剪,才抬起雙手,悄然無聲地滑過我的兩肩,衣裳落地。
徐棲鶴挽了挽我鬢邊落髮,似要將我的模樣看清楚,望了好一陣子,才再一次挨了過來,在我頸邊閉目聞了一聞:「你的身子——」他有些像是自言自語地喃喃道,「真的好香。」
他這句話,說得毫無雜念,卻讓我臉上一熱。只聽他在我耳邊低低道:「那一天,我一直站在你邊上,你看也沒看我一眼,就好像人在我的眼前,心,卻不知道落在了什麼地方。」
他邊說著,邊在我頸邊輕輕地啄吻。
「我那日就聞到了,和你身上一樣的香氣。我以為是堂裡換了薰香,讓下人調配了許久,可總是不對……」徐棲鶴將手從我褻衣下頭滑進,又慢又緩,他手掌極滑,撫過我大腿的時候,如柔絹順過一樣。他親著我一邊脖子後,又轉到了我另一邊,我漸漸也聞到了一股氣息,和先前的梨花香不甚一樣,是……是楔身上的氣味。
他並未直接揉摸我的臀,雙手只在我腿根和腰際輾轉幾圈,等我不再僵硬時,才滑到我的腰上,突然把我抱了起來。
徐棲鶴許是不擅長做這樣的事兒,攔腰抱起我的時候還輕晃了一下,我忙環住他的頸脖。他臉上一哂,竟流露出一點惱羞來:「我身子雖不如何,治一治你……還、還是成的。」
這有點孩子氣的話,真教我不禁一笑。
徐棲鶴失神了一會兒,臉上漸漸漾起一朵紅云,卻比盛開的牡丹還要豔上三分。
他將我抱到床上放下來,紅幔垂下時,他跟著我一起躺下。他俯下身子來,先親我的嘴,跟之前那樣,不過是蜻蜓點水,像是不擅風月,我知他身體孱弱,恐怕屋子裡也多少無填房的侍女……許是那樣,他對我也是小心翼翼,說是束手束腳亦不為過,看得我也竟也有幾分替他緊張起來。
徐棲鶴解開我的褻衣,雙手輕輕摸著我的身軀,他下手極輕,好似我才是那個玉做的人兒一樣。我由著他侍弄,心裡說不上喜還是不喜,只覺得這樁事不可避,可好歹還是樂意的。徐棲鶴想是跟著教導,行事不說刻板,但也是循序漸進,唯有碰到我臀後時,才露出一兩分急促,一面吻著我的鎖骨,一面小心揉捏,等摸到了最裡時,我也漸漸緊繃起來,尤其在他握住那玉勢時,我呼吸一滯。
他停下來,問:「疼麼?」
我輕搖了搖頭:「不疼……」
徐棲鶴卻不大相信的模樣,他湊了過來,在我眉眼上親了一親,小聲道:「那為什麼,你要蹙著眉頭?」
我慢慢側過臉去,並不答他。
我心裡並沒有厭惡他,可這副的身子卻比我想得實誠。它同其他男人歡好過,成過了結,對另一個男子,少不得要抗拒些。所以徐棲鶴再是如何好,我的身子……也是不太願意的。
諸如徐棲鶴這樣的人,自然是心細如髮。他將那玉勢從我身體裡弄出來後,卻沒再繼續,反是把我褻衣拉上,被子翻了過來,把我抱在他懷裡。我滿腹疑惑,在他懷裡抬起眼,難得出聲:「為何……」
徐棲鶴一手撐著腦袋,輕聲說道:「你才病好,身子剛養好沒多久,而你我總是夫妻,來日方長。」
他一席話,讓我心上微震,有一種說不出的詫異和茫然。「你睡罷,我陪著你。」他說。
之後一整夜裡,徐棲鶴果真沒有再動我的身子。
我與他合臥,本是覺得不自在,可每每一抬眼,就見到他的睡顏,他摟著我酣然入夢,倒是一副極是安穩的樣子。我悄悄地翻了翻身子,他的手就搭在我的腰上,我便不敢再亂動,迷迷糊糊的,也有幾分睏倦,便挨著他一起睡了過去。
? 三喜(十五)
次日,我醒來時,人還在徐棲鶴的懷裡。
他的身子,暖和得緊,抱著他的話,那就好像抱著一個大火爐一樣。我挪了一挪身子,他便睜開眼來。
「……你起了?」他好似夢囈道,「什麼時辰了?」他絲毫不像要起來的樣子,反是又把我給摟了摟。
說話間,徐府的下人就走進來了。世家裡的侍兒個個都練成了精,一聽見點動靜,就曉得要到主子的身邊伺候著。
他們一進來,我就從他身上起了。一個侍兒聽到徐棲鶴問的話,過來說:「少爺,現在已經是辰時了。」
徐棲鶴卻瞥了他一眼:「平時讓你機靈些,你卻如木魚般。今個兒不需要你這般機靈,你倒跟兔子似的敏銳。」那侍兒想來正是徐棲鶴的貼身小奴,他為難地看了看我:「這……」
我便斟酌地道:「辰時已經晚了,一會兒,還要向……娘敬茶。」
徐棲鶴這才淺淺一笑:「既然少君替你說話,這一回就算了。」
我二人洗漱,換了衣服,還用了早膳,折騰了好一通,才姍姍來遲地去見了華陽夫人姜氏。
徐氏第二個貴妾華陽郡主,本為敬國公府庶女,可也是唯一的女兒,自幼受盡榮寵,是以得了一個郡主的封號。據說她相貌極美,性情活潑可人,當年差點兒便被先帝相中給太子為妃,可上元節遊船時對當時戶部的徐侍郎一見傾心,不顧徐侍郎家中已有一妻一妾,執意下嫁。如今徐府裡,人人都叫她一聲華陽夫人,偶也有稱她一聲姜夫人。
因徐三少自娘胎便體質虛弱,傳聞華陽夫人對徐棲鶴極是偏寵,待我見了姜氏之後,發覺確實如此。
她一見我和徐棲鶴二人,便喚了一聲:「鶴郎。」
「母親。」徐棲鶴牽著我過去。華陽夫人比我所以為的還要年輕貌美,她身子嬌小,妝容精緻,和徐棲鶴站在一塊兒,不似母子,反而更像是姐弟。徐棲鶴對我道:「這就是我娘親,母親,他便是敬亭了。」
姜氏坐在位置上打量了我,我忙接過下人端來的茶水,接著便跪了下來,規規矩矩地喊了她一聲娘親。
姜氏接過我手裡的茶,抿了一口道:「那一日成親我就知道,你是個秀致乖巧的孩子,莫怪後來鶴郎你日日同我念叨你。」
「母親。」徐棲鶴小聲喚了她,然後便瞧了瞧我,見我還跪著,便來把我拉起來。
按禮制,婆婆喝了茶之後,我還得接了姜氏的禮,說明她認了我,我方能起身。姜氏果然道:「鶴郎,我還未贈禮,你急什麼?」
徐棲鶴卻應:「那母親何不快點?」
姜氏卻悠悠一莞爾,可謂是一笑百媚生:「我都把我的鶴郎送給他了,哪兒還有什麼其他的禮能給得出手的。」
徐棲鶴被逗得兩耳紅透,直教我忍俊不住。
姜氏後來到底送了我一樣東西,那是闋聖的祥鶴牡丹圖,也是一件千金難買的重禮。她說:「這幅畫當年是鶴郎他父親和我的定情之物,我如今將它好好地交給你,也盼著你能對鶴郎還以一片真心。」
我謝過姜氏,將那一幅畫慎重地收了下來。將來的日子,我每每想起這一刻時,不禁嘆,以真心易真心,又談何容易。
姜氏是個能說會道的女子,雖已為人婦,仍是俏皮不減,倒讓我明白,為何這麼多年,徐家老爺對她仍舊偏愛。
我和徐棲鶴在姜氏此處用了午膳,方才離去。
徐棲鶴並未直接帶著我回去小院,而是在徐府大院裡逛了起來。他牽著我的手,也不在意下人看著,只拉著我去看了徐府的院子。
「這個小院北面環水,南面繞山,冬暖夏涼,上頭那座涼亭以前高宗還來過,曾在那處題了首詩。」他帶著我又到了另一處地方,那兒的佈局可說是鬼斧神工,沒想到這徐府竟有如此厲害的工匠。徐棲鶴一聽,便是笑了笑:「這座梧桐苑,其實是我請人來修的。」
我有些詫異,可又想到,徐三少爺到底是個楔子,身子雖差了點,其他地方也比旁人厲害許多。他繞著湖邊,一邊走一邊道:「母親懷我時出了點意外,所以,我自小就是個藥罐子。既然踏不出家門,我��日也無所事事,自得找些事情來做。」
他這樣一說,我倒有些憐起他來。過去我在家中,雖然不受重視,可身子還算健朗,去什麼地方也無人多加管束。
「我用劍比不上大哥,文章也寫得不如二哥好。」他轉過來,看看我道,「可若說這一些,那是誰也比不上我。」暖陽從葉間照下,他那過份白皙的臉龐染上了微霞,氣色似乎比昨晚還要好上一些。
我微微一笑,也應他道:「這個院子,確實是巧奪天工,敬亭也從未見過比這個更好的。」
徐棲鶴聞言,便歡喜地走過來,握著我的雙手:「那你可喜歡?」
我點點頭,他就好似極開心的樣子,對我道:「日後我也給你修一個院子,只有我們能去,旁人……誰都不行。」他喃了喃,我沒聽清後邊他到底說了什麼,徐棲鶴接著又道:「你同母親那樣,叫我鶴郎可好?」
我愣了一愣,可見他一臉期期艾艾,也不好拂了他的意思……
「……鶴、鶴郎。」
「嗯。」徐棲鶴就應了我一聲。
我心口微熱,也同他說:「你也可以,叫我三喜。」我輕聲道,「我家裡人……都這麼叫我的。」
後來,徐棲鶴便一直喚我三喜。一直都是。
他到底身子底不好,再逛一陣子就乏了。我與他一同回去小院裡,一天過得極快,眨眼就到了天黑的時候。
這一夜,徐棲鶴還宿在我這兒。
按說,成婚後,尻妻要和每個丈夫同房三日。先前時候,徐長風和徐燕卿對我皆很是淡漠,讓我便忘了這茬規矩。等下人要服侍就寢的時候,我才想起來。
琉璃燈閃爍,下人給我們解了袍子,便魚貫而出。
我在床上慢慢躺下,只想今夜,徐棲鶴會不會碰我。未想到,他在我身邊臥下,仍是不動我的身子。我不由多看了他數眼,他想是察覺,睜開眼道:「為何不睡?」他靜了靜,問,「可是我在你身邊,你不習慣?」
「不是。」我搖頭,輕輕答了一句。
徐棲鶴翻過身來,望著我,他容色本就不俗,氤氳燈光下,便更是好看溫柔:「以前,我常睡不好,一夜裡要醒來好幾次……可昨晚,是我活著的十七年來,睡得最舒服的一次。」
我想起他昨日兩眼下,確實有淡淡的青影。他每一日都要喝藥,夜裡又不得安睡,直讓我心中對他憐意更甚。他瞧著我良久,忽而輕聲問道:「三喜……能讓我,親一親你麼?」 ? 三喜(十六)
那雙眼眸如水波漣漣,卻讓我想起了,從前我爹一人坐在四姨娘的院子裡時,看著她生前種下的那朵玉蘭花時的模樣。
我微微垂眸的時候,徐棲鶴便慢慢地挨了過來,隨即,額頭便有一柔軟輕輕貼來。
「睡罷。」他說。
我抬起眼時,徐棲鶴已經翻過身去。他雖只比我年長兩歲,但和他那兩個兄長一樣,皆是秀頎高挑,細骨寬肩,我望著他的背,腦子裡許多影子來來去去,然而那一些,都是抓不住的,不管我怎麼想,怎麼盼,我現下能碰得到、觸摸到的人,也只有身邊的這個暖熱……
我起了起身,挨到他的肩頭時,那似水的眸子便睜開來。他也還醒著,跟我一樣。
我半支著身子,凝視著他片刻,便俯身而下,將嘴輕輕地貼在他的唇上。
徐棲鶴想是有些訝異,但是極快地,我就察覺到他雙唇微啟,我便笨拙地朝裡探去,漸漸地,伴隨著一絲絲苦澀的藥味,嘴裡盈滿了初春的梨花香。這一方面,我倆都談不上多好,可到底都是拳拳心意,他又是個謙謙君子,任是吮吸勾纏,也都顧著我的感受。這一親近,便磨了許久,弄得我二人四唇都舔得濕潤水瑩,眼角泛紅。
分開之後,徐棲鶴和我一起坐了起來。
我目光不移地看著他,抬了一抬雙手,緩緩地放在他的前襟上。
指尖輕顫,試了幾次,才將那打緊的衣結給解開來,袍子也就鬆了。手掌輕悄悄地探進,也不知是不是我抖得太厲害,總覺得,他胸膛起伏得很快。我把掌心貼在他的肌膚上,他的身子很熱,露出的肩鎖處白滑如玉,連躬起的弧度也是好看得緊……這時候,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
徐棲鶴胸中微喘,卻靜靜望著我,目若幽蘭,深深暗暗。那樣的眼神,我在徐長風和徐燕卿二人身上都見過。那是情慾,男人的情慾。
他聲音有些瘖啞,「你今夜,是不想睡了麼?」
貼在他鎖骨處的掌心漸漸收緊,我抬起眼看他。如今我留長了頭髮,幾縷垂在眼前:「鶴郎也是……」我啞聲輕問,「不想要我麼?」
手腕他扣住的地方,滾燙如火,可在我抽回來之前,徐棲鶴驀然一個使勁,我便往他身上跌去。我倆合抱的時候,他就再一起吻了下來。這一回,他不再溫吞,只管噙住我的唇,舌頭捲來的時候,雙手亦跟著探進我的衣服裡。他是個極聰明的人,先前一次兩次都拘謹生澀,這一次彷彿抓到了些訣竅,盡把我揉捏在他懷裡,嘴上則是兇狠地肆虐一通。我被他親得有些七葷八素,凌亂之中摟住了他的脖子,他也已解開我的褻衣,不住親吻著我的頸脖和鎖骨。
楔身上的氣味越發濃厚,和屋子裡的熏香混在了一起。我不自覺地緊貼住他的身,輕輕地用身體摩挲著他,徐棲鶴在我頸部流連頗久,我忽覺一絲刺疼,便睜眼看了看他,就見他手指拂過我鎖骨下處的一個青紫的痕跡。
「是……二哥?」他低聲問。
我猶豫須臾,還是點了一點腦袋。那時候,我惹了徐燕卿惱恨,他便在這一處狠狠咬了下去,還見了血,好幾日了,也只消去了一些。
徐棲鶴臉色似乎微微一沉,又似乎沒有,隨即他眼裡露出憐意,嘆道:「二哥的脾氣,確實是那個樣子,可將氣出在你的身上,卻是他的不是。」他憐惜地摸了摸那道青痕,接著便伸出舌來。
我兩腿分開,在他身上半跪半坐,他臉貼於我的前胸,我忽地呼吸一窒:「嗯……」我微微仰著脖子,抱著他頸部的雙手稍稍收緊了一些,便看那靈活軟舌輕輕地勾過我胸前紅尖。「唔嗯……」我低低喘著,他舔了後又以嘴吮咬,屋子裡就響起了幾聲咂吸聲。
我與他呼吸漸重,兩頰皆一片酡紅。他本是出塵清豔,如今倒像是仙子入了凡俗,細若無骨的雙手從我的背部來到腰下,隔著柔軟的褻褲,輕慢地搓揉著我的兩臀。到了眼下這般,我雙股間那物自是硬漲不已,鼻間香氣彌久不散,直教我身子越發燥熱,前後兩處都有幾分急不可耐。徐棲鶴不曾經歷人事,如今額頭盈滿薄汗,忍得實在辛苦。
我喉結微動,眼眸低垂,唇翕動著:「讓我……來罷。」
不等徐棲鶴應我,我便探出手去。手心微顫地貼上,隔著一層絲綢,我亦能感受到,他那一物極熱,貼著褲頭,已隱隱現出形來。我所知的,其實並不比他多多少,只是能讓男子快活的方法,也不過是那些。我二人一齊褪了綢褲,除了上身鬆垮垮的袍子,身下就裸呈相見。我瞥了眼他下頭,那陽物臥於叢中,楔者天賦異稟,陽氣極盛,他那一樣物件就是半硬,也比我的粗壯三分。
我跨坐於他的身子上,只稍稍一挪臀,下腹便與他相貼。我強壓住心中雜念,兩手撐在他肩頭,試探一般,慢慢地提腰摩擦。徐棲鶴喘息越重,我移動身子時,腿間那玉莖時有不時擦過他的陽根,他素有慧根,漸漸摸清路數,手掌伸來,卻把我的和他那陽根握在一起。我雙肩一震,停了下來,他便有些許不肯,另一手劃著我的腰骨,點在臀尖,我也不知為何曉得他的意思,只彎下腦袋親住他的嘴,腰身就輕輕晃著,使我的玉莖在他手中,和他的陽物互相慰藉。
唇瓣分離之後,我同他鼻尖相抵,聽他問:「那接下來,你教我……要怎麼做?」
我心裡清楚,他該是知道如何的。我擺腰弄臀已有一時,早出了一身汗,他也好不到哪兒去,上身衣袍貼著肉,都是汗流涔涔的模樣。他那刃器已是硬直,想徐棲鶴整個人溫雅斯文,未想腿間藏著的這物卻如此猙獰,我看他那圓頭,只怕進去……都有些吃力。
可他殷殷望著我,而我不懂言授,唯有身教。我以手握著那件玉柄,下身抬起,稍稍撅起臀峰,先是於戶門徘徊數下,等那圓頭被淫水弄濕,方將它對準穴口,緩緩送入。
這一過程,說來簡易,可做起來,確非易事。我磨磨蹭蹭,他進來時,身子更是抖的要散架一樣,我知道,是我這身子作祟,它既想要,又先認了主,今再換一個男人,自是不肯。是以他圓頭勉強進來半分,我就背脊僵硬,兩腿打顫,眼裡又凝出淚霧。
徐棲鶴一見,便支起身子,在我眼角一啄,看我溫柔道:「你若是害怕,我們便不要做了。」
我搖搖腦袋,咬了咬牙,又往下坐了一些。徐棲鶴悶哼出聲,抱緊我的身子,卻在我耳邊輕嘆:「你啊……」
我明白,徐棲鶴待我,是真心實意的好。他越是對我如此,我心中便越是不安。這不安的源頭,我想,怕是因為我比誰都清楚,我的心,究竟落在了哪一處。
我這一狠,感覺身子就被滿滿撐開了,可其實也不過含了半根,卻好像再也吃不進去。如此,也只好徐徐圖之,我強抑作嘔之意,勉強提腰,待退出半寸,又擺臀含入,這般小心周旋,竟也要小半時辰,才將那肉刃全然吞進。我完全坐下的時候,徐棲鶴也已大汗淋漓,只看他雙頰紅潤,玉白身子也是紅霞一片,胸口激動地起伏,而我卻好似漫步於極樂和極苦之間,心口明明疼的要撕裂,騷穴卻緊緊咬住那根利物,即恨不得他出去,又恨不得他狠狠將我梳弄一番。
「三喜……」他喚我一聲,便又親來。我二人緊抱,肌膚相貼,身裡身外都不留一絲縫隙。他舌上功夫越使越好,我動的時候,他亦吮著我的舌尖,輕攪慢纏,直讓我漸漸忘卻痛楚,下腹越干越是騷熱,漸漸地就發癢起來。他在我腸道抽插有一時,我體內某處越發瘙癢難耐,不禁扭身,他想是察覺,忽而一使勁兒,就把我壓在了他的身子下。
我臥在床上,不等我自己扭腰,他就分開我的兩腿,自己肏了起來,到了此時此刻,他漸漸便卸下了之前的溫潤面目,動的時候越帶狠勁,後來更是有幾分莽橫,不准我歇氣。「啊!」忽然他在我脖子上一咬,我驚喊一聲時,他就捅到了我的結。徐棲鶴進去的時候,我便又感受到那刀扎的滋味,好似我心上的那一道口子,又被人血淋淋地撕開來。
「不、不要,鶴郎……不要……啊!」我求著他,可他卻止不住,彷彿是失了理智,只把我整個人下身撐起,孽根死死地肏進我的產道之中。「啊——」我仰著脖子,兩腿一掙,又想臨陣脫逃,徐棲鶴卻追來將我死死扣緊,亂無章法地親著我的臉龐和唇瓣,不斷喚著:「三喜……三喜……」
「啊……啊……」他一直用力撞著那裡,每一下都刺激得我叫出聲來,雙腿攀住他的腰,腳趾都蜷曲起來。徐棲鶴緊摟著我,力氣大得在我身子都勒出痕來,他肏我的時候便不住吻我,由我的眼到唇,脖子和鎖骨都是他留下的痕跡,耳畔時不時響起他的囈語:「好熱……你是……我的……」那蕩頭碾著我的結,擦弄陰核,將我穴水肏出更多來,弄了小片刻,我漸覺痛楚淺去,另一種酥麻的感覺越發地深,每次他捅來的時候,我的小穴就一縮,嘴裡也禁不住地溢出一聲又一聲的呻吟……
想是頭回,徐棲鶴弄了我半時辰不到就瀉了身,那陽精想是積累一時,也是甚多,分成幾股射在我的產道里。他盡興之後,便在我身上歇了一會兒,我也是極累,可不知是不是已經麻木,倒也不再如何難受。
可當我抬眸時,就見他注視著我,那繾綣蜜意,反是教我心口又一緊,他輕聲問:「這樣,我們可就算是夫妻了?」 我將手輕輕搭在他的手掌上,看著他,說:「我們本來就是夫妻,不是麼?」
徐棲鶴聞言,眼中頓時流光溢彩,他與我在床上廝磨一陣,那在我身子裡的東西又熱了。我本以為他還要再弄一次,徐棲鶴卻退出身子,為我披上衣袍,道:「累了就睡一會兒。」
我在他懷裡躺著,雖是疲倦,但卻毫無睏意,腦子也並沒有想些什麼。這般臥著,直到燭火燒盡,疏疏光亮從窗紙透進,已是天明。 ? 三喜(十七)
過了昨夜,我總算是同三個夫君都圓了房。
雖然徐棲鶴到後來弄得兇狠,可也終究並未傷了我。後來剩下的兩日,他都成天和我膩在一起,我倆並沒有去其他什麼地方,大多的時候,也都是在屋子裡做……做那一件事。
俗常道,年少初經風月,總有一時沉溺於此。
「嗯……」
炎炎午後,窗扉大敞,我亦兩腿大開,身後撐於坐椅上,上身衣袍齊整,只有褲子扔到了下頭。此時,徐棲鶴正壓在我身上,他兩手環抱著我,衣服一件不落,頭髮倒是有點亂了。隱秘水聲從我二人緊緊相連之處傳出,伴著那悶悶的叫床聲,和炎夏的蟬鳴混在一起。
「三喜……」他上頭纏著我的嘴,下處也不肯放過我。因著前夜他在那處捅得狠了,一碰還是有些疼,所以今日弄了半天,也未再往我結裡去,只在我結外的甬道磨著。
「這樣……舒不舒服?」他在我耳邊呢喃,我身子裡的火龍也跟著頂了一頂,不知是不是真如姑姑所說的那樣,我那騷穴天生如此,只被搞了外邊,也淫水潺潺,他進出越發爽利,也慢慢掌握住了竅門,知道了我要害在哪兒,便直往那處頂撞。 「鶴、鶴郎……」我有時被肏得極酥麻,便忍不住喚一喚他,徐棲鶴也逐漸得趣,動得更是用勁,「別……」我嘴裡碎言碎語,雙手佯裝推他,赤條條的兩腿卻攀得他死緊。他到了極處,凌亂中就將我衣襟用力扯開,我胸膛裸露時,他就俯身含來,這時下身大操大��。 「唔——」徐棲鶴眉頭緊蹙,最後又重重頂了幾下,方在我體裡射了出來,而我前頭亦精關失守,濺出薄淡精水,只是不比他多罷了。
完事之後,不等主子傳喚,徐府的下人就在隔間搬來浴桶和熱水。徐棲鶴也不避諱,將我衣褲穿上,便在十幾雙眼目前頭抱著我起來。我起初還不習慣,後來知道我二人歡好時,這些下人都在外候著,想來世家後宅都是如此,幾次後我也已見怪不怪。
圓房後的一日,徐棲鶴興頭正足,我和他兩人幾乎沒踏出房門過。到了最後一天,他倒是收斂了一些,帶著我在府裡四處走動,也同我說了徐家許多的事情。
徐府位在京城西面,向東十里就是皇城,可謂是天子門前,聖眷極盛。他今日帶我到了一個桃園,雖是仲夏,那處桃花依然開得繁盛。
「貴妃娘娘未嫁之前,也最喜歡這個院子,她入宮後,此處也一直空著。」徐棲鶴說的,正是如今宮中正得寵的徐貴妃,也是徐尚書最年幼的妹妹。當今天子身為楔,後宮人數卻是不少,這不禁教我心生困惑,因著楔尻相合,認了彼此便是一生,今上……也未免太過風流。
徐棲鶴笑著解釋道:「帝王家終究和一般百姓不同,可也一直遵循舊法,有了尻妻之後,鮮少再納,後宮的嬪妃大多是未娶妻之前所收,是以古今往來,天子娶妻甚晚,一旦有了尻妻,必是皇后。這樣做,對其他妃子雖是不公,可也是在所難免之事,到底是天家,需要考量的不知幾多。」
「今上也算是個例外。傳聞,今上還是太子時,就邂逅了小陳娘子,也就是故去的陳後。陳後雖是尻,父親卻只是從七品詹事府主薄,以太子妃來說,這個出身委實低了一些。奈何姻緣注定,太子早早娶了妻,登基後封陳氏為皇后,夫妻恩愛十載,令天下百姓豔羨。」
「可惜,」他走到一株桃花樹下,折了一個花枝下來。人面桃花,只看那少年如玉,竟將手裡的桃花也比了下去。他邊走來邊說:「陳後入宮十年,未有所出,此事自然遭到群臣非議。今上終是無法,唯有再開嘉選,以填充後宮,而陳後……」
「陳後……後來怎麼了?」我不禁問。
徐棲鶴已走到我眼前,他將桃花放在我的手裡,如纖蔥般的手指拂過我額前碎髮,緩聲道:「後來,陳後鬱鬱寡歡,不出一年就病故。今上傷心至極,有三年不入後宮,直至太初六年又開始廣納美人,我的小姑姑,也就是當今的徐貴妃,正是這時期入的宮。今年年初,貴妃娘娘剛誕下楔子,今上不過四個皇子,共有二人為楔。雖是如此,今上並未立任何一個皇子的母親為後。」
我聽到此,不由有些恍惚,想到尻一出生就受人追捧,享盡榮寵,其實,說到底,也只是為了生育。若身而為尻,卻無法育子,那地位便是連常人都不如……
我想得過於出神,並未發現徐棲鶴已挨得我極近,直到他輕輕將我的臉挑起,俯身吻下。
分開之後,他便於我耳邊道:「今上對陳後一片痴心,為世人稱頌。三喜,將來……我只會對你更好。」他輕啄了一下我的耳根, 帶著幾分纏綿,「三喜,我真捨不得你。」
和三個夫君同房之後,按照規矩,尻妻之後便要在各房待上一段日子,少則五日,多則半月,而徐氏定下了十日的期限。這樣子,也是為了避免尻妻心有屬意,偏袒其中一個夫婿,導致夫君之間不睦,家宅不寧。
我強撐起淡笑,寬慰他說:「都在一座宅子裡,鶴郎想見的話,還是能見到我的。」
徐棲鶴卻抱著我,一邊親著我的脖子,一邊喃喃了句我聽不清的話:「真不想把你讓給他們……」他已將手探進我的衣裡,教我不禁有些緊張起來。雖說此地平時沒什麼人……
說時遲,那時快,前頭頓時傳來一聲:「三少爺。」
徐棲鶴反應極快,當下便將我衣服拉好,只看他站直身,許是被人打攪,心下有些不快,眼神似乎有些冷。等我從他懷裡出來,看清來人,心下登時一涼……
陸青蘇站在院門前,樹影斑駁,他的臉上似乎也沒有半點血色。
他面上平靜,躬身道:「三少爺,江城棗莊的周管事正在書房裡候著,想是正有急事。」
四家在各處皆有產業,我以為徐棲鶴平日都在宅子裡無事可做,倒未想到徐府大半的莊子和產業都是他來打理。徐棲鶴應了一聲,然後道:「那我現在就過去,你送少君回去院子。」
「是。」
徐棲鶴與我說一聲之後,便趕往書房。我手裡還拿著那株桃花,遙遙看去,他並未望著我,只說一句:「少君,請罷。」
這一路上,我和陸管事並沒有說半句話。他走在我的後頭,同我不近也不遠,卻也總走不到一處。
他送我到了三房的院外,我突然停下來,他也跟著止步。
我回頭看著他,神色平靜道:「送我到這兒就好了,你去忙你的罷。」
陸青蘇垂眸站著,幾天不見,他像是清瘦了些。他既不看我,也不出聲。我慢慢背過身去,正要跨進院子時,身後不期然地響起一聲:「少君。」
我看向他的時候,他總算抬起眸子,朝我望來,額上佈滿細密汗珠。「三少爺……」他問,「對您可好?」
我瞅著他一陣子,輕輕地應了聲:「好。」
他嘴角揚了揚,像是有些勉強:「那就好。」
回到屋子,我便讓碧玉把那株桃花找一個花瓶放著。到了夜裡,徐棲鶴方才回來。
他抱我的時候,並不愛熄燈,只說這樣,方能將我看得清楚。我知他下午未盡到興,晚上必是不好打發,可今夜裡,他比先前幾次都厲害許多。便看我側身而臥,他從後側抱著我,孽根在我下身不住抽插,每次肏進時都極狠,肉體拍打的聲音比喘息聲還大一些。
他今夜裡很是痴纏,我的嘴角被吻得生疼,小穴亦有些酸麻酥軟。隨後徐棲鶴將我翻了過來,他身子極熱,楔身上的氣味更是濃郁。他將我提腰抱了起來,孽根換了方向,我身子一緊,便感覺身體裡那物慢慢頂進尻結裡。初進去的時候,我仍是疼得兩腿發顫,許是想到這是最後一晚,徐棲鶴一狠心扣住我的腰,將我摁下,我們齊齊重喘,我更像是要去了半條命一樣,倒在他的身子上。
「……」我在他懷裡時,他就捏起我的下頜,邊親著我邊在我窄穴裡磨了起來。我先是覺得那刀子一刀一刀刺在身上,等他擦弄俞鼠,越發熟練之後,我便覺得痛楚之外,還有一股說不出的騷熱麻癢,那感覺極難言喻。「鶴郎……鶴、鶴郎……」他抽插之時,我身子越是燥熱,身前玉莖挺翹而起,身後解癮地一縮一縮。
「三喜……」徐棲鶴將我壓下,讓我趴在床上,他從後緊貼住我,「你今夜,比平日裡都來得香……」他提腰猛力抽插之際,亦在我頸脖後處咬了一口。
那一晚上,我很是情動,也是頭一回這麼快活。徐棲鶴不捨同我分開,纏磨著我做了兩回方鳴金收兵。
次日晨間,天未全亮,我就坐上小轎,又回到了我最初來的地方。
? 三喜(十八)
我三房都待過一時,再回到徐長風的院子,才發覺到,這裡比起其他兩處,確實是清冷不少。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主人不常在的緣故,這座小院也是安靜得很,服侍的下人也多有了些年紀,可做事都還算利落勤奮,不曾將我怠慢。因此,反是由於我來了,這座院子才多了些人煙。
我回來此處時,並沒有見到徐長風。他身職要務,自是比一般人都還要忙碌得多,不可能待在成日待在院子裡。
「少君且放寬心,奴婢老家有句話,剛入門的娘子還熱炕頭呢,到了夜裡大少爺一定就回來了。」碧玉現在是越發膽子大了,碧落聽到立時瞪了她一眼:「你注意一些,主子的事情……可是下人能夠議論的。」
碧玉不服地努努嘴,手指轉著頭髮道:「少君,奴婢說的可都是實話……」
碧玉活潑,碧落老成,二人嘰嘰咕咕,因此我倒是從來不覺寂寞,不過是先前在徐棲鶴那頭……胡鬧了一點,現在突然閒了一日,確實是不大習慣。
按照徐府裡的規矩,往後的日子,我要在三房各待十日,不斷輪轉。這樣的規矩自千古來就存在,俗稱「走妻」,《尻誡》裡也有寫道,若非身子有恙,尻妻不得獨宿,每一夜都需在眾夫裡挑揀一位同房。後來,又為避免尻妻只獨侍一夫,便定下了「走妻」的規矩。說來說去,這麼多的規矩,也只是為了讓尻早日有孕,誕下子嗣。
碧玉和碧落以為我受到冷落,便想盡法子讓我開懷,她們卻不知,徐長風不在院中,著實令我心底暗覺輕鬆。因為,我也實在不知道,要如何與他共處……
這一天裡,眨眼閉眼,轉一下便過去了。
月上柳梢頭,迴廊上,一盞盞全燈亮了起來。下人特意伺候我沐浴,之後我便坐在案前,等著我的夫君歸來。
距離第一次行房,也過了近半月,這寢房裡的紅綃已早已拆下,只有門前還貼著一張「囍」字。此處,不像二房那裡雕樑畫棟,也不似三房滿是溫軟熏香,反是素淨得很,一樣多餘的物件都沒有,只掛了一張不知誰人著的山水畫。可見此間主人,要不是極肅穆沉靜,就是鮮少歸來。
一晚上,下人進來剪了兩次燭花。
我一手撐在案上,點了幾次腦袋。我早早就打發碧玉碧落去歇息了,耳房只有負責侍夜的下人在。等那下人又一次進來,我問了她一聲時辰。
「回少君的話,剛過了子時。」
我猜想,徐長風今夜,怕也是不會回來了。
剛成婚時,他也是如此,由著我在那紅彤彤的喜床上獨睡兩夜。「你也下去歇息罷。」我對下人道,自己也站起來,正要歇下之際,門後竟是傳來了動靜。
我回過身的同時,房門就從外推開來。
徐長風仍是那一身近衛軍的戎裝,威武挺拔,那暗紅披風拽在地上,帶著幾分潮意,似乎淋了小雨。那一頭烏髮一絲不苟地束起,那輪廓硬朗,如雕如刻,仍是我初見他時那俊美得不可方物的模樣。劍眉冷瀟,深邃黑眸一見到我時,極快地閃過一絲異色。
「你……」他有好一陣子沒看到我,怕是方才視線對上的那一瞬間,還想不起我是誰來。我轉過來正���望著他,而後便垂下眸,規規矩矩地輕喚了一聲:「官人。」
靜默須臾,徐長風走了進來,帶進一團深夜的寒涼之氣。
他走到櫃子前,想是要脫下那身執勤的衣服。我才叫下人去休息,雖是能傳喚他們,可也覺得不大必要,遲疑片刻,還是走了過去。
我剛要碰到他的肩膀,徐長風就挪了一下身子。我的手抬在半空不動,他臉轉過來看我,抿了抿薄唇,說:「我自己來就行了。」
我聞言,緩緩頷首,識趣地退到屏風外頭。
徐長風將戎裝褪去,只留了身裡頭的素衣。他走出來後,我便下意識地看向他。他脫去軍裝之後,人看起來卻比那些飽讀詩書的儒生還來得斯文,他望向我,唇動了動。
「三喜。」他出聲之前,我搶著先說了一句,可話從嘴裡出來的那一瞬間,我便有些後悔了。我看著地上,十根指頭緊緊揪著,「我……官人叫我三喜,就可以了。」
週遭凝滯了一會兒,我聽見前頭的男人道:「我記得。」他說,「我記得,你叫三喜。」
他嗓音極沉,又如擊磬般醇厚。他喚出那聲三喜,不知道為什麼,好似傳到了我的心間裡頭,而我在他的眼前,總顯得有些侷促,也許是他比我年長得多,也或許,他終究是我的第一個男人……
我察覺他向我走來,強忍住退步的動作,直到他停下。
靜默一陣,而後,他開口道:「夜深了,你去床上歇息罷。」
接著,徐長風便轉過身去。我抬頭看他的時候,只來得及見到一個頎長背影打開房門。徐長風去了隔間書房,我看到那一頭的燈亮了起來。
我怔怔地站了好一會兒,才漸漸明了,他這一晚上,是不會再踏進這裡了。
我一個人躺回床上,原來的睡意全消。輾轉幾次,末瞭望著燭火,火光紅豔,把周圍都照得模模糊糊。
我忘了誰說過,一輩子,還長著。這也只是頭一夜。
後來連著幾日,我待在大房的院子裡。這陣子每日天一亮,我睜開眼之前,徐長風就已經去了衙門。而到了夜裡的時候,他雖然人都有回來,卻只將這張床留給我一個人,自己去了書房那頭過夜。而我和他打上照面的次數,十根手指都數得來。
這幾個晚上,外頭時有不時都要下一場小雨。今夜則不知道吹了什麼邪風,雨從傍晚就沒停過。
這一晚,我被雨聲弄得合不上眼,就坐了起來。
我打開了門,看著隔間那一頭,微弱的光芒透出窗紙,好像遙遙黑夜裡的一顆星子。
徐長風不知道是醒著,還是已經睡下了。雨聲瀝瀝,我模模糊糊地思及,徐氏族人數代為文官,只有他不走尋常路,棄文從武,這……會不會是因為,和他生而為常人有關係。
次日,我和碧玉幾人在院子裡。
剛下過幾場雨,院子裡的花開得正好。這裡的園子雖不像徐棲鶴那頭那麼精緻,可我走了一圈,卻發現這裡似乎也曾有人精心打理過,只是不知因何故,漸漸就蕭條了起來。
當我走過玉蘭花叢的時候,就隱隱約約聽到幾聲貓叫的聲音。
「這院子裡原來還養著隻貓啊?」碧玉一聽見有好玩兒的,就忍不住到處找找看。
碧玉在院子各處找了一找,果真給她抱了隻貓兒過來。
那隻毛茸茸的小東西是���全白的,四肢肥短,兩隻眼睛卻是一金一藍,極是少見。
「這種貓我知道,是胡人帶來的,叫什麼……什麼波什麼的。」碧玉把貓抱到我跟前,我也是心生好奇,到底無所事事了幾天,但凡有點新奇便按捺不住,忍不住伸手過去,想要逗一逗它。沒想到這隻貓還有些脾氣,猛地一掙:「啊!」我痛叫一聲,低頭一看,它從碧玉懷裡掙脫出去的時候,在我的手背上抓出了一道口子。
碧落一見,就怒喝道:「來人,還不快把那傷了少君的小畜牲給我抓住!」
下人不敢不從,忙去逮住了那隻白貓。碧落冷眼道:「不知道是誰養的畜牲,如今傷了主子,是不能留了,把它淹死了罷。」又對碧玉道,「你還不快叫大夫來看看少君的手。」
可就在這時候,另一頭響起了聲音:「不要淹死我的漪漪!」
緊接著,我就見到一個小姑娘跑了過來。
她約摸五六歲的年紀,穿著身青衣,梳著兩個花辮,長得唇紅齒白,很是標緻。她不顧不管地過來抱住那隻貓兒,一臉警戒地看著我們。那一雙會說話似的眼睛,讓我覺得很是熟悉。
「小姐、小姐——」她的後頭,跟來一個嬤嬤。老嬤嬤瞧見了我,趕緊將小姑娘拉扯到身後,然後撲通一聲朝我跪了下來,戰戰兢兢地道:「老奴見過少君,若小姐衝撞了少君,請、請少君只罰老奴一人!」
我見她已向我磕頭,便忙說道:「你……快起罷。」目光卻望向她身後的女孩兒,那小姑娘緊緊抱著她懷裡的貓,生怕我們將它給抓去。
老嬤嬤已經站起來,推推小姑娘道:「小主子,少君大度,您還不趕緊謝謝少君。」
她看了看我,眼眶卻一紅:「這兒哪有什麼少君,我只要我的娘親!」遂抱著那隻貓,扭頭跑到了另一處院子去了。
那老奴叫了幾聲小姐,又要向我賠罪,我有些乏了地擺擺手。
回到院裡,大夫就來給我看了下手上的那道口子。其實,我自小磕磕碰碰,這點傷實在算不了什麼,可下人極是緊張,我也只好讓大夫看看,也算是安撫他們了。
大夫出去之後,我不禁問:「方才,那個孩子是誰?」
碧玉一聽,驚奇道:「原來……少君還不知道麼?」
碧落瞪了她一眼,走到我眼前,躬身答道:「回少君的話,剛才那一位小主子——」她謹慎地看了看我:「正是……徐府大少爺和前少夫人洛氏的獨女。」
? 三喜(十九)
是夜。
煙雨茫茫,書房那頭的火光又亮了起來。我披上衣服,拿起一盞燈,往那一頭走去。那兒的門沒閂上,輕輕一推就打開來。
這間書房,我午間裡也有來過幾回,架子上的那些聖賢書和先前我大哥屋子裡的無二樣,除此之外,還有不少兵書、策論,至於這一些,我便一句話都讀不明白了。此處每一日都有下人進來打理,所以看著也就一塵不染。
我往裡間走去,腳步放得極輕。
我瞧見了那趴在案前的男人,他已經睡過去了,許是這陣子晚上一直待在這兒,沒法歇好,故此睡得較沉,並沒有發覺我進來。我撿起了那落在椅子邊上的袍子,大概是窗子沒關好,風吹了進來,我想他這樣睡一夜,怕是要著涼,便展開袍子,正要為他披上的時候,手腕猛地被握住,就見那一雙眼已經睜開來了。
「你……」他醒著坐了起來,我默默地將手腕抽回,退了一步。他捏了捏眉心,彷彿有些疲憊的樣子,接著望著我道:「夜已深,你為何還不歇下?」
我微微斂眸,只覺手腕被他碰過的地方有些熱……仍是張了張唇,道:「三喜遠遠見到,此處燈還亮著。」
這裡的燈火,已經亮了幾個晚上。我輾轉數夜,總覺著如此下去,不是辦法:「不如官人……」我提了提嗓子,看向他道,「還是回屋子裡睡罷,三喜在這兒將就幾夜便可。明日——」
燭火下,徐長風面色沉靜,那雙長睫下的眼眸隨著燭光明明暗暗,教人難以識清他心中所思。見他這般模樣,我越說聲音便越小:「明日,您還要到衙門……」
我靜下來後,徐長風卻是卯不對榫地道:「你的手,可有大礙?」
我怔了好一會兒,才曉得他話裡所指,是這日下午我被白貓抓傷的事情。徐府下人素是乖覺,又是同主子有關的事情,想必是有人早早知會了他。
我輕搖搖頭:「無礙。」
「寢室裡的櫃子裡第二格,有一個玉瓶子,裡頭是金瘡藥。你每日按時塗抹,過兩日就能好了。」他說道。
我點點腦袋。徐長風又靜了一陣子,我聽見,他嘆了一聲。
「我忙於軍務,鮮少有時間能陪著她,珺兒若是有得罪你的地方,我會好好教導她的。」他又道,「那隻貓,婉……洛氏養了近十年,和離之後,她也將它留給了珺兒。等過些日子,我再命人——」
「不用了。」我打斷了他的話。徐長風靜靜地望向我,我揪了揪手指,遲疑說:「要不是我去逗它,也不會傷著自己,跟……」我垂下眼,小聲道:「跟……小姐,無關的。」
我並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徐長風的女兒,按規矩,夫君娶尻妻之前,可有通房的侍女,而這一些,大多都不會留下子嗣,若是有了,也只是納作賤妾,生下的子女地位也極低,等尻妻進門,誕下子嗣之後,這些庶出兒女多半沒有任何地位。可徐長風到底是個常人,過去的他,想是也不會料到,自己將來會同兩個庶弟共妻……
徐長風頷了頷首,並未再多言什麼,只將我手裡的衣袍接過:「你去歇著罷,天色快要亮了,我去衙門。」
他沒有給我多說半句話的工夫,就踏出了這個地方。
我回到屋裡,合衣躺下。
我想到,碧落今日與我所說的話:「奴婢進來徐府之前,大少爺就已經成家了。聽人說,洛氏是大少爺外祖家定下的一門親事,洛氏出身將門,門第雖是比不上四家七氏,可和大少爺也算是青梅竹馬,情投意合。因此,當時,老爺和夫人對這一對也是十分看好。當年,二人在江北完婚,算到現在,已經過去了七八年。」
「這些年來,洛氏只生下常人一女,再無所出,可大少爺也未曾納妾,一直和洛氏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後來……」她謹慎地看看我,猶豫道,「就是、就是少君要入門,按說,大少爺已有妻子,不可再娶,除非……」
雖然她沒有再說下去,我也已經明白,之後發生了什麼。
我先前接觸過虞氏,便知她是個極強硬的婦人,徐氏後宅自是不如面上平靜,想必共妻之事,並非出自徐長風所願。如此來說的話,洛氏也是個極有骨氣的女子,寧可夫妻和離,也不甘為妾為婢。再說,這樣的話,她和徐長風之女,也不會因此而變成卑微的妾生女。畢竟,若是尻妻將來誕下兒女……庶出子女過著什麼樣的日子,我自己再是清楚不過。
不得不說,為母之心,令人感嘆。
之後,又聽人道,洛氏和離之後,卻未再嫁,而是搬到云和觀裡落髮出家,從此了斷塵緣。
我翻了一翻身子,瞧見了門口的豔紅「囍」字——莫怪,徐長風待我如斯冷漠,他明明身為嫡子,卻因是常人,而被兩個庶弟壓過一頭。俗常道,好男不當兵,如今太平盛世,他卻寧可棄筆從戎,奮鬥十幾載,未成想,終究還是敵不過世俗,敵不過……一個「孝」字。
這裡,處處都縈繞著徐長風的氣息,我越是想,越是覺得自己實不該躺在這一張床上。我從床上起來,坐到腳踏上。那個男人的氣息淡了,我蜷縮著身子,也就能安穩地睡過去了。
翌日,我剛用過早膳,一個面生的姑姑過來道:「夫人傳少君,過去說說話。」
這偌大的徐府,能名正言順稱得上一聲「夫人」的,也只有徐尚書的正室——虞氏。
時隔近一月,我又來到了虞氏的院子。走進堂中,便聞到一股廟裡的檀香。虞氏信佛,據說,她已有多年不和徐尚書同房,只見,那端莊婦人坐於上位,手腕上掛著一串佛珠,衣著樸素利落,青煙裊裊下,頗有一種世外之人的感覺。
虞氏緩道:「來了,就進來坐罷。」
「敬亭見過娘親。」我向虞氏請安,她也大大方方地受了。虞氏不比謝氏美貌,也不如華陽夫人嬌豔,可她眉眼肅削,極有正室的威嚴,就算不管宅內庶務,也無人敢輕看她一分。
我坐了下來,下人就來倒茶。我並不知虞氏找我是有何事,心中難免有些忐忑。
虞氏想是看穿了我,她微一莞爾,道:「你入門也有一些時日,今日閒著,陪著老婆子我說說話可好?」
「娘言重了。」我斟酌地說,「只要娘願意,隨時叫敬亭過來陪您都行。」
「這可不成。」虞氏笑晏晏道,「剛入門的妻子,自然是要趁著這時候,多多陪一陪自己的夫君,知道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還有——」她意有所指地看著我,「想要什麼。」
在路上,我已猜到,虞氏找我,多半……是為了徐長風。
在大房的院子裡,虞氏的眼線必然不少。平時徐府裡妻妾陪夜,下人也都有記錄在冊。這十日來,徐長風從未在我那兒過夜,想必虞氏也是早就知道的,而丈夫連續下來不在尻妻房中夜宿,這些……自是壞了大規矩。
我想了一想,就再也不敢坐著,站起後朝著虞氏跪下來:「……敬、敬亭知錯。」
古今往來,規矩如山,世家裡的章則,更是如此。徐長風不肯碰我,虞氏拿我興師問罪,按理,我是冤枉,可按戒律,我也未盡到尻妻的責任。我素來謹小慎微,自不敢同徐氏的正夫人講道理,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明白,若要少吃點苦頭,安安份份認錯,方是辦法。
「錯?」虞氏提起聲音,「——你也知錯。」
前頭的目光,如刀扎來。
也許是我過於聽話,虞氏這憋著一口氣,也不好直接發出來。她接過下人拿來的茶,抿了一口道:「幾月之前,沈太夫人來尋我,同我細細說過你。當時,我就想,你是個良善精乖的,和那個不安於室的五娘子不同。」她眯了眯眼,「為尻妻,不需要多貌美,也不需要多聰明,只要能順夫君的意,生下楔尻,你這日子,也就圓滿了。」
我嚥了一咽,應了聲:「是。」
虞氏站了起來,看向遠處:「長風是我的獨子,常言道,知子莫若母,我這一生,也是為他精打細算,想必敬亭你,也是能明白的。」
「……明白。」
「那日,我就已經告訴過你。長風只是個常人,比起二房三房,是有不足之處。因此,你身為尻妻,就更要知道,對自己的夫君要多多花些心思,花些功夫,好讓他把心……」虞氏瞧向我,說,「放在你身上。」
我抬起眼看著虞氏,輕輕地一點腦袋:「敬亭……知道。」
虞氏卻搖頭:「不,你不知道。」
她喚了一聲「來人」。虞氏身邊的侍女便拿了個東西過來,放在我眼前。是本書。
「打開來。」
我將那本書翻開來一看,那裡頭儘是些春宮畫,其之露骨,只比當初我在大哥哪兒不小心看到的,還要更甚……
堂中氣氛,如同凝滯。一滴熱汗,從我額前墜下。
那一晚上下了大雨。
驚雷陣陣,有時候一道閃電,夜裡就同白晝一樣,風大的將窗扉吹開幾次。侍夜的下人走進來,為我添了添炭火,我回過神來,對她道:「你早些歇下罷。」
「是。」她轉身就退出去了。
又等了近半個時辰,快要丑時的時候,我才聽見那由遠而近的步伐聲。
徐長風一進來,燭火被冷風吹得暗了暗,可並沒有滅掉。他淋了雨,戎甲上滴著水滴,四目相接之時,那雙眼似有閃爍,但再仔細一看,卻是如同古井般,無波無瀾。
他逕自走到櫃前,將那濕漉漉的披風脫下來。
這一整夜,我的腦海裡天人交戰。可最後,我還是緩緩站起,朝那一頭走去。
徐長風停下,轉過來看我,冷淡地說道:「你出去罷,我自己來便可。」
我暗暗咬牙,搖了搖頭,只管走上前去,假裝沒見到他深邃的目光,便將手放在他那濕透的衣服上。
「……」徐長風到底沒有推開我,他對我,向來是尊敬有餘,親近不足。我和他說是夫妻,也不過是有一夜情分的陌路人罷了。
我幫他解下戎甲,他內裡的素衫也差不多濕透。我正要碰到衣襟,他突然抓住我的手。那一隻手,燙得嚇人。
他說:「夠了,你出去罷。」
我抬起眼眸,他身量極高,我也不過夠到他胸膛上處一些。這樣一比下來,顯得我格外嬌小。我兩眼眨也不眨地看著他,「今夜,」喉間藏著的話由齒縫間流出來道:「……讓三喜,服侍您。」
這一句話,便是放在尋常夫妻,也恥於出口的。
徐長風果真沉默,我不知道今夜之後,我在他心裡,又會是個什麼樣的浪蕩賤子,可是,我確確實實……已經別無他法。
今日,虞氏對我說的話,言猶在耳——
「今天是你在長房這兒的最後一夜。我不管你要用什麼法子,總之,都要給我將長風留住。」
「你的出身、來歷,我可是清清楚楚。一些不大順耳的話,我就不說了,沈氏沒來得及教好你,而我這個做母親的,也只好為了兒子,多費些心思。」
「——你自己,看著辦罷。」
我身子微顫,手掌從他的肩膀,極慢地滑到胸膛……接著,我緩緩屈膝。 ? 三喜 (二十)
我屈下雙膝,身子輕輕地挨在他的身上。寒涼未驅,我卻能感覺到那貼著布帛的身軀是熱暖的,待我兩膝跪下直起,頭頂便正好抵到他的腰身。
我看不見他此時此刻的神情,大著膽子將目光斜著撇去,就見那股間一物,毫無動靜地伏於貼身的布料之下。
時至今刻,我陡地想起,當時姑姑教導我的話:「取尻妻者,不如常人可三妻四妾。如此,尻妻便更要記住,人前自然是要端莊嫻雅,人後到了夫君跟前,必要比那些賤婢蕩貨,更懂得如何……」她紅唇一勾,別有深意地道,「服侍男人。」
在我的眼前,一根紅吊繩牽著一根木勢。當時,我身上只著件薄紗,雙手縛在腰後,兩腿跪著,腰身前驅,只有拚命伸出舌頭,將那頭端用舌尖勾來。若是半柱香內含不到,便有嬤嬤將板子在我撅起的臀上抽下來。初時,我就被抽了十幾次,臀後一片青紫,往往夜裡只能趴著睡。如此調教了半月,我便慢慢掌握住竅門,知道該如何屈伸脖子,紅舌點住蕩頭,打濕了才好含住,而又不光是含著,還要以唇包住牙根,吮吸、輕咬,直至深入喉尖。
忽地,姑姑捏住我的下頜,我喘喘的時候,抬眼看見她咧嘴吟道:「記住姑姑的一句話,其他那些,都是虛的,只有房中有術,才能留得住人。若是人不在……更遑論是心呢?」
我的手掌從他腿下慢慢撫到腰上,心下一狠,便將他腰帶解開來。
「……」雨聲漸漸,使人辨不清他低低的呼吸聲。
我磨磨蹭蹭地膝行一步,跪在他的雙腿之間,微顫地將臉貼在他的腿根處。我猶豫地探了探脖子,以嘴抿住那鬆垮的衣帛——
到了這一步,徐長風都沒將我推開,我便知道,這一件事……也就成了一半了。
徐長風微微垂目,臉色不變,只有喉結隨著吞嚥時無聲地聳動一下。這時候,我已將他褲頭解開,也不敢多看他身前長物,微閉著眼便顫顫挨了過去,成熟男人的麝香籠罩鼻間,教我這敏感的身子酥軟不已,遂試探性地伸出軟舌,勾住那半醒半睡的玉簫。
「嗯……」他的呼吸重了一下,可極快地恢復如常。
品簫之道我只練了些皮毛,這回還是頭次使來,方察覺到這活兒實在不輕鬆。如所學的那樣,我先用舌勾了勾那玉頭,這簫口圓粗,比木勢滑潤,想是他素來潔身自好,物也似主人形,極是乾淨。我試了幾次,才將它勾住,以唇含了含頭端,它到底是個活物,用舌舔舐不到半圈,就覺比一開始大了一個圓徑。舌尖才弄濕蕩頭,我就覺得下頜有些酸麻,可也不敢就此罷手,只用口水潤了潤嘴,便伸著脖子將那玉柄含了進來。
「唔……」那玉柄入匣,便將我嘴裡填滿,壓著我的舌根,直衝喉底。我嚶嚀一聲,胸口直喘,含了一小陣子,待適應了那個粗徑,才慢慢地以嘴吞吐,如教授的那樣,九淺一深。只是,我功夫終究不到家,他那分身又漸漸熱硬,我吞到最深也不到根底,唯有賣力吮吸,時而吐出來輕輕含咬,舌尖撥著簫口,沿著玉莖滑下,舔濕根底,再將這根玉龍送進嘴裡。吞吐之際,他呼吸漸重,隨之我便察覺一隻手掌放在我肩上。那手掌極熱,隔著衣物,我都能感覺到那灼人的熱度。它在我肩上緩緩滑過,移到我的背上,鬼使神差地摩挲到我的頸後。
燭火輝映,屏風後的人影綽綽,我在他腿間進退,時不時響起粗魯的咂吸聲。嘴裡的玉柄漸漸勃發,將我的這張嘴兒給填滿,進出時連口水都不及嚥下,清涎便從我嘴角溢出。他那火熱粗魯地碾過我的喉頭,我呼吸不順,胸口跟著起起伏伏,下身不知不覺就夾緊兩腿……
「啊……」我猛地一個吃疼,他冷不丁地揪住我的頭髮,迫我吐出那物,抬起頭來。「……」我高高地仰著腦袋,望著眼前這個高大的男子。那雙眼眸幽深暗沉,看似一片清明,深底卻是一片黑。我的濕唇隨著呼吸微弱地張合著,縱算他的手掌放開,我也沒敢亂動,只有伸著脖子。
那寬厚的掌心,從我的腦後徐徐來到我的頰邊,手上的繭子擦過我的臉時,讓我覺得好似隱隱刺疼。他輕抬起我的下頜,拇指劃過我濕潤的嘴角,我微微垂眼,痠疼的舌尖探出,從那指尖輕輕勾過……
「唔——」徐長風將我從地上拽了起來,我急喘著被他壓在了櫥櫃上,碰撞的時候,發出一陣響動。我背對著他趴站著,兩手胡亂地抵於前胸,他便整個人包覆在我的身後,一隻手扯過我的繫腰,我身上的綢褲便滑倒了腳下。「唔嗯……」臀肉被狠狠揉捏的時候,我便疼地低吟出聲來,隨之他的手指便插進了我的肉穴裡頭,我刺激地渾身一僵,那裡早已濕軟一片。
他一手撐在我頭上,身子與我緊緊相貼,我的臉貼於櫥櫃上,下身微撅,腿間的玉莖半軟地翹起,三根手指在後庭迅猛抽動,期間我耳邊陡然拂來熱氣:「可是她,為難你了?」他的唇一下下擦過我的耳尖,我雙頰嫣紅,彷彿在滴血,也聽不懂他說了什麼,只能站著不動。
「啊!」一條腿猛然被抬起,折在前頭。「站好了。」他說著,只留我一條腿支撐身子,胯下打開的時候,徐長風從後緊抱我的腰,緊接著一熱物便在我鼠蹊處摩挲,在我劇烈喘息的時候,便緩緩插進了我的身子裡——
我緊緊咬住下唇,那後處幾日未被人弄過,好似極饞,他一頂來就咬得死緊,徐長風便揉著我的臀:「鬆開些……」我深深吸氣,額頭熱汗滑下,方鬆動一些,那粗頭就狠狠地撞到最深,「嗯!」我整個身子往上一頂,差點便站不穩,「啊……嗯……」我含著淚輕喘,只覺背上壓著重物,身下玉莖跟著顫顫地一抖,竟濺了一股在櫃子上。
接著,徐長風便抱著我提腰抽插,我閉目低喘,除了那正碾著我的肉的巨龍,能感覺到的便是他穩健的心跳。如此頂弄數十來下,之後我便覺熱流愈盛,騷穴犯癢,那圓頭肏過菊芯時更是讓我一顫一顫,淫水噠噠泌出,和屋簷下滴落的水聲混在一起,讓我的心火亦被勾動起來,嘴裡溢出一聲:「官、官人……」
徐長風目光暗暗,神色難辨,又重重插了幾下,許是嫌這姿勢不夠爽利,便從後把我拖抱而起,改讓我兩手撐於牆頭,兩腿著地分開,他一手扣住我的腰肢,另一手掌將我臀瓣打開。「啊……」那游龍叩門而入,直取我深處陰蕊,我忍不住將手伸到後處推他,他猶是不動如山,「別……啊……!」我凌亂地央求出聲,呼吸猛地一窒,正是他入了我的陰穴。
「唔……」徐長風呼吸一重,喃喃了一聲,「——真緊。」
楔尻雖是天作之合,可自古以來,常人也可同尻成結,只是楔與尻成結之後,二者心上亦更易貼近,而尻同常人,終像是隔著一層。然而,不知道是否因他破了我的結,我對徐長風縱還談不上有幾分喜愛,可身子卻忍不住與他親近。他進來時,我只一霎覺得疼痛,緊隨著的是一股搔麻,竟恨不得……恨不得他再深一些。
徐長風俯身聞著我的後頸,那淫香似也牽動了他幾許,再動時比起先前更是激情。那火龍碾著我的媚肉,每一下都撞在要害處,我嘴裡鶯聲婉轉,不知是舒爽至極還是痛苦萬分。鸞交後入半柱香過,徐長風便在我結裡釋出,那精液極厚,一股溫涼澆來,讓我產道緊縮,等他拔出來時,也只流出了一點。
我力竭輕喘時,便覺身子被人抱了起來。
徐長風將我放到了床上,拉來衾被替我蓋上。他似在床邊坐了一會兒,說了一句:「我去叫下人。」
我睜眼之際,他已經披上衣服走到屏風後。屋外細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寒室瀟瀟,我望著那一頭,想到他從始至終也未容我翻身看一看他,心口忽有千般滋味難敘。
總歸是非你情我願,看得多了,也是徒增枉然罷。
? 三喜(二十一)
次日,我在大房那兒待到了午後,睡醒時碧玉碧落來為我梳洗。碧落說:「晨時,大少爺出門之前,不許我們叫醒少君,只說二房那頭若有什麼不滿,他自能處理。」
我是沒想到自己會睡得那樣沉,可以見得,這幾夜是真的沒正經地合過眼。我才剛換好衣服,碧玉就快步進來道:「快點兒、快點兒,二房那頭都催得急死人了。」
按說,尻妻在各處院子裡,都備有自己的物什。可我終究是個剛入門的,身上統共沒幾件東西,收拾一番也就搬到另一處去了,費不了多少工夫。只是這個樣子,總給我一種飄渺無定的感覺,好似一朵浮萍,沒有一個安穩的落腳處。
我坐在轎輦上,捲了一點衣袖下來,瞧見腕上的痕跡。那是徐長風昨夜弄得狠的時候,扣住我的手腕,我清洗時,就發現腰間也有一樣的青紫勒痕,他是個武人,手勁難免大了些,而我又實非女子,自然談不上什麼憐香惜玉……
起轎之後,我不由又回顧一眼,明媚夏日,那院子的枝枝蔓蔓,卻有一股蕭索清寂之感。我靜靜收回目光,心裡頭想,總是要再回來的。
轎子緩緩走了半柱香多,便來到了讓我眼熟的地方。
徐燕卿這處別院,雖並非瓊樓玉宇,卻別有一方閒情雅緻。我走下轎子,就有那幾個如花似玉的婢女迎來:「久候少君。」
那幾個下人,個個明眸善睞,一眼看去,倒是一下就能讓人摸清徐燕卿的喜好,讓我不禁想起那一夜,他將我貌比東施,如今看來,確也不錯。
我以為二房那裡急著接我,是受了主子的命令,可到了屋子裡,並不見徐燕卿其人。我如今做慣了閒人,也總能找到消磨時間的辦法,直到入了夜,仍舊不見徐燕卿的身影。我褪了常衣,留著裡頭那身,這時一個婢子走了過來:「少君。」
我看了她一眼,那婢女模樣生得極是俊俏,徐府我見過的眾多婢子裡,論數下來,她的模樣最是周正,名字也妙得緊,叫銀屏。
「有何事?」我問她。
銀屏垂著眼,輕聲細語道:「少君今夜剛回來,想是不知……」她似有難言之隱,碧玉素是個急性子,便道:「有什麼話,還不快說?」
她望瞭望我,像是怕我怪罪,卻又抿抿唇道:「少君怕是不知道,二少爺已經有半月沒回府了罷。」說罷,銀屏就朝我看來,是想看清我知道這事兒後,會作何神情。
依她的話來看,徐燕卿自從和我圓房,就再沒歸府。雖沒人告訴過我,我也知道,那位風流二爺恐怕是在何處醉生夢死,而我這個妻不過剛入門,就已經被他冷落至斯,往後日子想是會更加艱難。只不過,這機靈的婢子是高看了我,也高看了我同徐燕卿之間的淡薄情分。
我緩緩說:「那他今夜,也該是不會回來了。」
銀屏從善如流地答了一聲「是」。
「如此,」我看了看幾個下人,「那都去歇下罷,晚上用不著人伺候了。」
銀屏微怔,隨即臉色如常應道:「……是。」
人都出去了以後,我才覺得耳邊清靜了下來。我在床上臥下,不由想道過去在家中,幾個姨娘相鬥,每一個人、每一張表情、每一句話,彷彿都能讀出另一種意思。可不管她們怎麼鬥,怎麼爭,到了大夫人的眼前,也只能乖乖收起爪子,伏低做小,畢竟賤妾出身,若是惹得正妻不快,被罰是小,被發賣了才是大。我無意同那些女人一樣事事算計,思及此,不由看向小腹,心中漸漸泛起一股自嘲的酸意——我如今這個模樣,又同個女人有什麼分別。
確如銀屏所言,徐燕卿一夜不歸,而這樣看來,弄不好,我這個尻妻會被他這般晾著十日。
起頭兩日,這院子的下人對我亦不曾有半分怠慢,就是那銀屏也安安份份,左右皆挑不出半點錯處。到了第三日,仍舊不見徐燕卿回來,我也不覺有異,反是覺得如此才算正常,畢竟他對我……看來,也該極是嫌惡的。只是我不急,碧玉倒是有點坐不住了。
「少君,奴婢聽人說,那教司坊裡有個叫玉娘子的頭牌,二少爺前些日子還鬧著想給她贖身,要不是老爺說要打斷他的腿……」碧玉還沒說完話,碧落聽見便斥道:「你在少君面前胡謅什麼?」
「人家這不是擔心少君嘛……」碧玉努努嘴,自覺沒趣地道,「好了,那我不說就是了。少君,奴婢去換一壺熱茶來。」
等人走遠了,碧落方在我面前躬身道:「少君,碧玉她是孩子心性,奴婢之後會好好說一說她的。」
我莞爾輕道:「無妨。」她雖是我的婢子,我卻把她們都當成妹妹一樣,到底這徐府裡,我也沒幾個能說得上話的人。
碧落看了一看我,終沉不住氣道:「其實,奴婢也覺著,二少爺這般很是不妥……」
我知道她的顧忌,是人都曉得,主子的地位如何,就看夫君怎麼待他。徐長風就是不滿這門婚事,也都日日回來,不曾掃了我的顏面。徐燕卿這樣,是明擺著不將我放入眼裡,也不知道徐府上下要怎麼看我。尻妻不得楔夫歡心,古今往來,也並非沒有,只是如今都圓了房,彼此的身子都認了,又談何什麼順不順眼,怕是今生今世,我跟他,都是分不開的。
想到這一點,我也並不著急,或者是因為,我對他亦無多少好感。他既然不來我面前尋晦氣,我又何必去討他的嫌。
然而,我白天方才這麼想,到了夜裡的時候,外頭就傳來了不小的動靜。
現下已是夜半子時,我披件衣服,走出去一探究竟,就瞧見陸管事和幾個家丁正扶著醉醺醺的徐二少爺。我推開門時,抬頭第一眼,卻先是和陸青蘇的目光對上。
我和他,已有些許日子不見。這短短的十多天,竟好似隔了半輩子一樣。想來這徐府極大,要想一輩子見不到一個人,也不無可能。
「少君。」他先垂下眼,喚了我一聲。
我方有些清醒過來,遂扭開頭,看向了他身旁的徐燕卿——這徐二爺確確生了一張能遊戲花叢的好皮相,只看他面頰生粉,睫如蝶翼,唇色紅豔,縱是一番醉態,也比女子還明豔幾分。他腳步有些不穩,那些家丁趕緊把這祖宗給扶穩,便聽他呵責道:「別碰我!放開!」
下人們哪敢由著他,要是這金貴的主子有個好歹,倒霉的可不還是他們這些人。
陸青蘇道:「快,把二少爺扶進去屋裡。」
他們將徐燕卿給攙扶進去,我也跟了上去,便看他們將徐燕卿放在床上。陸青蘇喚住侍夜的婢子:「你馬上去煮一碗醒酒湯來。」
幾人分頭做事,我站在床邊上,倒成了一個多餘之人,直至那雙如水的眸子看了過來。同一時間,我亦向他望去,目光又一次交錯。比起上一回見面,他的氣色好了一些,我想道近日炎夏,府裡許多人中暑,他成天忙於內務雜事,不知……身子可妥帖。
陸青蘇看了看床上的徐燕卿,與我道:「少君請放心,這些下人會伺候好少爺。一會兒,我這就叫人收拾另一間房,便委屈少君將就一晚上了。」
我搖搖頭,他素是仔細,不管什麼事情都能做得滴水不漏,我……我是謝他,都來不及的,又怎麼會有一丁半點的委屈。
靜默地待了片刻,下人便來說已經收好了房間。我就要轉身之際,那本以為睡去的徐燕卿卻睜開眼來,他猛地一探出手,將我手臂給拽住。「啊!」我驚呼一聲,朝床上跌去,直直撲在他懷中。
徐燕卿坐起,通紅的兩眼看著我。
「——二少爺!」陸青蘇急喚一聲。我的手臂被徐燕卿抓得極疼,可那一雙眼卻牢牢地盯著我看,直瞧得我心中沒了底,不知道他究竟要幹些什麼……
「二少爺。」陸青蘇又叫了他一聲,此時,我瞥見了他目中的一絲擔憂。突然之間,手上的痛楚便輕了許多,喉間卻又覺出一點苦澀,一時之間,心中感覺百般難述。
徐燕卿直了直身子,卻不將我鬆開,只一手揮開了靠近的下人:「你們——你們都給我滾出去!」我微微一掙,他就收緊那隻手,終是想起我來,嘴角勾了勾道:「你是我的娘子,當然要留下來,伺候我……」
我看了看這一屋子的下人,再吵下去,怕是連謝氏都要驚動了……我將目光從陸青蘇身上掠過,啞聲對他們道:「你們……都下去罷。」
陸管事站了好一陣子,方退後兩步,拜了拜道:「那小人,退下了。」
他們都退出去之後,便只留下我和徐燕卿二人。他到底還未醒酒,再怎麼鬧,也是有限。我等他脫力後,便掙紮著坐起。我將手臂抽出時,他的手還在揚著抓了抓,眯著眼看了看我,竟是對我朦朦地一笑:「娘子……」
徐燕卿本就長得極好,眉目更是雋秀,露出這般無害的笑靨,哪怕是個神仙,也會不禁看迷了眼。
好在這個時候,侍女端著醒酒湯進來。我從她手裡將碗接過來,那湯水尚有餘熱,我便用勺子舀了舀,等冷了一些,才往前扶起徐燕卿。徐燕卿聞到味道,先皺了皺眉,我便說:「你喝了這碗湯,今夜才能睡得好一些。」我將碗口湊到他嘴邊,他這下子安份了不少,張嘴勉強喝下了小半碗,接著就嗆咳起來。
我抬起袖子,細細地擦拭他的嘴,也不知曉他是同誰人起了爭執,不但袖子破了一個口子,連嘴角都裂開來。我讓侍女下去,就扶著徐燕卿臥下,在床邊坐了須臾,才要起來,腰就被人從後撈住。一陣翻轉,我還來不及掙扎,就躺在了徐燕卿的身子下。
「……」那眼眸一片清明,絲毫不像是醉了。我微微喘著,靜不出聲,他亦深深地看著我,眉頭一會兒擰起,一會兒又鬆開……
而後,他慢慢地躺了下來,一雙手臂卻箍住我的腰,讓我輕易不得動彈,只聽他嘴裡夢囈般地道:「月出佼兮……佼人……撩兮……」(註:出自《詩經》)
我靜靜地等到他胸口微微起伏,呼吸平穩,可每當我試著一動,徐燕卿就眉頭輕蹙,我也只好僵硬地蜷著,就這樣子,在他懷裡躺了一夜。
?
三喜(二十二)
大清早,我便感覺有人在我身邊動了一動。我本就睡得極淺,旁人一碰到我,我就驀然睜眼,還沒看清誰人,便往裡頭縮了縮。
我定睛一看,就見徐燕卿已經清醒,看來也有一時了。只是,那雙瞧著我眼裡有著莫名其妙的慍色,接著他便不發一聲,扭頭掀開床幔大步走下床。
他起得狠了,又是宿醉,難免有些不穩。我這時也已起身,下意識地想去攙扶他,徐燕卿卻絲毫不領情,將我的手甩去。
我也只聽到他咬牙說了一聲:「滾。」
不多時,銀屏就走了進來,道:「二少爺,老爺傳您到前堂。」她們便伺候徐燕卿洗漱換衫,直至他匆匆跨出這間屋子,也沒有正眼看過我一眼。
之後,碧玉便告訴我:「今早老爺大發雷霆,原來昨夜二少爺和秦氏的公子,在教司坊裡大打出手,聽說,是為了個女子……」她撇撇嘴,有些不忿道,「二少爺這大半個月來,想是住在她那一頭了。少君不見老爺今早有多生氣,說,二少爺身為御史,反被人參了一本,好在那秦氏公子沒什麼大礙,現在罰二少爺在宗廟裡反省一日,接下來的一月裡,除了御史台和徐府,哪兒都不能去。」
「你消息可真靈通。」碧落若有似無地瞥了她一眼。
碧玉訥訥道:「現在閤府上下,有誰不知道這事兒。」
後來方知,碧玉所言不差。
一轉眼,徐燕卿被罰的事情就傳遍了徐府上下。原先徐尚書是想把人關在宗廟裡十日,還是謝氏捨不得兒子,出言懇求。謝夫人素來講究規矩,對誰都是冷豔的面色,難得一番軟言軟語,徐尚書也只好作罷。可一個月裡,除了去衙門和回府,哪裡都去不得,也相當於是禁足了。
故此,徐燕卿就被關在徐府宗廟裡一日一夜。
他出來之後,也確實未跨出徐府半步,連著兩日來卻有不少人前來拜訪,除了一些青年才俊之外,也不乏一些王公貴族。想來,徐燕卿這人脾氣雖犟,人脈也是極廣,聽下人嘴碎說,他和秦氏公子鬥毆的事情被聖上得知之後,也不過是罰俸半年,並沒有實質的懲罰,可見聖寵正隆。
我想,徐燕卿貴為天之驕子,又是大名鼎鼎的才子,加之長得那副尊容,確實極易討人歡心,任誰都會不由偏袒他三分。
來客多了,這足禁是不禁,也沒什麼意義。
二房的院子說大不大,說小也不算多小,至少從那一日徐燕卿回來後,我就沒再見到他一面。現在,這二房裡的人都知道,我這個少君在他們此處是形同路人。謝氏雖不如正房夫人那樣,傳我去問話,也遣了一個婢子過來,說是噓寒問暖,其實也是為了從旁敲擊,提醒提醒我。
我打開一個錦盒,裡面放著一塊墨硯。無論是陳色還是光澤,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正是謝氏那一日贈給我的徽州墨家承製的那一塊。徐燕卿擅弄文舞墨,聽說他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在明算、煉器方面也頗有心得,現在這個御史的職務,說來也算半個閒職,畢竟是官家子弟,母家又如日中天,日後的仕途想是要比徐尚書還要來得廣。
無論出身、相貌還是能力,按理說,徐燕卿都無可挑剔,毋怪他是這京中無數小娘子心中魂夢牽引之人。我這又想到他那一夜的醉言醉語,大抵是將我誤認為哪個紅顏知己……
坐著靜思良久,我還是將錦盒拿了起來。
我向下人打聽了徐燕卿的去處,就只帶著碧玉碧落二人過去。去到了他所在的雅院,老遠便聽見了絲絃之音。
我還未踏進門,徐燕卿的侍從就攔在外頭。他一臉為難地看著我,小心翼翼地道:「請少君容小人進去通報少爺一聲。」
我一點頭,他便忙不迭地跑了進去。
我站在外頭候著時,除了悅耳的弦音外,還聽到了從裡頭傳來女子的鶯聲燕語。想來,這徐二少就是閉門不出,也懂得自尋樂子,日子過得一點也不寂寞。
沒等一會兒,那侍兒就回來了:「二少爺……叫、叫少君進去。」
我沒讓碧玉和碧落跟著我進去,一人隨著那個小奴走進樓裡。早聞徐燕卿好享受,素問哪個富家子弟不在家中養幾個伶人,我心中已先有了底,撩起珠簾,舉目一看,先是見到幾個年輕樂師,再一看,便是那案前的男子——
今日,徐燕卿並未束冠,只用一條紅緞繫了長發,烏髮如瀑垂下,他一身素白,前襟敞開,竟將這素衣穿出幾分瀟灑風流來。只見,他手持兩隻毫管,在展開的宣紙上揮舞弄墨,這作畫方式極考究功底,可看他信手拈來,一點一劃如游龍戲海,而身邊則有兩個佳人相伴,一個正含笑著為他磨墨,另一個搖著蒲扇斜倚在他的腿上。
我站著靜默不語,他們也就當沒見到我,直到徐燕卿陡然一個提筆,墨漬竟在紙上暈染開來,平白毀了一張畫,連那兩個佳人都惋惜輕嘆。
「既然來了,何不有話快說,沒事就別站在那兒,礙了爺的眼。」徐燕卿把筆一擱,一雙眼目如刀子一樣投來。
我看著他須臾,便拿著那錦盒走過去。停在幾步遠的地方,下人就走過來,把盒子接過。
徐燕卿狐疑地看了看我,還是將那錦盒一手取來,打開看了。他將墨硯取出,當下便坐正了一些,打量了一小陣子,兩眼竟流露出一絲喜色。果真知子莫若母,當屬謝氏最理解她的親兒。
隨即,他朝我瞥來,語氣比方才好上不少:「你是如何知道,我一直在找這一個?」
我微微垂著眸,也不看著他,緩緩地如實道:「是娘讓我贈予你的。」
聞言,徐燕卿的臉色當即就沉了下來。現在,禮送到了,我該做的也做了,也就不妨礙他及時行樂,識趣地說:「那麼,我就先出去了。」
我方一轉過身去,一個東西便從後擲來,砸在我的腳邊。我低頭一看,就見那塊千金難得的墨硯轉眼成碎,四周的靡靡之音也跟著嘎然而止。 ? 三喜(二十三)
我回過頭去看他。
那張臉上原先似有若無的輕佻消失殆盡,四周跟著肅靜,連挨著他的兩個伶人都悄聲無息地站到邊上。暗沉的眼眸牢牢地鎖在我身上,眨也不眨,他這個樣子,卻教我想起了他的兄長。
「你們都下去。」那薄唇輕啟。
「二爺……」他身邊的伶人有些不甘地輕喚,徐燕卿卻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冷道:「爺說了,下去。」
這些人哪敢再留半刻,一一起身告退,輕邁著步伐走了出去。門一掩上,便將這些閒雜人等都阻隔在外。
徐燕卿拿起酒樽,倒了杯便囫圇飲下,幾滴酒液溢出嘴角,接著,他就將杯子重重扣在矮案上。
他靜了靜,然後說了一聲:「過來。」
我杵在原處,沉默地望著他。
「我的話,從不說第三回。」他目若寒霜,語氣陰鷙道,「——過來。」
我的胸口微微起伏,兩手緊緊攥成拳,天人交戰之後,還是往前走去,止於他兩步之外。從方才到這一刻,那雙眼便直瞪著我,若是說他要將我生吞活剮,也是不奇怪的。
我微顫地吸了口濁氣:「二少……」話未出口,眼前之人就陡然抓住我的手臂,我一個踉蹌,還未使上力氣,就整個人被他拽了去。我落進了他的手裡,直覺就開始掙扎,這樣做更是惹惱了他,徐燕卿終究是個成年男子,無論如何,我這身板子都是鬥不過他的。
只看,我背對著他,他一手將我箍住,一手由後捏住了我的臉龐,將我制在他的懷裡。他將我的臉扭了過去,惡狠狠地在我耳邊道:「一段時日不見,這脾氣,見長啊……!」
「……」我死死地咬緊牙,索性不再看他,徐燕卿遂將我的臉抬起,似也在審視著我。見我總算老實下來,他抬起手來,手背從我頰上輕輕撫過……
「模樣雖不如何,這肌膚倒也真是欺霜勝雪。」他低聲喃喃道,「不知,在這一處,開上兩朵梅花,可會更嬌豔……嗯?」
微微熱氣由耳後拂來,我身子一顫,他彷彿料中了我心中所想,不等我再掙扎,霍地將我壓在跟前的案子上。
「!!」劇烈的碰撞聲響起,我根本來不及直起上身,他就壓住我的兩腿,不許我動彈。
「……你、你要……做什麼!」我驚呼出聲,同時間,徐燕卿將我腰上的繫帶扯下,三兩下就將我雙手縛住,綁了一個死結。我艱難地趴在案上掙動時,他就把我的衣裳粗魯地褪去,褻衣掀起,將我的脊背裸露。
我怔怔地被他壓在案子上,凌亂的掙扎之下,已經出了一頭汗。緊接著,我便覺得背上一熱——他的手掌貼了上來,猶如在端詳一件玉器,徐徐地在我的背上遊走,身後隨即傳來那沉沉的嗓音:「你說,你敗了爺的興致,害爺毀了一張畫……不如,就用你背上這一面,賠給爺,可好?」
他說著話時,嘴唇便有意無意地擦過我的耳。我已漲紅了一張臉,劇烈地喘息著,心中又羞又惱。過去,我也聽說過文人風流,可沒想到徐燕卿卻是如此、如此地荒唐……
徐燕卿如同犯了癮,急不及待就取了只筆來,沾了墨,就直接點在了我的背上。我便覺一陣麻癢,身子不禁扭動,他便用力地按著我,在我身後沉道:「別亂動,要是畫壞了,爺……可就拿你是問了。」
我就是不肯不願,如今手腳被縛,也只能由著這個男人為所欲為,我唯有認命地閉上了眼。他手法熟練,揮墨如舞,神色中不含一絲戲謔,反是極為認真。那軟毫在我的身子上遊走,由肩骨到椎樑上,如柔絹一樣輕輕劃過,我忍不住伸了伸身子……
我又聞到了那股情香。先是很隱蔽,可隨著香爐裡的香柱逐漸燒到剩下半截,那股香也越來越重。慢慢的,盤裡的墨汁已經見底,一滴熱汗從那尖削的下頜墜下,無聲落在我背部綻開的梅花上。
徐燕卿擱筆,直起身,靜靜地端量著。
他探出手來,掌心覆來。「嗯……」那火熱貼來之際,我便吟嚀了一聲,身子顫得更加厲害。
徐燕卿漸漸將身子俯了下來,雙眸深深地望著我背上的雪梅,彷彿看痴了一樣。那雙手小心輕柔地摸過我的脊骨,不久就到了我的腰下,我衣衫不整地撐在案上,背上裸到腰際處,他的手便如水蛇那樣,滑進了我的綢褲裡。他亦跟著垂首,在我頸後吻下……
這時候,我忽而一個激靈,竟不知哪來的力氣,腳下狠狠踢動了一回。桌案傾翻,我想起身跑去,腳下一絆,又跌在地上,可我沒有死心,被綁著的兩手撐在地上,四肢並用,跌跌撞撞地,就算爬著也要逃走。
「……想走!」徐燕卿咬牙切齒地追來,只幾步就先抓住了我的腳踝。「啊!!」我被他往後拖拽而去,當下驚恐地喊出聲音。徐燕卿自是怒不可遏,方才的一腔柔情瞬間消散,從後死死地抓著我,隨之就像起了布帛撕裂的刺耳之聲。
「放、放開我……啊……!」他喘喘地將我下身提起,掀開衣服下襬,一樣火熱之物便擠進我的臀壑之間。
「放開你?呵……」他獰笑一聲,一字一句冷道:「你可是我徐家買進門的尻妻,為夫要是不多弄一弄你,如何對得起我徐氏的三媒六聘!」他將我兩臀用力掰開,也不管我痛是不痛,就硬生生地頂了進來。男子的那一處素是緊一些,我即便是個尻,此地也需磨上一時,而身後這個利物又粗長得很,只納進一個粗頭,就寸步難行。
徐燕卿進出艱難,只當我是不肯同他燕好,便壓著我硬來。我呼吸窒住,在他進來的當兒,幾乎要疼暈過去。徐燕卿亦呼哧重喘,直到全根沒入,我跟他都是滿頭大汗,一身狼狽。我趴在地上,雙臀撅著,他在我身後半跪,緩了數息,就前後地動了起來。那肉刃硬粗,一磨動起來,就要傷筋動骨,可我身子還是漸漸地熱了起來,他連連抽動十幾下後,就將我翻了過來,我同他便面對著面。
一襲日光從窗欄照進,我覺得有些刺眼地別了別腦袋,前頭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脫衣聲,接著他就將我兩腿分開,跟著徐徐地嵌入了我的雙股之間,我便發覺那肉刃在我體內換了道兒,之後一頂,便肏在我深處的陰戶。「唔……」我身子猛地劇顫,徐燕卿卻極是舒爽地悶哼一聲,便看他眼角微紅,口乾舌燥地舔了舔唇,食髓知味地喃喃道:「你這騷處,真是銷魂得緊——」
徐燕卿好似靜心許久終於破戒了一樣,在我身子裡橫衝直撞,肉體撞擊時發出了一下一下的響聲,活活地要把我整個人給撞散了去。「嗯……嗯……」我緊抿著嘴,只在他每次肏到要害時,從齒間流出一點聲音,他便好似抓住了我的小辮子,更是用力地頂了進去。
那日頭照著我的臉和身子,我如在火裡翻轉,汗如雨下,兩頰嫣紅,幾綹髮絲黏在臉上。徐燕卿纏磨著我的同時,彎下身子要吻來。我卻擰了起來,只管別開臉去。我躲了他兩次,徐燕卿眼裡流露出慍色,伸手捏住我的臉,語氣森冷地問:「……要是換作另兩人,你可會躲開?」
見我抿嘴不語,他嗤笑一聲,指腹擦著我的唇道:「一雙朱唇幾人嘗,我就不信,你……我還碰不得!」遂兇狠噙來。
「唔嗯……嗯……!」徐燕卿忽而將我放開,他抬手碰了碰唇,看到了指尖上的血漬。頓時,他怒意橫生,高高地仰起手來,我只等著痛楚襲來,可那一隻手卻揚在半空,遲遲沒有落下。
「……」徐燕卿兩眼泛紅,氣得兩肩微顫,「好……好……」
「起來!」他將我從地上粗暴地拉了起來,將我半拖半拽地帶到隔間的內室裡。那裡頭放著香屏軟床,想是給主人臨時起意,同伶人行魚水之歡的地方。徐燕卿把我往床上扔去,不給我掙扎的機會就再一次壓下來。他將我身上凌亂的衣服盡數褪去,解開我兩手的束縛,接著他將我拖抱而起,那胯間了利物跟著深深地埋進我的身子裡。
「啊……」我仰頭嗚咽出聲,他便迫不及待地用力地幹我。這香室構造奇特,左右皆放著銅鏡,我坐在他身上承歡時,便能看到我背上的畫——胛下數枝梅花,腰骨處飛來一隻燕,畫得惟妙惟肖,隨著身軀起伏,那雪梅也好似迎風亂顫,而我的身子也因情慾而通紅一片,便又增添了幾分妖冶。
「如何,為夫這樣子肏你,舒不舒服,嗯?……嗯?」徐燕卿動情之至,在我頸處胡亂地啄吻吮吸,我卻也只能暗恨自己生了這樣一幅身子,好似這輩子都離不了男人,那肉刃狠狠撞著時,我身前半硬的玉莖跟著一下一下輕晃。
我嘴裡彷彿還殘留著一絲血腥氣,後來我想到,我這一輩子,從未傷過他人,獨獨和徐燕卿在一起的時候,不是他疼,便是我痛,鬧到最後,往往都是兩敗俱傷。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我上輩子的仇人,還是這一世的冤家,諷刺的是,我和他終是一場夫妻。就算是死,也是分不開的。 ? 三喜(二十四)
餘下的三、四日裡頭,我和徐燕卿幾乎沒怎麼分開過。往往,先是他來尋我的晦氣,然後便是僵持不下,再來就是我半鬧半掙地被他強壓在身下。
我想,我二人也許真是八字不對盤,奈何今生當了夫妻,他既看我不爽快,我亦對他不假辭色,短短數日,就弄得二房烏煙瘴氣,下人都戰戰兢兢。
大白日的廂房內,香爐滋滋冒著煙。那張紫檀木的貴妃榻上,兩具肉體交疊在一塊兒。
徐燕卿想是玩膩了歌姬家伎,這幾日一逮著我,常常是爭不過幾句,就��同我強行床笫之歡。只是,這徐二少爺床笫間的花樣極多,每每折騰得我筋疲力盡,歇了一日不到,他便又興致盎然,琢磨出其他的法子來折辱我。這也算是落實了他那一日所說的,我是他們徐家買來的人,又有什麼臉面拒絕夫君的求歡。
現下,我和他兩身衣著齊整,只褲頭褪到膝下,我的兩腿盤住他的腰,他胯間陽物正緩緩抽插,連日下來,肉穴已被肏得熟軟,往往只要他一脫下褲子,摩挲幾下便能就著淫水一擊而入,三兩下便頂進我的尻結裡,之後就一直在那處頂送。
這一日,徐燕卿不知從何處得來一盒上等的胭脂。他抽送之際,打開了那胭粉盒,再將我歪向一邊的臉龐扭過來。我的身子被他頂得一上一上,便看他指尖蘸了豔紅的胭脂,一手捏住我的下頜,將那鮮豔的紅色塗抹在我微微張合喘息的唇上……
「輕注朱唇,一朵梅花,」徐燕卿笑著呢喃,「……妙哉!」
他微微俯身,想吻住我的嘴,可又在距離咫尺處停下,森冷道:「你這次要是再敢咬我——」
「啊!」我驀地哀叫一聲,正是那粗頭在我身子裡狠狠蹂躪過陰核,徐燕卿便趁此噙來,肆意狎玩,邊吻邊輕道:「可真是件名器……」他接著把我轉過去,讓我撐在案頭,兩腿分開,他再以半跪之姿深入陰處,之後便連連重重抽送,次次都頂到最深,快到極處時抱著我,兩手用力撫摸我的前胸,肆意地掐玩揉捏,出精時重喘道:「為夫這幾天好好地梳弄了你這麼多回,是時候給為夫懷上一個了……」
天亮。
碧玉碧落伺候我梳洗、更衣,跨出門的時候,我卻見著了徐燕卿。
他身著靛色官服,他身量頎長,容貌出挑,那身官服穿在身上絲毫不顯臃腫,反是貴氣盡顯,不同一般。只看他下頜微挑,黑眸睨來,有一種渾然天成的文人傲氣。
徐燕卿冷道:「走得倒是挺早。」
碧落忙謹慎道:「二少爺,這是內府定下的時辰……」
他朝我一步步走來,於我眼前止步。我微微垂著眸子,看著那官服下襬處的一隻丹頂白鷴。本朝文官一品為仙鶴,二品錦雞,三品為雀,徐燕卿乃是從五品御史,故為鷴鳥,再往上就是左右御史,為正四品。除了徐長風之外,徐家兩個楔庶,大名中皆有飛禽,足可見徐氏宗長在他二者身上寄予的厚望。
我想得出神時,徐燕卿猛地扣住我的手腕,將我扯近一步,當著下人的面,來勢洶洶地在我嘴上吻下——說是吻,實則是咬了我一記,我吃痛地用力推開了他。
我退了兩步,碧玉碧落趕緊扶住我。
徐燕卿抬手輕輕碰了碰嘴唇,末了,似笑非笑地說了一句:「我會等你。」說罷,遂甩袖而去,坐進了另一張軟轎裡。
「少君,」碧玉小聲催促說,「別讓三房的人久等了。」
我這方收回目光,坐進了涼輦裡。
這一路上,我也沒想些什麼,只覺一眨眼,人就再一次地回到了那雅緻的庭院。
「三喜——」我搭著下人手,剛走下轎子,遠遠就聽見有人喚我。我抬頭一顧,粼粼晨光由葉間照下,那身著雪白錦衣的翩翩公子就朝我這兒快步走來。徐棲鶴停在我眼前時,我不禁打量起他來,半月多不見,他還是同先前無二,依然是面如冠玉,臨風玉樹。
那雙美眸溫潤似水地看著我,臉上是克制不住的喜色。他也不等帶我進去屋裡,就握著我的雙手,輕聲說:「三喜,我真想你。」
我聞言,心口不知為何,竟有些酸酸澀澀,竟說不出胡亂鬨他的話,只莞爾地輕輕地一點頭:「嗯。」
徐棲鶴彷彿並未察覺我的異狀,便親暱地牽著我的手,帶著我走進裡頭。
我們也並未急著回屋子裡,先是陪著他一起去看了院子裡的牡丹花。那朵牡丹開得極顏,紅瓣紫芯,很是少見,徐棲鶴說:「母親愛花,等過陣子她壽宴時,便正好將這傾城牡丹花送給她。」他剛說完這句,就別過頭輕咳起來,我這才發覺他手心微涼,唇色也有些白,便問他:「鶴郎……是不是不舒服?」
徐棲鶴掩著嘴搖頭道:「只不過是前陣子不慎感染了風寒……咳。」他又連連咳了好幾聲,一張玉容都咳得泛紅。下人取來了一件鶴氅,我忙為他披上:「那就別吹風了,正好我也有些乏了,一起回去罷。」
徐棲鶴看著我,目光瑩瑩,袖子下握著我的手緊了緊:「你關心我?」
我垂了垂眼眸,輕道:「走罷。」
我同徐棲鶴回到屋子裡,聽侍兒說,三少爺這大半月來睡得極淺,前些日子就染了寒症,足足病了幾日。今個兒一大早起來,便在院子裡等著我,這寒症便又發作了起來。徐棲鶴聽了道:「三喜,你可莫聽下人胡說,我的燒早就退了……」他又咳了起來,我扶著他坐下來,輕輕拍撫著他的背。沒一會兒,下人就端了藥上來。
我接過湯碗,耐心地喂著他喝下去,見他臉色越發不好,就再扶著他去內室裡躺下。我守在床側,用了午膳後,華陽夫人姜氏就聞到風聲過來。姜氏愛子如命, 他二人母子情深,我站在邊上看著,亦不禁心生惻隱,有些思念起我那可憐的三姨娘。只是我跟她畢竟身份有別,她縱是對我關懷備至,也不能像徐氏母子那樣親近。
「你這兩日好生安養,別再操心莊子的事務,切記身子要緊。」姜氏叮囑著他,徐棲鶴也點頭應了,反寬慰姜氏道:「母親,我這不過是小病,您也莫再操煩了。」
姜氏欣慰地頷首,囑咐他歇息後,看向我道:「敬亭,你送我出去罷。」
徐棲鶴聞言,有些緊張喚了一聲「母親」。
姜氏回頭,看著兒子道:「怎麼,母親還能吃了他不成?」她隨即一笑,哄道,「母親就和他說兩句話,就把他還給你了,啊?」
我也同徐棲鶴說:「鶴郎別擔心,我去送一送娘。」
他這才放心下來,躺回床上:「那你……早些兒回來。」
我和姜氏一起走出門去,她臉上的輕鬆之色就褪去,嘆道:「鶴郎自小就是這樣,常人生個病,過兩天就好了,他卻沒有十天半月都好不了,真教我這個做母親的心如刀割。」
「官人福厚……必然不會有事的。」我不善言辭,只能盡我所能出言安慰。
姜氏點點頭:「但願如此。」她停下來,回頭看著我,「敬……三喜,我也跟鶴郎一樣,叫你三喜,你說可好?」
「自然好。」我忙應道,「母親想怎麼叫我,三喜都是願意的。」
姜氏走了過來,握起我的手。按說,我雖是個尻,也終究是個男子,不好和婦人走近。可姜氏溫柔如長姐,使我不好拒絕她。只聽她道:「有些話,娘便直說了——」她望著遠處,「我生下鶴郎後,宮裡太醫院的趙院判說過,鶴郎……恐是活不過弱冠之齡。」
此話讓我心中一跳,當下就脫口道:「不會的。」
「我也盼是如此。」姜氏說,「你來了之後,鶴郎的身子就好了很多。我知道這話不符規矩,可我這個做娘親的,總是有些私心。往後的日子,若是另兩頭無礙,你便多來這兒,陪一賠鶴郎。」
姜氏已將話說到這份兒上,我如何不應她,只能點頭。
姜氏便笑逐顏開,賞了我好幾樣東西,又道:「我那兒有一條百年老參,等會兒叫下人送來,你熬了湯後給鶴郎服下。」
我送走了姜氏,就回去屋中。徐棲鶴本是睡著,我走近時他就睜開眼來,將手伸來。我便握著他的手。
「母親可有為難你?」他問。我輕輕搖頭:「沒有。」
徐棲鶴遂放心地一笑,我在他身旁待了會兒,他就說:「我有些冷。」我正要叫下人加些炭火,他卻又好似憋不住地道,「我……你躺進來,陪我睡一會兒,好不好?」
我怔了一會兒,只看徐棲鶴紅了紅臉,將臉別了過去。我便掀開被子,在靠外的地方躺下來。徐棲鶴這才轉過來看我,手臂下意識地環在我的腰身上。我和他靜靜躺了一會兒,他便漸漸挨近,在我唇上輕啄了一下。我看看他,隨即斂了斂目,小聲說:「你身子……快一點好。」
徐棲鶴忍不住一笑:「嗯。」 ? 三喜(二十五)
確如徐棲鶴自己說的那樣,這小小寒症歇了兩日,人便好了大半。我這兩天衣不解帶地守在他的身邊,看著他氣色漸漸紅潤起來,今日喝了碗參粥,出了汗之後,人也就精神了許多。
身子好多了之後,徐棲鶴便要沐浴更衣,就吩咐下人搬來浴桶熱水。他這兩日習慣了我的照料,我便讓下人在外候著,挽起袖子,站在邊上親自為他擦身梳洗。徐棲鶴身上只留著件褻褲,我輕柔地擦著他的背,就瞧那雪膚玉骨,胸膛倒是結實的,寬肩窄腰,縱看下去,彷彿沒有一處是不精細的。
在我擦到他的腰下的時候,一隻手猛地將我的手腕握住。水煙氤氳,將他兩頰熏得微紅,手卻滾燙如火:「三喜……」他似勉強地溫柔一笑,「你先出去會兒,餘下的……就讓下人來罷。」
我原先當他是怕我累著,真要出去的時候,眼角便瞥見了下頭。那褻褲已然濕透,褲頭那硬物緊貼著,隱約可見雛形。前日宮中的太醫剛來把過脈,說他只是虛寒,尚需調養一時,房事須有克制,他這幾日連連用了幾頓人參蟲草,肝火旺盛,無處宣洩,如此也是再所難免。
莫怪徐棲鶴從方才就噤若寒蟬,不住躲著我的眼。
我心中覺得有些好笑,又憐他忍得辛苦,便微微垂眼,於漫漫水霧之中探出手去。碰到他的時候,徐棲鶴輕喘一聲,臉稍稍側過來看我。我有些臉紅,緩緩地將臉挨在他的肩頭上,垂著眼細聲說:「再忍一下子,就好了。」
原先,我心裡確無多少遐思,只想替他弄出來。只是,那器物終究是活的,再是秀氣,摸了幾下子後也一點點地粗大起來。我本是隔著濕褲套弄,慢慢一隻手就包不住篷,徐棲鶴兩手緩緩環住我身子,他幾次呼吸亂了亂,好似在催促我快一些,又似乎不肯我離了他。
小半柱香不到,我便覺手裡的活物顫了一下,一股羶腥瀰漫瞬即開來……
徐棲鶴胸口微微起落,雙頰燒紅,我靠在浴桶與他四肢相纏,緩了一會兒,那深深兩眼望來,接著便無聲湊近,與我鼻頭相抵,廝磨良晌,就忍不住探出舌尖,正欲勾弄我的唇時,一小潑熱水猛地濺來。
「你……」徐棲鶴陡然瞪大了眼。
看他被水潑得一愣一愣的模樣,我沒忍住「噗」地一聲,跟著咯咯笑出聲兒來。怎料下一瞬,徐棲鶴便舀著桶裡的水,往我臉上也潑了過來。
「哈哈……」見我濕了一身,他開懷地朗笑出聲。
我被他激起了玩性,不甘示弱地又濺了水過去,徐棲鶴也是不遑多讓,追著我朝我潑水,我躲躲藏藏,鬧騰得很,直到把下人們都給引了過來。
再過兩日,便是當朝太后的壽辰。當今皇太后出自貴門謝氏,太后壽辰,於泰寧宮設宴,百官入宮敬賀,休沐三日,高廟裡香火鼎盛,民間裡也一同歡慶,舉行燈會。
徐棲鶴這陣子有些待不住:「自我染了寒症,就成日在家中,連下去鋪子巡視都去不得。今太后聖誕,京中興隆寺必燒高香以祝禱太后壽與天齊,你不如跟我一塊兒去瞧一瞧熱鬧。」我來到上京,已近半年,除了頭一日,竟從未見識過這京城的繁華,徐棲鶴這麼一說,倒把我也給說動了幾分。
派人去問了姜氏之後,她也並未阻攔,只道鶴郎老關在屋裡,反是不好,正好老爺少爺都去了宮裡,府裡清清冷冷,他出去轉上一轉,沾點人氣也好。於是,到了晚上,徐棲鶴披著鶴氅,挽著我坐進了大轎子裡,帶了兩個小僮和徐府的護衛,便去了京中最繁榮的那幾條街。
興隆寺位在京城北巷,高宗晚年篤信佛法,養了大批僧人,這興隆寺也是在當時所建。常人皆說寺廟乃是佛門淨地,可這興隆寺左右兩條長街卻是繁榮市井,中間一條黑水流過,河上舟舫多如天上星闕,沿河掛著兩排明明盞盞的燈籠,大街上人聲鼎沸,廟門口更是比肩疊踵。我想,我這一輩子,還是頭一次瞧見這麼多的人。
我自幼長在汴州,有時也能出府走走,那兒的街道不如京城繁盛,也沒有這裡人多,可一圈看下來便發覺,這天下的市井,也是大同小異。只是,這上京到底是天子腳下,來來往往的不少是衣著光鮮的富貴門戶。
我方是這麼想,就見一個鮮衣公子搖著扇子大搖大擺地走過,前後足有十幾人為他開路,我當是哪個權貴,徐棲鶴看穿我的心思,便說:「這京中,越是在高位,就越是謹慎,任是四家子弟出門在外也謹記不得隨意暴露身份,免得行之有岔,教宗族蒙羞。」他玉扇一張,縱是一身素色單衣,也比方才那五色鮮衣的公子強上無數倍。再看他嘴角含笑,溫潤如玉,轉眼便招惹了無數男女的目光。
「那三喜明白了,」我說,「鶴郎這句話的意思是,一個人越是張揚,便越是缺乏些什麼,是也不是?」
他用玉扇輕點一下我的腦袋,道:「孺子可教也。」
徐棲鶴帶著我去了河川邊上的一家酒樓,那掌櫃一見他便親自迎來,恭敬地拱了拱手叫了一聲「三少爺」,接著就命人安排雅間上座。徐棲鶴想是常來此處,一入座便有人在香爐裡添了他慣用的梨花熏香。
「這家樓外樓說來也是徐氏的產業,徐家在京中有二十幾處門鋪,其他的莊子都在外省,有些掛在其他人的名頭下,平時都是張袁來打理。」張袁就是徐府的大總管,人自然是十分能幹的。
這座樓外樓分作兩層,下層多是寫讀書人和普通富人,而這二層雅間多是門閥權貴。我們坐著的位置極好,往外頭看見到河上風光,往裡瞧便是一樓大堂的戲台,正是個避開人流,看熱鬧的好地方。我們坐了一會兒,就有小二端著玉盤過來,那上頭有十幾個小碟子裝著精緻的點心,是讓來客先解饞的。我挑了幾個,徐棲鶴便同我一樣樣地說起它們的來歷,聽得我直稱奇,實不知這幾樣吃食,還有這麼大的學問在裡頭。
少頃,那戲台上便有戲子登台,演的是《百花亭》,便是俗稱的貴妃醉酒。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淒淒冷落廣寒宮——」那花旦唱功極佳,扮相也甚美,婉婉曲曲地吟來,彷彿能牽人心肝。此時,我卻聽隔間另一頭處傳來聲音:「這藺玉蘭果真非同一般,毋怪招惹了徐氏和秦氏的兩個貴公子,為他爭鋒吃醋。」
底下人聲嗡嗡,那兩人想是喝了酒,嗓門兒也是不小:「誒,我先前聽說是為了勾欄院的花魁,再說,那徐探花不是偏愛紅妝麼,什麼時候包起了相公?」
「陳兄,這紅顏藍顏又有何區別,任是朵後庭花,呵,誰人不想摘下來……」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句,原先還說道那台上的藺玉蘭貌勝女子,到後來提到他於床笫間有多大能耐,越說越是不堪入耳。我看了眼徐棲鶴,他正品著茶尖,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像是並未聽到那些話。待台上那齣戲唱罷,徐棲鶴方看我道:「怎麼,可是覺得乏味?」
我不想掃了他的興,便笑了一笑,輕搖頭說:「沒有。」
徐棲鶴卻溫柔道:「難得今夜出來看燈,總不能讓你陪我只在這兒聽戲。」他便牽著我,帶我下樓出去。
到了吉時,興隆寺的高僧點燃明燈,許多善男信女就在河川上放蓮花燈。
我們沿著河邊走,便見到不少人圍在前頭,我好奇地多看了幾眼。「走,我們也過去瞧瞧。」徐棲鶴難得好興致,也不嫌人多嘈雜,就帶著我過去。
那攤子賣著大大小小的蓮花燈,如花團錦簇,很是好看。攤主吆喝道:「三文錢猜對一道燈謎,就送一盞花燈,猜不到也不要緊,一個只要十文錢——」
徐棲鶴問我:「三喜想要哪一盞?」
我拉長脖子看了看,指中了一個。徐棲鶴拉著我,一起擠到了前頭。
攤主問:「兩位公子是要買燈還是猜燈謎?」
「猜燈謎。」徐棲鶴應了,那攤主便讓他抽了一題。「遇水則清,遇火則明。打一個字——」徐棲鶴吟了吟,眉頭微顰,看了看我說:「三喜覺得,會是什麼字?」
我也極是困惑,猜了幾個,攤主都笑著晃腦袋。到後來,徐棲鶴道:「看樣子,我們是猜不出來了。」說罷正要讓下人把燈給買下來,我突然靈機一動,攔住他道:「是『登』!」
那攤主隨即笑道:「小公子聰明過人。」
我手裡拿著那盞蓮花燈,看了看徐棲鶴,心頭模糊地閃過一絲念頭,不禁問:「鶴郎是不是早就猜到答案了?」
徐棲鶴握著扇子,輕輕一挑眉:「為何這麼說?」
我不過是心裡直覺,看他含著一抹笑,猜想多半是如此,走了幾步,就停下把蓮花燈贈給他。
徐棲鶴奇道:「這莫不是你想要的麼?」
「若是鶴郎猜中的,那鶴郎便會送給我,現在……」我望著他,理所當然說,「既然是三喜猜到了,自然也要送給鶴郎了。」
徐棲鶴拿起那盞燈看了好半晌,臉上慢慢地漾起一抹淺笑,輕聲說:「那我們去放燈罷。」
我和徐棲鶴一起將蓮花燈放在河面上,看著它同其他的燈一起遠遠漂流下去。而後,我看他有些累了,便要打道回府。
我們坐進軟轎裡,那轎輦前後共有八人一起抬,廂內能容納四到五人。離去的時候,街上還熱鬧著。我和他同坐,熱鬧人聲中,徐棲鶴忽然說:「今夜,我很開心。」
我望向他,他伸手將我掌心握住,十指漸漸扣住,像是呢喃道:「我許久……沒這麼開心了。」
我莞爾道:「那往後,我就多陪你出來走一走。」
「三喜,」徐棲鶴睨著我,眼眸有些暗,「這可是你自己答應我的。」
我沒來得及說下一句話,他便用手輕佻起我的下巴,俯首而下,深深地吻了下來。他先是吮吻輕啄,而後緩緩叩入我的齒關,那藥香隨之而來,苦中帶甜,我漸漸被他親得酥軟,人也被他抱在懷裡。徐棲鶴與我親熱幾回,慢慢便挑起了情慾,他吻著我的鬢髮,沉吟道:「你身子真軟……」我感覺到,他的手伸進了我的衣擺裡,登時一顫,抓住他的腕子。
徐棲鶴停下來,黑眸看了看我。我臉色嫣紅,微微喘說:「不好、不好在這兒……」我和他還在轎子裡,若幹些什麼事情,實在是、是……不成體統。
徐棲鶴眸光幽幽,似在壞笑一樣,在暗中瘖啞道:「我只摸一摸你,你不出聲音,又有誰知道我們在這裡頭做什麼?」說著時,就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是他掀起了我的下襬,一手按住了我的軟處。
? 三喜(二十六)
徐棲鶴雖是這樣說,可他鎖著我的目光,分明是柔中帶潤,只有深低暗沉一片。也唯有這樣的時候,我才覺著他的身上多了一種人世間的煙火氣,恍若謫仙踏入凡塵,還了俗也似。我對他,也總有說不出的滿腔柔軟,而說到底,食色性也,我……
他再親來時,我便不由閉上兩眼,那放在他腕子上的手,欲拒還迎地輕輕推著。「嗯……」唇舌交纏時,那手掌亦在下頭緩緩摩挲,隔空瘙癢。我兩手不禁攀住了他,埋首於他的頸間,深深地聞著來自他身上的醉人迷香,嘴裡喃喃地喚:「鶴郎……」
徐棲鶴在我頸邊吮了吮,啄吻著我的鬢髮,啞聲「嗯?」了一聲。
我已是渾身燥熱,下腹似在緊縮,臉紅的宛如要滴血一樣,聲細如吟道:「你……摸摸我……」
徐棲鶴低笑一聲,幾下便解了我的繫腰,我下身鬆解,他想是到底有三分顧忌,也未拉下我的褻褲,只將手給探進。「啊……」掌心覆住我的陰莖時,我便顫顫地淫叫一聲,可瞬即又想到外頭有人,忙胡亂地咬住下唇。徐棲鶴便來親吻我的嘴,將我的聲音給堵住。
那隻手柔滑如絲,纖細如蔥,一點繭子都沒有。它包覆著我的陽根,上下地撫弄,手心一下一下擦過莖頭,待它整跟挺翹,便放在手心裡掂了掂,然後放開我的唇,輕道:「三喜這兒,真是玲瓏可愛……」我喘喘不已,眼前氤氳著水霧,聞言想道,我自有了潮期,身前這物件也好似不再長了一樣,也不再如以往粗硬,雖還能出精,也是稀薄的很,反倒是身後……
「唔、嗯……!」徐棲鶴以指夾住我的莖頭,撥開前段皮囊,尋到了吐蜜的小眼,手指就慢慢地摁在上頭。我猛地顫了一顫,那小口裡的蜜液便湧了出來,淋滿他的手心,將褲子一點一點洇濕。那縈繞於我們二人之間的情香又重了一些,他的喉頭顫動一下,在我褲子裡的手也跟著慢慢撫到下處,滑過鼠蹊處——
轎子四平八穩地走著,人聲漸遠,甜膩的吟嚀淹沒在那略嫌誇張的布帛摩擦的聲音之中,不知是轎子在晃,還是我整個人在他懷裡扭動。只看我二人衣著紋絲不亂,卻在那寬敞的廂內纏抱一起,耳鬢廝磨,嘶咬著彼此的唇。這時轎伕踩過水窪時,積水潑濺,「唔嗯——」我往後微仰,臉含春潮,極是蕩漾,忽而痙攣似地夾緊兩腿,那在我甬道里的手指便抽了出來。
「我原先以為,只有男子前頭會出精,未想過這九曲迴廊到了極處,也會潮水如湧……」他看著兩指粘著的濕液,宛似自言自語地喃喃,遂拿起白絲絹擦了擦手。我順氣的時候,徐棲鶴便替我整理好衣物,我不由望瞭望他,有些困惑地喚了一聲:「……鶴郎?」
徐棲鶴啄了我的臉蛋一下,溫柔道:「回去再續。」
話雖如此,我卻瞥見他的下身,他下襬雖松,隱隱約約能見一物頂起,若非仔細瞧,是瞧不出的。我無聲地嚥了一咽,心一狠,就伸出手去,放在了那一處。
我看到他的喉結又動了一下,深深黑眸望瞭望我。我也不知是何處來的色膽,只想到我方才自己舒服了,就也想讓他……也盡興一回。
徐棲鶴握住我的手���,嘶啞地道:「還有半柱香不到,可就到了。」
我紅著臉輕一點頭,身子盤跪在座上,就把腰給彎下去,也不瞎費工夫,解開他的褲頭,用手握住了那半硬的物什,一張嘴便整根含住。徐棲鶴重重一喘,手便放在我的腦袋上。我在他腰下前後地動,每一次吞吐都將那羶物吞到最深,他的五指梳著我的髮梢,激動時也不覺收緊,抓得我頭皮微疼。我吞弄咂吸,將那肉色棒槌舔得筆直,吃不住整根後便以舌尖撥弄頭端,學他手指方才那樣摳弄圓頭的小眼,手指撫著底部,搓揉囊球,如此賣力,還是侍弄了好半晌,直到他喘息越快,火龍吐珠,我勉強嚥下幾口,吐出那物時,還有一股濺在了臉上。
這時,轎子正好放了下來。
徐棲鶴扶我起來,幫我忙亂地拾掇一番,還不忘輕輕捏了我鼻尖一下:「你……比我還胡鬧。」不等下人來叩門,就脫下氅衣將我包住,而後便將我攔腰抱了出去。
我暗自慶幸今夜府中沒幾個人,縱是被下人見到,也無人敢隨便亂說。徐棲鶴抱著我一回屋中,便將我放在折屏之後的床上。下人方掩上門,床幔便放了下來,他壓在我身上,我只兩手抱住他,柔軟衾被下兩腿緩緩敞開,由他纏磨頃刻,再持劍進去深閨。徐棲鶴行事素來張弛有度,這一進我不覺半點疼,反是大大解了癮頭,舒爽難言。他插了幾下,就輕吻我的唇,問:「疼不疼?」
我頰上生粉,額頭津汗密佈,搖了搖頭,那汗珠就墜下幾顆。徐棲鶴又溫柔輕晃幾下,我兩腿不住夾緊他的腰肢,雙手在他背上迷亂地摩挲,他又問:「那是……舒服了?」
我喃喃了幾聲「鶴郎」,終是敵不過他的糾纏,老老實實地呻吟說:「舒服……」
徐棲鶴便纏著我吻來,親密地廝磨一番,就在被子裡褪了褪衣裳,之後就赤裸相抱,如雙生兒一般緊抱對方。他微微抬起我的兩臀,如扶風楊柳般輕搖滿晃,徐徐進入我的陰核。徐棲鶴不住插著我結內赤珠,激出淫液,我連連喘了幾聲,與他左右擺臀,兩人嬉水同歡,不多時就到了頂峰。
徐棲鶴摟著我歇了一陣,便又一下一下吻住我的鎖骨。我勉強尋回了些理智,推推他小聲道:「大夫說……」
「——說什麼?」他這是明知故問,我有些懊惱,轉了轉身子,想背對他去。徐棲鶴卻從我後頭抱來,親著我的肩頭,雙手從我腰下摸到胸口。我擋住他的手,他反是抓住我的掌心,就著我的手掌一起撫弄我胸前紅果。
「要、要克制…啊……」我方喃喃這句,他便又進來一回,重重頂了我一下。
徐棲鶴吻著我的後脖,微喘道:「那就……再玩一次。」說著,就起了起身子,坐於我身後,我仍是側臥,只提起一條腿,掛在他肩上。我臀股隨著他的抽插輕輕搖動,他兩手撐在我兩邊,觀著我閉目呻吟的模樣,然後抬起手來,拂過我額前亂發,將唇溫柔印在我濕潤的眼角處。
這夜,我和徐棲鶴歡好兩回,算上轎子裡那回……也算是破了立下的色禁。好在,他身子並沒有什麼,否則真真是教我無地自容,實在不知如何同長輩交待。
可這樣親近之後,我方有一種落實之感,心中那毫無緣由的愧意也少了一些……
徐棲鶴的身子好多了之後,白天便不能老同我膩在一起。我這才知道,徐府外頭的庶務,大部分都得經由他和姜氏的手。想來倒也不須意外,謝氏管理府內大小帳務,姜氏盯著下頭的莊子,二人分治,而男人便安心在朝堂上,莫怪將這徐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
我雖偷得半日閒,也謹記姜氏囑咐,要給徐棲鶴看著藥爐子。我打開藥罐,看了眼藥材,便讓下人繼續熬著。剛要轉身,就聽見了東西打破的聲音。
我回頭一看,就見一個僮僕匆匆忙忙地撿起地上的碎片,見我望來,噗通一聲跪下:「少、少君!」
我看他有些面善,好一會兒才想起他正是徐棲鶴身邊的做雜事兒的奴兒,叫梓桐。
「無妨。」我叫他起來。只見,他如同驚弓之鳥一般,畏畏縮縮,我自問素來對這些下人不錯,倒不知為何他這麼怕人。他便撿起了碎片,那衣服袖子已經短了,露出了大半截前臂,我無意地一瞥,卻見到他手臂上處處瘀青,新舊傷都有。
我走了出去,不由問碧落道:「這府邸裡,少爺的僮僕都是誰安排的?」
碧落答道:「回少君的話,這些大多是各房主子自己的主意。奴婢……也不是很清楚。」
大戶人家裡,下人也分作好幾等。一般主子貼身伺候的,就算品位不高,在下人裡頭也算是極有臉面。我回頭看過去,那梓童一張臉清清白白,唯唯諾諾,動不動就受驚一樣,教我想起以前家中,那些常常被人暗中欺負虐待的小奴兒。
我心中直有一種古怪的念頭盤旋,遂同碧落道:「你去做事罷,我想一個人走一走。」
「是。」碧落便帶著兩個下人退下了。
我走到橋邊,觀著湖底的錦鯉。那湖面如鏡,映出我的樣子。先前,人人總說,我長得多像我爹一些,只有眼眉承了姨娘,因此大夫人也不喜我,我曾聽見她同嬤嬤鄙夷地道:「賤妾所生,毋怪乎,長得一雙狐媚子的眼。」
如今,我成了尻,五官雖沒大變化,輪廓卻是越發柔和,頭髮也留長到腰際,雖不至於讓人錯認為女子,但也是越發陰柔溫順,只這一雙眼眸微微上揚,彷彿帶著一抹不安於室的違和……
出神之時,我未察覺身邊有一人走來,直至那湖面上慢慢地多現出另人的倒影。
「少君。」
我心頭驀地一顫,抬眼而瞰。陸青蘇一身褐黃衫,目似古井,俊逸臉龐似含淡笑,眉宇間又恍若有一絲愁色,在人心中留下一抹淺淡倩影,卻無論如何都忘不掉。
我望著他,一息一瞬,都好似滄海桑田。半晌,方啟唇應了一聲:「陸管事。」
陸青蘇緩道:「今快要入秋,少君還是多加幾件衣服才好。」
我輕輕「嗯」了一聲。他停頓片刻,聲音壓下,用只有我聽得見的聲量說:「你近陣子……可好?」
我手指暗暗蜷曲,明知前頭是泥沼、是狂淵,可他不過是將嗓子放輕,溫柔一訴,我便覺眼眶微熱,掙扎須臾,一絲委屈忽上心頭,只輕聲道:「能不好麼?」
這句話一出口,我已是懊悔至極。
陸青蘇果真微微一怔,我心知自己失態,便轉身欲要離去。後頭隨即響起道:「我之後,要去陽溯一陣子。」
我頓時止步,心中雖清楚,便是他在徐府裡,十天八日裡我們也未必能見上一面,可一聽他要走,我還是心口緊縮,臉上卻只能強作淡笑,說:「那……陸管事,一路保重。」
我並未回頭,只又走了數步,直至身後那人忽疾步而至,到我眼前。
陸青蘇看著我,仿是忍耐極至,終是脫口道:「少則十日,多則一月……我就回來了。」
我面色沉靜,好似不為所動,唯兩手緊攥,松也鬆不開。他也逐漸平靜,說了一聲「您也保重」,便轉身而去。 ? 三喜(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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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徐棲鶴正巧便同我提起陽溯的事情。
「近來,南邊不曉得哪兒刮來的邪風,雨下個不停,湛江決堤,淹了好幾個村莊鎮子。」他提到難民流離,疫病肆虐,我聽到此,禁不住出聲問:「既然如此,那為何又要派人去陽溯?」
徐棲鶴放下杯子,朝我看來:「這件事,三喜又怎會知道?」
我微一頓,猶豫說:「只是……湊巧聽下人說起罷了。」
徐棲鶴像是不覺有異,語氣緩道:「那些發了洪災的地方,與陽溯不到百里遠,是以災民全都湧向那裡。我徐氏恰好也在那裡有幾個莊子,這些日子——也真是不堪其擾。」
徐棲鶴說這番話時,眼底有些冷意。他這副樣子,我也是頭一回見。
只不過,他瞬即便溫潤一笑,彷彿方才的涼薄不過是我的錯覺:「張袁作為徐府的大總管,自然是走不開,我這個藥罐子也出不了京城,只能遣他人去瞧上一瞧。若不然,倒是能帶你一同南下,看一看那兒的山水。」他嘆了一聲,「以前,我便常常羨慕大哥,能帶兵巡遊四海,就是二哥,也和父親同去江南幾回,只有我——」
徐棲鶴說到此處,聲音低了下來道:「其實,我一直有些妒忌他們。」
我見他如此,猶不容握住他的手。徐棲鶴抬起眼,四目相接時,我便微笑,輕聲寬慰他:「鶴郎這樣子,我……也是喜歡的。」
徐棲鶴也跟著莞爾,接著就慢慢地湊了過來。
溫存片刻,分開後,我垂著眸:「去床上罷。」
這十日一轉眼就過去了。
我回到大房處,那裡猶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樣子。
下人正忙著整理我的物什,我舉目四顧,覺著這裡和我上一回離開前相比,好似沒有一丁點變化,望過去,仍是一眼空寂。要說此間真有點什麼不同,大抵便是又多了我這個大活人了。
我到院子裡走動,如今正是初秋,涼爽了許多。這座小院落葉瀟瀟,那些花花草草卻像是未有人來打理。我指住一個大房的下人問道此事,她躬下身猶豫地說:「這兒過去,都是少……洛氏來打理的,大少爺不許我們隨便動。」
「原來如此,」我點頭道,「那也無妨。」
頭來的一天,多半是沒有什麼事可做的。我現在也不似初時那般,成日正襟危坐,若不是到晚上,徐長風怕也是不會回來的。
天剛黑的時候,下人搬來了浴桶。水汽氤氳,我將身子浸到熱水裡,碧玉和兩個小僕在旁伺候,撒了些香瓣,她碰了碰我的頭髮,說:「少君這陣子好像氣色好了些,頭髮也以前黑亮多了,真叫人羨慕。」
我捻了捻水面上的花瓣,這也是個內府規矩。尻妻到了另一房的院子,不管如何,頭一夜都要沐浴洗身,聽說這是為了要洗去身子上另一個男人的氣味。只是,我心裡卻不由想,這難道,不也是一種自欺欺人麼?
想道未進門之前,我還在日夜思量,對著三個夫君究竟當如何。當時,沈氏老太夫人說,日後就會明白了。如今已經過了兩月,在如何同夫君共處的一事上,我仍是有些不明,而又想到書中寫,尻妻同男人成結之後,心便會由不得地偏向他們,可我又困惑,一個人的心,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分成好幾個。
今夜,我方從水裡出來,就聽見了外頭的動靜,下人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少君,大少爺回來了。」
我有些愣住,這時候時辰尚早,我……沒想到,他會這麼快回來。
侍兒們不敢怠慢,我亦擦了擦身子,頭髮還未乾,卻也只能這個樣子出去見他。我走出來的時候,徐長風也正好推門而進。他仍是那身戎裝,只是帶了些塵土,鞋下也有些泥濘。那雙星眸猝不及防地撞來,也是微一怔。
我這才留意到,自己出來的急,身上披著半濕的衣服,那絲綢穿著涼快,遇水也易透。好在,這屋子裡的都是貼身下人,也不算是鬧笑話,徐長風卻是個正人君子,並未說什麼,只緩緩將目光別開。
我亦是微微面紅,遂故作鎮定地吩咐下人去換水。
徐長風沐浴時,我就在內室裡候著。下人在香爐裡添了香,衾被和枕頭也換了新,侍夜的婢子用篦子將我的濕髮梳在後頭,只給我身上留了件薄軟褻衣。
我在床邊坐了良晌,就聽見那微沉的聲音說:「你們都出去罷。」
隨即,屏風後的人影就走了出來。
徐長風放下了頭髮,恍惚的一眼,我還未認出來。他的樣子,自然是無可挑剔的,可我只見過他束髮帶冠的樣子,那青絲一放下來,便好似消去了他身上的戾氣,人也跟著像是攏了一層光一樣。等那雙眼望來,我方察覺自己視線露骨,有些侷促地低下頭去。
直到那腳步漸近,我聽見他的聲音道:「今日同今上遊獵,便回來得比平日都早。」
聞言,我有些怔然,片刻後,才回神想道,他這是在同我解釋。腦子一片空白的時候,一隻手探來,將我的臉輕輕執起。
暖光下,那如雕如刻的輪廓,似乎也柔和了一些。只是,他看似在沉吟,兩眼是在看我,心裡卻不知在想些什麼……
「……官人。」我抬著脖子,喉頭微動,輕喚他一聲。
徐長風好似一清醒,將我放開。我見他轉過身去,心下莫名地一急,竟斗膽攥住了他的衣袂。
徐長風頓住,我亦怔怔地看著他,只覺手裡的袖子燙手的很,卻不曉得該放手、還是不放。
他回眸看了看我,說:「我去把燭火滅了。」
我緩緩抽回了手,面上滾燙不已。緊接著,那火光就滅了個乾淨,眼前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了。
暗中,徐長風便靠了過來。大抵是看不清來人了,我四肢不再那麼僵硬,那手伸進我的衣服裡時,胸口卻是縮了一縮,真教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慢慢地躺下來,那壓在身上的重量漸漸沉了,和昨夜相比,鼻間縈繞著的是另一個男人的氣息。我迫自己莫胡思亂想,閉著眼任之擺佈,褻衣綢褲一件件扔褪床下,熱息拂來,雙手碰到胯下時,「啊……」我身子一顫,夾了夾腿,不小心呻吟出聲。
徐長風止住了動作,我輕輕喘息時,就聽到他說了一句:「轉過身去。」
我怔了片刻,抿抿唇,沉默地把身子翻轉,背對著他趴下來。
夜晚,說是漫長,眼睛一睜一閉就過去了。若說短,時時刻刻卻又是無盡折磨。
這幾日來,徐長風天天都會歸府,未再扔我一人自己到書房去,卻也好似掐准了時辰一樣,攬著我到床上,燈一熄,便慢慢解開我衣服的系結。我也漸漸摸清他的路數,想來,他也是在執行丈夫的義務,每次不必他說,就乖乖翻過身子。
任是如此,每回歡好,我都覺身骨子被折騰得透徹,經人事後,我已是看清,男人在床笫之間,多半兇狠,徐長風亦是���此,弄起我來,也是不留情面。縱是夜夜只做一次,我後來也要歇上半日。而白日裡見到他,徐長風對我也像是禮多於親,也不過偶爾說上一兩句話。
三日後,我去拜見了虞氏。
爐冒著裊裊青煙,虞氏身著樸素灰裾,正跪在蒲團上,手握佛珠閉目唸著經文。我進去後也靜靜屈身跪著,直到一炷香後,虞氏睜開眼,下人扶著她起來。
「你也起罷。」虞氏說道。我說了一聲謝,起後便站著。她若沒說賜座,我自然是不能坐的。
下人奉茶,虞氏接了過來,看了我一眼道:「看來,還是我徐府的水養人,小陣子沒見,人看著也比之前水靈了些。」
我唯有應和:「娘親說的是。」
今日,虞氏對我,和上回咄咄逼人的樣子比起來,還算是和顏悅色。她與我閒談兩句,然後便開門見山說:「長風這幾天,都宿在你那一頭,是罷?」
「是。」
虞氏臉色緩了緩,卻仍是不甚滿意的樣子,只瞥了瞥我道:「你的潮期,可是晚了?」
聞言,我臉上一熱。
按理,尻的潮期為四十五日一回,可又聽說每個人長短不一,短的有一月一次,長的也聽說數月來一回的。我之前領教過兩回,知道潮期的厲害,那時候人幾乎是不清醒的,只盼著同男人交合,如蕩貨也似。尻嫁人之後,若是多夫,潮期時就看輪到哪個夫婿,那幾日就仰著他過了,可也有一些不入流的小門小戶,尻妻來潮時,夫君幾人同侍,極是荒唐。
「過兩日,你再到我這兒來,我叫宮中的太醫來給你看看。」
虞氏也不多留我,就放我回去了,只命我兩日後再去見她。
我踏出虞氏的院子時,臉上雖沒怎麼樣,心底其實也覺得有一絲絲不妥。我潮期素來不穩,在沈府裡發作的那兩次,間隔約莫六十多個日子。沈氏常常命大夫給我把脈,無論是哪個,都說我體質不同,陽火旺於其他尻子,潮期不定是自然。我雖恨不得它再晚點,可這畢竟事關生養,夫家緊張,那也是正常。
只不過,這個樣子,又教我想起,七出之罪第一條為淫,身而為尻,首要之過,卻是不孕。
我心中有事,就到院子去走動走動。
這時,從不遠處的一頭,傳來了銀鈴般的笑聲。
? 三喜(二十八)
我循聲走過去一瞧,就見到旁邊的一處院子裡,幾個婢子正同一個女孩兒嬉戲。那小姑娘身穿粉裙,頭上綁著花鞭子,小模樣長得玲瓏標緻,笑起來的時候,兩邊頰上還有淺淺的梨窩。
這個長房的小小姐,大名叫徐瓔珞。瓔珞素有美玉之意,故她的小名就喚珺兒。
「這兒、這兒,我來——」她活潑地笑著,有著大多數這個年紀的孩子都有的可愛和純真。
她們正在玩的,俗稱打毽子,多是不能隨便出門的女兒家家玩的遊戲。便看她們當中兩三人拿著一個木製的手柄,而毽子是用公雞的尾羽制的,好一點兒的就用雉羽,色彩十分鮮豔好看。
她們正玩兒得起勁,故也沒人發現我。我也不去打擾她們,饒有興致地看了一會兒,打算帶著下人離去的時候,就聽見後頭叫了一聲。
只看,風用力一吹,那雉毛毽子就飛到了矮樹上去,卡在了上頭。
「它老掉下不來,這可怎麼辦才好?」珺兒懊惱地看著那一頭,柳眉顰在一起。
她身邊的一個大伴說:「小姐,我看,只能叫人找張梯子來了。「
她們剛要去叫人過來,正好便瞧見了我,那幾個婢子便匆忙福一福身:「少君。」那小姑娘也看了過來,我不知是否有誰跟她說了些什麼,再者,這大世家養出來的孩子,教養都不可能差到哪兒去。她粘著身邊的伴兒,臉上雖還有些不情願,仍是小聲地叫了我一聲:「少君。」
按身份,她算是我的養女,依照規矩,理應喊我一聲阿父,可我也切身體會過那種感受,自也不會逼迫她,只對她笑了一笑。
我走了過去,看了看那卡在枝葉間的毽子。這樹頭也不算很高,真想要弄下來,也不用很費勁兒。
我彎下腰來,撿起了地上的幾顆石子。「……少君?」碧落不由喚了喚我。
「無礙。」我拿起石頭,往高處扔了扔,試了幾下,就打中了枝葉,便看它隨之搖曳了一下,毽子也跟著一動。「小姐您看,要掉下來了——」一個婢女緊張地嚷嚷,誰想那毽子隨風晃了幾下,還差一點兒。
珺兒見狀,也跑到樹下去看了看,然後便望向我。我俯下身,撿了幾個石頭給她:「你來試一試?」
珺兒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撿了一顆我手心裡的石頭。只是她人小力短,丟了幾顆都沒扔中,幾個婢子也過來幫襯,可到底還是我準頭好一些,幾下都砸中了枝葉,下人都在叫好。那毽子掉下來之後,我把它撿起來交給她。珺兒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將毽子從我手裡接了過去。
「唔……」她欲言又止地張張嘴,我卻猛地聽她叫了一聲:「——父親。」
她越過我跑了過去,我跟著回頭一覷。徐長風立於蔭下,影子斜長,靜不作聲的不知站了有多久,竟也沒人注意到他來。他接住了珺兒,那臉上的笑容雖淺,卻是我不曾見過的,舐犢之情言溢於表。
珺兒抬起頭問:「父親,您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父親回來取樣東西,一會兒還要和你爺爺去趟宮裡。」徐長風耐心地說道。珺兒有些失望道:「哦,那就是不能陪珺兒了。」
徐長風微微俯身,點了一下她的鼻子:「有這麼多人陪你玩兒,難道還不夠麼?」
珺兒雖搖了一搖頭,卻懂事道:「我知道父親繁忙,父親不用擔心,珺兒不會調皮惹事的。」
此時,徐長風一抬眼,竟看著我。我也只好朝他走去,輕喚一聲:「官人。」徐長風輕一點頭,卻是對珺兒道:「方才,少君幫你拿了毽子,你該說些什麼?」
「官人……」我不由喚了喚他,徐長風並不理會。珺兒一雙會說話似的大眼看了看我們兩個,還是從她父親身後走出來,對我彎下腰福了福,規規矩矩地說:「方才少君幫了珺兒的忙,珺兒給少君言謝。」
我俯身趕緊讓她起來:「只是一個小事,毋須言謝。」
珺兒大大方方地起了,轉頭問她父親:「父親,我現在可以去玩了麼?」
徐長風點頭道:「去罷。」
我和徐長風一起踏出小姐的小院,同他走了一小段路。路上,徐長風陡地開口道:「珺兒三歲前都在江北大營,行事不似閣中女子嫻靜,我也不曾拘著她,讓你見笑了。」他緩聲說,「日後,我會多多約束她。」
「我覺得……」我看了看他,猶豫道,「她這樣,其實也並不壞。」
他向我望來,我抿了抿唇,垂眸說,「我自小長在後宅裡,平日裡也沒什麼人同我玩樂,自己一個人總能尋到樂子。」說起從前的事情,我臉上不自覺地揚起笑容。過去的我,怕是絕對不會想到,自己竟也有懷念那段日子的時候,「最調皮的時候,莫說是扔石子,連爬樹掏鳥蛋這種事情,都是幹過的……」
話一出口,我才發覺不對,悄悄看了他一眼,徐長風面上不為所動,嘴角卻似含笑,又好像沒有。徐長風也並未再說什麼,只送我到院子,去前說:「今日,宮中有宴,我不會這麼早回來。」他停頓須臾,又道,「你若是乏了,就自行歇下,不必等我。」
我點頭應了,靜靜地看著他轉身,兩個帶刀侍衛就跟在他身後離去。
當夜,徐長風果真是回來得極晚。
月華似一束清冷流光,透過窗欄照進,夜風料峭,屋子裡卻是春意蕩漾。
只見,帷幔一晃一晃,喘息聲刻意壓低,那肉體碰撞的響聲在這靜夜裡就越是響亮。「嚶……嗯……」在床上,我身子伏跪,兩手抵於胸前,腰下墊著玉枕,褻衣褪了一半露出肩,褲頭只脫到腿根之下,那勃發的陽具出時全身而退,再進入猛虎如匣,直撞得我上上下下,連喘息都來不及。
徐長風仍身著暗緋色武官朝服,那緙布一下一下擦過我的臀肉,將那塊漸漸磨紅了去。他身上傳來酒氣,想是在宴上飲了些酒,可人卻是清醒的。半時辰前他歸來時,我方迎他進門,便擒住我行這一件事。徐長風連連抽動,直頂得我陽芯酥麻,幾次痙攣似地顫顫,前頭碰也未碰就翹起頭來。而後,他動作緩下,將我雙手拉到後頭,從床上提起。
我的背貼著他的胸膛,那一隻手臂便從後抱來,徐長風在我頸間俯首用力吸吮,手掌伸進我衣襟裡,只一下就扯開我的褻衣,指腹搓過我的前胸,這舉措實是教我暢爽難言,迷亂之中喚了喚他:「官、官人……」他下身猛地挺進一分,「啊——」我整個人一彈,脖子喘喘地後仰,幾乎要被他肏得暈厥過去。
他卻於這節骨眼處止住動作,我挨在他身上嗚咽頻喘,額頭和衣服都被汗水浸透,片刻,耳後傳來聲音:「你今夜……本不用等我。」他嗓子極沉,也是極悅耳,「只是一晚上,無人會為難你。」
我眼眶微熱,在他身子裡搖了搖頭。我之所以等他,也不全是……怕人尋我難堪。只是,想了想,還是守著夜罷了。那雙眼眸暗暗,由後捏了我的臉,我只將頭側過去,他便傾身吻來。
屋中光線暗暗,只有一抹月色照來,我看不清他眼下是什麼神色,可那舌頭不分由說地侵來,如初夜時那樣,不說蠻橫,也是極強勢地唆住,一番痴纏吮咬,半晌,他忽而從我身下退出去。
我正覺困惑,徐長風卻讓我臥下,扭著我的肩,猝不及防地把我身子扳過來。我愣了一愣:「官……」他將我褲子拽下,驀地分開我的兩腿,刺進來時我腰身拱起,他卻不容我逃,直入深處牝穴之中。那裡素是緊致,他也造訪過數回,還是頭次亂了呼吸,還未全插進去,就動了起來。
「官、官人……」那利柄在牝中生猛戳刺,弄得我騷穴淫津潺潺,水流得比平時更多,沒一會兒就濡濕他腹下茂密毳毛。徐長風連抽乾幾十來下,弄得整張床吱呀搖晃,我眼裡盈著淚霧,似在生死之間徘徊,兩手抵住他,盼他放我一馬,兩腿卻又違心將他緊緊攀住,他猛肏好一晌,直至丹田躥過熱流,激情之下,他便在我身子裡就丟了。
事畢,我臥了好一陣子,他已起來點了燈。我猜想他要出去,徐長風卻在床側坐了下來,我看看他,他想是有感,亦望了過來。燈火明暗,他伸出手來,我垂下眼簾,就看那隻手將被子往上提了提,蓋住我。他開口時,聲音極輕,竟給了我一種溫柔至極的錯覺:「睡罷。」
? 三喜(二十九)
堂中,我伸出手腕。
太醫說了聲「得罪」,便替我把脈。虞氏坐在上座,這會兒也不由微微前傾身子,神色略是急切地問:「張大人,如何?
我將手抽回來後,張太醫便拱拱手,道:「少君脈象略數,可陰陽相調,並無衝撞,實屬難得。」
「那這潮期……」虞氏想是也有幾分尷尬,勉強一笑:「讓大人笑話了。」
張太醫在宮中任職多年,臉色變也不變,應說:「此事,夫人還請放心。尻者,欲潮初至,頭兩年潮期不穩的大有人在,可於生養一事上並無大礙,而貴府少君年紀尚輕,體質穩健,來日方長啊。」
虞氏亦跟著頷首,緩緩道:「張大人說的極是,來日方長。」
張太醫寫了一張藥方,說是用於調理養身。虞氏謝過了張太醫,便遣下人送他離去。人走了之後,虞氏靜靜坐著,我也不敢開口。
好半晌,方聽她道:「方才,張太醫說的話,你都聽明白了?」
我連忙乖順地應:「敬亭明白。」
她看了看我,便是有些納悶,也無處發作,唯有嘆一聲:「也是,日子還長著。該來的,總會來的。」
虞氏也未再為難我,便將我放行了。
我人踏出虞氏的院子,心裡卻還想著方才的事情。張太醫所說的話,和先前看過我的幾個大夫別無二致,既然如此,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差錯才是。我只是又想道,那太醫離去之前,同我說了一句:「少君身子有異,頗是罕見,不可與他人同語,萬事還須順其自然,切不可操之過急。」
碧玉碧落見我頻頻走神,也出言寬慰我幾句,她們殊不知,我僅僅是心緒未定,雖早已認命,唯獨對生子一事,仍是有些茫然,就同我和那三個夫君共處,只知道,這事是避免不了的。
看來,唯有走一步,算一步。
之後幾天裡,我在大房此處,也算是風平浪靜,並無掀起什麼波瀾。
白天的時候,徐長風須去衙門,我無所事事,在院子閒晃俄頃,見那頭小院安安靜靜,就走過去瞧了一瞧。樹下,只有珺兒一個人,那兩個她父親為她尋的大伴正站在邊上。
「少君。」下人一喚,珺兒就轉過頭來,只看了我一眼,便又扭過頭去了,不知是在同誰置氣。
我緩步走過去,俯下身來,看看她手裡的毽子,問她道:「為何不叫下人陪你一起玩?」
過一小陣子,她方應我說:「不好玩。」她嘟噥道,「她們每個人都讓著我,又說,這不行、那不行的,我不跟她們玩兒了。」
我看看那幾個大伴,心��她們這些下人也是難做。珺兒的性子要強,人也頗為好動,和其他那些閨閣養大的世家小姐相比,確實更像個男孩兒。這打毽子玩了好幾天,想是已經膩味了,可要幹點別的,卻又不被容許,自然要生悶氣了。
我想了一想,就說:「能否借珺兒這毽子一用?」
她猶豫一會兒,還是把毽子給了我。
我將這雉毛毽子放在手裡掂量掂量:「看好了。」我退了幾步,將那毽子輕輕一拋,我一抬腿,用膝蓋頂開,緊跟著用鞋底接住。我連踢了幾下,那毽子都沒掉下來,珺兒還有幾個下人都瞧得目不轉睛,直到毽子回到我手裡。
珺兒忙跳起來,跑到我眼前說:「我也要、我也要試試看!」
「給。」我把毽子還給她。珺兒就學著我方才的動作,可是她還不太熟練,試了好幾次都沒踢中。我就耐心地教她這該怎麼玩,她學得倒也很快,沒一會兒就接到了一次。「我踢中了!我踢中了!」小姑娘樂不可支地拍著手,我便又和她說:「這毽子一個人踢不好玩,讓她們陪你一起玩,可好?」
「嗯!」珺兒拿著毽子剛要跑向她們,可走幾步卻又跑回來,好似掙紮了一會兒,才走到我跟前說:「她們也不會玩,少君再過來,教一教咱們。」
碧落剛要開口,我便笑著說了句「無妨」。
我仔細想過,我對珺兒之所以心生親近,乃是出自於害她自幼便失去母親的愧疚,以及一種近似於同病相憐的憐惜。我自小不受寵,又不能同姨娘親近,就更能明白那種難受,加之,我若是不對珺兒好一些,也怕這徐府的下人日後會怠慢了這個小主子。
那幾個午後,我每一天都會到小姐的院子裡來。起初,珺兒對我仍有些心結,後來慢慢地,也願意同和我親近一點。我從不奢望她將我視作親人,只要我所做的,對得起她、對得起自己就足矣。
這一日, 碧玉用篦子為我梳髮,她這活兒使得極好,我也習慣用她。這時候,碧玉都會同我說起許多雜事兒,好給我解一解悶。
「奴婢的家鄉在櫟陽,說是老家,其實奴婢也不是很記得了。當年鬧了糧荒,奴婢的爹娘弟弟都餓死了,奴婢就流浪到了咸安,在慈幼堂裡待了一小陣子,後來被張總管給買了回來。」她口中的慈幼堂,又叫養生堂,是收養孤兒寡女的地方,在各地皆有設立,由地方官府管制。
據說有些地方,每月十五的子時,養生堂的人就會駕著牛車,搖著鈴,誰家有不要的、養不起的、亦或是見不得光的孩子,就會悄悄地把嬰孩放在門前。故而說人坐牛車,也是一句罵人的話,便是有爹生沒娘養的意思。
當她說到「這徐府裡大部分的下人都是這麼來的」這句話的時候,我心一動,不自覺地就脫口問道:「那陸管事……可還有個弟弟?」
「——弟弟?」碧玉偏著腦袋仔細地想了想,說,「誒,奴婢在府邸裡幹了好幾年活兒了,只知道陸管事好像是張總管從老家那兒帶回來的孤子,從沒聽說過,他還有其他親人。」
碧玉一句無心的話,於我心間,可謂是一石激起千浪。
「少君?」碧玉喚了一喚我,我有些失神地道:「你先下去罷,我有些乏了。」
「是。」她出去之後,此間便剩下我一人。我獨坐著,心中迷惘漸生,本來好似強壓在心底的東西,又在這時候傾倒而出——他為何要騙我?
我的手心攥了攥,忽而想到,如果陸青蘇沒有弟弟,那麼他對我……思緒萬千,不知從何述說,終是一場枉然。
我心神不寧了一整天,直到夜裡。
徐長風這幾日回來得頗早,有時候還能趕在晚膳以前。我和他平時沒什麼話可說,我也已經習慣了他的沉默,倒也過得自在。今夜,我有點心不在焉,哪想卻被他看了出來,停下筷子問道:「可是這幾日陪著珺兒,覺得乏了?」
我聞言,忙一搖頭:「沒有的事……」
徐長風靜默了會兒,而後便伸過手來,我掌心一顫,就被他給握在手裡。我微微一怔,不由抬起眼來。他雖是靜靜看著我,面上卻好似有些赧然,過了好一會兒,便聽他沉聲道:「先前,讓你受委屈了。」
那一晚上,徐長風同我溫存時,比之之前,更是體貼。我雙腿併攏,斜著架在他的肩頭上,他將我臀部托起,腰下懸空,他在我身後半跪,提腰猛撞。我面泛桃色,仰著脖子不住輕喘,腦子被頂得空白。許是這個月的最後一晚,他今夜裡興不可遏,那粗頭頻頻磨蹭,肏出水來不止,我求饒地喚他「官人」之際,反是換來一頓狠抽深送,直弄得那承歡之處淫水泱泱,狼狽不堪。
事後,徐長風未從我身子上起來,而是與我同臥,算起來,還是我跟他成婚以來的頭一回。我躺著越久,就越是清醒,不禁抬頭看了看,目光便正好同他撞上。燭光下,那目色淒淒,我便是沒話也找了一句話,訥訥地說:「官人……在江北,待了多長時間?」
徐長風竟也認真想了想:「那是太初九年,我正好十九歲。」他別開眼,緩緩道,「當年,我到江北時,正是四月,這時節,京城已是春暖花開,那裡仍是冰天雪地。我平日雖有練武,可比起真正的武人,尚欠幾分。故此,我初到江北,就整整病了一年。」
江北位於我大鄭北方邊境,比起上京,自是荒蕪得多。說來,徐長風那時方考中進士,本該同他父親族兄那樣步入朝堂,未想到卻自己放棄了大好前程,跑到了那荒涼旮旯。聽他提起,我思及他當時也未及弱冠,一人在邊境病了整年,一個不好便會送命……想到這兒,我的心似乎跟著抽了抽。
徐長風接著說:「江北一年裡,有半年是嚴冬,天地儘是白霜,到了炎夏卻又極熱。也因著如此,更能鍛鍊心志,自古江北出名將,這說法也是由此而來。」他語氣輕道:「一年之中,春秋很短,饒是如此,騎馬上坡,亦可見遼闊北地,蒼穹如鏡,長天秋水共一色。」不過是隻言片語,我便模模糊糊勾勒出那幅景象。
徐長風止聲,良晌,我聽見他翻了翻身子:「再來一次。」
他俯身時,我便靜靜將眼閉上。
? 三喜(三十)
這一日,仍是碧落喚了喚我,我才起了過來。我坐起來後問她:「現在什麼時辰了?」
「少君,快到已時了。」
碧玉服侍我梳洗時道:「少君,今早奴婢剛走進來,大少爺就讓大夥兒動作放輕點,大少爺他對您可真是體貼入微。」
我想想這個時辰,徐長風早已去了衙門。本來,我是該起身送一送他的,就對他們說:「以後,不管大少爺說什麼,你們就是悄悄兒的,都得把我叫起來,知道麼?」
碧玉俏皮地笑了笑:「知道啦。」
我走了出去,今日陽光正好,照到我的眼時,我就微微一晃,差點兒就踩空了,好在下人動作及時,將我扶住了。
「少君,當心。」碧落看了看我的面色,道,「少君今日的臉色不大好,奴婢這就叫下人給加個篷子。」
「無妨,只一小段路罷了。」我坐進小轎子,抬起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這天分明已經入秋了,可今早我起來時,卻出了整身汗,連褻衣都濕透了,直感到口乾舌燥的。
一直到二房的院子裡,我搭著侍女的手走了下來。見二房的下人迎來,也只敷衍了兩句,就走了進去。
「少君看起來有些不妥,奴婢已派人去熬碗冰糖蓮藕羹,給少君消消熱氣。二少爺一時半會兒該是不會回來的,少君現在要麼去屋子裡頭歇一歇。」碧落行事素來仔細妥帖,我也確實覺得今日身子不大對付,腳下如踩在棉花上不說,坐了一會兒就覺得頭暈目眩,怕是真的上火了。
現在時辰尚早,徐燕卿……我是不提也罷。遂說了聲「也好」,就進去內室裡頭,躺了下來。可我這一臥,非但沒有起色,反更是輾轉不安,躺下來的一兩個時辰裡就驚醒了幾次,津汗如雨,身上的袍子脫下來換了兩件,沒一會兒又被汗水給浸透。
半睡半醒之間,我就聞見外頭的下人齊齊喊了聲「二少爺」。可他還未走進來,碧落先是將人給攔住。她福了福身子,小心道:「二少爺,少君今日身子微恙,現在還在屋裡歇著……」
「——不舒服?」那清朗的聲音傳了進來,「在徐長風和老三那頭,人不還好好兒的,怎麼,這才第一天到我這兒,到底是身子不痛快,還是心不痛快?」
碧落頓時語塞。珠簾掀起的聲音之後,腳步聲由遠而近,我茫茫地睜開眼的同時,帷幔就被人猛地揭開來。
徐燕卿身上的官服還未換下,瞧見床上的我時,人似乎頓了一頓。「二……」我的唇翕動一下,卻發現喉嚨嘶啞得厲害,整個人昏昏沉沉。徐燕卿驀地回過神來,卻是扭頭朝一屋子的下人們發作道:「這麼多人幹什麼吃的,人都病成這樣子了,還不快去請大夫!」
我的臉色極是難看,下人不敢耽擱,應都來不及應一聲,慌忙地就跑了出去。
徐燕卿看著我,也不知是不是我眼花,他的神色竟是有幾分緊張:「敬亭,你、你可還——」那手掌一碰到我,我就像是被燙著一樣,往深處瑟縮了一下。被他碰過的那個地方極熱,我的身子跟著酥軟下來,嘴裡溢出了一聲微弱的嚶嚀。
徐燕卿一怔,眼裡隨即流露出一絲不甘的慍色,卻只是緊緊收攏掌心。只看他猛地站起,欲要抽袖離去,我腦子還未轉過來,身子先一步行動,急匆匆地伸手將他的衣袂按住:「別……別走……」
自從他進來之後,我身子裡的火就好似燒得更盛,放在他碰到我的時候,下腹便猛地躥來熱流,直將我逼出一頭汗。如今他要走,身子自然就不肯。
徐燕卿猛地一止步,他回望而來,眸中閃爍幾瞬,好似聞到了什麼氣息,喉結跟著微微一動。
「別、別走……」抓住他的袖子時,我從床上凌亂地爬了起來,不顧不管地就朝他身子貼去,「別丟下我……」
越是和他接近,便越是覺得燥熱難耐,抱住他的手臂之後,情難自禁地用身子磨蹭起來。「你……」徐燕卿欲言又止,額角亦有一滴熱汗墜下,隨之就被我磨著坐到了床上。
他微微輕喘,俊容泛起一抹紅霞,我卻急切地就往他身上鑽去,徐燕卿緩緩將我回摟,嚥了一咽,手掌就從下頭伸進來。
「啊……」我就在他耳邊恬不知恥地呻吟起來。這叫床聲,就是勾欄院裡的倌兒,怕也是做不出來的。我原是埋在他頸間不住吸氣,徐燕卿亦在這時候將手放在我腿上摩挲,我卻是不滿足於此,在他懷裡如蛇一樣滑了下來,腿軟地跪到了腳踏上。
徐燕卿並不作聲,只坐在床上,胸口起伏,我便抱著他的腿,用滾燙的身子廝磨幾下,便朝那散發著男人麝香的部位貼去,還隔著衣服,就如飢似渴地用臉頰磨蹭起來。
「你這是……」徐燕卿臉泛紅潮,怕是如何都料不到我會如斯飢渴,可身子倒是實誠得很。我只用臉貼了片刻,那東西便硬了幾分,眼看就要將這官服下襬頂了起來。我的唇擦過幾下,雙手就顫抖而又急切地將官服上的革帶解開來。
「唔……」我一含住他,徐燕卿就舒爽地重喘一聲。「唔嗯……唔……」往日裡學過的那些,這時候全都被我拋到了腦後。我只含咬住那滾燙的物件,屋子裡隨即就響起了「唆」「唆」的咂吸聲。徐燕卿抓住了我的頭髮,薄唇隨著我的吞吐溢出一聲聲舒服的低喘,我賣力地吞吐十幾來回,直將嘴裡的那根肉棒舔得如棒槌一樣,舌尖摳著雞蛋大的頭端處的小口,吸出精來時,又似餓極了一樣地將它舔去。嘴裡滿是腥羶,毳毛紮著臉,身子也淫蕩地貼著他的腿扭動著,褲子早是洇濕一片。
「大夫來了——」這時候,外頭傳來下人的聲音。
徐燕卿在興頭上被人打斷,便怒地吼了聲:「全給我滾出去!」接著就將我整個人一拽,提著粗魯地扔到了床上。
他將床紗放下,用自己擋住了我的身體。我便軟軟地叫了一聲,在他身下扭了一扭,徐燕卿抓住我的肩,將我身子給扳過去,捏住我的臉惡狠狠地問:「看清楚,我是誰!」
我抓著他的手微弱地掙了一掙,兩眼泫然欲泣地望著他,哽咽地喚:「二……二爺……」
徐燕卿瞬即一笑,他本就貌若潘安,這一展顏,尤勝女子。他已經察覺我身子的異狀,眼下不知是喜不自勝還是如何,雙眼好似有一團邪火在燒著一般,手背輕柔地撫過我的臉說:「這一回,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可怨不得我……」
? 三喜(三十一)
徐燕卿扣著我的手臂,將我拽入懷裡,隨即傾身,扯住我後腦的髮絲,迫我仰起臉來。「二爺……」我發軟地嚶嚀時,他便傾下身吻來。
潮期時,人多半昏昏沉沉,我只覺嘴上一軟,極是舒服,就閉著眼敞門迎之,那香軟滑舌就這麼闖了進來。「唔……嗯……」兩舌糾纏,渡了津液,只不過是如此,我就覺極是舒服,那情香攏在鼻間,彷彿醉了也是,雙手也不禁將他纏抱,等分開來還覺不捨地伸出舌來,在他濕唇上輕輕地勾舔。
只看他胸膛微喘,想是被我身子的香氣誘得情動,可又嫌不夠,不想這般輕易便宜了我,只抱著我一臥。我被他帶著一轉,人就背對跨坐在他身上,臉朝著他的下頭,背後卻對著他。徐燕卿也不同我繞彎兒,抬手在我後背用力一壓,臉紅紅地嘶啞喘道:「趴下,含著爺。」
眼下我已是被那欲潮折磨得神智全失,他說什麼便是什麼,只跟個蕩貨也似,急色地俯下身子,臉埋於他股間,雙手握起那勃起的肉杵,急不及待地伸舌來舔。徐燕卿當即連聲喘喘,我含著他的時候,雙臀也不安份地在他胸膛磨蹭,隨後他支了支身子,就將我濡濕的褻褲一把扯下,「唔嗯……」我嘴裡還塞著他的那話兒,顫顫嗚咽一聲,雪白臀肉就在他眼前彈了出來。
「別怕,」徐燕卿瘖啞道:「讓二爺……今天,好好地瞧一瞧你。」
他兩手一搭在我的臀上,我的身子就猛烈劇顫,小穴跟著一陣縮麻。便看他在我臀肉上慢慢地推揉擠弄,直看到那濕穴一息一息收縮,泌出點水,由臀溝徐徐滑落,方用兩手將我臀瓣撥開,完完全全地將我身子看盡。
我此時正吞吐著那利柄,每一次它從我嘴裡一出來,就好似又粗長了一點,後來便是頂到深喉,也吃不下整根,只看它高高翹起,被我舔得濕亮,粗壯的莖身青筋盤虯,圓潤的根頭如一小拳頭般大。饒是以前,我是躲也躲不及的,今一見卻心上極癢,小穴又迫切地一縮一縮。
就在此時,徐燕卿用兩指扒開媚穴,上身撐起。那靈活軟物鑽進來的時候,我便整個人一彈,脊樑跟著繃緊,吐出嘴裡的東西,顫顫地叫喚:「二、二爺……」
素知徐二少爺風月場裡打滾,床笫間能拿出來的家數不知凡幾。可我原先也只當他是「看一看」,沒想到,他竟、竟是……
潮期時,尻屄極是敏感,那舌根一進來,膣道就一陣一陣地攣縮。柔滑舌苔在媚肉處勾動,似水蛇一樣滑動鑽道,他又唆著吮吸,直響著粗魯的吸溜聲,舔得我騷穴麻麻。我被他這一番折磨得全身發軟,兩股痙攣也似地直顫,在他股間落了幾滴淚,腦袋不住翻轉,朱唇翕翕然地喘著,嘴裡求饒地喊:「二……二爺……」忽而,下腹一緊,身前的小巧玉莖如失禁也似,薄精霎時噴濺而出,盡數射在褲子裡。
「用舌頭就把你肏射了……」徐燕卿停下來,聲音沉沉地輕道:「——就這麼喜歡?」
這時候,我身子已是燥熱難耐,如油鍋裡滾著一樣,汗如珠子滾落,眼淚在窩裡直打轉,實在忍不住,哽咽地喃喃:「求……」 徐燕卿聽不清我說什麼,就起身將我扳回來。我就墜進他懷裡,全身軟得不成樣子,身子躬著身子緩緩扭動:「二…爺……」徐燕卿目光暗暗,揪著我問:「你說什麼?」這下,我已經是徹底服軟,下身早已癢得要磨死人去,求道:「求二爺……憐、憐一憐我……」
就見他雙眼盈了盈,掌心捏著我的臉龐,靜靜望了我片刻,遂俯首下來,吻住我的眉心。我顫顫地閉上眼,眼淚跟著抖落幾顆,這短暫的柔情,實為山雨欲來之前的寧靜。緊接著,他便發起狠來,褪去我的褻褲胡亂扔出去,官袍都來不及解開,只褪下褲頭,再將我兩手粗魯地擰去,讓我雙手撐住兩邊,一個玉枕放在我的身後,再將我兩腿都掛在肩上。
這下,我腰下懸空,下身高高地掛在他的身上,這吊起的姿勢先前還不曾有過,我臉泛紅浪,比梅花更豔,濕潤紅唇翕動地輕喚:「二爺……」
淫香氾濫,徐燕卿雙頰緋紅,也已是忍到極處,幽眸深深,臉上卻淫邪一笑:「小君(*注)莫催,為夫……這就疼一疼你。」 遂一舉攻下,直入我深處牝穴。
「啊啊——」我腰下跟著劇烈一顫,他一沒入,我窒息般地仰著脖子。那圓潤根頭奮力一擠,直將淫水碾出,只進了半截,尻屄就一陣一陣地騷麻,刺激得我兩腿抽搐似地,不住打顫。徐燕卿亦是一副爽利難言的樣子,胸口快速起伏,不等我舒緩過來,就一鼓作氣全根肏進。「啊!」我被他這般重重一頂,淫叫一聲,便哭出聲來。徐燕卿便抬著我的兩腿,猛力地挺腰抽送,一邊幹我一邊說:「你叫得、叫得如此可憐,外頭的聽到了,怕是以為我又如何欺負你……」
他連連插了十幾來回,我就漸漸領略了這個姿勢的奧妙之處。我下身懸著,扶風弱柳一般任憑他拿捏,他只管提腰,干的時候就全身的力量集中而下,每一下皆能狠狠地擦撞到我的癢處。「啊……啊……」我瘋了也似地不住淫叫,深處膣道熱暖緊縮,咬得他酣暢淋漓,他騎著我慾海裡馳騁,肉體啪啪重重拍撞。
我如攀雲霄,十指緊揪衾被,腳趾亦不禁蜷曲,徐燕卿亦是干紅了眼,直把我當成仇人也似狠狠梳弄,嘴裡卻凌亂地喚著我「小君」和「心肝」,我被他活活頂的暈厥一瞬,玉房遭那肉棒翻來覆去地搗毀,竟是頭一次明白何謂銷魂蝕骨、何謂欲生欲死。
而後徐燕卿將我放下,改為迎面抱來,嵌進我兩腿之間,纏綿悱惻地吻來。上口糾纏,下身如並蒂蓮一樣交纏,我腳趾推了推,耳邊有熱氣拂來:「說說……是誰在肏你?嗯?」他時而一下一下頂我,時而左右晃動,我緊抱著他呼哧嬌喘,禮教修儀都拋到腦後,討好地應:「是、是二爺……啊……啊……」
淫靡的叫床聲從我嘴裡流出,我雙手迷亂地撫摸他的背,沉淪地呼喊:「快……疼我……二、二爺……嗯……」我騷屄被他肏得酸酸麻麻,酥軟不已,臠戰近小半時辰,徐燕卿便將至云巔,他快要洩時,我就覺得熱流從四肢百骸竄流至身下,好似要壞了一樣,哭喊著道:「……丟、要丟了……啊——」
我下腹一緊,穴水如潮,竟吹出來似的,徐燕卿也是舒服得仰了一仰,熱液澆在牝中,灌得我腹下好似鼓了起來。自有了潮期,我這還是解了第一次的癮頭,整個人頓時一鬆,九死一生地般地癱軟下來。
我望著床頭上那琳瑯滿目的雕花,茫茫之中想到,書上曾寫——尻者,欲潮至,如同水火;何為火,是為邪火四躥,流經奇經八脈,終於陰蹺;何為水,是為玉房津液淫淫,如潮浪湧,陰核瘙麻,膣結熟軟以納玉柄。
潮期時,尻亟待交合,若不然,則陰火過剩,於身子大有害處。潮期中,尻結鬆動,產道熟軟,更易吸收陽精,故常認為,同尻妻於此時行房,極易使其受孕。是以自古來,男人爭於此時與尻妻燕好交媾,好在其結內播種,以期生子,而尻步入潮期,則會性情大變,變得淫浪飢渴,心神惶惶,只衷於同男人媾和……
那時,我懵懵懂懂,當是它寫得誇張,滿不以為然。可是現在,我總算是明白了。
後來幾日,徐燕卿皆同衙門告假。他這個官位本就是閒職,去還是不去,還不是全憑他一句話說。
而二房的這一頭,這些天都緊閉門扉,謝絕來客,只為難那徐府的大夫,來來回回地跑了十幾來遍,這下人也都來來去去,可除了外堂,誰都輕易進不得那內室裡去。
屋子裡熏香漫漫,香爐燒得比平日還旺,像是欲蓋彌彰地要掩飾些什麼氣味。
碧落端著碗走來,小臉低垂,彷彿也被這異香熏得紅了一紅。她在屏風外頭止步,熱汗垂落,輕聲道:「二少爺,湯來了。」
候了半晌,珠簾輕輕碰撞。
徐燕卿走了出來,他身上只披著件鬆垮的袍子,青絲沾著潮意,想是方沐浴不久。他拿起那隻碗,便說一聲:「出去守著罷。」那嗓子沉沉的,無故地聽得人耳根微紅。
「……是。」那兩三個下人就一齊起了,無聲地退出門外。
只看,這裡頭,小窗緊閉,掩得密不透風,香爐口冒著裊裊青煙,好似在云裡霧裡一樣。我被徐燕卿抱著放在旁邊的軟榻上,斜倚著等他回來。等聽到腳步聲,我睜了睜眼,就見那男子邊用勺子舀著一碗湯邊走過來。
「來。」徐燕卿在我身旁坐下,輕喚了一喚我。我這身子還燙著,衣服剛換過不久,就又出了身汗。徐燕卿輕輕翻攪那碗熱湯,那湯藥,是幾味藥材熬的,凡是潮期中,就避不了。欲潮來時,尻汗津津,極易脫水,這湯藥是滋補腎水,穩固精氣之用,免得我這幾日掏空了家底。
徐燕卿不叫下人進來,而是自己伺候我。他這個做慣了少爺的,也學人用勺子舀湯,放在嘴邊輕輕吹了吹。我靠在他的懷裡,那湯汁就送到了嘴邊,我聞到了那股氣味,就有些作嘔,臉別了過去。徐燕卿也不惱怒,竟是極其耐心地道:「乖,喝個幾口。」我也是無力去掙,他半哄半灌,半炷香下來,也喂了我小半碗。
腹裡墊了東西,我並沒有比先前好受多少。徐燕卿又出去了一趟,我在榻上輾轉,也不知是那湯藥作祟還是如何,下腹又覺微微癢了起來,直忍到了他回來。徐燕卿走到我身邊,我就睜開眼,茫茫地叫著他:「二爺……」
他在我眼前慢慢地俯下身子,手指撥過我頰上粘著的亂發。我便急不及待地朝他手心蹭去,濕唇擦過他的手指,又喃喃了幾聲「二爺」,忍不住就把舌頭探出,將他指頭含了一含……
「……」徐燕卿喉尖一動,視線延綿而下,由我腰線到下身,我雙腿已不自覺打開,那下頭自是什麼都沒穿。他就在我身前單膝俯跪,無聲地嚥了一咽,隨之將我下襬撩起,悄然無聲地將頭探了進去。
? 三喜(三十二)
青煙飄渺似云,我兩眼眨也不眨地睜著,目無焦距地看著那雕欄玉砌、珠瓦秀柱,雙唇微微張和,汗珠從眼角淌落,打濕了鬢邊,玉脖高高仰著,身子正微不可察地輕輕晃動。我兩手緊攀著椅背,雙腿大開抵在兩邊,就見,我衣著下襬隆了起來,除了香爐燃燒的滋滋聲之外,還有那響亮的啜吸聲,從我身前凸起的袍子發出來……
「……」我無聲輕喘,只仰著臉,隨著那埋在我雙股間的腦袋,前後緩緩地、輕輕地聳動。他先是吸含著我的玉莖,連連吞吐了十幾來回,緊接著便唆吮著我的子孫袋,還用牙齒咬了一下。
「嗯!」我眼皮顫顫地翻了一翻,有些吃疼地攥緊手,指節都握得泛白。
徐燕卿從頭到尾並未用到兩手,頭藏在我衣袍下,臉跟著往下深埋去,舌苔慢慢地刮過鼠蹊,不多時那靈活的尖兒就到了我的玉門前,叩也不叩一聲,如一貪婪的宵小之徒,鬼使神差地便滑了進去。
「唔……」我有些心癢地咬住了下唇,鼻頭淌出點點汗珠子,身後那軟舌闖進了幽蘭玉徑,探了一探路,而後就開始靈活地伸縮勾舔,輕噬暗咬,似交媾一樣,九淺一深地肏了起來,直將那淫穴舔得濕潺潺,騷水汩汩。
我忍不住在榻上扭著身軀,一隻腳不自覺地掛到了他的肩頭上,腳尖在他的背上難耐地慢慢摩挲,啞聲而又急切地喚著:「二、二爺……啊!」
徐燕卿地猛地一鑽出來,這矮榻震了一震,擱在邊上的藥碗就掉下去碎開。我只來得及看一眼,人就被帶著翻轉,坐在了男人的身上。徐燕卿面含緋色,眼裡情慾綿綿,他雙手捧著我的臉,盯著看了一陣,那粼粼陽光從窗花間的縫隙探進,映在我半裸的身子上。「敬亭……」他喃喃似喚了喚,驀地就傾上前來,用力地覆住我的唇瓣。
連日來,我和徐燕卿多是在床上度過。
那四柱床據說是前朝的一個王爺命工匠所制贈予自己的寵妾,床頭的雕花繁複精妙,詩情畫意,花紋裡頭還暗藏玄機,瞧那雀鳥交頸,牡丹引蝶,其義不言就明。紗幔垂著,無風自晃,那張床上,我和徐燕卿赤裸交疊,不過片刻工夫,兩個人就翻轉好幾次,一會兒他在我身上,一會兒又我趴在他上頭,那床外的衣袍東甩一個,西丟一件,喘息之餘,還有些輕笑傳出。
徐燕卿抱著我停下,我趴在他的胸口上喘喘,雙頰含黛,不等他開口又等不及地親上去。徐燕卿吻了過後放開我,輕喘地問:「想要?」
「嗯……」我忙點點頭,發燙的身子磨著他。「想要誰?」他又問。
我已是口乾舌燥,小穴奇癢,只管邊親著他邊討好地應:「想、想要二爺……」徐燕卿摸著我的腰臀,深深地看著我,溫存地道:「二爺被心肝兒要了幾天,有些乏了,還要什麼……自己取去。」
我兩眼朦朧地看看徐燕卿,見他確實不動,當真只能憑我自己,從他胸膛上爬著起來。我臀下笨拙地挪了挪,兩腿分開打開胯部,手伸下一碰,就摸到了那滾燙的物件。它筆直聳起,全根足有好幾寸,肉紅的根頭陡地擦了一下我的臀尖,我就一顫,徐燕卿就笑話我地輕道:「你怕它什麼,可還不是你自個兒想它。」
聞言,我吞嚥一下口水,抿了抿唇,手探下去將它如握柄那樣握住。不知是我身子太熱,還是那話兒燙手,我覺得他在我手心裡彈了彈,精神正是抖擻,這兩天日日與之交鋒,我漸漸就摸透了它。它身長莖粗,粗頭又硬,貼著我的臀,直教我心癢癢,我雖是心急,也知直接來的話不好弄進去,只好按捺下急躁,握著它先在我玉門處摩挲幾把,騷水潤過了根頭,滑下莖身,待時機成熟,我方摒住呼吸,撅起腰臀,對準淫頭,慢慢地坐了下去。
「啊……啊啊……」坐下時,我就禁不住叫出聲來,只覺已經頂到了肚子,可垂眼一看,還有半截露在外邊,試了好一工夫,實在吃不進去,就等不及地輕搖起來。徐燕卿重喘數聲,見我半途而廢,便在我臀上打了一下。「啊!」我疼得顫顫一彈,只聽他嘶啞道:「為夫不過進去五分,小君就只顧自己快活了?」
我有些委屈地咬了咬唇,可終究是有求於人,只得支了支腰,遂一心狠,將胯部壓下。那一下全部吃進,就好似直如魂竅,我兩腿抖了抖,前端的玉芽登時淚漣漣,直濺得我們下腹都是。徐燕卿喘息數下,也是一臉暢爽,我也不等他催,就提腰自淫。便看他俊顏緋紅,更甚鮮麗牡丹,他原先只管臥著,不過多久,手便不安分起來。
那隻手無聲地從我的腰後,緩緩地撫摸到胸前。我那一處素來敏感,經不得挑逗,指腹忽地擦過粉頭的時候,我就用手將他手腕握住:「二爺……!」我驚呼一聲。
被我阻擾了妙事,徐燕卿自是不滿,那眼眸幽幽望來,嘴裡卻笑著輕吟道:「凝羞隔水拋紅豆——」他腰下不期然地一頂,我「啊——」地驚喊出來,身子陡然癱倒,他眼明手快地將我抱住,手指就捏住了我的乳頭。「二、二爺……啊——」我腦袋後仰地淫叫出聲,身子如擱淺的魚一樣扭動,他卻一手將我的腰攬住,抱著我狠狠地往下坐去,同時間發狠地噙住我的嘴,如野獸那樣嘶咬狂吮,直將我折騰得軟成一灘泥也似,方將我放開,「嫩桃如臉——」他的手背輕輕地拂過我的臉,呢喃地念出了下一句:「腰如柳。」(*注)
徐燕卿為京中第一才子,此人任是在危機四伏的朝堂上,還是身處於風花雪月中,從來不改其隨性風流的秉性。我一直當他是個浪子,從來都是人在花叢中,片葉不沾身,自然也從一開始便認為,他這樣的人,不值得託付真心。可我卻不知,這世間,其實,無情也最是多情。
今正值秋月,暑氣漸消,柔風拂面。我身子赤裸地憑欄而倚,兩腿跪在座上,徐燕卿就在我身後扶送。這二房主子最好享受,內室還連著一個小庭欄,他將我抱出來,便在這光天化日下同我交歡。這位置偏僻,還有許多綠植遮擋,可我仍能聽見外頭下人的腳步聲。「啊……」我前後晃動,溢出呻吟,徐燕卿就從後貼來,凌亂地邊吻邊道:「小聲點兒,否則,要被人知道你跟我在這兒幹什麼……嗯?」他嘴上這麼說,卻又猛力撞著我的要害,我眼淚直落,細聲地央求著喚:「二爺……二爺……」
「叫我一聲夫君,我們就進去,如何?」他同我討價還價,我又怎說得過他,忙哽咽地叫喚道:「夫君……」未想,徐燕卿卻是誑我,不只不回去屋裡,還將我扳來提抱而起,壓在柱子上,我四肢攀住他,只見他興致盎然,拖著我的臀抽插道:「再叫。」
「夫、夫君……啊……」我哭出聲來,騷處要被他頂壞也似,雙手胡亂地在他背上抓撓著,「要……要……壞了,夫君……啊、啊……」
徐燕卿拿出全部的家數來,我盡在他身下婉轉承歡,曲意逢迎,夜夜笙歌。這段日子,好似過得極慢,卻又是極快。
轉眼,清風料峭,秋意更濃。
我躺在床上,將手腕伸出。「得罪少君了。」大夫為我號脈,碧落就在邊上靜靜候著,碧玉望來望去,有些著急地問:「大夫,我們少君到底怎麼樣了?」
大夫捋捋鬚,正要開口的時候,那外頭傳來急切的腳步聲。人還沒到,就聽見了那叫喚的聲音:「敬亭——」
緊接著就見徐燕卿面帶喜色地掀開珠簾,他身上還穿著官服,好似一下朝就直接回來了。他同我視線一對上的時候,就帶著笑容走過來,在我床邊坐下,親暱地將我的手握住:「你身子,如何了?」
我看看他,掌心蜷了蜷,默默地抽了回來:「二爺,」我小聲道,「……還有人在。」
他微微地頓了一下,那大夫及時開口道:「托二少爺的福,少君欲潮已安然過去,只是精氣有損,還需調養些時候,方能好全。」
「如此甚好。」徐燕卿聞言一喜,又好似恨不得把人早點都趕出去一樣,「那你還不快寫了藥帖,叫下人去抓藥。」
人都退出去之後,徐燕卿就看著我。我二人眼觀眼,鼻看鼻的,靜了也有好半晌,遂聽他道:「這一日,朝上又安排了些事情下來,我忙完這兩日就成。」
我聞言,抬眼望著他,他好似正等著我開口:「——你說。」
我張張唇,嗓子沙啞地道:「我現在,已經好很多了,您還是……正事要緊。」
「我——」
我就覺得極乏,沒等他把要說的說完,就輕聲說:「我有點累了。」
徐燕卿一怔,接著就頷了頷首。他的手動了動,似是暗暗掙紮了會兒,也沒伸過來握住我。我躺了下來,對他說了一聲:「您去忙罷。」便轉過身子,靜靜地把眼睛合上。
徐燕卿在我身邊坐了好一陣子,把我被子往上拉了一拉,然後才站起來,放輕步伐走了出去。
三喜(三十三)
按照規矩,潮期之後,尻妻可歇上半月,好調理身子,養足精神。徐氏早早就為我整理了一個僻靜的獨門獨院,但是,徐燕卿卻不肯我搬過去住。
「那裡什麼都沒有,冷冷清清的,也沒幾個伶俐的下人伺候,還不如待在這裡。」徐燕卿叫下人把我的物什都放下來,不許他們動一樣東西。下人們自然不敢忤逆主子,碧落遲疑地看了看我,我望了他一眼,遂緩聲說:「放下罷。」
這幾日裡,徐燕卿一下朝人就會回來。頭兩天,我精神欠佳,他就會在我床邊坐會兒,等我睡了就出去。他的禁足令早就過了,可聽下人道,二少爺這陣子安份得很,即沒跟先前那樣出門花天酒地,連之前寵愛的家伎歌姬都冷了許多。
我搬家不成,被徐燕卿扶著坐回床上。剛好,碧玉端著熬好的藥回來,要服侍我喝下,徐燕卿就湊前來:「給我,我來。」碰到藥碗的時候,還被燙了一下。
「哎,二少爺,您擔心點——」碧玉擔憂地囑咐道。徐燕卿卻嫌她們礙手礙腳:「二爺我省得,你們都出去。」
「是。」下人也只好退到外頭。
我看著徐燕卿小心地捧著藥碗過來,我正要起身,他就忙說道:「你好好歇著,別起來。」
我只好坐回去,徐燕卿拿著勺子吹了吹,喃喃說:「這藥可真燙。」我聽了忙道:「二爺,還是我自己……」
我要伸手過去,他就躲了一躲:「誒,你給爺安安份份歇著。」
我拗不過他,唯有作罷。就見徐燕卿把藥吹涼了些,這才舀起一匙,湊到我的嘴邊。「張張嘴。」他臉上笑著,哄著我道。
我靜靜地看著他須臾,才聽話地張開嘴來。
徐燕卿一勺一勺地喂我把藥給喝完,還拿了個絹子要替我擦嘴,我沒躲得過去。之後他又起來,我當他要離開了,心下還未放鬆,他就回來了。我看見,他手裡拿著一個油包紙,在我床邊坐下,極是熟稔自然地捻了一顆過來。
「這是……」我問。
「這可是如意堂做的蜜餞,我叫下人排了一時辰多才買到。」他把蜜餞拿到我的嘴邊,「來,張嘴。」
我看看他,猶豫地說:「……謝謝二爺,我自己——」我剛要抬起手,徐燕卿卻壓低聲音道,「你張嘴。」
我見他流露出了一絲的不耐煩,便遲疑地張了張嘴。他將那餞兒慢慢推進我的嘴裡,我把它吃下去的時候,舌尖輕輕地擦過了他的手指一下。徐燕卿把手抽離,一雙桃花眼含著綿綿笑意,問我:「如何,甜不甜?」
我輕輕地點了一點腦袋,徐燕卿沒將手收回去,那修長手指在我頰邊緩緩游弋,把我落下的髮梢掛在耳後。我抬眼的時候,就看見他不期然地向我湊近,我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退,可還是沒躲過去。
他的唇印了下來,我身子頓時緊繃,唇瓣抿了抿,好在他也未執意撬開我的齒關,只輕舔舐我的嘴,後來便分開。
他看著我,嘶啞地輕聲說了一句:「真甜。」
我只垂著眼,藏在被子裡的雙手不自覺地攥緊。徐燕卿靜了半晌,不知是什麼表情,接著就聽他笑了一聲,起來道:「這蜜餞我放在這兒,你要是喜歡,我再叫人買些回來。」
他起身的那一刻,我覺得心頭好似有什麼鬆開來,可目光一同他對上,心口便驀地緊了緊,就朝他微微笑了一笑,小聲說:「謝謝二爺。」
徐燕卿見我笑了,眼裡也跟著染上喜色,伸手在我臉蛋上輕捏了一下:「謝什麼。」然後就轉過去邊出去邊說,「二爺回去官署一趟,你好好休息,等再過些時候……」
他沒將話說完,只再深深看我一眼,便走出去了。
那腳步聲漸遠,直到聽不見了,我方是脫力一樣,慢慢地往床上躺了回去。
其實,潮期時發生的事情,雖是有些模糊,我卻都還記得。確實,是多虧了徐燕卿,方沒這麼難過。這陣子,他也好似待我極上心的樣子,和之前那時候,簡直是判若兩人。只是,他現在待我越是親切,我反而越是想到他先前的模樣。
我無故想起了,從前沈家後宅的六姨娘。六姨娘是在我七歲的時候抬進門的,她當時年不過二八,模樣出挑,性情溫婉可人,很是受我爹的寵愛。據說,其受寵之盛,簡直可同我那短命的四姨娘比肩,我爹還特地給她修了一個小院,便於金屋藏嬌。只不過好景不常,沒兩年,七姨娘就入門了。
我小時候,曾經去那座小院子玩兒過,那裡已經變得很是蕭條。我還記得,那小院的前頭有一口井,我當時就在那口井邊上玩著。
「啊。」一個不慎,我做的草蟋蟀掉進了井裡。我掂起腳,往那黑乎乎的井底看著。忽然之間,我身邊驀地多了一個人。我驚得大叫一聲,就見到一個蓬頭垢面的婦人,也沒來得及看清,就拔腿跑了。過了幾日,我就聽下人說,六姨娘跳井,淹死了。
我臥在床上,沉默地望著那精細的雕花,將手探出,輕輕地碰了碰那牡丹花旁邊雕刻的一隻燕兒。
我又躺了兩三日,然後就能下床,也能在院子裡走動了。
碧落伺候著我喝完藥,收起了碗,笑道:「今日這副喝完,少君就不用再喝苦藥了。」我也跟著莞爾,穿上袍子,就出去門外曬了曬太陽。
秋天落葉瀟瀟,二房這一頭卻不顯落寞,眺眼望過去都是好山好水。下人正在池塘邊餵魚料,碧玉也拉著我過去,幫我要了一把。這池裡的錦鯉游過來,我丟下一些,它們便爭著搶食,碧玉看了道:「哎,你看這都是一池子的魚兒,只為了爭口吃的,就六親不認了。」
我聽了她的話,不由失了失神。這時,後頭傳來動靜,我回頭去,就見徐燕卿走過來。廊上,還站著個面生的青年,看服飾該也是哪個貴門公子。
「敬亭,你怎麼出來了?」徐燕卿含笑走來,自然而然地挽起我的手。我掌心微微一僵,可還是沒抽出來,只稍稍揚了揚唇。這時候,那青年公子也走過來,拱拱手:「這一位應當是徐氏少君了,在下李晟,見過少君。」
李姓為皇族姓氏,徐燕卿素來交際甚廣,其中不乏那些王孫公子。我還未想到如何開口,就聽徐燕卿道:「內人近來染了風寒,怕是不便近身,李兄稍待,我先命人送內人回去。」接著就對我一個人道,「你先回去,等到晚上,我再去看你。」
我便告退一聲,和僮僕離去。走的時候,我聽見了後頭那李公子同徐燕卿揶揄道:「謝衝他們幾人前幾日還念叨著,就派我來探一探,這下我可明白了。依我之見,你收了心是好,只可憐了玉娘啊……」
我回去之後,坐了一會兒,才想起了玉娘是誰。之前,碧玉跟我說過,傳聞這玉娘子乃是教坊司的花榜狀元,驚才絕豔,和徐二爺清切意篤,要不是徐家家風嚴謹,徐燕卿……怕早就把她接回來了罷。
我在屋裡待了一天,不知不覺,天色就暗了下來。
碧落正要服侍我就寢的時候,門口就被人推開來。徐燕卿跨步而入,下人忙福身,他揮揮袖子:「都出去、出去。」
人被趕走了之後,徐燕卿便走了過來。他該是喝了點酒,臉有些紅潤,腳下踢到了什麼,在他踉蹌的時候,我趕緊把他拉住。徐燕卿靠在我身上,那桃花醉眼定睛地看了看我,遂是一笑,俯首就要親來。我躲了一下,他也不惱,只一手攬住我的腰,把我扯到他的腿上坐下來。
「二、二爺——」我在他懷裡掙了掙,徐燕卿卻笑著把我摟緊,抓住我的手腕,親暱地用臉貼來:「敬亭,你別怕我……」
我怔了怔,與他相視。徐燕卿瞧著我,那深黑的眸子裡,模模糊糊地映出我的樣子。他又是一笑,自言自語般地喃道:「今天……你笑得多開心,你是不是,都跟其他人笑得這麼好看?那為什麼到我眼前,就不肯笑了呢……」
「二爺……」我又喚了一喚。徐燕卿不知是真醉還是假醉,他抬手輕輕捏起我的下頜,湊近道:「今日便宜了李晟那個小子,這可不成……以後,我得把你給藏起來,藏到哪兒好呢……」他說著醉話時,就吻了下來。我當下就掙紮起來,徐燕卿卻不肯放手,手伸進我的衣襟裡摸了起來。
「放、二爺……!」
我猛地使勁兒,將徐燕卿給推開來了。他猝不及防地一退,撞到了案子。我搖晃地後退兩步,只見他怔怔地望著我,我亦是神色茫茫,輕輕喘著。
徐燕卿眼裡逐漸染上慍色,我只當他要朝我發脾氣,有些害怕地往裡頭瑟縮了一下。「你……」他胸口起伏,可到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說,只將袖子一甩,大步跨了出去。
? 三喜(三十四)
前些天暑氣還在,這幾天不曉得怎麼回事兒,天忽然就冷了下來,到了夜裡,邪風就嗚嗚呼呼吹著。
碧落剛好拿著水盆進門兒的時候,屋子裡就放出了劇烈的響聲。
「少君!」她臉色一變,忙跑進來一看。
我在床上掙紮著坐起,衣服褪了大半,蓋都蓋不住。徐燕卿臉色鐵青地站在床邊,同是衣衫不整的樣子,方才他踹翻了椅子,所以才發出了這麼大的動靜。他看也不看後頭的下人,一雙眼跟要吃人似的那樣怒瞪著我,冷聲道:「沈敬亭,你彆扭夠了沒有?」
我垂著眼,靜不作聲。
徐燕卿兩眼氣得通紅地道:「你要歇著,我就讓你歇著。你不想我碰你,我就先不碰你。這些日子,你跟個下人都嘻皮笑臉的,在我這裡就端著苦著臉……」他靜了靜,突然吼出聲來,「——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我的人!!」
我怔怔地看著他,細聲輕喃喃:「我沒有不肯。」
「沒有——?」徐燕卿嗤笑一聲,輕道,「這麼說,你是樂意的了?」他遂走過來,揪著我將我粗魯地扯了過去,也不管下人在不在,壓著我就強吻過來。「唔……嗯!」我僵硬地掙著,徐燕卿猛地又把我推開來,捏著我的雙肩,質問我:「這就是你樂意的意思?」
我無言以對地垂了垂眼,他卻又吼了我一聲:「你看著我!」
我被他吼得一震,眼淚被嚇得自己就滾了下來。徐燕卿兩眼泛紅,咬牙切齒地問:「沈敬亭,我問你,你在徐長風��是老三那裡,是這樣子樂意的麼?」
我臉色蒼白地看著他,張了張唇:「我……」
碧落跑了過來跪在徐燕卿的腳邊,哽咽地央求道:「二少爺,您別責怪少君了!我們少君被您都給嚇壞了,他身子才剛養好——」
徐燕卿目眥欲裂的看著我,突然就將我一放。他站起來,推開下人逕自走出去了。
靜了一會兒,幾個下人便進來收拾殘局。碧落走到我身邊,擔憂地喚了一聲:「少君。」我回過神來,輕搖搖頭,斷斷續續地道:「你……叫他們,別收拾了。」我望瞭望她,輕道,「我想,躺一會兒。」
碧落點點頭,便帶著下人轉身出門去了。
她吹掉了燭火,就把門掩上。我躺在黑暗裡,只覺自己好似還在一個噩夢裡,不管我怎麼閉眼再睜開,都沒能醒過來。我在床上輾轉,最後還是起身。我重新點燃了蠟燭,走到窗檯下,今夜看不見月亮,風吹著風鈴,那下頭還掛著一個木牌,上頭寫著一首詩。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後來兩天,我都沒再見到徐燕卿一面。我聽下人說,二少爺那一個晚上出去之後,就再也沒歸府。
我覺得,我和徐燕卿之間的關係,好似走進了一個死胡同裡。這陣時候,我一人清靜,就不免想起我初嫁進門時,他待我如何,而緊跟著想到,潮期那時候,他日夜陪著我,後來對我更是關懷備至,如同變了一個人一樣。
我想起,姑姑曾對我說過的一句話:「男人,說是不好拿捏,也是好拿捏得緊。」她吹著指甲上的寇丹,幽幽地說:「男兒風流是天性,所以姑姑我才要被老夫人指派過來,教導你這一些。」
「你身為尻妻,卻又是個男子,將來能拿來傍身的,自然是你的孩子。這子嗣光靠你一人努力是不成的,雖說楔尻相合,可誰又知道,萬一你那夫君會不會是個多情種子,到時候外頭的人分了你的寵愛,搶在你前頭生了個楔尻。你說說,這徐家千金娉你嫁過去,到底有何用啊?」
「姑姑再告訴你一件事兒——」姑姑將我下巴輕輕一勾,「男人啊,你把他伺候舒服了,他就會疼你、愛你一時。可記住,別把這心給搭進去,若不然,以後疼的,還不是你自個兒。」
到了月底,這院子裡的樹葉總算落盡了。
我雖是在二房調養,好歹也是個自由身,府邸裡的院子,自然是哪一處都去得。
碧玉陪著我才逛了會兒,冷風吹過來,我輕輕打了聲噴嚏。她便說:「少君,奴婢回去給您多拿件衣服。」
我輕頷首,她就扭頭跑了回去。可當我一轉身,卻見到了一個好一陣子沒見的人。
陸青蘇站在長廊的盡頭,他今日穿著那一身我初見他時的褐黃衫,人仍舊是儒雅沉靜。我動也不動地看著他時,他亦是沉默地望著我。沒想到,這一轉眼,一月就過去了。
他朝我走了過來,直到站在我的眼前。那雙眼溫潤如水,夏時如清風,秋日裡就似暖玉,他開口,輕道:「少君。」
我同他一陣子沒見,不過是三十幾個日子,卻給我一種恍若隔世的錯覺。就好像,他雖在我眼前,我們卻依然相隔千里。
「少君……?」
我驀地回神,看了看他:「陸……陸管事。」似是見我心神不寧,他眼裡流露出一抹憂色,說:「少君可是身子有恙?」
我搖了搖頭,只淡淡地應:「前陣子感染風寒,已經好多了。」我剛歷經潮期一事,他想是不會不知,這風寒一說,也不過是讓我不尷尬罷了。他素來體貼,也並未多問,我便道:「若是無事,陸管事……便去忙罷。」
陸青蘇似是微微一頓,我攥緊雙手,指甲嵌進掌心,那個疼,讓我腦子也清醒了許多。正欲轉身時,陸青蘇卻叫住我:「少君,且慢。」
他走過來,我瞧見他眼裡閃過掙扎,但還是豁出去一樣,接著從袖子裡拿出了一樣東西。那是一個玉簪子。
我將它接來一看,那根翠玉簪子並沒有什麼雕花,只有末尾畫了只玉蝶,不奢不嬌,只教人想到歲月靜好,韶華安穩。
「此物……是我在陽溯時瞧見買下。」陸青蘇好似魔怔一樣,輕道,「我覺得,它很適合你。」
我望著它,心中百感交雜,卻獨獨沒有欣喜和感動。陸青蘇臉上笑意漸褪,聰明如他,想是已經漸漸清醒過來。
片刻後,我將它緩緩地遞出去:「這簪子,很好看。」我臉上微微莞爾,輕道:「陸管事可贈給有緣人,想必,他一定會喜歡的。」
話已至此,陸青蘇自然就明白了。他握緊那根簪子,靜了半晌,再抬眼時已經恢復平靜,一點波動都沒有。只看,他欠了欠身,恭敬道:「那就,承少君吉言了。」
這時候,碧玉已經拿著衣服跑回來。陸管事就退了幾步,同我告辭。
我曾經千方百計地想要記住他的影子,可到頭來,我發覺到,就如我頭次見到他時那樣,我留住的僅僅是個回眸,它就像是水中明月,看似美好,任是我怎麼撈,都撈不得。
天總是要亮的,這明月就算還會再來,也終是要消逝的。讓我明白這個道理的不是別人,其實,正是陸青蘇自己。
「少君,您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碧玉只當我是冷著了,忙幫我展開衣服。我將袍子披上,也沒再閒逛的興致,只道:「我們回去罷。」
我踩下亭子的台階,在要踏出庭院的時候,腳下踩到了什麼。我低頭一看,見到了一個香囊。
我把它撿了起來,那香囊看著極是眼熟,我把它放在鼻間聞了聞,便聞一股梨香飄來。這宅子裡,喜好梨花香氣的主子,並沒有幾個。
我猜是徐棲鶴之前不小心落下的,就把香囊收了起來,然後就同碧玉一起回去了二房的院子。
那天午後,我在屋子裡看書時,一個僮僕走進來。他的臉色有些古怪,對我道:「……少君,二少爺要見您。」
三喜(三十五)
我跟著僮僕來到了先前來過的雅院,只見那些下人齊齊站在外頭,個個面色惶惶看著地上,一言不發。
「少君,」那領路的僮僕猶豫地說,「二少爺……在裡頭等您。」
我一個人走了進去。
我還記得,上一次來的時候,此處雅樂縈繞,夾雜著鶯聲燕語,未想過,原來過份的靜謐,也能給人如此不安的感覺,似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樣子。直到我走過垂下的帷幔,抬手掀開珠簾,一見到屋子裡的境況,頓時怔住。
我瞧著面前的一片狼藉,那就像是狂風過境,縱看一圈,這裡的每一樣物什無一件完好,只除了那擺在前頭的酒案。窗欄緊閉,光影疏疏,我遲疑地走近幾步,定睛瞧了好一會兒,才看清了那坐在案前的人影。
男人手持酒壺,也不拿杯子,壺口對著嘴囫圇牛飲,衣襟被酒液淋濕了大半,整個人有一種說不清的淒惘。
「二爺……」我啞聲輕喚。
徐燕卿聞聲,拿著酒的手一頓,雙眼瞧了過來。只看,那總是略帶風流輕佻的眸子,如今卻是深深暗暗,似是暗藏凶光。
「——來了?」他嘶啞地說了一聲,怕是喝了幾天的烈酒,嗓子有些啞了,「讓二爺我可是一陣好等啊……」
驀地,那酒壺被他重重地扣在桌子上,我驚得一震,那目光如刀子似地朝我投來:「說,為什麼這麼慢才過來?」
「我……」我茫茫地開口,不知道該怎麼應他。
徐燕卿盯著我一陣,跟著就莫名「呵」地笑了一聲。我看著他有些搖晃地站起來,接著一步步朝我走來。他今日的神色很是古怪,直讓我不自覺地往後退了退。他聲音刻意放輕地問:「你方才不在屋子裡,是去了什麼地方?」
「我問你話呢,你一直往後退幹什麼?嗯?」
「你怕什麼,二爺我還能把你吃了不成?」
「二爺……」我怔怔地朝後退步,忽然一個趔趄,在摔倒之前,徐燕卿猛地伸手將我粗魯地扯了過去,緊跟著對我嘶吼道:「沈敬亭,你為什麼這麼怕我!!」
我茫然無措地睜大了眼,怔怔地看著他。徐燕卿雙眼通紅,前胸輕輕起伏,靜了須臾,我張了張嘴,不知道為什麼聲音哽嚥了起來,只小聲說:「我……我不舒服,我、我先回去了。」我想將手從他手裡抽回來,徐燕卿愣了半晌,不等我從他懷裡掙脫出去,就將我死緊地摟著。
我吃痛地掙紮著,他不肯將我放開,只粗暴地追著我親著道:「你究竟是什麼意思?嗯?前陣子不是還喜歡的麼?之前到底是誰纏著我不許我走的,沈敬亭,你是不是忘了,要不要二爺再幫你想起來,你還記不記得你在我身子下有多騷浪下賤,轉眼又翻臉不認人了?啊——」
我咬了他的手,徐燕卿力道一鬆,我便倉皇地要跑出去,可身後一隻手臂迅速環來,將我攔腰扛抱起來。
「啊!」我驚叫出聲,徐燕卿將案子一掃,碎裂聲響起,他就將我粗暴地扔在了上頭。他壓下來時我奮力掙扎,雙腳踢動,幾乎和他扭打在一塊兒。我一時不慎,指甲在他臉上猛地刮出了一道血痕來,徐燕卿吃疼地「嘶」了一聲,停了下來。我也同樣愣住,就看他俊秀的左臉上,血珠子漸漸凝出……
徐燕卿抬手,碰了一碰那道傷痕。我輕喚出聲:「二爺……」
我從來沒想過,要真的傷他。
他兩眼怒睜,似有霧氣氤氳,可在下一刻,他便霍地揪緊我的衣襟,兇狠地將我向他扯近。那聲音冰若寒霜:「沈敬亭,你是不是真的以為,我奈何不了你?」
我兩眼怔然地看著他,不曉得是恐懼還是驚嚇過度,眼淚不自覺就從眼窩裡抖落幾顆。我茫然地開口問他:「您……為什麼每一次,都要這麼對我?」
「——你問我?」徐燕卿卻好似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他刺耳地笑出聲來,眼裡滿是譏誚:「我倒想問一問你。我徐燕卿,究竟是哪一點比不上旁人?你上趕著討好徐長風,在老三那裡溫柔解意,怎麼就獨獨我一個,你老是不情不願的?」
「呵,可這又怎麼樣?」他猛地用力捏住我的臉,咬牙道:「沈敬亭,你不該啊。是不是二爺我沒喂飽你,老大和老三還不夠,人還在我的眼皮下,就勾搭其他的男人,你難不成就這麼飢渴下作!你若是這麼想要的話,幹嘛不來求求我,興許二爺我心情好,弄一弄你——」
我揚起手,在他的臉上摑了一掌,發出了清脆的響聲。
這一瞬間,空氣彷彿凝滯住。我望著他,徐燕卿同是怔愣著。這一刻,也是我人生中,頭一次嘗到……心如刀絞的滋味。
徐燕卿慢慢地轉回頭來看我,他兩目通紅,雙肩輕顫,聲音近似哽咽:「好……」
「啊!!」他猛地揪住我的頭髮,扯得我頭皮生疼。我掙扎時,腦袋磕在桌角上,痛得我眼前一花。徐燕卿卻沒有停下來,他撕了我的衣褲,俯身下來如野獸一樣,含咬住我胸口的粉頭,我吃痛地哭喊出聲來:「啊……!」
這時候,外頭有人走了進來。
那道身影,就這樣子,緩緩地走進我的視線當中,我逐漸睜大眼,而當他一看清眼前的一幕,雙腿軟下來似地一屈,「噗通」一聲。陸青蘇深深地將背彎曲而下,腦袋重重地磕在地面上,顫聲一喚:「……二少爺!」
「呵……」徐燕卿靜靜觀察著我倆的神色,喉尖一動,忽地就發出了一聲輕笑,可漸漸地,那笑意越來越大,幾近癲狂。
「二少爺,」陸青蘇勉力維持著鎮靜,「請聽小的……」
「閉嘴!」徐燕卿吼了一聲,他的聲音便戛然而止。
隨即,徐燕卿將我扯了起來,在我耳邊低低道:「堂堂七氏公子,我就來問問你一個規矩。」他的手摸著伸進我凌亂的衣服裡,一邊搓揉我的身子,一邊問:「敬亭,你來說一說——若是下人,膽敢覬覦主子的人,這……要怎麼罰啊?」
我顫顫地看著前頭,腦袋無力地搖著。徐燕卿湊過來,舔去了我眼角的淚,陰陽怪氣地說:「你別怕,好好跟二爺講講,二爺都聽你的。」
「沒有……」我不住地搖著腦袋。徐燕卿沒聽清地問了聲:「什麼?」
「沒有、沒有……」我顫抖地抬起眼,對著他輕道,「我跟他,什麼也沒有。」
徐燕卿望著我,輕輕地問:「真的?」
「嗯……嗯!」我忙用力地點著腦袋,眼淚如珠墜下。徐燕卿卻又是一笑,那笑容令人膽寒。「既然這個樣子——」徐燕卿將我往下使勁兒地一摁,他解開了繫帶,將我的臉往他身下捏去,惡聲道,「給爺含著!」
我掙扎不住,他就拿著那根東西,硬是塞進我的嘴裡。進去後,徐燕卿就低喘了喘,眼裡儘是折辱的快意,嘴上說道:「橫豎是個畜牲都不如的閹人,量是給你個熊心豹子膽,確實也幹不了什麼——可惜啊,我平生最討厭一件事,就是有人肖想我的東西。」他粗魯地抓著我的頭髮,迫我吞到最深,直讓我心中屈辱得恨不得就此死去。
「……」陸青蘇身子劇烈顫著,腦袋一直磕在地上。他絕對不能開口,也不能替我求饒。
我含了他一陣,徐燕卿便將我提起,背對著他壓在案子上,不由分說就褪下褲子。「唔——!」他提槍而入時,我咬緊牙根,疼得眼前一黑。徐燕卿一下就全根沒入,也不管我渾身顫抖,就挺腰抽送。十幾下後,他猛地從後捏起我的臉,貼著我面頰喘喘地親吻說:「怎麼不出聲音?成啞巴了?嗯?」不管他怎麼頂我,我都倔強地緊咬著下唇,死活不出一點聲音。
「爺想起來了。」徐燕卿笑了笑,冷聲說,「頭一夜晚上,你也是如此。我當你是跟我擰巴……」���目光慢慢地瞧向前頭,「——原來如此。」
徐燕卿猛地將我放開,他快步走到旁邊的櫃子,拿出了一個瓶子。我不知道那裡頭裝著什麼,卻看陸青蘇忽地變了變臉色,抬起頭來淒聲求道:「二少爺——萬萬不可!」
「收聲!」徐燕卿恨聲道,「你給我好生看著!」
接著,徐燕卿就過來捏起我的臉,強喂了我三顆紅色的丹丸。
「少爺,少君才剛過潮期啊!」陸青蘇不斷重重磕頭,地上逐漸現出血漬,「少爺,您行行好!求您饒了少君!求您了!」
那丹藥下腹,不多時,我就覺身子極熱,下腹好似燒灼起來。徐燕卿再一次覆來,在我神智昏沉的時候,又狠狠地頂撞進來。「嗯……!」我瞬即溢出一聲呻吟,他猙獰地笑著,將我兩腿大大地分開,迅速地衝撞起來。那淫藥極烈,我不斷地翻轉,身前玉柱高高翹著,蜜露潺潺,卻一直沒射出來。徐燕卿在我身上快活地馳騁,我眼前卻慢慢一片模糊,那些嘈雜的聲音也離我越來越遠,恍惚之中,我好似又瞧見了床頭美麗的雕花,不禁抬了抬手……
「敬亭!」不知是誰叫了我一聲,我一震,眼前陡地暗了下來。
? 三喜(三十六)
四哥兒、四哥兒……
我睡得昏昏沉沉的,只好似聽見有人叫著我,直到我被人推了一下。我揉著眼睛坐起來,就見一個人坐在光影裡頭。她還穿著那一身半舊不新的襦裙,正低頭給我縫補著衣服。
我聽見她說,現在這都什麼時辰了,四哥兒今日不用去書塾麼?
我下了床,連鞋子都來不及穿上,就朝她跑過去。我跪下來,抱住了她的腰,眼眶就紅了。她好似也拿我沒辦法,放下手裡的活兒,伸手摸著我的腦袋。
唉,四哥兒啊……
我抽抽噎噎,突然之間,耳邊的聲音冷了下來——記住姨娘的話,若是能留在京中,就算是為奴為婢,也別給我回來!
「姨娘……娘……!」
我的身子劇烈一震,人就醒了過來。跟前眼花繚亂的,耳邊響著「嗡嗡」的聲音,足有好一會兒,我才聽清了那些人說什麼——
「醒了、總算醒了……」
我覺得口乾舌燥,便張了張嘴巴。一個人將我從床上扶了起來,他的聲音極是悅耳,透著擔憂地急切問:「三喜,你想要什麼?」
「水……」
沒等一會兒,茶水就送到了嘴邊。我有些著急地嚥下了好幾口,那乾涸的喉嚨方覺舒服了許多。我暈乎乎地在那個人懷裡臥了一陣子,這才又睜開眼來。這一回,我總算是看清了他們所有人。
徐棲鶴坐在床上扶著我,他旁邊還坐著一個老人,是先前在虞氏那兒給我診過脈的張太醫。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徐長風和——
「……敬亭!」徐燕卿湊前來,他看起來很是頹廢落魄的樣子,衣服跟兩三天沒換一樣。見我醒來,他的臉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驚喜的神色,泛紅的眼睛似有水霧漫漫,可當他要伸手碰我的時候,我卻害怕得躲開,直往背後的人的懷裡瑟縮去。
「……」徐燕卿的手還揚在半空中,臉色怔怔地望著我。我卻極是懼怕他,緊緊地縮在徐棲鶴的懷中,整個人都瑟瑟發顫。
徐棲鶴環抱著我,眼裡儘是心疼,接著抬眼,略帶怒色的對前頭的人道:「二哥,我看,你還是先出去罷。」
「你……!」徐燕卿猛地怒瞪著他,徐棲鶴卻絲毫不懼。
一直沉默著的徐長風陡地出聲:「現在人醒過來了,還需要靜養。」他瞥了徐燕卿一眼,沉道,「老二,你跟我出來。」
就連那張太醫都開口道:「在下已經為少君施過針,這身子先不管如何,閒雜人等還是都出去罷。」話已至此,徐燕卿也只能隨徐長風一塊兒出去。
他走出去之後,我的心口彷彿跟著一鬆。
徐棲鶴摟著我,似水的眼眸將我好好地看了一看,不知為何,他目中除了擔憂之外,似也隱隱有幾分愧疚之意。只聽他輕聲道:「你都昏迷了整整兩天,若是有什麼不好,我……」他像是也不忍再說下去,只看著我喃喃說,「……不管怎麼樣,醒過來就好。」
這時候,外頭傳來動靜。
徐棲鶴臉色微寒:「——又怎麼了?」
下人走進來,戰戰兢兢地道:「是、是大少爺……在教訓二少爺。」
徐棲鶴嘆了一嘆,說:「算了。你出去說,少君還要修養,讓他們換換地方。」下人應了聲,就退出去了。
徐棲鶴扶著我躺回去,張太醫又給我把了把脈,然後就對徐棲鶴拱手說:「三少爺,我們借一步說話。」
「請。」徐棲鶴出去之前替我掖好了被子,哄著我說,「你好好歇一歇。有我在這兒……沒人會傷你的。」我這才好似心安了一些,雙手揪了揪被子。他吩咐碧玉碧落照看好我,便跟著張太醫一塊兒走出去了。
碧玉和碧落眼睛都紅彤彤的,都像是哭過一樣。碧落走過來,幫我掖好了被角,手背抹了抹眼角,溫柔地說:「少君,您安心睡罷。」
直到翌日清晨,我才又再醒過來。
我清醒過後,第一個見著的人,仍舊是徐棲鶴。他似乎一直守在外頭,聽到動靜就走進來了:「——三喜。」他給我拿了杯子,喂我喝水之後,就握著我的手坐下來,問我說:「你現在覺得如何?還暈不暈?可有……哪裡覺得疼?」
他問了我很多,我一直輕搖著頭,徐棲鶴這才放下心來。我抿抿唇,他便察覺出來,輕聲問我:「你還想要什麼?」
「我……」我嗓子瘖啞,只能發出氣聲來,「想換衣服……」
我身上出了許多汗,躺久了便不太舒服。碧玉就帶著僮僕來,幫我換了身乾爽的衣裳。換好之後,下人也端了粥過來。
徐棲鶴並不假手於他人,捧著粥來一口一口親自喂我喝下。我漸漸地清醒了許多,靜靜地聽他跟我說的話:「那一天……還真是兵荒馬亂的,府裡的大夫給你解了藥性,你都沒能醒過來。這紅丸本是床笫助興之用,藥性甚烈,他居然一次就給你用了三顆……」徐棲鶴捏著碗的手緊了緊,我瞧著他,只看他緊抿著唇,眼裡閃過一抹我從未見過的厲色。
我的唇翕動了一下,別開眼,啞聲道:「……我不想,提到他。」
「好、好。」徐棲鶴忙哄我說,「不提,我們不提他。三喜,張太醫昨日告訴我,你身子很虛,可幸好你底子好,只要好好地歇上一月半月,仔細調養,很快就能恢復健康了。」
徐棲鶴喂我喝下了半碗粥,就守著我躺下來。他跟我說了一些這幾天發生的事情,那一日,我在徐燕卿的身下流了鼻血,之後就暈了過去。徐家上下一片混亂,後來大夫都束手無策,徐尚書就去請了宮裡的太醫來替我診治。張太醫身為太醫院的院判,果真是妙手回春,他施過針後,我就醒了過來。至於徐燕卿現在如何,還有陸管事……他的事情,我沒敢問,徐棲鶴自也沒有告訴我。
午後,徐長風就過來看我。他該是從衙門過來的,我看見他時,想從床上坐起,他卻讓我躺下來:「別起來,好好躺著。」
我只好又躺回去,靠在玉枕上望著他,輕輕地喚了一聲:「官人。」
他聞聲,嘴角安慰地輕揚了一揚,應我道:「何事?」我搖了搖頭,只看他伸出手來,緩緩地握住了我的手心。他的手掌大我的許多,很是暖和,只令人覺得安穩。我看看他,說:「您還要去衙門罷……?」
他說:「無妨,等你睡了再說。」
我又睡了過去,這一回,我睡得極沉,什麼夢都沒有做。
後來兩日,有好些人來看我。夫人裡,虞氏和姜氏皆派人前來慰問,謝氏卻是親自過來。她未讓我起身,只在床邊坐了下來。她仍是我記憶裡頭那美豔過人的模樣,只是面目憔悴了些許,她對我道:「燕卿對你做的事情,我和老爺都已經知道了,老爺很是氣憤。燕卿雖然是我的兒子,可你也叫我一聲娘。」她將我的手輕輕握住,道,「敬亭,為娘……定會給你一個交待的。」
之後,我聽下人說,二少爺被老爺家法杖責,然後就被關在宗廟裡,不吃不喝兩天。這一次,謝氏一句話都不曾替他開口。
我一直在徐棲鶴的院子裡調養身體,頭幾日我尿裡頭都有血,張太醫日日給我施針,連著十天。養了一小陣子,我也好了許多,而這十日裡頭,徐棲鶴也從沒離開我的身邊,不管我怎麼叫他去忙,他都不肯走,寧可把賬目都搬到屋子裡來。
他莞爾說:「你這次讓我等了這麼久,這下子,你可不許再趕我走了。」我拿他無法,只好由著他。只不過,徐棲鶴雖是這麼想,卻也擋不住事情來的時候。
這天,想是鋪子又出了什麼意外,徐棲鶴不得不抽身離開一會兒。我在軟榻上歇著,臥了一會兒,碧落走進來,遲疑地說:「少君……有一件事,奴婢不知當不當講。」
我讓她直說無妨,碧落便看了看外頭,我也跟著她的目光瞧去,模模糊糊地看到了外頭那頎長的身影。一見到他,我心口便一窒。
「其實,二少爺從廟堂裡出來後,每一天都會過來想看一看您,可都被三少爺攔在外頭,也不許我們告訴您……」碧落猶豫地說道。
只看,那人在堂中來回踱步,似乎很是著急不安的模樣……
我無聲攥了攥掌心,默默地垂下眼去,肩頭微顫,開口說:「我不想見他。」
碧落遲疑了一會兒,便點頭應:「那奴婢這就去跟二少爺實話說。」
她要轉身出去時,我又出聲:「你跟他說,我已經歇下了……」碧落止步,我看著她,輕道,「讓他,不要再來了。」
我在徐棲鶴這兒待了足有大半月,慢慢地就能下床走動了。他看起來比我還開心的樣子:「等你身子好多了,我就再帶你出門去玩一玩,忘記那些不開心的事情。」
我望著他,輕輕地點頭應了:「……嗯。」他之後扶著我躺下,看我把藥給喝完了,才放心地站起來:「這陣子,內府缺了人手,可真要忙壞我這個做少爺的了。」
缺了人手……
我怔了怔,在他走出去之前,還是沒忍住,開口道:「陸管事……」
我看見他頓然止步,回過頭來,好似沒聽清地問我:「你說誰?」
我望著徐棲鶴,良久,還是一搖頭,說:「沒事……鶴郎,去忙罷。」徐棲鶴臉上笑了一笑,仍是那一幅極溫柔的樣子。
他離去之後,我躺在床上,怎麼也睡不著。就在我心神不寧的時候,突然聽到下人驚道:「二少爺,您不能闖進來,二少爺——」
沒人料到徐燕卿會直接闖進來,我一看見他,像是出自於本能一樣,抱著被子把身子轉了過去。
徐燕卿本是見著我,臉上剛有笑容,見我轉過去不再看他,那笑靨似乎又垮了下來。
「敬亭……」他喃喃似的輕喚。
我沒有應聲,只當自己睡著了,可其實我兩眼茫茫地睜著,雙手緊緊揪著衾被。那一頭靜了許久,久到我還以為,他已經離開的時候,他卻又陡然開口:「這陣子,我想了很多……」
我闔目的時候,猛地,聽到了一聲:「我對不起你。」
鳥兒停靠在窗欄上,秋風習習,他的聲音清晰地傳進我的耳裡。
見我沒有反應,徐燕卿沉吟說:「我知道,你現在肯定不想見到我。」他抿了抿唇,聲音嘶啞:「今天上朝,我已向今上請纓,作為欽差代今上南下審查一趟。這一次出去,你往後三四個月,就都不會見到我了。」
我一直都沉默著。
徐燕卿好似忍到了極致,再開口的時候,說:「陸青蘇已經被調到了江州別府——此生,你怕是不會再見到他了。」他輕喃道:「……你嫁給我這麼長時間,我竟不知,你還有三喜這個名字。」
聽到此,我忽覺一陣說不出的難受。
末了,徐燕卿沒再開口,我聽見了他轉身的聲音。就在他走出去之前,我終於出聲:「二爺。」
他止步。
我依然沒有回過身去,只輕道:「我從來沒有負過您。」
寂靜許久,那腳步聲響起來,越來越遠,直到再也聽不見為止。
三喜(三十七)
三日後,徐燕卿就要啟程了。
一大清早,只有謝氏帶著二房的人在徐府大門送他。徐燕卿這回南下,也沒帶多少行李,身旁也只帶了兩個身體結實的下人伺候。謝氏素來最識大體,臉上從不輕易流露出什麼,今日卻還是難免依依不捨,握著兒子的雙手,囑咐道:「燕兒,南邊瘴氣重,娘讓大夫給你備了幾味藥,你好好收著。外頭不比上京,切記自身安全要緊,萬萬不可強出頭。」
這大半月下來,徐燕卿消瘦了不少,以往眼裡的盛氣蠻傲也好似收斂了些。他對謝氏一笑,緩道:「兒子會的。」又對旁邊的嬤嬤說,「我不在的這些日子,你們可要好好照看夫人。」
下人們紛紛應了,徐燕卿欲言又止地看著謝氏。總說母子連心,謝氏輕拍著他的手道:「你放心,娘不會為難他的。再說,有另兩房在,委屈不了他。」
徐燕卿這才稍稍放心,可臉上並不覺得欣慰的樣子,只像是百般交集。他和母親拜別,轉身坐進馬車裡的當兒,冷不丁地瞧見了靜靜站在大門邊上的我。
「敬……」他沒來得及喚我,車伕就說了一聲「駕」。馬車緩緩地走了起來,徐燕卿將臉探出窗外頭,雙眼一直看著我,可縱是有千言萬語,也無從述。
「少君。」下人喚了一喚我。
我緩緩收回了目光,轉身��進這深深宅院之中。
徐二少爺被今上封為欽差,南下走訪,這一去,快的話,三個月就能回來,若是路上碰到什麼事情耽擱了,去個一年半載也是不奇怪的。
這整個秋天,我都在三房這裡靜養。一開始連床都下不來,好生調理了一時後,不但能下來走動,也能踏出院子了。我有些出神地看著梅花樹上的花苞,聽碧玉一臉天真地說:「等到了冬天,這園子的花都謝光了,到時候,就剩下這棵梅花樹,雖說是獨攬芳華,可孤零零的,也真是可憐。」她突然一靜,隨即喚道,「大少爺。」
我聞言,便回頭去。
只見那俊偉的男人朝我這兒走來,暗紅的披風在風裡輕揚,似是這一片蕭索之中最濃墨重彩的景色。卻看,那眉似遠山,目如深潭,本是予人一種莊重威嚴的感覺,可現下他薄唇抿笑,直將那抹肅穆化作柔指繞,即讓人覺得百般安穩,又不由心生親近之意。
「官人。」他站在我眼前時,我抬起頭,看著他輕聲喚。「嗯。」徐長風便應了我一聲。
這些時日,我雖在三房這頭,他每過幾日都會來看一看我,待的時間雖說都不長久,但也讓我心裡感覺到一陣暖意。下人們識趣地退下,只留我跟徐長風在院子裡閒逛。
「近陣子,衙門的事情不忙麼?」我同他一起走上小橋,現在,我在他跟前,不再像初來的時候那麼拘謹。徐長風和我皆不是多話之人,可不管我問什麼,他都會耐心應我:「還是老樣子,等到年底今上閱兵,到時候可就不像現在這樣清閒了。」
徐長風身為禁衛軍左統領,也曾上戰場平寇,聽到閱兵,我臉上不禁流露出一絲憂色。徐長風說:「如今世道,除了西邊的夏丹人,就數北方的烏虛較為難纏。」我下意識地問道:「那要打戰麼?」
徐長風卻笑了一聲,我臉紅了紅,小聲說:「讓……官人見笑了。」
「沒有,」徐長風搖頭,好似有感而發地道:「我只在想,今四海昇平,江山看似平穩,實則並非如此。到底是養在頭上的一群野狼,早在先帝的時候,就有幾次向北方用兵之意,卻總等不到時機。」他停下來,望著湖面道,「既然等不到,唯有造個時機了。」
我不知朝堂上的事情,更不曉得用兵之道,自然給不出什麼建議。
徐長風將我送回了院子,陡地出聲問:「平日裡,老三不在的時候,你都做些什麼?」
這兩天,徐棲鶴幾乎忙得腳不沾地,到天黑之前才會見到人。在內宅裡,我早就習慣閒著無事,便搖一搖頭:「也沒做什麼,看會兒書,一天就過去了。」
徐長風輕一頷首,也沒再說什麼,人就走了。我安靜地目送著他。
翌日,一個下人就拿著一個鳥籠過來。那是一隻會唱歌的畫眉鳥,十分逗趣,我新奇地看著它,那僮僕笑著說:「大少爺說,讓少君養著這隻鳥兒,平時好解解悶。」
那一天,我極是開心,逗著那隻畫眉,不知不覺就到了晚上。
徐棲鶴回來以後,見到這鳥籠子,便好奇地問:「這是打哪兒來的?」不等我答話,碧玉就說:「回三少爺,這是大少爺送給少君的,我們少君他可喜歡了,都玩了一整天了。」
「哦?」徐棲鶴走了過來,我看著他,他臉上含著笑。他看看那籠中鳥,淡淡地說了聲:「……是挺可愛的。」
不知為何,我總覺著他眼裡似乎並沒有幾分笑意,不禁問他:「鶴郎,你可是乏了?」
徐棲鶴臉上的神情緩了緩,過來握著我的手說:「嗯,是有一點。」他又看我,輕聲道,「這幾天,都沒陪你,是我不好。」
我莞爾地搖一搖腦袋,之後和他一塊兒用了晚膳。入夜之後,徐棲鶴便摟著我入眠,這一月多來,他都很是小心,未曾碰過我的身子。
天漸漸寒了。
下人正整理著主人的衣櫃物什,這時候,碧落走過來,拿了一個香囊給我:「少君,這從您櫃子裡找著的,可奴婢沒見過您有這一樣東西。」
我接過那香囊仔細地看了一看,驀地,腦中閃過了什麼……
「少君?」碧落喚了喚我。
我頓時回過神來,說:「是、是我的東西,你去做事罷。」
碧落下去之後,我坐在案前,沉默地看著那個香囊。那繡花精緻細膩,一看就是主子用的,如果不慎掉了的話,在人來人往的庭院裡,不會沒有人撿起來的。除非,我撿起它的時候,它的主人才剛落下它不久……
我在院子裡走著,下人告訴我,徐棲鶴一早就回府了,我想他應當是在同人議事。未成想,我走了沒多久,就見那涼亭下,有一個熟悉的人影。
如今正要邁入初冬,徐棲鶴披著件雪白鶴氅。他膚若凝脂,玉容秀美,纖蔥手指捻著一個黑子,一人獨坐棋盤前,出塵似謫仙。我便向他走去,正要出聲時,才瞧見亭子裡還有其他人。
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屈腰躬身,這大冷天的,他的額前卻佈滿冷汗。他面如死灰,兩肩顫顫,忽然之間,雙膝屈曲,直直地朝徐棲鶴跪了下來。
「……表弟,你這次可一定要幫幫我!要不是你當時說、說——」
徐棲鶴卻打斷了他的話:「此話,可不能這麼講。」他面上輕輕一笑,看也不看那人一眼,「許兄,今年發了洪災,南北都鬧了糧荒,你范河許氏代管天下糧倉,膽敢私囤新糧高價販賣,又以陳米混沙石佈施,這種掉腦袋的事情做了也就罷了,還蠢得被人給揪了出來……」他壓低了聲音,「 你這教我,如何幫你啊?」
那人抖顫不止:「可、可是,你那時……」
徐棲鶴目光極冷,「咔嗒」一聲,一子輕輕地落在棋盤上,只說:「張袁,送客。」
張總管一揚手,家丁就將那個人給拖了出去。那人被拉下去的時候,還在哭求說要見姜氏,等聽不見聲音,我聽到徐棲鶴幽幽說:「這人都清乾淨了,不會亂說話罷?」
「是,三少爺。」張袁面不改色,話裡別有深意,「一切,都辦妥了。」
徐棲鶴滿意地輕一點下頜,猶是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直到他從座上站起,走到欄前,陡地瞧見了我。
他臉色微微一變,瞬即又好似變了副面孔,對我笑著一喚:「三喜。」他快步走出亭子,朝我走來,道,「你怎麼來了,來了多長時間了?」
我看著他的面色,有些恍惚地答道:「也、也沒有多久。」
徐棲鶴卻握起我的手,在手心裡摩挲著,垂眸說:「瞧瞧你,出來也不拿個暖手的。這手凍得多涼……」
「我……」我無言以對地看著他。徐棲鶴卻並未揭穿我,只看了我一陣,然後便用手包住我的手心,神色溫柔地道:「走,我送你回去。」
那一日,一切如常,好似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
直到晚上,徐棲鶴與我同床而臥。我背對著他躺著,在黑暗裡頭,我察覺到一隻手臂從後頭伸來,環住了我的腰。接著,他緩緩挨了過來,抱著我,纏綿地吻我的後頸。我慢慢地轉了過去,徐棲鶴已經起來,壓在我的身子上。
他的手指輕輕撥開我臉上的髮梢,就著模糊的月色,我瞧見了那雙眸子裡的慾望。他啞聲問:「今夜……成麼?」
那一隻手已經探進我的衣服裡,我沒有說話,只是支了支身子,輕輕地吻住他的唇。
那個香囊,我終究還是沒能問他。
? 三喜(三十八)
初冬的一個早晨,徐長風送給我的那隻畫眉,死了。
「會不會是天氣涼了?這都是奴婢的錯,奴婢應該把它帶進屋裡頭的。」碧玉自責地說。我看著籠子已經僵硬的鳥兒,雖是覺得難受,但也知道不能怪旁人。
徐棲鶴正好走進,他叫人把籠子帶下去,安慰我道:「明個兒我命人拿只洋人養的鸚鵡過來,它還會說話請安,更是機靈有趣。」
我卻搖了搖頭:「不了。」
徐棲鶴捏了捏我的手心,如秋水般的眼眸望著我,輕道:「那你別難過了,我請了一個戲班子過來,我帶你去聽戲。」
那隻畫眉鳥死了以後,我就什麼都不再養了。
我在三房這裡待了足足兩月,才又按照原先的規矩,回到了徐長風那兒。時隔這麼久,我再一次回到大房這裡,竟有一種想念的感覺。
我一回到那裡,就先去看了看珺兒,她正待在屋子裡讀書。世家不論男女,都要學會讀書認字,可女子多半都是識幾個大字就成。徐長風對珺兒的教導卻極花心思,特地請了翰林院的編修來教她。
「少君——」珺兒一見到我,就從位置上站起來,向我跑了過來。「少君,珺兒怎麼這麼久都沒見到您,珺兒還以為,您跟娘親一樣,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天真地說道,一旁的嬤嬤一聽趕緊拉住她:「小姐,您別瞎說!」
她的話卻讓我心頭一緊,我俯下身來,看著她說:「我現在不正是來了?」
小姑娘便漾起笑容,拉起我的手問:「那少君還跟不跟珺兒一塊兒玩?」
「玩的。」我說,「我這幾天,天天都跟珺兒玩。」珺兒一聽,書也不肯讀了,拉著我就往外頭走。
珺兒的性子活潑好玩,卻成天關在這後宅裡,輕易不能出門,徐長風又忙於公事,鮮少能夠陪她。因此,她才會將我視作一個玩伴,和我親近。
我和珺兒在院子裡一起玩打毽子。
「這裡!這裡!」珺兒手裡揚著木拍子,將那彩毽接住,你來我往,我幾次都不著痕跡地讓著她,哄得她極是高興。霍地,寒風一吹,那毽子輕晃地一飛,就卡在了枝椏上。
「又卡住了。」珺兒跑到樹下,和上回那樣,拿起石子扔了一扔,都沒砸中。我瞧了瞧地上,找到了一根細長的樹枝:「我來試試。」
我走到樹下掂起腳尖,試了幾次,樹枝勉強勾到了旁邊的枝葉,卻還是差了一點。
「少君,還差一點點了——」珺兒在一旁叫著。我抿抿嘴,費勁兒地將手臂拉長,只恨不得自己再長高幾分,脫力的時候,冷不丁地一雙手從後頭環住我的腰,將我整個人抱了起來。
「——!」我驚得低頭一看。
徐長風抱著我的腰仰著臉看我,嘴角微微地揚著。我怔了怔,也跟著一笑。
徐長風將我提抱著,我毫不費力就把那毽子勾下來了。珺兒撿起了彩毽,笑著跑過來:「謝謝少君。」我摸了摸她的腦袋,溫柔說,「珺兒該謝的是爹爹。」
「哦,那珺兒也謝過父親。」只見她規規矩矩地朝徐長風行了個謝禮,徐長風低咳了一聲,難得玩笑般地說:「免謝。」接著就彎腰把珺兒給抱起來舉得老高,直把珺兒逗得開懷大笑。
「官人今天沒去衙門麼?」我開口問他。
徐長風搖首道:「我這兩日休沐,如此正好,也能陪一陪你們。」我聽到此話,心口不覺一暖。
徐長風之後便說要帶我跟珺兒出門去走走,珺兒樂不可支地直拍手說好。他這主意來得突然,可帶的人也不多,就兩個照看珺兒的下人,便一起出府了。
我上一次踏出徐府是在晚上,這次還是頭一回大白天的出門。我們三個人坐一頂轎子,下人在外頭隨驕,去到了上京最熱鬧的長門街。
這時,我察覺手心被人握住,往旁邊一看,徐長風便對我道:「此地人多,我牽著你,可別走丟了。」
「嗯。」我莞爾地輕一點頭。
徐長風一手牽著我,一手抱著珺兒。珺兒天生膽子大,見到這麼多人,也不害怕,反是一臉興奮,被人抱著沒多久,就吵著要下來自己走。徐長風只好由著她,我看她要跑起來,忙喚了一聲「珺兒」,便聽徐長風說:「無妨,有下人和護衛看著她,不會有事的。」
他雖是這麼說,我還是有些擔心,徐長風卻看著我,直瞧得我有些不自在,垂著眼小聲問:「官人一直看著我做什麼?」
「無事,」他的眼裡儘是溫暖笑意,「走罷。」
這裡和上回徐棲鶴帶我去的不同,放眼看去,什麼人都有,大多是凡夫俗子,商賈走販,除此之外,竟還有不少金發碧眼的外邦人。
「這條長門街,是京中第一長街。高宗時大鄭大開國門,此處也開放給全天下五湖四海之人,因此不管什麼時候,這裡的人都是上京最多的。」我一邊聽徐長風跟我說這條街的來歷,一邊好奇地張望著。徐長風指著一個正沿街走來的小吏,道:「那就是長門使,這一條街每天的商販都不重樣,想要來擺攤,一日要付三十文錢,由長門使挨家挨戶地收取費用。這規矩也是高宗定的,高宗登基時,因剛歷經景泰之亂,國庫空虛,高宗便想出了這個法子,一來可興經濟,二來也可填補國庫,一直沿用至今。」
高宗乃是我朝中興之主,在位三十年,功績顯赫,大鄭如今的興盛,都有賴於高宗時期的奠基。
這條街什麼都有,有賣東西的,也有不少雜耍賣藝的,直讓人看得眼花繚亂。我瞧見前頭有人架起了檯子,人潮擁擠,徐長風帶著我過去。那兒人擠人的,我直掂著腳尖,他忽而低頭問我:「看得見麼?」緊跟著就把我抱起來,我手忙腳亂地抓住他,在嘈雜聲之中,聽到他高聲喊著:「現在看得見了麼?」
我眺望著戲台,見到那正在變戲法的人,開心地大聲應他:「我看見了!」
那台上的外邦人表演的戲法我從沒見過,不但能活生生地吞劍,嘴裡還能噴出火來,我看得目不轉睛,感到驚奇不已。表演完了過後,就有一個人牽著猴子來要賞,那小猴子跳到我跟前時,徐長風給了我一錠銀子。我賞了銀錢後,那小猴兒還跳到我的肩頭上耍鬧了一番。
然後,徐長風又帶著我閒逛。這一條街上的商戶有千百個,就是逛幾天都逛不完的,賣的小玩意兒也都千奇百怪。我挽著徐長風,忽而聽到他說:「其實,我也有十年沒來了,以前,婉兒……也就是珺兒的生母,她並不喜熱鬧,雖出身將門,洛氏卻是個嫻靜的女子,她自小身子不太好,生下珺兒之後,就再也沒出門過。」
這還是徐長風第一次主動和我提起洛婉兒的事情。我從下人那裡知道,當時,虞氏逼迫洛婉兒降作侍妾,徐長風實是未曾答應過。後來,洛婉兒寫了休書,徐長風歸府時,她已削髮,去意決絕。
憑心而論,洛氏確實是個烈女子,我若是徐長風,這一生……恐怕也是忘不了她的。
徐長風止了止聲,似乎覺得在我跟前提起洛氏很是不妥,握著我的手緊了一緊,別開眼說:「我們去那邊看看。」
走了沒多久,我看到一個胡人的攤子。徐長風見我步伐緩了緩,就拉著我過去了。那小攤子上擺著許多沒見過的小玩意兒,我拿起了一個像是投石器一樣的東西。徐長風同我解釋說:「這是個皮彈弓,使得好的話,還可以用來獵鳥。」
「——真的?」我沒想到,這看起來平平無奇的東西,居然這麼厲害。
徐長風對我笑了笑,我本來沒想要,他已經出銀子把它買了下來。徐長風把它贈給了我:「拿著。」
我兩手接下了它,好似收下了什麼珍貴無比的東西。
我們再走了一會兒,等見著了珺兒他們,便打道回府了。珺兒玩了一天早就累壞了,在轎子裡頭就靠在我身上睡著了。回到了大房的院子,我把珺兒交給照看她的嬤嬤,下人已經準備好浴桶熱水,要照規矩為我沐浴更衣。
此時,天色還亮著。
我褪了衣裳,就讓他們出去。我坐進浴桶裡,水面上飄著的花瓣輕輕地蕩了蕩。我有些出神地看著,自是未察覺到後頭有人走了進來。直至,他擋住了光線,我微一愣,登時將腦袋往後一轉,響起了一陣水聲。
「官人……!」他站在我身後,人背著光影,使我看不清他此時的神情。我下意識地就身子浸在熱水裡,在那視線之下,臉不自覺地就燒紅起來,不禁又背過他去。
一隻手掌從後頭無聲探來,悄聲無息地放在我的頸脖後。那掌心熱度好似極高,燙得我縮了縮,卻沒敢躲開。它慢慢地撫到前頭來,我察覺到那背後的呼吸聲近了,熱氣一陣一陣輕拂而來。
「……」我的胸口緊張地微微起伏,嚥了一嚥唾沫……
他俯下身,臉從後頭探來,輕輕貼住我的面頰。我微微仰了仰脖子,嘴唇便碰到了他的。我一顫,他就捏住我的下頜,猛地用力噙住我的嘴。我便微弱地嚶嚀了一聲。
? 三喜(三十九)
我一直明白,徐家的大少爺素來不是個溫軟的,在床笫間,縱是有些情趣,多數時候也都是合乎規矩,不曾真的出格過。
今日,卻不知道是為什麼,他抬起我的臉,光是纏吻就廝磨了好一時候。那舌頭在我嘴裡捲著,連讓我換一換氣都不肯,只能憑他拿捏,直將我弄得面紅氣喘。他到底年長我許多,力氣也比我大,一隻手從後悄聲環來,我就一整個被他攏在懷裡。他輕輕地啄吻我的頸脖,我面紅耳赤地低喘著,直至那一隻手探進水裡,猛地碰到了什麼……
「……官人!」我在水裡一彈,心口跳得極厲害,推了一下他的手臂,卻是怎麼都推不動
我壯了壯膽子,稍稍側過臉去,便見著了他。就看那面色沉斂,只將眼靜靜望來。「……」水底里的手悄然動作著,熱水輕輕晃晃,我忽地一軟,抓住他的手臂,嘴唇翕動著,微弱地掙扎說:「現在,還、還是白天……」
以往,他同我燕好,也都是在夜深人靜、燭火吹熄的時候。徐長風並未應我,只管將身子傾了傾,那在後穴裡緩緩抽動的手指便用力鞭笞起我來。「啊……!」我驚喊一聲,那叫聲……自是何等地淫浪柔軟,推著他的雙手更彷彿是在欲拒還迎。
屋子裡的下人早不知何時就被他給支走了,這沐浴的隔間有些狹小,浴桶倒是有讓人動作的空間。徐長風潛進來的時候,熱水便滿溢出一些,水聲漸漸,那桶子裡剩餘的地方就被他填補了,我除了去他懷裡,也無處可走。
「唔……嗯唔……」他向來話少,鮮少說什麼體己話,一來便拉著我糾纏地吻著。水煙裊裊,那熱水又燙人,輕易便勾得人情動。徐長風與我分床也有一時,他到底是血氣方剛的男人,我悄悄地在水裡用手碰了他那一頭,果真是漲得驚人……他停下來看著我,我與他鼻尖相抵,也是怔怔地望著他,就在水裡頭,他抓住了我抽回的手腕,扯過來放在了他的命根子上。那物件……尋常人自是比不得的,光粗頭就圓硬燙手,好似比這熱水,還要來得灼人。
我雙手將他包住,他便在我頸間唆吻,幫他手淫的時候,臀部也被他給用力地搓捏著。他勢頭雖猛浪,到了關鍵處,也是多有顧忌,我猜他是還惦記著我的身子,不好輕舉妄動。我心下一暖,便將身子往他胸膛貼近,輕輕摟著他,小聲在他耳邊道:「已經,可以了。」
徐長風止了止動作,接著瘖啞問:「你這些日子,想我麼?」我耳根紅透,臉紅得欲滴血似的,頭埋在他的頸子裡,輕輕地一點腦袋,聲細如蚊吶:「……想。」
他遂於水中托起我的下身,我亦福至心靈,將雙腿分開提起身子迎去,緊跟著,便察覺那硬邦邦的器具擦過臀尖,擠進溝壑,一下便找著玉門,直入幽谷。「啊……」我緊緊摟著他的頸脖,霎時就提氣,水花跟著一晃一晃,徐長風呼吸微亂,精壯的胸膛一起一伏,想是禁慾已久,難得帶了幾分急色,咬牙狠狠地插進去。「嗯!」那話兒重重一頂,我差點就厥過去,這才吃進去半截,玉房便陣陣縮麻,小穴一下子撐到了到極滿。
我要溺水也似地胡亂地抓緊他,可他到底是武人作風,快刀斬亂麻也般地摁下我的腰胯,我身子一坐,總算是一擊入鞘,下身便坐在了那雙沉甸甸的精囊上。隨後,他便抱了一抱我,我就在水裡頭攀著他,上上下下地搖晃起來。「官人……官人……」他每一下動作,我便禁不住喚他一聲,他身上的衣服變得濕透凌亂,原先一絲不苟盤起頭髮也散開來,水花蕩漾不止,他陡地張嘴含咬住我的前胸,啜吸的聲音和喘息聲慢揚於室,光天白日下一片淫靡。
忽而,水聲嘩啦啦地響起來。
「官人……!」我緊張地叫了叫他,他抱著我從水裡出來,下身處還同我緊緊牽連在一起。方才在水裡,是瞧得不清,可現在他提抱著我,走到白光下頭,我背後猛地撞在衣屏上,「哐啷」一聲動靜極大。「官人——」我有些慌張,粼粼光照下,這男人的模樣清晰地映入我的眸子裡——
就跟換了一個人似的,他不再是正經冷峻的模樣,眼裡的情慾已是昭然若揭,硬朗的面龐緋紅如櫻,結實的胸口一下一下地起落。他將我困在方寸之間,深黑的眸子緊鎖著我,髮梢垂落幾綹,猶是簡言意賅地道:「抓緊我。」
我兩手忙抱住他的肩,雙腿攀在他的腰上,全身都靠他支撐,那嵌埋於體內的火龍好似又硬漲一圈。他帶著我稍動兩下,喘喘地換了方向,便肏進我的牝道之中。「唔——」我呼吸陡地一緊,緊緊揪住他的衣襟,忙亂地呻吟:「官人,慢、慢點……」他卻置若罔聞,直在我那騷穴裡蠻幹起來,直教我爽快得眉頭擰在一起,不住求饒:「啊,慢、慢些……官人……啊……」
徐長風用勁極大,每次衝撞,都好似要撞進我的魂兒裡去,碰得那衣屏都「鏗鏗」直響,將我弄射了,他卻才幹到在興頭上,後來便抱著我去了裡間,還沒忍到榻上,就將我扔在案頭,又狠狠地頂送起來。我與他成婚至今,也還是頭回知道他如此難纏,便看他抬起我一隻腿掛在肩頭上,正面壓來,好在我身子極軟,什麼姿勢也弄得,兩手高舉抓住在案邊,另一隻腳懸在桌外,任他連連抽乾近一炷香,他喘息愈重,我也覺牝中一陣痙攣,騷水同他洩精時一起湧出,那淫液多到沿著胯部滴到桌子上……
我氣息虛軟地抬了抬眼,只看他雙眸紅潤,溫情脈脈,極是情動的樣子。我便暗暗明白了,今日恐怕是不好善了。
這休沐二日,徐長風幾乎都都跟我耗在床上,想來,也是時機正好,我進門後的第二回潮期,堪堪就落在大房這裡。一連下來三、四天,我渾渾噩噩,徐長風只管將我折騰得身上青紫斑斑,兩股之間更是不堪入眼,差點就合不攏腿來。
一轉眼,到了年底。
我伸出手來,大夫替我號了號脈。虞氏端坐於上頭,一副耐心靜候的模樣。可大夫一收手,她便忍不住問:「如何?」
那老大夫雖不如宮中太醫,但能被虞氏請來,自然也是個杏林高手。他捋鬚答道:「少君身子安健,並無不妥。」
虞氏聽了,臉上禁不住就流露出一絲失望來,連應付都懶得,揚了揚手,便命人送客。後來,就一直沉默著。
我正襟危坐,連氣都不敢出一聲。直到虞氏開口喚:「敬亭。」
「娘。」我忙應聲。
她接過了熱茶,拿著蓋子過了過,說:「你進門,也有半載了,是也不是?」
我小心地應:「……是。」
虞氏抿了一口茶,我聽見,她嘆了一聲,很是冷淡地道:「——算了,你出去罷。」
今時,徐燕卿不在,我的日子就鬆動了些,理應在各方都待足半月才是。只是,我這回碰上潮期,便又偷得幾日閒,也不麻煩搬走,就一直在徐長風這兒住著。我和他雖並無日日行房,次數也是不算少的,我一直曉得,虞氏一門心思要我懷上大房的子嗣,對於內宅規矩一事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無奈的是,我的肚皮始終沒有任何動靜。
這世間,子嗣一事素來難以強求。尻之中,有易孕的,也有好幾年不生子的,譬如那短命的小陳後。尻要是多年無子,那地位便會極是尷尬,我每每一想到此,心裡就無所適從,更有一絲苦澀冒出,但卻也是無可奈何。
快到年關時,徐府便迎來一件事——今上恩賜徐貴妃帶著皇子,回徐府省親。
這一件乃是一等一的大事,徐家的老祖宗已辭世,但也有不少叔伯親戚,貴妃省親,這不出五服的宗族子弟自然都要上門迎見,更何況,這回還帶著一個楔出身的皇子。此事閤府早早就有準備,大夥兒都忙裡忙外,內宅的主子們都趕製了幾件新衣。我這時候已經搬到三房這兒,徐棲鶴也親自命人修葺園林,一刻都沒閒下來。
貴妃蒞臨那日,徐氏子弟上百人出門迎接。我作為少君,自然也在前列,親眼見到了那皇家的氣派和恩寵,總算明白,何為皇恩浩蕩。
迎接了貴妃之後,便是家宴,我年紀尚輕,地位比起徐氏其他宗伯命婦,自然不顯,就輪不到座,只站在徐棲鶴的後頭。席間,我一直覺得有些頭暈,徐棲鶴幾次望來,有一回還悄悄將手探到後頭,輕輕握了握我的掌心。一個下人走來,暗暗對我說:「大少爺說,少君若是乏了,可先退席,他會同夫人解釋的。」
我這才一抬眼,遙遙見到了對面坐著的徐長風。他握著酒盞,面色不改,我竟沒發現,他一直暗暗注意著我。我對他微微一笑,好教他安心,徐長風目光微斂,並無異樣。
熬過了家宴,徐貴妃就到了偏堂裡,只留下家中幾個親近的長輩後生,也只有這時候,她方能和家裡人說些體己話。
忽而,徐貴妃說道:「本宮知曉家裡剛迎來個新人,嫂子還不把他帶來給本宮瞅瞅。」
虞氏忙點頭答應,命人叫我過去。這下,我才看清了她,徐貴妃為徐尚書年紀最幼的妹妹,年歲不過三十出頭,正值年華。徐家子弟多出挑,她模樣若出水芙蓉,看起來比華陽夫人還要年輕,懷裡的小皇子也是粉雕玉琢,可愛得緊。
「敬亭見過貴妃娘娘。」我正要跪她,徐貴妃讓宮人虛扶我一下,之後就打量著我:「這眉眼清秀得很,本宮還沒見過幾個比他靈氣的孩子。」她客套幾句,就賞了我一樣東西。我接下後就識趣地退下,走回去時,忽覺一陣反胃,差點就要軟倒下來。
「三喜!」徐棲鶴剛要站起來,徐長風卻比他動作靈敏些,將我扶起。
「唔……」我沒忍住乾嘔起來,慌亂之中,虞氏在座上站了起來,眼裡是掩不住的狂喜:「快、快!去叫大夫過來!」
? 三喜(四十)
床邊,除了大夫,還有大房和三房的夫人,徐棲鶴走在床側,而徐長風則是站在虞氏身邊。這廂房裡頭,還是難得聚集了這麼多人。
虞氏殷殷地翹首看著,按捺不住催道:「大夫,怎麼樣?這胎兒——」
那大夫收回了手,神色略是為難,虞氏以為是有異常,正緊張地要追問下去,那大夫便道說:「回徐夫人,貴府少君只是腸胃濕熱,食滯而有反胃的症狀,並非有孕。」
「什麼?」虞氏聞言,竟好似順不過氣來,竟不顧身份,走過來怔怔地逼問那大夫,「你說的……可是真的?」
大夫拱拱手:「千真萬確。」
虞氏向我瞧來,那凌厲的目光直讓我忽地覺得無地自容,默默地垂下眼去。她胸口起伏數息,最後怒極似地「哼」了一聲,一句話都不說,便甩袖而去。她一走,那些僕婦便跟著她出去。
「那就麻煩大夫開藥了。」徐長風囑咐了大夫,就走到我的床邊。他看著我,也並未顧及三房的人,握了握我的手心,低聲道,「你別多想,好好歇著,我回去後會勸一勸她。」他到底是不能久留,命下人好生照看我之後,便轉身也出去了。
「好了、好了,都散了罷。」華陽夫人姜氏把外頭那些等看好戲的宗婦們都趕走了,走回來到我床邊,寬慰我道:「你年紀還輕著呢,我也是嫁進來��三年方有了鶴郎。這後嗣的事情,也急不了一時。」
姜氏安慰我幾句,就要回去前堂。本來他們以為我有了身孕,並不怪我衝撞了徐貴妃,這下子,就要連累夫人替我善後,我想到此,心口就覺得說不出的難受。
「三喜,你怎麼了?」徐棲鶴送走他娘親之後,回來見我紅了眼,就坐回床上握著我的手掌。「鶴郎,」我看著他,抿了抿唇,小聲說:「對不起。」
那雙眼頓時化作一池秋水,他溫柔地問我:「為何要說對不起?」
我難過地搖搖頭,他伸出手來,指腹輕輕拂過我濕潤的眼角。接著,俯身而下,小心地在我眼上印下一吻:「小傻子。」
這件事,沒要多久便傳遍了徐府上下,五服之內的宗族子弟都知道了。我鬧出了一個大大的笑話,這些天,都沒敢踏出三房的門。我聽說,連虞氏也告病,這陣子誰也不肯見。我身子好些了之後,就先去向虞氏請罪,她想是還在氣頭上,便由著我在她堂中跪了一天,後來還是沒出來見我。
過年之前,京裡下了兩場大雪,天地儘是白皚皚的一片,就如碧玉所說的那樣,院子就剩那棵梅花樹開了花。
我裹著一件氅衣,站在樹下看著那一株寒梅,正出神的時候,碧落拿著一個信箋走過來,說:「少君,是二少爺給您的信。」
回到屋子裡後,我打開了那封信。
日子過得安安穩穩,不知不覺,距離他離家已經過了四個多月。他每隔一段時日,都會捎封家書。這一封,間隔較久,足足過去了一個多月,我之前聽謝氏屋子裡的下人說,她幾個夜裡都暗暗抹淚,是因為徐燕卿在南邊生了急病,消息傳回來的時候,雖說已經好了,謝氏也難免心疼掛念兒子。
以往,他寄給我的信裡,行字間只說日子好是不好,這一回,卻只有兩句��:「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注)」我唸著那首詩,和信夾在一起的,還有一片燕翎。
他的性子風風火火,字卻寫得如行云流水,極是好看。我打開衣箱,掀到底,把信和燕翎和之前收過的信放在一起。這箱子底下,還放著徐長風送給我的小玩意兒,有時候無事,我都會翻一翻、瞧一瞧它們。
夜裡,寒風吹拂,燭火明滅,床紗後人影交疊。
我緊摟著身上的男子,徐棲鶴與我身上蓋著衾被,緩緩地抽動著。我朱唇微弱地翕動,雙頰赤紅,他亦是低聲喘息,一片柔情蜜意,循序漸進,不急不緩,穩穩就入了佳境,之後呼吸漸急,我著急地嘶啞喚著幾聲鶴郎,碰撞聲連連響了二三十下,總算是功德圓滿。洩身後,徐棲鶴摟著我,吻了吻我汗津津的額頭,問我道:「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我睜開眼,靜靜地看他一陣子,搖頭說:「沒有。」
他的手臂環著我,也看著燭火,喃喃說:「有時候,我雖然摟著你,可總覺得,你好像……」他的聲音止了止,我便抬眼看他:「鶴郎,怎麼了?」
徐棲鶴回過神,垂眼望來。我總覺著,他的神情有些傷感,面上欲言又止,卻又什麼都不說。我緩緩將他回摟,傾身用嘴碰了碰他的唇。徐棲鶴便再一次覆來,這一晚上又要了我一回。
過年時,徐府紅綢高掛,一片喜氣洋洋。這個年,我雖在三房這裡,也去徐長風那頭待了兩日。之後再到二房,給謝氏拜年。謝氏看起來氣色如常,對我仍舊是不近不疏,只有提起徐燕卿時,眼裡流露出一點思念,說:「燕兒再過些日子,也該要回來了罷。 」
年後,積雪逐漸消融,院子裡的湖也慢慢要解凍,想來再過一段時間,就要入春了。開春時,下人就要忙著打理櫃子,整理衣物,上香驅蟲。我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就也自己動手,打開衣箱,就發覺有些異狀,我連忙掀到底部,發現那頭已經是空空如也,那些信和徐長風贈給我的彈弓皆不翼而飛。
如果丟的是一些金銀之物,我怕也不會這麼著急難過,碧落和碧玉忙安慰我說:「少君別急,就是把這整個院子掀翻過來,奴婢們也會為您找到的。」
一番追查下來,一個下人說:「這上午之前,除了兩位姑娘之外,就只有梓桐進來過裡間。」
那叫梓桐的僮僕就被人抓來,他膽子極小,戰戰兢兢的,卻一句話都不肯老實交代。碧落恨道:「不說是罷?那好,我這就去請張總管過來,看看你說是不說!」張袁作為徐府的大總管,多的是折磨人的法子,果然那梓桐一聽,就嚇得哭出來,爬過來揪住我的衣擺,求饒道:「少君!小的要是說了,三、三少爺……一定會打死小的!」
此話一出,屋子裡的每個人都變了變臉色。
? 三喜(四十一)
今夜,徐棲鶴難得有應酬,歸府的時候,已經月上枝頭了。
他披著那件雪白鶴氅,面如白玉,從雪裡走來,更是霞姿月韻,只讓人輕易移不開目光。我迎他進門,為他脫下厚重氅衣,聽他笑盈盈說:「下人莫不是沒傳話給你,叫你今夜不必等我。」
他看似心情頗好,面上的氣色也比往日紅潤,我也跟著牽了牽嘴角:「有人傳話給我,是我自己要等鶴郎的。」
徐棲鶴溫柔地莞爾,眸若剪水,若是不慎的話,怕是要溺在裡頭。我想起我初識他的時候,也覺著這世間竟真有仙子一般的人物。他停下動作,轉過來問我:「你今夜,總看著我做什麼?」
我看著他的雙眼,那眸子實在過於赤誠,在我心裡掙紮了一天的話,好似如鯁在喉。但是,我明白,我現在要是不問,我就永遠不會開這個口了。
見他要往隔間裡頭走去,我忙叫住了他:「鶴郎。」我袖子下的十指暗暗攥著,望著他,沉吟道:「我櫃子裡的東西……是不是,你叫人拿走的?」
徐棲鶴的步伐頓住,轉回頭來。
我思及上午,那叫梓桐的貼身僮僕跪在我的腳邊,抖若篩糠地說:「小的、小的什麼都不知道,少爺只命小的……把、把東西取來給他,小的真不知那些東西都是少君的命根子!」他滑下的袖子,露出傷痕纍纍的手臂。
「你撒謊!三少爺拿我們少君的東西幹什麼,你再不肯老實說,那便去叫三少爺一同來對質好了。」碧玉一聽,氣得跺了跺腳,還真要派人去請徐棲鶴回來。
「不、不!少君,不要把小的交給三少爺——」他抱住我的腿,一臉驚恐,「您把我交給總管罷,不要交給三少爺!我、我不要……他會打死我的,他這次一定會打死我的……求少君饒命!」說罷,就向我用力磕頭。
「少君,」碧落在我身邊說,「主子丟了東西,此事茲事體大,奴婢覺得還是慎重一些好。」
我瞧見那叫梓桐的已經磕破了腦袋,額頭淌著血,究竟是多麼害怕一個人,才會做到這麼個地步……
他們要將他拖下去的時候,我陡地出聲:「算了。」我有些恍惚地看著一屋子的下人,「……我想起來了,是我瞎放,忘了放哪兒去了。」
今天,我一直等著徐棲鶴回來,想了頗久,還是沒能忍住問他這句話。我一直覺著,他是個極好的人,不管他對別人如何,對我,從來都是溫柔解意,呵護備至。他看著我,那目光實是讓我心口猛地一揪,我明白——若是、若是他說,不是他拿的,我就信他……
怎想,下一刻,我就聽到一聲:「不錯。」
那雙眸子一片清明,他面色平靜,坦蕩地道:「是我做的。」
我呆怔地看著他,起先,我還以為是我聽錯了。冬夜一片靜謐,屋子裡只有香爐滋滋燃燒的聲音。
「那……」我靜了好一陣子,輕聲問他:「東西呢?」
「扔了。」徐棲鶴回答得極快,像是早就盼著這一刻。我又問:「扔哪兒了?」
徐棲鶴轉過來坐在椅子上,他慢悠悠地拿起了杯子,抿了一口,輕輕地丟了一句話:「扔進火盆子裡了。」
我一臉木然地看著他良久,跟著就轉過身要走出去,背後猛地響起「鏗」地一聲,杯子被他給摔在地上。
「你要去哪?」那聲音極冷,直叫人從心底感到膽寒。我訥訥地應他說:「我……要去,把東西找回來。」
可是我還沒踏出半步,身子就被人從後方扳了過去。徐棲鶴臉色變了,一張玉容寒若冰霜,眼裡閃爍著怒火:「不許去!」
之前和我相處時,他老是說我膽子小,經不住嚇唬,所以從第一天跟我說話,就總是輕聲細語,從來沒有像這樣子過。我一臉瞿然,那捏著我兩肩的雙手漸漸收緊,那雙眸子斂了斂,我聽見一聲突兀的輕笑:「嚇到了?」
他的手陡然一鬆,我踉蹌地退一步,扶住了案子,有些茫然地問他:「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徐棲鶴走了兩步:「為什麼?」他娓娓說道,「我自小,身子不好,府裡上下都對我小心翼翼,連父親也偏袒我幾分。你說,是為什麼?」
「他們當我不知,可我比誰都清楚。」徐棲鶴背著雙手,神色淡漠:「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是注定早夭的命。」
我一震。徐棲鶴回過頭來睨著我,眼眸雖是盈盈,卻是暗藏寒光:「就是這個眼神。父親這樣看著我,母親這樣看著我,大哥他們這樣看著我……」他輕聲一笑,極是刻薄。或許,他以前那溫柔體貼的模樣,皆是假象,現在這個樣子,才是真正的他。
「——連你,也這樣看著我。」
「因著我的身子,從小,人人都讓著我。你知道,這也代表什麼麼?」徐棲鶴聲音漸冷,蒼白的雙手攥緊,咬牙道,「在所有人眼裡,不管我做什麼,樣樣都不如大哥和二哥……!」
「你知不知道,我心裡有多羨慕大哥和二哥,大哥能征戰南北天下,二哥隨父親踏進朝堂,我呢?」他指著門,「在我少年之前,我連這一扇門,都走不出去。我每一日、每一天,都只能關在這間屋子裡,什麼都做不了……」
「鶴郎……」我怔怔地一喚。
徐棲鶴卻厲聲道:「你問我為什麼那麼做,那我明明白白告訴你,我就是妒忌他們!這府邸裡,每一個人、每一個人都覺得我不如他們!我不管那些人怎麼想,只有你——」
他大步走來,抓住我的手臂,猙獰道,「三喜,我一直想問你,我對你,究竟是哪一點不如他們?二哥……也就算了,大哥呢?他只是一個常人!我憑什麼比不過他?他不過是對你略施小惠,你就眼巴巴地湊上去,而我呢,我處心積慮讓你開心,哄著你,在你的心裡,我對你的好,還不如大哥二哥送你的那些破爛玩意兒!我就問你一句,你是不是怕我死得早,這才巴不得討好另外兩個——」
我被他步步往後逼退,猛地坐倒在椅子上。徐棲鶴說出最後一句話時,我亦是一臉迷茫。我從來都不知道,他的心裡,是這麼想的。我更不知,在他眼中,我是那樣子的人……
徐棲鶴面色潮紅,他過於激動,故而胸口微喘。我陡然想到什麼,腦子還未轉過來,嘴先張合地問道:「那時候,你看到了,對麼?」
他的臉色微微變了變。
我雙眼眨也不眨地看著他,道:「你都看見了,是麼?」
徐棲鶴沉默著,眼神躲避了我一下,十指卻攥得死緊。我站了起來,對他說:「是你告訴了二爺?」
我的呼吸有些艱難,胸口起伏,我聲音嘶啞地輕喃:「你看到了全部,你明明知道,我跟他什麼都沒有……」
「——沒有?」徐棲鶴彷彿聽到了什麼笑話,他猛地瞪來,眼裡有些血絲,咬牙道,「你敢說,你心裡沒有那個下人?你敢對天發毒誓,你心裡,就沒有放過他——?」
徐棲鶴怒紅了眼,他抓住我的手腕,面目幾乎扭曲:「就算你們真的清清白白,那又如何?一個閹人,呵……我問你,就是一個閹人,你都能看上,你心裡到底還要放著多少人?是不是誰對你好都可以,不管是什麼樣的男人,對你稍微好一點,你輕易都能喜歡上?——嗯?」
徐棲鶴猛地將我一推,他仰著下頜,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輕道:「我累了。」他好似自言自語地喃道,「我裝得,太累了。」
我茫然地抬起頭,眼眶微紅,小聲問:「那你早就知道,二爺會那個樣子對我,所以……你才故意告訴他的麼?」
徐棲鶴沒有回答我,他轉身走進了內室裡頭。
那一晚上,我們仍舊同睡一榻,只不過是同床異夢,背對著背,整夜裡都沒轉過來。
後來,連著兩三日,徐棲鶴都沒同我說半句話。許是就像他說的那樣,他已經裝累了,不想再假裝對我好。
這日,我按照姜氏先前的吩咐,給徐棲鶴熬了補藥。他底子虛,三天兩頭都要吃藥喝湯,我也一直給他看著藥爐子,不敢有一分懈怠。我端著藥,走去他的書房裡,可還沒進去,就見到三少爺的下人都跪在外邊。
「你們都怎麼了?」我問他們。
他們一個個面面相覷,都沒膽子開口。這時候,我聽見從裡頭傳出求饒聲,我忙快步地走進去一看。
一看清裡面的狀況,我就頓住了。
只見,那新來的僮僕害怕地蜷縮在地上,他背上皮開肉綻,地上是打翻的香爐,他的臉也被爐子給燙得血肉模糊。徐棲鶴站在光下頭,手裡拿著一個馬鞭,乾淨潔白的衣服上還沾染了血漬,一臉麻木不仁地冷眼瞧著那個求饒的小奴。我驚得雙腿一軟,手裡端著的藥沒拿穩,摔到了地上,響起清脆的破碎聲。
徐棲鶴驀然看過來,眼裡閃過一絲驚愕,接著就咆哮出聲:「是誰把少君帶來的!」
下人們沒敢出一聲,徐棲鶴扔了鞭子,大步走過來抓住了我。他使勁兒地拖拽著我,我跌跌撞撞地跟著他,最後腿軟地坐倒在內堂的地上。
內堂��窗欄緊閉,只有微弱的光線透了進來。徐棲鶴轉了過來,他的臉龐明暗交錯,仍在輕輕喘氣。
我亦抬起頭,怔然地看著他。
我自幼長於內宅,許多事情,我就算沒有親眼見過,也是聽說過的。主子折磨下人,從來都不是什麼新鮮事,以前家中也常有主子拿下人出氣,厲害的時候,落個傷殘也是有過的。我……先前也有懷疑過,直到今日親眼所見,雖心中已是隱隱察覺,沒想到還是受到了驚嚇。
一時之間,我赫然發覺,我似乎,從來都沒真正地瞭解他過。
「你為什麼要過來?」徐棲鶴語氣平靜地說,「我不是說過,平時,不要到我的書房裡來麼?」
我茫茫地搖著腦袋,顫聲道:「我以後……不會再來了。」
我扶著旁邊站了起來,正要踏出這個地方,手臂就被人用力一拽。徐棲鶴由後頭緊緊地摟著我,用勁兒之大,幾乎要把我全身的骨頭給揉碎一樣。
「你不許走……不許走!」徐棲鶴抓住我,凌亂又粗魯地親著我。我本能地掙紮起來,也不知是在怕什麼,可我越是顫抖,他就越是緊張。這內堂是會客之用,我意識到他要做什麼,心下不由慌道:「不要、不要在這兒……」
現在的他什麼都聽不進去,只管壓在我的身後。我們推擠掙扎,最後我趴在了椅子旁邊的案頭。忙亂之中,他掀起了我的下襬,我的衣襟被他扯開,露出了脖子和肩膀。他急紅了眼,進來時候,就咬住了我的頸脖,我「啊」地痛叫一聲,身子也痙攣般地劇烈打顫。
「三喜……」他粗暴地揪著我的頭髮,好似極興奮,嘴裡不斷地喃喃:「你不許走,你是我的、我一個人的……!」
「唔!」他又重重一頂,我疼地緊咬住下唇,緊緊地閉上眼。徐棲鶴抱著我的腰,邊吻我邊一下一下地抽送。他的雙手探進我的衣服裡,不斷地摸著我發燙的身軀,兩指惡狠狠地夾住我的乳頭,我痛得一顫一顫,小聲哭道:「疼……鶴、鶴郎……」
他卻管不住自己一樣,我越是哀求,他動得越是厲害,手掌摸到我的腿間,用力搓揉著我的玉莖。我被他玩捏得極疼,玉芽都軟了下去,他卻極愛我似地不住親我,貼著我汗津津的臉,急喘地說:「拜堂的時候,我第一看見你,就好想這麼對你……我想把你關起來,關在只有我找得到的地方。」他咬了咬我的耳垂,有些癲狂地笑了笑,「我只對你一個人這樣,只有你一個……那你也只喜歡我一個,好不好?我不管大哥二哥如何,你心裡頭,只能愛我一個……」
那日,徐棲鶴在內堂裡折騰了我許久。我沐浴的時候,身上盡都是青紫的印子,有些還見了血,下頭也有點傷著了。
翌日,姜氏就叫人帶我去見她。
三房夫人之中,就數姜氏最為受寵。我靜靜瞧著眼前那扇鶴屏,這做工說是巧奪天工,亦不為過。
姜氏坐在上座,身上的緞子是淮南天蠶吐出的雪絲,一年裡只出幾十匹布,是為貢品。徐尚書貴為天子重臣,也得了兩匹,其中一個就賞了三房。
姜氏看著那屏風,姿態裊娜地拿著杯蓋過了過,說:「這是前朝留下來的珍品,作為我的嫁妝,來到了府裡,我一直很喜歡。」
我看著那隻鶴鳥,嘴動了動:「確實,栩栩如生。」
姜氏遂一笑:「那,贈給你可好?」我當下一清醒,急忙搖頭:「這是娘的嫁妝,敬亭……不敢收。」
姜氏放下杯子,走了過來。她握住我的手,極是親暱:「有何不敢?鶴郎他,是我的心肝兒,你呢,是鶴郎的心尖尖兒上的人,你能讓鶴郎開心,光這一點,就是要把我庫裡的東西都送給你,娘親我也是樂意的。」
我望瞭望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話。
姜氏斂了斂眼眸,聲音低了下來:「我這個做娘的知道,鶴郎他泡著藥罐裡頭長大,自小就受盡委屈。我和老爺也縱著他,他的眼裡……難免揉不進半點沙子。」
「我勸也勸過,罵我可是捨不得。以前,我也給他尋過幾個可心的孩子,沒兩天就被他自己折騰跑了。可你進門之後,鶴郎就管住了脾氣,你不在的時候,他呀,日日鬧的整個院子都不得安寧,還總怕被你知道,裝著什麼都沒發生過。」
姜氏一臉心疼兒子,我卻恍惚地想起了那一天蜷縮在地上的小奴兒,唇翕動地道,「可是,那些下人……」
姜氏卻笑了笑,她妝容極俏麗,笑容甜美,宛若一個仙女似的。只聽她幽幽地說:「無妨,只要沒出人命,你也就由著他去。」 ? 三喜(四十二)
初春,天氣還沒回暖,徐棲鶴就病了。一開始只是有點發熱,過一晚上,人就站不穩了。
「咳……咳……」
從內室裡傳出一聲又一聲的咳嗽,三房的人來來去去,一會兒端著湯藥,一會兒拿熱水盆來。徐府請來的大夫坐在床邊,一隻白得看得見青絲的手腕探出。大夫號了號脈,間隙還有咳嗽聲從床幔後頭傳來。
我坐在床側,大夫把完脈搏之後,那蒼白的手也沒收回去,而是朝我伸了伸,我便將它給握住。
我一抬眼,徐棲鶴便朝我靜靜提了提嘴角,我也對他微微莞爾。
大夫說:「三少爺這是感染風寒,加之火上心竅,方一病倒下。小人之後寫個藥方子,少君只需按照方子,給三少爺每日按時服藥即可。其他方面,切記這陣子不可動怒、不可傷神,要心平靜氣,這個病,才能好得快。」
「那就勞煩方大夫了。」我正要起身送他,徐棲鶴卻不肯鬆手。我轉向他,輕聲說:「我只是去送一送大夫,一會兒就回來了。」
「別走……」徐棲鶴搖搖頭,仍是不肯。
碧落忙說:「我來送方大夫,大夫這裡走。」
我便坐了回去。徐棲鶴安靜地躺了會兒,看著我,啞聲說:「我是不是很沒用?」
只看他面色灰白,才病了兩天,就一副沉痾宿疾的模樣,說的這些喪氣話,直教我替他難受。我替他掖了掖被子,道:「外頭還有很多事情,等著鶴郎去做,怎麼會沒用呢?」
徐棲鶴聞言笑了笑,那模樣看得我心口揪緊,頓時間,也就不怨他先前的不好。其實,不管他對我如何,我就從沒真正怨他過。徐棲鶴望著我久久,而後捏了捏我的手心,虛弱地說道:「你就是這樣子,我怎麼對你,你都不生氣。如此,我更是不能明白,你對我,可是真……」他話沒說完,又猛咳了起來。
這時候,下人端了藥進來,我忙將他扶起來。徐棲鶴喝下了那碗苦藥,眉頭都沒擰一下,想是已經習慣了。我輕輕揉著他的背,好讓他順過氣來,他也慢慢地躺在我的身上,合了闔眼說:「沒事,只要……你在我身邊就好。」
這陣子,我一直待在三房,衣不解帶地照看著他。按照規矩,我現在本是該回到大房那頭,可徐棲鶴還病著,我實在不忍心在這時候離開他的身邊。
姜氏也親自為徐棲鶴去興隆寺燒香祈福,命三房的人都食素一月。好在立春之後,徐棲鶴的身子就明顯好轉,也能下床去院子裡走一走了。我和他這些日子,也算是相安無事,他隻字不提舊事,我也不願再想起,我們兩個就好似回到先前,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的那時候一樣。
徐棲鶴喂著湖裡的錦鯉,我挽著他,見他臉上有了血色,心底也替他高興。
他這些天心情頗愉悅,對病情也大有好處,只聽他說:「我跟母親說過了,等我身子好一些,我們就去南春的別院住一住。」他牽著我,臉上有些嚮往,「那座院子是我命人修的,可我自己一次都沒去過。去年,我叫人在院後種了一片桃花林,等過兩年,桃花就會開了。」
「好。」我答應他,「等鶴郎身子好了,我們就一起去看桃花。」
回去屋子裡,我服侍著徐棲鶴喝完了藥。他躺下去,安然地睡過去了。我守著他,直到他睡熟了,才悄聲站起來走出去。
我走在外頭的院子,沉默地望著遠處。算起來,我離開汴州沈府也近一年了,這一年裡發生的種種,有時真讓我覺得恍如身在夢中。只不過短短十幾個月,我彷彿要想不起以前的家是什麼樣子了,那些人、那些事,在我的記憶之中,都好似變得越發模糊。就如我有時候睜開眼,會突然想不起,自己究竟在什麼地方,而又為何身在此處。
「三喜。」一聲叫喚響起。
我驀然回神,抬頭就見徐長風遠遠走來。
「官人?」我已有些時候沒見到他,雖同住在一個府邸裡,但各房之間素不輕易來往,主子們無事也不會踏進其他的院子。徐長風會出現在這裡,實在是令人大感意外。
「我找你找了有一時了。」徐長風牽起我的手,「來,跟我走。」
徐長風素來穩重,何曾像現在這樣,高興地拉著我直接往外頭走。
「官人、官人!」我遲疑地叫著他,徐長風卻不顧不管,我當他是要帶我去哪兒,沒想到竟是要出徐府。
「官人,我們要去哪兒——」他抱著我上了自己的馬,我長這麼大從沒騎過馬,趕緊就摟緊了他。徐長風從後頭環住我:「我帶你過去,你就知道了。」
他沒有給我開口的機會,就喊了一聲「駕」。
徐長風帶著我,去了京城外頭的鐵騎營。這營地距離城門不到二十里,是為皇城提供防衛的練兵所,我還是頭一回來到這樣的地方。徐長風剛抱著我從馬上下來,就有帶刀的禁衛軍走過來向他行禮:「統領大人,這位是?」
「這是內人。」徐長風說這話的時候,我心中一動,不禁抬頭看了看他。他亦朝我望來,剛毅的臉龐下,似有一種說不出的柔和。
「原來是徐少君,失敬、失敬。」那人抱拳,我忙點頭應了應。之後,我跟著徐長風走在營地裡,這個營地不小,隨處可見正在操練的軍人。他們一個個光著臂膀,舞刀弄劍,面目兇狠,大喝出聲。這時候,徐長風悄然地握住了我的手心,說:「別怕,跟著我,莫去瞧別人。」
我不敢再亂瞧,只低著頭一路隨著他。
徐長風帶著我去了馬棚,對人說:「去把那隻馬牽出來。」
候了一會兒,我就見到馬伕牽了一匹駿馬過來。那隻馬通身漆黑如墨,鬃毛厚密,看著同其他的馬兒很是不同。徐長風走過來摸了摸馬背,說:「夏丹王曾有一名駒,毛色玄黑如夜,可疾奔千里,一躍三丈,號其馬王。」
我一聽,也奇道:「這難道,就是那隻馬王?」
徐長風一搖頭:「此馬種為玄驥,傳說為遠古傳下的純種馬,如今世上已經不剩多少。五年前,夏丹王進貢一匹予我朝,而這一隻,正是那馬王后代和我大鄭良馬培育出良駒。」
徐長風拉起我的手:「你來,摸一摸它,像這樣……」我學他那樣子,小心地碰了碰馬頭。那玄馬甩了一甩腦袋,我抽回一下手,又壯起膽子,輕輕地把手掌放在它的頭上。那馬兒就不再掙扎,溫順地由我撫著它。我展顏一笑,徐長風看了看我,低聲道:「再稍一個五年,我大鄭騎兵,就再也不缺良馬了。」
我不由望向他。我知道,自古有一句話——行天莫如龍,行地莫如馬。馬者,甲兵之本,國之大用。(注)
徐長風雖已身居高位,仍志在伐戰天下,如今得了良駒,無怪乎,他會如此高興。
徐長風只失神了一會兒,忽地就將手環來,便抱著我翻身上馬:「駕!」
他就帶著我跑出了營地,朝山坡上騎馬奔去。我緊張地抓著他,初春的風吹拂而來,徐長風卻長笑出聲,那清朗的笑聲彷彿能傳遍各處,他向來嚴肅沉穩,這……還是第一次看見他如此放開的模樣。
他帶我跑到了矮坡上,指著遠處,道:「你看,那就是上京了。」
我遠遠地眺望著,遙遙地瞧見了那繁華的京城。蒼穹一望無際,那城都亦好似飄渺莊嚴,如隱沒於塵囂之間,竟是如此不真實。
徐長風帶著我下了馬,我們就坐在草地上,他便和我說起過去行軍的經歷:「那是太初十一年,我頭次領兵,出征伐北要拿下塔科勒族七個部落。當時,那個部落裡有個神射手,叫蒙塔。他是塔科勒的大將軍,徒手能拉開六十斤重弓,一箭就射在我的右臂上。」我聽到此,心跟著猛地一抽,當下就握住了他的右手,問:「那現在,還疼麼?」
「不疼了。」徐長風神色溫柔,「可是,我那時候也足有一年拿不起劍,只能勤練左手,也幸虧隨軍的大夫醫術高明……」他接著說,「之後,我軍大敗敵軍,生擒了蒙塔。今上本意為勸降,可是蒙塔不從,他帶領的一千人將士也不肯歸降。」
「後來呢?」我問道。
徐長風望著遠處:「豺狼不願歸順,也不得放虎歸山。唯有一聲令下,火燒連營。」
我心頭一震。之後,也只感嘆,人命有時重逾千金,有時卻也輕如草芥。
清風拂面,他抬起我的臉,俯身吻下。我不由輕輕合上雙眼,他原先只輕啜慢咬,後來就越親越深,接著情難自盡地將我壓下。他捧著我的臉,不住唆吻,我微顫地喘息,細聲嚶嚀,直至他將手探進我的衣服裡,我陡地清醒,抓住他的手腕。
徐長風頓住,看著我。
「官人,」我垂下眸,不去看他,只沉吟道,「天色晚了,我們該走了。」
他目光沉沉,隨即就起身,然後也拉著我起來。
我們一起騎馬回去,趕在天黑之前入了城門。我只想到時辰已晚,出來的時候,又沒告訴任何人,怕是不妥,便執意要趕回去。
我沒想到的是,徐長風帶著我一回到徐府,方踏進門,我就見到堂中一個人站著。
徐棲鶴一身素白,沉靜地立在那頭。那一張無暇��臉,此時此刻卻面無表情。
註:此話出自漢代伏波將軍。 ? 三喜(四十三)
那身影煢煢,恍若搖搖欲墜,可他仍是直直地站著,如靜立於峭峻懸崖邊,那雙幽深眼眸靜靜地看了過來,落在徐長風和我交握的雙手上。
「鶴郎。」那目光看似平靜,卻是把鐵錚錚的刀子,血淋淋地扎進了心間。我從未覺得,手心這樣燙過,正欲抽回來的時候,卻發覺那抓住我的手掌暗暗在收緊。
徐長風仍是穩如泰山,不等我開口,就對前頭的徐棲鶴道:「三弟,你身子有恙,還是別站在堂內,免得又著了涼。」他說這話的時候的語氣平和,放在平時,便是兄弟之間再尋常不過的寒暄。可是,恐怕這裡沒人比我更清楚,徐棲鶴恨極旁人說起他的病,縱是出自關心,於他而言,也是極其刺耳。
就見他胸口起起伏伏,藏在背後的雙手攥得死緊,指甲幾乎要嵌入肉中。他面如寒霜,蒼白的唇輕輕一動,一字一句說:「今日,小弟就謝過大哥,代小弟照看拙荊了。」然後,便轉向我,好似含著一口血腥,寒聲道:「過來。」
我只怕他真的動氣,再覺得為難,也只有將手硬是從那寬大的掌心裡抽出。可我方踏出幾步,手臂卻被身後的人一拽。
徐長風握住了我的手臂,臉上仍是平和,語氣卻冷了幾分:「三弟,我們得講規矩。」他看了看我,我輕一搖頭,徐長風眼裡沉了沉,終究還是隱忍下來,沉聲道,「……是我私自帶他出去的,你別為難他。」
最後,他還是放了手。
我忙快步走過去,要攙扶著徐棲鶴的時候,他卻猛地甩開我的手:「別碰我!」我被他吼得一愣,輕喚:「鶴郎……?」
徐棲鶴雙眼通紅地瞪著前頭,厲聲道:「徐長風,你憑什麼?你……只是一個常人!你以為、你以為你使的那些下三濫的手段,費盡心思,就能比得過我們?你處心積慮另闢蹊徑,在別人眼裡,你是徐大統領,徐大將軍,可那又如何?你有軍功在身,人人敬你,但是,那又如何?」他面目猙獰地笑道,「在我眼裡,你不過是個懦夫——一個連自己的妻子,都保不住的懦夫!」
徐長風臉色霍地一變,冷道:「三弟,你身子不好,我這個做大哥的,就處處讓你。但是,別以為給你三分顏色,你就能開染坊。」
「別說了!」我抱住徐棲鶴,喊道,「都快別說了!」
徐棲鶴卻掙開我,他面色鐵青,不依不饒道:「是……!我反正是個遲早都要死的,你當然要讓我!大哥,既然如此,你不如把他也讓給我,別跟我這個短命的爭,你棄了一個,再讓給兄弟一個,又有什麼要緊!」
「你——」徐長兩目一橫,大步走來,竟真要過來揪住徐棲鶴。張總管先趕了過來,匆忙喝道:「你們幹啥呢!還不快攔住兩位爺!」
我讓那些下人一推擠,踉蹌地退後幾步,坐倒在地上,手肘磕到了,不禁痛叫一聲。
「三喜!」徐長風一見,就扔下了旁人,走過來將我從地上扶起來。「你沒事罷?」他執起我的手,要卷下我的袖子來看看,我急忙地搖頭:「沒事、我沒事——」
「三少爺!」我聽見下人驚呼一聲,抬起頭看過去。
徐棲鶴後退地坐倒在椅子上,手按著胸口,撕心裂肺地咳了起來。「鶴郎……!」我快步走了過去,在他身前俯下,只瞧他面色發紫,抬眼看了看我,「唔」地一聲,嘴角竟有鮮紅的血溢出來……
「吐血了!」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
我怔怔地睜大兩眼看著他,徐棲鶴卻好似不想再見到我一樣,深深地閉上了眼,在我的眼前厥了過去。
「鶴郎、鶴郎,你別嚇我……」我喃喃地輕喚著,可他已經暈死過去。
這時候,有人將我給用力地推開去。「鶴郎!」姜氏聞信趕來,怎麼也沒想到親兒會活生生地氣吐了血,當下便著急地哭喊道:「我的鶴郎……來人!快去叫大夫!快去啊!」
所有人手忙腳亂,我卻什麼也做不了,只能看著下人將徐棲鶴抬進屋裡。徐長風扶起我,姜氏歇斯底里的哭聲從房裡頭傳出,沒要多久,其他房的主子也趕了過來。
這一場鬧劇,到底不會這麼輕易就了結。
深夜,徐府大堂卻燈火通明。
徐老爺恰是不在府內,便看徐府的大夫人虞氏坐在首座,下頭便是二房三房的兩個夫人。各方皆帶著僕婦和兩三個下人,就將這偌大的廳堂給堵得滿檔。
我跪在中間,低著頭,一言不發。
方才,太醫院的張院判讓虞氏派人請示徐貴妃,從宮裡千里迢迢地請過來了。他已經為徐棲鶴診治過,離開之前,只給了咱們一句話:「這次,老夫是把三少爺的命給撿回來了。下次,再要大動肝火,就算是神醫,也是救不回來了。」
就這樣,折騰到了今刻,我也已經跪了兩個時辰。
堂內大夥兒不出一聲,只有姜氏抽抽噎噎,似要把一生的眼淚都流盡一樣。謝氏猶是端莊地坐著,自徐燕卿去了南邊,她就鮮少露面,沒想到竟要因著這件事站出來。只看,虞氏聽了張總管說完來龍去脈之後,神情嚴肅瞧著我,冷哼道:「起先,我還以為,你是個本份的,沒想到,也這樣不知分寸。」
我一聽,只深深地將背彎下去,磕頭說:「敬亭知錯。」
「知錯?」姜氏猛地提起聲音,「你現在知錯,又有什麼用!沈敬亭,我跟我兒待你不薄啊!你是這樣回報我的?是這樣回報鶴郎的?啊?你難不成就這樣鐵石心腸,要活活地把我兒給氣得吐血!」
姜氏的話,只叫我無地自容,一句辯駁的話也說不出來。
謝氏看了看她,嘆了一聲,道:「妹妹,如今這樣子,敬亭必然也是不願的。」姜氏擦著淚,冷冷地哼了一聲,絲毫不看她的情面。
虞氏卻望了眼姜氏,說:「華陽,敬亭有錯是不假,可我作為主母,還是要為他說一句公道話。」她慢悠悠地放下杯子,「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無規矩不成方圓。這規矩,固然不是死的,但也不好說改就改。本來,尻妻在夫君間輪流,是自古傳下來的規定,現在燕卿正好不在府裡,按理說,敬亭這時候,早該去了長風那裡。」
她兩眼瞪來,似笑非笑道:「要我說,敬亭這個錯,就錯在他自作主張。該到那個丈夫的時候,人卻不在那個地方,心有偏頗,有失公正,這才導致了夫君之間不睦!」
虞氏的話,聽似在幫我,實是給我安了一個極大的罪名。自古便要求,尻妻對每個丈夫都一視同仁,不可有任何偏袒,否則便會招來家宅不寧的大禍。這樣下來,不光是要受責怪,更是要家法伺候。虞氏自從上次我假孕一事,就一直對我有怨,這回是打算同我清算一番。
我親眼看著徐棲鶴在我眼前嘔血,早就難受得心如刀割,便無心管她如何罰我,只木然道:「敬亭……甘願受罰。」
「大少爺、大少爺,不可——」
內宅糾紛,少爺們是不可在場的。徐長風卻直接闖了進來,攔路的家丁都被他推倒在地上。他走到我的身邊,看著在座的三位夫人,便撩起下襬跟著雙膝跪下。
「長風,你——」虞氏瞪大了眼。
常言道,男兒膝下黃金,徐長風有官位在身,論說非君主和父母不跪,現在卻朝姜氏拜道:「長風作為長兄,明知三弟身子孱弱,不可受氣,卻仍犯下不悌之罪。而此番作為,害三夫人心殤動氣,是為不孝。尻妻為兄弟共有,可夫有病在身,妻當捨身照料,長風明知這一點,還執意攜人出遊,而致家宅不寧,是為不睦。」
我小聲地喚了喚他:「……官人?」
徐長風卻不理會我,只對三位夫人道:「長風願受罰,但求夫人們明理,不計較沈氏之過。」
虞氏一臉恨鐵不成鋼,指著他:「長風,你可知,你自己在胡說些什麼!」
姜氏卻嗤笑一聲,她如今心有鬱結,也並非不明事理,只是非得給徐棲鶴出一口惡氣。她本以為動不了大房的人,沒想到徐長風自己請罪,自然是正中下懷:「好、好……說得極好!來人——」
她正要去請家法來,虞氏卻怒得一拍案:「爾敢動徐氏嫡長,莫怪我不客氣!」
「姐姐好一句嫡長!」姜氏作為郡主,素來是個脾氣大的。
她指著虞氏,渾然忘了顧忌,淒聲道,「姐姐,我叫你一聲姐姐!你呢——你好毒的心腸!因為老爺寵我,你就暗暗下藥,讓我三年不孕,害我的鶴郎一出生,就百病纏身,差點就養不大!現在你的兒子和你選的兒媳婦,存心想要氣死我的鶴郎,你們一個個,好歹毒的心!」
「三妹,你胡言亂語什麼?!」謝氏實在聽不下去,出聲斥責道。
「我胡言亂語,呵——」姜氏轉向謝氏,「現在躺在裡頭的不是你的親兒子,你當然不急。今日,要換作是你,我就不信,你能嚥得下這口氣!」
謝氏被堵得說不出半句話來,虞氏已是怒極,可仍強忍道:「華陽,我念在老爺的面上,今天暫時不治你,你要是再含血噴人,可就別怪我了。」
姜氏正要出言反駁,突然下人跑進來說:「老爺回來了——」
今日宮中宴請外邦使節,徐尚書本不會這麼快就回來。我看向徐長風,只見他眼裡一片瞭然,不似其他人震驚,就明白了。
這下,謝氏站起來,一副忍無可忍的樣子說:「成了,老爺回來了,就憑老爺來決斷罷,我乏了,也就不奉陪幾位了。」
? 三喜(四十四)
徐家內宅裡的這一場風波,到最後還是要逼得徐尚書親自出面,能鎮得住這三個夫人的,也只有他了。
他先去看了徐棲鶴,再叫張總管將事情始末說清楚,這才發落下來。
先是徐長風,他身為長兄,將病弱的幼弟氣得吐血,是要責罰,故按家法杖責十下,以示懲戒。我身為尻妻,亂了內宅規矩,引致兄弟妒恨,需抄寫《四誡》,以後不得再犯。而姜氏頂撞虞氏,雖是情急之下,方口出誑語,可仍要受罰,便罰其在三房裡自省幾日,不得出門。虞氏雖無過錯,也要替病中的三少爺抄經祈福。至於徐棲鶴,也是他衝撞兄長在先,可看在他怒火攻心,已吃盡苦楚的份兒上,便既往不咎,日後再有,便以家法論處。到頭來,只謝氏一人免責。
那兩日,我一直守在徐棲鶴的屋子外頭。姜氏現在還在氣頭上,便不肯我進去看她兒子,可到底沒再說什麼難聽的話。
一直到第三天,徐棲鶴才總算是清醒過來。
我站在門外,聽到這個消息,便高興得紅了紅眼眶,心上的大石總算落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我本是想等到裡頭的下人出來,再打聽徐棲鶴的情況,未想是姜氏身邊的僕婦走出來道:「少君,夫人請您進去。」
我忙擦了擦眼睛,快步走到裡頭去,可越是接近,我越是體會到一種近鄉情怯的心情。直到我掀開珠簾,看到了眼前的情況。
徐棲鶴已經坐起來了,姜氏正握著他的手,絮絮地含淚說話。聽到動靜,他們倆一起轉回頭來看我。我站在邊上,輕輕喚了喚他們:「娘,鶴郎。」
姜氏沒在她兒子面前為難我,只抹了抹眼淚,對徐棲鶴強顏歡笑道:「他來了,你們說會兒話,娘去給你看看藥熬好了沒。」姜氏站起來,出去之前,對我一個人說,「你好好陪一陪鶴郎,不管他說什麼,都先順著他。」
「娘放心,我會的。」我答應了她。姜氏也頷了頷首,不再和我多說什麼,便帶著下人都出去了。
人都出去了以後,就剩下我跟徐棲鶴了。他整整昏迷了三天,現在便是一副病骨支離的樣子,只剩下一雙盈盈的眼,直叫人看得揪心。我當他要怨我,揪了揪手指,又輕聲叫了他一聲:「鶴郎。」
徐棲鶴聽見聲音,好似回過神來。他輕拍了床邊,氣若游絲地說:「過來。」
我站著看他,他臉上��揚了揚笑,嗓子瘖啞地說:「坐這兒,讓我瞧一瞧你。」
我便朝他走去,在他眼前坐了下來。徐棲鶴便伸出手,我心領神會地將他的掌心握住,他的手極是冰涼,好似一點溫度都沒有。徐棲鶴卻是說:「你捲起袖子,讓我看看。」
我不知他是要做什麼,可也知道順著他,便忙把衣袖捲起來。直到他輕輕碰著我手肘上的一塊青紫,我方明白是為什麼。
徐棲鶴看著那塊傷處,雙眼漣漣地道:「我那天,不是故意要推你的……」
「我知道。」我趕緊點點腦袋,「我知道的,鶴郎。」
徐棲鶴虛弱地笑了笑,那笑容宛若風中殘燭,讓人覺得極是不安。他往後倚了倚,喃喃說:「其實,我都清楚,這個錯……不在你。」他別開眼,瞧著案邊的花兒,道,「自小,我就知道,我將來要和兄弟共妻。世間,尻的數目極少,便是皇家,也難做到一夫一妻,更何況是尋常百姓。可是,我們一開始,就選了這條路。」
他說:「為了自尊,為了地位,為了一口氣,誰也不肯讓誰。父親說得對,路是自己選的,怨不得旁人,是我自己要爭,就不能因為爭不過,而怨恨別人。」
我聽到他的話,心裡忽覺極是悲涼。楔尻本是一對,可這世間卻不容於此,自古男人三妻四妾,女人忍氣吞聲,而尻雖是反過來,也同樣步步艱難。我兒時也心裡發誓過,今世只愛護一個女子,不讓她像姨娘那樣受氣受折磨,可是,這人世間的變化過於劇烈,誰都沒有選擇、反悔的餘地。
徐棲鶴瞧了瞧我,輕道:「以前,我和母親去興隆寺上香,一個高僧曾給我八個字——心機深險,過猶不及。他說,我若是想長命百歲,就要放寬心胸,不與人爭奪。」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眼淚顫顫地墜了下來。他緊抓住我的手心:「可是,我不甘,我真的不甘——」
他又咳了起來,我忙拍著他的背,讓他順過氣來:「鶴郎,你別說了,我知道的。」
徐棲鶴緩了緩,卻輕搖腦袋,道:「你不知道。母親也不知道,父親也是……沒人知道。只有我自己清楚。我這個人,心胸狹隘而又善妒,成親之前,我就對我自己耳提面命,要對你極好,這樣,你便最喜歡我,如此……我就算勝他們一籌。」他抬起手,輕輕地撥過我的髮梢,「我兀自將你視作和兄長爭權奪位的棋子,對你哪怕有七分真心,也有三分算計在裡頭。所以,我才故意告訴二哥,我明知你無辜,明知二哥醉酒不懂分寸,也要逞一時快意,害你受辱吃苦。」
我看著他,心裡難過得說不出話。
「見你受了傷,我心含愧疚,可說到底,我終是不後悔。」他慢慢地收回手,躺回床上,輕道:「我只是為了我自己,從來就不曾為你打算。你若恨我,我也不會怨你,可是……」他咬牙,彷彿是誓死決定道,「我是絕對、絕對不會放你走的……!」
人說,慧極必傷,強極則辱。徐棲鶴便是如此,他素來都是傷敵一百,損己一千,偏偏就從不肯服軟。
他的話,雖然令我難受至極,說到底,我終是對他偏袒一些。這許是因為,我剛到徐府,除了陸青蘇之外,無論真心與否,只有他給予我關心和愛護。故此,三個夫君裡頭,我就只對他有莫名愧疚,盼著他這一輩子能好好的。
這陣子,我天天守著徐棲鶴,這樣他一醒來就能看見我。張太醫也日日都來,精心調理下來,徐棲鶴的氣色就漸漸好了些。
我喂他吃粥喝藥,不論他要做什麼,都不假旁人之手。徐棲鶴自從那天和我傾訴之後,心思彷彿也減輕了些,可該就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他實在是操心不起來了,爭不動了。
我服侍著他臥下,靜靜地陪著他。徐棲鶴卻突然出聲:「你這幾天,也去了大哥那裡,對罷?」
我一頓,可看著那雙眼,終是不忍欺他,便點頭:「是。」
徐長風那日受了杖責,他畢竟是武人,雖無大礙,也是結結實實受了傷。此過雖非我所致,也算是因我而起,我確實不該忘了規矩。這後宅大院,只有規矩是對,否則,錯了就是錯了。
徐棲鶴聞言,竟無發怒,只是瞭然地牽了牽嘴角,說:「那你現在過去罷。」他又抓住我的袖子,「……可是,你一定要回來。」
我點了點頭,應了他:「好。」
比起徐棲鶴,徐長風還算無事,也問了問我徐棲鶴的狀況,我一一如實告訴,並不誇大什麼,也不藏掖些什麼。
徐長風也只是握了握我的手,他對我而言,是夫君亦是長兄。我坐在腳踏上,望著他久久,還是輕輕地將腦袋依偎在他的膝上。
三月末,竟又下了一場大雪。
碧玉說:「這場雪下完了,冬天啊,就真正地過去了。」我伸出手,那白軟的雪落在掌心上。我喃喃道,「若是真的過去,那就好了。」
四月上旬,天子閱兵,足有半月不見徐長風歸家。若要說有什麼好事,那便是徐棲鶴身子好轉,已經能下床走動了。
我站在院子裡,那棵梅花樹已經謝了,而其他的花兒也一個個開了。我聽到鳥兒啾啾叫的聲音,抬起頭一看,就見房樑上頭幾隻燕子飛過。冬天它們南下,如今春天到了,這些燕兒也就回來了。
我迎著溫暖的日頭,不由靜靜地莞爾,就在這時,不期然地聽見一聲:「敬亭。」
我陡地一怔,慢慢地回過頭,看了過去。
那院子的小橋上,站著一個頎長的身影。只瞧他一身青衣清逸瀟灑,而眉眼秀致如畫,好似書裡那教人一見傾心的風流公子 。乍看他時,我只當我眼花了,直至他快步走來,站在我的面前,
徐燕卿兩眼眨也不眨凝視著我,他好似欲言又止,最後,千言萬語只匯成了一句:「敬亭,我回來了。」
? 三喜(四十五)
徐燕卿歸府,該做的頭一件事情,自然是去向父母請安。我和他一起去拜見了謝氏,徐燕卿回來的消息瞞住了徐府上下,一見到他,謝氏的手一鬆,杯子落地摔碎了。
「——燕兒?」謝氏素來矜持,喜怒不輕易流於面上,可她終究還是個母親。她忙不迭地起了,徐燕卿也快步去扶住了他的母親。謝氏怔怔打量著兒子,未語淚先落,抬手摸著他的臉,哽咽道:「燕卿,你受苦了。」
他們母子說話時,我就帶著下人出去了。
徐燕卿這一去,比原來所說的三、四個月,足足又多出了一倍多。他南下巡查的這些日子,除了每月的家書,也只有從驛差那兒得來一些消息,便知他這一路雖不算波折,也並非事事順遂。聽人說,他此次南下,著實辦了不少事情,不但查處了幾個地方的貪官污吏,還帶人掃平了賊窩。那些過程皆不輕不重地帶過去了,可想也知道,當時的情況,是有多麼凶險。如今,能夠平安回來,也不枉謝氏日日為他誦經唸佛。
徐燕卿雖是久別歸家,可畢竟有要務在身,同母親報了平安之後,便忙著趕往宮裡向天子述職。他這一趟歷練,也算是立了功,自然是受封得賞,直接官升兩級,而徐家二爺素是人緣極好,這兩天上門拜訪二少爺的人幾乎要踏平門檻。
如此一番折騰,他回來的頭些天,我反是見他見得最少。只有到了入夜,方會等到他的人回來。
頭兩夜,我候著他到三更,想是外頭的酬宴極多,邀他的又儘是些王公貴族,不好讓他拂了面子,每每我睏乏得睡下之後,徐燕卿才姍姍回到家中。只有到這一晚上,燈剛亮起不久,外頭就傳來腳步聲。
我剛沐浴完不久,碧玉這兩天身子不適,只有碧落一人伺候我,她正在為我梳髮,我聽見動靜,方轉頭瞧去,徐燕卿已撩起珠簾,探出身子。四目相接之時,我不由垂了垂眼簾,碧落低首叫道:「二少爺。」
徐燕卿對他們說:「你們都出去罷。」
見下人魚貫退出,我也欲要從椅子上起來,徐燕卿已先一步走到我的身後。他的手從我身後探來,越過我的頸脖,拿起桌上的篦子。那一隻手骨節分明,在明暗的燭光中,執起我烏黑的髮梢。
我抬起眼,看著銅鏡中模糊的倒影。
好長一陣時日不見,徐燕卿消瘦了一圈,膚色也黑了一些,只不過這樣子,不僅不損他往日裡的風流氣度,反是增添了幾分之前所沒有的孤清不群。他細細地梳著我的頭髮,撫平之後,又將一綹髮絲放在掌心裡摸索著,似在把玩一樣。
「有道是,結髮為夫妻……」他低聲呢喃,若在輕訴,「你可知,下一句是什麼?」
我緩緩站了起來,徐燕卿俯首端看我一陣,嘴角跟著揚起:「敬亭,你長高了。」
他這一句話,讓我想起我初進門時,眼睛不過能看到他的胸膛,現在,我的腦袋已經夠到他的肩頭了。
「二爺……」我輕喚了喚。喉間一哽,並不知該說什麼話才好。
只想道,我跟徐燕卿分別時,二人之間尚有嫌隙。那時候,我確實是不想見到他,這一段時日過去,我對他雖從來沒有恨,獨處之際,難免……要想起那時候他在他人面前,給我的難堪和痛楚來。
徐燕卿見我不搭話,眼裡似有一絲微不可察的落寞,只是,諸事皆不可急躁,唯有徐徐圖之。他去了外頭一趟回來,性子倒像是穩了不少。我和他縱是曾經打打鬧鬧,說到底,也還是他的妻,不可能一輩子都躲著他。
下人都被他打發了去,我便幫他褪去外袍,掛在屏風上。一回頭,就見到他鎖骨下頭,有一道之前沒有的疤痕。我一步往前,不自覺地就抬手揭開前襟瞧了一瞧,果真是一個猙獰的傷疤,看樣子已經有些時日了。
「這是……」我失神地輕喃喃。徐燕卿也低頭看了看那道傷:「那時,我在查趙家村的一個無頭滅門案,為了掩人耳目,沒有帶侍衛,反著了惡人的道。」我一聽,整顆心都懸了起來,他輕描淡寫地說,「好在當地衙門機靈,搶在惡人滅口之前,及時將我搜救出來。那時候,我可真是狼狽至極啊——」他搖搖頭,臉上笑了笑。
「你還笑得出來?」我不禁問他,聲音也提高了些許。話出口時,我二人都微一愣。
徐燕卿非但不怒,反是目光瀲瀲地瞧著我,眼裡儘是溫柔笑意。我只覺面頰極燙,便抽回了手,他伸手握空,也並不氣惱,跟在我身後走出去。
就寢時,我同他合衣而臥。
我背對著徐燕卿,臉朝著床外。時至四更,四野闃然,縱是合著雙眼,我卻沒有半分睡意。暗中,我察覺到枕邊動了一動。我便知道,他也還醒著。
幾天前,我就明白,早晚都要再面對他。心固然拎得清,身子卻不如此聽話,當我感覺到那隻手探來之際,脊樑便倏地僵直,腦中頓然想起,那段在他身下極其不堪的時候……我十指緊攥,屏息不動,就如同要上刑一樣。
就在他要觸及我的肩頭時,那隻手卻止於半空中,遲遲沒有落下。
「……」徐燕卿不發一語,他的手在黑暗裡一轉,便將衾往上拉了一些,將我蓋得嚴實。之後這一整夜裡,他就再無其他動作。
春日雨後,葉尖沾著雨露,水面清圓。
二房這一頭,其他什麼沒有,就屬紙墨最齊全。徐燕卿的雅閣裡,藏書極多,還有一間專門寫字著畫的地方。我也是閒來無事,便想到抄纂幾首詩,並無他意,只求靜心。以前在家中時,我不過是個賤庶,吃穿用度還比不上正經主子,為我啟蒙的夫子也是三姨娘硬爭來的,否則一個沈府少爺目不識丁,此話傳出去,自然要大大掃了面子。
那老秀才管教不嚴,我讀書時就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也因此,學問並不怎麼樣。只是,我向來喜歡練字,連父親也曾說過我這一手字寫得還成。我正專心抄寫,便沒注意到有人進來,直到一個陰影覆下,我陡然察覺,轉頭一瞧:「二爺?」
徐燕卿今日不知怎地,居然這麼早就回來。只看他臉上笑盈盈的,探了探腦袋問:「你在寫些什麼?」
我耳根一紅,若是其他人也就罷了,徐燕卿畢竟是鼎鼎大名的才子,我從來面薄得很,只管把那張紙給用雙手藏起來。
「你怎生如此小氣,連給我看一眼都不成?」徐燕卿佯怒,之前還想他變得穩重了些,現在就伸過手來,搶我的紙張。我哪裡爭得過他,那抄了半張的紙就讓他拿了去,便聽他吟道,「送君折柳,君逢驛使,為我攀梅……」
他停下來,瞥了眼我問:「你知道,這是首什麼詩麼?」我自是知道,卻聽徐燕卿說,「這是個好詩,但意思不好,我方才回來,你怎麼能又要送我走。」
我一急:「我不是這個意思——」
徐燕卿見我著急,便走過來,雙手自然而然地放在我的肩頭上:「好、好,小君莫急,二爺不逗你了,來,我教你寫另一首。」
我聽到那聲「小君」,臉上不覺一熱。徐燕卿似是並無察覺,他重新攤開一張紙,拿起筆蘸了墨,就讓我握著。我正是困惑,怎料,那隻手便抓住我的右手,在紙上行云流水般地劃過。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我一字一字唸著,等他寫到後頭,方知何意。
寫完之後,徐燕卿擱筆,我靜靜地看著上頭的字。這洛陽紙極好,墨跡眨眼就幹了。我伸出手,指腹無聲地在那後面的字上輕撫而過。溫熱的氣息從我耳後拂來,只聽他沉聲念道:「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不知何時,他胸膛已貼著我的背,我好似能感覺到,那心口的跳動。不知,是他的,還是我的……
「二少爺——」一個僮僕冷不防地走進來。我方回過神,徐燕卿亦是不著痕跡地站直,那僮僕沒想到自己一進門,就招來一記冷眼,呆若木雞地杵在那兒。
徐燕卿無奈地搖了搖頭,不虞道:「有什麼事,還不快說?」
「呃,哦……!是老爺找二少爺過去。」那僮僕想起來急忙說。
聽是徐尚書的命令,徐燕卿再是不滿,也不敢不從。他出去之前,對我扔下一句:「一會兒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我不知徐燕卿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只換了身衣服,後來便跟他一起坐著轎子出府去了。等轎子停下,他牽著我下來,我抬頭一看,上頭的堂號寫著「平陽府」仨字。門房一通報,就有主人前來迎人,我瞧見一個年輕公子走出來,拱手迎道:「小弟,可總算把你給盼來了。」我一見他,便想起他是那一次,我在院子時碰見的李姓公子。
上次在徐家內宅,不好與外人多言,徐燕卿這回同我正式介紹道:「這便是平陽侯,先前你二人也見過。你跟我一樣,叫他一聲李兄即可。」
京中有幾個頗負盛名的年輕王侯,這平陽侯便是其中之一。平陽侯之母乃是當今天子表姐,謝太后的親侄女,後來嫁給了老平陽侯。老侯爺逝世之後,他身為平陽侯府唯一的楔,理所當然繼承了侯位,若是一直得到聖眷,這侯位便還能世襲幾代。
看來,徐燕卿和他私交甚篤,就算是侯爺,私下也和他以兄弟相稱。平陽侯李晟請我二人進去,將我們帶到一座雅亭,那裡已經備了好酒好菜,就等著人來。
到底是王侯之流,這平陽府絲毫不遜徐府大院,可這麼一想,徐氏作為世家,用度不遜皇族貴胄,恐怕……是有些僭越。
「怎麼了?」我正瞎想之際,徐燕卿陡地問我一聲。我搖頭,就見李晟朝我舉杯,道:「之前我跟徐少君有一面之緣,那時候多有唐突,現在李某就自罰一杯。」我便要回禮,才拿起酒杯,徐燕卿就擋住我的手,也不管是否失禮,只管道,「李兄,��人不勝酒力,這杯還是燕卿代為還禮罷。」
李晟朗笑道:「好、好——那你今夜,可要不醉不歸。」
接下來,自是有樂師奏樂,伶人前來獻舞。一夜下來,也還算是盡了興。那平陽侯酒至半酣,便攔著徐燕卿帶涼亭外閒聊。
「李兄,你這一次,真的要去湘南?」
那李晟背著手,說:「也只能去了。現在,我平陽侯府看似風光,吃著皇餉,可個中艱難,只有我自己能體會得到。再說,男兒志在四方,不趁著年少時做點什麼,將來怕是要空留遺憾。」
徐燕卿也是一嘆:「我方回來不久,你卻又要走了,真是始料未及。」
李晟卻指著他,揶揄道:「你啊,如今有了小嬌妻,眼裡哪還有我這個兄弟。我說你,當初成婚之前,你偏是不信邪……算了,我給玉娘安排了一個院子,雖無名份,至少也能保她這一生衣食無憂。」
「李兄,過往之事,別再提了。」徐燕卿說。
李晟搖搖頭,望月而嘆:「有時候,我是真不明白。這楔尻之合,竟勝於世間所有情情愛愛,究竟是前世修來的福分,還是一場孽緣……」
徐燕卿不答。
末了,李晟說:「今日,我只找你為我餞行,是因為,我真把你當兄弟。」
「李兄,」徐燕卿也抱了抱拳,「來日若有緣,必能再見。」
宵禁之前,我和徐燕卿便回到了徐府。他雖是比之前克制得多,今夜裡也喝了不少酒。我扶著他躺下來,正要起來,手臂就讓人一拽,一下坐回了床上。
我回頭看他,那雙粹黑的瞳仁凝視著我,薄唇輕啟:「別走。」
我垂了垂眼,輕道:「二爺,我去給您熬醒酒湯。」
徐燕卿不肯我離去,他坐起來,將我扳過去。我們相視片刻,他胸膛起落,喉尖一動,接著就俯首,正要吻下。我本無意要躲,可身子便好似出自本能,往後稍稍瑟縮,這微微的一個舉動,便讓我和他擦唇而過。
「……」徐燕卿放在我肩上的雙手不住收緊。卻看,他臉上強作一笑,將我放開。我怔了怔,看了他半晌,還是起身,扭頭走出去。
深夜,我吹滅燭火,依然躺在外頭。
一片靜謐,只聽得見枕邊人的呼吸聲。忽而,我聽見他的聲音說:「我一直想問你,為何……」他靜了靜,終是脫口而出道,「為何我給你寫了這麼多封信,你一封也沒回我?」
我沒應聲。
良久,我感覺到他翻了翻身子。他將手臂環來之際,我身子仍是一僵,那擱在我腰上的手也跟著頓了頓。
耳後,那聲音說:「還是,你從沒將那些信,打開看過?」他遲遲等不到回應,那腰上的手隱忍地緊攥成了拳。
就在他要抽回去的當兒,我卻猛地一伸手,放在他的手腕上。徐燕卿一怔。
我微顫地吸了吸氣,只在被子裡,緩緩地將他的手執到我的跟前,放在我的胸前時,那拳頭也漸漸張開來,回扣住我的五指……
背後,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緊跟著,身後就有熱源貼來,那唇印在我的後頸時,就燙得我一顫。
? 三喜(四十六)
如雨點一樣,他輕輕啄著我的後頸,那擱在我胸前的手掌同我的手心十指緊扣,緊貼著我的心口,便能讓他感受到,我的心跳如雷,並不是面上那樣子,一直都不為所動。他慢慢覆來,從後將我抱住,我便整個人陷進去。他身上的氣息極濃,是……情動時的麝香味。
「我想你。」他啄吻我的鬢髮,嘶啞地低訴,「無所事事的時候想,焦頭爛額的時候想,命懸一線的時候,也想……」我胸口的手掌微微張開,悄悄地探進了我的綢衣裡,那燙人的手心貼住肉的時候,我呼吸更是急促。
徐燕卿緊貼著我,在我身後邊吻邊輕喘道:「我一直怕,怕你不肯原諒我,我又怕,我回來的時候,你已經忘了我……」他的手掌撫摸著我,指腹擦過我胸口最敏感的軟肉。「唔。」我一個激靈,忙亂地抓住了他的手背,他卻沒有就此罷手,反是用手指摁壓搓揉起來。我的呼吸越發急促,他只管從後頭摟來,一手在我胸口撫弄,另一頭神不知鬼不覺地往我下腹探去。
「嗯……!」隔著褲襠被覆住的時候,我刺激得蜷了蜷身軀,不禁推了推他的手臂,微弱地掙扎一番,只將衣裳弄得凌亂,身子隨著身下的揉捏而輕晃慢搖。徐燕卿傾了傾上身,由我的耳後一路親下,衣襟從我肩頭滑下時,他便在我頸窩深吸了吸,氣若游絲地輕喃:「你身上,好香……」他說這話的同時,手掌輕重交替地,隔著那薄軟的布料按壓我的玉莖,我的手顫顫地貼上他的手背,忍不住跟著一下又一下地撫弄著……
我微微合著眼,也沒敢將身子轉過去,徐燕卿套弄了一時,天人交戰之際,我便察覺他潛進被窩裡頭。我本是猜不到他要做些什麼,只看那衾被鼓起一塊,我跟著翻了翻身子,兩眼瞧著床頭,接著就覺自己褲頭一鬆,這時我便清醒了些,倉皇地叫了一聲:「……二爺!」
我知道得太晚,被子下,他已將我兩腿屈起分開,玉芽被一把含住的時候,我便猛地一仰脖子,撐在兩邊的雙手緊攥住了床褥。
「二爺……」我眼前花了又花,紅唇不住微微翕動,濕潤的雙眼合了合,嚶嚀說,「別、別這樣……!」我兩腿掙紮著踢動,只管往後躲,徐燕卿卻雙手將我雙腿固定抱住,張嘴便舔弄起來。
我固然受過姑姑調教,床笫間卻只敢偶有放肆,也多是在情難自禁的時候。那個地方到底是個羞處,便是知道這樣爽快,也不敢總是這般狎玩。徐燕卿是欲要我舒服一遭,盡使出那些家數來,我幼芽嫩短,就是硬了也軟軟垂在毳毛中,並不中用,只終究是個命根子,連著心竅,被他當寶貝似的吮吸舔舐,就好似人也被他含在嘴裡。
我兩腿在床上難耐地滑動,支起上身,脖子顫顫地後仰著,眼睛幾回睜開,就見那下頭凸起的一塊起起落落,時不時傳出噗滋等等的咂吸聲。我驀地攥緊十指,抬腳推了推他,著急地哽咽說:「二爺,我、我……要、要丟了……!」徐燕卿卻不退去,反是猛力一吮,我下腹一緊,痙攣地射了出來。我脫力躺回床上,睜眼喘喘時,就看他掀開褥子,也不見他吐出嘴裡的穢物,怎想,竟是被他全嚥了下去……
我羞得全身泛紅,訥訥道:「你、你怎麼……」徐燕卿只一擦嘴,並不繼續下去。他將我褲子提起,稍整理一番,就躺下來摟著我。我在他懷裡看著他,眼裡儘是困惑。他低聲說:「我那次……傷你太重,你身子想是還怕著我。」
我沒想到,徐燕卿居然會這麼想。他的這一番話,實讓我心頭一震。這一晚上,他果真只抱著我,並不強行與我燕好。夜半時,我察覺他起身,不知去了何處,一炷香後,身子帶著潮意,想是去沖了冷水回來。
後來兩日,我同徐燕卿都相安無事,這一小段日子,也算是我和他成婚以來,少有的融洽之時。
此日,我在書房裡抄經。徐棲鶴自從吐血之後,病情雖然好轉,身子卻大不如前,我不能時時守在他的身邊,便打算抄完這份心經,託人請姜氏去興隆寺上香時,也燒給佛祖。
徐燕卿回來時,看我埋首於案,就走到我前頭,拿起我抄好的那幾張,笑著問:「這是什麼?」
我擱下筆,抬頭看著他,「這是心經。」我也不瞞他,斂了斂目說,「我給三少爺抄的。這樣的話……他的身子,也許能好得快一點。」
徐燕卿聞言,眼裡的笑意有些退了,可並不發作,只把紙放下來,說了聲:「那你抄罷。」
他出去之前,我終是沒忍住,喚住了他:「二爺。」
徐燕卿止步,回了回頭。我站了起來,緩步走到他的跟前。徐燕卿看我安安靜靜的,臉上陡地又一笑,執了執我的手:「你怎麼了,光瞧著二爺我做什麼?」
我張了張唇,啞聲道:「二爺,您給我寫的信,我都看了。一字不落。」
徐燕卿似微微怔住,我逼迫我自己迎著他的目光:「我沒有忘了您,也沒有、沒有真的怨恨您。我……」我素來不善言辭,喃喃了幾聲「我」,還是禁不住垂下目光,著急地紅了眼:「我之所以,沒有給您回信——」
徐燕卿卻不讓我把話說完,便將我下頜輕輕抬起。「我知道。」徐燕卿垂眸道,「我現在知道了……」緊接著就俯首而下,我又下意識地往後瑟縮,可他不再猶豫,只管張唇噙來。過去,我們哪一次親吻不是一場角逐,今日竟是頭一回的你情我願。他輕叩而入,直接就纏住了我的舌,我退了一退,不慎就撞到了書架上。我身子一震,徐燕卿猛地將我雙手反扣,又一次深深地吻了下來。這片刻光陰裡,他幾番糾纏,每每我氣息不順才捨得將我放開,跟著再來一通廝磨,直將我親得渾身酥軟,氣息紊亂。
徐燕卿漸漸鬆手,我亦慢慢與他相摟,唇舌纏綿良晌,外頭傳來下人的兩聲催促,終是要依依不捨地拆開。
他狠心將我放開,才踏出兩步,忍不住有回來,擒住我的胳膊,狠狠地在我唇上再輕薄一回,拋下一句:「今夜,等我。」
這一整天,我心口直瞎跳,眼看著天暗下來,竟比初次那時候……還要來得心慌。
等他到辰時,徐燕卿這才回來,便看他趕走了一屋子的下人,大步流星地走進。我還未來得及叫出那聲「二爺」,就讓他拽到跟前,猴急地親吻來。「二爺……」他將我壓在牆上,一進門就在我頸脖間不住地親著,我喃喃輕喚,每每一看到他的臉,就心跳如擊鼓,這種心境,我和他相處至今,還不曾有過……
「過來。」徐燕卿忽地將我攔腰而抱,我只以為他要去床上,未想他等不及到那頭,便將我放在旁邊的貴妃榻上。我雙手忙撐在兩邊,他想是忍了極久,前戲草草就弄了,直接扯下我的繫腰,褲子被他扔到腳下。我當他要直搗黃龍,未想是將我腰給提了提,我身子下墜,羞處就高高抬起,兩腿掛在他肩頭上。
「二爺!」我驚慌地喊了一聲。徐燕卿不容我掙扎,只道:「今日……我讓你好好快活一場。」接著便雙手分開我的臀肉,他伸出紅舌,我就這般看著他:「——嗯!」那軟舌一滑進來,我就刺激得全身顫慄,臉紅氣喘地急喚:「不、不要……二爺……」徐燕卿好似犯了難得的急色,舌頭極饞地探進去,在那深窄的花徑裡搔舔起來。我向來極怕他如此,只因那舌上功夫了得,舌苔靈活地刮動媚肉,直撓到了我的癢穴,我不由咬住下唇,雙手緊緊蜷曲,兩條腿顫顫的,腿根處的玉莖懸翹著,漲得通紅。
舌頭磋磨了良晌,幽徑便穴水漣漣,我亦兩頰生粉,直忍到了他盡興,從我身下抬頭,並不放我下來,卻握住我的腳腕。他將我襪子扯去,我腳踝也比一般男子小一些,腳趾如珠圓潤,他就執在手裡,摩挲一番,雙唇親熱之時,徐燕卿便將我的腳踝拉到了他的身下去。腳板子貼在了他官服那一塊拱起地方,隔著衣服,我也能感覺到那玩意兒燙得恨,腳趾不禁曲了曲。徐燕卿啄著我的嘴說:「你的手忙著,為夫只能委屈讓你的小腳伺候伺候了。」
我兩手攀著他,全身上下真還是只有兩隻腳閒著,可聽到他的胡話,我臉上紅了紅,道:「……你胡、胡言亂語。」我先前自是不知這話罵起來,好似在嬌嗔,徐燕卿更覺有趣,解了官袍,袒露下身,我便瞧見那根分身彈出,抵在我腿間,和我的嫩芽相比,儼如巨物。他挺腰擦來,兩個根頭來回磨蹭,驀地被他一起用手握住,我抿了抿唇,閉上眼呻吟數聲,由著他手淫套弄,我終是不如他持久,不一會兒玉莖抽搐幾下,濺出精來。
徐燕卿便用那精水抹了粗頭,而後將我下身抬了一抬,那空虛的幽穴冷不防的塞來一根火熱長物,一路碾過直指結處。我難抑地躬了躬身子,屏息承受,直到他全柄入鞘,與我密不可分之時,方一齊舒服地悶哼出聲。緩了一緩,徐燕卿便摟著我的腰,直接在我牝戶裡提腰抽乾。
「啊……二爺……」那陽物遊刃有餘,進退得宜,直幹得我心猿意馬。他九次作淺,每每在我鬆懈之際,又重重一擎,我被他狠狠頂得一顫,臉上卻春意蕩漾,騷屄痙攣般地收縮。之後,徐燕卿把我稍稍提抱起,我下身就沒了支撐,只能忙亂地緊抱住他:「做、做什麼……」
「爺不做什麼,只讓你快活快活。」徐燕卿自己坐在了榻上,再將我翻轉過去,兩隻手從後環來,打開我的雙腿。如此便是我在前,他在後。「啊……!」那孽根又用力一送,我身子一彈,顫抖地驚叫出聲。徐燕卿便這般徐徐抽動,邊讓我側頭過去與他纏吻,迷亂中問道:「如、如何?這樣,你快不快活?」
我連連急喘呻吟,身子被撞得搖搖晃晃,哽咽地嚶嚀:「快……快活……啊、啊——!」我聲音忽地拔高,他抱著我的腰突然狠命抽送。他的手掌在我身前游弋,不住揉捏我的茱萸,在我身後凌亂地吻著我的頸脖和脊骨:「我一直盼著這一天,盼著你不再怕我,盼著你眼裡有我……」就在這劇烈顛簸之中,他緊緊扣住我的腰身,盡將熱液澆在我的身子裡,我淚眼模糊地仰著腦袋,之後就癱軟於他懷裡。
之後,我和他去床上又歡好兩回,直到半夜,他方饜足,命下人準備浴桶熱水。我全身痠軟,連站都站不穩,徐燕卿親自抱著我去,打著與我鴛鴦共浴的混主意。他在水裡抓住了我的腳,輕輕在腳底撓了一撓。
「二爺,別、啊……」我自小就怕癢,哪裡經得住他這般逗弄,被他弄得一會兒苦著臉,一會兒又笑出來。
徐燕卿好似玩上了癮,放開我的腳踝後,就來搔我腰上的癢肉:「躲?看你往哪兒躲——」
我紅著臉躲著,還是被他折騰得笑聲連連,只等他玩膩味了,捏住我的臉龐,聲音沉沉地說:「你在我面前,從沒這麼開懷笑過。」
我聞言,便垂下眼去。
徐燕卿在我眼瞼上親了親,喃喃道:「以後,我要讓你,天天都這麼開心。」
我記得,三姨娘說過,人一生下來,先學會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哭。那也許是因為,人生在世,悲傷總是多於歡樂。人生下來,從來不是一件幸事。這都是為了還我們在這世上,欠了他人的債。只有將一生的淚流盡了,才能安安穩穩地走。
徐燕卿給我的承諾,便是最初有十分的真心,到後來,也只成了一句空話。
? 三喜(四十七)
那一夜之後,徐燕卿和我便如膠似漆,分都分不開也似。
如今,人人皆說,徐家二爺轉了性子,既不流連於教坊司,也不再同人花天酒地。他這些日子,歸府都極早,常常天還沒黑就見到他回來。
書房裡,我坐在窗欄邊,手裡執著一個木牌,正專注地拿筆畫著。我並未察覺身後有人走近,直至那柄摺扇輕點一下我的腦袋,我一回神,那扇骨就輕輕地抬起我的下頜,那雋秀俊逸的容貌就映入眼底,他笑盈盈地問:「小君是在做什麼?」
我把臉一扭,別過去不理他。
徐燕卿就在旁邊探了探腦袋,我拿筆蘸著顏料,專心致志地畫著。徐燕卿只得耐心地等我畫完了,我方擱筆,他就等不及地伸手過來,將我手裡的小木牌奪去。徐燕卿端詳著手裡的東西,看了老半天,那扇子敲著道:「這蓮花,畫得還真是惟妙惟肖啊——」
「二爺,」我抿抿嘴,說:「那是金魚。」
徐燕卿愣了一愣,臉上掩不住尷尬,卻還搖頭晃腦道:「哎,我就想,這蓮花如此與眾不同,有道是花非花、霧非霧,那此蓮非蓮,而是水中游魚,也是極妙、極妙——」
我聽他滿嘴胡話,伸手要去把木牌給搶回來。徐燕卿卻一揚手躲開,我站起來追他要去:「還給我。」徐燕卿仗著自己比我高,力氣又比我大,便高高揚著那個木牌,得意洋洋地看著我在他眼前踮腳伸手。
見我著急,徐燕卿便低頭在我耳邊說:「你叫我一聲夫君,我就把它還給你,如何?」
我臉不覺一紅,心裡真是恨他恨得不成,咬著唇看著他。徐燕卿就晃著那個木牌說:「哎呀,你要是不肯叫,這木牌我就別在腰上,這一踏出徐府,人家要是問起我是誰送的,我可只好實話實說了。」
徐燕卿此人隨性胡來慣了,我生怕他真把木牌帶著出門,看他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只好小聲地喚了一喚:「……夫君。」我一叫他,臉上就一熱。
誰知,徐燕卿卻得寸進尺道:「太小聲了,我聽不見,你再大聲點兒。」
「你……」我氣呼呼地看著他,我就知道,他最愛欺負我,終還是無可奈何地喊了他一聲:「夫君。」
徐燕卿聞聲,就咧嘴一笑,俯下身來,直接在我頰上親了一記:「是,我的娘子。」
我只當他老實將木牌還給我,可他到底還是老奸巨猾,直接將我抱在椅上輕薄一番。「你、你把木牌還……嗯……」他在我頸間吸吮時,我便癢得扭了扭身子,卻聽徐燕卿邊啄吻邊道:「你這會兒乖乖聽話,等爺盡興了,就把它還給你,嗯?」
他饜足之後,一樣帶著我去沐浴,戲水之後,方肯放我一馬。我閒懶地倚在榻上,徐燕卿玩著我的髮梢一會兒,就叫人備齊紙筆,下人退出去之後,他便又脫我衣服。
「你、你怎生如此難纏——」我臉紅斥道。徐燕卿拖來案几,解了我身上的薄衫,我下頭也沒穿褲子,他就握著塵柄趁亂推進。「嗯……」我顫顫一喘,還是氣得打了他一下。徐燕卿嘻皮笑臉地挺腰聳動,手卻拿起筆來蘸了蘸墨,一邊無恥地行淫,一邊在紙上畫了起來。
我和他翻云覆雨之際,騰出心神來看了一眼,就見一副風月之景躍然紙上——一對人雙頰酡紅,交頸而抱,下身緊連。那承歡之處,畫得極是細緻逼真,一邊牡丹豔放,縱眼看去,好一片春色。
「洞草尚含仙露濕,峽花猶帶夢雲搖。」徐燕卿邊抽動,邊恬不知恥地問我:「你看看,為夫將你……畫得可好?」
我臉紅欲滴血,只喘喘道:「登、登徒子……」
「雖是個登徒子,你這騷處,不也饞得緊——」他猛地一個重擎,我躬著身呻吟出來,舒服的雙腿收緊,腳趾不禁屈曲……
這幾天,徐燕卿興致一來,甭管是在何處何時,便要拉著我云雨一番。若是這樣也就罷了,偏生他那一張嘴總要說些沒臉沒皮的話,每次都讓我羞得恨不得鑽到地裡去。到頭來,他還是沒將那個木牌還給我。
這十日,眨眼即逝。
徐燕卿一直送我到了岔路,前頭便是大房的院子。我對他道:「二爺,送我到這兒就行了。您去忙罷。」
徐燕卿望著前方,過了須臾,才朝我一頷首,轉身走了。我知道,他內心不虞,可這即是規矩,也是命運,不管是誰都別無選擇。
我來到大房這兒,日子就回到了之前那樣。我向下人打聽小姐的狀況,囑咐了幾句,也去向虞氏請安。天子閱兵之後,徐長風軍務繁忙,能陪我的時間極少,有時候,兩三天才回來一趟。我清閒了下來,就將那心經多抄了幾份,一份先命人送去給姜氏,另兩份就自己收起,等來日有機會,到寺廟裡也為另兩房的少爺祈福。
我這幾天都在抄經,也不覺得身子有哪處不妥帖,直到這一天一起身,就覺得有些頭昏。
「少君是不是乏了,今個兒還是別抄了罷。」碧玉扶著我坐在椅上,我攥了攥手心,這才起身一會兒,就出了這麼多汗……
我心裡隱隱有了底,就同他們道:「你們都出去,我自己歇會兒就會好了。」
我自有了潮期,已過去一年。嫁進徐府至今,也不過發作了三四次,論次數來說,確實少了,平素只喝些補藥調理。這一次距離上回,過了也有三個多月,差不多是時候了。我抬袖揩汗,只覺心口發熱,頭重腳輕,心知這還是前兆,距離真的來潮,還有些時辰。
我抬頭看看天色,這兩天徐長風並未歸府,今日……該是會回來的。
我心中有了打算,就也不告訴下人,免得驚動了旁人,遂進去房內自個兒歇下。後來,我才深深明白,我還是小瞧了這欲潮的厲害。
這一整天,我在臥榻上輾轉反側。初始不過是覺得燥熱,尚且可以忍耐,可隨著時辰過去,我身上的汗出得越多,下腹的慾火也越來越盛。傍晚時,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踉蹌地走到案前,本是想倒茶水來解渴,一拿起杯子,就覺兩腿一軟,直接就跪倒在地上。
「少君!」屋子裡一傳出動靜,小丫鬟就忙進來一探究竟。她正要將我扶起,我就急喘地道:「別、別過來……!」
我身上汗如雨下,面上潮紅,一看就極是不對勁。那丫頭就叫幾聲姐姐,待碧玉碧落進來,便知是出了何事。她們也不敢讓僮僕進來,一齊扶著我到了床上,我便忍不住扭著身子,嘴裡嘶啞地喃喃:「好、好熱……」
「大少爺還沒回來,這、這可如何是好?」碧玉著急道。
「恐怕要先去請示一下夫人,再作定奪。」碧落拿了主意,就著急地命人去通報虞氏。此時,我尚存幾分神智,自知為何要知會夫人此事。尻妻潮期來至,剛好輪到哪兒,便要同那房夫君過夜,可徐長風遲遲不歸,若是這樣,便會安排其他丈夫渡夜。
忍了片刻,那派去問話的人回來,說:「兩、兩位姐姐,夫人說……」
「說什麼?」
那丫鬟的聲音傳了進來:「夫人說,讓少君且忍上一忍,還說,不過是一兩日罷了,折騰、折騰不了人……」
「夫人怎麼能如此說,若是未嫁之前就罷了,這、這不是要催人命嘛……!」
我模糊地聽見他們的爭執聲,想道以前曾嬤嬤說過,未經情事時,這潮期尚且能勉強忍得過去。可一旦通曉人事,欲潮中無人解癮,活活被折磨到瘋去的,自古來並非沒有。我只想起在沈氏裡發作的那兩回,哪一次不是要命一樣,更何況是現在。
我聽下人說虞氏已經派人去傳話給徐長風,可能不能今夜趕回來,仍是未知數。縱是難忍,也不能如何,只能讓人不斷舀來冷水擦身,好將這團邪火給強壓下去。
哪想,一直忍到入夜,我便瘋了也似,在床上狠命掙扎,後穴瘙癢至極,全身肌膚滾燙如火。
「少、少君,得罪了!」幾個壯實的僕婦壓著我,碧玉和碧落含淚將我四肢縛綁,又在我嘴裡塞了布帛,唯恐我發作得太厲害,咬舌自殘。碧落拿著手絹擦著我的臉:「少君,您再撐一撐,大少爺指不定過會兒就回來了。」
我不斷搖頭,渾身上下已經濕透,這短短的兩三時辰裡就暈厥過去好幾回。眼看著到了深夜,我又狠狠發作起來,手腕都摩擦出了血,牙根緊咬住嘴裡的布帛,直恨不得撞柱而去。我奄奄一息之際,墓地聽見外頭幾聲動靜——
「使不得、使不得呀!二少爺——」
「滾開!」
混亂之中,我便覺四肢被人鬆綁,嘴裡的東西扔出來。我睜開眼,就見到一張模糊的臉,未看清楚人,只管將身子貼去,呢喃道:「熱……」
噗通一聲,有人跪下來。隨即就聽到碧落說:「二少爺,現在、現在是輪到……您萬不可自作主張,帶走少君!」
徐燕卿冰冷的聲音響起:「你們——誰要是再攔在我前頭,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我眼下理智全無,一知道是他,就忍不住磨蹭過去。我發作了一天,這屋子裡情香極濃,徐燕卿一踏進來,就被這淫香催得有三分情動,現在抱著我,自然更難把持得住。
徐燕卿就將我攔腰抱起來,這才剛要踩出半步,就聽人道:「大少爺回來了!」
暗紅色的披風長揚,那身著戎裝的男人大步邁入。
? 三喜(四十八)
徐長風剛從京城外趕回來,一路策馬疾行,身上風塵僕僕,鞋履和披風都沾了泥濘。那劍眉橫來,只一記眼神,這吵吵鬧鬧的院子瞬間就沉寂下來。
他接著看過來,徐燕卿手裡仍抱著我,抬眼只管迎向那夾帶厲色的目光。
徐長風走近幾步,在徐燕卿面前站定。只看他二人四目相對,面上輪廓形不似,眼裡的神卻像足了七八分。
靜了片刻,徐長風便開口,直接道:「二弟,把他給我。」
徐燕卿胸口起伏,彷彿是忍著怒氣:「你到底去了什麼地方?」
徐長風不動聲色道:「我在軍營中,京裡的消息傳出來時已晚。」
「晚——?到底是能有多晚?」徐燕卿臉上流露出一絲譏誚之色,跟著怒喝出聲,「徐長風,那你知道不知道,他等了你一整天!」
「老二,把他放下。」徐長風眸色暗了暗,語氣冷了下來,「其餘的,是我跟他之間的事情,你無權過問。」
「你……!」
「嗯……」他們爭執之時,我難耐地釋出一聲嚶嚀。徐長風遂不再多言,直接就上來搶人。徐燕卿雖練過武,底子到底不如正經的武人,幾招不到,就被徐長風擊得大退幾步。徐長風將我攬來,一隻手橫過,就騰空抱了起來,隨後便看也不看他人一眼,掀起門簾。
徐燕卿被下人扶起,他憤怒地睜開,與此同時,我在徐長風懷裡,已是慾火焚身,只聞到男人的氣味,也顧不得廉恥,便雙手張開迷亂地勾住了他的脖子。徐燕卿見到這一幕,驀地怔住,不及再看一眼,徐長風就將我帶回房內,不過一會兒,便有令人羞紅的聲音傳出。
「二少爺……」下人遲疑地喚了喚。
徐燕卿臉色青白一陣,不等他們催促,就把人給使勁兒推開,大步摔門而去。
徐長風將我帶回房內,一將我放在床上,我便急不及待地朝他貼去。他只將自身衣襟扯了扯開,就欺身將我壓下,噙住我的嘴粗魯地廝磨起來。
「唔……唔嗯……」那舌頭如狂風一樣,牙齒齧咬,亂無章法,被我唇瓣碾得生疼。我被他折騰得氣喘吁吁,淚眼模糊地看著他,就見他眸色碧黑如潭,喜怒難辨。「官人……」我勉強看清了他的面目,翕然地喚了喚。徐長風一改之前在床笫間的溫柔耐心,手掌將我臉龐捏住,沉道:「方才,你可有讓老二碰你?」
我被他捏的有些疼,腦子亂如麻,虛弱地攀了攀他的手。那粗糙的指腹撫按我的臉頰,慢慢地摸到我正微微張合的嘴邊,重重地揉按幾下,便叩開我的齒關,望我嘴裡探進。我便聽話地將那手指含吮,它便壓著我的舌頭,我顫顫地抓住他的手腕,討好地唆吸起來。
徐長風眼眸微斂,看似穩如泰山,只有喉結輕輕一顫……
「啊!」他忽而將我翻轉過去,我驚呼一聲,就趴在了床上。他手勁兒極大,三兩下就將我綢褲給撕扯去,一雙白臀就在他眼前彈出。他翻身上床案,雙手用力將我臀肉捏揉掰開,隨即就埋首而下。「嗯——!」那舌頭猛地插進來時,我就刺激得劇烈一顫,趴伏著的四肢痙攣般地抖起來。
欲潮時,尻身上的淫香極重,就算是常人也難以自持。徐長風素來定力驚人,可今夜卻好似如飢餓的豺狼一樣。便瞧他身上仍著戎裝,側坐於床上,我的臀被他給捏出了紅印,不斷有「嗦嗦」的咂吸聲響起,我將臉埋於床褥,濕潤的唇不斷髮出舒服的淫喘。徐長風似是越舔越熱,他煩躁地將披風拽下,肆意扔到腳踏下,接著抓住我的腰,將我扯過去。
「啊……!」我的臀貼住了他的下身,還隔著粗糙的甲冑戎服便讓他磨了起來。「官、官人……」他一手探到我腿根,直接就套弄起來,我那玉莖正挺翹上揚,他兩指捏住龜頭,在蜜眼處磋磨起來,那擠出的蜜液便淌了他一手��跟著他將我提起,我就靠在他身上,他便抓住我的掌心,讓我隨著他的手,貼著衣服,一下一下地撫摸著自己的前胸。
「今天,確實不巧,我奉聖上之命出城,回到營地時,已經是四更天。」徐長風貼著我的耳朵,低聲沉沉道:「若是,我再晚一步……」
「啊!」我將腦袋後仰,按捺不住地呻吟出聲。徐長風在我頸間深深吸氣:「你想要誰?」我嘴角溢涎,難耐地躬著身子,下腹一縮一縮,胡亂地搖頭。徐長風卻從後捏住我的臉,驀地狠道:「誰!」
我眼角淌落淚珠,終是求饒地說:「要……要官人……」又聽那聲音說:「要我做什麼?」
「要官人、官人……」我含淚顫道,「肏、肏我……」
徐長風方將我的臉扳過去,在我唇上粗暴纏吻一番,只迫不及地將褲頭解了。他從後頭將我兩腿分開跨坐於他身上,那火熱肉刃就在我胯間摩挲著,讓我心癢至極,騷穴一陣搔麻,便自己往前傾了傾身子,將衣服下襬胡亂地撩起,之後兩手撐在床上,抬起腰胯,玉門對準刃尖,就摒住呼吸吃進去。
「啊——」那孽根一送進去,我就激動得兩眼翻了翻,淫浪地叫出聲來。徐長風亦是重重一喘,額頭的熱汗墜下,兩頰泛著因情慾而生的紅暈。我只不過是吞了半截,卻已經覺得像是頂到了心口,那玉塵堅硬如刃,撐得我下腹極滿,這才一下,就讓我前頭到了高潮,顫顫地一射。徐長風向前覆來,一手握住我的腰,另一隻手「啪」地在我臀上一拍,我可憐地哀叫了一聲,就聽他說:「別咬這麼緊。」
我聞言,只有咬住下唇,身子跟著他前後搖晃十來回,慢慢地就將那孽根一點一點埋進去。「嗯……呼……」全根沒入後,我已是滿頭大汗,氣喘不止,上半身的衣服亦是凌亂不堪。歇了數息,我就兩手緊攥被縟,自行提腰,尋到癢處,忙不迭地抽動起來。
徐長風從身後抱著我,只憑我胡來,唇時不時擦過我的頸脖脊樑。我終究是忍耐了一天,半晌之後,便已差不多力竭,可現在尚不足解癮,徐長風只將我抱起,往後仰倒在床上。「官人……」我嘶啞地喚了一喚,就仰臥於他身上,兩腿分開,他雙手在我上衣裡迷亂地愛撫,在我身下提腰,每一下皆用盡十分力氣。
「官人 ……」我深陷慾海,睜著眼不住呢喃,只看那床紗亂晃,耳邊除了粗喘聲之外,便是床板搖晃的吱呀聲響。身子一晃一晃,如登仙般輕飄飄也似,我合了闔眼,下腹陡地收緊,淫意如潮湧,騷水失禁一樣地瀉出。隨後,徐長風抽了抽身,腥甜的香氣四溢,他翻到我身上來,將我們身上的衣服除盡,就赤裸相呈。之後,他再一次壓下,我忙抱緊他,用手撫摸著他背上那些新舊交替的傷痕,心一熱,吻了吻他的耳朵,邊喚他:「長風……長風……」
我這回潮期,持續了三天。後來,又在床上足足歇了好幾日。
徐長風也陪了我幾日,然而到底有要務在身,沒法一直守著我。我喝了半碗粥,躺下的時候,對他說:「有碧玉和碧落在就行了,軍營裡還有事情,您就去罷。」
徐長風摸了摸我手腕上的傷痕,那時候掙扎得太狠,被繩子給磨破了皮,可也都只是皮外傷,並不妨事。
「那你歇著,我會早些時候歸府。」他站起身,囑咐了碧玉碧落二人兩句,又看我一眼後便出去了。
我躺在床上無所事事,碧玉就留下來陪我說話。
「少君,您那一天發作得可厲害,把我們都給嚇壞了。」碧玉一臉心有餘悸的模樣,然後愧疚說,「您別生氣,我們也是沒法子,才綁著您……」
我知道他們並無惡意,乃是別無他法,才出此下策。說到底,還是要怪這身子,儘是給人添麻煩。
我對她寬慰一笑:「我沒有怪你們。」
碧玉這才有些釋懷,守著我睡下後,才走出去。我其實沒睡熟,下人在外間低聲說話時,我就模模糊糊地聽見了。
「我聽二房那裡說,那一天,二少爺回去後,氣得把東西都給砸了。」
「雖說大少爺回來是晚了,可畢竟是規矩,哪能說壞就壞。」
「甭管誰有理,到頭來,倒霉的還不是我們少君……」
幾天后,我身子就好多了。大夫給我把脈,仍舊說些讓我調養的話,隻字不提孕事。如今,虞氏是見我都懶得見,我也不知這樣,到底算是好還是不好。只是,過沒兩天,一個僕婦就端了碗藥過來。
「這是什麼呀?」碧玉湊了過來問道。
那僕婦道:「這是夫人從宮裡知道的秘方,保管少君喝了,沒多久就生個大胖兒子。」
碧玉奇道:「有這麼神乎,那夫人自己以前怎麼不喝?」碧落瞪了瞪她,碧玉自知說錯話,趕緊住嘴。
碧落就把藥端到我跟前來,說:「少君,既然是夫人的好意,就趕緊趁熱喝了罷。」
我自然知道是一片好意,畢竟我嫁進來已有些時日,這徐府上下,多少人盯著我的肚子。我將那藥碗端起來,一聞到味兒,就暗覺反胃。可是大房的下人等著回去覆命,只好硬著頭皮,鼻子憋著那碗藥給灌了下去。
「咳……」我咳了一咳,差點沒嘔出來。碧落忙拍著我的背,我好一陣子才緩過來。
之後,每隔三日,虞氏就會命人給我送來湯藥,還說不管到哪一房,只要一天沒懷上,這碗藥就不能免。
轉眼,天氣漸熱,下人們又忙碌起來,徐長風的物什卻沒人敢動。問道下人,就說,過去大少爺的東西都是由洛氏著手打理。
若是先前,我聽到此話,也不覺如何,今時不知為何,卻覺有些在意。想是天氣燥熱,人也易燥,我就讓他們出去,自己整理起來。這櫥櫃裡,大多是些舊物,每一樣都放得齊齊整整。我也不敢瞎動,只拿出來把灰塵擦了,再一件件放回去,直到翻到下層,瞧見了一個錦囊壓著一封書信。
我怔了怔,接著就好似鬼迷了心竅,明知這樣做不妥,還是將那書信拿了出來,輕輕一展開,四個字躍然紙上——婉兒絕筆。
而那個錦囊之中,則是一綹斷髮,用了根紅繩繫上。
? 三喜 (四十九)
今個兒夜裡下了雨,我本來還以為,他是趕不回來了。沒成想,他未到子時就回到府中。徐長風冒雨策馬,回來時身上濕漉漉的,我趕緊迎他進門。
我問他道:「可要命人備些熱水?」
「不必。」我之前早早就打發了下人去歇息,現在自是樣樣親歷親為。徐長風走到隔間去,我便跟進去伺候他。
徐長風在軍中已久,並不常要人貼身服侍。他自己解了外袍,我便幫他掛起來,然後便走過去。「來。」我拿出絲絹,抬手輕輕擦拭他臉上的水珠,徐長風便停下動作。
雨聲淅淅瀝瀝,燭火搖曳,時明時暗。我看著他的五官,那輪廓初瞧時覺得硬朗,現在仔細看了看,倒覺不遜於他另兩個兄弟秀致,眼睫如羽,在朦朧的火光下平添了幾分柔和。我的手滯了一滯,之前都未曾發覺,今夜細細瞧了,才見到他額角處有一道疤痕,顏色已是淺淡,但也有些狹長,從額頭向後延到頭皮裡去。
徐長風扣住我的手腕,我一怔,方知自己失態。徐長風卻看穿了我似的,說:「刀劍無眼,有些舊傷,也是在所難免。」
「三喜知道。」我輕點腦袋,只覺熱流從手腕一點點地傳來,欲要將手抽回,卻被他抓住不放。
我抬起眼時,他亦將手探來,將我鬢邊落髮勾到耳後。
徐長風向來跟我話不多,可他行事仔細,對我處處關照,時間久了,我就能漸漸察覺他的好。他稍一俯首,將嘴印在我唇上。被雨水淋過的唇有些冰涼,我微微一顫,不覺就啟唇迎他。親近之後,就聽他沉道:「去床上。」
徐長風素來沒什麼花花腸子,親熱時也慣是直來直往,可這樣反是最不好應付。尤其今夜,我暗藏心事, 他又心細如髮,又何嘗看不出我心不在焉。徐長風覆在我身上時,問道:「發生了有何事?」
我原是想搖頭,可望著他時,心中頓生出一種沒由來的難受。這情緒毫無由頭,好似明明知道,那些思慮不過是無謂的瞎想,雖是能明白他,卻還是疑思難抑,又覺自己不甚懂事。我今日怕真是迷了心竅,腦子糊塗了,終究還是憋不住問他:「官人一直放著洛氏之物,可是……還唸著她?」
徐長風一聽,就靜了下來。
我長在內宅,常聽那一屋子女人嘴碎,只道世間夫妻多是親緣多於情緣,有的同住一屋簷下,還冷臉對著冷臉,不過是搭伙過日子。起初,我只望與他相敬如賓,並不盼著他多愛護我,如此倒也管不了其他,時至如今,我對徐長風情份越深,心反是有違當初,妄念暗生,卻又覺這樣子,對他著實不公。可說到底,這公正不管是對誰,從來就不曾存在過。我只想,便是他實話告訴我也好,我自跟過去一樣,當他顧唸著舊人,這輩子不再去想這茬事。只要,他的心裡,有我小小一處地方就行。
不料,徐長風卻問:「你碰了我書房裡的東西?」
「我……」我抬起眼,就看他神色微冷,頓覺心虛。
徐長風興致頓失,翻身坐了起來。
我忽覺十分後悔,洛氏為求和離不惜落髮出家,任是這世間哪個男子,都不願再提起這樣的事情。徐長風過去雖也與我偶爾說起洛婉兒,也多是開心的時候,聯想我進門那時候,他和虞夫人母子之間貌合神離,對我也擺不出好面色,想必……這件事,定然是他心中的一根利刺。
我如同行刑之前那樣,靜靜地等他開口。徐長風卻站起來說:「我去書房裡待一待,你先睡罷。」
我不由一怔,也跟著起來,他披起袍子出去前,我著急之下叫住他:「官人。」
徐長風步伐一滯,頭也不回說了句:「日後,你都不許在再到我書房裡」他掀開門簾,大步走到了外頭去。
自從這一夜之後,不知是有意無意,徐長風對我彷彿冷淡了些許。加之這陣子,他軍務繁忙,自然有不少煩心事,縱算有回來,也是極晚。我潮期之後,可多休養半月,不需輪房,這些天便一直待在他房內。算下來,從那晚之後,這幾天我和他見面說的話,十根指頭都數得來,哪怕是宿在我身邊,也沒有碰我。
這兩日,暑氣漸重。
我讓下人燉了消暑的蓮子羹,盛了三碗來,其中兩個讓他們送到二房三房去。徐長風這兩天回來得早,皆在同人議事,也不怎麼能見到人。我聽府裡頭議論說,先前烏虛使節帶著貢品和美女來訪,可沒過多久就在宮裡抓拿到了一個烏虛人的刺客,之後朝中分為兩派,一派主張動兵,另一派卻言此事破綻百出,應當再議。
碧玉將最後一碗拿起來,我便說:「放著罷,我自己給大少爺送過去。」
下人說,徐長風在另一頭的雅樓裡。這幾天,我們都冷落了彼此,他雖做足了面上功夫,下人仍隱隱有些察覺。 我端著羹湯走過去,到了那個院子,不見人守在外邊,心想該是有客人在裡頭,正猶豫著進不進去,陡地聽到了一把熟悉的聲音。
我頓了一頓,下意識就瞧了進去——
就見那隔間裡頭,兩人盤腿對坐於酒案前頭。那面朝我這個方向的男人手執酒盞,一雙上揚的桃花眼暗含厲色,嘴角似笑非笑地揚著,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徐燕卿。徐長風背對著我與他面對面坐著,徐府上下都知道這兩兄弟水火不融,向來一碰面就劍拔弩張。
現在卻看徐燕卿神情肅穆,二人像是正在商談什麼正事。
「——傖山鐵礦一年產赤鐵幾千斤,由水道運至陳州製造局耗時三月,所造兵器按令分發供給各處,其餘運往京中兵器庫封藏,由北鎮撫司看守。」徐燕卿侃侃而道。
徐長風看了看他,點頭了句:「不錯。」
徐燕卿勾了勾嘴角,拿出了一把匕首。徐長風接來,將匕首「唰」的一聲拔出,又收回去扔回案上,道:「老二,明人不說暗話,有話直講。」
徐燕卿傾身,倒滿了酒,自己拿起來飲道:「這把匕首,刀身比一般匕首短半寸不到,其刃偏薄,故也更為輕盈易攜。這一批兵器,只有陳州製造局鍛得出來,寧武三年之後再無產出。寧武六年,這批次因在京中兵器庫藏封許久,就回爐燒熔用來再製其他鐵器。」
徐長風靜了靜,問:「這把匕首,你到底是從哪裡找到的?」
「你知道,我這個人,記憶力向來很好。我查了記錄,當年這批兵器,只流向兩處,一是京中兵器庫,二是汕云虎門關。」他眼睛眯起,壓低了聲音:「那麼說的話,這駐守南部的水師,手裡不該有這一樣兵器才是。」他又道,「我記得,南頭水師將領楊憲,原來是在虞大將軍麾下,虞將軍侄女嫁給了楊憲的長子,這樣算起來,倒也和你有些攀親帶故。」
徐長風徹底沉默下來。
徐燕卿坐直道:「回京之後,我就著手調查此事,還發現了許多更有趣的事情,種種跡象看來,似乎……都和江北脫不了干係。」
「老二,」徐長風聲音沉了下來,「這件事,說多了,對你對我,對徐氏都沒有半分好處。」
徐燕卿目光一凜,突地拍案,狠道:「徐長風,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你應該慶幸,這一次,是我查到了,否則……」
他們靜了一陣,徐長風嘆道:「我會寫信給虞將軍,這件事,就勞煩你擺平了。」
我聽著這一些,手心有些發涼。只是,自古來,各個世家明裡暗裡,都有做些違背規矩的事情,當今天子未必不知,可只要沒抓到把柄,大多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是,這樣的事情,自不能讓人抓住辮子,誰知將來會鑄成什麼大禍。他們說的這一件事情,未必和徐氏有關���只是個中關係錯綜繁雜,這幾家往往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有千絲萬縷的牽連。
我心道,這時候怕是不便打擾,正要扭頭靜靜離開之際,突然聽到徐燕卿說:「要擺平不難,可你欠了我一個人情,這——打算怎麼還?」
徐長風道:「你說罷,什麼條件?」
徐燕卿望向他,眼裡似有一絲算計,神色輕佻道:「我也不缺什麼。不若如此,他這回潮期跟了你,那下次不管怎麼樣,你都把他讓給我幾天,如何?」
三喜(五十)
那一廂,沉寂了下來。
在這樣的寂靜當中,我覺得,似有一股涼意,由心口逐漸淌過四肢筋脈。過了不知有多久,外頭一個僮僕回來,一見到我,就恭敬地喚了一聲:「少君。」
我陡然回神,手上一個不慎,就將碗給打翻了。聽到響動,閣裡的兩人都變了變面色。我一聞步伐聲,就知道是徐長風走了出來。
徐長風一臉沉靜,深邃的目光裡甚至沒有一點波瀾,只有他的手握來時,那勁道大得好似將我的腕骨捏碎一樣。他說了一聲:「過來。」
不等徐燕卿追出,他就帶著我離開。這一段路,我由著他拉著我前進,腦子裡一片空茫,周圍的景物都變得模糊,從身邊經過的人也只剩下幾片虛影。
徐長風將我帶回了屋子,他一將我放開,我就像是失了支撐那樣,坐倒在椅上。
徐長風走到桌案前,他縱是隻字不言,也能讓人察覺到他此時的心煩意燥。我坐著良久,方搖晃地站了起來。
「去哪?」他出聲問,卻沒有回頭。我停下來,一臉麻木地應:「自然,是去二爺那裡。」
話音剛落,他猛地將手臂一揮,案上的東西全被摜到了地上。我怔怔地看著那一地狼藉,眼眶一熱,轉身便要走出去。徐長風卻疾步過來,將我扳了過去。
我和他四目相望。
他神色怫然,兩眼深深黯黯,隱約流露出一絲戾氣。我聽見他說:「……你敢?」
我自小就學會了察顏悅色,一向逆來順受,只因為我清楚,只要聽話的話,苦頭就能少吃一點。只是,我現在心裡卻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委屈,抬起頭來,嘶啞問:「這難道,不是官人您想要的麼?」
「……」徐長風靜默不語,捏著我的手不住收緊。我彷彿是氣息不順地吸著氣,掙紮著想要抽身離開。徐長風卻扣住我,沉聲道:「你想去哪我確實管不住你,可現在,你是我的人,你要是敢踏進其他男人的院子……!」
他用力捏住我的臉,我吃痛地一張嘴,他便兇狠地噙來。自我進門以來,他待我親如父兄,也如丈夫般憐惜我過,從不曾如此凶悍狠厲。他終究是個武人,我在他懷裡,根本掙也掙不了,直至外頭響起叫喚聲:「大少爺、大少爺——」
那聲音催得著急,徐長風猛地從我身上抬頭,低聲呵斥:「滾出去!」
對徐府的下人來說,這三個少主子裡,屬大少爺待人就是溫和。那僕人立時嚇得一軟腿,跪了下來,但也沒敢忘了正事,戰戰兢兢道:「大、大少爺,是緹騎營的王校尉求見!」
徐長風目色凜冽,只看他額上似有青筋突出,胸口起起伏伏,好一陣子,才將那揪著我的手鬆開來。當下我就用力推開了他,走了幾步,強忍著目眶裡的眼淚。
半晌,他才像是冷靜下來,說:「你等我回來。」
他這一踏出門,一直到天色暗下來,我都沒再見到他。
夜裡,我換了衣服,便讓下人出去。那侍夜的婢女奇道:「少君,現在時候還早,您不等一等大少爺麼?」
過去,不管到多晚,我都會守在燭火前等他回來。但其實,這樣一直等待著一個人的滋味,並不好受。之前,我從來不覺得累過,今夜我卻有些乏了,只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著。
「那少君好生歇息,奴婢們出去了。」我去床上躺了下來,下人將一根燭火吹滅,就退下了。
直到三更,我方聽見響聲。
「回大少爺,少君已經歇下了。」
徐長風的聲音響起:「他今天可有好好用膳?「
「有的,不過少君這些天胃口都不太好,今個兒只吃了兩口就不動筷子了。」
過了會兒,徐長風走了進來。我蜷在裡頭,也不出聲音。徐長風拉開被子,冷風灌來了些,可很快他躺了進來,將風擋住了,光也擋住了。
我背對著他靜靜臥著,就當彼此都已經睡下。好一陣子,被子裡一雙手臂環了過來。我身子陡地一僵,他就知道,我還醒著了。
「你醒著,為什麼不問我話?」他說。
我輕聲道:「我問了,官人什麼話,都會告訴三喜麼?」
徐長風沉默下來。我忽然明白,他其實未必真的全然信任我,或者該說,徐長風這樣的人,從來不會輕易同誰交心。一個人,從一無所有,到如今這樣的身份地位,必是步步為營,慎之又慎,誰也難走到他的心底里去。我曾以為,他對洛氏尚有情義,我現在卻覺得,這情義尚在,卻非我所以為的那樣子。洛氏寧可出家,也要和離,有一半是為了女兒,另一半,怕也是因為,她看他看得太清,便索性成全彼此,兩相安然。
徐長風從後摟來,低聲道:「面對一個幾乎可以當你兒子的妻子,而又同時,必須和其他的男人分享……」他在我頸間裡呼吸,閉著眼沉道,「那種感受,你是不會明白的。」
他說的不錯,我確實沒法明白。譬如,我始終想不通,為何尻一旦和男人成結,心裡就放不下他們。哪怕是之前見也不曾見過,亦或是兩看兩生厭,只因為被佔了身子,就再沒有環轉的餘地。
徐長風傾身覆來,我和他之間,到底是除了這一樣,也無多餘的話可講。橫豎這段姻緣本非出自他所願,他的心思,從來就不在兒女情長上,可如今已經是覆水難收,不管是誰,都沒法回頭。
翌日,我睜開眼時,徐長風已經出了門。一切看似和往日無異,只有我清楚,有些東西,已經不同了。
我洗漱之後,便展開經文,把剩下的給抄完了。之後,姜氏派人來說,徐棲鶴昨夜裡又發了燒,現在正鬧脾氣,想我去哄他一哄。我便讓人熬了羹湯,出去前給大房的下人留了話,就要去三房的院子那兒瞧一瞧。
我正經過院子,忽然手臂被人一拽,拉扯到了旁邊。下人一驚,可看清了來人,就忙噤聲不語。徐燕卿臉上一示意,他們就退到後邊去。
「敬亭……」他喚了一喚我。徐燕卿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像是糾結了老長時間。
我緩緩將手臂抽回,垂眼問:「二爺有什麼事情麼?」
徐燕卿一怔,攥了攥拳說:「我就知道,你肯定在生我的氣。」
我只搖一搖頭:「您多慮了,我沒有氣。」接著便要離開,徐燕卿情急之下,抓住我的胳膊,聲音提了起來:「你這樣子,難不成不是氣我的樣子麼?!」
我止步,回望過去。
「你……」徐燕卿好似再也忍不住,脫口道,「這下,你看明白了,徐長風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你對他多好都沒有用,他不可能真的把你給放在心上,說到底,他只是一個常人,他跟你之間,永遠不會像你我一樣——」
我忽而道:「二爺,您說的是,大少爺是個常人,便不可能真心待我。」我抬頭看著他,「若今天我也是個常人,您不也不可能將我放在心上,不是麼?」
徐燕卿被我的話給一堵,一時之間,竟答不出話來。
我心口揪緊,嘴裡卻止不住道:「您還記不記得,您說過,我是徐家千金買進來的尻妻。不管是對您、還是對兩位少爺來說,我到底不過是個珍貴些的物件。我本是賤庶出身,自小沒人看得起我過,您說什麼,我都沒真的怨過,因為比這些更不堪的話,打小就有人指著我鼻子說過。」
徐燕卿抓住我,急道:「——你明知,我說的那些混話,都不是真心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問他,「二爺您心裡比我更清楚,這裡頭……難道就沒有一句真話麼?」
這一些話,到底多說無益。
徐府上下人人心如明鏡,我也拎得清自己的處境。我並沒有怪誰,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是我自己想要活下來,就怨不得將來的日子過得如何。當初,我就算不嫁進徐家,也會被賣給其他的世家。
徐燕卿兩眼微紅地看著我,氣得發抖:「反正,不管我做什麼,在你眼裡就是不安好心。我對你的好,全都不值得一提,對你的不好,你一樣樣都記得清清楚楚。那好、好……隨便你怎麼想!」他氣得一拂袖,轉身大步離去。
我到三房那一頭,徐棲鶴已坐了起來。
「三喜。」我在他身邊坐下來,握住了他的手。他這陣子瘦了整整兩圈,可氣色還成,他見到我似乎很高興,但是看了看我之後,就問:「……你是不是哭過?」
「沒有,」我溫柔地看著他,說,「我讓人熬了湯,你趁熱喝一點。」
徐棲鶴的病,時好時壞,不管我給他抄了多少經文,都沒有用處。
寧武九年七月,是這五年來最炎熱的一個夏日。
這一日,宮裡發生了一茬大事——小陳後之死遭人翻案,謝太后軟禁於太宸宮,謝皇貴妃被今上就地處決。 ? 三喜(五十一)
PS:本章帶上帝視角,劇情需要。
寧武九年,對許多人來說,是十分重要的一年。這上半年過的是如何的風平浪靜,到了這下半歲月,短短的六個月裡,就有如何的腥風血雨。
這一切事情的起因,大多數人都認為,乃是已經過世多年的小陳後,不管今上對世家有多少顧忌和不滿,小陳後之死,儼然是這一連串變故的序幕。人人都知道,當年小陳後嫁給今上獨得專寵,卻多年不孕,後來在朝臣和太后的施壓之下,今上不得不再選秀女納妃。宮中的謝皇貴妃,也就是這時期入的宮,之後不過兩年,小陳後便鬱鬱而終。
當年之事,已經無人提起,可誰也沒想到,今上從未放棄追查此事。後來也是陰錯陽差之下,查出了端倪。原來當初給小陳後診治的胡太醫並沒有死,而是用了假死之法瞞天過海,隱姓埋名藏於民間。就這樣一幕幕揭下去,便查到了小陳後是被人毒害而死,而始作俑者正是當今太后——當時今上縱然納妃,對新人卻興致乏乏,仍和小陳後如凡間夫妻一樣同進同出,恩愛不離。太后以為,皇帝這樣,不宜子嗣,今上卻一次脫口說向宗親過繼便可,太后也就因此對小陳後起了殺心。
真要說的話,太后殺小陳後,難保沒有私心。陳家到底是小門小戶,這京中四家哪裡容得賤民出身共享殊榮,而另一方面,當年入宮的謝嬪是太后的親侄女,權衡了各方利益,小陳後就不得不除,遂姑侄二人合謀,陷害小陳後。
小陳後薨了之後,謝嬪一路扶搖直上,為今上誕下了一個楔皇子和一個公主,如今封為皇貴妃,縱然不是皇后,也已經是後宮之主。可惜,他們到底低估了聖上對小陳後的情意,這陳年舊案被翻出,傳聞當日,皇上極其震怒,皇貴妃認罪之時,就在太宸宮拔刀當場斬殺了她,絲毫不念二人十多年的夫妻情分。太后當即被嚇怔住,之後就被今上軟禁於宮中,誰都不可見。
這一事牽連極多,謝尚書連夜進宮,可非但沒有見到聖顏,連帶的還有謝尚書的三個兒子,全都被皇帝給拿下。一夜之間,全城宵禁,又動員了上千禁衛軍圍住了謝府。皇帝這一招招使得教人防不勝防,讓人喘一口氣的機會都沒有。除去皇室李家和深陷泥沼裡的謝家,徐秦二氏在此時此刻都不敢輕舉妄動。
此後,不出一個月,謝氏就被群臣連連揭發,從行賄到通敵賣國,每一項罪責單拎出來,都是滿門抄斬的罪行。最後,仔仔細細地清算下來,坐實了兩個罪名,一是賣官受賄,二是私吞賑災銀兩。還未下罪之前,日日皆有人到徐府大門外求見,可自從徐貴妃被貶之後,徐家老爺一直告病,既不上朝,也不見客。
深夜,徐府前堂,徐尚書背對著人站著,便看一人走進。那暗色屏風拖曳於地,火光將影子映得斜長,來人正是已有一月不曾現身的徐長風。
「父親。」他作揖道。
徐尚書並未應聲,只向旁邊的張袁吩咐一句:「近陣子不太平,把老二給看好了,別讓他再惹出什麼事情。」
「是。」張袁應道,就安安靜靜地退出去了。
徐尚書背手而立,沉香裊裊,那背影看起來也飄渺如煙,晃似仙風道骨。良久,他才道:「謝氏怕是不行了,今上這一回是有備而來,張承平和陳黎已經被暗殺,這里奇外外都把持住了,今上已經沒有任何顧忌。」他嘆了一聲,「我只是困惑,調動京中駐守三千禁軍,這麼多的動作,居然一點風聲都沒有,張承平這個大統領不聲不響地就掉了腦袋……」
他指了指頭頂:「看樣子,今上一直以來磨的這把刀,要殺的不是北方的野狼,而是安枕於邊的人啊——」他搖頭嘆,「長風,你可知,你這把刀,遲早會扎到自己身上。」
徐長風嘴角卻輕輕勾起,那深沉的雙眼裡不經意露出的刻薄和算計,同其父其兄弟,如出一轍。他平靜道:「父親,您比誰都清楚,這天下,到底不是世家的天下。」
「而是,皇上的天下。」
不到三個月,堂堂百年望族謝氏就被抄了家,其中私吞賑銀之事,本該連誅三族,後來聖上以「孝」為由,搬出了太后之名,最終只斬首了謝尚書及其子四人,其餘族人盡數流放,後代子孫不得再入朝堂。據說,謝氏一門抄家流放的那一日,全城百姓圍觀,那一箱箱的金銀之物搬出來,堆了近上千個,而謝府內院修得金碧���煌,其豪奢之過,連帝王行宮都自嘆弗如。
謝氏族人一個個蓬頭垢面,被人如畜牲一樣推趕進了牛車。一人忽而長笑,瞧他面目,便是狼狽也不減風流,他搶過妻子懷裡剛出生的稚兒,掩住他的眼睛,顫巍巍地笑說:「孩兒,你生不逢時啊,與其一生被人作踐,不如早早再去投胎一回!」他高高揚手,將嬰兒活活摔死在地上。隨之,他拿出從獄卒那兒買來的酒,囫圇牛飲之後,在侍衛上來押住他之時,驀地奪刀放在頸前,狠道:「謝氏子孫,有我們自己的死法,不必勞煩了!」
聽聞,那一日,謝氏流放的三百人之中,光自盡的,就有幾十來人。活下來的,大多是老弱婦孺,這些能不能活著到千里之外的邊疆,也是未知數。眨眼間,曾經風光無限的謝氏一門,就這麼消泯於茫茫塵世裡。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小陳後一案在謝氏之後辦了下來,宮中但凡排得上份位的妃子,無一不受牽連。徐貴妃雖在小陳後死後數年入宮,可也因和謝皇貴妃在後宮裡向來是同氣連枝,而遭受波及,以幾項看似無關痛癢的罪狀,從貴妃之位降為昭容,搬到了偏院,手裡的皇子也被人抱走。同樣遭罪的,還有秦氏和其他七氏等的貴女,一些沒生育過的或是不被寵幸的,幾乎是直接打入了冷宮裡。最後,由沒什麼出身地位的賢妃先代掌後宮,撫養兩個年幼的楔皇子。
謝氏被抄家之後,朝上可謂是風聲鶴唳。事到如今,是個人都看明白了。今上為小陳後冤死震怒不假,要清算謝氏,亦是不假。這短短一月下來,今上就在朝上發作了好幾回,罷免了好幾個人職務,就連徐尚書這樣的老臣都被狠狠地敲打了一番。
如此一來,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這陣子,除了徐棲鶴之外,我幾乎都見不到另外兩個少爺。尤其是徐燕卿,自從謝家出事之後,他就四處奔走斡旋,可他所能做的,到底有限,加之他又是徐家��弟,這時候若一個不好,怕也是連自家都會連累。到最後,只能眼睜睜看著外家被抄家,親族遭到流放,什麼都做不了。
我聽聞,徐燕卿因著這件事,和老爺大吵過幾次,一怒之下,就不再回家來。而自從徐貴妃被貶了之後,朝中似乎也傳出了不祥的風聲——有人大膽猜測,皇帝下一個要清算的,正是徐氏。
這句話,並非空穴來風。是人皆知,徐謝素來交好,徐尚書更娶了謝氏為妾,寵愛甚逾主母虞氏。雖說,禍不及外嫁女,可謝氏已經是皇帝眼裡的眼中釘,世家之間的關係儘管錯根盤結,卻也難保這不會埋下猜疑的隱患,弄不好就進退維谷。
謝家出事之後,二房的謝氏也跟著病倒了。
彼時,徐燕卿人在外頭,顧不及家裡,我便日日去瞧謝氏。謝氏面上還算冷靜,可我知道,她向來重禮教、識大體,縱是內心為母家著急,也不能表現出來,只有食不下嚥,日漸消瘦。謝家定罪之後,謝氏便哭了一夜,後來直接暈倒過去。派人去傳話老爺,也只叫了一個大夫過來瞧瞧。
謝家失勢之後,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二房這兒也突然清冷了許多。以前謝氏身子還好的時候,除了管家之外,就常常辦詩會,也教授府裡頭的大丫鬟和妾生的小姐讀書認字。謝氏這人,看似對誰都冷言冷語,但行事向來公正,面上也從不假作親厚,對誰都是如此,如此來看,這三個夫人裡,反是她對人最真心實意。
這些日子,我天天來看謝氏,看著她一日日形容憔悴,光華不復,亦覺難受。這天,天氣甚好,謝氏難得下床,對我道:「敬亭,扶我出去走一走。」
我雖是尻,也終究是個男子。謝氏卻不像從前那樣避諱,只讓我扶著她去了院子。這庭院的花草平素都是謝氏自己料理,出事之後,她一病不起,這兒也就荒廢了。
秋風蕭瑟,謝氏看著這一處,啞聲說:「自從謝家獲罪之後,老爺就再也沒踏進二房過。」
我安慰她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老爺和少爺都分身乏術,等風頭過去了,就好多了。」
謝氏聞言,握著我的手輕拍了拍:「這陣子,也委屈你了。」我知她指的是徐燕卿不歸府一事,我知道,徐燕卿如今的處境也是極其尷尬,加之和老爺大吵,這麼多的煩心事,他自也不想回來。
「燕卿和他外祖家素來走得極近,這一次,他少不得被人參幾本,恐怕也是行動艱難。」謝氏嘆道,「他的性子向來如此,但是,也是極重情分的。老爺以前跟我說過,燕兒哪裡都好,就是太感情用事,我卻不以為如此。」謝氏喃喃道:「一個人,若是無情到骨子裡,又怎能……還算是個人。」
謝氏撫過一朵枯萎的牡丹,她這陣子瘦如枯槁,儼如這朵牡丹,花落人敗。謝氏出神一陣,對我道:「這院子,我打理得不易,日後可就要讓你勞心了。」
這句話聽在耳裡,隱隱有種不詳之意。我忙說道:「娘,您別瞎想。您的病,很快會好起來的。」
聞聲,謝氏只是一笑,那一瞬間,我好似恍惚瞧見,當年那名盛京城的謝氏才女。她低聲吟道:「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她抬頭,看著天邊,輕聲說:「冬天來了,燕子也要飛走了。」
當夜,我聽僕婦說,謝氏心情頗好,同下人都說了幾句話。她用了晚膳後,就歇下了。翌日一早,我便讓下人備了食盒,要去看一看謝氏。房門外,就見兩個僕婦守著。
她們說:「少君來得不巧,謝夫人現在還歇著呢。」
謝氏向來起得極早,可偶爾也睡得久一些,我叫下人放下食盒,轉身便要離去。這時,我聽見聲音,一抬頭,就見房樑上幾隻燕子飛過。這時候,我的心裡,驀地升起一股涼意。
「快、快去把門開了!」我快步走回去,對下人喊道。
那些下人一怔,也不敢遲疑,叫了幾聲謝氏不應,門也推不動,就知道里頭出了事情。之後幾個壯實的家丁把門給砸開。
末了,那扇門緩緩地推開來,秋光粼粼,在我的眼前,一雙銀白繡鞋輕輕搖晃。
? 三喜(五十二)
這陣子,徐燕卿的人都在外頭四處奔波,替還關押著在死牢的和那些流放的謝氏族人上下打點。聽到生母的死訊之際,他一時之間還沒法緩過來,直到他人趕了回來。那時,二房哭聲一片,徐燕卿不顧身份,一路跑著回來:「讓開、都給我讓開——!」
他將擋在前頭的人推搡開,我聽見他的聲音,紅著眼往那頭瞧去。
徐燕卿瞠著雙眼,總算看清了眼前的慘狀——謝氏到底是女眷,家丁不敢貿然過去將她抬下來,那些僕婦也沒有這個膽子,我便獨自守在這兒,不容等閒人靠近,一直等到他回來。
徐燕卿一步步走過來,忽而踉蹌一下,噗通一聲跪地。他怔怔地抬著眼,薄唇顫顫地翕動幾下,無聲地喚了喚「娘」……
他伸出手,用力抱住了那懸著的雙腿。
謝氏走得突然,又挑在這風雨飄搖的時候,徐尚書知道謝氏的死訊之後,便沉默了許久,末了還是命人好生料理後事,亦在徐府前院設了靈堂,牌位抬進了徐氏的宗廟裡頭,也算是給了她最後的體面。
因著謝家被抄,來奔喪的人並不多,加之謝氏終究是個妾,徐氏宗親長輩更不會在這艱屯之際前來弔唁。前堂白布懸掛,金紙飄散,寒風淒淒清清,大堂裡守靈的除了我和徐燕卿之外,只有幾個二房貼身服侍謝氏的僕婦。
謝氏去後,徐燕卿便著手打理她的後事,從入殮到蓋棺,完全不假他人之手。現在,他跪坐於棺前,火光映著他蒼白的臉,他兩眼空洞,神色淡漠得近乎麻木。
天黑時,一個人由外頭走進來。
「大少爺。」下人喚道。
聽到那聲叫喚時,徐燕卿明顯動了一動,同我一起回望過去。徐長風一身武官的戎服,臉色看不出是好是壞,雙眸仍如古井般平靜無波。看清來人時,徐燕卿好似回魂一樣,他雙肩抖顫,眼裡滿是乖戾:「……徐長風!」
「二爺!」我跟著他起來,卻沒能拉住他。徐燕卿疾步上前,揪住徐長風的衣襟,揮手便是一拳。
「二少爺!」下人大驚,忙上去將人給拉開。
徐長風只退了幾步,腦袋偏了偏,之後就站穩站直,並無還手。
「徐長風,你還有臉過來……!」徐燕卿掙扎地恨聲道,「你親手帶兵抄了謝家滿門,現在又逼死了我娘……居然還有臉出現在這個地方!」
我聽人道,當時出事的時候,是徐長風帶兵圍住了謝府,抓拿了謝家的幾個主子。之後,也是他帶人抄了謝氏,這次謝氏一案,從頭到尾都離不開他的影子。要說他先前不知,自然是絕無可能。
面對這些指控,徐長風卻一臉平靜,只道:「我是來送謝夫人最後一程,磕完頭就走。」
「你給我滾!你現在惺惺作態,又有什麼意思!」徐燕卿指著大門,嘶吼道,「馬上給我滾!」
徐長風卻不理他,逕自要走來。徐燕卿勃然大怒,用力地推開下人,沖上前去就要和他大打出手。
「二爺、二爺!快住手!」我上去抱住他的腰,卻讓他給推到地上。
這時,徐長風也忍到了極處,也伸手抓住他的衣襟,慍怒道:「老二,你給我適可而止,」他指著靈堂,含著一絲血腥氣說,「——要不是我的話,你信不信,今天躺在那口棺裡的,就是我們所有人!!」
他的這一句話,讓我覺得一股涼意攀上心頭,徐燕卿亦是一頓。
徐長風鬆手將他放開,冷聲說:「老二,你自詡天下第一聰明人,應該不難想到,謝夫人之死,歸根結底,究竟是為了誰。」
徐燕卿退後幾步,我忙扶著他。徐長風走到了靈堂前,揮開下襬,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響頭,之後就誰也不看,轉身踏出這裡。
徐長風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夜色之中,自聽到他最後一句話之後,徐燕卿就失魂落魄,等人都出去之後,他搖晃地走到靈堂前,顫顫地屈下雙膝。
徐燕卿並不是真的不清醒,他恐怕心裡比誰都還來得明白,徐長風所言,句句屬實。謝夫人隻身赴死,不管是有什麼樣的苦衷,說到底,都是為了不牽連徐家,不牽連他。只有將這層血脈徹底斷了,人們才不會記得徐燕卿是謝家的外子,只會知道他是徐家的子孫。
徐燕卿俯身,深深地磕下頭去。
「二爺……」我來到他身邊跪下來,輕輕搖晃了他的肩。
徐燕卿一直沒抬起頭來,只有雙肩輕顫。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謝氏走了這麼多天,這也是他頭一回哭出聲來。
我也不禁紅了眼眶,俯身下去,靜靜地抱住了他。
眨眼,謝氏故去也過了半月多。
這些時日,我整理著謝氏留下的物什,除了衣物首飾之外,多是些書冊和字畫。她走得乾乾淨淨,一個字也沒留,不知是真的無牽無掛,還是心已經涼透了,服侍謝夫人的幾個老僕也給了銀子散去了,只有一兩個還留下來。
入夜,我獨守空房,碧玉走進來,掀開珠簾,遲疑道:「少君,二少爺今夜……怕還是不回來了。」
我並不語,只嘆了一聲。
自謝氏亡故之後,我見到徐燕卿的次數,可說是屈指可數。他白天裡沒有去衙門,晚上也不回府,只聽外頭人道,徐家的二少爺成天流連於賭坊,前些天,還有人到徐氏名下的鋪子討債。昨個兒,老爺還因為這件事大發雷霆,命張袁告訴帳房,一分錢也不給他,由著他醉死在外頭。
如今,徐昭容在後宮遭到冷落,連皇子都不能自己養育,從那些捕風捉影的消息來看,徐家恐怕已經在聖上跟前失了寵。徐燕卿這會兒如果再惹出什麼好歹來,老爺不一定會保他。
我夜不能寐地擔憂了幾天,直到今個兒半夜,我聽到外頭傳來響動,二話不說披起衣服走出去一瞧。
「仔細點、仔細點,別摔著二少爺!」張袁和幾個下人扶著一個醉醺醺的人回來。
我探了探腦袋,看清了以後,喚道:「二爺。」
我快步走了過去,正要去扶著他,他卻不領情,甩開我的手說:「你們別管我,酒!去拿酒來!」
徐燕卿一臉紅透,看就知道喝高了。二房的火都亮了起來,我看著他們將他扶進去房間裡頭,揉著被他甩開的手掌,之後就叫下人煮醒酒湯。
我走進去時,他們剛將他放在床上。張袁走過來道:「少君,叨擾了。」我看了看床上的人,問:「你們在哪兒找到他的?」
張袁猶豫了會兒,道:「教坊司派人來傳信,說二少爺在那裡住了大半月,欠下了一堆爛帳。」
我頷首,說:「你們下去罷。」張總管遂帶著其他人走了出去。
我走到床邊時,徐燕卿已經坐了起來。他揮著手,嚷嚷道:「去把酒拿來,要多少銀子二爺我都有!快去!」
這時,下人端著醒酒湯過來。我接過之後,拿到徐燕卿跟前:「二爺,您快喝下去。」
徐燕卿從我手裡奪過了碗,直接灌了一大口,只有就吐出來,將碗給摔到地上,只聽他吼道:「我叫你們拿酒來!」
丫鬟被他嚇得紅了眼,我對她們道:「你們都出去,把門關上,別驚動老爺。」
徐燕卿又起來摔了幾樣東西,我就靜靜地站在邊上,直到他力竭地坐了下來。這時候,我方走到過去,將地上的碎片撿起來,免得他一個不慎,傷了自己。突然,他扣住我的手臂,我抬起頭來,便看他雙眼下儘是青影,過去的風流不再,徒留一身狼狽。
他嘶聲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沉默地望著他。徐燕卿靜了須臾,沒由來地笑出聲來。我困惑���:「……二爺?」
徐燕卿笑了幾聲之後,嘲諷道:「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謝家亡了,以前那些巴結我的人,現在看到我就躲,每個人都怕跟我扯上關係。我娘被我害死了,我爹也不管我,這下,我才明白一件事情……」他坐起來,捏了捏我的下巴,輕道,「——原來,我徐燕卿什麼都不是。」
我怔怔地張了張唇,竟不知從何安慰他。
徐燕卿偏了偏頭,對我陰陽怪氣地一笑:「你是不是也害怕……我連累你?嗯?我什麼都沒有了,那你還留在這兒做什麼,你還怕我沒人可以睡麼?呵——」他湊過來,在我耳邊輕浮道,「也是,老三病怏怏的,徐長風哪懂什麼花樣,還是二爺我本事好,你看,這不食髓知味了麼?」
我猛地推開他。
徐燕卿被我推得坐回椅子上時,人還在那兒笑。我胸口起伏,強忍道:「二爺,您喝醉了。我再去煮碗醒酒湯……」
我抬袖擦擦眼睛,轉身就要走出去。徐燕卿卻霍地追過來,用力抱著我急道:「你去哪!想走,沒門兒!」他扭過我的臉龐,粗魯地親過來,「我對你再好都沒用,反正你心裡都會怨我,既然這樣,還不如硬著來——」
「二、唔,二爺!」我掙扎地推著他,徐燕卿索性將我提抱起來,重重壓在桌上。他粗暴地褪了我的褻褲,欺身而上,當下我就疼得倒抽了一口氣,雙手下意識地抓緊了他。徐燕卿在我臉上胡亂地吻著,下身又挺進幾分,我慌張地抱住他,喚道:「二爺……!」
徐燕卿動了幾下,我臉上突然傳來濕意,睜開眼時,就見到他眼窩裡滾出熱淚,雙手緊緊箍住我的身子。我只覺得心口好似被撕開似的,竟比身子疼上數百倍,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啊……」徐燕卿忽然重重一頂,我兩腿緊攀住他,仰著頭深深吸氣,徐燕卿便同我一起呻吟出聲。緊跟著,他就邊幹著我,邊將我帶到床上,一墜入紅玉香軟裡,他便纏吻而來。
這一整夜,他一直抱著我。後來,我就累得暈了過去。
徐燕卿一回到徐府,就被老爺禁足,誰也不准放他出去。他心中苦悶,無處宣洩,性情就變得喜怒無常,動不動就打罵他人,弄得下人都戰戰兢兢,不敢貿然接近。我首當其衝,便時常受他的怒氣波及,有時候我被他激出怒意,也頂了他兩句,徐燕卿便火冒三丈,將我從房裡頭趕出去:「你給我滾!都給我滾出去!」
我便頭也不回地出去,扔下他一個人在屋子裡。碧玉捲起我的袖子,「啊呀」一聲:「都青紫了!」她替我委屈道,「二少爺也太不知分寸了。」
徐燕卿每次一發火就六親不認,我也知道他並非有意,只能啞聲道:「你們都別進去,等二爺發完了脾氣再說。」
我亦是心煩意亂,就一人走到院子。
最近,天冷了,湖水也凍住了。我站在小橋上,揉著手臂,苦澀忽上心頭,卻一滴眼淚都流不出。此時,我聽到一聲輕喚:「三喜。」
我瞧過去,便見徐長風從小橋的另一頭走過來。他在謝氏一案裡立了功,卻沒有意氣風發的模樣,鬢邊反是白了幾搓。我好一陣子沒見到他,只覺他眼裡好似多了幾分先前沒有的滄桑。徐長風在我跟前站了一陣,突然執起我的手臂,正要捲起來看得時候,我攔住他,垂下眼道:「……我沒事。」
徐長風的動作一止,最後,還是輕輕放開了我。
他轉頭,看著湖面,靜了會兒道:「你是不是也覺得,我這麼做,都是為了一己之私?」
我垂目不語。我到底成天關在後宅,目光短淺,那些朝中之事,又怎麼敢隨便置喙。
徐長風說:「你應該清楚,謝家的勢力如日中天,朝中幾乎成了一言堂。後宮裡,謝太后和謝皇貴妃打壓其他嬪妃,甚至連一國之母都敢痛下殺手,今上這才忍無可忍。」
他看向我,低聲道:「他們今天連皇后都敢毒殺,那麼到了明日,是否就敢謀逆犯上?」
我一震,終覺此話說得太重,不敢出聲。
徐長風背著雙手,斂目道:「你可知,我沒有任何選擇,今上安排了多少眼線在你我身邊,這時候,哪怕只是走錯一步,等著我們的,就是萬劫不復。」
自古以來,世家強,則皇權弱。到了我朝,世家的權勢極大,已經功高震主。或許,今上早就知道了小陳後的死因,卻一直按兵不動,甚至讓謝皇貴妃生下了一子一女,只為了麻痺謝家,再找準時機將整個謝氏連根拔去。謝氏一亡,重創世家,這時候再慢慢收網,徐長風在這關鍵時候被推到風浪前頭,他現在的處境究竟如何,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徐長風將聲音壓得極低,只有我倆能聽見:「若今天,只有我一個人,我大可破釜沉舟,放手一搏。」他看了看我,輕喃:「可是現在,我還有……」
他靜了下來。我忍不住問他:「還有什麼?」
徐長風別開眼,並未再說下去。這時,下人走過來,徐長風命人送我回去,就去了衙門。
我回到二房,剛一腳踩進屋中,就被人扯了過去。我被徐燕卿困在方寸之內,一仰頭,就見到他滿眼血絲,質問道:「徐長風都跟你說了些什麼?」
? 三喜(五十三)
這些日子,徐燕卿足不出戶,不修邊幅,人也跟著瘦了一圈下來。他自己的日子不快活,也要同旁人過不去,可我也明白,他是無心的,所以不管他如何遷怒於我,我都舍不下他去。
我聽到此話,便知他是出去尋我的時候,看到我跟徐長風站在一起。我抬起眼,卻看那一雙暗沉沉的眼底,彷彿有著一個漩渦,要將給溺斃也似。
「大少爺……」我老實道,「他問我,是不是也覺得,是他害了謝家……」
徐燕卿聞言,深吸了一口氣,退了退兩步,說:「沒錯,就是他害的。」他嗤笑一聲,「他現在還來說這些話,有什麼用?謝氏族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你怎麼不問問他,晚上可能安睡於榻上!」
「二爺,」我望著他,禁不住道,「您是真的還瞧不明麼?」
他一頓,眯了眯眼問:「你說什麼?」
我知道若是順著他的意,方是上策。可是,我也不能再眼睜睜地看著他日漸消沉,怨天尤人,否則就是愧對枉死的謝夫人。我走到他跟前,說:「二爺,世家發展到了謝氏這個份兒上,已經是大大的僭越。我一個沒讀過幾天聖賢書的人都看得明白,您難不成看不出來,今日之果,不正是昨日作下的孽麼?」
徐燕卿兩眼死死地瞪著我。
「謝氏一倒,今上清算其他世家,也是早晚之事。」我顫聲道,「若不是大少爺,只怕我們已經落得跟謝家一樣。您比誰都清楚,為何還要自欺欺人呢?」
徐燕卿沉默地望著我許久,忽然點點頭:「是、是,你說的對……!」他咬牙說,「大少爺大少爺,要不是他,我們早就死無全屍了!他有本事,他比我可靠,他對你體貼入微,他現在是大統領了,將來就是大將軍,整個徐氏就要仰仗著他!」
他抓住我,惡狠狠地道:「所以,你現在迫不及待地討好他了是麼?他一個常人,有今天這樣的成就,我真是拍馬都趕不上,既然如此,你還守著我幹什麼!」他猛地敞開門,將我拉扯著推到外頭,他一鬆手,我就跌坐在廊上。
他指著那一頭,嘶吼道:「去啊!去他的身邊,何必在這兒看我的臉色!」
我一臉怔然,喃喃說:「二爺,您總是說,我待您不如大少爺和三少爺……」我緩緩抬頭,哽咽道,「那您可曾想過,您是如何對我的麼?」
徐燕卿止住聲,他的雙眼也紅了兩圈,卻仍是執拗地揚聲道:「——哦?」他譏諷道,「那你來說說,二爺我是怎麼對你的?」
「……」我攥緊雙拳。只見他輕蔑一笑,說:「不錯,我對你是不怎麼樣。看在你將我伺候得還挺舒服的份兒上,我倒是樂意哄一哄你。」他彎下身,捏住我的臉,寒聲道,「不過,現在二爺我——玩膩了。」
我紅著眼睛看他:「……什麼?」
徐燕卿輕輕拍了拍我的臉蛋:「我說你,真以為爺們兒真喜歡著你?嗯?莫說是我,你去問問老大和老三,呵……要不是看在你這身子淫蕩得很,疏弄起來比女人還帶勁,你覺得,哪個男人會看得上你?難不成,你真把你自己當成沒了男人就不行的賤骨頭——」
我揮袖,重重地摑了他一個耳光。
徐燕卿的臉一偏,他睨了睨我,卻沒有還手。我忍著眼淚,輕聲問:「二爺,您現在說的這些話,是真心的麼?」
徐燕卿沒有回答我。他只是搖晃地站了起來,走進屋裡之前,說:「你去徐長風那裡罷,不要再管我了。」
他關上了門扉。
幾個下人忙走過來將我扶起,碧玉哭著說:「少君,二少爺都這麼說了,我們就走罷!」
離開之前,我走向那扇門,額頭輕輕貼著它,輕聲道:「娘去時的前一天,跟我說了一句話。」
「她說,冬天來了,燕子也要飛走了。」我合了闔眼,淚墜落了幾顆,「二爺,您多保重。」
那一天,我搬去了其他的院子裡。當天晚上,就下了大雪。我聽下人說,二少爺赤腳站在雪地裡,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他看著夜,一個人靜靜地看了一晚上。
翌日,徐燕卿修整了一番,跪在宗廟裡。他不吃不喝,在宗廟跪了兩天兩夜,後來是老爺過來,親自將他扶了起來。
之後,徐燕卿自己去請罪,他玩忽職守,本該免去官職,可是今上念在他南下有功,就將功贖罪,罰了他一年俸祿,此事就此作罷。我不再踏進二房,徐燕卿也不再見我,幾次在府邸裡遙遙相見,也轉頭別過。
到了年底,我在三房這兒。
徐棲鶴之前咳了幾次血,天氣變寒了之後,身子反倒是好了些。冬至時,姜氏命人做了湯圓,親自送過來。
「鶴郎,這湯圓不好克化,你吃一兩個就好。」我端著碗坐在他床邊。徐棲鶴大概是苦藥喝多了,就比旁個兒嗜甜:「那我再嘗一個,就一個。」
我拗不過他,又喂他吃了三四個。
姜氏坐在邊上,手裡拿著手爐,含笑地看著我們。姜氏此人再是綿裡藏刀,可愛子之心,那是誰也比不過。我扶著徐棲鶴歇下之後,就和姜氏一起出去,她看了看裡頭說:「這個冬天,鶴郎總算是熬過了,可是,不知道明年……」
我見她如此,心裡也覺得難過,臉上仍是要寬慰道:「大夫不是說鶴郎已經好多了麼?娘放寬心罷。」
姜氏用絹子擦了擦淚,點點頭說:「是,你說的對,我斷不能讓鶴郎見到我這樣。」
我和姜氏談話間,丫鬟突然走過來說:「夫人,張總管求見。」
張袁作為徐府大總管,平素無事不登三寶殿。姜氏一聽,忙說:「快讓他進來。」
張總管快步走來,看到我的時候,臉上還略帶猶豫。姜氏便道:「無妨,你有話直說。」
張袁就走上前,他雖是儘量克制,嘴裡仍難言著急說:「夫人,京裡衙門派人來查封了鋪子,押走了所有貨,這該如何是好?」
姜氏手一抖,杯子滑落在地。她難以置信地看著張袁:「——什麼?」
這時候,屋內傳出了咳嗽的聲音。姜氏瞥了我一眼,我便趕緊站起來。我走進去之前,聽到姜氏道:「這件事,老爺可知道了?」
我掀開門簾,就見到徐棲鶴醒過來了。他向來睡眠極淺,一點風吹草動就會驚醒過來。我走過去,握住他的手,他臉上才剛有一點血色。他望瞭望外頭,嘶啞說:「我聽見了張袁的聲音,是出了何事?」
我說道:「不過是小事情,鶴郎不需要掛心。」
徐棲鶴聞言,輕點了點頭,喃道:「就算我想管,也管不了了。」他的話,讓我心中一痛。自從他病了以後,就不再過問外頭的事情,可是聰慧如他,又如何猜不到。
徐棲鶴收回眼,只望著我一個人,說:「你上來……陪我躺一會兒。」
我便脫了鞋,在他身邊躺了下來。被子裡,徐棲鶴握著我的手心,兩眼一直看著我。我不禁問他:「鶴郎為什麼一直看著我?」
徐棲鶴卻靜靜地一莞爾,然後說:「我聽說,人死後,都要喝一碗孟婆湯。喝了以後,就會忘卻前塵,再投胎轉世。」他將我的手拉到眼前,輕道,「我想,我要一直看著你,記著你。這樣,我喝了孟婆湯之後,也許,就不會忘了你的樣子了……」
我雙眼盈盈地看著他,徐棲鶴便傾了傾身子,在我唇上印下一吻。我說:「我就算喝了孟婆湯,也一定會記住鶴郎的。」
徐棲鶴合了闔眼,許願道:「那下一輩子,你只跟我做夫妻。只有,我們兩個人。」
三喜(五十四)
寧武九年年底,眼看著年關將近,又出了一件事情——謝太后薨了。傳聞,謝太后被軟禁在太宸宮,沒多久就病倒了,太醫輪番診治,終究還是沒有挺過去。
「……可是,我聽到有人傳,太后不是病死的,而是被活活餓死的。」幾個丫鬟道,「謝家獲罪之後,太后就沒再和今上說過一句話,之後就開始絕食。結果,今上真道,母親為修身而絕糧,當遵從其意,命宮人一日只送給一口吃的,太后就這麼活活被餓死了——」
「咳。」張袁一走來,那些下人忙噤聲。他抬頭指著那懸掛在樑上的紅燈籠道:「你們手腳麻利點,還不快這些東西都拆下來。」
太后薨逝,舉國哀喪,百姓在這百日裡也當身穿素衣,禁行樂狎妓,禁嫁娶慶壽等喜事。若是這樣子,年頭這個年,自然也就過不成了。
自謝家出事之後,徐府也冷清了許��。先前,每日都有人上門拜訪,便是尋常日子,這送禮的人從來沒斷過。如今,前堂和之前相比,可說是門可羅雀。而又聽聞在朝上,謝氏一黨被肅清之後,徐尚書就遭到孤立,門下的學生紛紛被遠調或是罷官。之前,門房還說,瑞王的轎子本要路經徐府大門前,卻又臨時改道,寧可繞一個大彎,也不敢進來巷子,唯恐讓有心人誤以為他要上門來。
眼看著大勢已去,徐尚書索性閉門謝客,在朝中也不若之前多言,只恪守己責,步步謹慎。半月以前,聽聞衙門派人來查封了徐家的幾個鋪子,因著此事,姜氏和老爺起了爭執。
老爺指著姜氏道:「華陽啊華陽,你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你可知經營私鹽,被人追查下來,弄不好就要滿門抄斬!」
房裡頭,傳出姜氏抽抽噎噎的聲音:「妾身如何不知,老爺不曾管家,是不知道整個徐府幾百張口,一月下來,要多少銀錢啊!」
「你……!」
老爺揮袖,長嘆一聲。
後來,此事也不知如何擺平下來,可那些鋪子都收了起來,現在徐家的產業,只剩下京裡頭的酒樓和外頭的幾個莊子。
謝氏故去以後,管家權又攬回到了大房手裡。虞夫人出身將門,素來節儉慳吝,如今重掌後宅事務,就以閤府開銷過大為由,大大縮減了各房用度。她早看不慣過去謝氏鋪張奢侈,便對張袁說:「府裡上下就這麼幾個主子,哪需要這麼多人來伺候,還不把那些充門面的東西都給去了。」
這樣一來,徐府裡超過一半的下人發賣的發賣,遣散的遣散,以往各房主子都有十幾個下人差遣,眼下都剩不到兩三個。
徐府後門,碧玉哭得直抽鼻子。被發賣的大丫鬟裡頭,她亦是其中之一。她性子雖然莽撞,但秉性純良天真,我一直將她視作妹妹一般。只是如今的內宅裡,虞氏最大,誰也不敢拂了她的意,我也沒能留住碧玉。
我一直關在後宅裡,身無長物,只拿了點體己錢給她。碧玉一驚,搖頭說:「奴婢、奴婢不可以收——」
「你拿著罷,這也沒多少銀子。」我跟她說,「回了老家,就找一個好人家嫁了,這些錢就給你拿來當嫁妝。」
碧玉這才收下了銀票,她對我躬了躬身,才走了沒兩步,又急急轉回來說:「少君,奴婢能不能再給您梳一次頭?」
我一頷首,她就從自己的布包裡找出了一個木篦子。她走到我身邊,執起我的髮梢:「奴婢的老家裡,給人梳頭的時候,會說三句吉話。」
她梳了一下,說:「一梳富富貴貴。」
又梳一下:「二梳無病無災。」
最後一下,她哽咽道:「三梳百歲無憂……」
她便了跪下來,朝我磕了一個頭。我連忙將她扶起來,碧玉流著淚說:「奴婢將來不能服侍您了,少君您一定要好好保重。」
之後,碧玉便同那些離開的下人,一起坐上了牛車。我看著那條巷子,忽而覺得,也許這樣子,才是好事。出了這座京城,外頭天大地大,再怎麼樣,也比一輩子拘在這宅院裡好得多……
「少君,」碧落走過來,她斂斂目,輕道,「奴婢……是絕對不會走的。」
我點了點頭,說:「進去罷。」
那一天之後,我身邊伺候的人,就只剩下碧落一個人。她性子沉穩,也就不如碧玉活潑,我身邊一下子就安靜了許多。可她對我素來還算盡心,現在府邸裡能使喚的人已經不多,我也不是個金貴的,大多事情自己也做得來。
月末,我就搬到了大房這裡來。
徐長風成了大統領,除了掌管南北鎮撫司和禁衛軍十二衙門,還出任督軍校尉,他這陣子日日駐守軍營,若今上決意北伐,徐長風必當行軍北上。他現在兩耳不聞朝堂事,一心都撲在軍務上,我來到大房這兒的十天半月裡,竟從沒見過他回來過。
碧落進來收午膳,見我幾乎沒動筷子,便問:「是不是廚房做的不合胃口?」虞氏為了縮減用度,以往主子用飯都是四菜一湯,現在減成了兩道。我搖頭說:「不是,我只是沒什麼胃口。」
近日,我夜裡時常夢魘,白天吃得也不多。碧落說:「要不,奴婢去傳大夫來看看?」
「我沒事,別去勞煩他人了。」我身子向來強健,只不過是胃口不順,自然不將這當一回事情。
碧落不再勸我,收了東西就下去做事了。
我起來走到了院子裡去,珺兒現在應該還在讀書,我便不去打擾,免得她見了我又調皮。現在,冬日到了尾聲,眼看著春天近了,這院落彷彿十年如一日般地蕭瑟清寒。我路過小徑時,陡地聽到了幾聲貓叫的聲音。
我四處瞧了瞧,然後循聲抬頭一看,就見到眼前的一棵樹上,有一隻白茸茸的貓兒。
這只大貓正是珺兒養的,我仰著腦袋叫了它幾聲:「漪漪、漪漪,這兒。」那隻貓也頗有靈性,朝我「喵喵」叫了幾聲。
「下來啊。」我小聲叫著它,「怎麼了,下不來了麼?」
我不知它究竟是如何跑出來,又怎麼會到了樹上去,我看它在樹頭上徘徊,好像是下不了的模樣。
我左右看了看,卻見四下無人,一片冷冷清清。我又瞧了瞧眼前的這棵矮樹,心道也算不得多高。
「漪漪,你等會兒——」我輕聲哄它道,「我這就上去啊。」
我到底是當著男兒養大的,以前在家中,還爬過比這更高的樹。我將衣袖捲起,便試著抱住樹幹爬上去。漪漪在粗壯的樹枝上打轉,我費了好一番勁兒,才到了上頭,朝它招手道:「來、過來。」
「喵。」貓兒叫著。
「過來啊,來——」我呼喚了幾聲,那大白貓才磨磨蹭蹭地爬過來,我就立馬張開手,將它給撈住,「你真乖。」我一隻手環抱著它,正要下來的時候,突然一隻雀鳥飛過,我手裡的貓受了驚嚇,尖叫一聲,就在我懷裡使勁兒掙扎,我一時制不住它,兩手鬆開,身子就往後墜下。
「啊……」我摔在地上,吃痛地叫出聲來。那白貓一落地,就躥進了草叢裡,不見蹤影。
我艱難地翻過身,想要爬起來,卻發現使不上力氣。「啊……」我覺得下腹一抽疼,額頭活生生疼出了冷汗。
「來、來人……」我用手肘挪動身軀,往前爬了一爬,隱隱覺得雙股有熱流淌下。我顫顫地低下頭看去,就見白色的綢褲上逐漸洇出一片血紅。 ? 三喜(五十五)
我醒來之後,睜著眼好一會兒,才看清了床邊的人。「官人……」一開口,我的嗓子便嘶啞至極,幾乎發不出聲音來。
我剛要動作,徐長風就按著我的肩頭,道:「別動,好好躺下來。」
他的神色裡透著一絲疲憊,我好些日子沒見到他,他鬢邊的白髮似乎比之前還要多了一些,下頜也有青色的胡茬。我只覺全身無力,唯有聽他的話乖乖躺下來。
我看著他,啞聲問:「官人……為何會在這裡?」
徐長風並未應我,我看著他的面色:「……是不是,我生什麼病了?」
我只記得,我在院子裡閒逛,後來的事情……後來……
我忽覺有些頭疼,徐長風探出手,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心。徐長風一直沉默著,我看著他久久,胸口微弱地起伏,一種沒由來的冷意漸漸籠罩著我。我驀地抓住他,提起聲音:「到底怎麼了?!」
徐長風抬眼瞧來,他的眼底儘是血絲,開口時卻異常平靜:「你小產了。」
我兩眼眨也不眨地望著他,在老長的一段時間裡,我都沒能聽明白,他所說的這一句話。或者,該說的是,在那一瞬間,我好似什麼都聽不見了。徐長風後來似乎又說了句話,又似乎什麼都沒有講。
我一臉茫然地低下頭,手慢慢地放在腹上。那裡平平坦坦,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為什麼?」我輕喃喃,「為什麼……」
為什麼,我什麼感覺也沒有?我絲毫沒感覺,這個地方存在過另一個生命,我也從來沒發現他的存在過。這裡,一直安安靜靜的,為什麼?為什麼,我一丁點都沒有察覺……
徐長風說:「下人去尋你時,才發現你倒在院子裡。大夫趕來了以後,便已經晚了。你孕期尚不足三月,這時期最是不穩……」他彷彿強抑著情感,聲音平緩道,「所以,才保不住。」
我怔怔地聽著他的話,古怪的是,除了迷茫、驚詫,此時此刻,我竟也不知心中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我的神情呆滯,兩眼睜得酸澀,可愣是一滴淚都落不下來。
良晌,我的唇微微翕動:「我看見了,一隻貓在樹上……」我說得極慢,幾乎是自言自語地呢喃:「我爬了上去,抱住了它。然後,它叫了……」
「有血……」我抱著肚子,十指漸漸收緊,魔怔般地囈語,「是血……好多、好多血……」我忽而倒抽一口氣,「啊」地叫了一聲,徐長風雙手緊緊地攬抱住我,紅著眼嘶吼:「來人!」
一個面生的大夫快步走進來,他們捲起我的衣袖,給我施了幾針。過了好一陣子,我才又慢慢轉醒。
「——內人的身子,究竟如何?」
大夫的話從屏風後模糊地傳進來:「少君是一時氣血上衝,已經緩過來了,然而這次到底傷了底氣,老夫還需觀察一時,再做定奪……」
他們的聲音,漸漸遠去。
我麻木地對著床頭的紅漆雕花,兩眼茫茫地睜著,那燭火一會兒明,一會兒暗,像是深陷桎梏裡的人在做最後的掙扎。我聽見了腳步聲。
他一步步走近,官服上的白色鷴鳥慢慢地映入我的眼簾裡。最後,他在我跟前站定。
他俯首看著我,那張臉瘦得尖削,深邃的五官在燭火下變得朦朧淒清。曾幾何時,他眼裡的輕佻和自傲全都蕩然無存,只餘下一片深沉的暗影。
徐燕卿在床邊緩緩地坐下。
我靜靜地望著他,耳邊又響起徐長風之前說的話。我有孕,尚不足三月,這三個月來,只有他曾碰過我的身子。
徐燕卿的視線逐漸往下,落在我的腹上。
這一刻,我方清楚地感受到,一股無法言喻的苦澀和痛楚湧上心間。我動也不動,幾滴淚就自己從目眶裡墜落。
我和他都沒有言語,徐燕卿只是將手緩緩探出。那隻手掌,輕輕地放在了我的肚子上……
我小產一事,虞氏極是氣憤,在屋子裡大發雷霆。
虞氏還未發作完,徐長風就從外頭走進,下人紛紛叫了聲「大少爺」。母子相見,也並無好臉色,虞氏冷笑了笑:「怎麼,你還記得有我這個娘?」
徐長風面色平靜依舊,他像是早已經放棄和虞氏針鋒相對,只說:「我想請母親寫個信給三姨母,春天時就將珺兒送去云穰,由她來教養珺兒。」
虞氏一頓,像是覺得極其意外。
「珺兒無母,自幼無人管束教導,性子越發嬌縱難訓。」徐長風斂目,沉道,「唯有託人管教,如果一味溺愛,只會害了她。」
虞氏靜默片刻,頷首道:「既然你想通了,我這便寫信給齊王府。」她突然橫眉,斥道:「當初,你要是肯聽我的話,早早送了她出去,又怎麼會出這種事情!」
徐長風不言,虞氏便恨道:「唉,說來說去,還是要怪那小子自己。我早知他如此不懂事,便不該應了沈家!」她好似悔不當初一樣地自言自語,「我也真是鬼迷了心竅,果然,這身子有異,便不該留,我居然還把如此不祥的東西迎進門來——」
「母親。」徐長風出聲打斷。
虞氏猛地看向他,怒極反笑地譏諷道:「怎麼?當初,不是你自己死活都不肯娶的人麼?這才不出兩年,你就連女兒都不要,鐵了心要回護他了?」
徐長風驀地拍案而起,虞氏一震:「你……」
徐長風不再理她,掉頭就走,虞氏氣得摔了手爐。
之後,我才知道,徐長風命人絞死了洛氏留下的那隻白貓,珺兒知曉後就大哭大鬧,竟說出:「父親為了他趕走母親,又為了給他出氣殺死漪漪,以後是不是會為了他的孩子,將珺兒也趕走!」
聽聞,徐長風當下就變了臉色,然後好似眼前一黑,往後坐倒下來。
「大少爺!」他拂開旁人的手,看著珺兒。珺兒滿臉淚水地瞪著他,毫不示弱,父女二人儼然一樣倔強。徐長風點了點頭:「你說得對,說得很對,這世上本就沒有萬全之法……」他彷彿極是心灰意冷,眼神漸寒,最後狠心道,「——來人,把小姐關起來!」
我出事之後,碧落一直被關在柴房裡。過了好幾天,才又回到我身邊伺候我。她一見到我,就跪了下來,自責地哭道:「少君,都是奴婢不好……」
本來,我小產之事,這些下人無一免責,可說到底,真正做錯的人是我,同他人無關,加之除了碧落之外,在這偌大的徐府裡,我也再沒有可信賴的人。
碧落用手抹著淚,膝行到我的床邊,求道:「奴婢一定不會再走開一步的,求少君不要趕走奴婢!」
我躺在床上,對她說:「你起罷。」
初春,珺兒就被送去了云穰的齊王府。齊王妃是徐長風的姨母,生養過四個女兒,珺兒交給她管教,再合適不過。
我一直待在大房這兒修養,這陣子,除徐長風之外,徐棲鶴也曾來看過我幾回。
我問他:「鶴郎怎麼來了?」徐棲鶴莞爾說,「母親他們一直都瞞著我,我等了你很久,都不見你來,我原先想,你可能有事耽擱,誰知……」
他沒有再說下去,只有一聲惋惜的輕嘆。
過一陣子,之前的那個大夫又來給我診脈。原來��陳大夫是隨軍的醫官,醫術並不亞於宮裡的太醫。他號完脈之後,就對徐長風道:「大人,我們可否借一步說話。」
他們出去之後,談了頗久,我喝了藥後,才見徐長風回來。自從將珺兒送走之後,他鬢邊幾乎全白了。他在我床邊坐下來,我看了看他,輕聲說:「官人可有心事?」
徐長風不應,珺兒走後,我跟他之間,也再無多少體貼的話可講。我翻了一翻身,背著他躺著。
「你的身子,當好生靜養,我已經命人拾掇了一個院子,之後你若不想去老二還是老三那裡,就搬去那兒住罷。」他最後說,「今上有意今秋出兵北伐,到時候,我就會帶軍出,揮師北上。」
後來,徐府裡頭便有傳言說,我此次滑胎,傷了元氣,來日恐難再有身孕。虞氏知曉此事後,只有冷冷一哼,從那之後,再不正眼瞧我一眼。
? 三喜(五十六)
三月,春暖花開。
我身子已經好了許多,姜氏有意帶著徐棲鶴去興隆寺小住三日,一是因家中禍事連連,想去唸佛祈福,二是讓徐棲鶴出門去走一走,好去一去病氣。這一行,徐棲鶴執意要帶著我:「你在家裡,悶也是悶著,不如跟我們一齊去散散心。」
雖是多事之秋,徐氏到底還是京中高門,我們一到興隆寺,就有方丈的大弟子前來親迎,先領著我們去後院。這後院的廂房分作兩處,西苑為尋常香客和普通弟子居住,東苑則是接待達官貴人的地方。雖說是佛門淨地,放眼看去,這院子亦是假山好水不盡,連個掃地送水的小僧都比旁人端正。
此次出行,因是在寺廟裡,姜氏只帶了一個貼身伺候的婢女,其餘的都是僮僕。我和徐棲鶴同住一屋,這三日裡頭,自然是由我親自照料他的起居。
這回難得出遊,徐棲鶴也開朗了許多,在去前殿的路上,就同我說起許多興隆寺的典故:「興隆寺興建於高宗時期,動用了上千工匠和數萬名工人,耗時近十年方落成。」他指著那些雕柱,說,「莫小看了這幾根柱子,這上頭刻的小字,都是西土傳來的梵文,裡頭包含了上百篇的佛門經文。」
我們來到佛殿,便看無數人流往來,香火鼎盛。我到底是第一次來,就見這大殿修葺得金碧輝煌,前方有三座如來金身供信徒參拜。看我一臉訝異,徐棲鶴微笑著說:「這興隆寺裡頭還有個金佛殿,裡面供奉著七七四十九個大大小小的佛祖金像,由佛門八十羅漢負責監守。」
姜氏從前方瞧了過來,徐棲鶴才挽著我的手,道:「走罷,別讓母親久等了。」
我們走到了前頭,僧人過來,我便問他要了六支香。佛門規矩中,三炷香是為自己,六炷香則是為父母丈夫子女祈福。
我點燃了香火,高舉作揖,姜氏亦命人燒了十三炷高香,之後徐棲鶴和她一起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默念之後,方攤開手掌伏地而拜。我聽旁人道,興隆寺的簽極是靈驗,便隨人去求了一個簽,此時此刻,我心無波瀾,所問也不過自身事。
我求得一簽之後,就遞給僧人,沒等多久,他就拿著一個籤文來給我。
我展開來看,卻是個下下籤。我默唸著籤文上的字:「月色暗朦朧,登舟待便風,欲輦香輪出,高山千萬重……」
彼時,僕婦正扶著姜氏起來,後頭突然傳來一聲:「華陽夫人。」
我們回頭一覷,就見一個盛裝老婦攜著女眷而來。姜氏一見到她,便咧嘴迎上去:「原來是孫郡君。」
在我朝,四品以上文武官之母封為郡君,三品以上則封為郡夫人。那老婦和姜氏看來應當是舊識,只看姜氏執著她的手,親熱道:「今個兒可真是巧了,竟在此處碰見你。先前聽聞你身子略有不適,正巧,我那兒剛得了幾根老參,稍後命人跟你送去。」
「哎,可不敢叫你麻煩了——」
「老夫人何須如此見外,這些都是應當的。」姜氏眼尖,一眼就瞅見了挽著老夫人的少女,「這位是——」
孫郡夫人便順勢將人推到前頭,笑語晏晏地道:「這就是老身府上的小九兒,今年剛十五,老身這麼多孫女,就她最是文靜貼心,老身都捨不得為她說親。」那九娘子一聽,嬌嗔喚:「祖母——」
姜氏打量著那九娘子,好似極喜歡一樣,招著徐棲鶴去了前頭,說:「鶴郎,你還記不記這九娘,母親想起了,你們小時候還一起玩兒過。」
徐棲鶴看著那小姑娘,便含笑點頭:「這孫家的九妹妹,我記得的。」
九娘一見到他,如玉般的小臉就染上粉暈,也不躲到大丫鬟的後頭,反是大大方方地瞧過來。
我站在他們後頭,斂著眼眉,靜靜地瞧著鞋子上淺淡的花紋。
和孫家人別過之後,我挽著徐棲鶴的手走出佛殿,他陡地問我道:「三喜,你剛才求的簽,簽裡說什麼?」
我心中莫名一緊,卻朝他搖頭,笑著輕道:「也沒有什麼。」徐棲鶴看了一看我,並沒有追問下去。
住在寺廟裡,雖不比家中方便,可過得也還算舒心。此處素膳做得極是精緻,徐棲鶴難得吃下了一碗飯,加上山澗秀美,景色宜人,他臉上的氣色比在府裡好了不知多少。姜氏見了,也覺得極歡欣,好似只要徐棲鶴身子健朗起來,她便萬事順遂。
今日我服侍徐棲鶴梳洗之後,姜氏便走進,我聽她三言兩語,便知她有話要和徐棲鶴相談,就識相地起來道:「無錯師父說,今天早膳廚房做了紅豆湯,我自己去盛來。」
我走出去,正要掩上門的時候,忽而聽到姜氏說:「鶴郎,這都考慮了有一時了,你對那孫家的九娘子究竟意下如何?」
徐棲鶴未應,姜氏接著說:「這九娘雖是個庶出,可母家也是書香門第,清清白白的。最重要的是,她生辰八字和你正正合適,你讓娘打著燈籠再去找都找不著了。」
「娘親知道,你心中顧唸著他。」姜氏嘆道,「這也真是禍不單行,所以娘就想,讓個福厚的進門來給你沖一沖喜,說不定,將來還能給你留下一兒半女……」
徐棲鶴從始至終並未應她,可也沒有說不應。一直到我端了早膳回來,他們母子二人才止了談話,姜氏回頭見我,臉上沒有一點破綻,親切地道:「三喜回來了,一起坐罷。」我給他們盛了兩碗,三人一起坐著,氣氛極是和樂融洽。
用了早膳後,姜氏就回去屋裡歇著。徐棲鶴對我道:「離這座院子不遠,有個桃花林,我們一起去看看。」
我攙著他,走了沒多久,就找到了那種著幾棵桃花樹的林子。此地靠近西苑,不遠處可見幾個書生坐在石桌前高談闊論,也有不少凡夫俗子來往走動,確實比東邊的院子嘈雜得多,可也更有人煙。
徐棲鶴走到桃花樹下,他折下了一支桃花。這個畫面,竟讓我有些似曾相似——我初嫁給他時,他也折過一支桃花給我。後來,我把它放在瓶子裡,沒幾天,桃花枝就枯萎了。
徐棲鶴望著花:「你可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在南春的別院,命人種了一片桃花園。」他輕喃喃,「我說,等桃花開了,我們就一起去看看。」
我點頭,笑著應:「記得的。」
徐棲鶴的手鬆開,那支桃花從他手裡滑落,輕輕地墜在了混著花瓣的爛泥裡。我微微怔住,徐棲鶴眼裡的笑意漸收,他抬眼看著遠處:「方才,你都聽見了,是麼?」
我靜靜地望著他,徐棲鶴亦緩緩轉向我: 「母親是故意說給你聽的,你也早就猜到了,難道不是麼?」
「……」我唇翕動了一下,卻不知該應什麼。
我和他四目相接,只看,他目若剪水,好似氤氳著朦朧的霧氣,眼底卻有一點星火。到最後,那光芒漸弱,他別開目去:「其實,我早就知道,你對我,是憐憫多於情意……」
他話未說完,就咳了起來,我忙要去扶他:「鶴郎。」徐棲鶴卻推開我的手:「別碰我。」
我一頓,就見徐棲鶴自嘲一笑:「如果今天我不問你, 你是不是還會幫著母親,一起勸我納妾?」他走出幾步,輕聲道,「我過去跟你說的這麼多,其實,你心裡,也從未真正信過。可說到底,還是我自己太貪。」
他止住步伐,喃喃道:「我不肯以十分真心來換,卻要你還以十分,確實是我太貪了,我也明白,你有千難萬難,弄下來,反是我一直在逼你……」
末了,徐棲鶴帶著幾分心灰意懶,扔下一句:「你們去拿主意罷,我什麼都不想管了。」
不久之後,姜氏便叫我去見她。
「鶴郎說,只要你肯點頭,他就絕無異議。有些話,聽來誅心,卻也是事實。鶴郎的身子,你自己也知道,那是時好時壞,我希望你能明白,我這個做母親的所思所慮。」姜氏突然落淚,過來握著我的手,哽咽道,「三喜,算娘求你了,最起碼……讓鶴郎留一個後也好。」
自我滑胎之後,大夫就斷言,沒有三年五載,我恐難再有孕。我深深明白,姜氏為人母的著急,我自小便知後嗣為大,若是我還未曾小產,興許,我尚有顏面開這個口。然而,我心裡也清楚,只要我點下這個頭,我跟徐棲鶴之間,就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
我獨坐一夜,還未及應姜氏,徐棲鶴就嘔了血。本來剛養好了點,一夜之間,身子的狀況又急轉直下。姜氏大驚失色,好在寺裡方丈弟子中有人擅岐黃之術。
徐棲鶴醒過來後,眼裡帶著一絲決絕,看著我狠狠說:「……誰家的女兒,若是不怕一進門就守寡,那就儘管都叫人抬進來罷。」
三房納妾一事,到底還是不了了之。
回府後,徐棲鶴便不再和我言語。
我知道他心思極重,眼裡也揉不進一點沙子,他若要一物,就要全部,若是得不到,便索性不要。他向來如此,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一生,從沒變過。
如今,我成了虞氏的眼中釘,加之徐長風不在府裡,虞氏就更加肆無忌憚,明的不行,就暗裡尋我麻煩。我不孕一事已經傳遍徐府上下,後宅的正夫人又明著瞧不上我,這世道,尻妻若不孕,地位就連常人妻妾都不如,那些下人對我也漸漸不再如以往般恭敬。
現下,我已搬去了一處僻靜的小院裡,此處位落在徐府偏院,雖然偏遠了一點,但也算是遠離了虞氏等人,還我一時的清靜。
只不過,我卻沒料到,我這個難得的清靜,不過維持了兩月,就又被輕易地擊碎。
? 三喜(五十七)
春日將盡,繁花落。
這廂室比起其他主子的屋子,雖簡陋了些,但也是一應俱全。我坐在椅上,我先前想,此處沒有香爐可燒,自有花可聞,我卻沒想過,花也有凋謝的一日,樹也有枯萎的一天。
碧落跪在我的前頭,她垂目望著地上,額前淌著汗珠,無聲地做了一個吞嚥的動作。
我足足沉默了半柱香之久,唇才輕輕一啟:「是誰的?」
碧落一震,當下就紅了眼眶,拜下來哽咽說:「少君,奴婢知錯,奴婢知道,少君這一回,一定不會原諒奴婢——」
打小,我心就軟得很,最見不得旁人哭。以前,我看到院子裡的下人受罰,心裡便覺得他們可憐,嬤嬤卻「呸」地一聲,說:「四哥兒,這有什麼好心憐的,你是不知道,這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我自問素來對下人不薄,因我自己也是賤庶出身,地位不比他們好上多少,難免就會物傷其類,兔死狐悲。我曾經想過,這徐府上下這麼多人,誰都可能算計我,只是,我從沒料到,竟會是我身邊的人罷了。
「是誰的?」我又問。
碧落這才止住了哭聲,她抹了抹淚,陡然變得異常從容,淡然地道:「是二少爺。」
我原以為,我會靜默良久,可當她說是誰的時候,我只覺得胸口輕輕地一抽。一開始,那個感覺並不強烈,可隨著時間,那空落落的感受,就會越來越強,越來越令人難受。
我後來才明白,這種感覺就好像是,心上的肉,被人活生生地剜去了一塊。
我問她說:「……是何時有的?」
碧落垂了垂眼,看著自己的小腹,平靜地說:「那是兩月之前,少君剛滑胎不久,隨華陽夫人一起去興隆寺。」她沉吟道,「那一夜,二少回來得極晚,他醉醺醺的,便、便要了奴婢伺候……」
我抬起眼,逼問道: 「那你為何,會在二少爺的房裡?」
碧落不語。不必她說,答案昭然若揭。後宅裡,做下人的,有誰不想在主子面前開臉。以前,我在家中,也有丫鬟婢女用銀錢買通了僮僕或管事,把人安排在主子身邊一晚。
碧落見我默不出聲,心虛更甚,遂四肢並用,爬到我跟前道:「少君、少君,是奴婢鬼迷心竅,可是、可是……這些年來,奴婢一直愛慕二少爺,奴婢原本只想不過一夜,留個念想便好。奴婢真不知,奴婢居然會……」
「少君,奴婢不求名份,只求少君網開一面,讓奴婢生下這個徐家的子孫!」她抓著我的手搖晃著,我只覺頭暈目眩,猛地將手抽回來。碧落往旁邊一倒,便梨花帶淚,掩面自泣。
我從不曾如此心寒過,握著手把的手指驀地攥緊,胸口起起落落,半晌後,問她:「你說的,都是實話?」
「少君如果不信的話,可以去問二少爺身邊的春壽,是他放奴婢進去的!」碧落爬了起來,磕頭說,「奴婢、奴婢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撒這樣的謊!」
她的話音剛落,門冷不防地就被用力推開來:「就算是給你天大的膽子,我怕都是不夠用的——」
徐燕卿大步跨了進來。
今徐家二少爺從御史台調到了刑部,職為正五品郎中,掌管十三清吏司之一,負責審案訴訟,也行酷刑審問重犯。如今,他已褪去過去的那些花花腸子,人卻變得極是尖削冷酷,一上任就辦了幾個殺頭的重案。
便看他面頰瘦削,冷眸睨來一記,便讓人通體生寒。
「二少爺……!」碧落跌跌撞撞地到他跟前,急道,「二少爺,奴婢肚子裡,千真萬確是徐家的骨肉,奴婢有人可以作證——」
徐燕卿忽而「呵」的一笑,那笑聲直教人冷到心底。他斜著瞥了一眼,說:「我容忍你在少君身邊伺候,是念在你過去還算盡心,少君身邊又只有你一個能說得上話的人。現在看來,還是我太好心了。」
只看,徐燕卿一揚手,張總管就帶著人從後頭走了進來,碧落的臉色唰地一白,緊張地掙扎道:「不!不是這樣的!二少爺,您、您還記不記得那個晚上,您抱著奴婢,是您、您叫奴婢不要走,不要丟下您一個人——」
徐燕卿打斷道:「你聽好了,我沒睡你如何,就算真睡了你,那又如何。」
碧落一震,怔怔地抬起頭來。
只聽他寒聲道:「一個賤婢,也敢做當主子的春秋大夢。你何不去攬鏡自照,看清楚自己是個什麼玩意兒。」
碧落衝過去抱住徐燕卿的腿,徐燕卿卻揮開下襬,直接將人踹翻在地上。「啊!」碧落抱著肚子滾了一圈,疼得慘叫出聲。
「把這賤人跟春壽都給我拿下去。」徐燕卿一揮袖,張袁便忙把人給拖了出去。
門掩上之後,徒留一片死寂。
我坐在原處,靜靜地看著前頭。直至眼前一道陰影覆來,我方回過神來一樣,怔然地仰起雙眼。
徐燕卿立於我的跟前,他眼眸微垂,沉默地望著我。我跟他已有些許日子,沒有靠得這麼近過。過了好半晌,他的喉尖輕輕一動。
「你瘦了。」
聽到這句話時,我還頓了頓——自從他趕我走之後,我們就再也沒說一句話過。
徐燕卿抬起手,彷彿是帶著強烈的猶豫,就要碰到我的時候,我聲音嘶啞地問:「她剛才說的那些話,全都是真的?」
徐燕卿一怔,眼裡的迷茫驀地被打散,他如夢初醒般地抽回了手,別過眼去,語氣生硬道:「你寧可相信一個下人的話,也不肯相信我,是麼?」
頓時,一種前所未有的艱澀和心酸湧進我的心間裡去。多年以後,我想起此事,只能道是一時魔怔,可這時候,我只覺如針扎心,不知是因為碧落,還是因為他。
「不……」我搖了搖頭,輕喃說:「……我不知道。」
徐燕卿沒有應我,他掉開了頭,轉身朝門扉走去。就要跨出去之前,徐燕卿的聲音驀地響起:「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
「是不是因為你恨我,所以……才不要那個孩子。」
後來,我聽聞,便是那叫春壽的下人已經承認和碧落通姦,她仍一口咬定自己肚子裡的是徐家的子孫,甚至還要請老爺來定奪。這樣的醜事,莫說讓老爺來判斷,現在徐尚書正為朝上之事心煩,怕是也不會有人膽敢驚擾他。最終,碧落還是被灌了藥,和春壽一起被趕出了徐府。之後,門房說,偶有一瘋女徘徊在徐府大門附近,抱著一個木頭來,就說是徐二少爺的孩子,被趕走了幾回後,就不知去了何處,想是死在了何處。
五月中旬,徐燕卿離京去了咸陽,此去大約要小半年不會歸家。
月末,徐尚書在朝上又被人聯名上書,在聖上面前參了一本。徐府幾家酒樓經營不善,就索性全都收了起來。虞夫人以府中入不敷出為由,又遣散了一批人出去。這下子,原先繁榮鼎盛的徐氏一門,漸漸地就一日不如一日。
六月後,舉國各地發了大旱。
這數月裡,徐長風歸府的次數屈指可數,多數時候,他都在京城外,為揮師北上做準備。徐棲鶴依舊如故,身子一會兒起一會兒落,雖是肯見我了,但也總說不上幾句話。我流產後,身體也大不如前,動不動就受風寒感冒,臥病在床,潮期也延至半年都不曾再有,更坐實了我不孕的傳言。
碧落被趕走之後,張袁安排了另一個丫鬟來伺候我,正是徐燕卿身邊的婢女,銀屏。
她機靈聰明,做事也妥帖,大概就是機靈太過了,但凡逮到機會,就見不到她的人出現。加之,我在徐府裡備受冷待,跟著我幾乎自然沒有前途可言,更不可能盡心待我。
這陣子,我又受了寒。大夫來給我看過,也喝了藥,可是不知是不是我心中苦悶,這個病拖了大半月,都沒好起來。這一日午後,我喝了湯藥歇下,卻又夢魘,驚醒之後,便覺渾身難受,虛弱地喊道:「來人……」
我叫了好幾聲,都無人進來。我只好自己起身,想去倒杯茶水,卻軟倒在地。摔下來之時,冷不防地有人推門走進來。
「少君!」那聲音極是驚慌,隨後便有一雙手將我抱起,小心地放到床上。接著。就有杯子伸到嘴角,我就著那隻手將杯中的茶水飲盡,茫茫然之中,鼻間好似聞到一股久違的墨香……
「少君、少君……」他又低聲喚了喚。我終於用力地一睜眼,看清來人——
沒想到,居然會是他。
? 三喜(五十八)
我是從未曾想到過,陸青蘇還有回到上京徐家的這一天。
「少君,來。」陸青蘇端著熱粥進來,從善如流地坐到床側,將我從床上扶起來。他捧著粥碗,用勺子舀了舀,散了熱氣,再讓我一口一口地吃下。
陸青蘇的模樣,和我記憶之中的樣子,似乎沒有太大的變化。但是,他的人黑了不少,身子似乎也比以前結實了些,看樣子他在江州,還算過得去。
他邊喂我,邊說:「小人在江州幫忙打理莊子,那兒天高皇帝遠,小人也是幾個月前才知京裡出了這麼多事情。」他嘆了一聲,帶著幾分唏噓道,「世家的盛與衰,終究還是在皇帝的一念之間。」
徐家現在確實大不如前,可瘦死的駱駝還是比馬大,縱然是比上不足,比下還是綽綽有餘的。
「現在,也只能寄望在兩個少爺身上了——」陸青蘇語音一頓,沒再接下去,只是轉而道,「現在正是艱屯之際,夫人不善管家,又聽不進勸,華陽夫人一向只在乎三房,三少爺的身子又是這樣的境況,一時之間,恐怕誰也分不出心思來。是以張總管請示老爺之後,就寫了信,將小人從江州給招了回來……」
他說著,就放下勺子看著我。那雙眼,仍舊和最初一樣,平靜如水,只有深視之下,方能察覺到那油然而生的悲涼。他像是欲言又止,嘴張合幾次。
最後,他也只是輕道:「您受苦了。」
聞眼,我便輕輕地莞爾。
這聽似簡單的一句話,卻包含了不盡的無奈和酸楚。奇的是,見到他回來,我心中也並沒有漾起多少波瀾,反是聽他過得還成,那暗藏於心中深處的一樁遺憾,好似總算了卻了一樣。
我躺下來後,模糊地聽見外頭的聲音——
「如果你連少君都沒辦法伺候的好的話,洗衣房那兒正好缺了人,你就過去罷。」
然後是「噗通」一聲,接著響起驚慌求饒的聲音:「陸管事,我、我知道錯了,我日後定會好好伺候少君,絕對不敢再擅自離開……」
再是不好,在下人眼裡,到底還是主子跟前的人,比旁個兒不知強了多少倍。要是被發落到洗衣房去,那將來真是一點出頭的機會都沒有了。
其實,我也並沒怨她什麼,這內宅冷暖,我長到現在,也看過了不少。誰人不是明哲保身,只要不落井下石,已算是好的了。
「銀屏,你要知道,再怎麼樣,裡頭那位還是徐府唯一的少君。幾個、甚至是幾十你,都不夠他一根頭髮來得珍貴。要有個好歹,你以為,少爺們回府後知道的話,還有你的命在。」
「我……銀屏真的知錯了。陸管事,求求您,不要告訴張總管。我一定會努力幹活兒,伺候好少君!」
我猜到陸青蘇並未要真的重罰銀屏,現在府裡正缺人得很,再去調其他的人來,也未必能做得更好。銀屏只是貪玩了些,事到如今,我也無心管束下人,她不免會得寸進尺。
「你知錯是好,說到底,若不是少君替你說話,我可不敢拿再給你這次機會。但是,規矩就是規矩,責罰不能免,你自己去張總管那裡領兩個板子罷。」陸青蘇說,「記住。今日,如果沒有少君,也就不需要你的人在這兒了。」
「……是。」銀屏退了出去。
自從這回之後,銀屏對我,果真是上心了許多,再也不敢玩忽職守。
陸青蘇每一天都會過來,他向來仔細體貼,看到我缺什麼、少什麼,就一一補上。我在偏院裡靜養,兩耳不聞窗外事,陸青蘇便會同我說起府裡的事情:「這兩日,夫人和老爺又爭吵了起來。」
「……為何?」我是知道,虞氏和徐尚書二人之間的夫妻關係,早在數年前就已經名存實亡。虞氏脾性如此霸道,常人都無法忍受,不知到底是她以前就是這樣,還是在這內宅裡漸漸地演變成如此。
陸青蘇搖了搖頭,看樣子,他也是不知。只不過,主子不睦,倒霉的還是下頭的人。陸青蘇只道:「現在,不單是外頭動盪,徐府裡也是風雨飄搖。夫人行事乖張多疑,待人又極是尖酸刻薄,已經逼走了幾個管事……」
近陣子,陸青蘇和我說得越多,便也慢慢放下了顧忌。饒是以前,我怕是不能想像,我和他竟也有像旁人一般,平心靜氣地說話談事的時候。
在陸青蘇的關照之下,我的身子也漸漸好了起來。
平素裡,府中雜事極多,他若走不開身,就兩天來一次。他想是怕我煩悶,除了府裡的事情,也常常和我提到在云州的見聞。
「從上京到云州,就算是快馬加鞭也要半月之久,走水路的話,耗上一個月也不嫌長。」他娓娓道來,「云州氣候炎熱,那裡不論男女多膚色黝黑,個頭較矮。云州話和北方話也很是不同,小人初到云州時,除了莊子裡的帳房之外,幾乎沒人能聽懂小人說的話。」
我靜靜地聽著他說的話,恍惚之中,不禁暗暗生出一絲豔羨。
我這十幾年來,都活在牆垣之內,儘是身不由己。我想起小時候,還曾荒唐地以為,嫁人是種福氣,嬤嬤們也常說,妾生子不如妾生女,嫁到別家做主子,總比跟野草似的過著好。現在,我總算明白,這是有多麼的不易。
陸青蘇守著我用完膳,本該站起來告退了,不想卻望著我,一直沉默著。足過去了半晌,他方感慨道:「比起初見之時,少君……確實長大了不少。」
他的話,也不由讓我想起,我第一次見到他,年歲尚不滿十五。如今,距離那時候,竟已經過去了兩年了。
茫茫之間,我又想起了那不經意的一眼,還有那鳳冠霞帔,燃燒的火盆,以及那頂紅豔豔的轎子,這一個個畫面,都還清晰得宛如昨日發生,可又遠得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一樣。
陸青蘇瞧著我久久,之後,便似魔怔了一樣。只看,他探出手來,那粗糙的手掌撫過我的面頰,在我猛地回神的同時,他已傾身覆來。
? 三喜(五十九)
就在我跟他之間的距離,只有咫尺之遙的時候,我忽地一伸手,直接就將他推開了去。
陸青蘇退了一退,瞬息之間,猶如大夢初醒。他原是坐在我的床側,一個管事,這樣子,就已經是大大的僭越。我順不上氣一般輕輕地喘著,只看陸青蘇的臉色青白一陣,接著就站起來,在我跟前直挺挺地跪下來。
「少君……」他頭也不抬地說,「是小人,壞了規矩。」
我微喘地睨著他,忽然就悲從中來。今時不同往日,這偌大的徐府搖搖欲墜,但凡是個人,誰不會有自己的私心。現在就連陸青蘇都生出了異心,更何況是他人,只怕這府邸的境況,比明面上看起來的,還要來得糟糕。
「你出去罷。」我輕顫地說道,「……以後,別再來了。」
陸青蘇沉默地跪了許久。半天后,他才站起來,告退一句,臉上毫無破綻地走了出去。我看著他的背影,明明他還是我記憶裡,熟悉的那個模樣。
只是,江山易改,變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那之後過了近半月,陸青蘇果真都沒再來過。但是,我知道,他也有叮囑下人好好照看著我,讓我不曾感受到一分怠慢。
銀屏給我梳著頭,她摸著我的頭髮說:「少君的頭髮,可真柔順。」
聽到這句話時,我又想到了碧玉。她早已回了老家去,可我聽聞蜀中大旱,今年農田顆粒無收,而去年和前年,不是水澇,就是蝗災,連續三年如此。到了七月中旬,暑氣正盛,京中興隆寺居然發生了大火,不但有好幾座佛殿被燒燬,濃煙更熏死了上百個僧人。此事讓人極是惶恐,民間漸漸有傳聞,是當今天子罔顧孝論,逼死了謝太后,老天爺看不過眼,這才導致禍事連連。
天子盛怒,抓拿了好些人,連著幾天上朝都怒發衝冠,朝中大臣無一敢作聲。
我的身子漸漸痊癒,胃口也好了許多。這日,我正在屋裡抄書,便聽見了腳步聲走近。我不禁抬頭,便看來人一身褐黃衫,由遠而近地朝我走來。
「少君。」他在我五步遠外站定,輕輕喚了我一聲。
陸青蘇每次過來,都挑准了時候。此下,只有我跟他在,沒有第三個人。自那一天后,他就沒在我面前出現過,今日來此,我便知道,他必然有話同我說。
如今,府裡頭誰也管不到誰。陸青蘇看著我,彷彿在極力克制些什麼。我擱下筆,對他淡漠地道:「陸管事有話,但說無妨。」
陸青蘇好似經過了萬般掙扎,他終是合了闔眼,在我面���慢慢地屈下雙膝。「你快起來……」我臉色微變,忙站起來,正要去扶他。陸青蘇卻深吸一口氣,沉聲說:「我已經向張總管言明去意。」
聞言,我便一震,當下就脫口問道:「為什麼?」
陸青蘇垂眼說:「少君怕是不知,小人……我原是張總管從花街柳巷裡買來的奴兒。其實,這些年,我一直在託人尋找親人,直到去年,才有了消息。回來上京之前,我就先去了建安一趟,總算是找到了我的母親。她年事已高,日子孤苦無依,我便決定這下半生,都好好地奉養她。所以,此次回京,我就已經打算好了,要向總管說明去意。」
原來,陸青蘇這次回來,便是為了同徐府辭行。
「老爺也成全了我的一片孝心,今天,命總管將我的賣身契歸還於我。」他眼眶微紅,道,「……現在,我終於是自由身了。」
聽到此話,我的目眶也不禁一紅,心中本是震驚,可現在卻又為他感到由衷歡喜。百感交集中,我看著他說:「這莫不是件喜事麼,你為何要跪著?」
陸青蘇凝眸,猛地抓住我的手腕。
我驀地一怔。
陸青蘇仰著臉凝視著我,他終於不再掩飾,那深潭般的眼眸流露出繾綣情意,像是要將人給淹沒。那一瞬間,我忘了推開他那是因為,我從他的身上,好似看到了曾經的自己。曾經,我也用這樣的目光,深深地望著一個人。
「少君,我知道,此話說出來,來日恐會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陸青蘇嘶啞地說,「徐府現在已經千瘡百孔,說是危在旦夕也不為過,今上隨時可能遷怒……」
我看著他,問:「……你究竟想說什麼?」
陸青蘇他抬起眼,定定地望著我。我聽見他說:「——此時若不走,便再無機會了。」
這一句話於我來說,如若平地一聲驚雷。一時之間,我便怔在當處。
啞然無言一陣後,驀然,我用力地抽回手,好似面前站著什麼洪水猛獸一樣,退了幾步,撞到了案子。陸青蘇連忙站起來,正要過來扶著我,我卻質問:「你可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麼……!」
陸青蘇雙手漸漸攥緊,他亦是豁出去般地道:「大少爺一出征,萬一有個好歹,徐家上下恐怕都自身難保。現在,不管是誰都分身乏術,誰也無法顧及到誰,而你的身子又——」他忽而止聲,我紅著眼看著他,我如何猜不到他要說什麼。
尻妻若無法生育,地位就連賤妾都不如,便是徐府不倒,我遲早也保不住我自己。這個道理,我何嘗不明白。
陸青蘇注視著我,終是不忍道:「我已明白,你對我……並非那種情意。」他長嘆一聲,真心道:「我可以對天發誓,只要你願意,這一生我便和你兄弟相稱,絕不僭越。」
話已至此,說的再多,也是徒勞。
末了,陸青蘇說:「三日後,卯時。我已安排好一切,只要踏出後門,便有人來接應。」他沉痛地合了闔眼,輕道:「我會在渡口等你。」
我不知陸青蘇是何時走出去的。我坐倒在椅子上,神色恍惚。我一人獨坐,直到華燈初上,婢女進來,剪了燭花。
我突地一起身,抓住人問:「官人……大少爺回來了?」
那婢女被我驚了一跳,訥訥說:「回、回少君……奴婢、奴婢不知……」
我看著她一臉驚慌,瞬間清醒。我這才想起,徐長風在營中,一個月才回府一次,徐燕卿去了咸陽,並沒有告訴我何時才會回來,徐棲鶴前日還發了燒,我就在他身邊,他都沒認出我來。
三天后,天氣極好。
我在屋裡寫字,銀屏一走進,我便問她:「現在,什麼時辰了?」
銀屏應道:「回少君,已經辰時了。」
墨香縈繞,我斂了斂眸,道:「出去罷,不必在我身邊伺候了。」
「是。」
我想起那一天,杏花飄落,白綾輕揚。他扶起了我,走出幾步之外,又回頭靜靜地看了我一眼。我又想起,他站在不遠處,遙遙地望來。我又想起,他看著我,替我將鳳冠前的珠簾輕輕放下來。那時候,我不曾經歷情愛,也不曾嘗過蝕骨灼心的感受。我對他的眷戀初初萌芽,可終究還是沒有等到開花結果的一天。
從此之後,我這一生,就再也沒有見到陸青蘇過。
? 三喜(六十)
這個七月還未過完,就傳出宮裡的那一位病倒了。
今上這個病,來得極是突然,足足缺了半個月的早朝。這期間,今上雖有會見朝臣,卻傳他氣色極差,太醫院的人日日進出承乾宮,朝中百官一提到此事,個個都諱莫如深。
陸管事辭去之後,徐府又少了一個能做事的人,對這後宅來說,自然更是雪上加霜。這一日,我如往日一樣,伏在案前抄經,銀屏就匆匆忙忙走進來道:「少君,不好了!」
我趕去了三房,一走進院子,就看見姜氏身邊的僕婦和嬤嬤全都戰戰兢兢地跪在門外。
「老爺呢?」我問一個下人。她紅著眼睛說:「老爺、老爺已經氣得走了……」
這時,我聽到裡頭又傳來響動,就帶人直闖進去。只見這滿目狼藉,好好的廂房在一夕之間,面目全非。我目光搜尋一番,陡地見到姜氏拿起了一把紅色的剪子,忙跑上去奪過那隻利剪。
「放開我!」姜氏掙扎地嘶吼道。嬤嬤聽到動靜趕進來,連忙將她給按住,姜氏臉上精緻的妝容已經哭花,她淒厲地嘶喊道:「你們誰敢攔我,我要殺了他,我定要親手殺了他——!」
「娘!」那些下人唯恐傷了姜氏,便攔不住她。我走過去,也顧不得禮數,抓住她的手腕說:「您再這樣喊下去,會被鶴郎聽到的!」
一提及鶴郎,姜氏驀然震住,輕喃喃:「鶴郎,對,我的鶴郎……」
她呆怔地轉過來,看著我。那眼裡過往的神采盡失,只看她忽然身子一軟,倒在地上。嬤嬤含著淚叫了她一聲「郡主」,姜氏聞聲,卻悽慘一笑:「郡主……郡主……哈!」
她睜著眼,說:「原來,我以為的郎情妾意,舉案齊眉,全都是一場笑話!」她自言自語般地道,「虧我恨了虞秀蘭這麼多年,一直都以為是她狠毒給我下的藥,原來……原來……」
她顫顫地落下淚,搖著頭:「原來,是他做的,都是他做的……就因為我是敬國公的郡主,就因為我性子嬌蠻,他就怕我太快生下孩子,打碎他苦心維持的平衡,他就給我下藥,弄壞了我的身子,害我的鶴郎,自小受盡折磨……鶴郎、鶴郎……啊!!」
姜氏慘叫一聲,忽然往後一仰,活生生地厥了過去。
下人急忙將姜氏抬到床上,大夫匆忙地被請了過來。施過針後,過了一炷香,姜氏便幽幽轉醒。
我先前已經打發了其他下人,只留下姜氏的乳母許氏在這裡。姜氏一看見我,頭一句話便問:「……鶴郎醒過來了沒有?」
我在她床側俯身,搖頭說:「鶴郎還在屋子裡歇著,娘不要擔心。」
姜氏聽了之後,蒼白的臉色漾起一絲僥倖的笑,點點都說:「好、好……」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宛如抓住了最後的浮木,神色緊張道,「這、這件事,絕對不能讓鶴郎知道——」
我承諾她道:「娘放心,我定然不會告訴鶴郎。」
姜氏放心地點頭,然後便招手茫茫叫著:「姆媽……」許氏趕緊走過來,紅著眼握住姜氏的手:「郡主,姆媽在這兒。」
姜氏睜著紅腫的眼,說:「命張袁把我屋子裡的人都換出去,去警告他們,只要……只要讓我聽到一丁點的風聲……」她狠狠地呲著雙目。許氏拍著她的手:「郡主,您不要再想了,這事情姆媽一定會辦好,保管他們不敢亂說。」
「好,那就好,鶴郎素來敬重他的父親……」姜氏終於放下心來,她淒然地一個笑,狠絕地說,「只要我尚有一口氣,我就絕不會讓他受到一點傷害……!」
姜氏平靜下來之後,我便去了徐棲鶴的院子。
我掀起珠簾,就見徐棲鶴緩緩睜開眼。我走了過去,在他床邊坐下來。徐棲鶴便出聲問:「方才,我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響……」他說,「是從母親的院子那裡,傳過來的。」
徐棲鶴之前發燒,出過汗後,人就好了點,這幾天也有了些胃口,下床出去走動一會兒,都沒問題了。
我搖搖頭,說:「你也知道,外頭不平靜。娘就跟老爺拌了嘴,心頭正不愉快,出了會兒氣罷了。」我知道瞞不住他,便索性編了個謊,總好過騙他什麼事情都沒有。
徐棲鶴果真是輕易信了我:「你幫我勸勸母親,那些東西,收了就收了。京城外莊子的營收,也足夠揮��兩輩子了……」如今,全府的開銷都仰賴徐棲鶴之前在京城外置辦的產業。他素來高瞻遠矚,是不可多得的經商之才。只要徐府不被抄家,吃穿用度還是不必愁的。
我看著徐棲鶴,不免又想起了之前的風波。
雖然姜氏說得零零散散,我也能將真相拚湊出來——姜氏當年嫁進徐府,有三四年不孕,好容易懷上孩子,卻被告知胎動有異,拼了命不足月就生了下來。聽說,徐棲鶴出身時,只有巴掌大一點,渾身青紫,差點就活不了命。後來,宮裡的趙院判告訴姜氏,她的身子裡有紅花,所以徐棲鶴一出生就帶著不足之症,怕是活不過弱冠之齡。
姜氏萬萬沒想到,害她和她孩子的人,居然會是自己的枕邊人。想到此處,我不禁感到膽寒,莫非家族的昌盛,居然還比不過自己的妻子。
我想得出神之際,徐棲鶴便靜靜地望來,過去那猶如秋水般的眼眸,此時乾涸若枯井。他忽而啞聲說:「我想歇會兒。」
我便扶著他躺下來,就站起來。現在,我跟徐棲鶴,多是平平淡淡,說到底,是心結未解,他又是執拗的性子,想是寧可同我一輩子這麼過下去。我正要走出去,後頭突然響起呼喚:「三喜。」
我頓然止步,回望。徐棲鶴凝視著我片刻,又慢慢地把身子轉過去:「出去罷。」
姜氏這一氣之下,就把自己給折騰病了。我便按姜氏所托,跟著張袁,開始學著一些管家的事務。這樣一來,我平素裡找到了一件事情做,也不再胡思亂想,心境反而平和了許多。我跟著張總管一步一步學下來,十天半月後,也能看明白一些簡單的賬務了。
姜氏自從知道當年的真相之後,一夜之間,好似老了好幾歲。可是,她在徐棲鶴的面前,卻還要強作笑顏,粉飾太平。聽老爺過來,姜氏就讓下人閉門,膽敢把老爺堵在外頭。她如今已經對老爺由愛生恨,提及老爺,便只恨道:「我只要一看到鶴郎如此……就恨不得殺了他,給我兒賠命!」
可即便是恨成這副樣子,姜氏仍從未想過帶著徐棲鶴一走了之。每每思及此,我就不由想到慘死的謝氏,還有恣睢暴戾的虞氏。究竟,困住她們、讓她們瘋魔的,是別人,亦或是她們自身……
這天,姜氏讓我去醫館給徐棲鶴抓藥。事關徐棲鶴,姜氏素來謹慎,從不輕易交託給別人,此事先前多是張袁或者是乳母許氏去做,現在府裡人手不足,許氏又要照料她,不得不囑託我去辦。
我便帶著銀屏和兩個僮僕出門,坐著轎子親自去醫館取了藥材。
「少君,請拿。」大夫將藥材包好了給我,細細地叮囑了一番。我接過的時候,聽到了旁邊有人說:「可聽說最近發了疫病,染上的會發燒出紅色的血疹,沒幾天就會突然暴病而亡。」
「這個病,好像是南方那裡傳來的。不止在坊間流行,軍營裡也有不少人得了這個病。」那人看看左右,對大夫道,「聽說,上面那位,也被傳染了。」
我踏出醫館,下人就來給我撐傘,擋住日頭。正要走進轎子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叫喚:「三喜!」
我一愣,循聲看過去。就見一個男子快步跑過來, 我認出他時,也一臉詫異地喚道:「大哥……?」
? 三喜(六十一)
我同大哥一起去了一家酒樓,要了二樓的雅座,銀屏和徐府的護衛都在外頭候著。
小二上了酒水,我便拿起酒壺,倒了兩杯。只看大哥身著常服,頭戴襦巾,還是和在家中時差不多的打扮。當年,我和汴州沈家的親人最後一次見面,卻是在五妹的喪事上,後來我一直留在京中,直到出嫁時,都沒見到老家的任何一個親人。
大哥坐在我對面,一雙眼打量了我許久,有些難以置信道:「你還真是四哥兒?」
我如今的模樣和當年那鄉下宅院裡的少年,已大有不同,虧大哥還能將我給認出來。大哥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仔細思量之後,也知道這裡頭大有文章。我只是沒想到,原來京中沈府一直瞞著我作為尻妻嫁入徐府的事情。
「你是說,你代五妹……嫁給了徐家三子?」大哥聽到此處,靜默須臾,也不由感嘆,「這世間,也真是事事出人意料。沒想到到頭來,五妹早夭,居然是你飛上了枝頭。」
聞言,我斂了斂目,並不言語。
「——莫怪啊莫怪,父親兩年前回去汴州之後就又升了官。」他搖頭說,「可惜,還是沒能回到京裡,你二哥這兩年一直沒考上,如今啊,人人正是愁煩著呢。」
我聽到此,不由問:「京中沈府……竟一句都不曾向你們透露過,我的去向麼?」
大哥娓娓道來:「當年,我跟父親一直找不到你,之後就有沈家的管事過來,說你衝撞貴人——」他突然沉默,我便猜到,許是沈府的人刻意隱瞞,假說我犯事,我又是旁支賤庶,這條命還不是任憑他們拿捏。
大哥想必也已經猜得八九不離十,只嘆:「他們只交還了一件你沾血的衣物,父親還去問你究竟葬在何��,也無人告訴,再加上那沈府的管事催促,我和父親也只好作罷,回去了汴州。」
京中沈府這樣做,無非是看不上旁支庶子,又擔心節外生枝,索性就誑騙他們我早已因犯事而被動用私刑處死。
兩年不見,大哥似乎也有些轉了性,他後來又和我說起了家中一些事情,原來他也遭逢了一些變故,現在已經不像當年那樣自視甚高。如今,他已經絕了仕途之意,同那幫紈褲斷交之後,就一心做起了生意,一年裡跑南走北,鮮少回到老家裡。
到底是身份有別,我也不能在外頭久待,大哥也是知道這點,並不和我多談。別過之前,我還是沒忍住,問他道:「不知三姨娘,現在過得可好?」
不想,大哥卻是一怔。
申時,我方回到徐府。
我讓銀屏將藥材送去三房,她剛踏出兩步,又回頭喚:「少君、少君。」她足足叫了好幾聲,我才猛地回過神來。
銀屏遂道:「少君,奴婢看您氣色不佳,您說,是不是要傳喚大夫?」
我看著她雙唇張合,耳邊卻「嗡嗡」直響,什麼都聽不清。過了半晌,我捏了捏發涼的手心,失魂落魄地搖頭輕道:「不必……出去罷。」
銀屏自也不再多言,轉身出去。
這一整天,我都六神無主,打碎了好幾個杯子。夜裡沒有用一點東西,就合衣而臥。
萬籟俱寂,我躺在床上,燭火已經吹滅,只有零星的一點月華照進來,像是暗夜中唯一的螢火。不知不覺,我就進入了夢裡——
我夢到了一個偉岸的男子,他身著鮮豔的喜服,拿著剪子,將我霞衣上的結一個一個地剪開。我又夢到,燭火孤影,他一個人獨坐案前,明明睏乏至極,也仍舊強撐眼皮。忽然,我們出現在人海之中,他突然將我攔腰抱起來,朗聲問我,看不看得清。接著,又是他,在漫漫長夜裡從後抱著我,對我說,你不會明白。
漸漸地,他的影子淡去,另一個人走了進來。他神采飛揚,如同一團烈火,任是走到哪兒,都讓人無法移開目光。他手執豪管,揮墨如舞,下筆如神。他時而放聲朗笑,時而暴跳如雷,時而強取豪奪, 時而深情款款。忽然,他身影消散,我聽到風中傳來一聲小君,忙循聲去找,轉身卻又見到,他跪在靈堂前頭。當我碰到他時,他臉色又變,將我一推,說,是不是因為你恨我。
他化作紅煙消散,我抬起眼,就見到繁華長街,河上蓮燈盞盞,一隻手驀地執來。我一見他,就看那目似剪水,人似空谷幽蘭。他一手拿著燈,一手握著我的手心,伴我走過長夜。然後,是床榻之前,他神色灰白,兩眼通紅,一遍遍說,我不甘,我真的不甘。緊跟著,那雙眸如若燦星,許諾說,下一輩子,只有我們兩個人。
他們的身影慢慢消逝,許許多多的人影出現在眼前——
「一些不大順耳的話,我就不說了,沈氏沒來得及教好你,而我這個做母親的,也只好為了兒子,多費些心思。」
「四哥兒,你的書都讀到哪兒了?」
「男人啊,你把他伺候舒服了,他就會疼你、愛你一時。可記住,別把這心給搭進去,若不然,以後疼的,還不是你自個兒。」
「四哥兒,快快過來,來試試姨娘給你做的這件新衣衫——」
「我反正是個遲早都要死的,你當然要讓我!大哥,既然如此,你不如把他也讓給我,別跟我這個短命的爭!」
「她泉下有知,是該知足了,只委屈了我的四哥兒……」
「一梳富富貴貴。二梳無病無災。三梳百歲無憂……」
「呸!她以為我真稀罕她用過的東西!」
「那下次不管怎麼樣,你都把他讓給我幾天,如何?」
「四哥兒、四哥兒,要不是因為你,姨娘我早恨不得也跳了井,一了百了!」
「今上有意今秋出兵北伐,到時候,我就會帶軍出征,揮師北上。」
「四哥兒,你去了京城,一定要規規矩矩,嘴記得甜一點,別成天跟個悶葫蘆一樣,啊?」
「冬天來了,燕子也要飛走了。」
「姨娘這輩子,就指望著四哥兒了,你定要好好兒的,知道麼?」
「原來,我以為的郎情妾意,舉案齊眉,全都是一場笑話!」
「記住姨娘的話,四哥兒若是能留在京中沈家,就算是為奴為婢,也別給我回來……!」
——別給我回來!
「喝!」我猛地大震,兩眼睜開來。我發覺,我正趴在冷冰冰的地上,周圍黑漆漆的,沒有一點光亮透進來。我怔怔地環顧著,隱隱約約,聽到了像是一顆珠子墜落到地上的聲音。
隨著珠子滾動的聲音,它漸漸近了,最後,就停在了我的雙眼之前——
那是一顆,紅豔如血的珠子。
「唰」地一聲,我從床上坐了起來。「呼……呼……」我出了身熱汗,茫茫一抬眼,看了看週遭,只覺眼前這個地方陌生得很。我搖晃地從床上下來,趿著鞋,輕輕地喊了一聲:「姨娘?」
無人應我。
「姨娘……」我又提聲,喚了喚,「三姨娘……」
我仍舊沒有得到回應,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陡地攀上了我的心頭。我突然奪門而出,暗沉深夜,長廊無盡,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跑起來:「姨娘!三姨娘!」
我嘶啞地沿路叫喊著,接著我看到前方一盞一盞的火亮了起來。不知道是誰人喚道:「少君、少君,您怎麼回事!啊!」
我推開那人,驚恐地跑了出去。
「來人!快來人啊!」
我一路逃著,不知道自己在何處,也不知道自己要逃到什麼地方去。驀地,我腳下一絆,重重地摔了下來。我喘著粗氣,顫顫地抬眼四顧,眼前儘是黑魆魆的一片。
這時候,我的腦海裡,浮現出了一個畫面。
大哥臉色微變,開口時支支吾吾,好似有什麼難言之隱。末了,他似乎明白,不可能瞞得住,便道:「兩年前,三姨娘接過你的血衣,也以為,你已經死在京城。」
「她不言也不哭,下人也未曾察覺異樣。」
「五日後,三姨娘就被人發現跳了井,她手裡……還抓著你的衣服。」
猶記得,府裡的下人說,如果能生而為尻,嫁進豪門,全家就能雞犬升天,一生都不愁吃穿。其實,我一直都以為,三姨娘只恨我不是五妹,給不到她體面。我原本還想,我嫁進了徐家,她總算能揚眉吐氣,下半輩子,都有好日子能過。我之所一直都在忍,是因為,我明白,哪怕不是為了我自己,我也要想一想,我那可憐的母親……
我怔怔地望著,漸漸看清了眼前的景物。烏云蔽月,沒有一點光,也沒有可以逃脫的地方。
「啊!!」我深陷爛泥之中,十指蜷曲,驀地哽咽地嘶喊,伏地痛哭出聲。
寧武十年八月十一日,我私逃出徐府。
十日後,我在京外渡口,被徐大少爺給親自擒住,押了回去,關在祠堂裡,只等三個少爺都齊了之後,再行審問。
?
三喜(六十二)
京外渡口,在我登上船的時候,徐家的人馬便恰好趕到。船家怎敢忤逆,正要停船,我彷彿聽到了誰的呼喚聲:「三喜!」
我縱身一躍,跳了江。
江水極冷,也極苦,我看著江底,黑黢黢的一片,它又讓我想起了,沈家偏院裡的那一口井,那裡是不是也像這樣。極冷、極苦。
直到我轉醒,靜靜地看了眼周圍,兜兜轉轉,我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徐家人把我關在祠堂後頭的院子裡,這個地方,一直是用來關押族中犯下大錯、等待發落之人。我雖是被關著,但並未受到苛待,吃穿用度和過往並無多大區別,只除了一個聾啞的下人之外,我就沒有再見到任何一人。
八天后,徐燕卿歸京。
那日,天剛亮,我就已經坐在床頭。啞奴走進來,伺候我梳洗換衣,之後就領著我,一步步走去了內堂。
眼前的一扇門被緩緩地推開,那裡頭門窗掩蔽,微弱的光透過窗紙,成就一個個斑駁交錯的虛影。內堂裡,沒有徐氏宗伯長輩,也不見徐家老爺和夫人。這裡,就只有我和他們。
他們三人各坐於三方,不分上首。我走到中央的位置,便執著下襬,兩腿分開平伸,挺直脊背,同他們一樣,從容地屈膝,跽坐於地。
徐燕卿在我的正前方,徐長風位在背著光的東面,徐棲鶴則在西面。
闃寂無聲。
少焉,那低沉瘖啞的聲音,從我的東面響起:「沈氏敬亭。」
我紋絲不動,只輕輕啟唇:「是。」
「八月十一日,你未告知任何人就離開徐府,整整十日不歸,可有此事。」他的聲音平如死水,沒有一絲波瀾。
我應了一聲:「是。」
徐長風又道:「八月二十一日,你在京外渡口,是意欲離京。」
我又應:「是。」
徐長風問:「所以,你確是私逃出府。」他靜了數息,「你此意,是出自自願,或是曾受他人攛掇,亦或逼迫。」
「我私逃出府,是出自自願。」我一字一句地說,「不曾受人攛掇,也不曾受人所迫。」
幾乎是接著我下一句,他問出聲:「那你,究竟為何要不辭而別?」
四周沉寂了下來。
我目視正前,不偏不移,神色淡漠如塵。徐燕卿靜默凝視,他原是意氣風發,如今靜如死水。他開口問:「你坐船,要去什麼地方?」
「管道易截,水路難追。」我緩緩說,「天下四海,任是到哪一處,都比白白地枉死在這兒好。」
我目光雖落在前頭,其實卻望著遠處,就好像這裡的一切,已經和我無關。他們,也和我無關了。
「你這句話的意思,可是怕……我徐氏將來,會連累了你。」
我看著他,遂輕一點頭,應了一句:「是。」
徐燕卿想是未曾料到,我居然會如此坦蕩。
「我不信。」他說。
聞言,我嘴角輕揚,實在禁不住,笑出了一聲。
眼前那一雙厲眼倏地投來,好似恨不得在我身上鑿開一個洞。
「眾所皆知,徐家如今已是危如累卵,不過是勉強再撐一時罷了。如今,天子病重,怕是已經等不及,遲早會對徐氏動手。三位少爺不見,徐府裡的那些下人,暗走的走,暗逃的逃——」我語氣平緩道,「我自然,不能不為我自己打算。」
徐燕卿定睛看著我,兩眼眨也不眨,像是在看一個極其陌生的人。他張了張唇,寒聲道:「滴水之恩,當泉湧相報,這些年,徐氏予你身份地位,富貴榮華,不曾短過你一分一毫。即便,是真有那麼一日,你真以為,我們三個人,會眼睜睜地看著你無辜受累……」徐燕卿似在強作隱忍,可雙手已顫顫攥成了拳。
他死死地看著我,咬牙道:「可是,沈敬亭,你千不該萬不該,不告而別!」
「二少爺。」我這麼叫他的時候,徐燕卿驀地一頓,他眯起眼,極快地問:「……你叫我什麼?」
「二少爺,」我又喚了他一聲。然後,淡漠地睨了一睨另外兩人,「大少爺、三少爺。」
「你莫非,就這麼急著跟我們撇清關係……!」徐燕卿重重地一捶案。
「三位少爺,都是天之驕子,有錚錚傲骨,寧是人頭落地,也要保全氣節。」我並不理他,只是自顧自地道,「可我不是。」
「我沈敬亭,只不過是沈家旁支的一個賤庶。幾位可知,何為賤庶?」 我的眼裡,藏不住諷刺的笑意,道,「我生娘是個舞姬,大字不識一個,而我自小長於後宅,眼界短淺,每日只爭溫飽,長大後,就成天和下人婢子不清不楚地勾搭在一起。」
「我這樣子,自是不知何謂禮教體統,自然也就不曉得,什麼是滴水之恩,更遑論是,恩恩相報。」
「當年,我之所以嫁進徐府,無非就是為了身份地位,富貴榮華,沒想到不過短短兩載,這偌大的徐府,就氣數將盡了。我沈敬亭不過是個貪生怕死之輩,可沒有大家弟子的鐵骨錚錚,三位少爺何不看在這兩年的夫妻情份上……」
我幽幽地輕道:「予我,一條生路。」
此時,一串低咳聲響起,低沉而綿長,久久縈繞於心間,揮散不去。
「你說,你是因為貪生,才要逃家。」那聲音氣若游絲,「若真是因為如此,我不會怪你。」
徐棲鶴面色灰敗,雙唇如沾血般猩紅:「可你離家,盤纏不過幾兩,你若是貪慕榮華,何至於身上一件貴重之物都沒有。」他一句句說,「你說你不懂恩報,那早在半年以前,你就該走,為何要拖到今時今刻。」
「你說你怕死,那為何大哥趕到之際,你寧可躍江,也不求饒?」
「你究竟是因為怕受徐家連累而死,還是因為……」徐棲鶴胸口劇烈起伏,嘴裡含著血腥氣,顫聲道,「——你就算是死,也不願待在我們身邊。」
我緩緩地合了闔眼,一滴清淚,砸在手背上。我茫茫地看著它,突地,瞭然一笑。
「不錯。」 我說,「就算是死,我也不想,再待在你們任何一個人的身邊。」
? 三喜(六十三)
PS:前方有虐身、有4P、有合奸,閱讀後恐引起不適,請斟酌再三再拉下。
「就算是死,我也不想,再待在你們任何一個人的身邊。」
透過窗紙的光映照在前頭,即如嚴寒冬日時的粼粼湖面,又如一雙眼眸盈盈的一層霧光。漸漸地,我手背上的淚跡已經風乾,一如我的雙眼,任是在先前有過多少的溫情切意,此下也已經乾涸枯竭。
我看著前方,視野慢慢地變得模糊起來。除了跟前的那三個男人之外,其他的一切皆於度外。這時候,他們也在望著我。一片闃然,連呼吸的聲音都聽不見。
這是一場不見血的凌遲。
在我的前頭,那一雙雙眼死死地看著我。它們眨也不眨的,像是忘記了掙扎。
我的一個句,一個字,甚至是每一瞬,每一息,都是最鋒利的刀刃。他們被殺得措手不及,絲毫沒有還擊的餘地。
姑姑說過,要是把心都搭進去,人就輸了。
我輸過。但在這一刻,我卻忽然明白過來——原來,這一場局,我們誰都不是贏家。
滿盤,皆輸。
「呵……」我彷彿忍耐了許久,終究還是禁不住,啞然輕笑。
這一個笑,就是掙斷的最後一根弦,將這早已岌岌可危的寂然瞬間傾覆。「鏗」的劇烈一聲響動,第一個站起來的人,是徐長風。
一直以來,他永遠都是一副肅穆靜默、處驚不變的模樣。誰都以為,他最是無懈可擊。
猝不及防地,「唰」的一下劈開空氣的聲音,一記鞭子從我的身後狠狠地抽在了我的背上。他這一下,打得極重。我的 身子隨著劇烈的衝勁,一瞬間往前倒趴在地上。
我兩手撐在地上,額頭冒出冷汗,隨後,背上便火辣辣地疼起來。但是,在這一同時,我的心中卻升起無限的快意,喘了喘之後,伏在地上便咯咯笑了起來。
「哈、哈哈——」我的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響。
那雙充血的眼睛凝了一凝,終於,在這一刻,我擊碎了他身上最後一道枷鎖,而他就像是一頭掙脫了桎梏的猛獸,過去的正顏厲色、道貌岸然,在這一瞬間,全都化為烏有。
「啪」地又一聲,那鞭尾掃在我的身上,只一下就將我的衣衫嚯開。緊跟著,我眼睛還沒來得及眨,又是一下。鞭子如雨,我卻好像痛也不覺得痛,如瘋子一樣,只管仰首揚聲長笑。
那響亮的笑聲和揚鞭抽打的聲音化作魔音,刺耳得穿透耳膜,直鑽心間。
驀地,我身後之人將鞭子甩手扔去,接著我就被人給扳過去。
他俯下身壓著我,只看,那曾經俊若神祇的容顏,如今卻猙獰得如同惡鬼。那雙眼眸佈滿蜘蛛絲一樣的血線,目眥盡裂,額角青筋盤虯,鬢髮白黑斑駁,即俊美而又狼狽。好似,那頓鞭子不是抽在我的身子,而是他的心口上。
那雙眼眸凌厲而深沉,如漩渦一般。
「……你離家,是為求生。」他說,「而若回到我們身邊,你寧可求死。」
那一日,我縱身躍入河中,便是半昏半醒,也清楚自己曾在鬼門關前走過一遭。
「可我到底,還是晚了一步。」我惋惜似地輕聲嘆道,「若先知道,會是你追來,我就該早一點。」
徐長風眸光暗暗,帶著嗜血的陰芒。他瘖啞而森冷地道:「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照樣能把你給翻出來……!」
聞言,我抿唇一笑:「如果,我逃到陰間地府,大少爺也要追過來麼?」
他胸口直喘,如同被我逼至窮途,唯有傾身,兇狠地將我身上唯一的利器噙住。
他在我的唇上兇殘地嘶咬,手掌用力捏住我的下頜,迫我將齒門打開,之後便粗暴地長驅直入。他的侵略讓我即熟悉而又陌生,那灼熱的溫度如烈火一樣燒來,我卻不將它拒之門外,雙手反是在一片風雨之中纏繞住他的頸脖,遂前傾身子,舌尖也如吸血的藤蔓一樣勾住了他。
「唔……嗯……」我不再壓抑自己,在他瘋狂地舔吻之際,也凌亂地纏抱住他,兩手不住地撫摸著他的脊背,手掌火上澆油般地勾繞著。徐長風將我的唇咬出了血,那如蟻咬般的刺痛和腥甜的血,好似點燃了我沉睡已久的慾望。我偏著脖子,貪婪地和他吸吮纏磨,直至分開時,勾出津液,他忽而將我用力推倒。
我看著他,粗喘著。
一陣陣模糊的光暈裡,我抬了一抬手指。
指腹輕輕地在那張臉上的輪廓摩挲而下,猶如蜻蜓點水,留戀地落在他翕動的薄唇上。我嘴角微微地一牽,極是憐愛他般,無聲地呢喃:「你真可悲。」
「……」他的雙眼狠狠地鎖著我,就像是恨不得就這樣,殺了我、吃了我。
和他相識至今,我一直都在仰視著他,那是因為我自知和他相比,我孱弱而又愚昧。我總時時記著他的年長,記著他不可抗拒的力量,記著被一個陌生又強大的男人頭一次支配身子的恐懼。
高山會傾倒,海水會翻浪,此時此刻的他,就像是一頭困獸,眼紅如血,遍體鱗傷。
「啊……」他又一次壓下時,我的喉間釋出幾個模糊不清的音節,瞬間淹沒在布帛撕裂的響聲之中。徐長風又一次將我翻轉過去,我支了支身子,在他身下爬了起來,他便壓在我的背上,手掌從後頭換來,扣住了我的臉,讓我將腦袋往後偏去。
「唔……嗯……!」他在我的眼角,鼻尖、唇瓣上胡亂地嘶吮啃咬,我劇烈地喘息著,抬起一隻手欲推開他的手掌,卻被他給反扣在胸前。身後熾熱的肉體隔著衣料緊貼而來,系發的簪子在糾纏之中被抽了去,亂發如潑墨般地散開來。那鋼筋一樣的手臂將我牢牢地困在方寸之間,耳邊不斷地響著他粗喘的聲音,在響亮的窸窣聲之中,我感覺到那火熱的硬物抵於腿間。
「徐、徐長風……!」我急迫地嘶聲一喊,他的手掌就緊緊地覆在我的嘴上,臉由後方埋於我的頸脖之間,此時,那硬漲之物就擦過我衣衫不整的下身,在摩挲著中找到了破綻。
「……唔!」我猛地一仰脖子,他亦在同時間,於我的頸間粗重地一喘。
週遭的一切凝滯了片刻,當我的胸口一個起伏,那熱物就跟著一寸一寸地埋入,直到它完完整整地侵入我的身體裡,那掩住我的嘴的手掌才鬆開來,可也不過是一個眨眼的功夫,徐長風便俯身,再一次將我的嘴給深深地含咬而住。
上頭的唇舌絞纏之時,他埋在我體內的孽根,也隨著身軀的輕晃,緩慢而深重地抽動了起來。
「啊……唔……」我十指緊攥,嘴角在親吻的間隙流出呻吟。隨後,徐長風讓我趴伏在地,摟著我的腰肢,我便雙膝撐地,下臀高抬,他便一擎如鞘,游龍猛地鑽入淫濕深閨之中。
「啊……!」我被他頂得往前猛力一推,手肘慌亂地撐在冰涼的地上。我久未經情事,閨穴如旱地般乾燥,他生猛一撞,帶來了如破身那時一樣撕心裂肺的痛楚,好似一根鐵杵在花房中蹂躪。直待他緩緩來回碾磨過後,脆弱的花房一陣攣縮,纏絞肉棒,淫水泌出。徐長風低喘一聲,用力扣著我的腰肢,將我重重地往後按去。
「嗯唔……!」我眉頭緊蹙,嘴裡卻舒爽地悶哼起來。
緊接著後來,這隱蔽莊嚴的廟室裡,便只有響著粗喘和肉體的碰撞的聲浪。若無旁人一樣,我兩眼微闔,臉貼於地面,看著地磚上那精妙的花紋,兀自地呻吟出聲,身子如同亂顫的花枝,腰身亦迎合著抽插的動作而前前後後地搖晃著。
突然,一隻溫涼的手若柔荑拂來,我睜了睜媚紅的眼,袖擺上那一隻栩栩如生的鶴鳥便躍至眼前。
我一揚眸,便瞧見了那雙眼睛。
他的眼,像是氤氳著柔柔秋水般的眷戀,又像是萬尺深潭一樣漆黑無望。
那溫軟的手掌貼著我的臉,我隨著抽動,頰肉一下一下地輕擦過他溫熱的手心。我雙眼眨也不眨地望著他,時不時呻吟出聲:「嗯……嗯……」
徐棲鶴靜靜地凝視著我。他的指節微弱地顫著,幾次沉重的呼吸,胸口從未如此劇烈地起落過。
末了,他也似同著了魔一樣,屈曲下身子,雙手捧起我的臉來,冰涼的唇印在我的嘴上。
? 三喜(六十四)
他的唇,很軟。就如記憶之中,他頭一次親吻我的那時候,像是棉絮一樣。軟,而涼。
徐棲鶴在我的唇上緩緩地廝磨,溫情脈脈,纏綿悱惻, 只有那捧著我的臉的指尖在不住顫抖。
「……啊!」此時,身後忽然撞在了要害上,我喉尖一顫,身軀便往前一傾,失去支撐的雙手胡亂地拽住了他身上雪白的氅衣。
徐棲鶴晃了一晃,膝頭驀然一屈,跪倒在我的眼前。
徐長風突然動了狠勁,孽根在我牝中撻伐征討,交合之處直響著啪啪的撞擊聲。而我只跟慾海裡的孤舟一般,身軀前前後後的搖晃,兩手卻緊緊地攀住了跟前的男子,紅豔的唇不住微弱地顫動。
徐棲鶴一臉木然,隨後,他怔怔地垂下眼。我的頰上忽覺一股涼意,便看那雙羽睫輕顫,一滴淚自那眼窩裡滑落,墜在我的臉上,靜靜地滑落至唇角。
又苦,又澀。
「唔……!」他遽然捏住我的臉龐,偏著腦袋,深深地噙住我的嘴唇。
「唔……嗯……」我的呻吟被他的吻所吞沒,只有喉結顫動的時候,由嘴角釋出細微的吟嚀。他將我抱在懷裡,兩根舌頭如紅蛇一樣抵死相纏,彼此都嘗到了對方嘴裡那甜膩的血腥。纏吻之際,他面上淚如珠落,那緊揪住我的手掌用力得連指節都顫顫泛白。
「呼……嗯……」徐棲鶴不住在我唇上吮吸摩挲,分不出是誰的喘息聲。我跟他就像是一同溺水的人,不斷地在彼此身上攫取溫暖。漸漸地,那枯瘦的手掌變得溫熱,如點火一樣,在我的臉龐和頸脖上來回撫摸。不自然的紅暈漸漸攀上他的面頰,是眼前這一片灰白塵埃裡的一抹鮮紅欲色。
摩挲聲響起,是他解開了我上衣的系結,衣結一鬆,他的手掌便急不及待地探進……
這時,那在我身上馳騁的男人忽而緊摟著我的腰,將我從後抱了起來,坐到了他的身上。「嗯……!」我的後背貼住那結實的胸膛,臀肉抵在他的腿根,刺激得倒抽一口氣時,那一雙手便有力地將我的兩腿分開於兩頭,將我們交合的私密處曝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啊……啊……」伴著進出時的水聲,我的身子如扶風弱柳也似地,有節奏地上下抽晃。徐長風在我敏感的後脖子不斷唆吸,一隻手臂伸到我胸前,猛地將我鬆垮的衣襟連著褻衣給扯開來。
我鎖骨如弓,雪白的胸膛上開了兩朵紅纓,肌膚淌出細密汗珠,身子好似籠著一層珠光。
徐棲鶴眼裡的眸光深深暗暗,他魔怔地探出手來,指腹在那挺立的紅珠上一碰,我便「嚶」地一聲,用力偏過頭去。
徐棲鶴緩緩地在我面前俯首,我便聞到了那股沁心的梨花香。就看,他貼近我的胸口,手背輕撫著過那紅粉的乳首,接著,便伸出軟舌。
「嗯……!」舌苔擦過之時,我的身子劇烈地抖了起來,腰身不自覺地拱起,脖子高高地向後仰著。徐長風從後扣來我的下頜,我便又和他糾纏起來。
徐棲鶴含咬著我的前胸,好似不知饜足一樣,或舔或吸,直將那一顆紅果舔舐得如充血般腫了起來,之後再對另一邊如法炮製。
我身軀直顫,腹下緊了又緊,被幹得濕淋淋的淫穴痙攣一樣地收縮著。徐長風抓住我的兩手,讓我自己將胯骨打開,雙手撐在膝後,之後便扶住我的腰,打樁似地上下聳動。在我腰腹之下,胯間之物已然挺起,玉莖頂起一篷,將半脫在腿根的褲子洇濕了一小片。
徐棲鶴在我胸前啄吻,似是要吻遍我的每一寸肌膚,逐步地延綿而下。
「我早就知道了。」他的聲音近在耳邊,如夢囈一樣,「我早就知道,我本就不該被生下來。」
「啊……!」我又一聲低吟,用力地躬著腰身。徐棲鶴的臉貼著我的胸膛,緩緩地下滑,手掌輕柔地摸向我的腿間:「假裝愛著一個人的眼神,我比誰都再清楚不過。這十幾年來,我日日對著這樣的目光,只有母親看不透,旁人都看不透。」
我知曉,徐棲鶴面上性情溫潤,實是乖悖違戾,心機深險。然而,我更清楚的是,他不過是過於聰敏,眼前真真假假,沒有什麼能瞞得住他。
強極則辱,慧極必傷。這樣的人,老天如何能讓他活得長久。我合了闔眼,嘶啞地喘道:「那三少爺……何不想開一點?」
聞言,徐棲鶴卻一笑,即狡詐,而又充斥著絕望。
「所以,你騙不了我。」他急切地、入魔般地絮絮低語:「你騙不了我,你騙不了我,你心裡有我,不管你說什麼,你都騙不了我,你的眼裡,有我……」
繫腰輕解,神不知鬼不覺。
徐長風已是漸入佳境,他緊緊抱住我,彷彿恨不得將我嵌入骨血之中,那肉色性器橫衝直撞,每一下都全根進出,肏出的淫液多得弄濕他的褲擺。
徐棲鶴已將我褲頭除去,他撥開我腹下稀疏的毳毛,便瞧那充血的玉莖高高翹起,隨著抽插誇張地一晃一晃。他溫柔地摸著那物,目光柔情似水。
「我一直覺得,你這兒……」他痴痴地說,「真美。」遂闔上眼,張嘴含住。
我撐開雙腿的手臂倏地收緊,胸口騰地一窒。
莊肅堂室之中,我幾乎全身赤裸,背坐在一個男人的身上,那粗紫的陽具在丹穴重重戳刺,蕩頭碾著媚肉,次次直指陰蹺,穴水幾次濺湧,臀上被他揉出好幾個青紫手印。另一人在我跟前,他跪伏在地,埋首於我的股間,冰涼手指撫弄著我脆弱的腎囊,蒼白雙唇配合著身子的搖晃,前前後後地吞吐著那小巧的玉莖。粗糙的舌苔由莖身舔至根頭,柔滑的舌尖拂過精竅,細細地撥弄著小眼。
「唔……嗯——」頸脖和耳骨不住被舔弄唆吸,男人粗礪的指腹擦著我的胸前���兩顆玉果熟得發紫,殷紅雙唇不住張合,時不時和後頭之人交頸而吻。大腿屈曲敞開,弱處被含著,不自覺地挺腰,隨著孽根的抽插,也在那張嘴裡抽動著。
似是有所感知,我張開了眼。
在正前方,一雙目光投來,如刀似刃。從最初到失控,它都從不曾從我的身上移開過。
那是我見過,最複雜深邃的一雙眼睛。除了露骨的怒火之外,那兩眼裡還充斥著恨意。我知道,過去的他,從來不曾真正地厭惡過我。可是,現在,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恨我。
他終究是天之驕子,哪怕落入塵埃,深陷泥沼,也依然桀驁驕傲。也許,他這一生,都不會再這樣深愛過一個人,也不會像這樣,深深地恨一個人。
徐燕卿靜靜地看著我,沒有任何動作。唯有十指緊緊攥住,指甲幾乎陷入皮肉。
這是我跟他之間,一場沒有硝煙的博弈。荒唐,瘋狂。
撞擊越發猛烈,快感一波接著一波如潮湧來,我雙眼濕潤,幾乎要敗下陣來時,前方傳來了響動。
他站了起來,分明欲要奪門而出,兩眼卻仍舊死死地望著我。那雙腿,如灌了鉛一樣,動也不動,兩眼如滴血一樣通紅,好似正經歷著天人交戰。
「……啊、啊——!」我極是歡愉,又極是痛苦地一哼聲,一股熾熱驟然襲湧,猛浪一澆,我亦跟失禁般地高高躬起腰身,精關跟著失守。
在我失力而倒的時候,他的喉結微顫,面上一慟。終於,輸掉了最後的驕傲。
? 三喜(六十五)
釋放之後,我仰後癱倒在徐長風的身上。他沉重而深長地喘息著,雙臂將我緊緊地摟抱著,沉浸在快活之後短暫的餘韻裡。須臾,他的脖子探向前,由我的肩骨輕吻至頸脖,慢慢地順延上去,親著我汗津津的鬢髮,之後便粗喘地往下,手輕輕地拂過我背上斑駁淺淡的血痕,小心地伸舌舔去。
徐棲鶴已放開我的嫩莖,也未見他將精水吐出,怕是盡數都嚥了下去。此刻,他面染欲霞,衣襟微敞,雪白肌膚亦泛著紅潮,淫香滿溢於室。想是禁慾已久,他到底是忍無可忍,待徐長風方一抽身,他就起了起身子,跪於地面,上半身俯下,一隻手架開我一條腿,隨後三根手指便狠狠地捅進那淫濕的騷穴裡。
「……啊。」我不禁一抖,呻吟卻極是甜膩。
徐長風啄吻著我的脊骨時,那修長手指便在花房內循序揉按,那一處方經雨露,只稍一弄就淫津潺潺,混著濁白流了滿手。三指深入最裡,越過齒環,便抵尻結,一撥過花芯,嫩穴就一息一息地收縮,吸著手指,似玉龍吐珠般旖旎。徐棲鶴緩緩進出,不由嚥了一咽。
這時,徐長風扣住我的肩頭,迫我向後翻轉。我往後扭著腰,又和他舔了一舔嘴,徐棲鶴便抽出手指,如此一來,就和先前調換了位置。我夾在他二人中間,徐棲鶴從後頭摟著我,徐長風兩手搓揉著我的前胸,猛地低頭用力咬住。我抬腿踢動了一下,卻被他給用力扳開來,垂軟的玉莖被滾燙粗糙的手心捫弄,弄得我好一陣顫慄。
這時候,徐棲鶴便緊緊貼著我的後背,喘了喘之後,便一提氣,直搗黃龍。
「嗯……」我和他齊一悶哼,這一進便送入七分,攪進牝穴。「好熱……」他亦是激動不成地顫顫喘息,雙手忙亂地抱住我的雙肩,凌亂地吻著我的鬢髮說:「你看,這裡變得這麼燙……你還說,你不要我們,嗯……小騙子……啊……」
徐棲鶴瘋狂地抽動起來,我被頂得上下顛動,適才方遭人蹂躪過陰竅,又一回被狠狠踐踏碾磨。徐長風在我身前吻至腰腹,過去我總覺得他偏愛女兒身,與我行房時多是黑燈瞎火,只偶爾摸一摸我前頭,被他吮住頭端的時候,我就「啊」地抽泣一聲,兩手抓住他的頭顱。
身後被人狠狠頂送,不斷推著我的腰,將自己往他嘴裡挺動。他吮咂吸含,每一次都整跟吞吐,我兩手撐在他兩肩上,推也不是,抱也不是。直至一個陰影漸漸覆來,擋去了身上唯一一道光。
我側仰著臉,往他瞧去。徐燕卿正杵立於身旁,像是一個無關的過客,神情漠然地看著我們。
門就在前頭,人間和地獄,不過就是一念之差。
「……啊!」忽然,我被頂得身子一拱,伸手就拽住了他的衣袖。
徐燕卿一怔,我只當他會嫌惡地甩開去。可是,他沒有動作。他就這樣,靜靜地站著,就跟那茫茫雪地中的人影一樣,孑然一身。
又一個頂撞,我猛然一往前,失去支撐的手緊緊抓住了他一截袖子,面頰便貼到了他的下腹之處。身後不堪入耳的撞擊聲不絕,我���臉便挨著他的胯下上下摩挲……
自古,楔身上的麝香都難以讓人拒絕,就如他也無法抗拒尻發出的情香。我緊挨著他,放開他的袖子,手掌慢慢地撫向他的腿間。身下仍在狠狠抽乾,我粗聲喘著,手緩慢地探進他褲擺裡頭,覆住那沉甸甸的一物。
他終究還是起了反應。
我撥開衣擺,也不解開褲腰,便輕柔地捧著那物,隔著布料用嘴含住。徐燕卿猛地一顫,手按在我的肩頭上。「唔……唔嗯……」深肉色的淫具在身下快速進出,身前玉莖包覆在溫熱的嘴裡,我口裡含咬著那物件,腦袋前後聳動,口水漸漸濡濕他的襠部。貼著背的喘息越發零散混亂,抽插也越來越重,那扣在我肩上的手掌也不斷收緊,用力得幾乎要活生生捏碎我的骨頭。
「啊!」我驀地一個吃痛,頭髮被人拽著往後仰去。還不及反應,唇就被狠狠噙住,那舌頭兇狠地鑽進,如有深仇大恨一般瘋狂肆虐,唇舌都被咬破,一股腥甜在嘴間蔓延。
直到我順不過氣地掙紮起來,徐燕卿忽地將我一推。他怔怔地看著我,通紅的雙眼盈滿淚光,突然雙膝一屈,噗通地跪了下來。
「……」他慢慢地抬起手臂,兩手卻用力地捧著我臉龐,額頭抵住我,陡地,泣血般地嘶聲暴喝:「你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他嗚咽地哭出聲來,咸苦的淚水落在我的臉上。我張開手,死緊地抱住他的肩,臉埋進他的頸脖裡,闔眼時也墜下幾顆淚。
縱觀這一生,我和徐燕卿就像是天生的冤家。
他心高氣傲,而我卑微如塵,他脾氣衝動,而我性情溫軟。愛與恨對他來說,涇渭分明,無論是喜怒哀樂,這些情感在他的身上,都是如此濃烈鮮活。有時候,我確實極羨慕他。我羨慕著他的驕傲、羨慕著他的不拘一格,他的尊嚴不該被如此踐踏,他本該跳脫出這世間萬物情感的束縛,只顧著自己,一輩子快快活活。
我顫抖著,溫柔地親吻他的眉角和耳周。我說:「抱我。」
我跟他之間,剩下的那一些,沒來得及說出口的、也不需要說出口的話,都盡數淹沒在如潮洶湧的唇舌相搏之中。
白紗輕揚,空氣裡飄著香爐燃燒時,扭曲的青煙。
徐棲鶴仰臥於地,衣衫半褪,和我四肢相摟纏抱,下身仍和我緊緊嵌連,一拱一拱地抽插。徐燕卿壓在我背上,瘋了也似的吮吻我的後脖,雙手不斷撫摸我傷痕交織的背。他雙頰緋紅,兩眼暗暗,如豁出命一樣緊纏住我。他慢慢摸到了臀下,粗魯地揉捏起來,我仰首急喘呻吟,便覺那手掌分開兩臀,由他瞧見了我同另一男人媾和之處。那孽根在騷穴裡猛力擦撞,每次插入時都溢出蜜液,退出之際便翻出粉色媚肉,激烈如火,淫靡之至。我忽覺一疼,卻是徐燕卿將手指擠進。
「不……啊……」我察覺到他的意圖,心口倏地狂跳起來,可他們誰都不可能將我放過,只將我緊纏於間中。徐燕卿已徹底失了分寸,一來便用兩指,硬是尋到縫隙鑽進。我渾身一僵直,肉穴便不住緊縮,他就發狠般地在我耳骨上一咬,急促地嘶聲說:「我要你、我現在就要……」那手指在穴口分開,勉強撐出一個空隙,我凌亂地搖首:「不、不要……啊……!」
只剛擠進一頭,我就疼得緊咬牙關,他二人也皺緊眉頭,原先的快活戛然而止。此時,卻有一隻手將我下頜捏住,好似怕我咬到舌頭,徐長風俯首又將我的嘴給深深吻住。「唔……嗯……」我的呻吟漸軟,腦子裡不知何故地浮現出了少年時看到的那張春宮畫,只記得那畫裡數人交纏,齊齊雙飛。本以為那不過是荒謬臆想,沒想到,居然……
「唔……!」徐燕卿忽地重重一哼,趁著徐棲鶴退出半截之際,狠狠地捅進膣道之中。那一瞬間,我覺得好似被扼住了脖子,腸胃也翻攪到了一處,竟跟要活生生被弄壞了一樣。緩了須臾,徐燕卿便緊貼著我,挺腰而動。
我甬道極窄,平時納入一根尚嫌吃力,更何況是雙龍入海,他二人雙雙將我緊抱,想是也覺得一齊的話寸步難動,只好改為一退一進,輪流造訪牝穴,接連捅在要害上,捱過痛楚,便是難言的舒爽,花芯被碾得爛熟,汁水橫流。我這一輩子從未領教過這等刺激,直被幹得連腳趾都蜷曲,理智全無,如溺水般地雙手攀著徐長風,呻吟哭泣不止,他一起來,便著急地張嘴含住他的雄根,深深地吮吸起來。
許久之後,我已記不清大多數的事情。我忘了兒時走過長廊,父親在我手心裡塞了個蜜餞,頭一次抱起我時所說的話。我忘了少年的時候,趴在長欄上瞧著歌姬練舞時,誰投來了撩人的媚眼。我忘了我坐在馬車裡,探出頭時,那站在一堆人後頭,穿著半新不舊的襦裙含淚送我的人是誰。我也忘了那飄落的杏花雨裡,一片墨香中,朝我回眸的人是什麼模樣。
我睜眼,就見手裡握著一條紅綢。它的另一端,接著一個、兩個、三個……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一聲炮響,禮成。
寧武十年九月,天子重病雖痊,然元氣大損,群臣上書,求立太子。
寧武十年十月初,今上以謝太后喪期未過為由,暫緩北伐一事,待到來年再議。爾後,立罪妃謝氏之子為太子。
自內堂審訊之後,我就一直待在內院裡。三個少爺輪流守著我,除此之外,只有一個啞奴找看著我,其他的人,我誰也沒有見。
十月末,大夫為我診脈,他說,我已經懷了兩個月的身孕。
? 三喜(六十六)
又是一年六月,花絮飄飏。
十八年前的開陽沈府,一對孩子在六月出生。而今,十八年後,其中一個屍骨已寒,另一個卻頂替了她,在上京徐家生下一個兒子。
十幾個下人進進出出,除了產婆之外,還有宮中請來的太醫正在待命。突然,哭聲震天。正在唸佛的虞氏猛地站起來,著急地喝道:「快!來人,快去把吿拿來!」
截至此時此刻,我已被折磨了整整一天一夜,模模糊糊地,就聽見了哭聲。我累得連手指都抬不起來,只有微弱地睜了一睜眼,第一眼看見的,卻是那猙獰的青銅獸。只見產婆拿起一枚針,針尖一閃,刺得我闔了闔眼。
「恭喜老爺夫人,恭喜三位少爺!是尻!是個尻!」
那聲音如此欣喜若狂,我卻心口一緊,竟比產子的時候,還要難受千倍、萬倍。
「少君,來,您抱一抱孩子——」那哭喊聲漸進,我卻極是害怕一樣,虛弱地搖著頭,只往床裡頭縮去,直至一人將我攬進懷裡,徐棲鶴的聲音響起來:「少君累了,你們還不快把小少爺抱出去,去給兩位夫人看看。」
產婆便將那孩子抱了出去,虞氏忙接過襁褓,臉上洋溢著幾近癲狂的喜色:「是個尻、是個尻……好、好孩子,多好的孩子……」
這時,我聽到徐燕卿著急地喝道:「太醫,為何到現在血還沒止住?!」
我茫茫地睜開眼,就見張太醫正為我把脈,額上冒出細汗,而後拱著手,臉色肅然道:「少君身子終究有異於常人,能安然產子已極是難得,然之前胎動過久,傷處難愈,老夫已先用了白芍、紫珠、人參等幾味藥,可止血亦可補氣,如過半時辰,再不見成效……」
「——不見成效?」徐燕卿大步上前,揪住人急說,「什麼叫不見成效?你既然還有辦法,那還等什麼等,難不成還要活活讓他疼上半時辰,要是出了人命怎麼辦!」
「老二,休無禮。」徐長風一手將人推開,接著就問張太醫,神色肅穆道,「張大人,如此下去,並非辦法。敢問,是藥引難取……還是,有什麼忌諱?」
只看,張太醫面露為難之色,捋鬚道:「老夫確實有一法子,定可止血補元,保管少君性命無虞。只不過……」他看看眼前數人,「此味藥,常人用了無礙,可對尻來說,雖是不傷性命,卻禍及陰蹺,少君陽盛於陰,此後,怕是要絕潮了啊——」
此話一出,幾人臉色微變。世人皆知,尻若是絕了潮,就同女子斷了經期,這一生,再不會有孕。
徐燕卿最是快回過神來,他拉住大夫道:「就這樣的話,那你還不快把藥給他用上!」
「既然大人首肯,那老夫就——」
「不成!」原是在外頭的虞氏倏然闖了進來,就看她神色驚恐,厲聲喝道,「張大人,絕對不能給他用這樣的藥!如果壞了身子,將來還怎麼給徐家生下楔子!」
徐燕卿全然不顧禮節,嘶吼道:「命都快沒了,還生什麼生!」
「你、你……!」虞氏一臉猙獰地指著他,氣得哆嗦。見大夫要走,忙上前去攔住人道:「我不準!我不準!你們——你們,誰敢端那個藥來,就先從我的屍體上踩過去!」言罷,竟奪了發上的簪子,指著脖子。
她神色淒狂,儼如一個市井瘋婦般。可就像她所言那樣,若是她以死相逼,這裡誰敢違背她的意。
未成想,卻是徐長風站了出來。
「長風?」他走向虞氏,不由分說劈手就奪過了她手中的玉簪,掙扎之中,���氏被推倒在地。她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兒子,滿臉怔然地喚:「你……你……」
徐長風神色木然,道:「勞煩張大人了。」
張太醫事不宜遲,拱一拱手,便帶著人轉身快步而去。
半晌,虞氏回過神,恨恨地指著徐長風,嘶聲喝道:「徐長風,你以為,我究竟為的是誰!啊?」她搖著頭,拍著胸脯沉痛地恨說,「娘為了你,都是為了你!娘才忍辱至今,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個、一個個賤婦生的兒子,騎到你我的頭上!我事事為你謀算,為你出主意,但是……你今天,卻幫著這些賤子——」
「夠了!!」那薄唇忽然發出一聲厲吼。
虞氏一頓,茫茫地睜大眼,好似不認得眼前之人。
徐長風看著她,素來靜無波瀾的眼裡竟閃爍著沉痛,他瘖啞道:「您說的不錯。」
「您處處要強,不肯服輸,活著的這三十多年來,我有一半的歲月,是活在您的妒恨之下。」他啞聲說,「自小,您要我四更起讀書,我便不敢睡到三更。您要我一日練武四個時辰,我就得練六個時辰。您要我事事做到九分,沒有十分我不敢去見您。您要我去江北,我就只能別了親人,孤身前去。在江北第一年,我幾乎命喪江北,您的信中只句句提到要我建立軍功偉業,問也不問半句我好是不好。」
「您要我收攏軍心,迎娶洛氏,待人無用,又逼洛氏落髮出家。您見沈家勢弱,毀約迫我強娶沈氏,致兄弟鬩牆,又害沈氏進門後平白受苦。」
「如今,沈氏產子,命懸一線,您依然只想到楔尻,罔顧人命。」
虞氏搖著頭,猶在狡辯:「不是、不是……!長風,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
徐長風猛地一抬眼,奪過話道:「——您都是為了您自己!」
這一句話,如當頭棒喝。虞氏呆怔地看著那充滿恨意的目光,頹然坐倒,所有下人靜靜地站著,沒有人上前來扶起她。
這幾十年來,她自認自己強作忍耐,步步為營,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兒子打算。殊不知,徐長風這半生的乖舛跌宕,痛苦隱忍,皆是來自於她這個生娘。
徐長風垂目,宛若自言自語般,輕聲道:「對我來說,他是不是尻,是不是出身世家,是男還是女,都不重要。」他說,「他只是我徐長風的妻子。」
不到半時辰,下人端了藥過來。
徐燕卿接過,快步端著走了進來。徐棲鶴將我扶起來,他的手心正微微顫抖,和徐燕卿一起端起那碗湯藥,讓我盡數喝了下去。
? 三喜(六十七)
我在床上躺了足有一月,才能走下床來。後來,又歇了老長一段時日。
聽聞,大夫人虞氏某夜醒來,拿了一把不知從哪兒翻出的劍,直闖徐家老爺的府院,一劍刺中的老爺肩頭。
虞氏披頭散髮,臉上卻濃妝豔抹,她看著鮮血滾湧而出,臉上恨笑道:「三郎還記不記得,淮陽東門橋上,你曾經答應過秀蘭什麼?」
之後,下人便闖進來,將虞氏給壓住。虞氏卻流淚長笑不止,經大夫就診,便說,大夫人是犯了痴症,藥石罔效。
至於徐尚書便向今上言明致仕之意,今上挽留再三,最後還是准奏,徐尚書攜著虞氏到濮洲修養種種之事,都是我離開徐家之後發生的事情了。
那年,九月。
我的氣色漸好,不管是身子還是元氣,都恢復得有七八成了。這一天,徐燕卿抱著孩子來看我。
就看他坐在椅上,一隻手環抱著襁褓,一隻手拿著一個鈴鐺,搖晃的時候發出清脆的響聲:「寶寶,來,給你爹爹笑一笑——」
我端坐在邊上,靜靜望著,並未走過去,也沒將那孩子抱過來瞧瞧。或者,應該說,從他生下來,我就從來沒有抱過他。然而,這孩子到底還是徐家千盼萬盼的子孫,一出生便不缺人疼愛,尤其是徐燕卿,他除了上衙門之外,餘下的時間大多都帶著孩子,惹得下人都暗地裡笑話他說,這是恨不得把小少爺給拴在褲腰上。而自有了這個孩子,徐燕卿眼裡陰霾彷彿瞬間消散,眉宇間的戾氣也跟著少了幾分。
「笑了、笑了!」徐燕卿好容易將孩子逗得咯咯笑起來,便急著抱過來,朝我獻寶似地說,「你看看,他笑了——」
我淡漠地看了那襁褓一眼,就別開了目光。
徐燕卿一頓,卻沒有說什麼。後來,小娃娃不知為何,突然間就哇哇大哭起來,奶娘便走過來說:「二少爺,讓小人來罷。」
他們退下之後,便僅剩我跟他。
徐燕卿的手鬆了緊,緊了又鬆開。就這樣,沉默了好一陣子,還是開口道:「天要寒了,你記得要多加兩件衣服。」他靜了靜,又說,「你的身子,不如以前,萬萬別著涼了。」
聞聲,我只輕點了點腦袋,不言不語。
從我逃家被擒,關在徐府後院,由十幾人看守,直至產子,我都不曾再踏出這個院子過。也是從那時候起,我也再也沒跟他們任何一個人,說過一句話。
徐燕卿只坐了一陣,他如今已非過去的紈褲,刑部的事情不少,還等著他去處理。他只囑咐我兩句,便站起身,撩開門簾,方邁出一步,我陡地出聲:「二少爺。」
他身子一僵,愣了數息之後,猛地回過身來。
「你……」他臉上的神情,不知是喜,還是悲:「可是在叫我?」
我站在斑駁的光影裡,雙眼靜如古潭。
「能否去請二位少爺過來,」我說,「敬亭有話,對三位少爺說。」
稍晚,徐長風回到徐府,人也就都齊了。
小窗微敞,微風扶送,秋光粼粼,我將眼眸緩緩轉回來,在我前頭那三人的面目,似乎也變得不真切起來。「你要……」不知道是誰先開的口。
「和離?」
那一聲「和離」,像是哽在喉頭許久才發出來。極輕,極緩。
只見,他們三人各坐一方,面上的有麻木,有茫然,也有一些,我讀不懂的神色。接著,咳聲響了起來,在晦暗的室內,久久迴蕩。
「為何?」徐長風問道。他面沉如水,目色隱於長睫之下,看都看不清。
我早已知,他會這麼問,遂端正坐姿,聲音毫無波瀾地說:「尻有四誡,一為不孕,二為不順,三為淫亂,四為惡疾。獨這四個,敬亭便犯了兩條。其一,我私逃出府,被夫君擒回之後,拒不認錯,乃是犯了不順之罪。其二,生而為尻,職責便是為徐氏開枝散葉,榮耀宗族。」我垂下眼簾,緩緩說道,「如今,敬亭已經絕潮,此生再不能生育,此乃,不孕之大罪。」
這世間,規則千萬。有的錯,不管犯多少次,都能被原諒。也有的,本就不是錯,可卻深植入念,你自己不認、你身邊的人不認,世人卻不見得不認。
沉寂片刻,忽而發出一陣響動。眼看徐燕卿就要站起,我叫了他一聲:「請二少爺留步。」
那森森寒目投來,好似在強忍般,道:「誰人膽敢少君後頭口不擇言,我這就下去把人都給換了……看誰,還敢置喙半句。」
我只說:「二少爺封得住下人的嘴,可封得住徐氏宗族長輩的嘴?」我又說,「便是二少爺您有天大的能耐,又可能封得住世人的嘴?」
徐燕卿怔住,兩眼死死地鎖著我。
咳聲漸止,另一雙眼瞧來。徐棲鶴面色青白,他放下袖子,看了看我,雙眸又靜靜地轉向別處,啞聲道:「究竟,是這世人迫你……」
「——亦或,是你自己想走?」
我自然知道,他們三人,無論哪個都聰慧過人。另外兩個,並非是看不穿,可唯有徐棲鶴將話說得最是明明白白。不讓人好過,也不讓自己好過。
靜默之後,我應:「不錯,是我自己要走。」
話出,一片死寂。
我抬起眼,望著他們,道:「敬亭原先,雖是家中庶子,縱然卑微,好歹也是自由身。」
我看向徐長風,說:「大少爺,您說過,男兒志在四方。敬亭雖然胸無大志,但也曾有所嚮往。」我又瞧向徐燕卿,「二少爺,您飽讀詩書,應該知道,古詩有云,年關莫忘來春願。人如果沒有盼望,也不過是行尸走肉。」我再瞧向徐棲鶴,「三少爺可還記得,您說過,不甘。您是身子之故,心有不甘,可到底能盼得來日後。我亦也是身子之故,卻沒有這個日後可盼。」
「我跟三位少爺,原也是素昧平生,此生,本該無緣。」我雙眸漣漣,對著他們道:「若非敬亭貪生,沈氏貪榮,也不會有這段孽緣。」
諸事有因果,人終究不該有貪念。
當初,若非姨娘心存貪妄,執意求父親帶我入京,我就不會這樣被揭穿。當初,若非是沈家貪慕虛榮,我也不會代五妹嫁進徐府。當初,若非是我自己貪生怕死,我也就不會遭受這種種苦楚。總歸是一步錯,步步錯,人各有命,不該執於妄想。
最後,我站起來: 「沈氏敬亭無德駑鈍,身犯不順不孕之罪,兼有異心,自以為無顏再擔當徐氏少君之名份,今自請和離,懇請夫君首肯。」 遂躬身下拜,朝三位夫君行了大禮。
我為徐氏只生下一個尻子,縱然有功,若害徐氏斷了後,我也不足抵過。而我,也不想來日落得如小陳後那樣的命運,一生皆不由自己。
今日,他們不放我走。假以時日,我還是得走。
足足候了半柱香,徐長風站了起來。他沒說肯或是不肯,我只聽見,那腳步聲漸漸遠去。跟著,徐棲鶴也起身,他面色蒼白如紙,含著一口腥氣道:「你自己做主罷。」他啞聲說,「我管不了了。」
人一個接一個走出去,我已緩緩站直,光影疏疏,又只剩下我跟徐燕卿二人。
陰影逐漸覆來,不知何時,他已經站在我的身側。我側過腦袋,面色沉靜地看著他。徐燕卿容色茫然,失魂落魄。他兩眼眨也不眨,定定地凝視著我。慢慢地,他屈下膝頭,跪在我的眼前。他張開手臂,抱住了我的腰,像個孩子一樣,帶著無限的眷戀,將腦袋埋進了我的懷裡。
我伸出手,微顫的掌心輕輕地撫過他的髮梢。他的雙肩抖顫著,我闔眼,靜靜地摟住了他。
我離開徐府的那一天,秋風料峭,落葉如雨,正是個好時節。
一隻布鞋踩出木檻,徐府後宅裡並無人來送我,只有張袁替我料理,護送我離京。
張袁張羅好了之後,走過來道:「少君,轎子已經備好了。」
我對他說:「張總管日後可不必再喚我少君了。」
張袁卻恭敬應道:「少君一日未和少爺們和離,便還是徐府的少君,也還是小人的主子。」
我斂目,不再說什麼,只隨著他去——我終究,還是沒有他們和離得成。那一日,徐燕卿背手站著,並未回頭看我一眼。
「我決不答應。」他的聲音平靜,「你是我徐燕卿明媒正娶的妻子,不管到哪去,都還是我的人。」
我看了看這莊嚴的紅漆大門,還有那懸於上方的牌匾,以及那金燦燦的「徐府」二字。直到我收斂目光,正欲轉頭,眼角的餘光瞥見了那站在門後的人影。
徐棲鶴一身素白,站在蕭索的秋光裡,如一幅寧靜的畫。
他見我望來,嘴角揚了一揚,確是眉眼如畫,淡雅如蓮。他走過來,打量著我一陣,說:「你這模樣,也好。」
便瞧我一身青衣,原本及腰的黑髮已經剪短,頭系綸巾,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模樣清秀點的平凡書生。
我不由莞爾,語氣和緩道:「天氣寒涼,少爺還是進去罷。」
在我轉身的時候,他說了句:「等等。」
我止步。徐棲鶴目光瀲灩,仿若籠著一層秋水,笑靨如花。他對我說:「我會等你回來。」
「可是,我等不了你太久。」他輕聲道,「我只能夠等你到,我死的那一刻為止。」
我這次出行,走的是水路。從京城到汴州,水路要行一月之久,可我記得曾經有人說過,坐船行神州,沿途有風光無垠。我想,我再晚兩三月,姨娘也該不會怪我。
我走下石階,正欲踩上轎輦。此時,傳來一聲馬兒的長嘶聲。
徐長風駕馬而至。抬頭見一圈圈光暈下,他跨坐於馬背上,暗紅色的披風輕揚,看起來威風凜凜。
「上來。」他低頭,朝我伸出手臂:「我送你。」
之後,他帶著我上馬,雙手從後方還來,拉住韁繩。他喊了一聲:「駕!」
我們駕馬出京,這一路,走得很長,京城越來越遠,背後那摟著我的手臂也越來越緊。
突然,後頭傳來聲音:「只要你說一句,我就帶你走。」
「天下四海,你要去哪,我都跟你去。」
「只要,你一句話。」
我握緊韁繩,從頭到尾,都沒有回頭,涼風刺眼,風乾了眼裡的最後一點濕意。馬蹄漸漸緩下,我們都瞧見了渡口。渡口的人形形色色,嘈雜聲不絕,候了片刻,才見張袁帶著人到了。
我下馬的時候,徐長風在下頭正要接著我,我卻搖頭:「我自己可以。」我躍了下來,著地時有些不穩,但也幸好沒有跌倒。
「船家已經在恭候著了,少君隨時都可以出發。」張袁走過來,說了一聲。
我回過頭,仰首對徐長風告別道:「您多多保重。」
接著,我就跟著張袁等人往渡口而去,撩開簾子,我就坐進船篷裡。而後,船隻搖搖晃晃,我探出頭來,遙望遠處。周圍的景色逐漸變換,從人多到人稀,從平地到山巒。
我終於,離開了京城。 ? 三喜(六十八)
乘船順著延江,一路向西南,路經淮揚、申城,然後改道坐馬車,管道上走了三天,統共行了兩月多,我們才到了汴州。
張袁等人在客棧安頓,任由他好說歹說,我還是一個人去了沈府。
我離家已有三年多,過去也不怎麼出門,好在沈氏在這小小的汴州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問了幾次路,不費多時便找著了。
我仰頭看著沈府大門,以前總覺著這兩扇門又高又巍峨,直到去過了上京,見過那讓人眼花繚亂的亭台樓閣,方能明白,父親為何這麼多年來,一直執著於此。我靜立良久,望著這漆紅門扉,似有一絲近鄉情怯的感懷,可更多的,卻是物是人非的淒涼。
猶豫再三,我仍是上前,敲了一敲門。靜候須臾,便有人應聲。門房將門一打開,彼此一看,都是生面孔。他暗暗打量了我,想是我看起來像個讀書人,遂客氣地問:「敢問兄台是要找誰?」
我收斂神色,也客氣地作揖道:「不知……貴府老爺可在?」
他說:「這位兄台來得很是不巧,我家老爺今早剛出了門。」
聞言,我頓了頓,下意識就問:「那老爺可曾說,何時歸來?」
他搖搖頭:「這小人可就不知道了。」
我微怔地站著,不知在思量什麼,那門房喚了好幾聲,我方醒過神來,只聽他道:「不如兄台留下大名,待老爺歸府,也可通報一聲。」
我卻是一搖首,沉吟說:「如此……不妨事。」我衝他拱一拱手,「改日我再上門拜訪,告辭。」
這世間,女子高嫁,兩戶若地位懸殊,便多不和娘家往來,尻者更甚。自古,尻者多高嫁,常有夫君幾人。後來魯聖人道,一妻侍多夫,實有違倫常,有損族中顏面,故高嫁者,娘家按夫君幾人收受聘金,而尻嫁出後便和娘家徹底斷了關係。世人多愚昧,故此,尻中高嫁者,便是夫君憐惜,也多不回門省親,因著這樣做,恐不利父兄,發展至今,已成俗制。尻之嫁娶,說是媒妁之約,其實更似一筆大買賣。
當年,京中沈氏誆騙父親,將我嫁進徐家,想是在親人心中,我早已作古,便是他們後來知道了真相,我也同已死之人無異。
我方扭頭踏出數步,驀地有人從門後追出,喊道:「三喜!」
一回頭,看清來人,也不由一喚:「——大哥?」
大哥一見是我,驚喜之情言溢於表:「果真是你,好在阿九眼力非凡,要不然——」他話語未盡,先看了看我,眼裡閃過一絲困惑,可也並未急著問,只道,「先進門,進門再敘。」
大哥將我領進門中,我晃了一晃神,實未曾料到,時隔三載,我居然還有再回來的一天。大哥又叫了我一聲,我才跨步而入。
路上,大哥話語不斷,我舉目環顧家宅,只覺即熟悉卻又陌生。
大哥帶著我去了寫意居,他現在已經收了心,院子沒了過去的熱鬧,反是變得清淨怡人得多。這時節,上京早已入冬,汴州這兒還有些暖意。
「來,坐。」我和大哥在亭中坐下來,對後頭一人道,「阿九,奉茶。」
我瞥了一眼那叫「阿九」的侍僕,發覺這下人長得實在高頭大馬,面目也有別於旁人,談不上好看還是不好看,眉眼倒是有點眼熟的。大哥見我端量他,臉上一哂,道:「小弟莫見怪,阿九他……並非漢人,可也不慣旁人這麼打量他。」
我忙收回目光,道:「是三喜唐突了。」
大哥「哎」了一聲:「現在總算回了家,小弟莫要拿出京裡那套規矩,儘管隨意些。」
之後,大哥便和我敘舊。他隻字不問我為何會出現在此地,又為何是這樣的打扮,只問我路上的一些事,是否有人照拂,盤纏可夠用,言語間不說關切,但好意還是有的。飲茶兩杯,我也不迂迴,直接說明來意,大哥想是已經料到,說:「父親做主,將三姨娘葬在義莊後頭的墳山上,和四姨娘的墳頭立在一處。
賤妾身份低微,生前上不了廳堂,死後也入不得祠堂,哪怕是生下五妹的四姨娘,也是如此。
後來,大哥親自送我出門,在我去前挽留道:「你何不等到父親歸府,見了他一面再走?」
「不了。」我朝他拜道,「三喜不孝,不能侍奉父親左右,懇請大哥代小弟盡一份孝心,下輩子,必當還報此恩。」
大哥聞聲長嘆,抬手按了按我的肩頭,欲言又止,終是道:「山高水長,四弟,你多珍重。」
我和大哥別過,翌日一早,就隻身去了墳山。那兒的墳頭不計其數,費了好些工夫,才找著了姨娘的墳。我拿出金紙燒了,在墳前磕了三次頭,然後便下了山。
回到客棧,我便對張袁道:「總管隨我出府游外,也有些時日了,京中事務繁多,不如儘早回去覆命罷。」
本來,張袁送我到申城,就該回去,想是有命難違,又伴我走到現在。張袁道:「那不知,沈爺之後有何打算?」
行走在外,他們不便喊我少君,便喚我聲沈爺,我也就聽之任之。
我慢慢朝向窗外,瞧著熙熙攘攘的街頭,心頭竟是難得的輕鬆,只道:「走一步,是一步罷。」
三日後,我和張袁道別。
他執意留了兩個人跟著我,張袁對他二人道:「今後,你們不再是徐府的下人,而是沈爺的人,聽明白了麼?」
「明白。」那兩人低頭應道。
張袁又轉而對我說:「今後,他們跟著沈爺。沈爺如果高興便留著,用著不順手,發賣了也是沈爺自己的主意,小人絕不會過問。」
這兩個下人皆是徐府的家生子,我若是不要他們,他們斷也回不去徐府。到底薑是老的辣,張袁摸清了我的脾性,自知我必會留著他們。
他走之前,細細囑咐了下人諸多瑣事,又鄭重地將一個玉牌交給我,道:「沈爺拿著此物,不說各地賬房可取銀錢,便是官府也要禮待三分,出門在外,事事當萬般謹慎。」
我深知自身斤兩,也不假意推辭,便承下了這份好意。
送走張袁等人之後,我也帶著兩個從僕啟程了。
我們先是去了闡縣,因為天漸漸寒冷,就逗留了一月,等過完了年,就坐船順著揚水,去了鞅城。這一路上,我遇到了不少事情,也見著了不少人。離京城越遠,街上除了平頭百姓,還有不少江湖客。有些人只一面之緣,有些人則有幸同坐一桌,也有些人一見如故,明天就各奔東西。
我在每一處地方,待的時間都不長久,往往對這地方風土人情有三分熟悉,就收拾行囊離去。
四月,春暖花開,我遊歷到了陳州。
我在各處行走,又有徐家的侍從緊緊跟著,不免走漏風聲。每到一處,大多時候,都有人前來接風洗塵,有些是徐府莊子裡的人,有些則是徐家旁支的子弟。他們多數不知我確切身份,只當我是徐家的貴人。前者向來不多加打擾,後者則是大獻慇勤。到了陳州,陳州知府和京中徐家算是不出五服的親緣,早早就派人候著我。
陳州知府有一個能說會道的主簿,姓傅,我就喚他一聲傅先生。在陳州幾日,傅先生便帶著我等四處走動。陳州雖然不及安陽、申城等地,但也算是富庶,而陳州街市有個不同於其他地方的一點,便是人市。顧名思義,人市就是販賣奴隸的地方。
人市每月十五開市,傅先生便帶我去瞧一瞧熱鬧。只見前排一個個人頭跪著,有大有小,有男有女。這些人,被人買回去之後,可為奴為婢,也有當臠寵和做妾的。
我掃過一眼,只見那些奴隸各個蓬頭垢面,可在後頭的三四個,卻衣著齊整,不管男女,臉上皆上了妝。他們周圍聚了好些人,看打扮也是本地富賈,有別於他人,而那幾個男女的身邊,居然還有官府的人看守。傅先生素是精明,見我困惑,便解釋道:「那幾個乃是尻,因家中犯事,充入賤籍,可到底是奇貨可居。其中未曾婚配者,便由官府許配良人,這些年紀稍長、已過嫁人生子的,就沒這麼好運了。」
便看那數人確實年紀稍大,卻個個面色麻木,雙眼暗沉無光。
傅先生嘆道:「這等落入賤籍的,多被常人買下,生了孩子以後,若是不得寵,往往夫家又會又將人給轉賣。此等行徑,多是下九流為之,為旁人所不齒。」
不等他說完,我便扭開頭,擠出人群。
「沈爺、沈爺——」侍從追上我,一人將我扶著,我實在忍不住,抬手掩住嘴,挨著他幹嘔起來。
回去後,我發了幾次夢魘,病了足有半個月。身子好了以後,也依然閉門,不見來客,惹得傅先生戰戰兢兢,不知為何得罪於我。我拂了知府大人送來的賠禮,只吩咐下人,不日便收拾好了,靜靜離開。
尻者,如生在良家,就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若不幸出身低賤,那就過得連娼妓都不如,這些,我早就聽說過,直到如今親眼所見,方知現實比想像的,還要令人膽寒。
四月末,我到了陽溯。同月,北面烏虛進犯,今上派出將領伐戰北方狼寇。本以為,兩方勢力懸殊,誰會想到,這一場惡戰,打了足有一年。
? 三喜(六十九)
船剛到了陽溯渡口,就有莊子的主事前來迎接。他們將我妥善安置在莊子裡,從不過問我行蹤半句。
我在此地待了數日,外頭就開始下起滂沱大雨。一日深夜,我又夢魘,之後便驚坐而起。睡在耳房的侍從聽見動靜,忙拿了燈起來。
「沈爺。」他走近,猶豫地喚了喚。我胸口劇烈起伏,直到他碰到我的肩頭,我才驚醒過來。
「沈爺,您、您怎麼……哭了?」他問。
我這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竟流了一臉的淚。我抬袖擦乾了眼淚和汗珠,好一陣子,縈繞在心口的恐懼和傷感方漸漸淡去。侍從守著我臥下,給我掖被子時說:「沈爺這幾個晚上都睡得不太安穩,老說著夢話。」
我問:「我說了什麼?」
侍從想了想:「小人也聽不清,只約摸聽見……官,還有風什麼的……」
我慢慢地斂下眼目,側身臥去,輕道:「無事,你下去罷。」
此次伐北,今上封徐家長子為統帥,授予虎符,領軍迎戰。烏虛人數不及我軍,我卻聽說,烏虛男兒個個驍勇善戰,尤其,那剛即位的汗王不但用兵如神,也十分狡詐多謀,據說他只帶一萬精兵,就攻破了北邊重防,侵略三座城池。
我連著數日噩夢,精神有些不濟。下人就熬了養氣補神的湯藥,我喝了幾天,果真是有效,夜裡也不再輾轉反側。
我不再夢囈,大雨卻不曾停歇。不久,便聽聞上游延江決堤,河水氾濫,淹了好幾個地方。
延江隔幾年發洪,一直以來,地方都治水不利。這期間,我一直待在莊子裡,並未到哪處去,一是因為洪災,二是由於難民四竄,治安難維。這段時日,陽溯城中,遍地可見有人行乞,一路走來,我不知被那些餓昏頭的小兒攔路多少次,他們不求銀錢,只求施捨一口吃的,便可做牛做馬,任勞任怨。
回到莊裡,我和主事提及此事。
主事亦唉聲嘆氣道:「沈爺是有所不知,那些災民賣兒賣女也就罷了,南處鬧了糧荒,連樹皮都被啃了個乾淨,還有人易子而食,真真是慘無人道啊。」
我沉吟道:「我見莊裡糧倉滿盈,甚至還蛀了蟲。如此何不開倉佈施,留著豈不也是浪費?」
主事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轉而道:「莊中倒是有餘糧可供佈施,可災民數量如此多,易招來哄搶,加之,小人、小人也不敢妄自做主……」
他所說的,不無道理。
我四處遊歷,已經有一年半載,這一路上,見過豪情兒女,滿園春色,也領教過人情世故,世態炎涼。這世間,並不全是繁花似錦,也不儘是暗無天日。
思量幾日,我命人攜著徐家的玉牌,去了本地衙門。
有官家派人把守,佈施一事,自然就順遂得多。本地知州也頗有能耐,命膳夫在衙門外搭了涼棚,每日來領粥者都要登記在冊。陽溯城中幾個大戶聽到風聲,當要賣官衙面子,也開倉佈施,以緩災情。
直到六月,潮水退去,各地方漸漸有了起色,陽溯城中也幸而沒出亂子。
不久,我便暗中查到,那莊裡的主事中飽私囊,陽奉陰違,不等他銷毀證據,就將人逮個正著。
我讓人將那犯錯的主事交給了官府,這樣一來,莊子就缺了人打理。派去京中的人帶回來的信中只寫道,若沈氏願意代管,便請留下,不願意的話,去留亦隨意。
我摸著那行云流水般的字跡,靜靜坐了半日。
我嫁進徐府時,身無長物,離開的時候,也一樣身無分文。這一路來,也是蒙得徐家處處照拂,我素有自知之明,不管願是不願再有任何瓜葛,此事也算是徐家對我有恩,當還人情。
如此,我就在陽溯的莊子待了下來,只等京中派來新的管事,再走亦不遲。
這莊子上下一百多人,鋪子二十間余,我終究年輕,他們也不知我之前是什麼身份,下頭自也有不服的人。好在,我曾跟隨張袁學過管家,又和他一起行走三月,雖不能學得十分功夫,只有六分,管理這小小的莊子,也是綽綽有餘了。再者,張袁留下的兩個僕從,也很是能幹,到底是總管調教出來的人,說句實話,我也不過是沾了他二人的光罷了。
然而,我未曾想,這一耽擱,便又是好幾個月。
轉眼,又到了年末。
我剛談完了一樁事,便趁著城門關上之前,由鄰縣回到陽溯城。我坐在馬車裡,手裡捧著個暖爐,正出神之際,馬車忽然一震。
「怎麼回事?」侍兒撩開簾子,頭探出去問道。
車伕慌道:「剛才躥出了個不要命的——」
侍兒喚了聲「沈爺」,我道:「下去看看。」沒多久,他就回來覆命道:「沈爺,是個孩子,還好停得及時,人應當無礙。」
聞言,我起身,從車裡下去。雪地裡,一個七八歲左右的小少年站著。他身形單薄,在寒風裡瑟瑟哆嗦,一見到我,就「噗通」一聲跪下,求道:「求求沈爺救救我阿爹!」
「你阿爹是誰?竟要驚動我家沈爺,可真真是好大的面子。」僮僕一聽,不由挖苦他道。
那少年一聽,當下就漲紅了臉,卻壯著膽子道:「小、小人聽說,錦繡莊的沈爺是個大善人……」接著又磕頭,「求沈爺發發慈悲,救救我阿爹!小人願給沈爺做牛做馬,以報大恩!」
我攔住侍從,不讓他再說下去:「做牛做馬就不必了。」我說,「來人,隨我去看看。」
方才,我便有留意,那少年喚的是「阿爹」。尋常而言,孩子喚生父為父親,阿爹這個稱呼,則多見於孩子和尻父之間。
我跟著少年,到了一間草棚裡。那棚屋四面漏風,裡頭竟比外面還要冷。只見,那炕上躺著一個瘦骨嶙峋的男子。
他見著我等,眼裡流露出惶恐,以為是孩子闖了禍,還未開口求饒,就重重咳了起來。我環顧此處,又看他如此,暗生惻隱,遂命人去請大夫,又叫下人搬來爐子生火。
那男子喝下藥之後,臉上總算多了絲血色。他緩過來之後,便要朝我下跪:「小人謝……謝過大人……」
我也不怕傳染病氣,扶住他道:「不必謝,我不是什麼大人。」
少年拍著父親的背,說:「阿爹,他就是沈爺,他們都說,沈爺是個大好人,果真是如此。」
「沈……」那男子喃喃,兩眼忽而一亮,「閣下……可是沈氏的公子?」
我一怔,沒想到此人竟知道京中的四家七氏。他想是激動太過,又咳了起來。我拿來熱水,讓他喝下,便看他唇色青紫一片,只怕時日不多,然而目中卻閃爍異光。
「小人……小人原是京中范氏正夫,當年……小陳後一案,范氏亦、亦受到了牽連……」他斷斷續續地道。我聽到此,也不免詫異,原來此人曾是范氏的尻妻。據說當年,是范修容親手端的毒藥,害死了小陳後,因此謝氏抄家,范氏雖不過是京中小戶,即便無辜受累,也在劫難逃。范氏全族人遭到流放,身為尻妻的正夫,命運可想而知。
只看,他年不過二十幾,面目卻如四五十歲般蒼老。
其實,這世道,並非只對尻不公。歸根結底,凡是身份低微,命就不由自己。可身而為尻,落到這副田地,就會更加悲慘。
他陡地抓住我的手腕,豁出去般道:「小人、小人有一不情之請。」他將身邊的孩子推到我眼前,央道,「此兒……本為範氏楔子,不求富貴,只求沈爺……賞他一口飯吃!」
我轉向那個少年。卻見他瞧了瞧自己的親爹,接著又怯生生地朝我望來,小聲地叫了叫:「阿爹?」
那聲「阿爹」,讓我眼前一花。
恍惚之中,我竟好似看見那豔紅色的襁褓,耳邊還模糊地聽見了,那清脆的咯咯笑聲……
「沈爺,人帶來了。」
我心頭一顫,睜開眼來。外頭下著白雪,莊子裡的下人領了個孩子過來。他披麻戴孝,兩眼紅彤彤地垂著。一看見我,他就跪了下來,對我深深地下拜。
「起來、快起來罷。」我走過去,將這孩子扶了起來。
他隱忍著淚,哽咽道:「我阿爹走了。」
我抬起袖子,擦了擦他眼裡的淚:「我知道。」
我收留了那個孩子,自范氏獲罪之後,他便隨他阿爹的姓,改名喚孟清。我將孟清留在莊子裡,予他吃飽穿暖,也讓人請了個先生來,教他讀書認字。楔子天生聰穎過人,他又遭逢巨變,便比一般孩兒沉穩懂事,我也將他視作義子般,從不在吃穿用度上委屈他。
自打開春,就傳前線連連告捷。到了來年六月,烏虛汗王退兵北方,派使臣送來良駒糧草,兩朝議和。
「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
秋葉瀟瀟落,屋子裡,傳出少年的朗朗讀書聲。
我走過長廊,不由駐足,看那讀書的孩子看得出神,直到侍從喚了喚我,我才緩過神來。
侍從體貼地問:「沈爺這陣子,常常走神。可是有什麼心事沒有?」
我只管笑著搖頭,那侍從望瞭望裡頭,說:「這小子也真是勤奮。」莊裡人皆知,孟清學習十分刻苦,每日四更不到就已經起來練字讀書。侍從惋惜道,「可惜是個罪人之子,要不然將來保不定也能有個出息。」
我並未應他。孟清到底是范氏遺孤,便是已經改名換姓,終其一身也不能入京,更遑論是考取功名,入朝做官。然而,放眼古今,流放孤子當中,也並非沒有出人頭地者,端看自身造化罷了。
中秋月圓,我給下人都放了假,讓他們出去看燈。我獨坐屋內看賬,聽見腳步聲,就知是孟清他們回來了。
「沈爺!」孟清剛來莊子時,安靜謹慎,我一扭頭,就見一個少年拿著個蓮花燈跑來,難得孩子氣地高舉著,喘喘地道,「沈爺您瞧,這是我贏來的花燈!」
僕從笑話說:「這小子花了三十文,才猜中了個謎底,直接買個燈,也不過十文錢呢。」說罷,就戳了戳孟清的腦袋,「可真是個敗家子兒。」
孟清聞言,頓時侷促起來。他自知寄人籬下,便比旁人都小心翼翼。下人不過一句玩笑,他就能當真的來聽。我喚了一聲:「挑云。」
侍從自知失言,忙欠身道:「小的說錯話了,請小孟公子勿要見怪。」
孟清漲紅了臉,胡亂擺手,接著就抓住我急道:「挑云哥哥說的不錯,是孟清愚笨,猜了幾次都沒猜到,求沈爺不要怪罪挑云哥哥!」
看他如此緊張,我不禁莞爾。侍從暗暗推了推孟清,少年這才想起來般的,將蓮花燈遞給了我,憋紅臉道:「沈爺,這個燈,送給您。」
「送我的?」
他點頭如搗蒜:「嗯!」
我笑意更盛,接過那隻蓮花燈。只瞧這一盞燈做得惟妙惟肖,燭火淡淡如螢光,我看著它,漸漸走神,隱隱約約之中,眼前好似浮現出一張清俊容顏……
這時,那繫著燈的線,不知為何就斷了。蓮花燈掉落在地上,轉眼就燒了起來。
「啊!」下人一驚,忙抬腳將火給踩滅了去。
見未釀成火災,幾人都鬆了一口氣,只有孟清面上略顯失落。待下人將這殘燈收拾後,我便都讓他們去歇下了。
那一晚上,我總心神不寧,回回驚醒,都出了身熱汗。
翌日一早,我就收到了京中的急信,上頭只寫了一句話:三弟病重,速歸。
一點說明:
張袁甩了兩個人跟三喜,還說三喜不要他們就賣掉,意思就是三喜真不要這兩個人也不能回徐府,三喜才留下兩個人。有他們跟著三喜,三喜確實想吃苦都很難畢竟三個老婆放老爺出去過清苦日子,不符合邏輯對吧?他心裡肯定有感念,但是這個恩情和好意還不足以讓他回到牢籠(對他那時候來說確實是)裡去,他後來留在莊子,也有點還報的意思(當然徐家巴不得他留下來)。三喜是因為不願鎖在內宅裡,不想最後跟三姨娘和小陳後那樣子,才想出去,外頭有好有不好,他看盡人間繁華,看盡悲歡離合,心境成熟開闊之後,才能慢慢強大起來,更理解人之間緣分的不易。這時候糾結他離家花還花徐家的錢,先不說我有沒有必要寫三喜明著死活不要徐家一個子兒還要徐家費心不著痕跡地左右照拂,再說,三喜現在基本就是行走的信用卡,他自己還沒開口,人家就先把他給刷了,另外他也不能非出門擺攤風吹雨打生活苦慘才能體現出自己的氣節吧。我感覺後者更讓人不省心更作更矯情啊。他的性子來看,沒有徐家也不會讓自己過得窮困潦倒,有了徐家照拂,就會過得更好,僅此而已。
? 三喜(七十)
那一日,匆匆打點好了上下,就讓人備了馬車。離莊的時候,閤府出來送我,我留下了挑云和瑛玉兩個侍從在莊子裡,將來他們若是不回去上京徐家,也能在這莊子裡謀個主事來做。
孟清和下人們站在一處,去前,我不由撫了撫他的腦袋。稚兒抬眼,縱是羸弱,卻也剛韌。他雖有不捨,卻也懂事地合手躬身,和下人們一齊道:「沈爺一路慢走。」
陽溯城距離京城有上千里,平日快馬加鞭也要大半月,更何況是坐馬車,即便是我們路上沒有半分耽擱,走了十幾日,總算是趕到了咸陽,可距離上京,仍有三四百里的路程。
我們一行人到咸陽城時,已經過了申時,來不及進城,城門就已經關上,正思量下一步如何,便有個衙役模樣的人騎馬過來,問:「閣下可是陽溯來的沈爺,正要趕往京城去?」
我下了馬車,抱拳應道:「正是。敢問這位是——」他不等我問話,便自報身份,「在下受咸陽城長吏之命前來接應,請沈爺隨我等到驛站暫歇一日。」
我們便跟著衙役去了城外的驛站,在那裡換馬稍作歇息,等天亮再啟程。
這陣子連日趕路,好幾夜都宿在馬車上,本該是極累,可我沾到了床,卻也沒能闔眼,便是好容易睡了,但凡有點風吹草動,也會驚醒過來。其實不只是這幾天,自我離開徐家,這兩年來,便鮮有安穩地長睡一夜的時候。
我輾轉到夜半,忽而聽見外頭傳來一連串馬蹄聲。想是有官員夜途中趕至,有些動靜,也是見怪不怪。我由床上坐起,拿起燈燭,不為如何,不過是深夜驚醒,難再安睡,便索性起了。
我走下木階,這階梯應當是有些年頭,一踩就發出「吱呀」的聲響,伴著外頭淅淅瀝瀝的雨聲,顯得極響。就在此時,忽聞一陣腳步聲,「砰」的一聲,驛站大門冷不防地被推開來。
風雨灌進,手裡的燭火暗了暗。來人倏地望來,我也總算是看清了他的模樣。
便看他輪廓硬朗,如雕似刻,比起當年初見時,好似無多大變化,又好似截然不同了。只看,他淌濕的鬢角一片斑白,右半張臉上還戴著一個皮面罩,遮住了一隻眼。
雨水從披風滴落,鞋履儘是泥濘,像是連夜從何處趕來。他胸口微喘,目光卻緊鎖在我身上,久久都未眨一次眼。
「將軍,」此時,一個差役過來,恭敬道,「房間已經收拾好了,請將軍上樓歇息。」
徐長風似突然回神,輕一點腦袋。
這時,燭火明滅了一下,我亦驀然清醒,方驚覺自己確實不在夢中。那眼前的人,便是真的……
「吱呀」的動靜一聲接著一聲,他站在兩步遠之下。我握著燭燈的手微微顫著,也不知相望了多久,便聽他喚:「三喜。」
這聲叫喚,這兩年來,只出現於午夜夢迴之中。直到他又一回喚起,我這才想起,原來世間上,還有人記得我這個名字。
我的眼眶不知為何一熱,但卻是乾澀的。
當年執意分別,我便自知,自己再無顏佔著徐家少君的名份,代管莊子,也是視作人情,本想日子久了,彼此皆會淡忘,不再執著,直到今時放明了,說的再多,我到底不過是自欺欺人。
好半晌,我才壓下由心口翻攪到嘴裡的苦澀,張了張唇,仍只叫了他一聲:「大少爺。」
徐長風聞聲,臉色未有變化,只有掌心微微收攏。我心思紊亂,遂說了句「天色已晚,我先去歇息了」,便別過身去。剛上樓,就聽後頭響道:「兩年。」
我怔住,不禁回了回頭。
「你我渡口一別,到今日,」他沉吟道,「正好是兩年。」
那日,我整夜未眠。
只要一想到,我和徐長風之間的距離,不過一牆之隔,便如何都合不上眼。
卯時不到,我便起身了,草草洗漱一番就下了樓。剛踏出驛站,就看見那男人牽了兩匹駿馬過來。
徐長風怕也是一夜沒睡,披風還帶著些許潮意。他走過來道:「從咸陽坐馬車到京城,再快也還要六天。你和我騎馬回京,路上沒有耽擱的話,三日便可到。」
我想也不想,便同意了這個主意。
見到徐長風時,我便已經猜到,他出現在此絕非湊巧,可也未想到,他半月之前路駕馬出京,本已經到了陽溯,後聽說我已經啟程,便一路折返追趕,好容易才趕上。莫怪他看起來風塵僕僕,眼裡也佈滿血絲,不知幾天幾夜沒睡。
有徐長風護送,自然不需要其他護衛。我翻身上馬,回頭就見徐長風看著我,接著,他亦跟著跨上馬背,騎馬越過我事,囑咐了一句:「小心別摔著。」
這兩年,行走在外,除了徒步或坐車,也有不得已駕馬時。儘管我騎術平平,可管道畢竟比山路好走得多,就算是一路馳騁,倒也不顯得十分吃力,加之有他在,行經哪處都衙役敢攔,不過一天,就已經快到淮揚。
是夜,又下起了雨。
雨勢漸大,不便趕路。我們便尋到一家農戶,付了點銀錢,暫作歇息。
農家簡陋,即無多餘的空房,房間裡也只有一張木床。我和徐長風放下行囊,簡單地用過了膳,之後,他說:「你去床上睡,我來守夜。」說罷,他就掀開門簾走了出去。
我將衣服攤開舖在床上,就躺了下來。外頭雨聲漸漸,隱隱的,好像能聽到另一個人的呼吸聲。我知道,他沒有走遠。
黑暗裡,我蜷了蜷身子。
騎馬趕一整天路��身子比我想像中的睏乏得多,很快就睡著了。然而,我卻又了做了噩夢。
夢中慘景交織,我親眼看到,那三人浴血,我拚命伸手,卻如何都夠不到他們。雷聲一震,我霍地驚醒過來,一睜開眼,就見到了徐長風。他想是聽到我夢囈,趕緊從外頭進來。
「三喜、三喜。」他搖晃了我幾次,才將我從噩夢裡喚醒。我怔怔地看著跟前的男人,背後大雨傾盆,雷鳴陣陣。他也凝視著我,目中流露出一絲憂色。
我抬了抬微顫的雙手,碰到了他的面龐,出神似的呢喃:「讓我、讓我看看你的臉……」
徐長風頓了頓,下意識地一躲避,我卻將他攔住,攀住他急促地說:「你讓我看看,快讓我看看——」聲音,不自覺就哽咽起來。
末了,我還是將那皮罩給揭了下來。又一聲驚雷,一瞬間恍若白晝,也讓我看清了他的容貌。就見那右臉上,一道狹長的傷疤從額頭橫過,劃過右眼,直至面頰。傷口該是曾經化膿過,看起來又深又黑,幾近猙獰。而他的右眼,瞳仁已是一片灰白,對光芒沒有絲毫反應。
我愣愣地瞧著他,一時之間,只覺好似有刀子朝心口狠狠捅來,連痛都感覺不到……
末了,我指尖輕顫,拂過那垂落 下幾綹的髮梢,指腹小心翼翼地拂過他臉上的傷處,紅著眼,愣怔地問:「你為何不告訴我?」
徐長風卻望來,輕輕握住了我的手腕,將我的掌心往他的臉貼去。「我一直害怕,」他嘆了一聲,道:「我這副鬼樣子,會嚇到你。」他的聲音裡,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意。
我緊緊摟住了他。
後半夜,雨勢漸弱,天還沒亮我們便上路了,又走了一天一夜,終於在第三日的清晨,到了城門口。這個時辰,城門還未開,徐長風亮出令牌,門衛便將城門給推開,發出沉重的聲音。
我們直接趕回到了徐府,遠遠就看見大門外,張袁早已掐准了時候,帶著幾個管事候著。
我下了馬,將繩子交給下人,抬頭看著眼前這兩扇漆紅門扉,還有牌匾上的「徐府」二字。兩年後的今日,我重回到這裡,竟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張袁走了過來,朝我俯身一拜:「小人恭迎少君回府。」
我扶起他,便看張總管頭上白髮交錯,比起兩年前,又蒼老了不少。我心一動,不忍道:「這些年,你辛勞了。」
「不敢、不敢。」張袁欣慰笑了笑,之後便忙領著我們進去。
我直接跟著張袁,一路疾步去了三房。離開徐府兩載,這院子比之當年,好似又更加清冷了些。路上,張袁告訴我,徐老爺致仕後,便帶著大夫人返鄉。姜氏不肯跟他去,一直和兒子留在京中。
「到了,少君快請。」我一隨張袁踏進屋中,便聞到了那股熟悉的藥香,這裡的每一物、每一景,我竟都不曾忘記過。
我穿過外堂,走了幾步,便撩起珠簾,從那裡頭隱約地傳出女子抽噎的聲音。
姜氏回頭一見到我,眼裡便流露出喜色。這不過兩年光陰,她便白了半邊頭,臉上的妝容也不復精緻。她不及招呼我,就轉頭對床上的人道:「鶴郎,你快睜開眼看看,是誰來了?」
我越過下人,一步步走近,慢慢地,就來到了床邊。
床上,躺著一個人。
只看,他面頰消瘦憔悴,兩眼深陷,臉色灰敗,露在被子外的手掌瘦骨如柴,已經是一副病骨支離的模樣。
我兩眼不眨地凝視著他,他似是有所感念,緩緩睜開眼。那雙眼,宛若攏著秋水,溫柔如初。
徐棲鶴定睛瞧著我,良久,輕喃喃道:我夢見……桃花開了。」
我握住了他的掌心,搖頭說:「不是夢。山莊裡的桃花樹,已經都開花了。」
徐棲鶴虛弱地頷首:「我知道。」他慢慢地露出了一個讓人心碎的微笑:「我說過,我會等你,便不會食言……」
他喘咳起來,我輕揉著他的胸膛,他卻支起身子,指了指旁邊的櫃子。下人會意過來,趕緊走過去,接著就將幾樣物什取來給我。
那是一疊已經泛黃的信箋,還有皮彈弓等等一些舊物。
我看著它們,輕道:「我還以為,你早就把它們都扔掉了。」徐棲鶴抬手,指腹撫過我濕潤的眼角,將我落下的頭髮,溫柔地別在耳後。
「它們畢竟……是你的心愛之物。」他闔了闔眼,嘶啞道,「我終究,還是捨不得。」
我守著徐棲鶴喝下了藥,待他睡熟了以後,方小心地將掌心抽出,將床簾放下來。
我一個人,走在闃然的長廊上。
恍惚之間,好似有無數人影從身邊走過,耳邊還模糊地聽見那虛幻的鶯聲燕語,還有不知是誰發出的晴朗笑聲。那些,許許多多的聲音,許許多多的影子,或近、或遠、或清晰、或模糊。縱觀人的一生裡,有誰來過,有誰離開,可到底不過是命中的過客。我傾盡一生,想要活得明白,卻到最後才理解到,我們每個人,費盡心思,機關算盡,其實也不過是想在彼此的時間裡,多停留一瞬。
清風吹拂,我聽到了「叮叮」的風鈴聲。抬頭一覷,就見到屋簷上,懸著一個小小的木牌。
我執住木牌,翻過來一看,就看那上頭有著斑駁的墨跡,已經看不出,究竟是一條金魚,還是一朵清蓮……
我將它放開,一抬眼,便看見前方的盡頭,站著一個男人。他眉眼深邃,身著暗色官服,卻是臨風玉樹,下襬處的云雀也栩栩如生。
卻看,那兩眸瞅來。它們曾經熱烈似火,如今,卻如煙波一般沉寂悠遠,轉瞬,又是滄海桑田。
我久久不動,他亦然。
忽而,從我身後,傳來一聲清亮的呼喚:「父親!」
我只來得及看見一個小小的影子從身邊跑過去,就見眼前的人漸漸展顏,就像是寒雪化開,春暖大地。
「圜圜,讓父親抱一抱——」他俯下身接住了跑過來的孩子,將他給舉起來。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懷裡的孩子,那孩子有兩歲般大,長得如觀音座前的小金童一般。他吮著拇指頭,烏溜溜的眼睛轉了轉,也好奇地盯著我瞧。
燕聲婉轉清揚,如夢一樣。
徐燕卿抱著他,目光盈盈地看了看我們,低聲對孩子說:「走罷。」
他說:「我們去見一見你爹爹。」
——(完)——
三喜 番外(一)
寧武十七年,三月三日。
齊王小世子李鴻由云穰親自護送徐家小姐,回到上京徐府。此時距離徐瓔珞離京,已過去七年。
當年徐瓔珞到齊王府時,還只是個八歲的小姑娘。李鴻尚記得,當年也是自己去迎接這個小表姐。老齊王妃出自將門虞氏,是李鴻的親祖母,他和徐瓔珞年歲相當,出生時不過晚了她幾日,就無奈吃了當弟弟的虧。
李鴻長這麼大,這回還是頭次進京。徐瓔珞坐在轎子裡,他驅馬走在隊伍前頭,一路從城門關到徐府,也算是開了眼界。他們比預定的時辰到得要早,徐府的總管和管事一大幫人出來迎接。
那徐府的總管姓張名袁,已經有些年紀,人胖胖的,但是很精明。李鴻想,能當得了大總管的人,還真沒見過不精明的。
李鴻一上前來,張袁便躬身拜道:「拜見齊王世子。」後頭的一撥人也跟著跪下來。
李鴻被這麼大個陣仗嚇了一跳。
這時,從轎子裡傳出咯咯的輕笑聲。不等丫頭攙扶,就見轎簾一掀,一個少女姿態娉婷地走了出來。她的模樣雖談不上花容月貌,但眉眼生得十分英氣,很是伶俐聰敏的模樣:「免禮罷,我們鄉下來的世子,可擔不起這麼個大禮。」
云穰遠在千里之外,規矩自然不如京城來得講究。張袁等人見到少女,便又一拜:「恭迎大小姐回府。」
徐瓔珞說了聲「起來罷」,她看了一圈眼前的人。張袁會意過來,解釋道:「侯爺正在朝上,小姐回來的時辰早,院君去了鋪子,剛接到消息,正在趕回來的路上。」
寧武十二年徐大將軍退敵有功,今上賜封為鎮平侯,食邑一千戶。徐瓔珞倒也未發難,只挽過齊王世子的手臂:「我家到了,這就帶你這土包子進去瞧一瞧。」
云穰偏遠,但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富庶之地。李鴻身為王爺世子,自認為見識不算小,他未到上京之前,也聽說過京中世家的氣派,等到如今親眼一見,方知徐瓔珞說他是個「土包子」,還真不能算是冤枉。
先不說眼前這雕樑畫棟,每一樣的物件都精細雅緻,連個喝茶的杯子都大有來頭。李鴻見過不少精妙之物,可鮮有看到能將這每一個事物都恰到好處地糅合在一起,不由暗中驚嘆。
不多時,下人便來道:「院君回來了,在前頭等著世子和小姐。」
李鴻便同徐瓔珞,跟著那下人到了徐府前堂。還未到京城之前,李鴻便已知京中徐家有三位爺。徐瓔珞出自大房,是鎮平侯和前妻洛氏的獨女,鎮平侯雖是個常人,功績卻不遜楔子,還是聖上親封的鎮北大將軍。二爺則是當朝的刑部尚書,官拜正二品。不出仕的三爺乃是上頭欽點的皇商,還兼修園造林,也算是個富貴閒人。這二爺和三爺都是金貴的楔子,院君沈氏則出自七氏裡的沈家,嫁給三兄弟為尻妻,成婚至今已近十載。此外,府裡還有個小少爺,正是那沈氏所生的尻子,年不過六歲。
當年,徐府正處於動盪的時候,鎮平侯自以為看管不好女兒,便將徐瓔珞送至齊王府,由老王妃親自管教。如今,徐瓔珞年近二八,已是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這才回到了京城。
李鴻亦知,這小表姐性情剛直,那還是說得好聽些,他聽人道,徐瓔珞和表舅不睦的由頭,多少和那位沈氏有點關聯,然而當年的是是非非,其實也沒人說得明白。
等到了前堂,徐瓔珞便規矩起來。這些年在云穰,她受姨婆管教還有幾個姐妹的影響,性子已經大有收斂。二人跨步而入時,李鴻下意識地一抬眼,前堂久候的人便回頭覷來。
那是一個模樣極清俊的男子。他身著月白常服,青絲以玉冠束起,腰間別著一個玉珮,看起來儒雅俊逸。
此時,徐瓔珞便福身,規規矩矩道:「瓔珞見過院君。」
聞言,李鴻不禁一愣。
他還當眼前這位是徐家哪房的主子,沒成想,竟然正是徐氏的院君。李鴻曾偶有見到其他王侯家中尻子,便是男子,也天生相貌陰柔,姿態多如小女兒一般,裝束亦和眼前之人大大不同,往往一眼就能看出來。徐家這個院君,且不說相貌,單是舉止來說,不知情的人來看,只怕會以為是京中哪個大門大戶的公子。
? 三喜 番外(二)
男子見到二人,面上便一莞爾。一時之間,李鴻腦海裡只想到八個字——翩翩君子,溫雅如玉。
他先上前來將徐瓔珞虛扶而起,溫潤目光端看著跟前俏麗的少女,溫柔笑意愈盛。他感慨道:「珺兒……長大了。」
徐瓔珞垂了垂眼眸,繼而便帶著幾分俏皮道:「珺兒是長大了,院君卻一點都沒變,還是那麼好看。」
沈敬亭聞言,淺笑地搖了搖頭:「我實不知,珺兒也如此嘴甜。」
尻者成婚多極早,徐家的這個院君年二十有四,正當年輕,為人卻持重沉穩,一手操持著整個徐府內外庶務,儼然是個厲害人物,單看表面,實難想像他已經嫁做人夫。李鴻正著無邊際地瞎想之時,那院君便已過來,拱手道:「徐沈氏見過齊王世子。」
李鴻一回神,忙還禮道:「晚輩不敢,表舅夫只管叫我李鴻便可。」
論身份,徐家的院君乃是侯爺正夫,又是尚書正君,宮中賜封的二品誥命,而論輩份,沈氏可是他親表舅夫,他作為晚輩,是該同他見禮的。
「不錯,只管叫他李鴻、鴻兒,還是——鴻鴻?」徐瓔珞嘻嘻一笑。
「你——」李鴻頓時漲紅了臉,王府裡親祖母總在一眾孫女兒面前喚他鴻鴻,徐瓔珞便常常拿這件事兒調侃他。
沈敬亭瞧著這對少年人打趣,也覺得頗為逗趣。直到李鴻被徐瓔珞三言兩語哽得臉紅脖子粗,他方出來替人解圍道:「珺兒,你父親尚不知你已經到了,稍候便會回府。今夜府中有家宴,到時候,你二叔三叔都在,為你二人接風洗塵。」家中有喜事,幾個爺都聚在一起,沈敬亭思量了會兒,不覺一笑,心中也覺得極其難得。
徐瓔珞聽父親稍晚回來,眼裡閃爍了會兒,臉上仍是微微笑著。這時,三人忽而聽見一聲「爹爹」,回頭便瞧見從外頭跑進來一個垂髫小兒。
只看,他頭上梳著兩髻,小模樣精緻得跟玉娃娃也似。他跑到了男子身邊,仰著小腦袋稚聲稚氣地問:「爹爹,您今天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沈敬亭見到孩子,目中登時柔光流溢。看到那個孩子的時候,李鴻便愣了一愣,才想起眼前人不但是徐家的院君,還生了一個兒子。
一個僕婦從後頭追來,瞧見堂中數人,以為主子正在見客,慌張道:「爺,是奴婢沒看好少爺,奴婢這就帶少爺下去。」
他抓住了阿爹的衣擺,怎麼哄都不肯放。男子便只好由著他,然後推著對他道:「圜圜,這是你的珺兒姐姐,還有世子哥哥。」
徐家的這個小少爺,小名叫做圜圜,取自「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以緩緩作圜圜。當年,沈氏曾離家有兩載,這件事,知曉的人也並不多。
圜圜抬頭瞧了瞧,也不怕生,走出來朝兩人行禮道:「圜圜見過哥哥姐姐。」這小孩兒正正經經,學爹爹那樣似模似樣地拱手抱拳,堂中幾人見了,都不由笑了起來。
「小圜圜長得跟院君���像,將來定也是個英俊的公子哥兒。」徐瓔珞矮下身,看著這小鼻子大眼睛,確實和沈敬亭的模樣有七八分神似,「小圜圜叫我一聲姐姐,那姐姐我自然不能不送禮。」她取出了一個錦囊,想是原先就備好了,裡頭是一對小金鐲子。
圜圜雙手接下錦囊,又拱手鞠躬了一下,乖巧地道:「圜圜謝謝姐姐。」
沈敬亭靜靜看著這對姐弟,神色間儘是欣慰和感慨。
徐瓔珞摸摸孩子的腦袋,站起來後,便推了一下身邊有些恍惚的少年:「世子哥哥,你的禮呢?」李鴻驀地回過神來,指了指自己:「我、我也要啊?」
「嗯。」徐瓔珞揚了揚下頜,悠悠道,「世子白白揀了個弟弟,還想耍賴不成?」
李鴻忙摸了摸自己身上,找了大半天,就摸出個紙包的蜜餞來,趕緊送上來道:「哥哥身上……只有這個了,小圜圜可別嫌棄。」
圜圜打開紙包,兩隻眼一亮,歡歡喜喜地道:「世子哥哥怎麼知道,圜圜最喜歡吃這個了。」
數人又是一笑,這時候,由堂外走進一個身著白衣的男子,他邊走邊朗聲道:「今日這兒如此熱鬧,有什麼開心的事情,怎麼能撇下我?」
李鴻這便又見到了一個如潤如玉的男子,便瞧他貌如冠玉,身姿頎長,行步間霞姿月韻,仿若不食人間煙火,活脫脫的一個書裡走出來的謫仙人物。只聞徐府的下人恭敬地叫他聲「三爺」,便知此人就是徐家那位不出仕的爺了。李鴻曾聽人說,這三公子自幼便是個病怏子,可今日一見,發覺他氣色紅潤,哪有半點久病成痾的樣子。
幾位見了禮,圜圜就吵著要父親抱。徐棲鶴便將圜圜抱起來,抬袖子擦了擦他油膩的小嘴,點了一下他的鼻頭道:「你啊,再吃下去,成了小豬仔,父親們就抱不動你了。」
圜圜半點不信,道:「哪有,二爹爹今天早上還說,想把圜圜拴在……在褲腰上,偷偷帶去上朝呢!」
幾人大笑起來,又和樂融融地說了會兒家常話,便回去各自歇著。到了晚上,大爺和二爺回到了徐府,人一到齊,就開起了家宴。
李鴻這才見到了自家表舅,徐瓔珞的父親,威震四方的鎮北大將軍。鎮平侯比他想像中年輕得多,臉上並未蓄鬚,右邊臉上戴著皮罩,據說是當年在戰場上和烏虛汗王短兵相見,汗王奪了他一隻眼,他亦削掉了汗王一隻臂膀。李鴻自小就聽著表舅的英勇事蹟長大,他看了看徐瓔珞,心道自己這個小表姐長得如此英氣,確實是表舅家的女兒。徐瓔珞卻瞥了眼他,取笑道:「我可還記得,你四歲的時候,我父親一抱你你就哭,祖奶奶還說了,到底我是女兒家,還是你才是女兒。」
李鴻臉上一臊,鎮平侯放下酒杯,出聲道:「珺兒,不可對世子無禮。」
徐瓔珞收斂了笑臉,臉色淡淡地說:「女兒知道了。」
此時,座上另一個男人開口:「今日可是珺兒回家的大喜日子,珺兒,甭管你父親,二叔敬你一杯。」徐瓔珞遂又一笑,舉杯道,「珺兒也敬二叔官運亨通,一年比一年俊。」
聞言,那男人就爽朗長笑,只看他模樣生得俊逸斐然,風度翩翩,是個世間難得的美男子,自然就是當朝刑部尚書,全上京男男女女魂夢牽縈的徐家二爺了。
李鴻掃了一圈徐家這三個爺,暗嘆這三人性情迥異,然而不管哪個皆是人中龍鳳,無一尋常。想到此,他的目光下意識地悄悄落在前頭正主位置上的沈氏院君身上。就見那男子換了一身衣裳,猶是玉冠氅衣,手握玉觴靜靜含笑,燭光柔柔,更照得他面目朦朧溫柔。
李鴻正出神之際,忽覺背上一疼。他疼得一下子警醒過來,扭頭看著旁邊的罪魁禍首,小聲道:「你掐我幹什麼?」
徐瓔珞卻輕哼一聲,悄聲道:「鴻兒,他可是你表舅夫,這樣老盯著看,不好罷?」
李鴻驚得臉色一白,抓住徐瓔珞的袖子,暗暗急道:「你、你可別胡說八道……你想害死我?!」
徐瓔珞自知玩笑開得過火,忙哄他說:「好好好,是表姐胡說八道,別生氣了,我自罰一杯。」
李鴻這才鬆了一口氣,可經徐瓔珞一說,也暗覺自己失態,一場酒吃下來,再也沒敢多看沈氏一眼。
除了徐瓔珞和徐長風父女二人沒什麼交流之外,這場家宴,還算是賓主盡歡。他們之中,當屬二爺酒量最好,齊王世子被灌了兩杯,就有些暈頭轉向。徐瓔珞也用多了幾杯,後來讓丫頭攙起來,才能回去院子裡。宴散了之後,眾人各自回去,院君的軟輦停在了大房那一頭。
房裡,燭燈輝映。
浴間裡水霧漫漫,男人去冠,頭髮放下,胸膛以下浸在熱水裡,精赤身子舊傷斑斑。在木桶外,一個男子站在男人身後,他一手持著櫛子,另一手執著墨發,溫柔輕緩地梳下來。
此間沒有其他外人,只餘他們。沈敬亭撫著一搓頭髮,瞧到那幾根白絲,他停下手來,前頭就響起聲音:「怎麼了?」
那嗓音瘖啞低沉,卻極是悅耳。沈敬亭不知思及什麼,臉上禁不住溫婉一笑。? 三喜 番外(三)
「官人一早就盼著珺兒回來,今夜心裡明明比誰都歡喜,為何又故意擺著張臉?」方才,沈敬亭便察覺到,他父女二人目光時有交錯,只嘆他二人不僅模樣長得相似,連脾氣都如出一轍,愣是哪個都不肯先服軟。
徐長風劃著熱水潑了潑身上,緩道:「她長大了,心思也多了。」水汽裊裊,那頭髮放了下來,那硬朗的面目彷彿也柔和了些,他嘆了一聲,「這七年,她在云穰,不管過得如何,心裡對我這個父親,難免有怨。」
沈敬亭緩緩梳著那白黑交錯的髮絲,寬慰道:「這些年,你一直思念珺兒,事事都為她打算。珺兒脾氣雖倔,可亦事非分明,你的苦心,她心裡想必也是清楚的。」手掌輕輕放在男人肩上,撫著上頭一道傷,那傷痕,看來已有些年頭。燈下,那雙眼眸盈盈,除了無限柔情之外,亦有三分心疼在裡頭。
此時,另一個手掌探來,將那白皙掌心握在手裡,那滾燙溫度讓他蜷了蜷手心,不禁緩緩俯身,男人亦將臉側來,二人就靜靜吻作一處,那白皙的手掌貼在男人古銅色的肌膚上,輕緩地撫摸著。耳鬢廝磨片刻,便稍作分離,欲要再親近,沈敬亭卻想起什麼,推了一推:「珺兒的婚事……」
提及女兒的終身大事,徐長風便停了下來,只聽沈敬亭道:「這陣子,哪家有適齡的公子,皆有派人前來說親的,我也已經去託了可靠的人打聽打聽。此事尚且不急,待珺兒心定下來,之後再由她自行拿主意,到底是婚姻大事,這人……還得她自己滿意才成。」
徐長風聽了他的主意,亦覺穩妥,道:「此事,勞煩你多費心了。」
沈敬亭一笑:「我看,那齊王世子和珺兒倒也般配,然而一來他是個楔,二來齊王府甚遠,否則,我看他性情溫和良善,珺兒也拿捏得住他,若非有這兩個因素在,確實算是個良人。」說著,就輕嘆一聲,想來也是頗覺惋惜的。
本以為夫君會附和,徐長風卻靜了一靜,緊跟著便聽見嘩啦啦的水聲。男人從水裡踏出,身下棉褲緊貼著兩腿,沈敬亭瞥了眼那不正經的一處,縱是已經成親多年,臉上仍是一熱。他本是膚色極白,如今頰上生粉,略含羞怯,如此似有若無一眼,更是輕易亂人心間。
「官人……」驀地被拉進懷裡之時,手裡的櫛子滑落在地上,身子緊貼著那結實的胸膛,男子眼簾微垂,只等著那���棉絮卻又溫熱至極的唇落到了嘴上。
這一吻比之方才更是糾纏,吮唇絞舌,極盡纏綿。那印在唇上的嘴,雖是強硬,卻也不失溫柔,直吻得男子氣息不均,才施施然地分開來。纖蔥似的玉指點在男人的眼角,手背便緩緩沿著輪廓,在那完好的半張臉輕拂而下,沈敬亭雙眼目色漸漸迷離,嘶啞地問道:「官人……何故又心煩起來了?」
接著,他便輕輕捧著那張臉,啄吻著那兩片薄唇,柔軟舌尖輕柔勾舔,吮著那熾熱的唇瓣。此時,那寬厚手掌已悄聲無息探到那纖腰下,隔著布帛捏住那團臀肉,下手時便輕重不一地搓揉起來。
二人拆也拆不開也似地邊摸邊吻,揉得這身衣服皺巴巴的,被男人身上的熱水濕了半身。末了,沈敬亭被緊緊地圈入臂彎之中,額頭滲出細汗,玉冠也歪了些,幾綹髮絲垂落,熱騰騰的霧氣熏紅了一張臉,翕動的唇漾著一層柔潤的水光。
熏煙如霧,燭燈似螢火。男子摘下頭冠,放下簪子,一頭青絲如瀑布散落下來。他解開衣帶,褪去外袍,踏出來時身上只留了件裡衣。鎮平侯兩腿岔開坐在床側,是再放鬆不過的坐姿,他今夜也喝了點酒,老二私藏的陳釀佳釀後勁十足,饒是他也有些上頭。只待到男子緩緩走近,昏沉的燭光映得那人似在雲霧之中,徐長風不由伸了伸手,將那腰身盈盈一握,人便倒在自己身上。
徐長風不禁抬起那張臉在燈下端詳,只瞧那眉眼如煙籠般脈脈,面似含桃,唇若抹了胭脂那樣殷紅。想道徐家的沈爺在人前俊逸清雅,不知不小心招惹多少不知情的人,可那些人又有誰知,他也有這般姝麗柔順的一面……
沈敬亭抬手擋了擋那男人俯下來的唇,便看那溫潤如水的眸子裡,有幾分值得玩味的深意。那輕柔的聲音道:「三喜來服侍官人。」緊跟著,他便矮下身來,跪於床前的腳踏上,身子嵌入那分開的兩腿之間。
那陽物在浴間嬉戲時就已經硬了,這時頂著棉褲,其形隱約能見。沈氏也是個慣會伺候人的主兒,起初在浴間還有些臊意,到了床笫間,人就放開了不少。他將男人的褲腰解開,那陽物沒了束縛,根頭就先彈出來,沈敬亭亦不折騰些別的,雙唇反抿包住牙齒,俯首就把半根給含進去。「嗯……」徐長風低聲粗喘,眉頭雖皺著,可心裡卻是熨帖得很。
明暗的火光下,男子閉著眼,那腥羶之物在殷紅的嘴裡徐緩進出,吮吸時面頰微微凹陷,那在人前翩翩公子的模樣卸下之後,如此委婉順從,反是另有一番說不出的誘人風情,輕易就能激起一個男人征服的快意。
沈氏自年少時便嫁給了當時正值而立之年的鎮平侯,廝磨至今,對彼此早是知根知底,自然也就深明如何才能讓這話兒伺候得最好。徐長風抬起手,將垂落在男子額前的髮絲別在他的耳後,之後手掌便放在那前後聳動的腦袋上,又將自己在那嘴裡送得更深。一時之間,昏暗的內室裡便只瀰漫著那低沉的喘息和曖昧不明的咂吸聲。
片刻,沈敬亭吐出嘴裡之物,起身便解開衣帶。只看那輕薄的衣袍滑下來,清瘦雪白的身子便赤裸裸地袒露在男人眼前。他如今已是成年,身體不復少年青澀,可卻是寬肩窄腰,膚若凝脂,胸口兩處櫻桃如紅玉,就連那下頭稀疏的毛髮裡半硬的男根,形狀也姣好可人,兩臀瑩潤,彷彿吹彈可破。這副身子,似男也似女,恰似在陰陽之間,相宜相成。
徐長風眸色暗了暗,正是慾火中燒,下腹硬漲,手臂便將人攬來,緊抱住這香軟身軀,胡亂地吮咬他的前胸。「官……官人……」沈敬亭被舔得又癢又熱,兩手環住男人脖子,胯下打開便坐在了他的身上,抱著他的腦袋,情難自抑地仰著脖子呻吟起來。
徐長風雙手由那肉白大腿摸到後頭,直捏著那兩團渾圓臀肉,用力地揉捏起來。沈敬亭不住亂喘,兩眼已是濕潤,此時一根硬物擦過會陰,便惹來了一身顫慄。他俯首捧著男人的臉龐,又深情地纏吻一番,這時就有兩根手指順著溝壑,探進軟穴裡頭,竟比以往都來得濕,手指粗魯地戳弄幾下,臊水就如泉般湧出。
鎮平侯乃是武人,便是在床笫間,也好直來直往,從不弄虛。今個兒想是吃了酒,也難得懂了些風月:「你裡頭抹了什麼,這麼濕。」沈敬亭聽了耳根就一紅,他這個夫君平素正經慣了,就是調情,仍是一板一眼,沒想到這樣反倒更是羞人。他小聲道:「哪有抹什麼,只沐浴時,塗了點香胰……」徐長風那陽物甚是粗偉,在常人裡頭,也該是數一數二的了,再是溫柔,每次剛進來都有點疼,那香胰不過是潤滑所用。
徐長風聽了,想是自己粗魯慣了,弄疼了妻子,今次便比以往更耐心幾分,加上先前有了潤滑,果真比平日都容易得多。沈敬亭緩緩坐到了底,赤裸相抱的兩個人都舒服地喘息一聲,等也等不及,便一起抽動起來。徐長風從他的鎖骨吻下,聲音低啞問:「這樣,疼麼?」
「不疼。」沈敬亭搖了搖頭,又喘喘地輕聲說,「官人再插深些……」
徐長風聞言,雙手托著他的腰,一鼓作氣捅到了深處,莖頭狠狠地戳在了花芯上。「啊!」沈敬亭便發出個短促的呻吟,下腹翹首的玉根一晃,頂口就溢出點稀薄的精液。之後,他就坐在男人身上,背朝床外,像是雨打亂柳,上上下下快意承歡。
氤氳的燭光裡,兩具肉體緊緊交纏。二人先前還坐著,現在換作男子躺在床上,玉白身上的印子深深淺淺,他腰下墊了個軟枕,下身被抬起來,瘦削兩腿攀住男人精壯的腰肢,在那緊緊相連之處,火龍在玉穴悍然衝撞,淫水濕漉漉的,沉甸甸的精囊磨得肉白玉臀紅了一片。
那孽根退出兩寸,再插進十分,回回都頂在要害上頭,沈敬亭兩手在男人背上亂抓亂摸,嘴裡迷亂地喚著:「官人……長風,慢些……」說是要慢,腿卻夾得死緊,身上的男人喘息愈重,床身吱呀搖晃得更加厲害,沈敬亭叫得更急,舒服得要死去一樣,身子一哆嗦,便顫顫地丟了精。徐長風亦近極處,沈敬亭夾了夾臀,摟著他的脖子,軟聲道:「在裡面……」那精水洩在身子裡,其實並不舒服,可他卻仍想留住什麼,儘管他這身子,怕是再不會有……徐長風噙住他的嘴,也堵住了他的胡思亂想,二人四肢緊緊纏抱,直到那種子盡數播在那柔軟之地。
事成後兩人相摟親吻,沈敬亭緩了緩後,抬起汗津津的臉,他瞧著那右邊臉上的眼罩,不由探出手��徐長風卻將他手腕一扣,拉到唇邊,吻了一吻。沈敬亭問:「這傷……還疼麼?」
徐長風被奪去的一隻眼,這麼多年來,一直是沈敬亭心裡最痛的地方。他只怨自己,在這個人最需要他的那時候,他卻不在他的身邊。徐長風淡淡一笑,他望著自己的妻子,目中溫柔令人沉醉:「很久以前就已經不疼了。」只要,他愛的那個少年回到他的身邊,曾經再痛的傷,也終究會痊癒的。
擁吻之時,那還埋在身子裡的事物又硬了硬。兩人分開後,沈敬亭翻了一翻身子,男人便從後挺入,這樣的姿勢,能插到最深裡去。抽插須臾,沈敬亭面泛紅潮,呼吸微亂地說:「明日,還有事情……」徐長風在後頸唆吻,道,「再一會兒。」說著時,就狠命抽動,沈敬亭閉著眼嗚咽呻吟,身子如海浪裡的孤舟般搖搖晃晃。
徐長風到底食了言,說是一會兒,卻又折騰了半宿,要了一次又一次。一直磨到四更,才喚下人端來水盆。他擦了身,換了衣服,睡也不睡,就去了校場。沈敬亭一直歇到了巳時,方從床上起了,梳洗用膳,到了正午才出去見人。
三喜 番外(四)
有客自遠方來,作為徐家的正君,自然是不能將客人怠慢的,徐瓔珞又有好些年沒回家,沈敬亭早已打定主意,這些天要好好陪他二人遊一遊京城。不料這才頭一日,他便起晚了,拾掇好了之後,下人方回來道:「爺不必著急,世子和小姐昨個兒喝多了,也才起身。」
沈敬亭便命人煮了醒酒湯,好讓二人解解酒,今日也就不出門了,讓他們先好好歇一日再說。到了翌日,沈氏方攜著齊王世子和徐府的大小姐坐著馬車遊覽上京。
廂內寬敞,能容納五六人之多,車裡除了他們還有一個隨侍的婢女。車上掛著流蘇遮簾,燒著熏香,一旁的小案還擺著零嘴蜜餞,極是舒適。世子見了,不由心道,這京城的人確實懂得享受。他看了一圈,目光就落在對面坐著的男子身上。
今日出遊,沈氏身著一件天青色的深衣,外罩素紗袍,一頭及肩的青絲用玉簪盤起,端的是風雅嫻靜。
「鴻兒,鴻兒——」神遊之際,徐瓔珞突然拍著他的胳膊道,「那就是我之前同你說過的清河四坊,你看,人多不多?」
李鴻到底也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一聽有熱鬧,便不由拉長脖子湊了過去。
上京聚集了來自五湖四海的人,便是條小巷子也熱鬧非凡。云穰雖然富庶,卻也偏遠,全州人口不足京城五分之一,再說這京城裡形形色色的人皆有,世子越發能夠明白,為何父王要讓他千里迢迢護送徐瓔珞入京。他只當云穰已是西南第一州,可今生若沒來過京城,就不知這天下還有這等繁華似錦的地方。
馬車緩緩行到京城北巷,停在河川邊上的酒樓前。三人走出來,掌櫃早早聽到風聲,出來笑臉相迎:「沈爺、公子、小姐,這兒快請。」他們從另一樓梯走到二樓雅間,和其他座位的客人區隔開來,窗外的景色也怡人得很。
「這家酒樓,先前都是你三叔來打理,三爺愛聽戲,閒時都會到這兒。」沈敬亭解釋道,「過去門閥嚴森,士族和平頭百姓互不往來,這地兒倒不如此講究。」話雖如此,能踏進這家天外樓的,再不濟也是富商之流,能上二樓雅間的,不單錢得夠,身份也多非尋常之人。
坐了會兒,就有小二送來名點。這一樣接著一樣,個個精巧可愛,那徐家的沈爺倒也能說會道,拈著塊海棠糕,都能說出些名堂來。徐瓔珞瞧著手掌裡那小巧的糕點:「院君知道的可真多,哪像我,就只知道嘗嘗味道。」
沈敬亭笑說:「這些,也全是你三叔告訴我的,我不過是隨口賣弄罷了。」
接著就聽見一樓戲台處傳來叫好聲,幾人往下瞧去,就見花旦登台。那是時下正當紅的花台狀元,人稱「斕仙兒」,曾在萬壽節時入宮登台唱過,聽說他長得和故去的小陳後模樣有七、八分神似,還傳聞他伺候過今上。現在這座位上的,不管是王公貴族也好,多半都是慕名而來聽戲的人。
沈敬亭一貫只挑前頭的好話說,剩下的那些任人自行揣摩。李鴻端量那唱戲的旦角,唱是唱得不錯,扮相倒不覺如何驚豔,只覺女兒氣十足,反是有些不陰不陽了。思及此,下意識瞧了瞧前頭。沈敬亭正襟而坐,舉止落落大方,眉眼卻秀致如畫,吐氣如蘭,只見他握著杯子,微微仰首時露出纖細頸項,世子本欲錯開眼去,哪想他如此眼尖,無意間瞥見了那白皙的脖子上,一個突兀的印子。
少年雖然不識情慾,卻也明白那印子的由來,霎時間,面攀紅云,竟惶惶不知所措起來。
徐瓔珞回頭見到世子紅了耳根,還當他是瞧上了那斕仙兒,嘻嘻笑說:「鴻兒這是開竅了,要給你爹知曉,還不得叫舅舅打斷你的腿。」
「你、你莫瞎說,我哪是如此胡來的人!」李鴻說時,不由暗暗瞧向男子。卻見沈敬亭饒有興致地望著戲台,看也不看這頭一眼,不知為何,心裡既是慶幸,又覺一股淡淡失落。
這一個小小的插曲,並沒掃了少年人的興致。京城裡好玩兒的,說多也不多,說少其實也是不少。
沈敬亭攜著這對少年少女兩三日裡便逛了好幾處,花燈初上,徐瓔珞還穿了男裝,去江上遊船。這在京中也算多見,源頭是高宗時,有一才女扮作男子廣交京中才子,著了許多詩句流芳後世,後來京城裡便有許多女兒效仿。如今世道,對女兒家的管束比起前朝,已是寬鬆了些許,當年的小陳後也是一副書生打扮,邂逅了還是太子的當今聖上。
三人遊船看燈,沿河燈籠盞盞,如天上星闕,徐瓔珞便拉著齊王世子在甲板上往河上放燈。便瞧那一身布衣的少女拿著筆和字條,琢磨道:「我想想,要寫什麼才好?」
李鴻同她一起抱手坐在甲板上,望著夜空,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這兩日來,世子不知為何頻頻走神,玩也玩得心不在焉。徐瓔珞叫了幾聲,等不到回應,就瞥了瞥他,卻看李鴻抱著兩腿,莫名其妙地就輕嘆一聲,心中暗覺好笑,悄悄將筆蘸了蘸墨水。
「喂!你!」猝不及防地被墨水糊了一臉,齊王世子瞬間清醒過來。徐瓔珞指著他哈哈大笑,少年怒起追之,二人在船上你追我跑,殊不知,此處的動靜,都落在另一人眼裡。
「院君、院君!」徐瓔珞跑回船舫內,躲到了沈敬亭的身後,「您快管管鴻兒!他欺負我!」
李鴻拿著筆追進舫內,正好便聽見徐瓔珞惡人先告狀,偏偏又對上那溫潤的一雙眼,「你」「你」地指了大半天,只憋出一句:「你……含血噴人!」
沈敬亭瞧清他臉上的墨印,不禁搖頭長笑,對下人道:「去拿清水來,給世子洗洗臉。」又佯裝教訓徐瓔珞說,「珺兒可莫將世子欺負狠了,小心他不再理你了。」
「哼。」徐瓔珞在男子身邊坐了下來,捲著頭髮說,「不理就不理,我還巴不得呢。」
沈敬亭笑而不言,他觀察了幾日,看得出這一對只是兩小無猜,並無其他心思,也算是安了心。李鴻洗著臉的時候,一個下人端著盤子,道:「爺,有人贈酒。」
沈敬亭問:「可有說是誰?」
下人搖首:「未曾言明。」
沈敬亭正覺困惑,那酒壺呈到了眼前,他便倒了一杯,放在鼻間一聞。接著便撩起簾子,往外一覷。卻看河面上,不遠處的另一艘船舫緩緩劃過,從那頭傳來絲絃之聲,還有歌女輕淺的吟唱。歌聲淒淒婉婉,水上燈火瑩亮,影影綽綽的,一個人背手站在甲板上,玄色袖子隨風輕揚,一條金色螭龍栩栩如生。
徐瓔珞好奇地探了探腦袋,問:「那是誰?」 那船舫比之徐家的船隻,竟更是華貴,試問這京中,還有哪家有如此手筆……?
沈敬亭雖不敢貿然斷言,心中卻隱隱猜到是何人。
到夜裡,數人乏了,便打道回府。
今時不同以往,夜裡宿在誰的院子,都是院君自行拿的主意。有時在這一房待兩三日,有時也會在自己的院子裡獨宿,然而家宅卻一片寧和,三個夫君亦不曾因此事爭吵過,是以下人皆認為院君持家有道。
這陣子,因徐瓔珞歸府,院君都留在大房這頭過夜。
今夜,他推門而入,就見徐長風正守著孩子。圜圜手裡拿著一個木劍,正有模有樣地比劃著。男人坐在他邊上,時不時糾正他的姿勢:「不對,要這樣。」
圜圜一臉正色,學得極是認真。男人望著孩子,朦朧的燭光裡,剛毅的臉龐亦變得柔和起來。
闔上門時,父子倆聽見響動,便一齊望過來。
「阿爹!」圜圜一見到他,便歡歡喜喜地跑過來,仰頭說,「父親教了我幾招,以後圜圜也能保護阿爹了。」
沈敬亭憐愛的擦了擦他額頭上的薄汗,溫柔道:「圜圜好厲害。」
逗了一會兒孩子,圜圜便困了,僕婦便抱起了少爺,帶著他回去了小院裡,屋裡只剩下二人。
徐長風將那柄木劍拿在手裡看了看,懷念道:「我兒時,也用這柄劍練過。」他笑了笑,帶著寵溺道,「圜���可比我那時候有天份得多。」接著,就將木劍放好。
「我已挑了幾個年齡相稱的少年公子,不論是相貌、出身或是前途,都算不錯,就看哪個對了珺兒的眼緣。」就同尋常夫妻那樣,兩人聊著家常話,話題大多都圍繞在徐瓔珞的親事上。閒話家常時,沈敬亭不免將方才遊船時,碰巧遇上太子一事告知徐長風。
誰料,提到這事兒,徐長風卻沉默下來。沈敬亭想來擅於察顏觀色,便問:「怎麼了?」
徐長風瞅了瞅他,說:「今日,今上召見我,提及為太子選立側妃一事。」
沈敬亭聞言,心中「咯噔」一跳。
當朝太子乃是罪妃謝氏所出,當年,以謝氏毒殺小陳後一事為由頭,聖上清算了謝家滿門,連徐家都差點波及。
自古,太子雖為楔,未娶尻妻之前,必會遴選世家貴女為妾,將來登基為帝,這些侍妾自也理所當然封作妃子,只不過,這皇后之位,當屬尻妻無疑。之所以還要納封其他貴女,一是為了子嗣豐沛,二是要攬收各家族勢力。是以,數朝以來,太子極晚迎娶正妻,大多是登基之後,再由世家裡的尻子擇一,直接封為皇后。
儘管明知無緣皇后之位,當今仍有許多世家貴女想嫁進宮中,尤其這側妃之位,不同一般侍妾。來日太子若是順利登基,側妃必封為皇貴妃,在後宮裡頭,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徐長風道:「太子今年有十八,確實是時候納娶側妃。不止是珺兒,丞相和另外幾位尚書之女,亦在聖上打算之內。」
一聽,沈敬亭高高提起的心稍稍落下,道:「那依今上的意思,倒不是非是珺兒不可。」
「明面上確實如此。」徐長風一嘆,「聖心難測,今上獨自召見我,想是比起各家仕女,更屬意珺兒。」
謝家傾覆之後,太子身後便再無強力的外家,只能仰仗皇上的寵愛。然而今上四個皇子裡,只有徐修容所出的四皇子為楔。徐修容雖已在三年前皈依佛門,四皇子身後卻仍有徐家做靠山。聖上有意讓太子納徐家女為妃,是為將徐氏和太子一派系在一起,以防來日徐家助四皇子爭位。
今上打著如意算盤,只是,徐長風卻不想當這個國丈。
若是嫁給太子,縱然將來能當上皇貴妃,夫君對她也必然是恩義多餘情分。想到此,徐長風長嘆一聲:「且不說珺兒那脾性,不適合嫁進宮裡,我作為父親,也只盼她一世無憂。」
沈敬亭靜靜握著他的掌心,兩人相顧彼此,便是無話,也都明了對方心中所思。
靜默良久,沈敬亭開口道:「如此,珺兒的親事,還是要早日定下才好。」
徐長風亦有此意:「最晚在來年春日之前,就要定下來。」
「嗯。」沈敬亭頷首道,「我會多加留意的。」
? 三喜 番外(五)
拿定了主意,院君便刻不容緩,放下了府中庶務,一心為長房的女兒物色起合適的對象來。如今,徐家已經走出陰霾,在朝中地位比起往日,隱約來得更盛。徐家欲要嫁女,風聲一傳出,每日都有媒婆上門,一時之間,沈敬亭竟覺得比往日還來得忙碌,幾乎是前腳剛走一個,後頭便又來一個,連喝口茶緩氣的工夫都沒有。
這日,沈敬亭剛送走為丞相次子來說親的媒人,徐家的大總管便走進來。張袁來到院君身邊,想是這些話不便讓外人聽見。沈敬亭從案子裡抬頭:「但說無妨。」
張袁道:「是沈太常侍卿大人遞來拜帖。」
聞聲,沈敬亭便蹙起眉頭。
沈太常侍便是他的大伯,他初嫁入徐家時,徐沈兩家鮮有往來,尤其是徐家不穩的那陣子,沈氏在朝堂上可說是同謝徐兩家撇得乾淨。這本是難免之事,然而直到徐長風封侯,徐燕卿一路平步青雲,由刑部侍郎升為尚書,他也有誥命在身,沈家倒像是想起他這個庶子來,不管是過年過節,時有不時就送禮上門。
當年,沈家的老太夫人應了虞氏荒唐的提議,讓常人嫡子同楔兄弟共妻,這門親事裡,京中沈家可說是撈盡了好處,絲毫沒為他思量過,也間接害得姨娘慘死。雖是陰錯陽差,非人所願,但是時隔多載,這仍是沈敬亭心中一根刺,是以對於這樣的娘家,他也早已恩斷義絕。只是京中沈家厚著臉皮上門,他作為徐家正君,也不好明白地將人掃地出門。
只看男子臉色淡然道:「你可問了太常侍卿大人親自上門來,所為何事?」
張袁面露猶豫,期期艾艾地說:「小人問了,大人是聽聞,徐家要為大小姐議親,欲要為沈三公子說親。」
當下,沈敬亭便停下筆來,輕聲說了句:「就憑他?」那語氣雖平和,卻涼了幾分。
張袁心下亦覺沈家是異想天開,想是那沈家的人以為鎮平侯不重視女兒,只偏寵院君生下的尻子,又當院君視這前人留下的繼女為眼中刺,心裡便升起同徐家親上加親的荒唐念頭來。
沈敬亭如何不知京中沈氏的一番好算計,這些年,沈氏仗著他在徐家得臉,雖在上京不敢亂來,卻也沒少在外頭以徐家的名頭狐假虎威。他暗中已經敲打過幾回,本以為沈家會收斂,沒想到剛安份沒一陣子,就膽敢將主意打到徐瓔珞上頭。
「既然如此,」張袁道,「那小人,就代院君去回絕大人。」
沈敬亭卻叫住他,說:「無妨,就由他等著罷。」他站起來,背著手邊走邊說,「勞煩太常侍卿大人親自上門為兒子說親,徐家這一杯粗茶,還是請得起的。」
張袁瞬間會過意來,院君的意思,是要把人給晾著。這人見還是不見,就看院君的心情了。
雖然是給了教訓,沈敬亭卻還是覺得胸口壓著一股濁氣,索性不再見客,轉身徒步去了雅樓,不過他來晚了一步,樓裡的書房已經被另一個人先佔住了。
亭台樓榭,花瓣如雨,撩起珠簾走進,就見這如畫的景色之中,一個男人正立於案前展卷作畫。他眉若遠山,星目炯炯,單看容貌已是世間少有的容色,又看他身著絳紅色長衣,髮絲只用絲帶隨意束起,卻仍顯得氣度不凡,莫怪今上曾戲言,除了徐愛卿,怕是這世間男子無人更合適這明豔如烈火的顏色。他手持一支狼毫,正凝神作畫,且瞧他隨手一潑墨,毫筆在紙上行云流水,一幅駿馬奔騰圖便一呵而就。
當朝刑部尚書徐燕卿,在當年也曾是鮮衣怒馬的探花郎,琴棋書畫無一不通,當時騎馬游城,眾女拋花獻果,可謂是一朝難得盛景。時光荏苒,歲月沉澱,那風流的男兒也已收了心,在朝上是說一不二、嚴正肅穆的朝廷重臣,只有下朝回到家裡,才有這閒情逸致舞文弄墨,陶冶陶冶性情。
沈敬亭方踏進屋中,便聽徐二爺幽幽道:「小君步伐急躁,神情肅然,爺想知道,是哪個不開眼的孫子,惹得爺的小君不快了。」
? 三喜 番外 (六)
沈敬亭本還覺得有些氣悶心煩,聽到徐燕卿所言,不由失笑,這「孫子」可比他家二爺還大上不少呢。
在官場浸淫久了,是個人都難免有些世故,奈何徐燕卿此人是出了名的鐵齒銅牙,不管是在刑部審案,或是在朝上進諫,其性都狂放桀驁。照理說,這樣的性子,必會得罪不少人,可是徐二爺本人卻通透得很,他曾經和手下的門生說過一句:「今上身邊最不缺的是圓滑精明的人。那一位,缺的是一把好使的刀子。」
徐二爺的人生也算是大起大落過,當初今上沒有借謝氏一事廢了他,多少還有點想要用他的意思。他扛了過去,經受了這番苦難,也算是脫胎換骨,天子也如願以償地得到了一把想要的利刃。縱然如此,徐燕卿骨子裡的驕傲依然未變,只不過是多了過去所沒有的從容和沉著。
沈敬亭想道,尚書大人今日休沐,既不會見門生,也不出門應酬,還有閒情在這兒作畫,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閒了,那他還是莫說那些煩心事,掃了二爺的興了,遂說:「也不算個事兒,二爺忙罷。」
徐燕卿精通詩詞書畫,尤其在水墨丹青方面頗有心得,他還有個叫「玄一」的化名,以此名作畫幾幅,後來流入坊間,單是一幅春月牡丹畫就叫價上千兩。
沈敬亭接著就在一邊的窗下坐下來,下人搬來幾本鋪子的賬冊,伺候筆墨。兩人一個作畫,一個看賬,也算是歲月靜好。
「小君既然不肯說,那爺只好自己猜一猜了。小君既然還有心思讀賬,想必是跟府外的庶務無關,家中也未曾聽說過如何,那也無關家宅之事。如此排除下來,該是同珺兒的親事有干繫了。」
沈敬亭也不反駁,靜靜地聽他說下去。
「此事小君操煩了也有一陣子,卻也不曾似今日這般臉色不虞。」 徐燕卿自認猜得八九不離十,「那想必就是,來了個不該來的人,還提了不該提的事,而能讓小君怒而不言的,這上京裡也不出多少個,故此,為夫斷言,可是沈大人上門來了?」
沈敬亭聽到此,也不禁搖頭一笑,道:「確實什麼都瞞不住二爺。」
徐二爺得了妻子誇讚,臉上雖不如何,可一雙劍眉卻悄悄上揚,怕是連今上的賞識,都不如細君一聲誇獎來得讓他受用,然而還是故作三分謙虛:「小君謬讚。」跟著又悠然說,「這陣子,今上正想提拔一人填補參政的空缺,吏部的劉大人昨日還在跟我商量這回事。沈大人這太常侍卿的位置,也坐了十幾年了。十幾年啊,就算是媳婦,也該熬成婆了。」
沈敬亭正琢磨著自家二爺要賣什麼關子,就瞧男人舔了舔筆,語氣淡漠地道,「那就接著熬罷。」
沈敬亭聽了,苦笑道:「二爺這是以公謀私。」
「小君可莫給為夫亂扣大帽子,何謂以公謀私?」他看了過來,嚴肅地糾正道:「這叫公報私仇。」
沈敬亭愣了足足有好一會兒,跟著就長笑出聲。
徐二爺逗笑了妻子,見他展顏,心裡也不盡一樂。徐燕卿生得一張萬里挑一的風流樣貌,年少雖也曾荒唐過,可自從成了親,便徹底轉性,至今儘管仍是愛慕者眾,二爺也不曾再惹過什麼風流債,況且徐家閤府皆知,這三房的爺裡頭,就二爺同院君是床頭吵,床尾合,一大家子裡,就二房最多熱鬧。
且不說二爺之後要如何公報私仇,沈敬亭笑了之後,壓抑心口的陰霾就徹底散去,便和徐燕卿閒話家常,說來說去,自然就離不開徐瓔珞的親事。
徐燕卿一早就知道今上有意納徐家女做太子側妃,聽到沈敬亭的顧慮,便說:「太子因著年幼時的經歷,雖是不如其他皇子開朗,但是年少沉穩,行事張弛有度,頗有為君之風。若是珺兒能嫁給他,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太子風評素來極好,其模樣承襲了謝氏,長得極是端正俊美,如今太子已經出入正殿聽政,輔佐今上,若是安安穩穩,來日必能順利繼承大位。然而,徐燕卿雖不覺得,可心中多少有些偏頗,比起徐修容所生的四皇子,他素來更加憐惜太子,畢竟謝氏抄家之後,太子除了他這個表哥之外,在朝中就無他人可以仰仗。
此外,自古以來,男人三妻四妾,即便嫁的是尋常公侯當正妻,也避免不了丈夫將來納妾收房等等。夫妻之間,素來就是恩義為重,再說,當前寵妾滅妻的醜事比比皆是,既然如此,還不如挑個靠譜的,更為實在。
沈敬亭認為二爺所言不無道理,然而嫁給一般王公貴族是一回事,嫁給太子又是另一回事情。無論哪個方面,皆有利弊,徐燕卿便說:「這種事情順其自然最好,你日日琢磨,也琢磨不到將來會發生些什麼。」
沈敬亭輕嘆:「二爺說的是。」他轉念想起什麼,道,「這些天上門的,也不只是為了小姐的,其中丞相家的夫人就親自帶著厚禮上門,想要為他家的楔公子給圜圜提親。」
此話甫出,徐燕卿手一抖,一灘墨就在紙上糊開,平白毀了一張好畫。
這年代,尻日趨減少,世家裡頭更是屈指可數,往往哪家有了尻子,都是年紀尚小就定了親事,亦如當年,徐家同沈氏定親時,沈家的五娘子不過五六歲的年紀。當年,沈敬亭生下兒子,知曉其為尻時,內心便覺十分煎熬,好在圜圜命好,生在徐家這樣的大戶,日後必然不會像他那樣成為共妻。
沈敬亭不過是隨口一提,怎料,徐燕卿卻扔了筆,瞠目道:「就憑丞相家的那個黃毛小子,還想娶我的寶兒?」
圜圜乃是小名,徐家的這個獨子大名為徐寶璋。「璋」意為寶玉,前頭綴了個「寶」,顧名思義,即為寶玉之意,顯然圜圜正是徐家上下的寶貝疙瘩。
二爺反應如此之大,沈敬亭自己也是始料未及,徐燕卿急急踱了兩步,轉過來問:「這禮你可退回去沒有?若是還沒,爺這便叫人送回他丞相府去。」
沈敬亭便說:「這禮我自然是不會收下來的,圜圜年紀尚幼,並不著急親事。」
徐燕卿鬆下一口氣,頷頷首道:「還是小君你思量得周全。」
沈敬亭見他這副模樣,暗中覺得好笑,想到他方才所言,便故意道:「依我之見,丞相家的那位公子為人謙和,端方有禮,模樣也周正英俊,現在先不說如何,先觀察下來,若真是個好的,來日和圜圜作一對,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徐燕卿自是聽出沈敬亭是在埋汰他,徐瓔珞到底不是他的親生女兒,他方才那副模樣,儼然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你……」徐燕卿無言以對,堂堂尚書大人在朝上牙尖嘴利,卻在自家正君面前,被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話來。
他一拂袖:「不可理喻,我找圜圜玩兒去!」
「那請二爺慢走。」後頭輕飄飄地響起一句。徐燕卿本來只是佯做要走,這會兒可是非走不可了。
聽到那腳步聲漸遠,沈敬亭無奈地笑著搖頭,也不起來追出去,心道,還是等今夜再回頭來哄他一哄,於是就低頭專心看起賬來。
落花輕飄,窗下,男子一手支頜,一手翻著頁,有哪些不對的,就拿起筆來一劃。
這才清靜了不過一盞茶的工夫,便有一隻手掀開珠簾。只瞧那骨節分明的手指執著一小簇杏花,步伐無聲地繞到了男子的身後。
沈敬亭正專注地對賬,未曾察覺那冤家去而復返,直到那杏花插在了耳邊,跟著他就被男人從旁邊抱個滿懷。
「哎,二、二爺——」沈敬亭一驚。來人卻摟著他,吟道:「有道是,桃花爛熳杏花稀,春色撩人不忍為。」徐燕卿強湊過來,在男子的臉上親了好幾下,說,「那小君說,此等春色,為夫是負還是不負……?」 ? 三喜 番外(七)
尚書大人無論是在朝上或是人前,大多時候都是橫眉冷眼,輕易不予好臉色,獨獨在自家小君面前,那叫一個沒臉沒皮。這大白天的,二爺就悄悄把下人全打發出去,安的也自然不是什麼好心。
他方才嘴上吃了癟,氣沖沖地去院子轉了一圈,然而徐二爺這悶氣來得快,消得也快,這會兒還不腆著臉回來了,將人摟在懷裡輕薄一番。沈敬亭被男人強抱著調戲了一回,臉上又熱又臊,抬手就將徐燕卿推了一推,嗔睨道:「去找圜圜玩兒去,莫在我這兒討嫌。」
他這幾天都忙著徐瓔珞的事情,府裡的事情積累成山,這二爺幫不上忙也就罷了,還盡挑在這時候給他添亂子。
徐燕卿也不惱,心覺小君推他那一隻手軟綿無力,大抵就是做個樣子,故此手臂便由後將那腰身環住。沈敬亭掙紮了會兒,反是教他越抱越緊,徐二爺趁機在那臉蛋上香了幾口,軟唇拂過耳垂,果真讓沈敬亭一激靈,小聲叫道:「……二爺!」
那聲軟乎乎的「二爺」聽起來似氣惱又似嬌嗔,直喚得徐燕卿心猿意馬,嘴裡越發不乾不淨起來:「今個兒春光正好,小君一人不免寂寞,不如,和爺……好好地『玩一玩』。」
沈敬亭耳根一熱:「你——」話沒來得及說出口,嘴就讓人給噙住了。
徐二爺素來最多花花腸子,便是親個嘴兒也能玩出花樣來。他將人扣在懷裡,那舌頭跟條狡猾的水蛇也似,不住地招惹人去,直將人挑逗得又羞又憤,方深吮慢吻,四瓣唇分分合合,在這花香滿溢的室內親得滋滋作響。
俄而,二人分開,只看男子面頰紅霞,呼吸不順地輕喘著,他耳邊別著一簇杏花,杏花白瓣粉芯,是極其嬌嫩的顏色,更襯得眼前人嬌而不媚,媚而不妖,瞧得徐二爺也氣息不均起來,兩手不由越來越重地揉捏起這個身子來。
「二爺,不、不可……」沈敬亭微弱地掙了又掙,倒也並非是假正經,只不過眼下光天化日,拋下一大堆正經事不干,竟在這書房裡頭白、白日宣淫……
「不可?不可什麼……嗯?」男人毫不正經的輕笑聲和窸窸窣窣的聲響在耳邊迴蕩。
沈敬亭被逗得又恨又惱,忍不住去掐男人的手,徐燕卿吃痛地「哎哎」地叫了幾聲,可是非但不肯安份下來,反倒是越挫越勇,將那整整齊齊的衣裳揉得凌亂起皺,之後就在嬉笑聲之中扯鬆了衣帶,總算將雙手探進沈敬亭的衣服裡。
沈敬亭兩手抵於案頭,那炙熱的掌心一貼住肌膚,他的身子便顫了一顫。徐燕卿由後摟著他,緊貼住他的身子,在那散發著異香的頸窩處親了又親,嘶啞地絮語:「小君這些天,想不想為夫?」
這陣子,沈敬亭白天忙得腳不沾地,有時候夜裡回來,就在自己的院子歇了,如此一來,不小心便冷落了自家夫君。
那一隻手摸按著自個兒的胸口,揉得男子覺得心口都發熱起來。那熱度從心口,漸漸地升溫,由上頭燃燒到了腰腹,神不知鬼不覺地,染指到那羞於啟齒的地方。沈敬亭被撩撥得臉紅氣喘,嘴上卻不甘道:「你……貧、貧嘴。」
「哦?」徐燕卿不怒反笑,覆在男子股間的手掌驀地握住了那半軟不硬的玉根。那灼熱的掌心一碰到弱處,沈敬亭便猛地一躬身子,整個人往前趴在了案子上。
舊時乃是按流水記賬,一旦攪亂了思緒,那就是前功盡棄,又得重頭翻過。沈敬亭真是氣都來不及氣,那捏住玉根的手心便緩緩地捋動起來,霎時,這股惱意就化作柔柔春水,流淌心間。徐燕卿見他眼神逐漸迷濛,分明是快慰得很,忍不住輕咬著他的耳垂道:「小君心裡不想,此處……倒是想爺想得很。」
跟著,掌心就滑到了後頭,用力拉扯幾把,就將那褲子給拖拽下去,一對肉白的玉臀便彈出於眼前。沈敬亭忽覺下身一涼,不禁一陣哆嗦。
徐燕卿搓揉著那兩團嫩肉,下手時輕時重,這雙白臀瑩潤柔軟,揉捏時便如一對玉兔輕顫,徐燕卿玩興大起,含笑地��聲問:「小君口是心非,你說,當不當罰?」
沈敬亭睜開濕潤的眼,氣呼呼地往後一瞪,輕哼了一聲。這一瞪,反教男人骨頭一酥,下腹邪火急躥而來,只不過,徐二爺馳騁風月慣了,定力尤為驚人,他見沈敬亭毫不買賬,臉上反是勾唇一笑:「嘴硬……看二爺怎麼整治你!」說罷,揚手就在那屁股蛋子拍了一下。
「啪」地一聲響,沈敬亭臉上頓時燒紅起來,難以置信地喘喘:「你、你——」
「又嘴硬。」徐燕卿跟著又打了一下,沈敬亭整個人劇烈一顫,竟覺臀後有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覺襲來。徐燕卿連打了三下,就看那白花花的玉臀上紅了一小片,恰似那簇杏花一樣,白中帶粉,嬌嫩豔麗。徐燕卿正覺快意,哪想卻猛地聽見一聲啜泣,他連忙將人翻轉過來,就見沈敬亭神情羞惱不已,兩眼瞥著旁邊,竟硬生生被氣得掉了淚。
徐二爺這是玩大發了,須知他家小君臉皮薄得很,哪經受得住如此欺辱,趕忙出聲認錯:「我、為夫,為夫知錯了——」徐燕卿趕緊用袖子為他擦了擦淚,著急地哄道:「爺的好小君,好寶兒,好心肝兒,萬萬彆氣壞了身子,這,要不……我讓你也打回來?」
聞言,沈敬亭破涕為笑,一時之間,宛若春暖花開,就連徐燕卿也不由看得微愣,卻瞧男子紅了紅臉,小聲說:「我不是生氣。」這又教他如何能說明白,他是因為那酥麻的感覺,激動之下,就落了淚……
徐燕卿沒想到原來是誤會一場,亦跟著失笑,隨後便俯首溫柔地將人吻住,曖昧地廝磨一陣,分開時沈敬亭卻又帶著三分懊惱,反口道:「我是惱二爺不錯,你瞧瞧這些賬,可如何是好?」
瞧著這片狼藉,沈敬亭就覺得腦仁疼了起來。徐燕卿鼻息粗重地將他褲子脫了扔到邊上,兩腿分開,摟著他的腰微喘道:「那待會兒二爺幫幫你便是了。」說著時,沈敬亭便察覺一個熱物頂在會陰處,不正不經地摩擦起來,如今箭在弦上,多說無用,加之他亦是被纏磨得情動,慾念絲絲縷縷繚繞心間,尤其當那根熱物抵在穴口,有一下沒一下地頂著,不由身子一鬆。
徐燕卿見時機成熟,也不再磨蹭,一桿肉槍在騷穴處濡濕之後,雙手就捏開臀瓣提氣頂進。
「嗯……」那粗圓的莖頭撐開花徑,沈敬亭呼吸一滯,說不是疼還是舒服地呻吟出來。那內壁極嬌嫩,這槍頭一寸一寸地擠進,就如以指捅著花蕊,強塞入曲徑時,那內壁跟著一陣陣收縮,泌出如花蜜一樣的騷水。
那肉刃徐緩挺進,將身子一點一點撐開,等到近尻結時,驀地狠狠一頂,男子往後一撞,桌子上的幾本賬冊就撲簌簌掃落在地上。他慌忙地用兩手抓住邊緣,兩腿攀住男人的腰身。起初他只覺身子撐得極滿,灼熱的孽根彷彿燒著他一般,進出時如刀嚯開皮肉,嫩穴顫顫地一縮一縮。然而,尻者深處膣道同女子牝戶,窄窒嬌弱敏感,輕輕磨合了數下,就變得淫濕潮軟,遠勝世間所有名器。
徐二爺一手扶著男子的胯骨,一手握住那翹起的塵根,只看男子闔著兩眼,雙唇微弱地翕動,隨著身下的抽動,身子在案子上緩緩地前進後退。他下身赤裸,上身衣襟微敞,動作一陣,身子就淌出瑩瑩汗珠,想是熱癢難耐,嘴角溢出細碎呻吟之際,他亦不禁抬手伸進衣服裡,緩緩地撫摸自己。每每被男人弄在要害時,就忍不住咬了咬粉唇,偏著腦袋,嘴裡輕吟著:「二……二爺……」
窗下落花輕飄,雖是難得美景,卻不得盡興。徐燕卿啄了啄那濕潤的唇瓣,道:「此處不過癮,去榻上。」
現下正弄在興頭上,哪能說走就走。沈敬亭卻拗不過他來,由著男人將自個兒身子扳過去,原以為徐燕卿要抽出身來,誰想到他只管將人扶起,拔也不肯拔出來,就要一齊走著過去。
「二爺,這樣,不、不成……」沈敬亭彎著腰,實在無力撐扶,還不到半道兒就要癱軟下來。徐燕卿將他一隻手反扣在身後,扶著他的腰身,粗喘道:「不、不過幾步,小君何妨再試一試……」那孽根邊走邊肏,此番胡鬧,真叫沈敬亭羞憤欲死,可他卻偏偏從了這個登徒子,行走時那窄穴夾著陽物,肉壁緊緊絞纏,竟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刺激,幾次猝不及防的猛插,都差點讓他驚叫出聲來。
這短短數步,確是將二人都折騰得氣喘吁吁,欲仙欲死,好容易捱到了軟榻上。沈敬亭便猛地軟倒下來,身後的男人急不及待地從後頭緊抱住他,兩人汗流浹背地纏在一塊兒,掙扎地褪盡了衣服。
情香四溢,紅帳微晃,便看男子上半身趴伏在軟榻上,兩膝撐在腳踏上,男人站在他的身後,下身快速劇烈地「啪啪」拍撞玉臀。「慢、慢些……」男子頭簪歪歪別在頭上,幾縷髮絲垂散下來,耳邊的杏花卻還別在上頭,那濕潤的唇不住洩出呻吟:「二爺,我、我受不住……」
身後的撞擊卻越發猛烈,如亂枝打柳,肆意鞭撻。那手掌跟著從背後摸到了前頭,捏著男子的臉龐,手指擦著那張合的紅唇。沈敬亭便忙不迭地將那指頭含住,在嘴裡吮唆砸吸,神情是說不出的淫靡放蕩。
隨後,二人同臥於榻上,四肢交纏,又臠戰兩回。末了,沈敬亭只覺下腹墜脹酸麻,累得直不起身子,而那罪魁禍首卻抱住他,帶著幾分情事後的慵懶道:「為夫給了你這麼多回,這要是……」
話音戛然而止,沈敬亭睜開眼來,就瞧見徐燕卿一副說錯話的模樣。
「我……」徐燕卿眼裡流露出一絲心如刀割般的絞痛。沈敬亭看了,不由一莞爾:「敬亭若是有這個能耐,倒也想讓二爺為徐家開枝散葉。」
本是一句玩笑話,不想徐燕卿卻面露惋惜,抱著他說道:「爺若是能生,一早就能給小君生十個八個。」
下人端來水盆時,沈敬亭笑得還沒能緩過來,也就二爺有這個本事,就連院君那麼正經的人,都能被逗得開懷大笑。
至於後來,徐燕卿對賬對得頭疼,故借圜圜作障眼法,堂而皇之地溜走等等之事,此處便不一一贅述。
便說這大半個月下來,沈敬亭為徐瓔珞挑了幾個人,任是哪個都品貌不俗,前途無量,徐長風亦頗覺滿意。然而,徐瓔珞卻對那些世家公子興致乏乏,連看一看畫像都推三阻四。眼看又過去了一個月,徐瓔珞的婚事仍舊沒有著落,沈敬亭有意同她好好商量一番,徐長風知道之後,嘆道:「此事,不該由你來開這個口,我去找她談一談。」
誰成想,徐長風氣色好好地踏出門,之後卻怒氣衝衝地回來。
? 三喜 番外(八)
徐長風回來之後就寒著一張臉,可不管沈敬亭如何問,他也只是抿唇橫眉。
「不想說就不說罷。」沈敬亭讓下人煮了蓮藕羹端來,溫和地勸道,「喝碗湯,降降火氣。」
這個男人向來是吃軟不吃硬的,沈敬亭便讓下人抱了圜圜過來。那粉雕玉琢的娃娃一見到父親,就歡天喜地地跑過來,嚷叫著要討父親的抱。沈敬亭瞧見嘴上還沒擦乾淨的糖渣,抬袖來給他擦了擦:「又貪吃蜜餞兒,以後,三爹爹可就真的抱不動你了。」
圜圜說:「圜兒不怕,就是三爹爹帶圜圜去買的糖葫蘆。」然後他偏了偏著腦袋,看著徐長風道,「是誰讓父親生氣了?」
圜圜自小就敏感懂事,察覺父親臉色不虞,便奶聲奶氣地道:「父親不氣,萬一把身子氣壞了,就沒人陪圜圜練劍了。」
饒是徐長風先前有再大的怒氣,這會兒也消得差不多了。他道:「那好,父親不氣了,這就陪圜圜練劍,之前學的還記得麼?」
「嗯。」徐長風將孩子放下來,就瞧他用力地點了點腦袋,嚴肅的臉上也有了點笑意:「你先過去,待會兒父親就去找你。」
圜圜聽話地跑了出去,徐長風望著孩子的背影,卻長嘆了一聲。
沈敬亭見他如此,心裡隱隱猜到了幾分,不由伸手,執住了男人袖子下的手掌。徐長風不語,只是靜靜地將那掌心回握住。
卻說,這徐府的大小主子都各懷心思,倒有一人近日來過得頗是順心如意。
明月高掛夜空,齊王世子才姍姍地回到徐府。他走在長廊上,步伐歡快,嘴裡還哼著小曲兒。等到了自己住的客房前頭,世子便朝下人擺手道:「你們也快點去歇著罷。」僮僕方轉身,少年卻又喚人道,「慢點,你們回來。」
他從懷裡拿出了一個油包,分給了他們:「我一個人吃不完,你們都拿回去吃罷。」
「多謝世子。」下人兩手接下來。
李鴻高高興興地闔上門,扭頭卻發現屋裡亮著火。他「誒」了一聲,走過去瞧了一瞧,見屋中無人,心裡正疑惑著,霍地身後猛地被人拍了一下。少年嚇得回過頭一看,就瞧見徐瓔珞站在身後,笑盈盈地看著他。
「徐瓔珞,你這是存心想嚇死我!」
徐瓔珞嘻嘻一笑,跟著李鴻坐下來。李鴻倒了茶水喝了口,拍了拍胸脯,這才覺得好受了點。
徐瓔珞道:「說說,鴻兒這麼晚才回來,又找你謝哥哥玩兒去了?」
李鴻前陣子在京中結識了一個人,自稱姓謝,乃是個商人,祖上有些薄產,出手慷慨大方,天天帶著世子在京城裡四處遊樂。
「什麼謝哥哥,你就不能好好說人話麼?」話雖如此,世子臉上卻掩不住笑意,「今日謝兄邀我一起吃酒,他今日心情似乎有些煩悶,這才陪他喝得晚了點。」
「難怪渾身味兒,原來是去喝花酒了。」徐瓔珞掩掩鼻子。
「胡說八道。」少年臉紅了紅,「誰、誰喝花酒來著,你莫含血噴人。謝兄不日就要成婚,怎是那種胡天胡地之人。」
唉,說道成婚,怎麼這一個兩個,都在為這件事情愁呢。
徐瓔珞輕哼了一聲:「誰說要成婚就不能喝花酒來著了,你們男人,不都是如此麼?哼,全都沒一個好東西。」
李鴻聽她一句話罵盡了所有人,人再遲鈍也發覺了不對勁兒。他走到徐瓔珞身邊坐下來,胳膊撞了她一下:「你又和表舅吵架了?」
徐瓔珞對著火光,別著眼靜默不語。李鴻嘆了一聲:「唉,你這又是何苦呢?」
愣是李鴻都能看出來,這父女二人分明心繫彼此,卻奇怪地總是話不投機,動不動就拌嘴。
少年問:「所以你究竟,跟表舅吵了什麼?」
聽徐瓔珞說完之後,李鴻便瞪大了眼:「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你居然敢說得出口?」
徐瓔珞臉色掙紮了一下,心煩地站起來踱到窗邊:「我說錯什麼了,他就是偏心!他急著把想我許配出去,難道不是怕我萬一真嫁給了太子,他的兒子就不能嫁了麼?」
李鴻慌忙地追過去,「噓」了好幾聲,然後用一種匪夷所思的目光打量著徐瓔珞,喃喃道:「你還說表舅不疼你,這句話要是擱在我父王那兒,我早就被活活打死了。」
徐瓔珞瞪了他一眼,扭過身去不理他。
李鴻撓了撓臉,輕嘆道:「雖然……我是不知道你們是怎麼吵起來的,可你確實不該故意說這樣的話來氣表舅。」
傷人一千,損己八百,到頭來,兩個人都不好受。這種淺顯易明的道理,徐瓔珞不可能不知,可就像徐長風所言,她並非不明白父親的難處,但是,她的心中也難免對他有怨。這個心結一日不解,他們父女之間的關係,就不可能回到最初的模樣。
見徐瓔珞不答腔,李鴻向來不知道怎麼哄別人,躊躇了一會兒,便走過去小聲問:「表姐,難不成……你還真的想當太子側妃?」
徐瓔珞聞言,轉了過來。世子眨了眨眼,冷不防地就被掐住了臉:「哎疼疼疼……」徐瓔珞一放,世子兩眼濕潤地揉著臉,退了好幾步說:「你怎麼亂掐人啊!」
徐瓔珞卻仰著臉一笑:「傻鴻鴻,要不姐姐我委屈些,嫁給你這個傻蛋好了。」
李鴻大驚失色:「不要啊!」
「——你!你給我站住!」
這一廂少年無猜,另一頭,沈敬亭向小姐院子裡的下人,問到了那一日發生的事情。老爺和小姐吵架,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一院子的丫頭都聽見了。
「小姐之後還說了什麼?」涼亭裡,男子放下杯子。
那丫鬟低頭道:「後來小姐沒再說什麼話了,侯爺氣得摔了門出去,小姐一個夜裡,都沒睡好。」
想道徐長風一整夜輾轉反側,沈敬亭不禁一嘆:「也算是父女連心。」又吩咐道,「這些話都不許傳出去,我不想再從其他的人嘴裡聽見。」
「是。」
沈敬亭站起來,走到欄邊。他望著這繁花盛開的園子,心中卻想起了當年。他絲毫不懷疑,徐瓔珞說的那些話其實並無惡意。一個孩子自幼被迫和生娘分離,父親哪怕是再好,也無暇顧全她。人各有命,比起許多擁有相似遭遇的人,徐瓔珞的命已經是好得不能再好,她未嘗不知,許是人就是如此,便是知道對方疼愛自己,方更肆無忌憚。
正是愁煩之際,就聽下人齊喚了一聲:「三爺。」
沈敬亭聞聲回首,就見一個披著鶴氅的男子踩著一地落花,款款而來。論起模樣,人人都道二爺風流,然而徐家這低調的三爺卻絲毫不遜他的二哥。只看他容貌秀美,氣質出塵,確實是個芝蘭玉樹的翩翩公子。
沈敬亭見到來人,亦不由抿唇一笑,喚道:「鶴郎。」
只看徐棲鶴氣色紅潤,步伐穩健,目光有神:「原來你人在這兒。」
沈敬亭看他道:「今日鶴郎回來得比平日都早,可是有什麼好事?」
這些年,徐棲鶴的身體一日比一日好,大夫都嘖嘖稱奇,只有興隆寺的高僧道,三爺這是執念已除,身子自然而然會好起來。自從徐棲鶴的病養好了之後,人就閒不住了,素知三爺喜好修園造林,京中便有許多人慕名上門,請三爺幫忙修園子,天子用來避暑的清頤園,裡頭便是徐家三郎經的手。
自那常年壓抑在心口的陰霾散去之後,徐棲鶴不但身子好了,連性子也比過去開朗的不少。他牽起男子的手:「三喜,你快隨我過來。」
徐棲鶴走得頗急,不知究竟是有何事,沈敬亭跟著他到了院子,就見幾個工人搬著塊大石。先前徐棲鶴大老遠跑去了南山,原來便是為了這塊石頭。沈敬亭好奇地走前去瞧了瞧,就看這石頭紋路平平,上頭還有許多大大小小的窟窿和裂痕,他實在想不通,徐棲鶴大費周章竟是為了這樣一塊丑石頭。
「三喜可莫小瞧了它,我這就給你瞧瞧它不同之處。」徐棲鶴就命人將大石挪到假山下,流水擊石時,就聽見清清淺淺的聲響,極是悅耳。沈敬亭大感奇怪,就聽徐棲鶴解釋道:「你看,這塊石頭中間全是洞,水從孔中流過,風由裂縫鑽進鑽出,正和蕭笛的原理相同。這樣的聲石,須在山瀑下經數百年疾水衝擊才能形成,聲石易碎,是以難得的很。」
沈敬亭聽了以後,不覺佩服,嘆說:「是三喜眼拙了,原來這大石是這等稀奇之物。」
兩人牽著手又去看了好幾樣東西,他們自年少就成婚,如今仍同一對恩愛的小夫妻般,望著彼此時,自有一番溫柔情誼流淌於眼中。
後來二人走在院子裡,徐棲鶴向來心細如髮,如何看不出身邊人懷有心事,便問:「可是因為珺兒?」
沈敬亭步伐一滯,苦笑說:「無論何事,都瞞不住鶴郎。」
徐棲鶴笑了笑,背著雙手走道:「珺兒心直口快,大哥又不善表露心思,我早已料到,他們必要有摩擦。」
本想徐棲鶴會給他出些主意,卻看男子止步於一棵桃花樹下,攬枝在鼻間聞了一聞花。清風送拂,這一幕恬淡美好,連沈敬亭都不由看得有些出神。跟著,就聽徐棲鶴道:「南春桃花園裡的花兒想必都開了,不如帶上珺兒,一齊去住上幾天。」
? 三喜 番外(九)
擇日不如撞日,翌日一早,徐家三爺就命人備了馬車,帶上正君和侄女兒,僕從以及護衛若干,香車駿馬,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去了南春。
轎門一開,圜圜便迫不及待地跳下來。
「當心點兒。」沈敬亭只來得及喚一聲,就看兒子歡歡喜喜地跑了進去,僕婦和婢子在後頭追喊著「小少爺」。
這時,另一隻玉砌般的手掀開門簾,便看徐家三爺牽著正君從車裡出來,道:「難得出府,就由著他罷。」
徐瓔珞也跟著從車裡下來,她這兩天本有些悶悶不樂,沿路見到盛放的桃花,此下也覺得神清氣爽,笑容也多了一些:「小三叔,院君,珺兒也進去瞧瞧。」
徐棲鶴並不比徐瓔珞年長多少,加之他樣貌秀致,氣質如蘭,猶如年少,徐瓔珞這聲「小三叔」過了多少年都改不了口。
瞧著這一大一小歡天喜地跑了進去,沈敬亭不由莞爾,此時,身旁的夫君亦溫柔執起他的手道:「我們也進去罷。」
南春位於京城外不出四十里的京郊,背依南山,冬暖夏涼。這兒的莊子是徐棲鶴的私產,當年他便是看上此處靠山傍水,風水極好,就從一個富賈手裡將這座莊子買了過來,大肆修整了一番。
當年,三少爺不過剛成親,只一心想討好心愛之人,就又命人讓人將修好的院子重新翻整,由山路到整座半山都種滿了桃花樹。馬車沿路行來,放眼望去便是一片桃林,桃花瓣落,儼如一座世外桃源。
這莊子素有人細心打理,下人只需帶主人家常用的貼身物什,其他的此處皆應有盡有。頭來的第一日,數人先歇下,只有用晚膳時才湊在一起。席上,徐瓔珞笑語嫣然,神色如常,坐了會兒之後,便假托不勝酒力,早早下去歇息了。
夜裡,沈敬亭回到屋裡。
徐棲鶴手中執著子兒,正一人對弈。月華朦朧,他身披雪白鶴氅,指尖黑子兒翻轉,靜默冥思,仿若不食人間煙火一般。待沈氏入內,徐三郎回眸一顧,見到來人,那周身清冷就化作春風,就像是謫仙入凡,終於沾染上了紅塵煙囂:「回來了?」
沈敬亭道:「圜圜白日玩得太開心,哄了一陣子,才肯乖乖睡下。」
徐棲鶴命下人撤走棋盤,跟著拿起酒壺,斟了兩杯:「我改了個釀酒的方子,這桃花釀是我三年前埋在前院的桃花樹下,你嘗一嘗。」
沈敬亭執起酒盞,便看那透明的酒液上飄著桃花瓣,一股醉人的清香撲鼻而來,他抿了一口,這酒液不算辛辣,醇香卻彌久不散,讓人回味。話及三年前,沈敬亭心生一絲感慨,放下杯盞,輕道:「那時候,圜圜還這般小,怕生得很,只許你抱著。」
回想當年種種,確有許多令人唏噓之處,他又不免想到徐瓔珞今夜強顏歡笑,不禁一嘆。
徐棲鶴卻是一笑,悠悠道:「這不過頭一天,由她散心幾日,指不定便通透了。」
此話亦有些道理,如今徐三爺放下了執拗,經營之事大多交由下頭的人去做,人便隨意了許多。想來,也是無事一身輕,人的氣色也豐潤了起來。沈敬亭盼著他活得長長久久,少尋些煩惱,便不再提這些煩心事,同徐棲鶴於月下飲酒閒談,待酒意有些上頭,二人才一齊歇下。
翌日,數人閒遊山中時,徐瓔珞也相隨著,相處雖說融洽,但是她的話卻不多,之後便說回屋歇去了。
沈敬亭叫婢女來問話,那丫頭說:「小姐用了點東西就睡下了,在府裡的時候就這樣,沒什麼精神,人也瘦了一圈兒。」
沈敬亭問道之前可有叫大夫看過,確認徐瓔珞身子無礙,就命人將桃花釀和幾樣精緻糕點給小姐送去,以供她這幾日賞花時吃喝用,又命侍女好好照看小姐,有何不好必要第一時候告訴他,未想隔日再問,下人就說,小姐成天在院子裡,沒怎麼踏出門過。
莊子裡有一處專門釀酒的地方,沈敬亭閒步至此地時,徐家三爺正教導莊子的下人釀酒。屋子的中央的基架上架著一個鐵鍋,鐵鍋下頭生著柴火,有女工將曬好的花瓣倒入鍋中,發酵過酒液就從下頭的管道流出。下人將酒用碗裝了呈來,就見那白衣男子拿在鼻間聞了聞,聽完了沈氏所言,他便淡笑道:「這是心病。」
徐棲鶴將酒碗放下,之後便執著男子的手走了出去。他們走到庭院,就見幾個婢女正摘著桃花,將這些桃花曬乾後,便可用來釀酒。
「心病?」沈敬亭喃了一聲。
接著就聽夫君說:「珺兒冰雪聰明,看似粗枝大葉,實則心思細膩。儘管你和大哥對她疼愛有加,她也不免覺得自己是個外人,因此在你跟前乖巧聽話,碰上大哥,自然而然便隱藏不住。」
沈敬亭想了想,又輕嘆一聲。
「是以我方說,此事並非在於你,也不只在於大哥,而是在於她自己。」徐棲鶴緩道,「你和大哥是出於一片好意,珺兒自然曉得,可也許她的痛苦,正是源自於這份好意。」
「鶴郎何出此言?」沈敬亭不由追問。
徐棲鶴見他煩惱至此,搖頭一笑:「我也是個過來人,珺兒的心思,我不能說全然看得穿,可至少能洞悉一二。」他望著遠處,說話的聲音極輕,卻十分清楚,「有時候,人的善意,加諸於另一人身上時,反是另一種束縛,憤怨無所寄,而又自生慚愧,珺兒即想當個聽話的好女兒,卻又不甘於此,心上難免受折磨,久而久之,就成心魔。」
且不說沈敬亭聽了這一番話之後作何想法,徐瓔珞在小院裡憑欄而坐,食盒裡的糕點動了不過一兩樣。出了吵吵鬧鬧的京城,本想能好受一些,哪想反是更多愁思,夜裡睡不好,臉色自然就差了點。
突然,她聽見一陣腳步聲。
徐瓔珞站起來拉長脖子瞧了瞧,正要出聲喚下人,結果就鑽出來一個小兒,那小模樣精緻得跟金娃娃似的,可不正是徐家的寶貝疙瘩徐寶璋。
「小少爺——」此時,就聽見老遠傳來了僕婦的叫喚,圜圜聽到聲音,趕忙躲到了徐瓔珞後頭的柱子後方。
僕婦找到了小姐的院子裡來,問:「大小姐可見著了少爺沒有?」
徐瓔珞藏著笑,指了個方向:「剛往那頭去了。」
「謝謝大小姐,哎,這小祖宗可勁兒折騰了。」僕婦喊著侍兒,幾個人往另一頭找去了。
見人走遠了,圜圜才悄悄地探出腦袋。徐瓔珞走過來,笑著在他小鼻子上點了一下:「你這小鬼,真調皮。」
圜圜揉揉鼻子,說:「她不讓我去找爹爹,圜圜只能自己去找了。」
徐瓔珞捻了塊糕點,圜圜接過來,乖巧地說了聲:「謝謝姐姐。」徐瓔珞摸了摸他的腦袋,道: 「你不該戲耍她們,她們找不到你,會被你阿爹責罰的。」
圜圜聽到下人會因為自己受到責罰,小臉兒愣了一下,便說:「姐姐說得極是,那圜圜不吃了,圜圜回去找他們。」
「慢著。」徐瓔珞忙叫住他,好笑道,「真是個傻孩子。你放心坐著,姐姐已經叫人去說了,她們知道你在我這兒。」
徐寶璋這才安心地吃起了點心,徐瓔珞給他什麼就吃什麼,一點都不挑食。圜圜吃了幾個,就打了個飽嗝,搖搖手說:「姐姐,圜圜吃不下了,圜圜去找爹爹了。」
徐瓔珞見他吃得滿嘴都是,就好笑地拿出絹子在他嘴上擦了擦:「你為啥成天找你爹爹,都這麼大了,就不怕人家笑話?」
圜圜垂下眼,嘟噥道:「她們都不跟圜圜玩兒,圜兒只好去找阿爹了。」
徐瓔珞聽到此話,眼裡閃了閃,跟著俯下身說:「那姐姐陪你,不就成了?」
「真的?」圜圜抬頭,一雙黑亮的眼睛看著徐瓔珞。
「去拿個毽子過來。」徐瓔珞對侍女道。不消多時,下人就找了個毽子來。徐瓔珞將那雞毛毽子拿在手心裡轉轉,問跟前的小孩兒道:「見過這個沒有?」
圜圜點了一下頭,又困惑地搖了搖腦袋。
徐瓔珞「嘻」地笑了一聲:「那你看好啦。」
沈敬亭甫踏進院子,還未見到人,就先聽見了清朗的笑聲。他放輕步伐,走過去一覷,粉裙少女正踢著毽子,她動作靈活,姿勢極美,一個院子的婢子都圍著她。
「姐姐好厲害!」圜圜興奮地大叫著,徐瓔珞連踢了十幾下,那毽子都沒掉下來。最後,她用手接住,把毽子遞給了小少年。圜圜剛要接過,少女卻把毽子又收回來,之後便看她笑著扔過來:「接著!」
沈敬亭望著他們姐弟,不覺看得出神。婢子眼尖,喚了一聲:「院君。」
大夥兒停下來,圜圜最先回過神來,叫著「阿爹」跑了過來。沈敬亭把孩子抱起來,輕斥道:「你又溜出來,可叫姑姑們一通好找。」
「阿爹,孩兒是……」圜圜期期艾艾地道,一臉心虛。
徐瓔珞看弟弟受了教訓,過來求情道:「院君別惱他,是珺兒留他下來吃點心的。」
沈敬亭看了看姐弟倆,用袖子擦了擦孩子頭上的汗:「既然珺兒幫圜圜說話,阿爹這回就不惱你了,下次再有,可就要罰了。」他對下人說,「帶少爺去換身衣服。」
圜圜被下人牽下去的時候,手裡還抓著毽子。他回頭看了眼姐姐,徐瓔珞悄悄朝他吐了吐舌頭。
只有小主子們在,下人就能隨意些。院君來了,大夥兒該散了。
徐瓔珞欲一同告退時,沈敬亭說:「珺兒,」徐瓔珞緩緩抬頭,就見那溫潤如玉的男子立在風中,緩道,「我有話和你說。」
? 三喜 番外(十)
微風寫意,屋子裡,二人對坐。下人奉茶時,徐瓔珞便說:「可是父親請院君上門來當說客的?」
她收斂笑靨,垂眸挽袖倒茶,溫柔婉約,正是大家女子該有的風儀。沈敬亭見了,心中也不由想,老王妃確實將珺兒教導得極好,然而江山易改,這些年來,性子倒是沒有多大變化。
徐瓔珞素是直來直往,沈敬亭也不說其他虛話,靜靜喝了口茶之後,道:「你父親倒是不肯我多嘴半句,他一向如此,寧可自己來做這個惡人。」
「惡人?」徐瓔珞笑了一聲,有些俏皮地擠擠眼,「珺兒倒不知,父親做了什麼不好的事。」
沈敬亭緩聲道:「原本,你父親接你回京,本是想為你議親後,再在家中多待幾年。」
徐瓔珞抬眸:「那院君的意思是,父親其實並不急著將我嫁出去?」
「本來是不著急的,」沈敬亭道,「若非今上要為太子納妃,你父親又怎捨得讓你回來不過半載,又將你許配他人。」
徐瓔珞卻是臉色淡淡地道:「自古兒女婚姻大事,都由長輩做主。既然父親處處替珺兒著想,珺兒也不過是個女兒家,又怎麼好置喙一言半句。此事院君不必問珺兒,你們自給女兒做主罷。」
此話聽起來合意體貼,若碰上不上心的,估計就這麼回了。沈敬亭望著她,良久,卻是一嘆。徐瓔珞不知他為何嘆氣,出聲問:「院君可還有什麼不滿?」
沈敬亭看著她,道:「我只是在想,你何苦說這些違心之話。」
徐瓔珞聞言,便沉默下來。
便看男子站起來,背手走到窗欄前。春去夏至,已有知了出土,鳴聲漸漸。他說道:「你可還記得,你兒時,我教你踢過毽子,也和你一塊兒粘過知了。」
「珺兒記得。」念起兒時,徐瓔珞輕道,「那時候,咱們多開心。」
沈敬亭說:「你定是覺得我以為你孤苦伶仃,可更重要的是,是因為你是你爹的女兒,那便也是我的女兒。」
徐瓔珞靜了半晌,臉上笑意斂去,開口緩道:「院君說珺兒違心,那院君這句話,不也是句謊話麼?」
此話一脫口,徐瓔珞便抿住唇,眼中流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悔意。她本料想沈敬亭脾氣再好,臉上必會露出受到冒犯的不虞,誰知那窗前的男子望來時,眼裡卻有幾分溫柔笑意。
沈敬亭看著她,道:「你小三叔說的確實不錯,你聰穎懂事,秉性良善,若將我視作外人,就同你二叔和三叔那樣,你便對我禮遇有加,以免我難做。可你若視我同你父親一般,就會對我發怒,對我生怨,因此,你肯在我面前露出真性情,心中實是已將我視作親近之人。」
徐瓔珞一頓,靜默不言。
沈敬亭方才那句話,說是謊言,是,也是不是。若徐瓔珞問他,她和圜圜相比,何者為重,這就等同於她問徐瓔珞,父母兩者,何者為重,可謂誅心。這世間上,哪怕是親生父母對兒女都有所偏愛,家宅之中,不受寵的子女便如草芥一般。他沈敬亭亦非聖人,只是,縱然徐瓔珞不曾叫他一聲阿爹,他亦確實將徐瓔珞視作骨肉,便是親厚不足,恩義也算兩全。
沈敬亭徐徐道:「因著當年父母和離之事,你對你父親早有心結。珺兒,你聰明伶俐,當年之事,想必你也知曉其中苦衷,卻無法理解,我亦可以明白。」他正色說,「然而,你必須知道,你父親絕對不會像你娘親那樣,離你而去。」
徐瓔珞微怔,轉向他,說:「是我爹告訴你的?」
卻看沈敬亭淡笑,搖了搖首:「你素知你父親的秉性,他雖說寡言少語,卻是難得的重情之人。」
徐瓔珞在齊王府這麼多年,便是齊王同齊王妃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府中仍有幾房侍妾,李鴻的庶兄庶弟也有十來余。自古男人三妻四妾,可便是當年,父親屋中也只有夫人一個,便是通房丫鬟也是沒有的,若說徐長風重義重情,確非虛言。
沈敬亭接著道:「當年,若不是洛氏削髮求離,依長風的脾性,怎可能同意此事。小時候,你就曾經問過我,會不會像你娘親一樣,再也不會回來。」
他看著徐瓔珞:「那時候,我就該明白,你並不是怨恨你父親。你只是怕,怕你父親再也不要你。」
少女平靜地望著前頭,良晌,那紅唇輕語:「您說的不錯,我確實是怕,可我也怨。」她胸口微微起伏,「我怨我爹,可是,我更怨我娘……!」
她兩手緊攥粉裙,兩肩微顫:「……當年,祖母逼迫我娘降作侍妾,我爹不肯,我娘便在我面前,拿起剪子,說到底,她何曾不想離去。她走的那一天,我追著她,叫著她,我摔在了地上,她卻頭也沒有回過。」她帶著顫音,道,「當時,我不過稚齡,她就狠得下心,每個人都說她是為我好,如果真的是為我好,她便不該把我拋下!」
沈敬亭靜默許久,望著外頭,不知思量什麼。待徐瓔珞擦乾了淚,他才說道:「當世孝義為重,古有因不孝而亡國者,可知這不孝的罪名有多重,你祖母以死相逼,不單是你爹要擔這不孝的名義,洛氏不過一介婦人,這不賢不孝的名聲,便能活活將她逼死,只是,你娘親離去,並非是愛極名聲。洛氏削髮出家,六根斷淨,就如我當年拋下圜圜,離開徐家。」
他走了過來,輕輕執著徐瓔珞的髮絲,目光漣漣,寵溺地道:「母親亦是凡人,若是凡人,怎不會有私心。」
說此話時,沈敬亭想的,正是他那苦命的生娘。姨娘愛他極甚,不也是存有私心,盼著母憑子貴,不肯他再回去老家,當年,他又何曾沒有怨過姨娘狠心。
直到自己為人父母,身處當下,才明白到,這世間有諸多不易。
徐瓔珞驀地抱住他的腰,哽咽說:「……我想我娘了。」
沈敬亭輕撫著她的腦袋,清風吹著風鈴,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他喃喃地道:「我也是。」
沈敬亭回到院子,便見徐三爺恰好走出來。徐棲鶴看了看他的面色,就莞爾道:「看樣子,夫人是茅塞頓開,為夫我先說聲恭喜了。」
沈敬亭看看他身旁的小廝,見他懷裡還抱著一罈酒,問:「鶴郎這是要去哪兒?」
徐棲鶴用玉扇點了點酒罈,道:「自然是要瞞著夫人,藏酒去了。」
沈敬亭便笑說:「既然如此,我不跟緊點,可就不成了。」徐棲鶴朗笑數聲,牽起夫人的手,讓下人抱著酒,一同去了後山的桃花林。
徐棲鶴找到了一處陰涼的地方,那兒的桃花樹開得正茂,這些花瓣掉在地上,便可化作春泥,滋養草木。
下人授命在樹下挖了個洞,徐棲鶴便俯下身,親自把酒罈放了進去。藏完了酒,下人就識趣地告退。徐三爺便挽著自家夫人,在山澗裡信步遊樂。
這山頭的桃花樹都開了花,花瓣似微雨絮絮飄落。
「如此美景,怎能無酒。」徐棲鶴拿出酒囊,打開自飲了一口,便遞給了身旁人。沈敬亭飲了一口,只覺這酒香更加香醇,便聽徐棲鶴道:「你心結已除,酒自然更能入口了,否則就算是瓊漿玉液,也覺不出滋味來。」
沈敬亭笑道:「故此,鶴郎才帶我來賞花麼?」
就瞧那隻手抬起,攬住一個盛放的桃花枝,只折了一朵下來。男子捻著桃花,在手裡輕轉,邊走回來邊說:「品酒觀花,都不如——」他在沈敬亭跟前止步,跟著就俯首在那還沾著酒香的唇上輕啄一下。
沈敬亭察覺到徐棲鶴後半句之意,臉上不由一熱,伸手擋住他人,輕斥了聲:「……成、成何體統。」
徐棲鶴將他手腕一握,將人扯近了去。沈敬亭側臉躲了又躲,霍地對上那一雙眼,只看它們盈盈如秋水,不染半點塵埃。
沈敬亭一時失神,卻叫人有機可趁,遂聞一聲輕笑,軟唇如柔絹般壓來。 三喜 番外(十一)
徐家三位爺都非凡夫俗子,可就屬那老三長了個七竅玲瓏心。徐棲鶴向來最擅鑽營人心,從來是話到點上,饒是多麼棘手的事情,到他手裡也可迎刃而解。如此可見,當他將這十分用心,都使在誰人身上,那就算沈敬亭今日使盡渾身解數,也會慢慢膩在這溫柔鄉之中。
薄唇輕輕壓在那微張的嘴上,明明想念如斯,卻分毫不急,只在唇畔輕吮慢磨,直讓沈敬亭想起年少時,他在病榻服侍,二人常掩了被子,躲著下人悄悄牽手吻嘴。甜美的回憶如潮湧來,沈敬亭不免鬆懈下來,拒絕的力道也變得微弱,漸漸地,就改推為摟。此時,那舌尖方勾過濕軟唇瓣,徐徐地探進去。
兩人吻了片刻,分開時,面頰俱是微泛紅霞,身後花瓣似雨,此景如同畫卷,當真是美不勝收。
沈敬亭看著那一塵不染的雙眼,就見那目中情意綿綿,深深眼底似有暗潮,他成親多載,如何讀不出這點心思,細聲啞道:「此地……不如我們回去。」
徐棲鶴抱住他,不容他轉身逃去:「這深山野林,除了你我,還有誰來。」說著時,又將唇溫柔地貼上去,將那些不想聽到的話都讓人藏回肚子裡去。
方才飲了桃花酒,嘴裡酒香延綿,沈敬亭自知酒力差強人意,孰不知,如此纏吻,也能讓他有三分醉意。他半推半就,糾纏間退了好幾步,背靠樹木,已是無路可走。徐棲鶴從前頭摟來,笑著輕啄他的耳垂,附耳輕道:「既然無處可躲,不若,逃到郎君身下,可好?」
沈敬亭臉又一熱,自從徐棲鶴身子漸好,性子便越發活潑,沒想到連風月裡的戲語胡話都信手拈來。便瞧他欲言又止地動了動唇,囁嚅半天,小聲斥了句:「胡鬧。」話雖如此,這夫君三人之中,沈敬亭就拿這郎君毫無辦法,過去也就罷了,如今徐棲鶴身子健朗,反倒比先前更愛佔便宜,賣了乖之後,還不忘討要好處。
「說什麼胡鬧,」徐棲鶴又傾身而來,喃說,「你心裡分明是喜歡我,喜歡得緊……」
二人便痴纏一處,青天白日之下,樹蔭為幔,以天為被,以地做床,時不時發出輕笑聲。素知徐家老三心靈手巧,唇上纏綿地親著,如玉白潤的手指夾著嬌花,將男子身上的衣帶解開。窸窣聲之中,玉手跟著滑進衣內,悄然摸過身子。那手掌又軟又熱,似細絹擦過肌膚,沈敬亭闔了闔目,不由吟嚀一聲:「鶴郎……」聲音又淹沒在纏吻之中,只溢出一點細碎呻吟。
只瞧那指間的桃花隨著掌心在肌膚上滑動,花瓣亦跟著輕柔拂過,由肩骨徐緩地來到胸口。徐棲鶴在他頸間唆吻,深吸著那越發濃郁的異香,神色如痴醉一般,此時手掌摸到了那胸前一處柔軟,便用桃花輕輕撩撥,就看那珠玉漸漸充血,如爛熟的果實一樣,誘人採擷。
徐三爺平素性情溫柔如水,卻也有不為人知的陰狠一面,往往瞧見一樣完好之物,心頭某一處便蠢蠢欲動——不知若是弄壞了,又是怎樣一副面貌?
思及此處,徐棲鶴面上紅潮愈甚,氣息也不順起來,禁不住在那雪白頸項上深深吸吮,直叫沈敬亭一陣哆嗦,吃痛地顫聲喚:「鶴郎,我疼……」
誰成想,這一聲「疼」,卻是合了郎君的心意,在頸處吮咬不止,手上亦用力地在身子上搓揉起來。床笫間,有時,溫柔解意是情趣,有時,粗放蠻橫也是情趣,沈敬亭眉頭輕蹙,呼吸卻越發沉重,放在男子背上的十指慢慢蜷曲收緊。跟著,兩人又交頸纏吻,桃林間除了雀鳥和知了鳴聲,亦響起一聲又一聲粗重喘息。
羅衫輕解,桃花代替手指,在這白皙的身軀上勾繞著。花瓣柔弱,枝端卻有些銳利,雙管齊下,便又癢又刺人。鮮花由臍間慢慢滑到鼠蹊,隨後,掌心便覆在下腹火熱之處。沈敬亭腿根一軟,差點便站不住,唯有用兩手撐住後頭。徐棲鶴啄了他唇瓣一下,親暱廝磨之時,那掌心亦在腿根處上下摩挲。「鶴、鶴郎……」沈敬亭喚了又喚,便看他神色迷離,下頭也已十分情動,徐棲鶴心領神會,就幫他將褲子除了。
男尻以陰勝陽,沈敬亭天生異於常人,腿間多了根事物,此物不當大用,只平添一處軟肋。徐棲鶴以指梳過恥毛,在叢間摸著那一物,猶是半軟不硬,他在手心給裡掂了掂,嘶啞地輕笑一聲,柔聲道:「這世間寶物如此多,卻無一樣比娘子這玉塵來得精巧。」
沈敬亭向來經不起逗弄,抬手又要推他,徐棲鶴忙伸手將他一抱,討好道:「怎麼年歲越大,脾氣越長,以前……你可從不跟我置氣的。」
那雙眸若剪水,好似一看就要被他看到心底里去,沈敬亭只好別過眼去,紅著臉由他把玩。那素手捻著桃花,花枝點在玉根上。那肉粉陰莖就顫了一顫,徐棲鶴帶著那朵鮮花兒,慢慢由根部劃過不平滑的皺褶處,來到了圓潤的莖頭。沈敬亭粗聲喘氣,忽然呼吸一急,就見那尖銳枝端撥開了尿孔,插進小眼,輕慢地戳刺起來。
只看,男子的手捏著花柄,輕柔地用細嫩的枝頭刺激精竅,沈敬亭只覺除了一股難忍的刺癢疼痛之餘,尚有一絲絲的酥麻襲來,這種又疼又舒服的感覺,至今從未有過。徐棲鶴轉動花柄,嫩枝越擰越深,刺痛愈是強烈,快感便更甚,最後將那花兒就插在精孔處。徐棲鶴望著這幅「傑作」,神色間亦是興奮難忍,隨之著魔地俯下身子,伸出紅舌,輕舔了舔那微顫的玉根。
沈敬亭微弱地喚著「鶴郎」,下身如要失禁般地顫抖著,臉上痛苦和歡愉交織在一起。他早已知,鶴郎的愛,免不了,是要有些疼的。
? 三喜 番外(十二)
桃花瓣落,山澗縈繞著花香和土壤的芬芳,卻看那影影綽綽之間,一雙人正嬉戲同歡,春色無邊。
那白衣男子衣襟微敞,背依桃樹,如玉面龐紅潤,額前滲著薄汗,在他眼前,一人跪伏身下,黑色頭顱正一進一出。只瞧男子美眸微闔,薄唇隨著吞吐微微翕動,偶爾情不自禁溢出點舒服囈語,這副模樣,便好似那不食五穀的神仙墮落凡間,沾染了慾念紅塵。
徐家三爺相貌秀致,看似單薄,身下七寸倒是應了人不可貌相這句話。沈敬亭閉著眼舔著那柄物件,舌頭宛若附骨之蛆,輕舔慢舐,舌苔滑過充血的陽物,由腿根到肉冠,再用津液潤了潤嘴裡,張口含住龜頭,痴痴地吮吸起來。「唔……嗯……」每次吞吐,那喉結便微微聳動,喘息跟著口水從嘴角流出。
徐棲鶴垂眸去瞧,自身物件在那張嘴裡慢慢抽送,再看他人面含欲潮,衣冠不整,一絲不掛的下身處,玉根正昂揚翹起。徐棲鶴只覺那傢伙可愛得緊,不想竟起了壞心,抬起腳來,還穿著襪子的足悄然探去,輕輕壓住了那玉根。
「……唔!」沈敬亭頓時猛烈一顫。那足隔著白襪摩擦玉柄,時輕時重,靈活的腳趾還調皮地捏了捏莖頭,搓完的時候,撥動了弱花,折磨得人說不清到底是疼還是舒服,將那玉根蹂躪得不住顫顫,頭端的小眼因被堵住,稀薄如水露的精液只能漫出一點。
爾後,徐棲鶴抽身而出,二人相摟情難自抑地廝磨之間,位置就對了調。沈敬亭扳過身去,手肘扶住桃樹,身子微微前傾,此時情郎由身後抱來,軟唇貼著耳粗粗地喘道:「好了?」
沈敬亭亦是心癢癢,臉紅氣喘,胡亂地點點腦袋應了他。徐棲鶴便撩開他的衣擺,眼前彈出一雙白臀,玉指拂過那隱蔽的谷壑處,已能察覺濕軟,看來時機正好,遂扶著勃起的陽具,就著媚穴裡流出的淫水,緩緩插入濕屄之中。「啊……」那火熱的肉刃一絞進,沈敬亭便驚呼一聲,眉頭舒爽地緊擰在一起。
二人少年結緣,沒少行過魚水之歡,一入幽谷,毋須引路,便知繡閨何處,可要攬盡芬芳,尚需磨過濕潤窄道。沈敬亭先前被撩撥許久,不由扭腰擺臀,惹來郎君一聲輕笑,哄道:「若要採擷,當徐徐圖之,若是強取豪奪……可就不美了。」
前頭說過,這老三生得一副彎彎心腸,若花上十二分心思,哪怕前方是九曲迴廊,亦不覺棘手。便看他緊抱住人,面頰相貼,一手把腰,一手揉摸腿根,身下提胯淺淺抽送,這一抽一送之時,身前人亦前前後後悠悠而晃,那腿間漲紅��玉根跟著時不時磨著粗糙的樹皮,痛楚之外尚有一絲絲快活湧來,實在是妙不可言。
「鶴、鶴郎……」沈敬亭呼吸急促,只覺下腹的邪火要將他活活燒死,忍到最後,濕著雙眼求饒道:「幫我……幫幫我……要、要壞了……」只看那玉根顏色變深,青筋突出,堵住的精孔不住有蜜露淌出。徐棲鶴便知他已忍到極處,捨不得再將他折磨,就將那花枝扔了,手掌捋住根勢,速速地上下套弄,直刺激得沈敬亭連連呻吟,玉柱猛地彈了彈,精水分作幾股濺出。
他瞬即癱軟下來,徐棲鶴便先從他身子裡退出,把人抱著一齊在攤開在地上的衣袍躺下。便看沈敬亭正直仰臥於身下,兩手緩過膝下,折至胸前,徐棲鶴嵌入他兩腿之間,順勢再將陽具埋入濕漉漉的淫穴裡頭。先前已經松過土,這會兒一插就插到了底,兩人舒服地喘息一聲,接著便緊緊相摟,用力抽送起來。
那陽峰碾著軟肉,香溪津流,那禁窒的尻結好似一張貪婪小嘴吸住龜頭,個中滋味,可謂是銷魂蝕骨,沉甸甸的兩囊有節奏地直撞白臀,臠戰片刻,再將那腰下輕舉,一舉戳進花芯。「嗯!」沈敬亭痙攣般地劇顫,垂在腹下的玉根搖晃了晃,精水逆流下滑至胸口,濡濕紅腫的乳首,更讓人覺得淫靡不堪。
「三喜……」情動時,徐三爺不住喚著院君小名,仿若回到年少時,沈敬亭心口柔軟一片,不禁支起身子,噙住那雙唇。兩人交頸纏綿,琴瑟和鳴,到高潮時急呼粗喘,嘴裡不覺流出淫聲浪語,直到那熱液在身子裡釋出。
盡興之後,這兩人起身整理,也不急著回去。徐棲鶴牽著人去了山澗飲酒賞花,還尋到了一兩塊好石頭。兩個人常一回頭,便發現對方正看著自己,不由得油然而笑,即甜蜜如剛成婚不久的小夫妻,也有朝夕相對而來的默契。
他們又在莊子裡多住了兩天,一行人這才心滿意足地回到了京城。徐棲鶴還不忘捎上兩壺桃花釀,帶回來命人送到大房和二房去。
是夜,燈火長明,映著屋中一雙人影。
男人挺直而坐,由背後來看,猶如一把擱於鞘中的利劍,而他對面的少女,眉目同他有八分神似,即有大家女子的嫻靜婉柔,也有尋常女兒所沒有的英氣。
氣氛肅穆沉靜,良晌,徐長風方沉聲道:「你可想明白了?」
徐瓔珞道:「女兒知道,父親希望女兒過得平坦順遂,將來生兒育女,承歡膝下,一生安穩,無憂無慮。」她溫婉一笑,說,「只不過,女兒身上流著父親的血,也是徐家的血脈。」
接著,她緩緩下拜:「女兒請父親成全。」
火光搖曳,眼前明暗了一下。
徐長風久久不語,他看著眼前的少女,恍惚之間,似曾相似。一些光怪陸離畫面從眼前一閃而逝,他慢慢地抬起手,碰了碰自己的右眼。
「父親。」徐瓔珞輕喚一聲。
「我無事。」男人站起身,將徐瓔珞扶起來,「珺兒,起來罷。」
徐瓔珞目光盈盈地望著他,又喚道:「父親……」這一聲呼喚,帶著小心和希冀,這樣的眼神,又如何讓一個父親忍心拒絕……
徐長風終是頷了頷首,說:「你放心。」他看著和自己肖似的少女,強抑住嘴裡的腥氣,「我徐長風的女兒……怎配不上,他李家的子孫。」
徐瓔珞眼眸含著淚光,難掩激動地握著父親的掌心,篤定道:「女兒,必定不會讓父親失望。」
寧武十七年九月,萬壽節上,今上為太子指婚,擇定鎮平侯之女徐瓔珞為太子側妃,待來年三月,舉行大婚。
? 三喜 番外(十三)完
月末,齊王世子李鴻請辭,他在上京待了大半年,這會兒總算是要打道回府了。
鎮平侯因有公務在身,由徐氏院君親自送世子出門,而這兩日刑部尚書大人不知為何告病,躲在家中,便也順道出來送一送。
只看尚書大人搖著摺扇,指著下人往外搬了兩三罈酒:「爺身無長物,只有這幾壇劣酒,給世子帶回去孝敬父母兄長。」
李鴻忙作揖道:「二表舅您太客氣了,這些多好東西,鴻兒……真不知如何答謝。」
院君卻朗笑道:「我可恨不得你將庫裡的酒全搬空了回去,莫讓你二舅舅朝都不上,躲在家裡飲酒。」
徐大人聽到正君要送走自己私藏的好酒,瞪直了眼,急道:「小君,這可萬萬使不得——」
李鴻望著前方二人你一言我一句地拌嘴,雖說覺得有趣,心裡卻隱隱生出一絲嚮往和欣羨,可不知,他來日也否尋到這麼一個人,與他朝夕相對,舉案齊眉。想著時,他不由望瞭望裡頭,沈敬亭發現時,道:「珺兒如今身份不同往日,不方便出來送世子一程,望世子海涵。」
聖上已經將徐瓔珞指給了太子,不日前就派了宮裡的姑姑前來指導禮儀規矩,不說要遵守男女大防,徐瓔珞畢竟是未來的太子側妃,他二人斷不可像過去那樣子了。
眼看時辰到了,李鴻收斂心思,便朝二人拜了拜,道:「時辰不晚了,鴻兒就告辭了。」
世子方轉身踏出兩步,後頭突然聽到一聲叫喚:「鴻兒哥哥!」
他一回頭,就瞧見徐寶璋跑到跟前來。圜圜拿出了一個荷包,說:「這是珺兒姐姐要我給您的。姐姐還說,請世子一路順風,多多保重。」
李鴻俯身將那荷包拿在手裡,看到上頭的繡花——旁邊繡了個大紅牡丹,另一邊卻游著兩隻錦鯉,當真是稀奇古怪,一看便知是出自那古靈精怪的丫頭。李鴻卻覺眼眶微熱,他將荷包妥帖地收好,對圜圜道:「勞煩圜圜幫鴻兒哥哥告訴姐姐……也要多多珍重。」
「嗯!」徐寶璋答應之後,就跑回了父親那裡。徐二爺把孩子撈了起來,徐寶璋咯咯笑著,抱住二爹爹的脖子死活不肯撒手。沈敬亭無奈地看了眼這對父子,再衝世子作揖道:「世子,一路順風,後會有期。」
齊王世子攥著荷包,騎上駿馬,帶著幾箱厚禮,一群人便浩浩蕩蕩地出了京城。
踏出城門之時,李鴻好似察覺到什麼,回頭一覷。視線越過茫茫人海,他抬眼看著那宏偉的城門上頭,除了守城的衛兵之外,他還見到了一個不同的人影。那人頭戴玉冠,身著玄袍,袖子上的螭龍在刺眼的日頭下栩栩飛揚。
李鴻還未來得及瞧清那個人生得什麼模樣,那人便轉過身,一隊御林軍跟在他身後離開。
「世子。」小廝喚了一聲。李鴻收回目光,拉著韁繩掉轉馬頭:「走罷。」
云穰遠在千里,不知這一走,此生,還會不會再來到這座繁華的京城。
後來的徐府,日子過得也算平靜和美。徐寶璋昨日在大房這頭練武,今天就去找二爹爹練字畫畫兒,明日便去尋三爺帶他出門耍樂,沈敬亭也仍是老樣子,白日操心著府外雜事,夜裡回家對著府內三位爺,好在他兄弟三人相處算是和睦,只偶爾多在一頭待兩日,另兩房面上並不如何,折騰起來卻比平日多些花樣。到了這種時候,院君就索性在自個兒小院裡,抱著圜圜過上幾天,內宅也就安穩許多。
一轉眼,就到了徐瓔珞出嫁之日。
雖是側妃,可都是按照明媒正娶的規格,加之是太子的第一位有份位的妃子,迎娶的又是徐家女,儀仗自然不容小覷。
吉時,徐府正堂,徐氏家長坐於兩邊,上座的乃是鎮平侯和徐氏正君。
沈敬亭為了這一天沒少操煩過,近陣子不知為何,老覺胸悶氣短,胃口也不如以前,昨日大半夜,就起身吐了一回。
「怎麼?」徐長風察覺他氣色不足,低聲問道。
沈敬亭搖頭,道:「想是……太緊張了。」徐長風不禁一笑,難得喜事,他臉上笑容便也比往日來得多。
鎮平侯伸手捏了捏正君的掌心:「有我在。」
沈敬亭心中熨帖,望著他溫婉微笑。
此時,司儀祝唱,跟著就見到宮人分作兩列,遠遠瞧見一個盛裝紅衣的少女款款走來。她身上的大紅喜服繡著祥云,頂上頭冠有三隻金鳳,銜著東珠,綴著珊瑚,少女臉上妝容精緻,額心點著梅花,雍容嫻雅,華貴端方。
她走過來,朝兩個父親敬禮下拜,朱唇微啟:「女兒不孝,將來不能侍奉父親左右,在此跪謝父親養育之恩。」
此為俗制,父母當受出嫁女這一拜,她叩頭三下,就代表恩緣已還。之後,宮人將她扶起,徐長風望著女兒,道:「成親後,當相夫教子,不可再任性妄為。」
「瓔珞省得。」徐瓔珞看向院君,道:「也請院君代瓔珞照看父親,瓔珞在此謝過。」
沈敬亭忙要起身,將人再次扶起,未想眼前卻暈眩了一下。不說徐長風,另外兩位爺都站了起來。
「無妨。」這緊要關頭,可不得出錯。沈敬亭強忍住反胃的衝動,命人取來錦盒,裡頭都是娘家打給新婦的金飾吉物。宮人收下賀禮,這時司儀又唱了聲:「迎親隊伍到。」
徐瓔珞再看了父親二人一眼,宮人便來將鳳冠前的珠簾放下。
爆竹聲響,熱熱鬧鬧。
徐瓔珞踩出門檻,就見一隻手伸來。那一隻手骨節分明,白皙如玉,指節間長著薄繭,看起來比她的寬大不少。此人,就是她的夫君,當朝太子李湛,也是將來的天子。
她緩緩將手,放在那個掌心裡。
迎親的隊伍遠遠而去,沈敬亭又強撐身子,招呼徐家宗族長輩。熬了半日,實覺吃力,只好向長輩告罪,下去暫歇。
徐棲鶴已經傳大夫過來,鎮平侯和尚書老爺也正從宮中觀禮回來,聽到妻子不適,就趕到小院來。
沈敬亭坐在椅上,伸出手腕讓大夫把脈,嘴裡唸著這三位爺:「不過是小病罷了,歇一歇就能大好。」
徐棲鶴也不理他,只問大夫道:「如何?可出了什麼毛病沒有?」
誰知,那大夫卻站起來,滿臉喜意地朝三個爺拱手道:「恭喜三位老爺,院君這個乃是喜脈,貴府今日可真是雙喜臨門了啊。」
話音一落,就聞見「噗」地一聲。尚書大人虎軀一震,放下了杯子。鎮平侯也驀地瞧了過來,目光下意識地落在院君平坦的肚子上。徐三爺倒是愣住了,久久不動,溫和笑意還停留在臉上。
沈敬亭只覺頭皮抽了一抽,清咳一聲,道:「大夫,這……想必是誤診了罷?」
未想這大夫還有些脾氣,跺跺腳說:「老夫從醫四十載,這是不是喜脈,怎會看岔!」
沈敬亭忽覺眼前又一花,按住額頭的時候,三個老爺都動作起來。
「還愣著幹什麼,快去躺下來!」徐燕卿急忙過來,跟捧著個寶貝也似,扶著人之前還擦了擦兩手。徐棲鶴腦子轉得極快,已經叫下人把熏香撤下,屋子裡有什麼不安妥的東西都拿出去。徐長風便去詢問大夫細節,讓他開幾幅安胎藥,跟著便派人去宮裡,請院判來一趟。
三個人火急火燎,趙太醫被急急請來,還當是什麼出人命的大事,坐下來把了脈之後,捋了捋鬚,意味深長地看了院君一眼。
沈敬亭有些難為情,難不成,又是……食滯?
卻看趙院判長笑幾聲:「真妙,真妙。」
「別妙妙妙的,到底怎麼樣?」徐燕卿擺手催道。
趙太醫道:「大人稍安毋躁,結合各種徵象,再探脈搏,院君脈像往來流利,確實是喜脈。」還不等他們高興,太醫卻說了句:「不過——」
徐棲鶴忙問:「不過什麼?」
太醫卻是一笑,拱手道:「此脈為兩沖,二者皆應指如滑,院君這一回,想是能一舉得兩。」他捋捋鬚,笑道:「如此來看,應當是三喜臨門了。」
屋子裡頓時一片喜氣洋洋,沈敬亭怔怔坐了半晌, 驀地眼前又一暈,扭頭吐得頭眼昏花。
遠遠的,一個孩子拿著書,坐在窗檯下,吟道: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
——全文完——
番外 / 金風玉露 (兒子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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貌合神離 by 某年某月(困倚危樓)
文案
先是為了報恩,沈默成了季先生的床伴, 隨後為了讓沈默的前男友定心和妹妹交往, 冷漠強勢的季先生令沈默成了他的情人。 關係有點複雜,沈默無意也無力改變什麼。
貌合神離的戀人在他人眼中是什麼樣呢? 季明軒對待沈默的態度看似毫不在乎, 隱藏其中的心意卻漸漸嶄露端倪。 只是當沈默終於明白自己的感情, 一直守候他的人卻已經不在身邊了。
第一章
「周揚明天回國。」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沈默正跪在地上,用嘴為季明軒解決慾望。 他一雙膝蓋在冰涼的大理石地板上跪得發疼,嘴裡含著灼熱的男性器官,冷熱交織,滋味絕不好受。而周揚這個名字就像一柄生了鏽的鈍刀子,猛然捅進他的心窩裡,剎那間鮮血四濺,有種神魂出竅的錯覺。 接著沈默被一陣劇痛扯回現實。 季明軒抓住他的頭髮,強迫他抬起頭來,問:「怎麼?只是聽見舊情人的名字就沉不住氣了?」 沈默嘴裡還含著季明軒的東西,只能搖著頭「嗚嗚」了兩聲,討好地探出舌頭舔了舔。 季明軒舒服地喟嘆一聲,在沈默嘴裡肆虐的器官又脹大了幾分。他目光漫不經心地從沈默身上掃過,彷彿已經看穿了一切,卻又懶得揭穿他,只是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說:「再含深一點。」 沈默連忙賣力地吞吐起來。 他這方面的技術一直不好,看了許多GV也不見長進,這一晚又頻頻走神,惹得季明軒也沒了興致,只在他嘴裡發洩了一次就結束了。 沈默走進洗手間漱口時,發覺鏡子裡的自己真是陌生。他頭髮長了很多,劉海幾乎要遮住眼睛了,嘴唇微微紅腫,嘴角還殘留著白色濁液。 他擰開水龍頭,聽水聲嘩嘩地響起來。 周揚…… 他跟周揚的故事,似乎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沈默漱口漱到一半,聽見外面傳來關門聲,走出洗手間一看,季明軒果然已經走了。想必是他還沒盡興,又出門另找樂子了。 沈默自我檢討了一下,也覺得自己太不應該,竟然敢在季先生的床上心不在焉。好在季明軒從來不缺溫柔貌美、床技高超的床伴,沈默只小小內疚了一下,就心安理得地上床睡覺了。 他睡眠向來好,常常是一夜無夢,這晚卻破天荒地作了個夢。 他夢到高中時期的學生宿舍,逼仄狹小,高低鋪上凌亂地放著書本和習題集。天色已接近黃昏,半間屋子鋪滿了霞光,餘下的則籠在幽微的昏暗中。 周揚把他圈在屋子的一角,低下頭尋找他的嘴唇。 寢室外面傳來雜亂的腳步聲。 兩個人都這麼年輕,緊張得出了一身汗,他微微抬起眼睛,看見周揚下巴上青澀的胡茬…… 然後沈默就醒了。 夢裡不知身是客。 沈默睡得半張臉都麻了,用手使勁搓了幾下才恢復知覺。他洗漱後下樓吃早飯,發現季明軒早已衣冠楚楚地坐在餐桌旁看報紙了。 沈默抬頭看了看時間:「季先生今天不用去公司?」 季明軒瞥他一眼,視線又落回報紙上:「我今天要去機場接機。」 沈默呆了一瞬。 接誰?周揚? 季明軒知道他誤會了,失笑道:「安安也是今天回國。」 沈默這才真正清醒過來。 季安安是季明軒的寶貝妹妹,周揚的青梅竹馬,周季兩家一直竭力撮合兩人,三年前更是送兩人一起出國留學了。 如今周揚回國,季安安當然形影不離。 沈默給自己倒了杯水,卻聽季明軒接著說道:「你也一起去。」 沈默差點打翻水杯:「季先生……」 季明軒仍舊頭也不抬,只是緩緩轉動左手無名指上的銀白色戒圈,問:「有意見?」 沈默手上也戴著枚一模一樣的戒指。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最後說:「沒有。」 季明軒這才滿意地點點頭,道:「吃東西吧。」 沈默食不知味。 九點整出發去機場,沈默為了彌補昨晚的怠慢,主動取過大衣給季明軒穿上。白天的季明軒只比夜裡更為英俊,往前走了幾步後,忽然轉回身來,朝沈默招了招手。 沈默一時沒明白他的意思:「季先生……」 季明軒嘴角微翹,聲線格外溫和:「沈默,你是不是叫錯了?」 沈默終於記起了自己的身份。他走過去握住季明軒的手,改口道:「明軒。」 「嗯,」季明軒親暱地靠近他,在他耳邊道,「別忘了我們是什麼關係。」 沈默從善如流,立刻答:「戀人。」 他頓了頓,又在心裡加一句,假的。 演戲從來不是沈默的強項,若是換成季明軒包養的那些小明星,應當能配合得更好。 可惜偏偏是他沈默。 想到季明軒不得不紆尊降貴地跟他在一起,沈默實在覺得過意不去。
到機場時時間還早,季明軒抽空打了三通電話,發了兩封郵件,然後那巨大的鐵鳥終於降落下來。 沈默曾經憧憬過跟周揚一起離開,直到後來才知道,任何自由都要付出代價。所以他現在一隻手和季明軒交握著,看著周揚和季安安遠遠走過來,好一對璧人。 季安安比周揚小兩歲,正是青春逼人的年紀,穿一件粉色的斗篷大衣,戴一頂小小的貝雷帽,小鳥一般撲進季明軒懷裡。 「大哥!」 季明軒拍拍她背,問:「在外面過得怎麼樣?」 「樣樣都好,只是沒有大哥。」 季明軒聽得笑起來:「一年四、五趟飛過去看你。」 季安安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四、五趟怎麼夠?」 季明軒哈哈大笑。 沈默在旁邊看他們兄妹團聚,忽然眼前的陽光被一道高大身影擋住了。 沈默轉過頭,首先看到的是周揚的下巴。 他始終記得親吻上去的味道,當時周揚正蓄著鬍子,扎得他一顆心微微發癢。幾年不見,周揚比印象中更高了些,鼻樑上依舊架著無框眼鏡,斯文又穩重。 兩人目光相遇,並不像電視裡演得那麼蕩氣迴腸,沈默一句「好久不見」卡在喉嚨裡,正猶豫該不該說,季明軒已搶先介紹道:「這是沈默。」 又指著周揚道:「周揚,我妹妹的男朋友。」 男朋友三個字自然是種提醒。 沈默只得伸出手去,說:「周先生你好。」 周揚沒有同他握手,只是看著他道:「真巧,我跟沈先生是高中同學,沈先生不記得了嗎?」 若是以前的沈默,肯定要尷尬得無地自容了。但他跟了季明軒幾年,唯一的進步就是練厚了臉皮,笑一笑說:「不好意思,我記性比較差。」 他們寒暄太久,季安安開始喊餓了。 季明軒立刻轉回去哄她:「午飯想吃什麼?」 「海鮮。」 季明軒向來是千依百順的好哥哥,這時卻說:「海鮮不行,改天我再單獨請你吃吧。」 「為什麼?」 季明軒一隻手搭上沈默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是最曖昧的那種方式,說:「這傢伙海鮮過敏。」 周揚的眼神變了變,沒有說話。 季安安雖然是一副大小姐脾氣,然而並不嬌縱,擺了擺手道:「那就吃別的吧。」 一邊說一邊悄悄打量沈默。 季明軒不動聲色,一路握牢沈默的手。 他們最後去了季明軒常去的一家西餐廳,地方不大,但是情調不錯。季明軒開了一支紅酒,拿酒杯時恰好秀出左手上的戒指。不愧是常跟小明星廝混的人,演技大方自然,毫無矯揉造作之感。 沈默佩服得五體投地,簡直想為他鼓掌喝彩了。 席間季安安說得最多,從英國的天氣一直聊到了她的韓國同學,周揚一貫的安靜,而季明軒則是最忙的一個,既要聽季安安說話,又要照顧沈默。沈默不習慣吃西餐,季明軒便幫他切好了一份牛排,末了還說:「下次去吃你喜歡的烤鴨。」 連季安安都語氣發酸,說:「大哥你再這麼肉麻下去,我可要吃醋了。」 季明軒沒說話,只笑著沖沈默眨眨眼睛。 沈默受寵若驚。 幸好,他是有自知之明的。 人人都知道季先生脾氣不好,只對自家人和顏悅色,如今他是沾了季安安的光,方得他溫柔相待。 一直沉默不語的周揚忽然開口道:「沈先生喜歡吃烤鴨?」 沈默道:「我確實更偏愛中餐。」 周揚深深看他一眼,說:「我跟你同班三年,從來不知道你對海鮮過敏。」 「症狀不是很嚴重,可能周先生沒注意到吧。」 季安安心無城府,看不出兩人間暗潮洶湧,插嘴道:「你們既然是同班同學,怎麼說話還這麼客氣?」 周揚扯了扯嘴角:「我跟沈先生不是很熟。」 說完低下頭繼續吃東西。 他從前就不愛說話,沈默正相反,一件小事也能說上半天。有次兩人吵架,周揚衝他吼:「沈默,沈默,你就不能人如其名嗎?」 後來跟季明軒在一起,沈默果然變得安靜了。 因為知道說得再多,也沒人會聽。 沈默稍微走了一下神,冷不丁聽見季明軒問:「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季安安的臉一下就紅了:「哥……」 「難不成要談一輩子戀愛?就算我同意,周家的二老也不會同意的。」 「我們才剛回國,還有一堆事要忙呢。我跟周揚商量過了,等他事業穩定下來,我們再考慮別的。」 季明軒取笑道:「不怕男朋友跟別人跑了?」 「不怕,周揚可不是那種三心二意的人。」季安安說著,用胳膊撞了撞周揚,笑容十足甜蜜,「是不是?」 周揚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只是用眼睛瞧著沈默。 沈默如坐針氈,站起來道:「我去一下洗手間。」 中午吃飯的人不多,洗手間裡也一樣冷清。沈默用冷水洗了把臉,覺得應當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了,抬頭一看,卻見季明軒也映在鏡中。 「季先生。」 季明軒雙手抱著胳膊,意味深長地笑笑,說:「舊情復燃了?」 沈默忙道:「沒有……」 「一頓飯吃下來,就見你和周揚兩個人眉來眼去了。」 「是季先生看錯了。」 「是嗎?」 季明軒上前一步,伸手捏住沈默的下巴,問:「你今天見到安安了,覺得她怎麼樣?」 沈默不敢不答,老老實實道:「季小姐天真可愛,很討人喜歡。」 「那個傻丫頭,從小就喜歡周揚。」季明軒眼底難得現出一點溫情,手指慢慢撫過沈默的眉眼,「我不管周揚是愛男人愛女人還是愛植物人,反正既然安安喜歡他,他就只能是季安安的人,懂了嗎?」 季明軒語氣淡淡,跟平常談生意時的口吻並無不同,但沈默是清楚他的手段的,他要是敢說一個不字,明天就連骨頭也找不著了。他從牙齒縫裡擠出幾個字:「我明白,我不會再跟周揚扯上關係的……」 「很好。」季明軒給了一棍子,又賞他一個甜棗,放柔聲音道,「你只要乖乖配合,那就什麼事情也沒有了。」 說著,手指順著沈默的脖子滑下去,探進他襯衣的領口。 沈默嚇得臉都白了,提醒道:「季先生,這裡是公共場所。」 「噓,你是想把全餐廳的人都叫過來嗎?」 季明軒向來說到做到,沈默為了不發出聲音,只好使勁咬住自己的嘴唇。 季明軒十分瞭解沈默的身體,只是稍微撩撥兩下,他蒼白的臉孔就染上了紅色。季明軒輕笑一聲,手指專注地玩弄沈默的胸口,忽然間重重一按—— 「嗚……」沈默忍不住叫出聲來。 季明軒將他按在洗手台的鏡子上,用膝蓋分開他的腿,手從他大衣的下襬伸進去。 沈默完全落入了季明軒的掌中。 他雙腿微微打顫,理智被情慾所支配,腦子裡糊成一團,唯有季明軒是他的解藥。他主動摟住身上這個男人的肩膀,小聲地、求饒似的叫:「季先生……」 季明軒肆意地撫弄沈默的弱點,問:「你叫我什麼?」 「明軒……」沈默渾身發顫,嗓音帶著點勾人的甜膩,「季明軒……」 「乖。」季明軒低頭親吻沈默的發頂,手指飛快地動了幾下,終於讓他得到了極致的快感。 沈默深陷在迷幻般的餘韻中,身體軟得不行。季明軒一手攬住他的腰,將另一隻被弄髒的手湊到他嘴邊。 沈默正要去舔那幾根修長的手指,卻聽季明軒低聲笑起來,對著門外道:「周揚,你看夠了沒有?」 沈默聽到這個名字,頓時清醒過來,想要回頭去看,卻被季明軒牢牢按在懷中。過了一會兒,門口響起周揚的聲音:「你們出來太久了,安安不大放心,讓我過來看看。」 「哦,沒事,沈默身體有些不舒服。」 「要不要上醫院?」 「不用,我讓司機先送他回家就行了。」 周揚突然直呼他的名字:「季明軒——」 季明軒笑笑:「你跟著安安叫我大哥就行了,反正要不了多久,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他吐字清晰,特意將「一家人」三個字唸得很重。 周揚安靜了片刻,接著就響起了離去的腳步聲。 沈默聽那腳步聲越來越遠,覺得全身的力氣都隨之而去了。季明軒一鬆開手,他就跌坐在了洗手台邊。 季明軒沒有管他,只是不緊不慢地摘下手上的戒指,開了水洗手。沈默忍不住問:「季先生剛才是故意的?」 季明軒專心洗手,反問道:「你說呢?」 沈默便知道答案了。 季明軒一雙手生得十分好看,洗完手重新戴上戒指時,瞥了沈默一眼,道:「信不信周揚很快就會跟我妹妹訂婚了?」 沈默點點頭:「信。」 他看向自己的左手,慢吞吞道:「季先生想做的事,沒有哪一樣是做不到的。」 季明軒眯了眯眼睛,看不出是喜是怒,轉身道:「走吧。」 他喝了酒不能開車,因此叫司機送沈默回了別墅。沈默的身體並無不適,但應付了季明軒這麼久,確實有種說不出的疲倦感,一進房間就倒頭睡下了。
這一覺睡得很熟,醒來時已是晚上十點多了。沈默沒吃晚飯,打算去樓下弄點吃的,沒想到一進廚房就撞見了季安安。 兩個人都有些尷尬,最後還是季安安先開口道:「沈大哥。」 沈默不知道季明軒是如何解釋兩人之間的關係的,只能含糊地應了一聲,問:「你也沒吃晚飯?」 「吃過了,不過現在又餓了,想找找看有沒有宵夜。」 「我正打算煮麵,不如一起吃吧。」 季安安看似嬌生慣養,卻並不挑食,連聲說好。沈默正好從櫃子裡翻出半筒掛面,便燒了水一起下鍋煮了。季安安在旁邊打打下手,順便跟他閒聊幾句。 「沈大哥的身體好點了嗎?」 「嗯,只是有點累,現在沒事了。不好意思,害你沒吃到海鮮。」 「沒關係,大哥說了會補償我的。」 「你們晚飯沒有一起吃嗎?」 季安安微微羞澀,道:「我是去周家吃的晚飯,好久沒見到周伯伯周伯母了。」 沈默「哦」了一聲,說:「聽說你們兩家是世交,周家二老想必很喜歡你。」 「周家和季家確實有不少生意上的來往,我跟周揚從小一起長大,不過他這個人悶得很,什麼事情都要我主動,直到後來去了國外……」季安安抿了抿嘴唇,自言自語道,「聽說彼此都是初戀的話,感情會更加穩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煮麵的水開了,沈默一開鍋蓋,熱氣就撲面而來。他使勁眨了眨眼睛,輕聲說:「……那是當然的。」 季安安畢竟年紀還輕,有些不好意思,轉開話題道:「都過十點了,大哥怎麼還不回來?」 沈默往鍋裡加了兩個雞蛋,道:「他晚上應酬比較多。」 「沈大哥的脾氣真好。」季安安好奇道,「你跟我哥是怎麼認識的?你們兩個是一見鍾情,還是日久生情?」 沈默沒想到季安安會問這個,手被熱水燙了一下,連忙又縮回來。 他遲遲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久到季安安都覺得奇怪了,他才望一眼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平靜道:「季先生……救過我的命。」
第二章
若沒有季明軒,他或者是已經死了,或者是比死了更加不堪。 沈默無以為報,只能以身相許了。可惜以身相許也是門技術活,他專業素質不過關,常常被季明軒嘲笑在床上像條死魚。 季先生今晚又是夜不歸宿。 沈默臨睡前認真反省了一會兒,覺得確實該磨練一下自己的技術了。 他很少作噩夢,偶爾夢到了,必定是重複同一幕場景。他獨自站在寂靜的黑暗中,急著打一通電話,電話號碼是一直刻在心尖上的,熟得不能再熟。 但是打不通。 熱戀時通過多少電話,甜言蜜語聽到耳朵起繭,偏偏是這一天,他怎麼也打不通了。撥了無數次,對方一直都是關機。 沈默怕得不行,撥號碼的手指微微發抖,黑暗中驀地伸出一隻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腳踝—— 沈默是被早上的鬧鐘吵醒的。他睜眼看了一下時間,想起今天是週一,應當去公司上班了。他的工作也是季明軒安排的,在季氏下面的一家小公司,負責資料整理這一塊。工作很清閒,每天無所事事,基本上就是混日子的狀態。 同事都說沈默脾氣好,隨遇而安,讓幹什麼幹什麼。有時分配他一些亂七八糟的雜活,他也都一一完成了。這天午休時,部門經理又來找他,讓他幫忙畫一張宣傳圖。 沈默搖搖頭,說:「我不會畫。」 「你大學不是學美術的嗎?」 沈默只是說:「我真的不會。」 經理也不勉強,點點頭走了。 到了下午,沈默就在茶水間聽到了關於自己的傳言。 「看不出來,那個沈默還挺傲的。」 「你不知道嗎?人家可是有後台的。」 「他走的是誰的關係?」 「就是那一位……」 「季先生?不可能吧,他最近不是跟那個電影明星傳緋聞嗎?」 「有錢人嘛,怎麼可能只有一個情人。」 沈默左耳進右耳出,只當沒有聽見。他回到辦公室後,拿了支筆在紙上畫起來,但是右手抖得厲害,像那一天他拚命撥那通電話時一樣,畫出來的線條歪歪扭扭,完全不成樣子。 他盯著這張紙看了很久,然後揉成一團扔進了紙簍裡。 沈默有三年沒畫過畫了。 他家庭條件不佳,讀大學時勤工儉學,在廣場上給人畫肖像。有時一坐半天也沒有生意,周揚便跑過來給他當模特兒,那真是最快活的一段時光。 後來他跑了好幾家醫院,醫生都說他右手的傷已經痊癒,對日常生活並無影響,他沒辦法再拿畫筆,應該是心理障礙所致。 沈默就沒再繼續治療了。反正他跟了季明軒後,不用再靠畫畫吃飯,以前的一切都成回憶,通通忘了才更好。 下班後沈默走路回家。剛走出公司大門,手機就響了起來,他正想看看是誰打來的,忽然聽見有人叫他:「沈默!」 沈默回頭一看,見一輛黑色汽車緩緩停在路邊,車窗搖下一半,周揚坐在駕駛座上,對他說:「上車。」 他還是老樣子,說話簡潔明了,一句廢話也不肯多說。沈默卻不再是從前的沈默了,他站在原地沒動。 周揚道:「請你吃頓晚飯而已。」 沈默問:「季小姐呢?」 周揚皺了皺眉,道:「跟她有什麼關係?」 「只有我們兩個人單獨吃飯,恐怕不太合適。」 「就算我們分手了,總還是高中同學吧,難道不能一起吃頓飯嗎?」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霞光將周揚的側臉勾勒得格外俊秀,他看著沈默道,「小默,上車。」 沈默想起從前的許多個黃昏,他坐在教室的角落裡,一遍遍在紙上畫周揚的臉。他閉了閉眼睛,終於拉開車門坐了上去。 沈默沒料到周揚會請他吃海鮮。面對那一桌子菜,他實在無從下筷。周揚也沒動筷子,問:「你真的對海鮮過敏?」 「吃過後身上會起疹子,不過不是很嚴重。」 「你以前怎麼不說?」 沈默笑笑。 他以前是為了不掃周揚的興。戀愛中的人都是如此,為愛人吃苦也覺得甜蜜。 周揚要了菜單重新點菜,自嘲道:「季明軒也知道得比我多。」 沈默心想這是理所當然的,季先生在跟他接觸之前,早派人將他的底細查得一清二楚。他是典型的完美主義者,就算演戲也要面面俱到。 新點的菜還沒上桌,周揚倒了杯茶給沈默,問:「你這幾年過得怎麼樣?」 整整三年,多少個日日夜夜,沈默只用兩個字做了概括:「不錯。」 「我以為你會從事畫畫相關的工作。」 「現在這樣更好,工作清閒工資又高。」 「季明軒呢?我聽說他男女不忌,常跟那些小明星鬧緋聞。」 沈默扯動嘴角,道:「季……明軒這樣的身份,難免會惹上一些花邊新聞。不過傳聞就只是傳聞而已,他對我怎麼樣,你昨天也親眼看到了。」 提到昨天的事,周揚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沈默假裝沒看見,喝了一口茶道:「你呢?從國外回來,怎麼好像變瘦了?」 「異國他鄉,單是食物就比不上這裡了。有一回生病,家人朋友都在千里之外,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多虧了有安安照顧我……」 沈默真心道:「你跟季小姐確是天生一對。」 周揚沒有作聲,隔了一會兒,倏然握住沈默的手,道:「沈默,你是不是還欠我一個解釋?」 「什麼?」 「當初為什麼跟我分手?」 「為什麼?」沈默將這三個字重複一遍,想了想道,「我也記不清了,大概是性格不合吧。」 「我們從高中時就在一起了,這麼多年的感情,怎麼可能性格不合?」 「性格也包括很多方面,譬如……身為周家的獨子,你父母會同意我們在一起嗎?」 這句話正戳中周揚的軟肋。 他表情僵了僵,道:「我父母都是老派的人,確實不會接受我跟一個男人談戀愛,不過我說過了,我會想辦法說服他們的。」 沈默慢慢撥開周揚握著自己的那隻手:「你所謂的辦法,就是跟季小姐一起出國?」 「……果然是因為這個。」周揚嘆了口氣,道,「是,我當初為了讓父母安心,接受他們的安排去了國外。不過我當時跟安安一點關係也沒有,而且我一下飛機,就立刻買了機票回來找你。結果呢?你卻對我避而不見,過了大半個月,才打來電話跟我提分手。」 「我以為你是氣我去了國外,現在回想起來……」周揚冷笑一下,��,「你該不會那個時候就已經爬上季明軒的床了吧?」 沈默懵了一瞬。 彷彿突然發生地震,腳下地動山搖,耳邊轟鳴陣陣。只是一轉眼,一切又恢復如常,他仍舊坐在餐廳裡,美食美酒,鳥語花香。 但他已受了重傷。 五臟六腑統統移位,攪得心肝肺都疼起來。 沈默張了張嘴,連說話的力氣也無。 所以他沒有說,周揚回來找他時,他正躺在醫院的加護病房裡。就像他沒有說,三年前的那一天,他曾經害怕又絕望地給周揚打過無數個電話,而彼時周揚正坐在萬米高的飛機上,跟季安安在一起。 這一頓飯又是不歡而散。
沈默沒讓周揚送他,自己走路回去。到家時已快八點了,幾間屋子的燈都暗著,顯然季先生跟季小姐都未回家。沈默這幾天格外疲倦,徑直回自己房間睡覺了。他進了門剛要開燈,忽聽黑暗中響起一聲咳嗽。 沈默嚇一跳,旋即認出這是誰的聲音,道:「季先生?你這麼早就回來了?」 又說:「你怎麼沒有開燈?」 邊說邊去找電燈開關,卻聽季明軒道:「不必開燈了,你先過來吧。」 沈默的雙眼逐漸適應黑暗,隱約看見季明軒獨自坐在窗邊,窗外是這個城市絢爛的夜景。他摸索著走過去,半路上不知被什麼絆了一跤,差點摔在地上。 季明軒適時伸手扶他一把。 沈默正要道謝,卻冷不防被季明軒扯進了懷中。夜晚這麼安靜,他一頭撞上季明軒的胸膛,聞到淡淡的煙草味。 沈默抬了抬頭,問:「季先生吃過晚飯了嗎?」 季明軒「唔」了一聲,說:「本來想找你一起吃飯的,不過你最近好像忙得很。」 沈默這才想起下班時接到過一個電話,當時他正好被周揚叫住了,沒來得及看是誰打來的。 「不好意思,我……」沈默不擅長說謊,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個藉口來。 季明軒早已猜到一切,鬆開手道:「聰明人知道吃一塹長一智,而笨的人總會掉進同一個坑裡。沈默,你說你是不是笨得無可救藥了?」 沈默小心翼翼地道:「我笨一點沒關係,只要季先生夠聰明就行了。」 不知是不是這句話取悅了季明軒,沈默聽見一陣低笑聲。 「你晚上跟周揚一起吃飯了?」 「是,」沈默連忙表決心,「不過我以後不會再跟他單獨見面了,他和季小姐才是天生一對。」 「你明白就好。」 季明軒仍是笑笑,因著夜色模糊,叫人捉摸不透他臉上的表情。他的手指輕輕拂過沈默的髮梢,然後說:「脫衣服。」 沈默鬆一口氣,連忙動手去解自己的衣鈕。 脫得差不多時,季明軒朝他勾了勾手指。沈默立刻會意,主動分開雙腿坐到季明軒身上去。 季明軒將兩根手指伸到他嘴裡,沈默便認認真真地舔了起來。他於情事上實在沒什麼天分,但一直相信勤能補拙,每次都配合得非常賣力。 季明軒看在他如此努力的分上,總算沒有挑剔他糟糕的技術,等手指被舔濕後,就探進了他身下緊閉的小孔。 沈默「嗯」了一聲,身體一陣顫抖。 季明軒也動了情慾,在他耳邊喘息道:「放鬆。」 沈默雙手攀住季明軒的脖子,竭力抬高腰部,方便他手指的進出。沒過多久,他後面的小孔就變得又濕又軟,一張一縮地等待更強悍的進入。 季明軒耐心極好,並不急著佔有他,而是用手指不停地玩弄他的身體。時而搔刮柔嫩的內壁,時而又重重按上那敏感的一點。快感不斷累積,卻又遲遲得不到宣洩,沈默難耐地扭了扭腰,連前面也翹了起來,硬硬地抵在季明軒腿間。 「季先生……」沈默全身緋紅,求饒似的叫了一聲。 季明軒眸色一暗,撤出手指道:「你自己來。」 沈默低頭拉開季明軒的褲鏈,用臀縫在那滾燙的男性器官上蹭了蹭,接著掰開自己早已濕潤的後穴,將那龐然大物一寸一寸吞了下去。 季明軒雙手扣住他的腰,重重往上一頂。 「啊……」沈默的一顆心簡直要跳出來,胡亂叫著季明軒的名字,「季先生……」 季明軒只把他抱得更緊,不斷在他體內進出著。沈默好似在海水中顛簸,每每以為將要獲救時,都有更高的浪潮將他淹沒。 季明軒這晚的勁頭特別好,到後來沈默都沒有力氣了,啞著嗓子說:「季先生,我不行了……」 季明軒這才放過他,抱著他上了床,抬高他的雙腿又是一輪衝刺。最後一個兇猛地挺身,牢牢釘入他的身體。 沈默全身像是觸了電一般,不住地顫抖起來。 季明軒藉著幽微的亮光看著他,突然低下頭來吻他。 他們雖然上過無數次床,卻很少有這樣親密的舉動,沈默愣了愣,反射性地扭開了頭。季明軒叫了聲「沈默」,追過來吻住他的唇。 他吻技高明,親吻中帶著一種溫柔勁兒,沈默差點沉迷下去。就在這時,季明軒笑了一下,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
第三章
沈默第二天早上起來照鏡子,發現嘴角果然破了一個口子,季明軒留下的咬痕清晰可見,遮也遮不住。 如果他就這樣去公司的話,恐怕流言蜚語又要滿天飛了。不過……這應該正是季先生想要的效果吧? 沈默嘆了口氣,洗漱過後,帶著嘴角的傷下了樓。 遠遠就聽見飯廳裡傳來季安安的笑聲。季家兄妹相談甚歡,沈默走過去同他們打了聲招呼,季安安抬頭道:「沈大哥……」 話才說到一半,視線就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咦?沈大哥,你的嘴怎麼啦?」 沈默坐下來道:「沒事,昨天不小心磕了一下。」 「怎麼磕能磕成這樣?看起來像是……」 「安安,」季明軒用手指敲了敲桌面,道:「吃東西。」 季安安看一眼季明軒,又看一眼沈默,忽然間恍然大悟,露出一副瞭然的神情,笑著說:「是是是,我吃早飯,你們聊吧。」 季明軒並不搭理沈默,沈默也沒什麼好說的,兩個人都只埋頭吃東西,最後還是靠季安安活躍氣氛,說她今天要去面試一份工作。 季明軒道:「何必自己出去找工作,來公司幫我不是更好?」 「我又不是沈大哥,才不想跟大哥你朝夕相對呢。」 正說著話,季安安的手機響起來。她側過身去接電話,連聲音裡都滲著甜味:「是,我已經吃好了。嗯,這就出門。」 季明軒道:「看來是你想朝夕相對的那個人來接你了。」 季安安並不否認,只說了一句「你們慢慢吃」,就匆匆忙忙出了門。 沈默彷彿聽到汽車發動的聲音。他想起從前跟周揚在一起時,也是這麼迫不及待地想跟那個人見面。然後他回過神,發現季明軒正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季先生……」沈默有點作賊心虛。 季明軒「嗯」了一聲,伸出手來捏住他的下巴,仔細看了看他的臉,問:「嘴唇上的傷還疼嗎?」 沈默連忙說:「不疼。」 季明軒便彎起嘴角,低頭親吻他的唇,又故意用舌頭碰了碰他的傷口。 沈默只覺微微刺痛,抗議道:「季先生……」 季明軒等親夠了才放開他,義正辭嚴道:「給你消毒。」 沈默呆了一下,只好說:「謝謝。」 季明軒笑如春風,起身道:「該去上班了,我送你。」 沈默跟了季明軒三年,始終摸不透他的脾氣,有時候上一秒還談笑風生,下一秒就翻臉無情了,總之就是陰陽怪氣、喜怒無常,唯有乖乖聽話才是最好的應對方式。 所以沈默坐季明軒的車去了公司。 他嘴上的傷引來不少好奇的目光,不過大家都是文明人,至少沒有當著他的面說閒話。 幾天后沈默的傷口痊癒,而季安安也順利找到了工作。這天恰逢週末,季明軒照舊有事要忙,季安安跑來敲了敲沈默的房門,問:「沈大哥,你今天下午有空嗎?」 「有,什麼事?」 「再過幾天就是周揚生日了,我想給他挑個禮物,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沈默這才想起周揚的生日是在冬天,他儘量不去回憶往事,竟然真的忘記許多。他猶豫著如何婉拒才好,季安安已接著道:「年年買禮物都要想破頭,正好沈大哥你跟周揚是老同學,應該能幫我參謀參謀。」 沈默苦笑道:「我跟周揚不是很熟。」 「沒關係,幫我提東西也好。」 沈默最不會拒絕人,被季安安軟磨硬泡,最後還是跟她一起出了門。 季安安直奔常去的百貨公司,沈默當免費勞力,第一次知道陪女人買東西這麼麻煩。光是在男裝櫃檯就折騰大半天,沈默幫忙試衣服試到手都酸了。之後季安安又看中一款袖扣,在兩個款式間舉棋不定,還是沈默替她拿主意,乾脆兩款都買了。 季安安想了想說:「也好,另一款正好可以送大哥。」 她買到禮物心滿意足,看看時間也不早了,就提議去附近的餐廳吃飯:「是大哥推薦的一家店,據說那裡的招牌菜不錯。」 沈默早已精疲力竭,只想坐下來歇一歇,當然沒有意見。 那家店離得不遠,兩人步行過去,進了店才知道需要預約。季安安只好報上季明軒的名字。偏偏有這樣巧的事,這時又有新客人進來,沈默一抬頭就看到季明軒。 季安安十分驚喜,道:「大哥也來這裡吃飯?」 季明軒怔了怔,問:「你們兩個怎麼在這裡?」 季安安扯住沈默的胳膊,道:「大哥你天天忙工作,我只好讓沈大哥陪我了。」 又說:「我們倆沒訂位子。」 季明軒摸摸她頭髮,笑道:「放心,不會讓你餓肚子的。」 接著轉頭問他身旁的人:「不介意一起吃飯吧?」 他身旁這人名叫趙奕,是個樣貌不錯的小明星,近來似乎人氣竄升,頻頻在各類活動中出鏡。沈默看過他演的幾部電視劇,只覺真人比電視上更具魅力。 趙奕微微一笑,氣度好到無可挑剔:「當然沒問題。」 季明軒早已訂好了位子,包廂還算寬敞,坐四個人綽綽有餘。 趙奕落座後,望一眼季安安和沈默,道:「季先生不給我做一下介紹嗎?」 季明軒指了指季安安,道:「我妹妹。」 卻並不介紹沈默。 「原來是季小姐。」趙奕遲遲等不到下文,只好自己猜測,「這位是季小姐的男朋友嗎?」 季安安「噗嗤」一聲笑出來。 「錯了,」季明軒低頭翻看菜單,慢條斯理道,「這位是未來的季太太。」 趙奕的笑容僵在臉上。 連季安安都差點被茶水嗆到。 不過趙奕在娛樂圈摸爬滾打多年,畢竟是見過世面的,很快就調整過來,道:「季先生真愛說笑。」 季明軒沒有反駁,只把菜單往桌上一扔,說:「點菜吧。」 季安安和沈默都是第一次來這家餐廳,趙奕便做主點了幾個菜,一面又詢問兩人的口味:「這家的招牌菜是一定要點的……季小姐能吃辣嗎?」 很是八面玲瓏。 沈默望塵莫及,只在一旁喝茶。 剛才季明軒的笑話把其他人嚇了一跳,他倒是最鎮定的一個。三年前他病癒出院後,曾經跟季明軒簽過一個協議,當然一切都很敷衍,就連兩人手上戴的戒指都是季明軒的秘書臨時買來的。 沈默當時神思恍惚,覺得一切都像作夢一樣,並沒有什麼真實感。他甚至想,幸好周揚不是三心二意的花心大蘿蔔,不然季明軒為了妹妹的幸福,不知要結多少次婚? 這家店上菜速度挺快,味道也不錯,尤其是那道招牌的烤乳豬,烤得金黃金黃的,外焦裡嫩、肥而不膩,季安安吃得讚不絕口。她聽說趙奕是明星後,倒是起了好奇心,忍不住打聽一些娛樂八卦。 趙奕也是能說會道,一件無聊至極的小事,也能描述得生動有趣,把季安安逗得笑個不停。 還是趁他們聊天的間隙,季明軒才問一句:「安安,今天逛街逛得怎麼樣?」 季安安道:「多虧了有沈大哥幫我,已經買到送周揚的禮物了。」 季明軒瞥了沈默一眼,說:「原來是給周揚買禮物。」 季安安忙取出先前買的那款袖扣,道:「也給大哥你買了。」 又特別加一句:「這個是沈大哥選的。」 沈默正想澄清,季明軒已經一聲不響地拆了包裝,直接把袖扣戴上了。 趙奕捧場道:「沈先生的眼光真不錯。」 季明軒笑笑,說:「馬馬虎虎。」 這一頓飯吃得還算盡興。 期間季安安去了一趟洗手間,季明軒出去接一通電話,包廂裡只剩下沈默和趙奕兩個人。 趙奕道:「是今天的菜不合胃口嗎?沈先生好像吃得很少。」 「沒有,我本來飯量就小。」 趙奕的目光落在沈默的左手上,說:「跟季先生戴的像是同一款戒指。」 沈默拿不準該不該承認,便只是含糊地應了一聲。 氣氛瞬間變得有些沉悶。 趙奕往自己杯中倒了點水,突然問:「沈先生是住在錦繡山莊那套房子裡嗎?」 錦繡山莊在H市的黃金地段,房價高得嚇死人,沈默沒多少積蓄,當然買不起那邊的房子,何況他從三年前起,就一直住在季明軒的別墅裡。這事沒什麼好隱瞞的,沈默如實道:「不是。」 趙奕頓時微笑起來。他相貌本就生得好,這麼一笑之下,更覺滿室生輝。 沈默奇怪道:「趙先生怎麼突然問這個?」 「沒事,」趙奕眨一下眼睛,說,「是我認錯人了。」 趙奕點到即止,沒再多說下去。 沈默過了一會兒才回味過來,敢情季明軒在錦繡山莊也有一套房子,而住在那裡的人才是趙奕真正的情敵。至於他……恐怕趙奕評判一番之後,認為他還不夠情敵的資格。 包廂裡的暖氣打得太足,沈默覺得有些氣悶。 恰好季安安從洗手間回來,季明軒也打完了電話,順便把帳結了,道:「時間不早了,我們先走吧。」 停車場離得有些遠。 夜裡涼風陣陣,站在路邊等司機開車過來時,沈默被風吹得耳朵都紅了。季明軒正好站他旁邊,十分自然地抓起他一隻手,連自己的手一起塞進了衣袋裡。 沈默彆扭了一下:「季先生。」 季明軒若無其事,問他:「什麼事?」 「……沒什麼。」 沈默看了看站在不遠處的趙奕,實在不明白季明軒是怎麼想的。難道是生活缺乏刺激,想找點樂子,看他的情人們打一架?沈默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實力,覺得他的床技肯定是屬於中下水準,不過打架似乎還行。 他正考慮跟趙奕打起來時該先出哪只拳頭,就感覺季明軒握了握他的手,問:「周揚的生日是哪一天?」 沈默的一顆心都提起來,條件反射似的回答:「我不記得了。」 季明軒點點頭,又問:「你自己的生日?」 這個沈默當然答得上來,誰知答完後季明軒接著問:「我的生日呢?」 沈默張口結舌。 他作夢也想不到季明軒竟然會這樣考他。季先生隨口就能報出他的生辰八字,他卻沒有這麼好的記性。 夜色迷離,季明軒側過身望牢他,黑眸裡倒映著這個城市最動人的夜景。 沈默手心裡快要滲出汗來。 季明軒忽而一笑,鬆開他手說:「就知道你記不住。」 這時司機已經開了車過來,季明軒替季安安開了車門,道:「路上小心。」 「大哥不跟我們一起回去嗎?」 「我還要送一下趙奕。」 待沈默坐進車裡後,季明軒「砰」一聲關上車門,對司機比了個手勢。汽車緩緩發動,沈默坐在後座上,透過後視鏡看著季明軒的身影一點點變小。 他路上趕緊補功課,旁敲側擊地向季安安問起季明軒的生日。 季安安道:「大哥的生日最好記了,就是立春那一天。怎麼?沈大哥這麼早就開始準備禮物了?」 沈默笑了笑,心想,他有的季明軒都有,他沒有的季明軒也有,還能送些什麼? 他當晚是想著這個問題入睡的,結果到了第二天晚上,季明軒也沒有回來。倒是趙奕上了娛樂新聞,有記者蹲守在他家樓下,拍了一張模糊不清的照片。 新聞的標題很吸引眼球,但是並沒有多少實質性內容,只在網上掀起了一輪粉黑罵戰。 季安安認真研究了一下那張照片,然後鬆了口氣說:「不是大哥。」 其實照片只拍到兩個人的背影,又是光線極差的晚上,能認得出是季明軒才見鬼了。但季安安還是安慰了沈默一番:「大哥應該是在忙工作,他跟那個趙奕一看就只是普通朋友。」 沈默臉上掛住笑容,說:「那是當然的。」 演戲演到身心俱疲。 自小就是這樣,他明明比旁人更努力,卻永遠也拿不到第一名。開頭是學習,後來是畫畫,再後來是愛情,現在連當季明軒的情人,他也是吊車尾的那一個。 沈默雖然情緒低落,但好在沒有自暴自棄,既然天分及不上人家,只好付出加倍努力。他犧牲睡眠時間下載了一堆GV,存在一個名為「學習資料」的資料夾裡,邊看邊寫心得體會。 正全神貫注時,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沈默隨手接起來一聽,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沈默,是我。』 沈默自然認得出周揚的聲音。他手忙腳亂關了視頻,手機在手中握了好一會兒,才問:「你怎麼知道我的號碼?」 『是安安告訴我的。』 「哦……」沈默差點忘了還有季安安,「這麼晚了,找我有事嗎?」 ���揚猶豫了一下,說:『我聽到一些傳聞……是關於季明軒的……』 「是明軒跟那個趙奕的事嗎?我也聽說了,不過一切只是誤會。」 『我知道的恐怕比你更多一些。』 「恭喜,你可以把消息賣給八卦小報了。」 周揚安靜了片刻,說:『沈默,能不能出來跟我見個面?』 「我說過不會再單獨見你了。」 『如果你跟季明軒過得很好,我當然不會再來打擾你。但事實並非如此,我聽安安說,你是為了報恩才會跟他在一起的。』 沈默有點後悔跟季安安說那麼多了。不過他演戲演出了心得,想也不想就說:「明軒確實救過我一次,但這件事只是我們相識的契機,後來……我們當然是真心相愛才會在一起的,否則兩個毫無感情的人,怎麼可能朝夕相處三年這麼久?」 沈默說到最後,簡直連自己都要相信了。 但周揚仍舊說:『我想見你一面。』 「見了面又能如何?」 『我……』周揚的聲音透過電話傳過來,低沉得有些不真切,『我可以帶你走。』 沈默猛地抓牢手機。 三年前的他每一天都在等這句話。只要周揚肯說出口,就算天涯海角他都會跟著走。 但是他始終沒有等到。 今時不同往日。周揚有太多的責任太多的顧慮,而他亦是一樣。 「你是周家的獨子,你父母不會同意的。」 『就算他們不同意也無所謂,我沒有進我父親的公司,我打算自己創業。』 「那麼季小姐呢?」 『安安……我會跟她說清楚的。』 沈默默不作聲。 『小默,』周揚又用從前的稱呼叫他,『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約會的地方嗎?是天河公園。那時候我們還在念高中,下雪天傻乎乎地跑去看梅花,結果坐公車還坐過站了……』 沈默當然記得。 他還記得自己當時有多開心,一路上說了數不清的話。真是不可思議,他偷偷喜歡了這麼久的周揚,竟然也一樣喜歡他。 而如今周揚正在他耳邊說:『小默,我明天在老地方等你。我們……重新開始吧。』 沈默一下清醒過來,道:「我明天還要上班。」 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過一會兒鈴聲又響起來,沈默見是周揚的名字,乾脆關機睡覺了。 這夜季明軒依舊沒有回來。
沈默第二天請了假沒去上班。他也沒去赴周揚的約,只是留在家裡大掃除。家政每週會過來一次,平常並不需要沈默幹活,他只有心情不好時才會做這個。 專注於某件事時,很容易忘記煩惱。 天氣是越來越冷了,陰沉沉的像是快要下雪。沈默看了看一直關機的手機,將家裡的每一扇窗都擦了一遍。他想起第一次跟周揚約會,也是差不多的天氣。他站在刺骨的寒風中等待周揚,冷得直跺腳,但是心中只覺得甜蜜。 時光一旦過去就永不回頭。 這世上或者有許多人可以破鏡重圓。 但,絕不會是他和周揚。 這一天過得格外漫長。好不容易熬到天黑,就在沈默專心擦拭地板上的一塊污跡時,門鈴聲響了起來。他扔下抹布跑去開門,門一開,竟是季明軒站在外面。
第四章
「季先生?你沒帶鑰匙嗎?」 季明軒沒說話,一手撐在門上,眯起眼睛看著沈默。 沈默上前一步,聞到一股撲鼻的酒味。 「季先生今天喝酒了?」 季明軒說:「一點點。」 季明軒酒量很好,有時候出去交際應酬,客戶都喝趴下了,他依然神采奕奕,回到家來還能處理文件。沈默跟他在一起三年,就沒見他喝醉過,因此並沒放在心上,轉回身去繼續擦地板。 誰知季明軒進了客廳,手扶著牆壁慢慢滑下來,最後竟坐在了地上。 沈默吃了一驚,連忙過去扶他。這時才發現他一隻手套不見了,左腳不知是不是踩到了水潭裡,連鞋子也都濕透了。認識這麼久,他從來沒見過季明軒如此狼狽的樣子。 沈默將人扶到沙發上坐下了,問:「季先生是喝醉了嗎?」 季明軒抬了抬頭,仍是盯著他看,像是在仔細辨認他的面容。 沈默便知道他醉得不輕了。 「我去泡杯蜂蜜水吧。」 喝醉了的季明軒比平常脾氣更好,既不吵也不鬧,只安安靜靜坐在沙發上。等沈默倒了水回來,他就著沈默的手喝了一口水,然後伸手碰了碰他的臉頰,低聲問:「……沈默?」 醉得連他這個枕邊人也不認得了。 沈默無奈,卻還是耐著性子答:「季先生,是我。」 季明軒又問:「你怎麼在這裡?」 沈默被他問得好不尷尬,說:「季先生忘了嗎?我一直住在這裡。」 季明軒「嗯」了一聲,不知為何竟笑了起來。他本就相貌英俊,微笑時更是連眼神也是勾人,柔聲說:「沈默,你再靠近一些。」 沈默從未見過這樣溫柔的季明軒,不由自主地往前湊了湊。 季明軒又是一笑。 就在沈默毫無防備時,他忽然扯住沈默的胳膊,重重往懷中一帶。 沈默一下撞進季明軒懷裡。他看不見季明軒的表情,只感覺有溫熱的氣息拂過耳際,那人的嗓音微微低啞,一字一字道:「抓到你了。」 彷彿獵手終於捕獲了等待已久的獵物。 沈默心頭一顫。 下一秒,整個天地都翻覆過來,他被季明軒翻身壓在了沙發上。 「季先生?」 季明軒低頭咬了咬他的後頸,喘息道:「別動。」 沈默心中害怕,掙紮著想要逃開,但很快就被季明軒捉了回來,手腳都被牢牢按住。季明軒剝下他的褲子,早已硬挺的部位抵在他臀縫間,好似野獸交合的姿勢。 但因為沈默太過緊張,季明軒試了幾次都進不去。他只好放慢攻勢,取過桌上喝了一半的蜂蜜水,倒在手上當作潤滑。 半溫半涼的水將沈默的下身弄得一片濡濕,季明軒的手繞到前端,輕輕撫弄他的敏感處。 最原始的慾望從身體深處燃燒起來,沈默難耐地扭了扭腰,嘴裡發出嗚咽似的低吟。 季明軒扳過他的頭與他親吻。 舌頭掃過齒列,引來一陣難以形容的顫慄,季明軒輕輕啃咬他的唇,哄誘般地叫他:「沈默。」 「唔……季先生……」 「再把腿分開一點。」 沈默身體都軟了,根本使不上力氣。 季明軒便收攏五指,掌控住了他一切快感的來源。 「啊……」沈默急促地叫了一聲,背脊上傳來陣陣酥麻,卻又始終得不到解脫,只能聽季明軒的話,儘量將雙腿分得更開。 「好乖。」 季明軒獎勵似的親了親沈默的眼睛,然後挺腰而入,盡根沒入那白皙的臀間,徹底佔有了他的獵物。 「啊……」 沈默痛得厲害,低低叫了一聲,身體不自覺地顫抖起來,是一種即將被馴服的姿態。 季明軒想到這一點,深埋在他體內的器官又脹大了幾分。他脫了沈默的衣服,一邊在那濕軟的孔穴中進出,一邊親吻他光滑的裸背。 頂到某一處時,沈默情不自禁地弓起身體,叫道:「季先生,不要……」 季明軒沒有理會,雙手扣住沈默的腰,不斷地頂弄那一點。沈默依舊覺得痛,但痛楚中更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快感,沒過多久,前端就射出了黏濁的液體。 季明軒又在他體內插了幾下,然後一個重重的撞擊,也跟著射了出來。 情事結束後,沈默想起身去洗手間,卻被季明軒扯了回來,兩個人一塊躺在沙發上。 沈默看了看時間,說:「季先生,季小姐快回來了。」 「沒事,」季明軒吻了吻他耳後的肌膚,道,「安安今晚不回來。」 他一手攬著沈默的腰,另一隻手順著山巒般的曲線撫摸下去,最後來到剛被蹂躪過的穴口,試探著伸進一根手指。 沈默哆嗦了一下,小聲地叫:「季先生。」 已帶著求饒的意味。 但是季明軒很快又探入了另一根手指,哄他道:「剛才做得太急了,我看看你有沒有受傷。」 沈默那裡微微紅腫,但好在沒有流血,裡面全是季明軒射進去的東西,被兩根手指一攪,便發出黏膩的聲響。 這聲音在空蕩蕩的客廳裡顯得格外淫靡,季明軒扯開那小小的穴口,咬著他耳朵道:「看來沒有受傷,你這裡變得又濕又軟了……」 沈默渾身發燙,稍微動了一下,就有白濁的液體從他兩腿間淌下來。季明軒用手沾了一些,慢慢抹在他胸口上。 沈默還未從高潮的餘韻中緩過來,身體正是最敏感的時候,被他這麼一碰,立刻又起了反應。他往裡縮了縮,不住地說:「季先生,我不行了……」 「可以的。」季明軒邊說邊用手指揉捏他的乳尖。 「唔……」 沈默悶哼一聲,明明身體已到了極限,乳頭卻還是挺立起來,被季明軒挑起了更多的情慾。 過了片刻,季明軒下身又硬了起來,便彎起沈默的一條腿,從側面進入他的身體。有了之前的潤滑,這次進入得格外順利,季明軒也不像先前那麼急切,只抱著沈默緩緩抽送,雙手不時撩撥他的慾望。 「啊……季先生……」 這又是另一種難熬的折磨,沈默在季明軒的前後夾擊下,很快又到達了頂點。 季明軒卻遠遠沒有結束,他之後又換了幾種姿勢,直把沈默折騰得嗓子都啞了,才在他體內發洩出來。 他們在沙發上睡了一夜。凌晨時季明軒抱沈默去沖澡,又在浴室裡要了他一次。沈默被弄得全身痠軟,只能用雙手攀住他的肩膀,差點連腿都合不起來。
第二天早上醒來時,窗外的天色亮得出奇。 沈默睜開眼睛,感覺身上的骨頭像是被打散了一遍又重新裝起來,隱隱地泛著疼。季明軒熟睡未醒,一隻手仍搭在他腰上。 臥室的窗簾沒拉上,沈默勉強坐起身往窗外一望,只看見白茫茫一片。 原來昨夜下雪了。 地上一片狼藉。沈默不知季安安什麼時候回來,急著去撿散落在地上的衣服,卻聽身旁的季明軒道:「再睡一會兒。」 沈默回過頭,見晨光正灑在季明軒臉上。「季先生醒了?」 季明軒半合著眸子,說:「嗯。」 「季先生昨天喝醉了。」 季明軒沒作聲,只是把沈默重新按回了懷裡。沈默知道很多人清醒後會忘記喝醉時發生的事,他摸不準季明軒是不是這個情況,不過時間倒是不早了。 「季先生,我上班快遲到了。」 季明軒懶懶地說:「那就再請一天假。」 沈默怔了一下,問:「季先生怎麼知道我昨天請假了?」 季明軒睜開眼來看他一眼,反問:「你忘記自己是在哪家公司上班了?」 沈默當然知道他上班的公司是季氏名下的,但難道一個小員工請假也會報告給老闆知道嗎? 季明軒伸出手道:「手機給我,我幫你打電話請假。」 沈默的手機就放在客廳的茶几上,他忙取了過來。季明軒拿在手裡看了看,道:「關機了。」 沈默這才想起他一直忘了開機。他不能說是為了周揚,只能解釋道:「可能是這幾天太忙了。」 季明軒沒有多問,隨手開了機。 手機一開,立刻響起一串簡訊提示音。 季明軒笑著睨他一眼,說:「有人給你發了一堆簡訊。」 沈默知道那是誰發的,卻說:「應該是騷擾簡訊。」 「要看一下嗎?」 沈默的心一跳,聽見自己的聲音說:「……都刪了吧。」 「你確定要刪?」 「嗯。」 季明軒意味不明地笑笑,說:「將來可別後悔。」 沈默道:「不會。」 季明軒便當著他面刪了簡訊。 沈默靜靜坐在旁邊,彷彿看到許多回憶從眼前呼嘯而過。或許他真正懷念的並非周揚,而是那些太過美好的年少時光。 不過已經過去三年之久,任誰也該往前看了。 季明軒用手機給沈默的上司打了個電話請假,接著又給自己的助理撥個電話,說是今天上午不去公司了。然後把手機一扔,朝沈默招了招手道:「再陪我睡一會兒。」 這樣下雪的天氣,窩在家裡睡覺真是再愜意不過了。 既然季先生都發話了,沈默就難得地偷一下懶,重新躺回了沙發上。 客廳裡的暖氣開得很足,季明軒摟住沈默的腰,下巴擱在他肩上,很快就睡著了。沈默應當有許多心事的,但不知為什麼,竟也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已快中午了。 沈默起身收拾了一下客廳,穿好衣服後回頭一看,見季明軒竟還在熟睡。 「季先生,該吃午飯了。」 「季先生?」 沈默叫了幾遍季明軒也沒反應,他伸出手推了推,觸到季明軒手腕時,只覺燙得嚇人。 沈默大吃一驚,連忙又探了探他的額頭,果然也是滾燙一片。 他這才知道季明軒是生病了,繼續睡在沙發上自然不妥,他費了些力氣才把人弄進房間。季明軒迷迷糊糊地上了床,一倒頭又睡下了。 沈默怕他餓著,去廚房煮了一鍋白粥,盛好後端進房裡,叫了季明軒起來吃東西。 季明軒精神不濟,不過還是把粥吃了。 沈默悄悄觀察他的臉色,道:「季先生好像生病了。」 季明軒不甚在意地說:「只是有點累而已。」 「是發燒了。」沈默道,「要不要去醫院看看?」 季明軒一聽醫院兩字就皺起眉頭,想也不想地說:「不用。」 「那我找醫生過來?」 「一點小病而已,不必麻煩了。」 「可是……」 「別吵。」季明軒躺回床上,乾脆拉高被子矇住了臉,「我睡一覺就好了。」 沈默有些哭笑不得。 他沒想到季先生這樣的人,生了病竟然不肯看醫生。 他回想起昨夜的情事,多少有點良心不安,懷疑季明軒是不是被他榨乾了才會生病。他翻箱倒櫃找出退燒藥來喂季明軒吃下了,又盡心守在床邊照顧。 季明軒高燒不退,睡得不太安穩,睡夢中忽然叫了一聲:「沈默。」 沈默忙撲過去握住他手,道:「季先生,我在。」 季���軒沒再出聲,緊皺的眉頭稍稍舒展一些。他掌心亦是灼熱,沈默剛想鬆開手,就被他反手握住了。 沈默掙了兩下沒有掙開,只好讓他握著。
時間過得飛快。 直到漫天霞光從窗外映進來,沈默才發現自己竟然這麼坐了一個下午。 季明軒的病情還算穩定,但家裡的藥已經吃完了。沈默趁天還沒黑,趕緊換了身衣服出去買藥。路上的積雪化了大半,但走路仍舊不方便,正好季明軒的司機還沒下班,沈默就坐了車出門。 路上司機老張跟他聊起季明軒喝醉的事:「季先生前天晚上去見了一個人,昨天一整天都心情不好,後來更是喝得爛醉,連路都走不穩了。」 「季先生的鞋子都濕了,是不是摔了一跤?」 老張可不敢說季明軒的壞話,打了個哈哈道:「季先生本來要去錦繡山莊的,可是昨晚雪下得那麼大,季先生又醉得厲害,我怕路上出事,還是送他回家了。季先生沒有生氣吧?」 沈默聽到錦繡山莊四個字,不由得怔了怔。 老張又問一遍:「沈先生,季先生有沒有生氣?」 沈默「哦」了一聲,說:「沒有。」 他想起季明軒昨晚回來,隔了好久才認出他。 他下意識地轉了轉左手上的戒指,心想,原來如此。
第五章
老張開起車來又快又穩,不多時就到了藥店門口。沈默下車買了藥,坐回車上後,覺得胃部隱隱作痛。他過了一會兒才想起,自己下午只顧著照顧季明軒,連午飯也忘了吃。 回到家時天都黑了。沈默隨便吃了點東西,又給季明軒重新煮了粥,和新買的藥一起喂他吃下了。 因為沒去看醫生,沈默始終提著一顆心,整個晚上都守在季明軒床邊,隔半小時就給他量一次體溫。 好在熱度總算降了下來。 到了後半夜,沈默實在堅持不住,靠在床邊睡了一覺。 他剛睡著就開始作夢。夢見大雪初霽,路上白茫茫一片,所有人都在低頭趕路。地上積雪未化,有些地方還結了冰,走起路來相當費勁。 但有人握著他的手跟他一路走。 沈默非但不覺得辛苦,反而說不出的開心,邊走邊跟那人說話。 「今天在公司又被同事排擠了。」 「其實我還是更喜歡畫畫。」 都是他平日絕不會說的真心話,奇怪的是身旁的人一直沒有出聲。 沈默轉頭道:「周揚,你怎麼不說話?」 那人頓住腳步,說:「我不是周揚。」 沈默定睛一看,只見那人長身玉立、相貌英俊,卻是季明軒。 「季先生……」 季明軒冷笑一聲,甩開了他的手。沈默像是突然不會走路了,一下撲倒在冰涼的雪地上。 他的心一悸,猛地驚醒過來,聽見季明軒的聲音說:「你怎麼睡個覺也能滾到地上去?」 說著開了床頭的壁燈。 沈默還陷在剛才的夢境中,怔怔看了他一會兒,才醒悟到自己是從床上滾下來了。他一點點從地上爬起來,表情仍有些茫然。 季明軒掀開被子道:「過來。」 沈默帶著一身寒氣鑽進被子裡。季明軒懷中十分溫暖,熱得他有些不舒服,忍不住往旁邊挪了挪。 但很快又被季明軒撈回來。 季明軒用一條胳膊圈住他,說:「別動,你是還想再摔一次嗎?」 沈默便不敢亂動了。他走了困,有點睡不著了,問:「季先生是被我吵醒的?」 「睡了一整天,本來也睡夠了。」 「季先生的身體好點了嗎?」 季明軒低下頭,額頭與他的額頭碰在一處,說:「已經好了。」 沈默只覺得一片熱,也分不出有沒有退燒,想了想道:「最好還是去一下醫院。」 季明軒立刻露出厭惡的表情,說:「不去。」 沈默沒想到他這麼討厭醫院。他記起三年前自己住院的時候,季明軒好似來醫院看過他。 後來他傷癒出院,大概有半年的時間,每天都過得渾渾噩噩。有時候只是坐在窗口看車來車往,一天也就過去了。他幾乎沒有多少那段時間的記憶,只記得自己因為交不起房租被趕了出來,是季明軒將他帶回別墅,之後又給他安排工作,讓他的生活重回正軌。 那半年裡究竟發生過什麼事?為什麼他會毫無記憶? 沈默怎麼也想不起來,不知不覺又睡了過去。 季明軒的病來得快去得也快,到了第二天就已經退了燒,可以坐在床上處理公司的事了。季安安一直沒有回來,沈默乾脆多請了一天假陪他。 季明軒也不客氣,盡情使喚沈默幹這幹那,午飯前竟還報出一串菜名來。幸好沈默廚藝不差,挑著做了幾道菜,勉強讓季先生滿意了。 下午沈默出門採購,回來後發現自己的幾件衣服和一些洗漱用品全都跑去季明軒房裡了。 沈默提起這事的時候,季明軒正用筆記型電腦發一封郵件,頭也不抬地說:「你這幾天不是要照顧我嗎?搬過來睡才更方便。」 「我以為季先生的病已經好了。」 季明軒適時咳嗽一聲,說:「還沒痊癒。」 沈默只好問:「季小姐什麼時候回來?」 「安安出去旅行了,要下周才回來。」 「季小姐一個人去的?」 季明軒扯動嘴角,抬起頭來看了沈默一眼,說:「你覺得可能嗎?」 沈默立刻明白了:「她是跟周揚一起去的?」 季明軒點點頭,又說:「是十二號那天走的。」 十二號就是下雪的那一天。 周揚說想跟他見個面,在第一次約會的地方等他,但沈默沒去赴約。周揚等不到他,轉頭就跟季安安走了。 如果他去了會怎麼樣? 沈默望瞭望窗外明晃晃的陽光,沒讓自己再想下去。 季明軒又在家裡休息了兩天才去公司。沈默也重新回去上班,繼續他混日子的生活。同事依然對他不友好,日復一日沒什麼變化。 唯一的改變就是季明軒。 他從前除了忙工作,還有各種應酬,常常三更半夜才回家,夜不歸宿也是家常便飯。這段時間卻像變了個人,天天按時上下班,晚飯也是回家吃,每天下午就已把菜單發到沈默手機上。 連司機老張也說:「季先生總算是收心了,晚上不必開車出去,不知輕鬆多少。」 沈默道:「那你豈不是少了加班費?」 老張倒也看得開,說:「情願多點時間陪老婆孩子。」 季明軒卻不知為什麼修身養性。 他性格反覆無常,沈默不敢隨意亂猜,若是不小心猜錯了,豈非太過尷尬?
過完這個星期後,季安安終於回來了。 她去了某太平洋上的島國,著名的度假勝地,回來時皮膚曬得微紅,穿當季的時髦套裝,眼波溫柔得如同海水。 季安安一進門就取出買給沈默的禮物,笑著說:「可惜周揚家中出了點事,要急著趕回來,否則還可多買一些。」 「已經夠多了。」沈默問,「那邊好玩嗎?」 「當然。海水實在是藍,我們白天乘小艇出海,到傍晚時才回來,晚上就手牽著手在沙灘上散步,月光下的沙灘比白天更迷人……真想一直留在那裡。」 季明軒道:「不過出去一趟,心都玩野了。」 季安安轉回身抱住他的胳膊,道:「多謝大哥送我機票,下次你跟沈大哥一起去玩吧。」 沈默抬頭望向季明軒,問:「是季先生安排你們去旅行的?」 兩人視線相遇,季明軒從從容容道:「是我。」 季安安道:「那天大哥拿出機票,真是嚇我一跳,時間這麼趕,連東西也來不及收拾。」 「這樣才是驚喜。」 「不過確實玩得開心,而且周揚……」季安安驀地臉紅一下,停下來看著季明軒道,「大哥,我有話跟你講。」 沈默相當識趣,立刻說:「我去準備晚餐。」 說完就進了廚房,留他們兄妹倆在客廳說話。 已經是吃晚飯的時間了,窗外飄進來飯菜的香氣。食材都是現成的,沈默從冰箱裡取了幾棵菜出來洗。 他想到十二號那天,周揚約了他在老地方見面,也正是同一天,季明軒給季安安準備了飛機票。 難道只是巧合? 如果他那天去赴約了會怎麼樣? 可能又撲一個空,一個人在大雪中等到天黑。 是水太涼了,沈默的手抖了一下,冷得鑽心刺骨。他連忙關了水,聽見季明軒從外面走進來,問他道:「要不要我幫忙?」 沈默說:「不用不用,很快就好了。季小姐是不是餓了?」 「沒有,她玩得太累,先回房間休息了。」 季明軒說完後並不離開,只是靠在門邊上看著沈默忙碌。沈默洗完菜後又削了幾個土豆,切土豆的時候就在想,是做成紅燒的還是咖哩的? 剛想問一問季明軒,就聽季明軒開口道:「安安剛才跟我說,周揚向她求婚了。」 沈默一刀切下去,刀口有點斜,把土豆塊切得太大了。 啊,他想,那隻能做咖哩味了。 他低著頭,繼續一刀一刀地切土豆。 季明軒深深看他一眼,道:「安安已經答應了。」 「那多好。」沈默滿腦子都想著一會兒怎麼做咖哩土豆,機械似的說,「戀愛談久了總是要結婚的。」 季明軒站在門邊看了他片刻,然後轉身走了。 吃晚飯時沈默舉杯向季安安道賀,又問到婚禮是什麼時候。 季安安只喝了一點飲料,但是一張臉卻紅了,說:「沒有這麼快結婚,不過大哥說應當先訂婚。」 「這件事我會跟周家的長輩商量。」季明軒拍了拍沈默的手,道,「以後周揚跟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沈默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竟也能算在那個我們裡。 季安安吃了一口菜,取笑道:「沈大哥今天可失手了,咖哩土豆做得太鹹了。」 沈默也嘗了一口。 真是咸,鹹得都帶出苦味來了。但他還是嚥了下去,平靜道:「我下次做成紅燒的。」 晚上沈默又忘了要搬回自己房間的事,仍舊跟季明軒躺在一張床上。他以為自己會睡不著的,沒想到一夜好眠。第二天還睡過頭了,醒來時季明軒已經去了公司。 他跳起來洗漱一番,匆匆忙忙趕去上班,結果還是遲到了一點。不過也沒人管他,同事們只是瞥了他一眼,又接著聊起八卦來。 「現在的有錢人幺蛾子就是多,動不動就在外面養小情人。」 「噓,你是怕別人聽不見嗎?」 「養情人還是好的,最可笑的是弄出私生子來,聽說那個周家……」 「哪個周家?」 「就是那個有名的……」 「哦,我聽說周家只有一個獨子啊。」 「現在不是啦,前不久從外頭領了一個私生子回來,已經二十來歲了,現在人人喊他二少。」 「這麼大的私生子?那豈不是還要搶起家產來?」 「這倒未必,若是周家和季家聯姻……」 後面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沈默再也聽不清了,不過這隻言片語,已經足夠令他驚訝。說到H市鼎鼎有名的周家,除了周揚家不作他想。但私生子是怎麼回事?難道周揚還有個弟弟? 這事實在不算什麼秘密,沈默甚至不用四處打聽,只是跟季安安聊天時套了幾句話,季安安就全都說了出來。 「的確有這麼個人,是周伯父年輕時的舊情人生的,只比周揚小了兩歲,前不久已經認祖歸宗了。」 「我昨天回來時見過他一面,長得一臉輕浮相,很會花言巧語,周伯父倒是挺喜歡他,還安排了他進公司做事。也是為了這個緣故,周伯母才急著打電話叫周揚回來。」 「原本週伯父和周伯母相敬如賓,不知多少人羨慕,誰知竟會出這種事。」季安安嘆一口氣,但旋即又笑起來,「不過我跟周揚不一樣,我們倆是青梅竹馬,這麼多年的感情,誰也比不過的。」 沈默覺得胸口發悶,又跟季安安聊了幾句,就回房間休息了。隔一會兒季明軒忙完了公事,也躺到床上來。 關了燈之後,沈默在一片黑暗中說:「這樣對季小姐不公平。」 「什麼?」 「她以為她跟周揚是真心相愛的。」 季明軒說:「難道不是嗎?」 沈默靜了一下,道:「十二號那天,周揚原本約了我見面。」 季明軒「嗯」了一聲,絲毫也不驚訝。 沈默的心怦怦直跳,他早就懷疑季明軒知道這件事,但是到了此時此刻才得到確認。 那兩張飛機票……果然是故意的嗎? 「就算約了你見面又怎麼樣?他最後還是選了安安。」 「那是因為季先生使了手段。」 季明軒輕哼一聲:「你以為是我威脅了周揚?錯了,我可沒有這麼大的本事。我不過是提前告訴他一個消息,讓他知道他父親在外面還有一個私生子。他並非周家唯一的繼承人,他的任何舉動,都可能影響到他在周家的地位。我把所有的利害關係擺在周揚面前,然後……」 季明軒笑了笑,說:「是他自己做出了決定。」 周揚會做出哪種選擇,沈默三年前就已經知道了,如今不過是再重複一遍而已。他的一顆心早已麻木,只是在為季安安擔心。 「如此得來的,只不過是虛假的愛情。」 「如今只有中學生才談情說愛,成年人講究的是利益,你知道周季兩家聯姻,能帶來多少好處嗎?至於愛情……」雖是在黑暗中,但沈默想像得出,季明軒定是露出了不屑一顧的表情,「不管喜不喜歡,先把人綁住了再說,反正日子過久了總會有感情的。」 「若一直沒有感情呢?」 「那樣,」季明軒彷彿笑了一下,低聲道,「一輩子也已經過去了。」
第六章
簡直就是自欺欺人。 當然沈默也知道,多數商業聯姻都是如此的。 「這豈不是跟周揚的父母一樣?」 季明軒冷冷道:「不然呢?難道要像你跟周揚那樣私奔嗎?」 沈默呆了呆。 季明軒似也覺得自己失態,沒有再繼續說下去,翻了個身背對著他睡覺了。 沈默一時卻睡不著了,回味了一下兩人剛才的談話,半邊臉頰隱隱發燙。 季明軒最後的私奔兩個字用得實在是好,他年少無知的時候,可不正作過這樣的夢?只不過這個夢,後來被現實狠狠擊碎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膽子,竟敢這樣同季先生說話。就算季明軒的愛情觀跟他天差地遠,那又有什麼關係?他何必針鋒相對,非要跟季明軒爭個對錯? 是沒必要。 更是沒資格。 前男友快結婚了,被拋下的人有點情緒也正常——沈默用這個理由說服了自己,終於沉沉入睡。 他第二天又起晚了,緊趕慢趕才沒遲到。同事們依然在辦公室裡聊八卦,私生子一事在周家掀起軒然大波,但是在其他人眼裡也不過是無聊時的談資罷了。過了一夜,話題又已翻過一輪,眾人興致勃勃地聊起娛樂圈的事。 「就是那個趙奕,最近剛紅起來的那個,人人都說他是有後台的。」 「在娛樂圈混的人,哪個沒有靠山?」 「但他相貌確實好,且又會做人,從前一直默默無聞的,近來真是時來運轉,部部戲當主演。」 「是眼光好,跟對了人。」 說完一眾人都笑起來。 沈默覺得有點熱,起身開了一扇窗透氣。 晚上回到家發現季安安在生悶氣,一問才知道季明軒原本答應了陪她吃飯,結果臨時又有應酬。 「一年到頭都在應酬,也不知道能一起吃幾頓飯。沈大哥你怎麼受得了?」 沈默能怎麼答?只得說:「習慣了。」 接著問:「怎麼不找周揚陪你吃飯?」 「周揚正為了家裡的事焦頭爛額呢。」季安安嘆了口氣,道,「不過沒關係,大哥說很快就能解決了。」 對季明軒真是全心全意的信賴。 沈默張了張嘴,終究什���也沒有說。或許季明軒說得對,周揚跟季安安各取所需,這樣也能過完一輩子。 沈默原本以為季明軒跟從前一樣,應酬著應酬著就睡外面了,不料到了晚上十點多,他還是回家了。季明軒身上帶著一點酒氣,但是眼神清明,完全不見醉意。 果然喝醉酒的季先生是難得一見的。 「季先生回來了?」 「嗯。」 「季小姐在抱怨你沒陪她吃飯。」 「我知道。」 季明軒洗了個澡就躺下睡覺了,統共只跟沈默說了兩句話。第二天他補上了欠季安安的那頓飯,全程呵護備至,卻連眼風也不掃沈默一下。 如此過了幾天,沈默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季明軒是在跟他冷戰。 印象中這還是第一次。以前季明軒若是不想理他,十天半個月不回家也就是了,這次卻不一樣,應酬到再晚也要回家睡,然後故意用背脊對著他。 沈默不用想也知道,是那天晚上說的話得罪了季先生。他倒是不怕被冷落,反正在公司已當慣了透明人。就像他對季安安說的,很多事情漸漸就習慣了。 不過他想,應當是時候搬回自己房間了。 並不是戴一式一樣的戒指就是情侶。 也不是躺在一張床上就一定能交心。 這世上有一個詞,叫做同床異夢。 沈默一個人悄悄搬了房間。他晚上沾了枕頭就睡著了,誰知第二天醒來一看,發現季明軒仍舊躺在他旁邊。他呆了一瞬,還當是自己夢遊了,過了一會兒才清醒過來,確定是在自己的房間。 季明軒睡得正熟。 這時天色已亮了一半,晨光靜靜照在他臉上。他雙目緊閉著,頭髮也有一絲凌亂,看上去比平常少了幾分氣勢,倒是顯得更年輕了些。 沈默湊近一點,能看到他長長的眼睫投下的陰影。 就在這個時候,季明軒忽然睜開了眼睛。他眸色烏黑,目光直勾勾望過來,與沈默撞個正著。 沈默不知為何有些心慌,稍微避開一點,問:「季先生醒了?」 季明軒好似還沒睡醒,又望了他一陣,才點頭道:「嗯。」 「季先生昨晚怎麼睡在這裡?」 季明軒慢慢坐起身,坦然道:「我們兩人若是分房睡,豈不是會讓安安起疑?」 並不提他從前夜不歸宿的事。 沈默嘴笨,一時也不知如何反駁,而季明軒已經做了決定:「這幾天先住你這裡吧。」 說完就掀開被子下了床。 季明軒穿襯衫的時候,沈默無意中注意到,他還戴著季安安之前送的袖扣。看得出季明軒是真心寵愛這個唯一的妹妹,沈默沒辦法,只好配合著把戲演下去了。
這天剛好又是週末。 季明軒吃完早飯就去公司了,季安安不用上班,便換了位子坐到沈默身邊來,問:「沈大哥,你跟我哥是不是吵架了?」 沈默沒想到還是被她看出了端倪,嘴上卻說:「沒有,我跟明軒……好得很。」 季安安並不信他,道:「別的我不敢說,但大哥是不是心情不好,我還是看得出來的。他這幾天明顯是在生悶氣。」 沈默不好承認,只能繼續裝傻。 季安安道:「我母親過世得早,父親又整天忙公司的事,我差不多是大哥一手帶大的。大哥雖然脾氣不好,但對自家人可是寵得要命,你們要是真吵架了,你只要哄哄他就好了。」 哄季明軒? 季先生又不是小學生,讓他怎麼哄? 沈默光是想像一下那個畫面就覺得可笑。他跟季明軒的冷戰還沒結束,季安安跟周揚訂婚的日子倒是先定下來了。 可能也是周家最近情況複雜,急著要和季家聯姻,所以訂婚的日子選得很近,訂婚宴則是選在H市最有名的王朝酒店。 沈默本來想藉故不去的,但禁不住季安安軟磨硬泡,最後還是決定去走個過場。
訂婚那天天氣極好,到場的多是周季兩家商場上的朋友,沈默沒見著什麼熟人,便一個人隨處走了走。酒店大廳裡金碧輝煌,懸在頂上的水晶燈尤其漂亮,不斷變換著絢爛色彩。 沈默看得正出神,忽聽有人叫他:「沈先生。」 沈默一回頭,就看見一身白西裝的趙奕。趙奕本來相貌就好,白色又格外襯人,在人群中也似閃閃發光,舉手投足都能吸引目光。 沈默沒想到會遇上他,怔了一下才道:「趙先生也來了?」 「周家跟季家聯姻,可是本市的一段佳話,我當然要來湊湊熱鬧。而且我的那張邀請函……」趙奕沖沈默一笑,說,「是季先生親手給我的。」 沈默聽他提起來,才想起自己好幾天沒見過季明軒了。他晚上睡得沉,季明軒最近又忙著訂婚的事,也不知有沒有回家來睡。 趙奕四下看了看,問:「怎麼不見季先生?」 沈默道:「明軒朋友多,在忙著招呼客人。」 「季先生真是大忙人。」 「一貫如此。」 沈默對上趙奕,總覺得有些尷尬,原本想敷衍幾句就走開的,不料大廳的燈在這時暗了下來。 接著音樂聲響起,周揚跟季安安攜手走了出來。兩人都穿正裝,周揚的黑西裝配上季安安的純白小禮服,真正是一對璧人。全場唯一的一束光打在兩人身上,晃得人有些眼暈。 沈默遠遠瞧著,覺得一切都不真切。他對周揚的印象還停留在三年前,對眼前這個即將成為季安安丈夫的男人,反而感到陌生了。 沈默過了一會兒才發現,季明軒也站在不遠處。 季明軒的目光掃過來,彷彿在他身上停頓了一下,然後又飛快掠了過去。 沈默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他聽見旁邊有人竊竊私語:「季家淨出俊男美女。」 「妹妹都快結婚了,當哥哥的卻還沒動靜。」 「季先生的花邊新聞可不少,且他若是想結婚,多少名媛淑女任他選。」 趙奕也聽到這番話,看了沈默一眼,輕輕佻一下眉梢。 沈默愈發覺得不自在起來。 好在訂婚宴就是走個流程,周揚跟季安安切完了蛋糕、倒完了香檳,一切便告結束。兩人擁吻時,大家紛紛鼓掌祝福,沈默在人群中拍得兩隻手都疼了。 隨後燈光重新亮起來。季安安當沈默是自家人,徑直走過來找他說話。她剛在台上喝了點酒,兩邊臉頰紅撲撲的,更添了一分豔色。她左手已戴上了訂婚戒指,在水晶燈下折射出耀眼的光。 季安安拍著胸口道:「剛才真是緊張。」 「人人都這樣。」沈默真心道,「恭喜。」 季安安笑著抿一口酒,問:「我看大哥今天心情不錯,你們是和好了嗎?」 沈默想也不想,道:「當然。」 季安安不無羨慕:「我跟周揚……最好似你和大哥。」 沈默說:「你們只會比我們更好。」 兩人正說著話,遠遠看見趙奕端了酒杯去找季明軒。 季安安也聽說過一些緋聞,有點不大高興,小聲嘀咕道:「他怎麼也來了?」 邊說邊拉起沈默的手,道:「我們過去找大哥。」 沈默掙扎不脫,只好被她拉著走。 半路上跟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擦肩而過。那人長相普通,只是眉骨處有一道深深的疤痕,看起來頗為打眼。 沈默只瞥了他一眼,一張臉瞬間變得蒼白,兩條腿像是重逾千金,整個人僵在原地,連一步也邁不開去。 季安安回頭道:「沈大哥,你怎麼了?」 沈默被她握著的那隻手也是冰涼冰涼的,道:「剛才那個人……」 「誰?」季安安回頭張望一番,說,「哦,你是說臉上有疤的那個人?他是周伯母找來的保鏢,負責訂婚宴的安保工作,好像還是周揚的遠房表哥。」 「他長得凶神惡煞的,確實挺嚇人。」季安安悄聲道,「聽說他是在道上混的,從前還坐過牢,前不久才剛從牢裡出來。」 沈默臉上一點血色也無,過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低聲說:「……我知道。」 季安安沒聽清沈默說了什麼,接著道:「其實我也不太喜歡周揚這個表哥,不過周伯母要照顧親戚,也是沒辦法。不管這人是什麼身份,只要我們不去惹他就沒事了。」 沈默說:「是。」 聲音不自覺地有些顫抖。惹到那人會有什麼下場,他是最清楚不過的。 季安安到這時才覺得不對勁,叫道:「沈大哥?」 沈默仿若驚弓之鳥,竟被這一聲嚇到了。 他立在人聲鼎沸的酒店大廳裡,竟像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一天。那真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天,周揚有事要回家幾天,他自己一個人出門買東西,作夢也料不到會被綁架…… 「沈大哥?你還好吧?」季安安又叫一聲。 沈默猛然回過神,勉強鎮定下來,說:「我有點不舒服,想去一下洗手間。」 季安安見他臉色確實不好,便鬆開了他的手問:「要不要叫大哥陪你去?」 沈默朝季明軒的方向望一望。 他正同趙奕說話,兩人不知聊到什麼,趙奕笑得十分開心,一雙眼睛只是黏在季明軒身上。 沈默搖頭道:「不用了,我休息一下就好。」
他撥開人群朝洗手間的方向走去。 大廳裡的燈光有些太刺眼了,打在人臉上白晃晃的一片,無論男女老幼,眉骨處都似有一道猙獰疤痕。短短一段路,沈默走得極慢極慢,走進洗手間時額角全是冷汗,連鬢髮也被打濕了。 鏡子中映出來的臉白得嚇人,沈默只看了一眼,就低下頭去洗手。 冰涼的水嘩嘩衝著他的手。 他右手的傷早就痊癒了,手上連一點傷痕也沒留下,但他永遠忘不了曾經有人將他的手踏在地上,一根一根踩斷他的手指。 被綁架的時候,他原本有過逃跑的機會。他躲在草叢中,一遍一遍撥打周揚的電話,但是那個記在心尖上的號碼,偏偏怎麼也打不通了。 後來他被抓回去,才從那群人���中聽說,周揚是跟季安安一起出國了。多可笑,他這個被拋下的人,竟然最後一個知道真相。 當時他渾身是傷地躺在地上,手指被人踩得變了形,親耳聽見骨頭斷裂的咔擦聲,疼得叫也叫不出來。 真正刻骨銘心。 「噠、噠、噠。」 洗手間外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 沈默的手一抖,彷彿又回到了拚命逃跑的那個時候,他慌不擇路地躲進一間隔間裡,死鎖住了門。 那腳步聲越來越近,最終轉進了洗手間裡,在每一個隔間前停留片刻,像是在尋找什麼人。 沈默怕得不行,從衣袋裡摸出手機,飛快地按下一串記得爛熟的號碼。 手機螢幕上立刻跳出季明軒三個字。 沈默呆了呆,怔怔看著這個名字。 他幾乎忘了身處何時何地,但還記得自己跟季明軒正在冷戰。 若是打過去,季先生會不會接電話? 他害怕那個臉上有疤的男人,害怕那段噩夢般的回憶,但是更怕撥了電話過去……依然是無人接聽。 可能季明軒只顧著跟趙奕說笑,根本聽不到電話鈴響。 沈默盯著螢幕上那三個字,看得眼睛都酸了,才用冰冷的手指按下了刪除鍵。 三年前的那一天,他叫了無數遍周揚的名字。 直到後來在醫院病房醒過來,他才明白一個道理,這世上除了他自己,誰也不會來救他。 腳步聲越來越近。 沈默深吸一口氣,一隻手抓著手機,另一隻手慢慢握成了拳頭。 那腳步聲在他藏身的隔間前停了下來,接著就響起了「咚咚咚」的敲門聲。 沈默身體抖得停不下來,他怕自己不小心發出聲音,連忙將手指塞進嘴裡用力咬住。就在這個時候,卻聽外面有人叫他道:「沈默。」 聲音是再熟悉不過的。 沈默渾身一震,彷彿忽然落進了某個夢境中。他身上僅剩的一點力氣也消失無蹤,手撐在門板上,小聲問:「季先生?」 是怕聲音太響,自己會倏然醒轉過來。 季明軒說:「是我。」 沈默安靜片刻,慢慢開了隔間的門。 站在門外的自然是季明軒。因為是季安安訂婚,他今日的穿著格外講究,西裝筆挺,氣宇軒昂。 他看著沈默道:「聽安安說你身體不舒服?」 沈默沒有作聲,只怔怔看了他一會兒,然後低頭去翻自己的手機。輸入一串號碼後,螢幕上再度跳出「季明軒」三個字,他這次沒有遲疑,直接按下了撥號鍵。 鈴聲很快響了起來。 季明軒表情微愕,但還是取出了手機。 沈默握著手機與他對視,耳邊傳來等待接聽的「嘟嘟」聲,緊張得手心微微冒汗。不知過了多久,手機裡響起季明軒略顯低沉的嗓音:『沈默?』 他撥了無數次的這通電話……終於有人接聽。 沈默腳下一軟,差點摔在地上。 季明軒及時扶住他胳膊,問:「怎麼回事?生病了嗎?」 「季先生……」沈默捉著季明軒的衣襟道,「我看到那個人了……」 「什麼人?」 沈默也不知如何形容才好,只是在眉骨處比劃了一下,道:「這裡……有一道疤。」 他說得沒頭沒尾,自己也覺得語無倫次,偏偏季明軒聽懂了。 季明軒「唔」了一聲,說:「原來是他。」 又說:「我倒是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從牢裡出來了。」 沈默反而覺得奇怪:「季先生還記得那個人?」 季明軒沒回答,只伸手捏住他的下巴,直直望進他眼睛裡,問:「怕嗎?」 沈默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 他也知道自己有點被害妄想了,當年他被人綁架,完全是因為周揚的緣故,現在他跟周揚毫無關係,誰會來注意他這個小人物? 但當時的恐懼深深刻印在身體裡,他實在控制不住。 沈默不說話,季明軒便沒再追問,握一握他的手道:「怎麼這麼涼?」 說完就脫了外套下來丟在他身上。 沈默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接住季明軒的西裝。 季明軒一邊動手挽起襯衣的袖子,一邊對他說:「在這裡等我回來。」 「季先生?」沈默一頭霧水。 季明軒沒理他,轉身朝門外走去,快到門口時,卻又回過頭望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揚,說:「等著。」 沈默已經習慣聽他的話了,也生不出別的念頭來,就抱著那件西裝在洗手間等他。 西裝上還殘留著季明軒的體溫。 說來也怪,只是跟他說了幾句話,沈默就覺得定下心來,先前的種種恐懼竟如潮水般退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喧譁聲。 沈默不知出了什麼事,連忙循聲跑了出去。走了沒幾步,就見通往大廳的走廊上圍了一圈人,遠遠的就能聽見別人的議論聲。 「真是想不到,那個季先生竟然……」 「是不是喝醉酒了?」 「誰知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沈默聽說跟季明軒有關,更是緊張了一下,抱緊懷裡的西裝,撥開人群往前面擠去。他好不容易擠進圈內,只見季明軒立在那裡,身上只穿一件襯衫,袖子挽到手肘處。他右手不知為何受了傷,滲出一點點血跡來。 而不遠處的地上則躺了一個人,眉骨處疤痕猙獰,但臉上卻掛了彩,樣子十分狼狽。 看到這樣一副場面,沈默就算是笨蛋,也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他呆呆立在原處。 季明軒目光一掃,很快發現了他。他沖沈默招一招手,若無其事道:「不是叫你等我嗎?」 沈默只覺心跳快得無以復加。 他一步步朝季明軒走過去。 他早已明白的,這世上除了他自己,誰也不會來救他。 但若是連自己也救不了自己呢? 那麼…… 那麼還有季先生。
第七章
沈默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季明軒身邊的,反正等他回過神來,季明軒已經握牢他的手了。 過了一會兒周揚匆匆跑過來,見季明軒跟沈默兩手交握,表情不禁一怔,但他很���掩飾過去,問:「出什麼事了?」 「沒事,」季明軒放下襯衣的袖子,淡淡道,「酒喝得有點多,不小心撞了一下。」 看現場的情形就知道他是睜眼說瞎話,但眾人雖然竊竊私語,卻沒有一個出聲反駁他。 周揚便也順勢道:「原來如此。」 季明軒伸手拍一拍他的肩膀,十分自然地說:「剩下的你幫我處理一下吧,妹夫。」 「是,」周揚的喉結上下滾動一下,道,「大哥。」 說完將目光轉到沈默身上,沈默還來不及與他對視,就已被季明軒拖走了。 沈默身不由己地跟著季明軒往前走,瞥見趙奕也站在人群中,但季明軒連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走出了酒店大廳。 大廳外有一處小花園,同樣花重金打造得美輪美奐,中間一條小溪緩緩流淌,周邊栽滿了各種不知名的植物。這一晚正好是十五,月亮又大又圓,月光悄然灑落下來,有種靜謐而美好的味道。 季明軒緩下腳步,說:「出來醒醒酒。」 沈默見識過他喝醉酒的樣子,知道他現在清醒得很,不過並不揭穿他,只是望著他的手道:「季先生受傷了。」 季明軒這才想起來,滿不在乎地說:「擦破點皮而已。」 沈默抓起他的手,藉著月光仔細看了看,見果然只是一點皮外傷,但打人能打成這個樣子,可見動手時下了狠勁。 他的心怦怦跳著,這時候仍像在夢中一樣。 或者他連作夢也想不到,季先生這樣的人,竟然會在大庭廣眾之下跟人打架。 他握著季明軒的手問:「要不要去醫院?」 接著又自言自語道:「這麼多人都看見你動手打人了,明天報紙上不知怎麼寫?」 季明軒好笑道:「怎麼寫?最多就是寫季家跟周家聯姻,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別的一句也不會多提。」 憑季明軒的本事,要壓下這件事,實在是輕而易舉。但越是這樣的人,越是自重身份,絕不肯在公眾場合失了風度。 所以季明軒今日這番舉動,不知讓多少人跌破眼鏡。 「季先生。」 「嗯?」 「你剛才……為什麼打那個人?」 沈默心中隱隱知道答案,可是又不敢確定,想聽季明軒親口說出來。 偏偏季明軒並不答他,只是反手扣住他的手,道:「陪我走一走吧。」 這處花園並不算大,稍微走幾步就到頭了。季明軒像是嫌走不夠似的,拉著沈默的手繞了一圈又一圈。 沈默見他始終不說話,便開始亂七八糟地想起心事來。他的思緒正不知道飄在哪裡,忽聽季明軒叫他道:「沈默。」 沈默茫然地轉過頭,這才發現季明軒已經停住了腳步,正低頭望著他。 朦朧的月色將他的五官勾勒得格外動人。 他靜靜望著沈默,像是已經看了許久許久,目光如水一般,溫柔地從他臉上拂過。 沈默的心又跳起來,忍不住道:「季先生……」 月光寂靜無聲。 季明軒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低下頭來,輕輕吻住了沈默的唇。
沈默一晚上沒睡好,第二天早上起來還昏沉沉的。他明明滴酒未沾,卻像喝酒喝高斷了片,許多記憶都變得模模糊糊的。比如周揚跟季安安那場盛大的訂婚宴,再比如那個讓他害怕到發抖的疤臉男人。唯一清楚記得的,就是季明軒挽起袖子跟人打架的樣子,以及……月光下的那個吻。 沈默抬手摸了摸嘴唇,過了一個晚上,依然有種微微發麻的錯覺。 他今天起得晚了,到樓下時季家兄妹已經在餐廳了,季安安正纏著季明軒追問昨天晚上的事。 「聽說周揚那個表哥以前是混黑道的,哥你怎麼敢跟他動手?你就不怕被他一拳撂倒嗎?萬一出了事怎麼辦?」 季明軒被她纏不過,只好答道:「我知道。不怕。不可能發生那種事。」 季安安的八卦之心沒有得到滿足,托著下巴道:「別人都說哥你昨晚喝醉了,但是據我所知,你的酒量應該沒這麼差。」 季明軒隨意道:「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季安安顯然並不滿意這個答案,見沈默剛好走過來,便問道:「沈大哥,你昨天也跟我哥在一起,你說他到底有沒有喝醉?」 沈默雖然知道前因後果,卻沒法向季安安解釋,幸好季明軒替他解了圍,轉移話題道:「安安,你今天是不是休息?」 「是啊,今天週末嘛。」 「下午有個車展,你自己去選輛車,就當是我送你的訂婚禮物。」 「車庫裡這麼多車擺著,隨便開哪輛都行,何必再買新的?」 「那不一樣。」季明軒笑笑,目光轉向沈默,「我今天有事要忙,你陪安安去吧,順便也看看有沒有中意的車。又不是沒駕照,沒必要天天走路上班。」 沈默沒想到會扯上自己,剛想開口拒絕,季安安已經搶先道:「行行行,我跟沈大哥一塊去,肯定能挑中合適的車。哥你儘管放心吧。」 邊說邊沖季明軒眨了眨眼睛。 季明軒「哼」地輕笑一聲,沒再多說什麼,吃完早飯就去公司了。 季安安回房間換了身衣服化了個妝,然後就纏著沈默一起出門。沈默自是磨不過她,只好陪她去了。
兩人在外頭吃了頓午飯。季安安一路上都在聊車的話題,問沈默喜歡什麼牌子、哪個型號、哪種排量的車。沈默平時對這些並不關注,一時也說不上好惡,便道:「你喜歡就好,我只是隨便看看,並不是一定要買。」 季安安瞧他一眼,忍不住笑了起來,說:「你以為大哥真是要送我訂婚禮物?他是想給你買車,又不好意思直說,所以才拿我當幌子呢。信不信你今天要是沒挑中車,他明天就扔給你一把車鑰匙,還是貴得要死的那種?」 換成以前沈默肯定是不信的,但經歷過昨晚的那些事後,他反倒有些不確定了。他從來都是直來直去的性格,不像季明軒連買個車都這麼迂迴,所以怎麼也猜不透季先生的心思。 沈默一心琢磨著季明軒的事,沒想到到了車展上,竟然遇見了周揚。 季安安也是驚訝,小聲說:「我只發了個簡訊給他,可沒叫他過來。」 但畢竟是熱戀中的人,能見面自是欣喜,她笑著對周揚道:「你怎麼也來了?」 「未婚妻要選車,我當然要過來看看。」 「你不是說家裡有事嗎?你那個表哥……」 「已經處理好了。」周揚的面色沉了沉,目光有意無意地從沈默臉上掃過,道,「他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看來要吃一點苦頭了。」 季安安立刻跳出來維護她哥,道:「我哥也不是仗勢欺人的人,昨晚會在訂婚宴上動手,肯定是有原因的。」 周揚點點頭:「我猜也是如此。」 他似乎不想多談這件事,道:「我們先去看車吧。」 季安安卻「咦」了一聲,指著不遠處說:「那邊那個不是你新認的弟弟嗎?」 昨天在訂婚宴上,沈默也遠遠見過周揚那個私生子弟弟,這時離近了再看,果然與周揚有幾分相像。只是兩人的氣質截然不同,周揚少言寡語,他弟弟周楚卻能說會道,一副花花公子的做派。 周揚對這個剛認祖歸宗的弟弟沒什麼好感,冷淡道:「他剛回周家沒多久,還沒買車,所以也跟過來看看。」 「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 「不用理他。」 季安安本身對周楚沒什麼好感,便挽了周揚的手往前走。沈默跟他們走在一起難免覺得尷尬,乾脆提出自己一個人到處逛逛。 季安安還惦記著季明軒分配給她的「任務」,反而是周揚道:「男人跟女人的眼光差得很遠,就讓沈默自己看吧。」 季安安這才答應,跟周揚攜手走了。 沈默記得季明軒從前也提過給他買車的事,不過都被他拒絕了,這次認真考慮了一下,覺得有輛車代步倒也不錯。當然用不著花季明軒的錢,他工作了幾年也有些積蓄,買輛經濟實用型的車還是負擔得起的。 既然動了這個念頭,沈默便專心看起車來,後來還真給他找到一輛合適的,剛想坐進去試試,就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沈默回頭一看,沒想到竟是周揚。 他四下看了看,並不見季安安的身影:「季小姐呢?」 「她去洗手間了。」周揚說著,伸手扯住沈默的胳膊,道,「我有幾句話跟你說。」 沈默立刻道:「我們之間沒什麼可說的。」 「沈默……」周圍人太多,周揚儘量壓低了聲音,「我今天原本不用來的,是聽安安說你在這裡,才特意過來找你。」 「別忘了,你昨天才跟季小姐訂婚。」 周揚的臉色頓時變得十分難看。 但他還是抓著沈默的手不放,道:「我們換個地方說話吧。」 沈默不想跟他在公眾場合鬧起來,只好跟著他往安全出口走去,到了樓梯間就不願意再走了,甩開他的手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周揚卻不作聲了,神色複雜地望了他許久,才開口道:「三年前,我去國外的那段時間……你是不是出了意外?」 沈默的身體微微一僵,過了一會兒才說:「這麼久以前的事,我已經記不清了。」 「昨晚季明軒動手打人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勁了,他這麼驕傲的人,怎麼會跟一個保鏢過不去?後來我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從我那個表哥嘴裡套出話來,他說,曾經帶人去找過你的麻煩。」 沈默不由自主地握住了自己的右手。 周揚本就跟他離得極近,這時又往前走了一步,問:「我去國外的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回來之後怎麼也聯繫不上你,當時你在哪裡?」 「現在再來說這些,有意義嗎?」 「當然有!我一直以為你是變了心才會跟我分手,但如果……」 「如果不是,又能怎麼樣?你要跟季小姐退婚嗎?你有沒有想過,你那個表哥跟我無冤無仇,為什麼要來對付我?」 周揚被問得啞口無言。 沈默見他這個樣子,忽然覺得好笑。 他也真的笑了一下,伸手替周揚整了整衣領。這是從前他們親密無間的時候,他常常做的一件事。 「你明明知道原因,只是不敢承認罷了。你的父母,至少是你的母親,早就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了。她特意找人來警告我,讓我——永遠別再出現在你的面前。」 周揚面色鐵青,問:「你當初……」 「不必再提當初的事了。」沈默替他整好了衣領,輕輕撫平襯衣上的皺痕,道,「還是珍惜現在吧。季小姐對你一片真心,你別辜負了她。」 三年前剛剛出事那會兒,沈默心中不是沒有怨氣的,但他現在的心態反而平和了下來。這世上無疾而終的愛情太多太多,沒必要為此尋死覓活。 他說完了該說的話,也不管周揚是如何想的,轉身走出了樓梯間。 走到出口時,忽聽「啪嗒」一聲輕響。 沈默隨意瞥了一眼,原來是有人靠在牆邊抽煙,那人剛好也抬起頭來看他,臉孔有幾分眼熟,竟是周揚的弟弟周楚。 沈默暗暗驚訝,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來的,有沒有聽見他跟周揚說的話? 那個周楚倒是個自來熟的,細長的眼睛眯了眯,送沈默一個微笑。 沈默仔細想了想,他跟周揚的談話沒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因此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只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 發生了這麼個小插曲後,他買車的心思也淡了點,接下來都是走馬觀花,什麼也沒看上。倒是季安安選中了一輛車,最後還是周揚簽的單。 雖然周揚家裡有事,沒辦法陪未婚妻共進晚餐,不過季安安還是心情大好,一路上跟沈默有說有笑的。晚上季明軒一回家,她就急著說了這件事。 季明軒含笑聽了,語氣裡不無惆悵:「原本是我想送你禮物的,沒想到卻被妹夫搶先了。」 季安安忙把沈默推了出來,道:「哥你要送就送沈大哥吧。」 季明軒這才看向沈默,問:「怎麼樣?有選中的車嗎?」 「沒看到合適的。」 「那就算了。」 季明軒語氣平淡,看不出是喜是怒。 沈默從前最怕他這個樣子,常擔心自己是不是罪了季先生。但現在卻不怕了,只是望向季明軒的右手。 季明軒昨天打人時手上受了點傷,回來後沈默給他上了藥,又翻箱倒櫃的找出OK繃來貼上了。那OK繃也不知是不是季安安的,上頭是卡通小人的圖案,季明軒早上就貼著這個去了公司,沒想到回來時手上仍舊貼著。 難道他在公司開會時手上也貼著這玩意? 季明軒也注意到了沈默的視線,輕咳一聲,將手背到身後說:「吃飯。」 吃過飯後季明軒先去洗了個澡,出來時已經撕掉了那張OK繃。沈默只當他是扔了,沒想到洗完澡刷牙時,發現季明軒的牙杯跟平常不太一樣。 原本素色的杯子上多了五顏六色的一塊,沈默拿起來一看,上頭那個可笑的卡通小人,可不就是季明軒貼了一天的OK繃? 他不禁心中一動,拿著那個杯子看了又看,然後默默放回了原處。 晚上季明軒睡得不太安穩。 關了燈以後還是在床上翻來覆去的,像是床墊下藏了顆豌豆,硌得季公主青一塊紫一塊的,怎麼也睡不著了。 沈默是睡眠特別好的那種人,一沾枕頭就能睡著,不過被季明軒這麼一鬧,也有點失眠了。他正猶豫著要不要數羊,就聽季明軒低低叫了一聲:「沈默……」 沈默又不好裝睡,只好應道:「嗯。」 「你沒睡著?」 「還沒。」 季明軒靜了片刻,忽然坐起身來,開了床頭的燈。 燈光微微刺眼,沈默不由得抬手擋了擋,迷糊中看見季明軒從枕頭底下摸出了一樣東西。 難道真有豌豆? 他正這麼想著,卻見季明軒像扔暗器似的把那樣東西扔了過來,接著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口吻說:「反正放在車庫裡也是積灰,你拿去隨便開吧。」 沈默怔了怔,坐起來一看,季明軒剛才扔給他的,竟然是一枚車鑰匙。 沈默在車展上逛了半天,一看車鑰匙上的標誌就知道價格如何了。他僅剩的一點睡意也消失無蹤,捏著那車鑰匙不知該不該收。 「季先生……」 季明軒卻不讓他把話說完,關了燈道:「好了,睡覺吧。」 這下季明軒倒是睡踏實了,失眠的人換成了沈默。他好不容易才睡著了,夢裡還夢見自己被人追殺,辛辛苦苦地躲了半天暗器,最後定睛一看,哪是什麼暗器啊?明明就是一地車鑰匙。
第八章
第二天季安安聽說這件事,悄悄笑了半天。 沈默猶豫再三,到週一時還是開著季明軒送的車去了公司。他怕自己若是不開,某位公主殿下又要動氣了。他最近才發現跟季明軒相處起來其實並不難,最要緊的是得順著毛摸。 季明軒很有分寸,送給沈默的並不是什麼豪車,只是價格畢竟擺在那裡,他突然開車去上班,還是惹來了一些關注。 好在沈默早就習慣了同事的冷嘲熱諷,只專心做好自己的事,當別人都不存在。 時間過得飛快,不知不覺就翻過了新年。 期間周揚給沈默打了幾通電話,沈默都沒有接。他跟季明軒原本是在打冷戰的,但經過訂婚宴那一晚後,一切就都煙消云散了。季明軒除非公司的事特別忙,否則都會回家吃飯,晚上也跟沈默同床共枕,簡直有點老夫老妻的味道。 但季明軒的心意究竟如何,他們之間的關係,到底是契約還是別的什麼,他始終沒給個明確說法。 沈默日子過得糊裡糊塗的,到了一月底的時候,才想起來快到立春了。 季明軒的生日正是立春。 他從前不知道也就罷了,如今既然知道了,又���了季明軒送的車,總要回一點禮才行。 提到買禮物這事沈默就頭疼,好在還有季安安給他出謀劃策。 「我哥要什麼東西買不到?送普通的禮物未免太沒意思了,不如……」季安安眼眸一轉,道,「你買兩張飛機票,跟他去國外旅遊一趟吧。」 「旅遊?」 「嗯,我跟周揚上次去的小島就不錯。沙灘、月光、海灣……實在浪漫得要命。有一天說好了乘遊艇出海,沒想到我上了遊艇一看——甲板上鋪滿了玫瑰花。」 這必然是周揚向季安安求婚的時候了,她說到這段回憶時,表情格外溫柔多情。 不過讓沈默同季明軒去那座島上?只怕不是浪漫,反是折磨了。 沈默不好直接否決這個建議,找了藉口道:「好是好,不過年底公司事忙,怕季先生沒有這個時間。」 「這個簡單,找我哥問問不就知道了?」 季安安說到做到,晚上吃飯時就旁敲側擊地問了起來。 只不過她問得太明顯,馬上被季明軒識破了意圖:「二月初的那幾天有沒有空?怎麼?你有什麼事嗎?」 「哥你只要說有空沒空就行啦,要是有空的話,可以跟沈大哥一起……」 「安安!」 沈默連忙出聲阻止。 季安安眨了眨眼睛,沒再說下去了。 季明軒的視線在兩人身上轉了一圈,若有所思地蹙一下眉,說:「這要查一下我下個月的排程。」 「那趕緊問你秘書。」 「急什麼?」季明軒瞥她一眼,慢悠悠道,「吃完飯再問。」 吃完飯後季明軒就進了書房。 沈默原本想在客廳看一會兒電視的,卻被季安安催著去問日程。 「快去快去,我哥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可能轉頭就忘了。」 沈默從來拗不過她,只好去了。 他可一點都不想去小島上玩,所以只打算去書房門口走一圈做做樣子。沒想到書房的門虛掩著,走到門口就能聽見季明軒在裡面打電話。 「沒錯,就是二月初的那幾天……什麼會議?嗯,無所謂……我不管你用什麼方法,往前挪或者往後推,總之那幾天要空出來……」 沈默聽得怔了怔,手已經放在了門把上,又遲疑著收回來。他在書房門口靜靜立了一會兒,然後轉身回了客廳。 季安安正坐沙發上看電視,見他回來了便問:「怎麼樣?我哥到底有沒有空?」 沈默有點心不在焉,想了想說:「大概有空吧。」 「有空就是有空,沒空就是沒空,大概是什麼意思?他行程還沒定嗎?」 沈默的心思早飄到別處去了,一時也沒有解釋。 季安安還想追問,手機鈴聲卻響了起來。她見是周揚打來的,忙回房間接電話去了。 沈默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客廳裡,又像訂婚宴的那個晚上,季明軒在月光下吻他時那樣,一顆心怎麼也定不下來。 他想著該找些事做,於是開了電腦瀏覽網頁,等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在查機票的資訊。 難道他真打算跟季明軒去那小島上?不不不,那可是周揚向季安安求婚的地方。 但若是季明軒安排出了時間來呢? 沈默竟認真為這個問題煩惱了一下。
臨睡前季明軒洗完了澡從浴室出來,邊擦頭髮邊問:「說吧,你跟安安究竟有什麼計劃?二月初……是我生日吧?」 沈默也是老實,見瞞不過去,乾脆就和盤托出了。 季明軒聽後,看著他道:「安安提了這個建議,然後你也同意了?」 沈默一開始根本不想去那個見鬼的小島,但是被季明軒這麼一問,竟鬼使神差地答:「只要季先生願意去,我當然沒意見。」 季明軒點點頭,微微沉吟道:「那個小島我不喜歡,另外換個地方吧。機票我會讓秘書去訂的,你這幾天把行李收拾好就行了。」 沈默沒想到他這麼快就拍板決定了,不由得問:「季先生那幾天有空嗎?」 季明軒停頓了兩秒鐘,連眼睛也不眨一下,道:「我讓秘書查過行程了,這麼巧,那幾天剛好空得很。」 沈默「哦」了一聲,第一次知道季先生說謊的本領這麼好。 是季明軒藏得太深,還是他從前只管躲在自己的殼裡,根本沒去注意過? 出國游的事既然定了,談話就算告一段落,季明軒擦乾了頭髮就關燈睡覺了。只是剛躺下不久,他就想起一件事來,對沈默道:「我接下來幾天比較忙,晚上會晚點回來。」 沈默一聽就知道,他定是把工作都提前了。 年關將近,正是公司最忙的時候,季明軒匆匆忙忙做一番安排,也不知要費多少心力。但到了他嘴裡,就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正好有空」。 沈默想到這裡,忽然再也等不下去了。 他可以糊塗著過一時,但不能糊塗著過一世,有些話季明軒不肯說,那隻好由他來說。 他知道季明軒沒這麼快睡著,便開口叫了一聲:「季先生。」 「什麼事?」 「季小姐訂婚宴的那天,你為什麼動手打人?」 季明軒當初就沒有回答他,這時候仍是沈默。 沈默卻不肯被他敷衍過去,又問了一遍:「季先生?」 季明軒嘆了口氣,手在被子底下摸索著覆住了沈默的手,反問道:「你說呢?你覺得是為什麼?」 沈默的手被他這麼握著,只覺臉上也熱了起來。他慶幸房間裡沒有開燈,讓他有勇氣把接下來的話說完。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黑暗中問:「季先生……是不是有點喜歡我?」 房間裡安靜得嚇人。 沈默問出了那句話,緊張得手心微微出汗。 季明軒一直沒有作聲。 過了許久許久,久到沈默以為他已經睡著了,他忽然掀開被子,翻身壓在了沈默身上。 沈默驚訝道:「季先生,你……」 後面幾個字被季明軒的吻給堵住了。 他吻得十分用力,手從沈默的睡衣底下探進去,有些急切地揉弄他的胸口。 沈默的身體一陣顫慄,幾乎是立刻起了反應。他想起是有一段日子沒跟季明軒做過了,不過現在可不是貪圖情慾的時候,一不留神,豈不是又要被美色忽悠過去了? 他使勁掙紮了兩下,但是季明軒比他的力氣更大,很快就制住了他,將他的雙手按在頭頂處,嗓音暗啞地說:「別動。」 他呼吸略微急促,有點像喝醉酒的那個時候。 沈默果然不動了。 季明軒沒再繼續吻他,而是在一片漆黑中,用手指輕輕撫摸他的臉。從眉毛,到眼睛,再到鼻子,一處處地摸索過去,最後停在他的唇上,輕聲問:「沈默?」 那語調竟是說不出的溫柔。 沈默心中悸動,不由得應道:「季先生,是我。」 話音剛落,季明軒的吻就鋪天蓋地般落了下來。 沈默被他吻得喘不過氣來,早忘了自己原先在問什麼。 季明軒一邊吻他,一邊用手指玩弄他的乳頭。沈默這地方最是敏感,沒過多久,就求饒似的叫出來:「季先生……」 季明軒又吻了他一陣,才起身脫了自己的衣服,然後重新覆在沈默身上。他下身早已硬了,故意抵在沈默的胯間,慢慢磨了磨。 沈默被他磨得又是舒爽又是難受,下面硬得更厲害了,雙腿間濕成一片。 季明軒這才分開他的腿,真正進入了他的身體。 沈默只覺脹得要命,不由得往後縮了縮,季明軒扣住他的腰不放,重重頂了兩下。沈默被他頂得心尖發顫,忍不住「啊」地叫了出來。 季明軒見他確實受不住,才放緩了速度,在他體內慢慢抽插著。只插得幾下,沈默裡面就變得又濕又軟,緊緊纏著他不放了。 季明軒便彎起他的一條腿,讓自己進入得更深,每一下都撞在沈默的敏感之處。 沈默弓起身,胡亂叫著:「季先生……」 季明軒吮吻他的耳垂,道:「叫我的名字。」 沈默雙手攀住季明軒的肩,終於叫道:「明軒……季明軒……」 季明軒的眸子沉了沉,一點點從他體內退出來,然後再猛地一下撞進去。這一次進入得比之前還要深,兩個人都禁不住低喘一聲。 沈默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季明軒的親吻一路往下,最後落在他白皙的頸子上,用牙齒輕輕啃咬他的皮膚。 「沈默。」 季明軒仍舊用那種溫柔的語調叫他的名字,因為是黑暗中,便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危險。 但這樣的危險也叫人著迷。 沈默失神地應了一聲。 季明軒抓著他的手去摸兩人交合的地方。那地方一片黏濕,滾燙而又淫亂,沈默只覺得心都跳起來。 季明軒舔了舔他的脖子,像是隨時都會咬下去似的,用那低沉動聽的嗓音說:「我若是不喜歡你,怎麼可能對著你發情?」
沈默第二天早上起來照鏡子,發現脖子上有一處暗紅色的吻痕,是季明軒昨天晚上弄出來的。 昨晚……實在太過荒唐了…… 他到後來迷迷糊糊的,都不知道一共做了幾次,最後去浴室洗澡的時候,他一走路,就有液體順著大腿淌下來。 而季明軒昨晚的那番話,讓他到現在都覺得不真實。 季先生……竟然真的喜歡他? 是什麼時候喜歡上的? 可惜季明軒對這個問題避而不答,每次沈默一問,他就用美色轉移話題,隻身體力行地表現究竟有多喜歡。 沈默後來找了件高領的毛衣遮住那個吻痕才去上的班。 季明軒從這天以後果然開始忙工作了,不過無論多晚都會回家睡。兩人在一起太久,好似並不需要什麼甜言蜜語,只是沈默早上醒來,往往發現自己是躺在季明軒懷裡的。 季明軒的秘書辦事效率一流,沒多久就訂好了飛國外的機票,沈默一看,又是某個浪漫的島國,傳聞中的蜜月聖地。酒店之類的也已安排妥當,沈默只要抽空收拾一下行李就行了。 不過他剛悠閒了幾天,就被季安安抓了壯丁。季安安的婚期已經定下了,許多東西都要開始置辦起來。季明軒是只管付帳的,她在國內又沒什麼親密的朋友,最後只好找上沈默了。 剛好沈默現在有車,給她充當司機倒是不錯。
這天買完東西時間還早,兩人便順道去附近的王朝酒店喝了個下午茶。季安安尤愛這裡的一道甜品,沈默嫌太甜膩,只點了杯咖啡喝。 再過幾天就是二月了,兩人正聊著關於旅遊的話題,沈默偶一抬頭,卻瞥見了一道眼熟的身影。 那是一位容貌秀麗的女士,雖然年紀已經不輕了,但歲月似乎對她格外優待,並未在她臉上留下多少痕跡。她穿一身煙灰色的套裙,戴著同色的珍珠首飾,得體又大方。而周揚的弟弟周楚正笑嘻嘻地陪在她身邊。 沈默拿咖啡杯的手瞬間僵住了。 季安安見他這個神情,也回過頭去一看,立刻驚訝道:「咦,是周伯母。怎麼那個周楚也陪在她身邊?」 沈默沒有吭聲。 訂婚宴上他也見過這位周夫人一面,知道她出身豪門,有心機有手段,連周揚的父親也怕她幾分。當年他跟周揚……可不正是她一手拆散的? 季安安不知個中情由,起身道:「我們過去跟周伯母打個招呼吧。」 沈默自然是不肯的。他跟周揚雖然早已分手,但也不想這時候橫生枝節,因而側了側身,道:「我跟你的周伯母又不熟,還是不去湊熱鬧了。」 季安安嘀咕道:「以後不都是一家人了?」 但沈默既然不願意,她也沒有勉強,自己走了過去。 那位周夫人顯然對季安安這個未來兒媳十分滿意,一見面就親親熱熱地挽住了她的手。兩人說了幾句話後,周夫人幹脆拉著季安安往前走了。 季安安忙回頭朝沈默使了個眼色,沈默會意地點點頭,比了個會在原處等她的手勢。 周夫人這樣的身份,就算喝下午茶也不會太隨便,很快就有人領著他們進了VIP包廂。 沈默一個人繼續在外面喝咖啡。 下午的陽光太好,曬得人有些昏昏欲睡了。沈默隨手翻了幾本雜誌,倒是看到不少旅遊相關的內容。 他原本對這些不感興趣,這次也不知怎麼回事,竟認真查起攻略來。 是因為跟季先生一起去的關係嗎? 季明軒雖然表明了心意,他這邊卻還模糊著,是同樣有些喜歡呢,還是僅僅習慣了這樣的相處? 奇怪的是季明軒並不問他。 沈默覺得好笑,明明不是高中生了,卻有種剛談戀愛時的忐忑。 但他確實有些嚮往月光下的沙灘了。甚至忍不住想,他要不要學周揚那樣,在房間裡鋪一床的玫瑰花? 正想到這裡,他的手機忽然震了一下。 是有新簡訊進來了。 沈默低頭一看,竟然是季安安發過來的:『沈大哥,我身體有點不舒服,在樓上6018號房休息,你快過來一下。』 沈默嚇了一跳,連忙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他記得季明軒提過幾次,說是季安安從小身體就差,若是身體有什麼不適,一定要趕緊去醫院。季安安性格開朗,看著不像體弱多病的樣子,不過臉色確實比平常人要蒼白一些。 沈默擔心她的情況,一邊朝大廳的電梯走去,一邊給她回了個電話。 但手機一直無人接聽。 沈默按下電梯按鈕,看著顯示幕上跳動的紅色數字,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季安安是跟周夫人一起進的包廂,現在她身體不適,自然有周家的人照顧,為什麼急著叫他過去?就算是把他當成了自己人,見到他才能安心,那麼直接打電話就成了,何必要發簡訊呢? 沈默的眼皮跳了跳,覺得這件事處處透著詭異。不過等電梯一到,他還是抬腳邁了進去,然後就給季明軒撥了個電話。 季明軒是真心寶貝妹妹,聽完後馬上說:『我這就過來。』 公司到這裡至少要三十分鐘,他想了想又道:『安安跟周家人在一起,應該不會出事,我只擔心她的身體……要是情況不對,你就叫救護車吧。』 沈默聽得一怔,心想季安安的身體有這麼差嗎?還是季明軒關心則亂? 不過他仍是答:「好的,我先聯繫上季小姐再說。」 掛斷電話後,電梯剛好到了六樓。 無論那條簡訊是不是季安安發的,她那邊肯定都是出了狀況。所以沈默沒有多想,徑直朝6018號房走去。知道季明軒稍後就到,沈默的底氣也足,管他陰謀陽謀,先去看了再說。 他走到6018號房門口,發現門是虛掩著的,裡頭隱約傳來些聲響。 「安安?」 沈默叫了一聲,推開門走了進去。 這房間是個兩室的套間,外面的起居室空無一人,倒是從裡面的臥室走出來一個赤著上身的男人,嘴裡說道:「你拿個衣服怎麼去了這麼久?」 沈默與他打了個照面,兩人都是一怔。 「沈默?」周揚率先回過神來,問,「你怎麼在這裡?」 沈默沒有答他,只是問:「季小姐呢?」 「安安?她在樓下陪我媽喝茶。」 沈默鬆一口氣,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轉身就往門外走。 這時卻聽「砰」的一聲,是房門關上的聲音。 沈默快步衝過去開門,但不知房門被動了什麼手腳,竟是怎麼也打不開了。 「怎麼回事?」 周揚也過來搗鼓了幾下,結果當然以失敗告終了。他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前因後果,沉下臉道:「周楚那個混蛋!」 沈默問:「是你弟弟設計的?」 「他故意把咖啡灑在我身上,然後開了個房間給我換衣服。」周揚望了沈默一眼,問,「你呢?」 「他用季小姐的手機給我發了條簡訊。」 「怎麼這麼巧,你跟安安也在這家酒店?」 「季小姐最喜歡這邊的一道甜品,我們最近常常過來吃。」 周揚眉峰一蹙,道:「今天是周楚提議來這裡喝下午茶的。」 不是偶遇,那就是早有預謀的。 沈默立刻想起車展的那天,周楚靠在牆邊抽煙的樣子:「恐怕你弟弟已經知道我們從前的關係了。」 周揚臉色微變。 沈默看得好笑,說:「怕什麼?難道他還要幫我們出櫃嗎?何況,我們兩個早就毫無關係了。」 周揚被他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但周楚費了這麼多心思把他們騙到一起,目的顯然不簡單。沈默不敢耽誤時間,用手機給酒店前台打了個電話,讓他們派人上來開門。接著想到季明軒還在趕來的路上,又打了一個電話過去。 「喂,季先生……」 沈默剛說了幾個字,就覺手上一空,手機被周揚搶了過去。周揚看了看螢幕上聯絡人的名字,把手機遠遠扔了出去。 沈默的手機不是特別結實,這麼一摔就自動關機了,他不由驚訝道:「你發什麼瘋?」 說著想去撿起手機,卻被周揚一把扯了回來。 「你以為季明軒是什麼好人嗎?」周揚捉著沈默的胳膊道,「他跟周楚一樣,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 沈默覺得後背發涼,道:「你胡說什麼?」 「當年的事我已經調查清楚了,是我的錯,不該瞞著你跟安安去國外。但你猜猜季明軒幹了什麼?」周揚冷笑了一下,一字一字說,「是他把你的身份……透露給我父母知道的。」 周揚這句話說得並不響亮,沈默卻覺耳邊像有什麼東西炸裂開來,震得他半天回不過神。 沈默有一段時間的記憶特別模糊。從他發生意外到後來康復出院,差不多有半年的時間,每天都過得渾渾噩噩的,除了一些瑣碎的片段,其他什麼也記不起來了。 比如被綁架的那天,他中途找機會逃了出來,先打電話報了警,接著又拚命撥打周揚的電話,但最後卻是季明軒救了他。 為什麼季先生比警察來得更快? 或者是警察先救了他,隨後季先生才出現的? 沈默怎麼也想不起真正的過程了。 也是因為他竭力避免回想當初的那些事,所以忽略了這個細節。但無論如何,季明軒肯定早已知道了他跟周揚的關係。 現在聽周揚這麼一說,許多回憶又如潮水般席捲而來,令沈默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一切就像計劃好的一樣,周揚剛剛出國,他就遭人綁架。是周父周母早就知道了他和周揚的關係?還是季明軒為了妹妹的幸福,要除掉他這塊絆腳石? 沈默想起季明軒那天晚上表明情意的樣子,心中泛起陣陣寒意。 他說的那句喜歡,又到底是真是假? 「季明軒是個利益至上的人,」周揚接著說道,「他處心積慮地拆散我們,只不過是為了促成周季兩家的聯姻。」 沈默反射性地為季明軒辯護:「他是為了妹妹……」 「你還真信他說的鬼話?他明知道我根本不愛季安安,還硬要將我們兩個人湊在一起,這真是為了妹妹著想嗎?」 ���也是沈默始終無法理解的地方。 季明軒似乎對季安安太過寵溺了,只要是季安安想要的,他不管是非對錯,用盡辦法也要讓她如願。 「就算季先生用了手段,但這一切難道不是你自願的嗎?是你自願跟季小姐去的國外,你自願跟季小姐訂的婚,你明明不愛她,卻一直在欺騙她的感情。季先生布下了天羅地網,而一步步走進這陷阱裡的,卻是你自己。」沈默深吸一口氣,道,「如你所說,可能真的是季先生把我們的關係說出去的,但是那又怎麼樣?他要是不說,你就打算瞞上一輩子嗎?然後像現在這樣娶妻生子,讓我當你的地下情人?」 周揚啞口無言。 沈默想像得到,他的的確確動過這樣的心思。 他的手臂還被周揚抓著,兩個人離得極近,他從前愛過的人,依然是那副斯文俊秀的樣子。 沈默注視了他片刻,忍不住放柔聲音,低聲道:「真正相愛的人,是無論什麼陰謀手段都拆不散的。」 若是分開了,那必然是愛得不夠深。 周揚頹然道:「我們……真的不能重新開始嗎?」 沈默想也不想就答:「不可能。」 周揚點點頭,忽然一把將沈默抱住了,低下頭來吻他。 沈默吃了一驚,立刻抬起膝蓋踢他。周揚被他踢了個正著,「唔」地痛哼一聲,卻還是抱著他不放。正糾纏間,耳邊傳來了開門的聲音。 兩人怔了怔,雙雙轉過頭去,只見原本緊閉的房門已被打開了,而站在門外的人——竟然是季安安。
第九章
她時常掛在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空洞到近乎麻木的神情,一雙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周揚。 周揚簡直不敢與她對望,失聲叫道:「安安……」 沈默一把推開周揚,道:「安安,你誤會了,其實……我是收到一條簡訊……」 他腦子裡一片混亂,覺得自己像是蹩腳言情劇裡的男主角,只能說一些毫無說服力的話為自己解釋。 顯然季安安並不信他。 「不用說了。」她從耳邊取下一個類似耳機的東西,道,「我什麼都聽見了。」 沈默呆了一下,很快明白過來,猜想是有人在這個房間裡裝了竊聽設備,甚至可能連針孔攝影機都有。 而這一切,應當就是那個周楚的傑作了。 他費盡心機把周揚和沈默騙到一起,為的就是讓季安安得知真相。對一個剛認祖歸宗的私生子來說,在周家的日子恐怕不會太好過,但他若是能破壞周季兩家的婚事,讓周揚少了季家這個靠山,情況可就大不相同了。 果然,接著就聽季安安道:「我原本還不相信你弟弟說的話,沒想到……周揚,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嗎?」 她往前走了一步,與周揚面對面站著,問:「你一直都在欺騙我的感情?」 周揚遲遲沒有回答。 直到季安安又問了一遍,他才長長嘆一口氣,抬手摘下自己的眼鏡,輕輕揉了揉眉心。他向來是個注重形象的人,這時也是一樣,重新將眼鏡端端正正地戴回去之後,才抬眼看向季安安,開口吐出兩個字:「沒錯。」 季安安的身體狠狠搖晃一下,臉上的血色霎時褪得乾乾淨淨。 周揚明明看見了,卻還是繼續說道:「我周揚,從來沒有愛過季安安。」 話音剛落,周揚臉上就挨了一拳。 出拳的人是沈默。他甩了甩右手,第一次知道動手打人原來如此暢快,或者他早就該痛打周揚一頓了。 他沒理會周揚的痛呼聲,轉頭去拉季安安的手,道:「安安,這件事複雜得很,我們換個地方慢慢說吧。」 季安安搖搖頭,仍舊看向腫了一隻眼睛的周揚,問:「為什麼騙我?」 周揚嗤笑一聲,捂著右眼道:「這應該去問你的好哥哥。若不是他威逼利誘,用盡了手段,我怎麼可能跟你在一起?又怎麼可能……跟沈默分開?」 季安安渾身一震,直到這時才看向沈默,問:「沈大哥,你跟我哥……也是假的?」 沈默不知怎麼回答才好,只說:「季先生已經在半路上了,等他來了再向你解釋吧。」 季安安卻不肯放過他,執拗地問:「原本你跟周揚才是一對,是不是?」 到了這個地步,沈默實在無法再說謊騙她,半天才道:「已經是從前的事了。」 季安安眨一下眼睛,接著就有淚水從她右眼中淌落下來,一直流到了腮邊。然後她牽動嘴角,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低聲說:「我明白了。」 沈默急道:「安安……」 季安安拂開他的手,烏黑眼眸直愣愣望著前方,嘴裡喃喃道:「原來都是假的……」 一邊說一邊轉過身,跌跌撞撞地出了門。 沈默見她情況不對,想要跟上去看看,卻被周揚捉住了手腕。 沈默回頭瞪他,氣道:「你為什麼這麼跟安安說話?」 周揚的眼鏡都被打歪了,樣子頗為悽慘,苦笑道:「今天這個情形,難道我還能繼續哄著她嗎?她遲早會知道真相的,早一些知道,總比被騙上一輩子好。」 沈默氣得只想再打他一拳,但因為擔心季安安,也沒這個空浪費時間了,掙開周揚的手就往外面走。 誰知走得太急,與外面衝進來的人撞了個正著。 沈默抬頭一看,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季明軒。他雖然早知道他會過來,真正見了面,心中卻是五味雜陳,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季明軒氣息微亂,也不知是不是跑上六樓的。他看了看沈默,再瞧了瞧房間裡的周揚,心中暗暗驚訝。不過臉上並未表現出來,只是問:「安安呢?」 沈默不敢隱瞞,直接道:「季小姐什麼都知道了。」 「知道什麼?」 「我跟周揚的事。」 季明軒臉色煞白,立刻問:「她人呢?」 「剛剛才跑出去。」 季明軒轉身去追。 沈默忍不住問:「季先生,當初把我跟周揚的關係透露給周家的人……是你嗎?」 季明軒身形一頓,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仍舊大步衝了出去。 沈默原本也想跟去的,但是突然沒有了邁步的力氣。 他是害怕聽到那個答案嗎? 事情發展成這樣,他跟季明軒又該如何收場? 沈默靠在門邊立著,心中一片茫然。就在這時,他聽見外面傳來季明軒的大喊聲:「安安——」 沈默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整顆心都提了起來,有一種無法形容的恐懼。 他忍不住回過頭去看周揚。 周揚也正看著他。 他們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驚惶之色。 周揚扶正了眼鏡,喃喃道:「沒事的,我瞭解安安的性格,她不會做傻事的。」 也不知是安慰沈默還是安慰他自己。 沈默急著去找季安安,不料腳下發軟,幾乎栽倒在地上。最後還是周揚扶了他一把。 因為這樣耽誤了一點時間,等他們循聲趕過去時,電梯門正緩緩關上。沈默匆匆一瞥,看見季明軒面沉如水地站在電梯裡,季安安閉著眼睛躺在他懷中,蒼白的臉孔上毫無血色。 接著電梯門就徹底關上了。 沈默沖得太急,差點一頭撞在門上。他定了定神,連忙按了下樓的按鈕。正好旁邊還站著幾個看熱鬧的人,周揚便向他們打聽了一下事情的經過。 「出什麼事了?嗯,就是有人暈倒了。不過剛剛那個高個子的男人好像是她的家人,應該是送她去醫院了吧。」 聽說季安安只是身體不適,而非出了意外,沈默總算安心不少。他心中越是焦急,電梯就來得越慢,等他和周揚趕到樓下時,季明軒已經開車送季安安去醫院了。 沈默也有開車過來,但不知季明軒去的是哪家醫院,想追也沒辦法追。 倒是周揚向酒店借了身衣服後,又恢復成一派斯文模樣,取出手機打了通電話:「對,季安安……給我查一下是哪家醫院……」 事情鬧得這麼大,周夫人當然也聽到了消息,匆匆從包廂裡走了出來。她見周揚跟沈默站在一起,明顯怔了一怔,但面上絲毫不露聲色,只招手叫周揚過去。 沈默遠遠看見周揚走過去跟她說了幾句話,接著就見那位周夫人勃然大怒,抬手給了他一個耳光。 周揚本來就挨了打,這下臉上更是五顏六色的,樣子好不狼狽。 周夫人教訓過兒子後,抿了抿嘴唇,朝沈默的方向看過來。跟秀美的外表比起來,她的眼神格外凌厲,像是能夠噬人。 沈默從前或許有些怕她,現在卻毫不在意了。他在酒店大堂裡等了半個多鐘頭,終於知道季安安被送去了哪家醫院。他不願跟周揚同行,便自己開車趕了過去。 沈默一路上有些心神不寧。 他始終忘不掉季明軒的那一聲大喊。印象中,季先生很少有這樣失態的時候。他說季安安的身體不好,到底是差到什麼程度?是受了刺激就會昏厥嗎?
沈默連闖了兩個紅燈,才到了醫院門口。他一路找過去,最後在急救室外看到了季明軒。季明軒獨自一人坐在長椅上,原本筆挺的西裝變得皺巴巴的,看起來有種深深的疲倦感。 沈默不由得放慢腳步,一步步走了過去。季明軒像是有所感應,忽然回過頭望了他一眼。 那眼神說不出的寂寥。 沈默頓了頓。 季明軒反而放鬆緊蹙的眉心,說了句:「你來了?」 沈默走過去問:「季小姐怎麼樣了?」 「還在搶救。」 「她……究竟是什麼情況?」 季明軒指了指身旁的空位,道:「坐。」 沈默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季明軒調整了一下姿勢,雙手交疊著握在一處,像是陷入了許久之前的回憶中,過了一會兒才說:「安安比我小八歲。我記得她出生的時候正好是春天,風吹在身上暖洋洋的,還帶著一點花的香氣。安安從小脾氣就好,不哭也不鬧,見了人就一個勁地笑。」 季明軒說到這裡,臉上也露出了似有若無的笑容。 「安安長得特別像我的母親。可惜她生下安安不久就過世了。」季明軒嘆了口氣,說,「她有先天性心臟病。」 他頓了一下,臉上的笑容淡下去,道:「安安遺傳了這個病。」 沈默隱隱猜到一些端倪,現在聽季明軒說出來,才知他為何這麼寵著季安安。他從小失去母親,唯一的妹妹又體弱多病,自然將滿腔柔情傾注在了妹妹身上。 沈默不太會安慰人,想了想道:「現今醫學這麼發達,心臟病也不是治不好。」 「是,安安很小的時候就動了手術,可惜效果並不理想,誰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離開這個世界。」季明軒閉了閉眼睛,道,「我從小就想,無論安安想要什麼,我都要竭盡所能地讓她如願。我要她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都過得開心快活。」 他恨不得傾其所有,將整個世界捧到妹妹面前。 可是…… 「可是她要的偏偏是周揚。」季明軒輕蔑地笑了一下,「哼,周揚。我向來不喜歡周揚,不過無所謂,只要安安喜歡就好。本來周季兩家聯姻,是所有人樂見其成的,只是沒想到……」 他瞧了沈默一眼,沒再說下去。 沈默默默在心底補充一句,沒想到出現了他這塊絆腳石。 「雖然出了點意外,但周揚還算懂得取捨,既然他肯配合,我也不介意給安安一個假象。只要那是……」他聲音有一些發顫,「能夠令安安幸福的假象。」 然而這樣的假像一旦被揭破,後果簡直不敢想像。 沈默想到還沒解釋過今天發生的事,便簡單說了一下事情經過。 季明軒靜靜聽著,只在聽到周楚的名字時皺了皺眉,最後道:「我知道了。」 他現在只關心季安安的身體,其他的事無暇顧及,只能等秋後算帳了。 沒過多久周揚也到了。他又換了身衣服,臉上的傷也簡單處理過了,不知是出於愧疚還是真的擔心,一來就問:「安安呢?」 季明軒冷著一張,並不正眼看他。沈默也不太想跟他說話。周揚好不尷尬,也不好意思坐下來了,只站在牆邊等著。 氣氛安靜沈默,一分一秒都似煎熬。 好在季安安終於被推出了急救室,雖然還是昏迷不醒,但醫生說她的病情已經穩定,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了。 季明軒去了一趟主治醫生的辦公室,出來後臉色陰沉得嚇人。但無論周揚怎麼追問,他都是一言不發,只是用冷冰冰的目光掃了周揚一眼,說了一個字:「滾。」 周揚當然不肯離開,不過怕再刺激到季安安,倒是沒進病房,一直在外面守著。 沈默想到季安安是臨時被送過來的,什麼東西都沒準備,便去買了點洗漱用品回來。 到了半夜裡,季安安終於醒了過來。 沈默沒敢進去,只隔著玻璃看見季明軒彎下身跟她說了幾句話,然後動作輕柔地摸了摸她的頭髮。 季安安點一下���,慢慢合上眼睛,重新睡了過去。 季明軒仍舊維持著那個姿勢注視著她,過了很久很久,才輕輕替她掖好了被子。 有那麼一刻,沈默由衷覺得,季安安定是他在這世上最深愛的人。 之後季明軒出了病房。 周揚和沈默立刻迎了上去。 季明軒只對周揚說了一句話:「安安說了,她不想再見到你。」 接著就轉頭看向沈默。 沈默捏緊手心,有種等待宣判的錯覺。 季明軒看了他一會兒才道:「我跟你說幾句話。」 醫院裡也沒什麼適合說話的地方,兩人最後找了個靠窗的角落站著。再過幾天就是立春了,風裡似乎能聞得到淡淡花香。 沈默的神經緊緊繃了一天,又沒怎麼休息過,這時候竟然有些走神。他想到若是季安安沒出事,他跟季明軒過兩天就要飛去那座小島上了,他彷彿聽到了沙沙的海浪聲…… 「沈默。」 是季明軒的聲音將他拉回了現實。 沈默一下回過神來,問:「季小姐怎麼說?她是不是……也不想見我?」 他早已做好了心裡準備,季明軒卻沒直接回答,只是說:「你之前在酒店問我,是不是我把你跟周揚的關係告訴周家人的,我現在給你答案。」 沈默的心一跳,驀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慌忙抓住季明軒的手道:「季先生,別說了,我不想知道了……」 季明軒反握住他的手,輕輕拍了一下。 十分尋常的一個動作,但是沈默覺得,季明軒再沒有比現在更溫柔的時候了。然後他聽見季明軒道:「是我。」
半個月後,沈默同季明軒的律師見了一面。 那天在醫院裡,季明軒對他說出那句話的時候,他就已經預料到這一天了。無論那番話是真是假,他既然說出口來,就意味著兩人不可能繼續走下去了。 只是沈默怎麼也沒想到,竟連分手這種事,季明軒也不肯親自出馬,只叫了律師來跟他談。 該說他太理智了還是太冷血了? 或者對季明軒來說,從頭到尾都只是一份契約,現在契約作廢,當然要用最妥當的方法解決。 季明軒的律師姓陳,是個相貌堂堂的年輕人,一副專業人士的派頭,握著沈默的手作自我介紹。 沈默跟他寒暄過後,開口就問:「季先生呢?」 「去國外了。」陳律師一邊從公事包裡取出文件,一邊說,「季小姐的病情一穩定下來,就轉去國外治療了。」 沈默始終沒再見過季安安。現在打聽到了她的消息,也算是放心一些。 陳律師將帶來的文件一份份遞到沈默面前,道:「沈先生,根據您當年和季先生簽訂的協定,這些都是您應得的部分。」 沈默隨意掃了一眼,是一些股票和不動產,他雖然沒什麼概念,卻也知道肯定是價值不菲了。 季明軒真不愧是生意人,連感情亦是明碼標價。 沈默漠然地翻完那些文件,道:「季先生真是慷慨。」 陳律師微笑著附和道:「向來如此。」 他行事如此老練,想來也不是第一次替季明軒處理分手事宜了。沈默沒再想下去,拿起筆問:「我是不是只要簽名就行了?」 「是的。另外季先生也說過,您若是有其他要求,儘管提出來就是了。不過,」陳律師環顧一下四周,道,「這棟別墅是季小姐從小長大的地方……」 沈默立刻會意,說:「我明白,過幾天會收拾東西搬出去住的。」 他如此知情識趣,陳律師也輕鬆不少,指了指桌上的文件,道:「季先生出手大方,有幾處房產的結構佈局都不錯,等辦完了手續之後,沈先生隨時可以住進去。」 沈默點點頭,低下頭去簽名。 他覺得,作為一個剛剛被分手的人來說,他算表現得十分冷靜了。 可能是因為他和季明軒從未真正開始過? 從來都只有似有若無的曖昧,有一些小小的火苗還沒來得及竄起,便已經燒成了灰燼。 這樣也好。 沈默簽名簽到一半,聽見陳律師說:「對了,季先生說他從前送給您的東西,當然也都歸您所有,只是有一樣他希望能夠要回來。」 沈默抬頭問:「是什麼?」 車? 還是戒指? 無論哪一樣沈默都無異議,但是陳律師卻說:「是錦繡山莊的那套房子。」 沈默的手一顫,簽字筆在紙上劃出長長的一道痕跡,他卻渾然不覺,只是睜大了眼睛問:「你說什麼?什麼房子?」 「沈先生不知道?」陳律師比他更驚訝,低頭翻看了一下資料,然後篤定地說,「大約三年前,季先生將他在錦繡山莊的一套房子,轉到了您的名下。」 錦繡山莊這個名字,沈默曾聽人提起過幾次。 第一次是趙奕,將他誤認為了住在錦繡山莊的那個人。第二次是司機老張,說季明軒喝醉後嚷著要去錦繡山莊。 不用想也知道,這錦繡山莊的房子,必然是季明軒的金屋藏嬌之處了。現在怎麼會莫名其妙的到了他的名下? 難道是季明軒圖方便,一口氣買下整棟樓,叫他的情人們比鄰而居? 無論如何,這錦繡山莊肯定有古怪。 沈默轉了轉手中的筆,對陳律師道:「我想過去看看,能不能給我鑰匙?」 陳律師一愕,但仍舊維持住專業的微笑:「鑰匙不是應該在沈先生手裡嗎?」 沈默這才轉過彎來。 是,季明軒既然送他一套房子,當然不會不給鑰匙,但是他怎麼毫無印象? 三年前…… 正是他記憶最為模糊的那段時間,倒不是因為記性不好,而是他當時心灰意冷,對許多事情都不上心。每天看著太陽升起來,一轉眼又天黑了,簡直不知道日子是怎麼過去的。 季明軒就是那個時候送他的房子? 沈默自己也無法確定。不過他這幾年一直住在這幢別墅裡,如果真有鑰匙,肯定也不會在別的地方,所以等談話告一段落,送走了陳律師後,他就開始翻箱倒櫃地找了起來。 他本身是個戀舊的人,許多東西都捨不得扔掉,這麼一翻,倒是翻出不少亂七八糟的。比如幾年前用過的手機,泛黃的日記本,還有一些信手的塗鴉。最後在抽屜的角落裡,發現了一個已經積了灰的盒子。 是那種常見的禮物盒,盒蓋上還貼了個可笑的蝴蝶結。 沈默看到後愣了一秒鐘。 他對這個盒子有印象,記得是有一次他過生日,季明軒來他住的出租屋看他,順便把這個送給他的。季明軒送得隨意,他也收得隨意,甚至想不起有沒有打開過了。 可能隨手就塞進了抽屜裡,也可能看了卻沒放在心上。他只記得過後不久,他房租到期被趕了出來,無家可歸的時候被季明軒領了回去,然後就有了那份契約。 沈默仔細一想,發現時間線有點矛盾。 也就是在簽約之前,季明軒已先送了他一套房子?這算什麼?付的定金嗎? 他打開盒子一看,裡面果然放著一把鑰匙。旁邊還附了一張紙條,寫了錦繡山莊那套房子的地址。字跡他很熟悉,確實是季明軒寫的。 沈默輕輕捏住那把鑰匙,決定這就過去看一看。 錦繡山莊的地段極好,雖然是在市中心,但是鬧中取靜,一條林蔭大道將其與市區的繁華隔離開來,別有一種清幽靜謐的味道。 沈默開車過去,循著地址找到了季明軒那套房子。 雖然過了三年之久,不過好在門鎖沒有換過,沈默開了門進去,見是一套四居室的房子,裝修得很精緻,到處都乾乾淨淨的,像是有人時常在打掃。 廚房和客廳的家具一應俱全,主臥和客房也都佈置好了,衣櫃裡有幾套衣服,都是季明軒的尺寸,想來他偶爾會在這裡過夜。除此之外,並沒有其他人生活的痕跡。 一切都是再平常不過的。 沈默有點洩氣。 像是一個人等著揭破一個塵封已久的秘密,結果發現自己撲了個空。 還剩下書房沒有看過,沈默不抱希望地推開那扇門,只看一眼就呆住了。 書房被改造成了畫室的樣子,是整套房子裡採光最好的房間,地上胡亂鋪著各種繪畫工具,牆上則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畫。 有風景的,有人物的,有隨手塗抹的草稿,也有精心裝裱過的,但所有的畫都是同一種風格,落款處的簽名也都是同樣的兩個字。 ——沈默。
第十章
手指鑽心地疼。 沈默挨不住那種痛,被迫從昏睡中清醒過來。他惶然地睜開眼睛,入目的儘是白慘慘的顏色:白的牆壁,白的床單,白的紗布……他茫然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是在醫院裡。他回想起昏迷前發生的事,身體本能地縮成一團。 他在回家路上遭遇綁架。廢棄的舊倉庫裡瀰漫著一股霉味,無止盡的毒打與折磨將時間拖得格外漫長,沈默的頭被按在地上,透過爬滿蜘蛛網的窗子,看著天色一點點暗下去,然後那無邊的黑暗中又透出一絲微光。 即使是意識不清的時候,他也一遍遍叫著周揚的名字。 但那個人始終沒來救他。 「周揚……」 沈默在被子裡瑟縮一下,不自覺地又叫了一聲。他的右手纏著厚厚的紗布,痛得幾乎要失去知覺,他想起那個臉上帶疤的男人一根根踩斷他手指時,曾笑著說周揚絕對不可能出現。 他跟青梅竹馬的女友一起去了國外,因此無論打多少遍電話,也是無人接聽。 手指被硬生生踩斷的聲音依然在耳邊迴蕩,沈默閉了閉眼睛,那聲響又變作了開門的聲音。 病房的門打開後,走進來一個高大的男人。 沈默以為是周揚,一抬頭卻看到一張陌生的臉。他心頭一空,說不出是種什麼滋味,只是突然覺得不再害怕了。 有什麼比他剛經歷過的一切更加可怕呢? 那個人年紀很輕,臉孔十分英俊,眼神冷得似冬日的夜。他用一種審視的目光打量沈默,道:「醒了?」 沈默沒有作聲。 那個人接著道:「醫生說你已脫離危險期了,只是右手的傷最嚴重,以後可能會留下後遺症。」 沈默終於有了一絲反應,他嘴唇動了動,卻不是關心自己的手,而是吐出兩個字:「周揚……」 那個人的眼神彷彿更冷了些:「周揚人在國外,跟我妹妹在一起。」 他頓了一下,說:「我妹妹是季安安。」 沈默登時明白過來,說的是跟周揚青梅竹馬的季小姐。那麼眼前這個人……就是季小姐的哥哥?他不由得朝那人看過去。 對方也正靜靜望著他。 「忘了自我介紹,」那人抬手整了整領帶,說,「我姓季,季明軒。」 沈默自那天得知周揚的消息後,整整三天沒再說過話。第四天季明軒來病房看他,他突然開口道:「我想給周揚打個電話。」 季明軒微不可察地蹙一下眉,但依然點頭道:「可以。」 沈默已經能從病床上坐起來了,不過他一隻手裹著紗布,另一隻手打著點滴,根本沒辦法撥電話。季明軒親自幫他撥通周揚的電話號碼。 沈默十分冷靜,從頭到尾只跟周揚說了三句話。 「是我。」 「我們分手吧。」 「沒有原因,就是膩了而已。」 而後不顧周揚在電話那頭追問緣由,目光平靜地看向季明軒。 季明軒會意地掐斷電話。他端詳沈默一陣,問:「這麼輕易就跟周揚分手?」 沈默看向自己的右手,像事不關己一般說:「他們折磨我的時候說,我若是不跟周揚分手,下次出事的就是我的家人。」 季明軒揉一下眉心,拖過椅子在病床邊坐下了,說:「綁架你的歹徒已被抓捕歸案,等你身體好一些,警察會找你做筆錄。」 沈默點頭說「好」,問:「那天……是季先生救了我嗎?」 季明軒停頓數秒,然後說:「不是。多虧你出事前報了警,警方及時趕到。」 沈默又問:「季先生為何替我支付高昂醫藥費?」 「周揚跟安安走了,算是一點補償吧。」 沈默跟季明軒本就是陌生人,說完這些就無話可說了。季明軒略坐一會兒便走了,之後派他的助理來看過沈默幾次,他本人則沒再出現過。
一個月後,沈默病癒出院。 除了右手不能自如使用,其他傷口都只留下淡淡痕跡。但他每晚都會作噩夢。 他夢見自己在黑夜中奔逃,身後追趕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不斷撥打著同一個電話號碼,但電話那頭是「嘟嘟」的忙音,永遠無人接聽。終於自黑暗中伸出一隻手來,狠狠捉住他的腳踝,將他拖進無邊地獄。 沈默從夢中驚醒,不由得大叫:「周揚!」 小小的出租屋內空蕩蕩的,甚至能聽見回音。房子是他跟周揚一起佈置的,處處留有周揚的痕跡,但他知道,那個人再也不會回來。 沈默開始整夜整夜地不睡覺,一閉上眼睛,就彷彿回到那間廢棄的舊倉庫,他不停叫著周揚的名字,但始終沒有人來救他。 他原本已找到一份繪畫相關的工作,但既然右手廢了,工作也就黃了,好在家中還有一些面包泡麵可以充飢。他每天熬到堅持不住才昏睡過去,醒來就看著窗外發呆,日昇日落對他來說毫無意義,他甚至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 似乎只是短短幾天,又似乎一輩子也不過如此。 那天剛下過一場雨,雨過天晴,空氣格外的清爽。沈默剛拆了一袋面包打算吃著,就聽見門鈴聲響起來。他很久沒接觸過外人了,思緒變得有些遲緩,過了一會兒才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他背光立著,面容看上去模模糊糊的,有些不真切。 但沈默麻木已久的心彷彿突然活過來,幾乎就要跳出喉嚨。他把右手藏到身後,像是怕嚇著了對方似的,很輕很輕地叫他:「周揚。」 那人怔了怔,道:「我不是周揚。」 沈默眨一下眼睛,仔細地看著他,說:「你不是周揚是誰?」 邊說邊將他拉進屋子裡。 房間好幾天沒打掃過了,到處又髒又亂,沈默忙得團團轉,才收拾出一小塊能坐的地方,道:「你不是說只出去幾天,怎麼過了這麼久才回來?」 但周揚究竟去了哪裡?又是過了多久才回來?他竟然想不起來了。 那人並不坐下,只抱著胳膊打量沈默,又重複一遍:「我不是周揚。」 他從口袋裡取出一塊手錶,道:「有人在那間舊倉庫撿到這個,我猜應該是你的東西,所以順便送過來。」 沈默認出那是周揚送他的手錶,連忙接過來重新戴上了。可他依然想不起什麼時候弄丟的手錶,只是想一想,右手就隱隱作痛。 他不敢再想下去,瞥見桌上剛拆封的面包,便拿過來道:「你是不是還沒吃飯?一起吃吧。」 那人見了這面包,頓時臉色一變,捉住沈默的手道:「你吃發霉變質的東西?」 沈默被他捏得手腕發疼,不由自主地瑟縮一下,想起來周揚並不愛吃這些東西:「我記得冰箱裡還有些菜,我去給你下碗麵吧。」 他說著掙脫那人的手,但剛往廚房走了兩步,就覺一陣頭暈目眩。他站立不穩,差點摔在地上,幸虧那人眼疾手快,及時扶住了他的胳膊。 沈默頗有些不好意思:「可能是我昨天睡太晚了。」 他又一次低聲地叫:「周揚……」 那人這回沒再糾正他,只是說:「如果我今天沒來,你恐怕會餓死在這間屋子裡,等幾天后上報紙頭條。」 可是他還有面包吃啊。 沈默這樣想著,還沒出聲反駁,那人已拖著他往屋外走去。他力氣大得很,沈默怎麼也掙不開,只好跟著他走了。 他被帶到一輛車裡,有個助理模樣的人買了熱氣騰騰的粥回來,沈默被監督著喝下了一大碗。 他心中覺得奇怪。陽光那麼好,不知為什麼,所有人的容貌都是模糊不清的。當然周揚例外,即使在人群中,他也能一眼認出周揚。 那是他傾心相戀的人。 沈默想到這裡,心底忽然軟得不像話。 喝完粥後,他被那人帶去了醫院。同樣面容模糊的醫生問了他一些問題,有些答起來很容易,有些卻令他覺得莫名其妙。答完後,他又被拉去做了些檢查,那人跟醫生討論了一下他的病情,最後配了一大堆藥回家。 沈默撥弄著那些藥瓶說:「我沒生病。」 那人用眼角掃他一眼,平心靜氣地說了兩個字:「吃藥。」 沈默不知為什麼,竟然不敢違逆他的話,他乖乖倒水吃了藥。那人終究沒在屋子裡坐一坐,等沈默一吃完藥,他就打開門準備離開。 沈默追上去問:「周揚,你要去哪裡?」 那人腳步一頓,回過頭來看牢沈默,說:「我今天只是剛好路過,以後也不會再來了。」 沈默一陣茫然。 那人似乎猶豫了一下,慢慢伸出手來,手掌貼向沈默的臉頰,卻並未碰著他的臉,一字一句道:「周揚當然也不會來。是繼續逃避還是清醒過來面對現實,你自己選吧。」 說完收回手去,轉身就走。 沈默一路追下樓去,眼看著那人上了車,終於再也追不著了。他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周揚為什麼要離開?他們明明這樣要好。 他右手又痛起來。 沈默急忙用另一隻手握住了。 天氣只晴朗了一個下午,到晚上再次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沈默沒有回出租屋,只在樓下的過道里站著,心裡空蕩蕩的,不知在想些什麼。 雨雖然下得不大,但還是很快打濕了他的衣服。沈默縮了縮肩膀,固執地不肯離開。 他一晚上沒睡,到天快亮時,才靠在牆邊坐了下來。有早起上班的人陸陸續續從他身邊經過,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瘋子。 沈默也不禁想,他是不是瘋了?
這一天還是陰沉沉的天氣,雨不大,但纏纏綿綿地下個不停。沈默的頭髮也全濕了,不斷往下滴著水,他這時候倒不覺得冷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只是一心一意地等待著。 下午有一輛車開過來,在樓道對面停住了,沈默抬頭看了一眼,復又低下頭去。 快黃昏的時候,雨反而下得大起來。沈默頭頂的一點點屋簷完全擋不住雨了,他還是一動不動,連站起來的念頭也沒有。 那輛車同樣停在對面沒動。 等到天徹底黑下來時,車門突然打開了。 從車上走下來一個人。 沈默看他撐著傘越走越近,似乎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 那人最終在沈默跟前站定了,一言不發地望著沈默。 沈默站起來抱住他,叫道:「周揚!」 那人的身體微微一僵,過了許久許久,才嘆息著、輕輕環住了他。
沈默淋了一天的雨,到晚上果然發起燒來。他燒得神志不清,隱約知道有醫生到家裡給他打了退燒針。他在睡夢中不斷叫著周揚的名字,印象中有那麼一天,他也曾這樣叫過周揚,但周揚始終沒有出現。 而這一次,有人坐在床邊,牢牢握住了他的手。 沈默身體虛弱,病了好幾天才恢復過來,等他能夠起身下床時,家裡已經煥然一新了。原本亂七八糟的客廳被打掃得乾乾淨淨,冰箱裡塞滿了新鮮的蔬菜水果,一些老舊的家具也都換過了。他的周揚紆尊降貴地坐在沙發上,指揮家政煮粥給他喝。 沈默走過去道:「周揚。」 那人含糊地應一聲,取過桌上的幾瓶藥說:「這兩瓶是飯後吃的,一天兩次,每次兩片。這瓶是每晚睡前吃的,一片就夠了。還有這瓶是……」 他把每種藥的吃法都交代完了,然後說:「你每天按時吃藥,我三天后過來,帶你去醫院複診。」 沈默只記住了最後那句話,問:「你現在要走?」 「對。」 「不住下來嗎?」 那人靜了一會兒,說:「我有工作要忙。」 「可是以前……」 沈默話沒說完,那人的手機就響了,他接起來聽了幾句,淡淡道:「明白了,我這就回公司。」 他掛斷電話後,又轉頭叮囑沈默一句:「記得吃藥。」 沈默動了動嘴唇,還有許多話要講,但終究沒有說出來,只是目送著他離開了。家政煮完粥後也走了,沈默一個人喝了粥吃了藥,接下來無事可幹,只好繼續看著窗外發呆。 他不明白周揚為什麼要離開。 但是沒關係,他說三天后會過來的,不是嗎? 之後幾天,家政按時過來給沈默做飯,到了第三天,那人果然如約而至了。沈默簡直不知道時間是怎樣過去的,只有見到了他,面上才有了些生氣。 那人還是一樣冷淡,先問了他有沒有吃藥,隨後就開車載他去了醫院。沈默這次沒再做一堆檢查,只是跟醫生天南地北地聊了聊,複診就算結束了。臨走前他聽見醫生跟那人說:「是心理創傷後的應激反應,只能慢慢治療了。」 沈默覺得奇怪,他明明沒有生病啊。 回去的路上,他試著聊了好幾個話題,都被那人不冷不熱地敷衍過去了。沈默不明白周揚為什麼變了這麼多,以前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 沈默恍惚了一下,他最近記性變差,以前的許多事情都想不起來了。 他昨天晚上又沒睡著,這時陽光正好,車開得又快又穩,他不由得有些犯困了。但他不敢睡,強撐著眼皮看了那人一眼,又看一眼,看著看著,就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他夢見無邊的黑暗。 有無數雙手從地底下伸出來,死死捉住了他,將他按在地上,一點一點碾碎他的骨頭,把他的每一滴血每一塊肉吞噬殆盡。 「啊——」 沈默從噩夢中驚醒過來,發現天已經黑了,車子停在不知名的路口邊,而那人的臉近在咫尺,正認真地盯著他看。 沈默出了一身冷汗。 夢中的一切太過真實了,像是曾經真的有過那麼一次,他被活生生地撕成碎片。 那人伸出手來,微涼的手指輕輕揩去他鬢邊的汗。 沈默身體一顫,說:「抱歉,我不小心睡著了。」 那人問:「你作噩夢了?」 「是。」 「經常嗎?」 「……偶爾。」 沈默大抵是不擅長說謊的,那人立刻就拆穿了他的謊言:「你臉色這麼差,是因為晚上都不敢睡覺?」 沈默徒勞地否認:「不是的……」 那人卻不再多話,直接發動了車子。 沈默注意到他開車的路線不對,他再次緊張起來,說:「周揚,你開錯方向了。」 「沒有錯。」 「我們這是去哪裡?」 「回我家,你不適合一個人住在那間屋子裡。」 沈默向來是溫順的,人人都說他脾氣好,但他這時卻驚叫起來:「不行!」 那人問:「為什麼?」 沈默說:「不行,我要留在家裡,等……」 等什麼呢?等周揚?可是周揚已在他身邊了。 他腦子裡亂成一團,只知道必須等下去。他忘了行駛中的車多麼危險,差點撲上去搶方向盤。 那人只好剎停車子,回過頭凝視沈默。 沈默對望回去,毫不退讓。 那人只好妥協道:「好,我們回家。」 折騰半天,他們最後還是回了小小的出租屋。這房子是他們畢業後租的,周揚跟他一起佈置的,沈默不明白他怎麼突然就不喜歡了? 他們晚飯叫了外賣,吃完後那人沒走,而是抱了被子睡在沙發上。 沈默愈加迷糊了:「為什麼不跟我一起睡?」 那人沒搭理他,只是招了招手道:「過來吃藥。」 沈默就乖乖吃了藥。 晚上睡覺的時候沈默沒關臥室的門,房門正對著沙發,這樣他一眼就能看到周揚了。道過晚安後,他關了燈,躲在被子裡悄悄看向那人。 沙發是太小了,那人身高腿長,睡在沙發上像隨時會掉下來。他在沙發上翻來翻去,沈默的目光便也跟著來來回回。 那人察覺到了他的注視,朝房間裡望過來。 沈默忙閉上眼睛裝睡。過了一會兒,他聽見那人自言自語般地問:「究竟在你眼裡,是所有人都像周揚呢?還是只把我認作他?」 沈默覺得好笑,怎麼周揚說起話來顛三倒四的?他睜開眼睛,篤定地說:「當然只有你是特別的。」 那人彎起嘴角,彷彿在黑暗中笑了一下,但絲毫也聽不出笑意。 沈默莫名心慌,叫道:「周揚?」 那人過了很久才應他,聲音比任何時候都要溫和:「睡吧,我在這裡。」
第十一章
沈默果然一夜好睡。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那人還在沙發上睡著。他一隻腳架在沙發上,另一隻腳落在地上,被子只蓋到腰間,身上的襯衫皺巴巴的。沈默這才發現他沒換睡衣,就這麼湊合著睡了一晚。 沈默怕吵醒他,輕手輕腳地進了廚房。他右手的傷還沒好,用起來不大靈活,不過下兩碗麵足夠了。等他把面端上桌時,那人已經起來洗漱過了,正打電話叫人送替換的衣服過來。 沈默就坐在桌邊等著。那人掛斷電話後,也跟著坐下來吃麵。 沈默邊吃邊問他:「好吃嗎?」 他抬了抬眼皮,面無表情道:「一般。」 卻三兩下把面吃完了。 沈默心裡說不出的高興。 那人工作確實是忙,吃完麵換過身衣服後就去公司了。但每到沈默複診那天,他總會按時出現。剛開始只有當天晚上會留下來過夜,後來他發現沈默幾乎每晚都會作噩夢,留下來的時間便漸漸多了。 客廳裡的小沙發很快升級成了大沙發。那人有時候會坐在那裡處理公事,有兩個助理專門為他工作,他們都叫他季先生。沈默有些搞不懂這是個什麼頭銜,他也分不清那兩個助理的長相,不過沒關係,只有他的周揚是特別的。 他時常安靜地坐在旁邊看他工作,只是瞧著他英俊的側臉也覺得踏實。 關於分房睡的問題,沈默也抗議過許多遍,但每次都被那人用「你身體還沒好」、「我工作太忙」等理由打發掉了。後來被沈默纏得煩了,他幹脆道:「我不舉行不行?」 沈默只好敗下陣來。 有那人每晚陪著,他已經不怎麼作噩夢了,每天吃好睡好,竟然還養胖了一些,右手的傷也逐漸痊癒了。 沈默就琢磨著要出去工作。他本來是找好了一家公司的,是繪畫相關的行業,但因為右手的傷耽誤了。 好在他還會畫畫。 他也只會畫畫而已。 沈默的畫具好久不用,藏在櫃子裡都已積灰了,這天等那人去上班後,他翻出來整理了一下,想著畫點什麼好呢? 他原本是想畫周揚的,但不知道為什麼,周揚的臉在他心裡始終像蒙著一層霧,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 算了算了,沈默想,等周揚回來了叫他做模特兒。 沈默考慮了半天,最終決定畫客廳裡的沙發床。他一邊哼著歌一邊準備工具,一切都是平靜而美好的,直到他握住那支筆。 已經傷癒的右手狠狠抽痛一下,他的手一鬆,畫筆就落在了地上。 沈默連忙彎腰去撿,但是怎麼也抓不住那支筆了。手指痛得像是要碎裂開來,沈默咬了咬牙,腦海裡驀地閃過一些畫面。 他被按在地上,一個��疤臉的男人踩住他的手,一邊狠狠碾下去,一邊大笑著說了些什麼。 接著畫面變成了醫院的病房,陌生的男人對他說了相似的話,又說他右手傷得嚴重,可能會留下後遺症,影響到日常生活。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他的手是怎樣受傷的? 沈默茫然地倒在地上,因為右手的疼痛而蜷成一團。他喘息片刻,仍舊試圖去握那支筆,剛剛握住了,手指就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太疼了。 他只好鬆開了再握,如此反覆數次,終於徹底放棄了這無意義的舉動。 他還是什麼也想不起來,但心中已經知道,他是再也不能畫畫了。 沈默在地板上躺了好久,久到太陽落山,外頭響起了開門的聲音。 是周揚回來了。 沈默總算恢復了一些力氣,急著站起來收拾東西。他不想讓周揚知道這件事。但剛收拾到一半,他熟悉的那個人就已經推門而入。 那人目光一掃,問:「你在幹什麼?」 「沒什麼,我……打掃一下屋子。」 沈默把畫具抱在懷裡,想一股腦兒塞回櫃子裡,但手忙腳亂間,反而撞上了桌角,懷裡的東西全都摔在了地上。 一地狼藉。 尤其畫筆更是滾了滿地。 沈默心慌意亂,怕被周揚看出點什麼,彎下身用左手一支支撿起來。心裡想著,等撿完了就再也不碰了。他一直低著頭,越到後面動作越慢,撿到最後一支筆時,那人忽然抬腳踩住了。 沈默呆了呆,不知道該不該撿。 而那人已經伸出手來,輕輕捏住他的下巴,強迫他抬起頭。 四目相對,那人的眼神狠狠震了一下。 沈默覺得奇怪,問:「怎麼了?」 那人沒有說話,只是那麼望著他。 沈默似有所覺,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竟摸到一手濕涼。 沈默自知失態,胡亂用手抹了把臉,掩飾道:「我下午好像睡得太多了……」 那人深深看他一眼,眸色沉得看不出情緒。過了一會兒,才俯身撿起最後那支筆,塞進沈默手裡。 沈默的手指不自然地彎了彎,雖然勉強握住了那支筆,卻疼得臉色發白,求饒似的叫:「周揚……」 那人一鬆開手,畫筆又掉在地上。 他盯著沈默問:「會痛?」 沈默緩了口氣,習慣性地將右手藏到身後,說:「應該是我手上的傷還沒好,等好了就沒事了。」 他想了想,又道:「就算好不了也沒關係,最多以後不再畫畫了,我還能找別的工作。做銷售或者做保險都可以,說不定賺得還多些。」 那人始終沒有接話。 沈默自言自語完了,就匆匆躲進了廚房。他用冷水洗了把臉,等心情平復下來,才從冰箱裡翻出食材,簡單地炒了幾個菜。 晚飯吃得異常沉悶。 兩人各有心事,都沒怎麼開口說話。吃過飯後,那人開電腦發了幾封郵件,之後就躺在沙發上睡覺了。沈默睡在臥室裡,透過敞開的房門看向沙發上那道身影,見他一直翻來覆去的,似乎整晚都沒睡好。 沈默也是睡睡醒醒,第二天起來沒什麼精神。但他心中已有了主意,將所有跟畫畫相關的東西鎖進了櫃子裡,自己出門去找工作了。 他的病還沒好,認不清別人的臉,做不了銷售保險類的工作,但其他的活倒是好找,不過兩天功夫,就在附近超市找到一份理貨員的工作。他做的是兼職,也不必簽什麼合約,跟老闆談妥了工資就可上工了。 沈默做事細心、又肯吃苦,第一天試工就挺讓老闆滿意。他中午也沒回家,跟同事們一塊吃了工作餐。 下午他正站在貨架前理貨,突然聽見有人叫他:「沈默!」 那兩個字叫得又快又急,像是藏著某種難以形容的感情。 沈默認得這聲音,回頭一看,果然是他的周揚。 「周揚,你怎麼來了?」 那人沒穿外套,襯衫的袖子捲了起來,領帶也扯鬆了,與平日淡漠冷靜的樣子大不相同。他大步走到沈默跟前,一句話也沒說,只伸手一扯,直接將沈默扯進了懷裡。 沈默一頭撞在他胸口上,驚訝道:「怎麼了?」 那人雙手收得更緊,低聲叫他名字:「沈默?」 「嗯。」 「沈默……」 「嗯,是我。」 「沈默。」 沈默聽見怦怦的心跳聲,分不清是他的還是自己的。 那人閉了閉眼睛,很快克制住自己的情緒,慢慢鬆開懷抱,低頭看了看沈默的臉,問:「你在這裡幹什麼?」 「工作啊。我找了份���貨員的工作,今天第一天試工。」 那人的表情像在壓抑著什麼,冷冷道:「出門連張字條也不留?」 沈默「啊」了一聲,這才明白髮生了什麼:「你以為我不見了?」 他小心翼翼問:「你……一直在找我?」 那人沒承認也沒否認,只是說:「你的病還沒好,以後別到處亂跑。」 沈默注意到他氣息微亂,額上也滲出了一點汗,不知是找了多久才找到這裡來。他忙應了聲好,問:「你平常不是忙得很,今天怎麼……?」 那人瞧一眼他的右手,說:「正好有空,中午回了一趟家。」 沈默猜想他是在擔心自己。 其實沒什麼大不了,他僅僅是不能畫畫而已,在超市打工不也挺好? 沈默的工作還沒結束,那人也沒強行帶他回去,只在外面的車上等著。有時候沈默幹完活一回頭,總能看見停在超市對面的那輛車子。 他到下午三點就下班了,離開時同事們看他的眼神多少有些異樣,他先前跟周揚抱在一起的那一幕,不少人都看到了。沈默有點心煩,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來上班。 回家後吃過晚飯,那人照舊睡在沙發上。 沈默忙了一天,很快就覺得困了。那人卻還是在沙發上翻來翻去,翻到最後,乾脆翻身而下,一步步走進房間裡來。 沈默困得迷迷糊糊的,拍了拍身邊的空位,大方邀他同睡。 那人只是在床邊坐下了,手伸到沈默鬢邊,停了一停,才輕輕撫摸他的發。他的聲音在夜色中異常低啞:「我看過你的畫了,畫得確實不錯。」 沈默笑笑說:「那是當然的。」 那人說:「你把超市的工作辭了吧。」 沈默有些不樂意:「為什麼?」 那人在黑暗中摸索著尋到他的右手,卻只握住他一點點指尖,低聲說:「咱們把手治好了,繼續畫。」 那人說到做到,很快就聯繫好了最頂尖的醫院,最一流的專家。沈默辭掉了超市的工作,又開始頻繁出入醫院,專家會診的結果是,他的手需要再動一次手術。 沈默倒不怕這個,現今醫學這麼昌明,這點小手術沒什麼好擔心的。反而他家周揚比他更緊張。 當然他沒有直接表現出來,面上始終是那副冷淡的表情,只是手術前一晚,在他病床邊來回走了幾遍而已。 沈默被他晃得頭暈,探過去握他的手,發現他手上的肌肉繃得死緊。而他還安慰沈默道:「別怕。」 「我沒怕啊,」沈默好笑道,「不過是個小手術而已,成功了當然好,失敗了也不可惜。」 那人捏了捏沈默的手,在他床邊坐下來,看著他道:「我有時真想不明白你。」 「嗯?」 「脾氣軟得像是誰都可以欺負,可一旦固執起來,卻又倔強得要命。」 沈默佯裝生氣:「這句話是褒還是貶?」 那人難得笑了一下,又靠近沈默一些,說:「你猜呢。」 他聲音本就低沉動聽,這時近得像是從沈默耳邊擦過。沈默心頭髮癢,只恨他明天就要動手術了,想幹點壞事也不成。沈默一直握著那人的手,察覺到他的肌肉仍有些僵硬,便柔聲道:「不用太緊張,等明天這個時候,手術就已經結束了。」 「沒事,我只是不太喜歡醫院而已。我母親……」 「怎麼?」 那人轉開眼睛,沒有說下去,只道:「這個以後再說吧,你今天先好好休息。」 「嗯。」 沈默心情放鬆,這一夜也睡得不錯。
第二天的手術十分成功。 不過這僅僅是治療的第一步,為了方便治病,那人又提過一次從出租屋裡搬出來。但沈默在這件事上格外堅持,怎麼都不肯妥協,那人也就沒再勉強了。 沈默隔一段時間就要去醫院做復健,每天還有一堆藥要吃,尤其是中藥,味道詭異得難以下嚥。若不是有那人在身邊陪著,他真不知能不能熬過去。 天氣漸漸涼起來,沙發上的薄被也已換成了厚被子。 沈默是怕寒的體質,到冬天手特別容易涼。那人知道這一點,每天吃過飯後,便取了藥酒按摩他的手。由指尖開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按過去。這件事十分繁瑣,往往要費上許多時間,那人卻從來不厭其煩。 沈默有時也覺得疑惑,周揚從前是這樣的性格嗎? 外表冷硬得像是鐵石,要真正敲開那個殼,才知內裡是怎樣的溫柔。 但真要他回憶從前的周揚,他又有些想不起來了。算了,反正周揚就在他身邊,還有什麼可想的? 沈默暗笑自己多心,見那人正專注按著他的手指,便忍不住叫:「周揚。」 那人沒有應聲。 他常常這樣,沈默早已習慣了,接著道:「你說我的右手真的能治好嗎?」 「當然,」那人頭也不抬,道,「只要堅持下去,必然會有回報的。」 沈默笑笑。 那人常說他固執,其實他也是一樣。 「周揚,」他低頭瞧著那人俊朗的側臉,輕輕叫他名字,「等我的右手痊癒了,能重新開始畫畫的時候,第一個就畫你,好不好?」 那人的動作頓了一下,又繼續下去,將沈默的手指一根一根按過了,再攏在掌心裡搓了搓。 沈默覺得指尖也熱起來。 那人垂著眼睛,始終沒有抬頭看沈默一眼,只是專心致志地盯著他的手,過了一會兒才答他:「……好。」
第十二章
沈默的雙手暖洋洋的,就有點犯困了,不知怎麼竟靠在沙發上睡著了。他睡得並不沉,還有些朦朦朧朧的意識,感覺到那人拿了被子蓋在他身上,然後又在他身邊來回走了兩遍。 這是他緊張時的表現。 沈默正感奇怪,卻覺那人俯下身來,氣息離他越來越近,接著,那人溫熱的嘴唇似有若無地從他鬢邊擦過。
不知過了多久,沈默才從睡夢中清醒過來。他一睜開眼睛,就急著去尋那人,卻發現自己已經睡在了臥室的床上。 客廳裡靜悄悄的,燈早就關了,透過微弱的一點月光,能瞧見那人躺在沙發上的身影。他呼吸平穩,看起來像是睡著了。 沈默有些怔怔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鬢角。那地方似乎還殘留著微熱的餘溫,令他分不清剛才的那一個親吻,究竟是真實發生過的,或僅僅是一場旖旎夢境? 若是真的,周揚何必偷偷親他? 若是作夢…… 嗯,這麼久了都是看得見吃不著,會作夢倒也正常。 想起那人為了分床睡而提出來的種種千奇百怪的理由,沈默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重新裹著被子睡下了。 天氣越來越冷,時間漸漸接近年底,除了無所事事的沈默外,所有人都開始忙碌起來。那人的工作尤其忙,連著幾個晚上夜不歸宿了,不過他對沈默的右手十分上心,無論如何總會抽出時間陪他去做復健。 那人提前打過招呼,說是過年時要陪伴家人,只能跟沈默一起過聖誕了。 沈默自然沒意見。他對這些所謂的節日並不在意,過不過都無所謂,但那人既然提到了,他便也動了一點心思。 畢竟他只是右手受傷,其他地方可是再正常不過了,好不容易敲開了那人外頭的那層殼,總該嘗一嘗裡面的滋味了吧? 所以到了聖誕那天晚上,沈默特意炒了幾道拿手菜,又配上了一瓶紅酒。他記得周揚的酒量……嗯,他記不清了,應該不是特別好吧? 那人當然也提前下班了,回來看到滿桌子菜,臉上表情並沒有什麼變化,只慢慢坐下來開吃,一副要把整桌菜消滅的架勢。 沈默主動給那人倒了酒,問:「你打算什麼時候走?」 他說過要去國外陪家人。 「再過幾天吧,等忙完手頭的事情就走。」那人手上的筷子不停,看了看沈默道,「你一個人在家……」 「沒事,」沈默想了想說,「我正好也想回一趟家。」 那人點點頭:「應該的。」 又說:「我讓人給你訂車票。」 「不用了,就在隔壁市。」 沈默邊說邊繼續給他倒酒。他是存心想要灌醉某人的,但結果卻並不如他所願。一瓶紅酒下去,那人臉不紅心不跳,反而他自己喝得有點暈乎乎的。而且這頓飯吃得一點情趣也沒有,因為那人太執著於吃光他煮的菜了,從頭到尾都在埋頭苦吃,沈默只後悔沒備點胃藥。 吃過飯後,那人自覺進廚房洗碗。 沈默酒勁正上來,暈暈地走到廚房,靠在門邊上看他。那人挽高了襯衫袖子,洗碗的水嘩嘩地響,水珠子濺在他的手臂上。他個子很高,身形挺拔,腰側的線條尤為漂亮。 沈默不知不覺走進去,藉著那點酒勁,從後面抱住了他的腰。 那人一怔,回頭道:「別鬧。」 沈默只管抱著他不放,臉貼在他背脊上,輕聲說:「我想你了。」 那人像是被定住了,一時愣著沒動。 沈默繞到他身側,抬高臉去吻他。他有點兒意亂情迷,呢喃著叫:「周揚……」 那人身體一僵,忽然轉開頭去。 沈默沒有吻到他的唇,卻吻在他脖子上,兩片嘴唇貼著他微微顫動的喉結。那人退了一下,卻沒退開,氣息徹底亂了。 沈默試著親了親他的喉結。 那人便發出壓抑的低啞聲音:「沈默!」 沈默心跳得厲害,一點點往上吻過去。他吻他的脖子,吻他的下巴,最後終於吻住他的唇。 那味道比想像中的更加美妙。 沈默淺嚐輒止,眼角眉梢都帶著些得意勁,退開一點說:「周……」 那人的眸色沉了沉,沒等他說出後面那個字,就猛地捉住他的胳膊,將他壓在身後的流理台上,低下頭來狠狠吻他。 沈默被親得透不過氣來。他後背抵在冰涼的流理台上,雙手攀上那人的肩,感覺那薄薄襯衫下的身體散發著灼人熱意。他與他唇齒交纏,整個人也像要燒起來。 這時候別說是那人的名字了,他連自己的名字也記不起來。 直到肺裡的空氣都快用盡了,沈默才掙紮著退開一些。那人立刻追上來,卻是放柔了動作,輕輕啄吻他的嘴唇。 沈默體內的那股熱意非但沒有消退,反而燒得更加熱烈了。他翹起腳尖勾了勾那人的腳,道:「周揚……」 那人呼吸一窒,說:「我不是周揚。」 他許久沒說過這句話了。 沈默愣了愣,仔細去看他的臉,那樣英俊的面孔,確實是與他朝夕相處的那個人沒錯。 這麼重要的人,他怎麼可能認錯? 沈默鬆了口氣,再一次撲上去。 那人卻握牢他的肩膀,並不讓他得逞。 沈默眼巴巴地望著他。 那人笑了一下,說:「你的病還沒好。」 「我根本沒生病。」 那人靜了片刻,目光落在沈默臉上,情不自禁地抬起手,碰了碰他的眼角,拇指慢慢由他眼皮上掃過。 沈默簡直以為他又要吻他。他不由得閉起眼睛,卻聽那人嘆息道:「等你病好了再說。」 說完鬆開了手,轉回身去洗碗,彷彿那幾隻碗比沈默更具吸引力。 沈默是藉著酒勁才纏住他不放的,但更進一步卻做不出來了,人家對他沒興趣,他總不能硬上吧? 他看著那人洗完了碗,照例給他按摩了右手,然後……照例睡在了沙發上。 沈默夜裡熱得很,亂七八糟地作了許多夢,彷彿夢見那人走進房裡來,一睜眼卻只是一場空。等他第二天早上醒來時,那人早就去公司了。 接下來他只抽空陪沈默吃了幾頓飯,就匆匆飛去了國外。不過他畢竟放心不下,叫助理過來看了沈默幾次,還替沈默訂好了回家的車票。 沈默當面謝過了那人的助理,轉頭卻將車票鎖進了抽屜裡。 他沒有回家,在出租屋裡一直住到年末。
除夕那天,他早起做了一次大掃除,把家裡打掃得乾乾淨淨。下午空下來時,才撥了一通電話。 電話只響了兩聲就有人接,那頭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沈默忍不住叫道:「爸……」 那頭安靜了一會兒,接著「啪」的一聲掛斷了電話。 沈默呆呆握著話筒,聽見裡面傳來「嘟嘟」的忙音。他隔一會兒再打過去,這次再也沒有人接電話了。 沈默眼眶發紅,默默掛上了話筒。 他跟周揚戀愛後,已經向家裡出櫃了,當時事情鬧得很大,他差點被打斷腿,之後就被父母趕了出來,再也回不了家。 不過他並非一個人,至少還有周揚陪著,不是嗎? 沈默調整一下情緒,重新拿起抹布,把打掃得纖塵不染的地板又擦了一遍。 時間很快到了晚上。沈默懶得張羅吃的,就煮了一碗麵,邊看電視邊吃了,然後守在沙發上等零點。 快半夜的時候,鞭炮聲陸陸續續響了起來,沈默的手機鈴聲也響了。沈默撲過去接,是一個陌生的號碼,傳來的卻是令他安心的嗓音。 『睡了嗎?』 「沒睡,在等零點。你呢?」 『還在吃晚飯。』 沈默「哦」了一聲,想起來是有時差,問:「在國外過年好玩嗎?」 那人還是冷淡的口吻,說:『沒什麼意思。』 兩人隨便聊了些話題,那人冷不防問:『沈默,你現在在哪裡?』 沈默脫口道:「在家啊。」 那人又問:『一個人?』 沈默眼皮一跳,看了看孤零零的屋子,桌上吃了一半的面,儘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歡快:「我回老家了,我爸媽都在呢。」 他不是會說謊的人,怕自己露了餡,正好鞭炮聲越來越響,便急急忙忙道:「爸媽喊我去放鞭炮了,我先掛了。』 那人沒有接話,只是用一種奇特的語氣叫他:『沈默。』 沈默直覺他要說些什麼,屏息以待。 過了許久,那人的聲音隨著十二點的鐘聲響起來,卻僅是說了句:『新年快樂。』 沈默回他:「新年快樂。」 心中有些惆悵,卻又有點兒說不出的甜蜜。 沈默掛了電話後就睡下了,是睡在那人平常睡的沙發上,夢裡面全是他的影子。他睡得晚,第二天醒得也晚,是聽到敲門聲才醒過來。 沈默一個激靈,想不明白誰會這個時候來敲門,他迷迷糊糊地起身去開門。 門開了。 就像作夢一樣,他思念的那個人正站在門外。 沈默一時愣住了,站著沒說話。 那人也不出聲,像是第一次見到他似的,將他從頭到腳掃了一遍,最後視線落回他臉上,問:「你一個人過的年?」 什麼叫自作自受?就是說了一個謊後,不得不說更多的去圓。 沈默解釋不了這件事,只好硬著頭皮道:「是啊。我爸媽……臨時決定去旅遊,我就提前回來了。」 那人點點頭,不知是信了他蹩腳的謊話,還是根本懶得拆穿他。他走進來看了看桌上還沒來得及收拾的麵碗,問:「你昨晚就吃這個?」 沈默後悔昨晚偷懶了,要是多炒幾個菜,也不至於顯得這麼寒酸。他含糊應了一聲,急著去收拾桌子。那人在沙發上坐下來,靜靜地看著他,沈默走到哪裡,那目光也就跟到哪裡。 沈默覺得他跟平常特別不一樣。 他剛手忙腳亂地收好碗筷,就聽那人叫他道:「沈默,過來。」 沈默向來聽他的話,乖順地走過去,快走到沙發邊時,那人突然伸腳絆了他一下。沈默始料未及,踉蹌著往前衝了兩步,那人便伸臂一攬,牢牢抱住了他。 沈默這才知道他是存心的。他伏在他懷裡,有些不敢動了。 那人的手從他背上撫過,像昨晚在電話裡那樣,用一種竭力壓抑著的語調叫他:「沈默。」 沈默「嗯」了一聲。 那人低頭親吻他的眼睛,動作小心到了極致,溫熱而柔軟的嘴唇在他睫毛上輕輕拂過。 沈默像被他親在心尖上,身體微微發顫。 那人卻倏地停住了,喘息著將下巴抵在沈默肩上,只將他抱得���緊。 沈默怕他又拿什麼病還沒好的藉口打發自己,搶先問:「你不是說要在國外多住幾天嗎?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有點急事,臨時改了行程。」 「什麼事?」 那人終於忍耐不住,又親了一下沈默的眼睛,說:「明知故問。」 沈默心裡甜到發膩:「你怎麼知道我沒回老家,一個人在這兒過年?啊,你叫助理給我訂了車票,是他跟你說的?」 「昨晚給你打電話前才知道的,有些太遲了。」 「不遲不遲。」沈默猜他必定是立刻趕回來的,「這麼晚了,怎麼訂得到機票?」 那人笑了笑,說:「都是花錢就能解決的問題。」 沈默瞧他神色,彷彿另有所指,不由得問:「還有什麼是花錢解決不了的?」 「有,」那人直視沈默,聲音低得幾不可聞,「譬如……怎麼讓一個人喜歡上我。」 沈默張嘴去咬他下巴,道:「我喜歡你不夠嗎?還要誰來喜歡?」 那人扣住沈默的腰,沉著嗓音道:「再說一遍。」 沈默知道他要聽什麼,在他耳邊說了不止一遍:「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沈默說到最後正要喊他名字,他卻扭過頭來,用唇堵住了沈默的嘴。 「噓,」他眸光如水,那樣瞧著沈默,低聲道,「別出聲。」 沈默果然沒再出聲,只是更加用力地回吻他。 兩人在沙發上親作一團,沈默雙腿發軟,差點滾下去,那人伸手一撈,順勢將他壓在了沙發上。 這個時候再喊停肯定會出人命,沈默為防萬一,雙腿緊緊勾住了那人的腰。那人笑了一下,手從他睡衣的領口探進去,微涼手指撫摸過他胸口時,沈默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身體。 那人故意按住他胸前的一點,不輕不重地揉捏起來。 「啊……」沈默叫出了聲,嗓音有些發顫。 那人親了親他的眼角,很快撤出了手掌,卻低下頭去,隔著睡衣舔弄他的胸口。薄薄的睡衣很快就被舔濕了,沈默挺了挺胸膛,難耐地扭動身體,叫道:「嗯……別……」 那人直到這時才一顆一顆解開他的衣鈕,卻不再玩弄他的胸口了,反而將手往下探去,很快掌握住了他的弱點。 沈默背脊發麻,身體裡像燒起了一把火。 而只有身上這人是他的解藥。 沈默勾住他的脖子,催促道:「快點……」 那人如他所願,用手掌包裹住他熾熱的部分,一邊迅速滑動起來,一邊激烈地吻他。沈默覺得陣陣暈眩,在這樣的刺激下,他很快在那人手中射了出來。 他失神地喘了喘氣。 那人額角也滲出點汗,沾了黏液的手指繼續往下摸索,沒多久就尋到了那緊閉的入口,慢慢伸進去一根手指。 沈默下面緊得要命,只是這樣已經疼白了臉。 那人的手指艱澀地抽動幾下,在他耳邊道:「不行,太緊了。」 沈默嗚嚥了兩聲,只管夾著他不放。他已經抓到了對付這人的殺手鐧,用微微沙啞的嗓音說:「別走,我喜歡你啊……」 那人神色一動,用牙齒咬了咬他的唇,狠狠道:「你自找的。」 說完便兇狠地吻住他,將他接下來的聲音盡數吞沒。 沈默閉起眼睛,感覺到那根手指在他體內不斷開拓,漸漸進入到深得可怕的地方,疼得他直哆嗦。 過了好一會兒,沈默的身體才軟化下來,那人抽出手指,換上了另一樣堅硬灼熱的物體。 沈默雙腿發抖,嘴巴出不了聲,只睜開眼睛濕漉漉地望著他。那人忽又溫柔起來,前額與他相抵,不住地吻著他,然後拉開他的雙腿,一寸寸進入他的身體。 沈默不知道如何形容那種痛。像身體被劈成兩半,連靈魂也不再完整,硬生生嵌入不屬於他的部分。 那人鬆開他的嘴,捉住他的右手湊至唇邊,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親過去,溫情脈脈地問他:「疼嗎?」 不知是問他的手,還是問兩人交合的地方。 沈默被他不住頂弄著,背上儘是汗水,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搖了搖頭,嘴裡發出些無意義的呻吟。 那人按住他的手腳,腰部連連挺動,抽送得越來越快。沈默一條腿被壓得曲起來,另一條腿掛在沙發外面,隨著他的動作一蕩一蕩的,白花花的波浪一般。 片刻後,那人伏下身來,緊緊地壓在他身上。沈默感覺有熱流注入體內,他身體被卡在沙發的角落裡不能動,只足尖像抽筋似的繃緊了。 他的心跳聲過了許久才平復下來。 沙發睡兩個人是太小了,那人拉他去洗了個澡,出來後就一起回到了臥室的床上。沈默如願以償,覺得這才是理所當然的。他體力有些透支,躺在那人懷裡又睡了一覺。 醒來時天色暗沉沉的,分不清是黃昏還是清晨。那人比他醒得早,正用手指繞著他的頭髮。沈默一抬頭就親到他下巴,那地方剛長出新生的胡茬,扎得沈默嘴唇發癢。 那人問他:「餓了嗎?」 沈默還真有點餓,但他躺著不想動,說:「再睡一會兒。」 那人便也陪他躺著,伸出手臂環住他。 沈默有一句沒一句地同他說話:「你回來時怎麼不用鑰匙開門?」 「走得太急,忘帶鑰匙了。」 這更像是沈默會幹的事。他忍住笑,問:「你提前回來了,家裡人會不會有意見?」 「沒關係,我妹妹……」 沈默奇怪道:「你不是家裡的獨子嗎?」 那人沒作聲,只揉了揉沈默的頭髮,把他頭髮都揉亂了。 沈默覺得有哪裡不對勁,但還沒想出來,就聽那人問:「過年為什麼不回家?」 顯然是沒信他編的謊話。 沈默絞盡腦汁地想再編一個,那人扳過他的胳膊,看著他道:「說實話。」 沈默動了動嘴唇,半晌才說:「其實也沒什麼,就是、就是被我爸媽趕出來了而已。你知道的,那年暑假我回家……」 他將事情經過草草說一遍,多少驚心動魄的內容,也被他輕描淡寫地帶過了。 「其實我隔幾個月就會打電話回家,只是沒人接而已。」 那人安靜聽著,最後抱緊他道:「所以只剩下你一個人了。」 「誰說的?不是還有你嗎?」沈默握牢那人的手問,「我們不會分開的,是不是?」 那人的眼神深得看不見底。 沈默無由心慌,又問他一遍。 那人終於笑起來,手掌覆上沈默的眼睛。沈默眼前一暗,這下全世界一片漆黑,只剩下他的聲音了。沈默聽見他緩緩說道:「……當然。」
第十三章
沈默的右手恢復得很好。 經過幾個月的復健,對日常生活已經沒有影響了,只是握筆時仍會微微發抖。醫生說這是心理因素,平常多做訓練,慢慢地就會好了。他認不清人臉的毛病也有改善,已能分辨出那人的兩個助理了,只是被那人押著,依舊定期去醫院複診。 自從過完年後,那人就沒再睡回沙發上。天氣回暖,沈默的心也跟著春暖花開,覺得這真是最快活的一段日子。快活到他甚至記不起從前的許多事。 沈默一邊練習右手,一邊在網上查招聘資訊,看的都是些繪畫相關的職位,這樣等他的手好了,正可以找份工作。他們已畢業出了社會,年紀漸漸大起來,總要面對現實問題的。周揚的家人想必不會答應他們在一起,到時候那人若也像他一樣被家裡趕出來,他還可以賺錢養他。 後來他在飯桌上提起這個打算,那人聽得直笑。 沈默瞪他一眼,有些動氣。 那人見他如此,連忙改口道:「是是是,我給你養著。」 沈默這才滿意。 他自己估算了一下進度,覺得右手痊癒只是時間問題,再過不久就能重新畫畫了。他心裡早就打定主意,第一幅畫要畫他家周揚,反正那人相貌生得好,無論哪個角度都好看。 有幾次那人在沙發上看文件,沈默就偷偷在旁邊瞧著,對著他的臉琢磨構圖。落日的餘暉灑在他臉上,在他眉眼間勾出一層淡淡的光,沈默發現他的側臉尤其動人。 看得正出神,那人像是察覺到了他的注視,抬頭衝他笑了一笑。 沈默微微一怔。 那人已站起身來,大步走到他跟前,俯身在他唇上親了一下,而後直起身,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若無其事地走回去繼續看文件了。 反而沈默被他鬧得臉紅,趕緊躲進廚房去做飯。 過幾天天氣放晴,到處都是春日的氣息。 沈默把冬天的衣服被子都洗來曬了,又想起他那些畫具還鎖在櫃子裡,忙翻出來一一整理了一遍。那人知道他要重新開始畫畫,還說過要送他一套新的,不過被沈默婉拒了,還是舊的用著順手。 整理完畫具後,沈默順便把櫃子也收拾了。出租屋地方小,櫃子裡塞的都是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什麼感冒藥、驅蚊水之類的,沈默將那些沒用的都扔了,翻著翻著,就翻出來一本相冊。 他以前的相片都在老家,這本相冊裡只有一些高中大學時期的照片,沈默剛一翻開,就掉出來一張畢業照。 是高中畢業照,算起來也有好幾年了,沈默一眼就認出照片上的自己。他穿著一身校服,劉海剪得特別短,因為個子不高,被安排在了前幾排。他接下來又去找周揚,可是找了一圈,竟沒發現那張熟悉的臉。 奇怪,周揚沒拍畢業照嗎? 沈默記得他跟周揚是高中同學,是他先暗戀的周揚,也是他先追的周揚,但許多細節卻想不起來了,當然也不記得他有沒有拍畢業照。 沈默知道這是他生了病的緣故,不過沒關係,他跟周揚還拍了不少生活照,他都洗出來收在相冊裡了。 沈默反正沒事,就坐下來翻了翻相冊。 他照片拍得不多,大部分是在學校裡拍的,難得有幾張是外出旅行時照的,有單人的,也有合照,其中最多的是他跟某個人的合影。 沈默一張張翻過去,一顆心像是沉進了冰涼湖底,泛起來陣陣寒意。 照片上的自己笑得那麼開心,尤其是跟某個人合影的時候,眼神裡透出來的那種情意,藏也藏不住。 但是,那個人卻不是周揚! 或者說,並不是與他朝夕相處、同床共枕的那個周揚。 沈默手心裡不住地冒出冷汗。 這個人是誰? 沈默定了定神,又拿起那張高中畢業照做對比。他這次看得很認真,一張面孔一張面孔地辨認過去,終於找到相似的一張臉——站在他後兩排的位置,確實是他的高中同學沒錯。 這個人若不是周揚,為什麼跟他有這麼多交集? 而這個人如果就是周揚…… 那無疑更可怕。 沈默呆坐在椅子上。窗外春光那麼好,照在他身上,竟一點也覺不出暖意。他拚命回想從前的事,但一切都像隔著層紗似的,朦朦朧朧地記不真切。 他記得自己跟周揚是高中同學,記得他們曾經相戀,記得……但他怎麼也記不起周揚的臉了。中間彷彿發生了什麼事,他跟周揚被迫分開了,他右手受了傷,一個人住在出租屋裡,每夜重複同一個噩夢,簡直不敢入睡。 直到那一天,他正要拆一袋發霉的面包來吃,卻聽見門鈴響了起來,他恍恍惚惚地走過去開門,然後就看見那個人站在門外。 那自然是他的周揚了。 沈默按住胸口,到現在還記得當時的那種悸動。救他於水火的,除了周揚還會有誰? 至於他當時看不清那人的臉,只是因為他生了病,如今他的病漸漸好了,已知道那人相貌英俊,至少比照片上的路人甲好看多了。 其實要確認這件事也簡單,找個高中同學問問就知道了,但沈默卻一直坐著沒動。他心中隱隱覺得害怕,希望一切只是誤會,萬一…… 他根本不敢想下去。 下午的時間過得飛快,等到太陽落山時,外面又響起了熟悉的開門聲。沈默猛地從椅子上跳起來,他從前多麼期待這個聲音,現在卻無端覺得驚惶,忙將那堆照片塞回櫃子裡。 那人推門而入,穿著全套的深色西裝,仍是沈默看慣了的眉眼。他見沈默站在櫃子旁,便彎了彎嘴角,問:「又在整理東西?」 沈默「啊」了一聲,只是盯著他的臉看。 「怎麼了?」那人走過來拉了拉他的手,皺眉道,「你的手怎麼這麼涼?」 這樣的碰觸也讓他緊張,沈默心慌意亂,不知道該答什麼。 那人就問:「是不是太累了?」 沈默順勢道:「是有點。」 「我知道你想重新畫畫,但也不能太勉強,順其自然就好。」 「嗯。」 沈默的右手早已痊癒,但那人仍是習慣性地攏在掌心裡揉了揉,問:「晚飯呢?」 沈默這才驚覺:「啊,我忘記做了。」 「一想到畫畫的事就忘記時間?」那人笑了一下,說,「叫外賣吧。」 晚上兩人一起吃了外賣。沈默儘量想表現得自然,但手腳還是有些僵硬,他不知道那人有沒有看出端倪。 吃過飯後他洗了個澡,出來時見那人已經十分自然地躺在了床上。自從過完年後他們就沒再分床睡,但現在不同了,如果他不是周揚…… 沈默喉間發緊,磨磨蹭蹭地不肯上床,那人催了幾遍,他才慢吞吞地躺了上去。 那人關了燈,伸出手臂來環住他,在黑暗中叫他:「沈默。」 「嗯?」 沈默答得謹慎,以為他發現了什麼,卻聽他說:「過幾天就是你生日了,想要什麼禮物?」 生日? 啊,是了,他生日是在這個月。 沈默幾乎忘了這回事,想了想道:「每年生日都是隨便過的,不必費心準備了。」 那人似乎料到他會這麼說,聲音中隱有笑意,說:「那我就看著辦了。」 他是毫無所覺的,只一心一意要給沈默過生日。 沈默的心狠狠抽了一下,像被架在火上烤著,滋滋地冒著聲兒。 他睜著眼睛沒有睡著,直到身邊那人呼吸平穩地睡過去,他才小心翼翼地挪開他的手臂,翻個身睡到了床邊上。 那人伸手撈了撈,沒有撈著,在睡夢中呢喃了一句「沈默」。 沈默咬著牙沒有回應他。 那人連他的生日也知道,怎麼可能不是周揚? 但如果,如果他是個全然的陌生人…… 為什麼冒充周揚? 為什麼溫柔待他? 沈默忍不住打個冷顫。漫漫長夜侵襲上來,他裹緊被子,用雙手緊緊環住自己。 但依然覺得冷。
沈默第二天是在一個溫暖懷抱中醒來的。他晚上不知怎麼睡的,不知不覺又滾到那人懷裡去了。 那人醒得比他早,低頭親了親他的發頂,道:「我這兩天要加點班,週末可以休息一天,帶你出去走走。」 週末是沈默生日。 沈默心裡一動,在他懷裡沒作聲。 那人又道:「記不記得你從前畫過一幅畫?畫的是你夢想中家的樣子。」 沈默心不在焉,說:「有嗎?我不記得了。」 像這種有明確主題的畫,多半是他在學校時的習作,連他自己也記不清了,別人怎麼會知道? 但那人輕輕環住他,篤定地說:「有的,當然有。」 他胸膛貼在沈默後背上,兩人的心跳聲像是重疊在一起。 沈默幾乎要沉溺在這樣的溫情裡。不過等那人起身去上班後,他還是洗漱了一番,出門去了趟醫院。他找的是平常看病的那個醫生,檢查的結果是他的病情控制良好,只是仍要堅持吃藥。 沈默小心地問:「得了這個病……有沒有可能認錯人?」 醫生回答得很保守:「受過嚴重心理創傷的人,可能會選擇自我逃避,忘記一些事和一些人。至於會不會認錯人,就要看具體情況了。」 沈默聽到這裡,心中已有了猜測。 他確實失去了一部分記憶。究竟發生過什麼事,讓他連周揚的臉也記不起來?甚���,甚至可能將一個陌生人當成周揚。 最直接的辦法就是向那個人求證,但那人接下來幾天都要加班,每天早出晚歸,沈默連他的面也沒碰著。
直到週五晚上,他才提早回來了,一見面就問沈默:「明天要不要訂蛋糕?」 仍是記著他生日的事。 沈默搖頭道:「不用了,我明天多炒幾個菜就行了。」 他瞧了瞧那人的臉,故意問:「你喜歡吃什麼菜?」 那人沒在意,隨口報出幾個菜名。 沈默暗暗對照一下,不是周揚喜歡的菜。真相已經呼之慾出,但他反而猶豫起來,並不敢立刻揭穿他。 那人為了空出一天,將幾天的工作量擠在一塊,到這時候還沒忙完,又取出筆電來發郵件。 沈默就坐在旁邊安靜看著。之前的多少個夜晚,他也是這樣看著那人的側臉,琢磨著怎麼構圖。 而他還來不及畫那幅畫。 沈默心頭髮酸,終於出聲叫他:「周揚!」 那人動作一頓,慢慢抬起頭來。他沒有應聲,僅僅是看了沈默一眼,黑眸烏湛湛的,目光冷得似落滿雪的冬夜,直撞進沈默心上。 沈默的心像被一隻冰涼的手握住了,從骨頭縫裡泛出了疼。他聽見自己聲音沙啞地說:「你不是周揚。」 那人一直沒說話。 客廳裡靜悄悄的,只有牆上掛鐘滴滴答答的聲音,沈默從來不知道時間過得這樣慢。而後那人合上筆電,扯鬆了頸上領帶,大大方方道:「對,我當然不是。」 沈默早已有了心理準備,聽到這句話後,耳邊還是嗡地響了一聲,半天回不過神。 那人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他跟前叫他:「沈默?」 他伸出手想碰一碰他的臉。 沈默一驚,反射性地避開了。 那人的手僵在半空中,隔了一會兒才收回去。 沈默抬頭問他:「既然你不是周揚,為什麼要冒充他?」 「我冒充周揚?」那人輕哼一聲,要笑不笑的樣子,說,「難道不是你先認錯了人?」 沈默無話可說。印象中,確實是他一廂情願地把那人當成了周揚,依稀記得對方還否認了幾次,可生病的人哪有理智? 「你可以放著不管,任我自生自滅,或者好心一些,扔我進醫院就行了,何必裝成周揚?」 那人握起沈默的手。沈默右手受過傷,雖然已經痊癒了,但依然留下一些痕跡,那人輕輕撫過那些傷痕,說:「一開始是怕你一個人餓死在屋裡,所以偶爾過來看看,後來知道你脾氣又倔又固執,才更加放心不下,再後來……」 沈默問:「再後來呢?」 那人將他的手按在自己唇邊,似一個親吻一般,盯著沈默道:「你當真不知道嗎?我為什麼要留在你身邊?」 沈默似有所覺,低聲道:「別說……」 但那人已伏下來吻住他的唇:「因為我喜歡你,沈默。」 沈默「唔」了一聲,急忙逃開這個吻。他連連後退,後背很快抵在牆上,被那人欺身而上,圈在了雙臂間。 那人用手指撥弄他的頭髮,道:「前兩天唐醫生打電話給我,我已經猜到你快要恢復了。」 給沈默治病的醫生就姓唐。沈默這才知道他什麼都清楚了,只是裝著若無其事。 「其實清醒過來也好,你總不能一輩子活在回憶裡。」那人又放柔一些語氣,道,「沈默,收拾一下東西,跟我走吧。」 沈默一呆:「走?去哪裡?」 那人笑了笑,鼻尖一點點貼上來,有種說不出的纏綿味道,說:「去了就知道了。」 沈默從前最喜歡他這種笑容。 不不不,當時他以為他是周揚,可是現在,他只是個連名字也沒有的陌生人。 沈默閉了閉眼睛,說:「不行,我不能走。」 「為什麼?」 「我要留在這裡等周揚的。」 這句話是脫口而出的,說完之後,他眼看著那人眸中的笑意冷下去。 「周揚人在國外,而且你們早已分手了。」 沈默沒有這部分記憶,但他下意識地搖頭:「不是的,我跟周揚只是暫時分開而已。」 那人安靜片刻,突然問:「沈默,那我呢?」 沈默心一顫,像浸在半冷半熱的海水裡,沉沉浮浮地碰不著岸,但他還是繼續說下去:「我以為你是周揚……我愛的人一直是周揚……」 話未說完,那人就用唇堵住了他的嘴。 跟剛才蜻蜓點水式的吻不同,他這次吻得又凶又急,迅速霸佔了沈默的口腔,像是要搶走他肺裡的空氣似的,一點點空隙也不留。 沈默簡直以為要被他用這種方法殺死。他不由得掙紮起來,使著勁在那人嘴上咬了一口。 兩人糾纏的唇���間瀰漫開一股鐵鏽的腥味。那人僅是悶哼一聲,連動也沒動,仍舊扣著他的肩吻他。 沈默勉強逃開一些,含糊地叫了一聲:「周揚——」 那人驀然停住了。 他的唇還疊在沈默的唇上,彷彿微微顫抖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慢慢退開去。他的嘴唇果然被沈默咬破了,留著一點鮮紅的血跡,襯得他臉色更為蒼白。 沈默從未見過他這樣狼狽的樣子。 但他很快就掩飾住了。他鬆開制住沈默的手,神情恢復如常,連聲音也是平靜而克制的,說:「是,你愛的人是周揚。」 他隨手抹去嘴唇上的血,直起身道:「我今晚是不是不方便留下來?」 沈默不知道怎麼答。日子過著過著,枕邊人突然換了人,誰知道該怎麼辦?他心裡亂成一團。 而那人已點了點頭,自言自語道:「你當然不會跟我走,該走的人是我。」 他風度實在是好,並無氣急敗壞,仍像往常那樣從容地收起桌上的筆電,推開門走出去。 沈默的雙腳自己動起來,追了幾步,到門口才停下來。 他連那個人是誰也不知道,怎麼糊裡糊塗地跟他走?至少要找回以前的記憶,弄清楚他跟周揚的事才行。 沈默一個人坐回沙發上。 外面下雨了,雨聲沙沙地響。這屋子原本是他跟周揚一起佈置的,可現在處處留下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不知過了多久,沈默聽見門鈴聲又響了,他撲過去開門,門外站著去而復返的那個人。 沈默怔了一瞬。 那人應該是開車來的,但不知為什麼淋了雨,渾身上下濕漉漉的,連髮梢都往下滴著水。他一雙眼睛也像被雨水浸過似的,就那麼沉沉地望著沈默。 沈默張了張嘴,沒有出聲。 那人也沒走進屋裡來,只抓起沈默的手,把一個包裝精緻的盒子塞進他手裡:「禮物是早就準備好的,本來想親自帶你去看一看……」 雨聲太響,他的聲音便也像隔了一層,聽起來不太真切。 「你可以自己去看一眼,或者……」 他帶著一身水氣湊近沈默。 沈默這次沒有避開。 那人離他近得不能再近,好似下一秒就會吻上來,可終究什麼也沒做,只是低聲道:「或者當作從來沒有收到過。這樣,我就明白你的心了。」 沈默發現手裡那隻盒子是溫暖乾燥的。雨下得那麼大,他不知那人先前將東西收藏在哪裡。 他握著這份提前收到的生日禮物,像是握著一個人的一顆心。
第十四章
生日那天沈默只吃了一碗麵。用清水煮的掛面,什麼料也沒加,只拌了點醬油和芝麻油,再撒上一把蔥花,自己一個人在小小的出租屋裡吃了。 若他昨天沒有拆穿那個人的身份,現在必然是另一幅光景了。 沈默一邊吃麵,一邊看了看桌上那隻盒子。 是那種常見的禮物盒,包裝得十分精美,盒蓋上還貼了個漂亮的蝴蝶結。他想像了一下那人板著一張俊臉,認真挑選包裝盒的樣子,覺得有些好笑。 他昨晚就已打開盒子看過了,裡面是一把鑰匙和一張紙條。紙條上的字跡是陌生的,應當是那人的筆跡,簡單地寫著一個地址。那地址是在錦繡山莊,本市有名的住宅區,地段極好,稱得上是寸土寸金了,沈默早有耳聞,但一次也沒去過。 他知道那人為這份禮物費了多少心思,這樣的心意不該被輕慢地對待。所以他重新合上盒蓋,將東西收了起來,打算等理清了他跟周揚的事,再來做出決定。 今日的天仍舊陰沉沉的,雨要下不下的樣子。沈默望瞭望窗外,料想那人必定是在錦繡山莊等著他了。 他會等上多久呢? 一週?一個月?或者更久? 沈默搖了搖頭,沒讓自己再想下去。他吃過麵後,就從手機裡翻出周揚的號碼,打了通電話過去。 對方始終是關機的。 他反反覆覆撥了許多遍,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但怎麼也想不起來了。他只好作罷,轉而聯繫了幾個高中同學,向他們打聽周揚的消息。 『周揚?畢業後好久沒聯繫過了。』 『不知道。』 『不清楚啊。你跟周揚不是更熟嗎?以前天天見你倆在一塊兒。』 只有一個同學說:『聽說他好像去了國外。』 那人也說周揚人在國外。 若當真如此,沈默倒是束手無策了。他連周揚在哪裡都不知道,總不能追到國外去吧?他通訊錄裡雖有周揚家的地址,但更不可能直接找上門去,估計剛到門口就已經被打出來了。 難道他跟周揚就這麼不明不白地結束了? 沈默瞧一眼桌上那隻盒子,不死心地又打了幾個電話。當然還是沒消息。高中都畢業了這麼多年,他那些同學多數家境普通,跟周揚根本是兩個世界的人。 其實他跟周揚更是如此。 他自己也知道這段關係岌岌可危,每天都像在走鋼絲,若不是真正相愛,也堅持不到這個時候。 沈默想到這裡,忽然記起一個人來。是他跟周揚租下這間房子時,出面幫他們辦手續的人,周揚說這樣方便些,不會被人查到。沈默記得那人姓方,戴一副金邊眼鏡,是個相貌斯文的中年人。周揚叫他方叔,說他是在周氏企業上班的。 這人跟周揚關係不錯,想必知道他去了哪裡。 沈默有了目標,總算是定下心來,晚上早早上床睡了。他臨睡前朝窗外看了一眼,好似看到熟悉的那輛車,但一晃神,那車又不見了。 應當只是他的錯覺。 第二天沈默起得早,洗漱過後就出門了。周氏的公司大樓是在市中心,沈默坐公車過去,走進那扇堂皇的玻璃大門,迎面是笑容甜美的前台接待。 沈默鎮定地走過去,裝做是來談公事的樣子,旁敲側擊地打聽那位方叔。 「您說的應該是方秘書吧?他辦公室是在六樓。」 「謝謝。」 沈默道了謝,轉身走過去按電梯。等電梯的時候,又有人從大門外走進來。那是一位容貌秀麗的女士,穿一身大方得體的套裙,戴一套珍珠首飾,雖然算不上年輕了,但別有一種成熟風致。 幾個前台見了她,都露出恭敬的表情。 電梯門「叮」一聲開了,沈默踏進電梯的那一瞬,才意識到她是誰。是周揚的母親,那位出身豪門、手段強勢的周夫人,沈默曾經在周揚手機裡見過她的照片。 那位周夫人走進電梯後,淡淡瞥了沈默一眼。 沈默對上她的目光,心猛地提起來。 在他重複許多遍的噩夢中,有個刀疤臉的男人也用這種目光看著他,獰笑著踩住他的手,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夢中聽不見聲音,他到這時才想起那是句什麼話。 「這次只是給你點教訓,以後別想再見周揚了,你配不上。」 不,不是噩夢! 那是真實發生過的,他被綁架,被毒打,被踩斷了手指……而這一切的幕後主使,就是周家人! 電梯又停下了,沈默顧不得是到了幾樓,門一開就衝了出去。他頭痛得厲害,許多回憶一下子湧上來,讓他腦海裡亂成一團。 彷彿有無數個聲音在他耳邊說話。 「離開周揚!」 「下次遭殃的就是你的家人。」 「周揚跟季小姐一起去了國外……」 對,還有季小姐。 沈默扶著牆走了幾步路,看到有安全出口,便又順著樓梯走下去。 他想起很多零碎的片段:他一個人走在回家路上,由後面開上來一輛車……廢棄的舊倉庫,無止盡的折磨……醫院病房裡,他對手機那頭的周揚說分手…… 還有…… 還有來病房看他的那個男人,他面容英俊,眼神像寒夜一般冰冷。他說他姓季,是季小姐的哥哥。 不不不,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在醫院之前,他已見過那張臉。 樓梯還剩下最後幾級台階,沈默魂不守舍,竟然踩了個空,一頭栽倒下去。重重摔在地上的那一刻,他眼前掠過一幕畫面—— 廢棄的舊倉庫裡,他蜷縮著躺在地上,右手血肉模糊。他以為自己快要死了,但一直緊閉的門突然開了,有一絲光亮透進來。門外那人背著光,面孔模糊不清,沈默看著他朝自己走近,面容一點點清晰起來。 那是救他於水火的人。 沈默的頭越來越痛,但他終於想起來那人的名字。 ——季明軒。
沈默一夢而醒。 太陽已經快落山了,夕陽的餘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他在公園的草坪上睡了個午覺,頭髮和衣服上都黏了草屑,樣子頗有些可笑。路過的人看見了,朝他露出善意的微笑。沈默也不介意,跟著笑了笑,起身撿起扔在地上的畫板。 他從幾年前開始重拾畫筆,試著用左手畫畫,一點一點慢慢練習,雖然還追不上以前的水準,但也算讓自己滿意了。他今天原本是出來寫生的,但太陽實在太好,忍不住就睡了一覺,沒想到會夢到這麼久以前的事。 沈默收拾好畫具後,將背包往肩上一背,快步走出了公園。他在永寧路那邊有一間店面,是當年跟季明軒分手時,那人轉到他名下的。他後來簡單裝修了一下,開了家小小的畫室,生意不好不壞,勉強可以維持溫飽。 因為是下班高峰,路上有些堵車,沈默回到畫室的時候,天已經徹底暗下來了。他雇了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幫忙打理畫室,這時候見他回來,楊月臉上就有些氣鼓鼓的,道:「老闆,你又跑出去偷懶了!」 沈默脾氣甚好,一邊整理東西一邊說:「抱歉,我回來晚了。耽誤你跟男朋友約會了吧?你可以下班了。」 楊月大學畢業就找了這份工,幾年做下來也跟沈默混熟了,匆匆補了一下妝,問:「老闆你晚上吃什麼?不會又叫外賣吧?」 「是啊。」 「又是咖哩飯?」 沈默又答了一聲「是啊」,說:「我喜歡咖哩。」 「再喜歡也不能天天吃。」楊月放下粉餅,以一副過來人的口吻,老氣橫秋地說,「老闆你都三十歲了,也是時候交個女朋友了吧。」 沈默呆了一下,道:「我過完年才二十九歲。」 但對於青春靚麗的女孩們來說,二十九和三十有什麼區別? 「二十九也是老男人了。」楊月拿起眉筆,淡淡掃了掃眉毛,「年紀越大,在婚戀市場上越不吃香。」 沈默道:「沒遇上合適的。」 「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個?我有個大學同學……」 沈默忙道:「不用不用。」 「我來這裡也快三年了,就沒見你交過女朋友。」楊月忽然把頭湊過來,盯著沈默道,「老闆,你該不會是心裡有人吧?」 她剛畫完眉毛,兩條彎彎的眉濃得似墨。 沈默恍了一下神,一時竟答不上來。 楊月是愛八卦的那種小姑娘,頓時來了興趣,猜測道:「是你的初戀?還是暗戀對象?或者是苦追多年的女神?」 沈默想到不久前的那個夢,心跳得有些急。但他已學會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面上仍是平靜。 「沒有,」他像是怕楊月不信,更像是怕自己不信,又重複了一遍,說,「沒有這個人。」 楊月可沒這麼好糊���,正想再挖掘挖掘,就聽門外傳來「嘀」的一聲喇叭響。 「呀,我家那位來接我了,我先下班了,老闆byebye!」 男朋友一來,楊月立刻揮了揮手,拋下老男人沈默,拎起手袋衝了出去。 沈默目送她離開,轉頭打電話叫了份外賣。其實他自己的廚藝也不差,但現在一個人生活,懶得再花心思做飯,還是叫外賣更方便。咖哩飯很快就送到了,沈默吃過晚飯後,又處理了一些雜事,這個時間基本上也沒什麼生意了,他便關了店門,支起畫架來繼續那幅未完成的畫。 他下午在公園已經畫了大半了,在這寂靜的夜裡又特別容易集中精神,沒過多久就上好了色。沈默放下畫筆,退後幾步看了看,自己覺得還算滿意。 只是還未落款。 沈默猶豫了一下,重新拿起筆來,從右手換到左手,又從左手換回右手。他拿筆的右手仍有些微的顫抖,但竭力克制住了,一筆一劃地寫下「沈默」兩個字。同他從前的簽名稍有差別,風格倒還是一致的。 他看著這兩個字,幾乎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幾年前的那一天,他推開錦繡山莊那間書房的門,看到滿室都掛滿了他的畫。 有些是他在學校的習作,有些是他為了賺錢畫的人像,有些甚至只是信手的塗鴉,他不知道一個人要費多少功夫,才能收集到這些畫。 ……原來這就是錦繡山莊的秘密。 那一刻沈默就已知曉,自己定然是錯失了一些過往。 他跟周揚分手後,有半年多的時間過得渾渾噩噩,記不清發生了什麼事。他本來想找季明軒問個究竟的,但輾轉聯繫上季明軒後,對方並不肯見他。他最後只好去了趟醫院,在心理醫生的幫助下,才想起從前那些事。 他曾經一度握住過那個人的心,然而最終還是放開了手。 當年沈默從樓梯上摔下來後,被大樓的保全送去了醫院,所幸他傷得不重,除了些外傷之外,就只有一點輕微的腦震盪。他頭暈了好幾天,記憶始終是一片混亂的,雖然記起了他被綁架的事,但對中間這半年發生的事卻毫無印象了。 而季明軒……也成了真正的陌生人。 直到後來他的出租屋到期,快要流落街頭的時候,季明軒丟給他一紙合約,兩人才重新有了交集。 沈默一恢復記憶,就急著想見季明軒。他沒有季明軒在國外的聯繫方式,只能找陳律師幫忙,陳律師頗為熱心,一番周折之後,終於聯繫上了季明軒。 但季明軒並不願意見他。 沈默又找了他幾次,季明軒才通過陳律師回覆他兩個字:勿念。 陳律師且委婉表示:「季小姐的身體狀況不太樂觀。」 沈默心下一涼,知道一切都已結束了。 無論是他那段失而復得的記憶,還是季明軒那隱秘的愛戀,都不用繼續追究。他跟季明軒之間始終隔著一個季安安,從此後各自天涯,再無必要相見。 他冷靜地向陳律師道謝,當天下午就搬出了季明軒的別墅。季明軒送的東西,他只動了永寧路的那間店面,這幾年裡開了畫室,重新學了畫畫,時間就這麼平平靜靜地過去了,像是從來沒認識過季明軒這個人。 只偶爾會夢到一些往事罷了。 沈默自嘲地笑笑,看時間已至深夜,也是時候回家休息了。他草草收拾了一下東西,臨出門時,瞥見牆上掛著的日曆。如今已是一月下旬,再過幾天就是農曆的新年了,等過完年則是——立春。 沈默盯著那個日期看了片刻,慢慢收回視線。 他回家路上有些心不在焉,到家後沖了個澡,照例打開電腦上了會兒網,等他回過神來,已經在網上訂了張機票。 是二月四日飛往國外某小島的機票。
第二天沈默將這件事跟楊月一說,楊月的臉頰又鼓了起來:「出國旅遊?老闆你太能偷懶了,年年這個時候出去玩。」 沈默只好說:「等我回來了讓你休年假。」 楊月這才露出點喜色,問:「老闆你這次是去哪裡玩?」 「老地方。」 「又是S島?」楊月微微驚訝,「那裡可是蜜月勝地,人家都是一對對情侶一起去的,你一個單身人士年年往那跑幹什麼?等豔遇還是挖牆角?」 沈默的理由光明正大:「畫畫沒靈感了,我是去采風的。」 楊月果然沒話講了,問:「什麼時候走?」 「二月四號的機票。」 楊月翻了翻日曆,道:「那天正好是立春。」 接著「咦」了一聲:「我記得老闆你每年都是立春前後出門的,有什麼特殊意義嗎?」 她嗅到點不尋常的味道,轉過頭來看向沈默。 沈默的心一跳,但面上仍是微笑:「當然有。一年之計在於春,春天萬物復甦、百花齊放,正適合出門踏青。」 話說到這個分上,楊月也沒法再追問下去了,沈默趁機打發她去做一杯咖啡。 不多時,楊月就把咖啡端了過來。沈默昨天晚上沒睡好,聞著咖啡的香氣,還是有點昏昏欲睡。時間臨近中午,陽光把咖啡杯的影子拖得長長,沈默半眯著眼睛看向窗外,覺得日子再悠閒不過。 但是於這樣的平靜中,他總覺缺了點什麼,再快活也有不足。或許正如楊月所說,有一個名字在他心上紮了根,這些年來生根發芽,往往趁他不備時跳出來,猛地佔滿整個胸膛。 他這樣地思念一個人。 即使伸進一隻手去,使著勁兒按了又按,弄得一顆心鮮血淋漓了,依然壓抑不住。
這個新年沈默過的很簡單。他給楊月放了假,自己在家燒了幾道菜,又配上一瓶紅酒喝。因為只有一個人吃,再精美的菜色吃著也沒滋沒味,倒是跟平常的外賣差不多,吃起來都是寂寥的味道。還沒到十二點他就上床睡覺了,裹著厚厚的棉被,聽著窗外的鞭炮聲沉沉入睡。 翻過年就是立春了。 沈默去過S島幾次,不用再做什麼攻略,只兌好了現金、收拾好了行李,出發前一天又特意去剪了個頭。他相貌本來就顯年輕,劉海剪短後露出一雙眼睛,讓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小一些。 就像……四年前一樣。 四年前的這個時候,他一心憧憬著跟季明軒一起去S島,但誰料物是人非,終究只得他一個人成行。 二月四日一早,沈默拖著行李箱出了門。他中途要轉一趟機,花十多個小時才到目的地。S島是傳聞中的蜜月勝地,其中最出名的就是海灘,沙粒潔白、海水碧藍,景色美不勝收。 沈默入住的酒店建在S島南部的斷崖上,套房和別墅都依地勢而建,在屋內能聽見海浪拍擊的聲響,推窗俯瞰出去,海洋盡收眼底,景色��為壯觀。室內的裝修設計也是別具一格,既融入了各種現代元素,又保留了原生態的自然風光。這家酒店剛落成不久,聽說投資者也是華人,雖然住一晚的價格不菲,不過沈默出門在外,也沒講究這麼多了。 他到酒店的時候已是晚上了,先狠狠睡了一覺倒時差,第二天早上起來,才開始優哉游哉地欣賞海景。他選在這個時候來S島,雖然有些不可言說的小心思,但明面上的理由還是來采風的,所以吃過午飯之後,就背著畫板在島上遊覽起來。 他騎著腳踏車穿過島上的小村落,躺在沙灘上看了海邊的日落,品嚐了原汁原味的當地美食,幾天下來玩得十分痛快。當然畫作也完成了不少,有幾幅頗具韻味,看得人眼前一亮。 沈默原本還想租快艇出海的,不過實在是玩不動了,後面幾天就只是窩在酒店房間裡專心畫畫。酒店一面臨著懸崖,另一面則造了泳池,他有時候畫得累了,就走到泳池邊散散步。 這天陽光格外的好,沈默下午沒什麼安排,吃過飯就去了泳池邊,一邊曬著太陽,一邊構思新作品的構圖。下午游泳的人漸漸多起來,沈默叫了杯咖啡喝著,忽然聽見有人用中文叫了聲:「明軒……」 甜膩膩的女性嗓音,千回百轉的似在撒嬌。 沈默耳邊安靜了一瞬,像是什麼聲音都消失了,只那兩個字格外清晰。他鼻尖滲出微微的一點汗,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循聲望了過去。 入眼的是一個泳裝美女,雙腿又白又直,身材凹凸有致,一頭烏黑長發尤其好看。她手挽在一個男人的胳膊上——那男人也是華裔,四十來歲的年紀,頭髮已謝了一大半,啤酒肚圓得如熟透的西瓜。 啊,不是季明軒。 沈默整個人都鬆懈下來,暗笑自己疑神疑鬼,季明軒這名字再普通不過,跟他同名的人不知幾千幾百,怎麼聽見個名字就以為是他? 他看著那個明軒同泳裝美女親親熱熱地走過去,心裡忍不住想,不知道季明軒現在是什麼樣子?會不會也發福得不像話?隨即又搖了搖頭,想,他們是再不會相見的了。 沈默苦笑一下,打算坐回原先的位置,一回頭,那笑容卻凝固在了臉上。 他看見季明軒站在數步開外的地方。 季明軒衣冠齊楚,身姿挺拔,只比沈默印象中的更為出色。他的目光筆直地望過來,面容仍是那樣英俊,彷彿立於時光之外。
第十五章
沈默怔怔瞧著他,一時竟尋不著自己的聲音了。 周圍人聲鼎沸,仍舊是一派異國的喧囂。有幾名金發碧眼的洋童在邊上追逐打鬧,其中一個被小夥伴追趕著,尖叫著朝沈默的方向跑過來。沈默直愣愣地忘了躲避,被他沒頭沒腦地撲在身上。 接下來似一場連環車禍。沈默被撞得後退幾步,又碰翻了身後的遮陽傘,恰巧一個侍者從旁邊經過,手中端的飲料灑出來,一杯熱牛奶盡數潑在了沈默手上。 整個過程不過短短數秒,沈默卻像被人按了慢放鍵,思維變得遲鈍緩慢,灼眼的陽光下,所有人的動作都變為慢鏡頭,一切細節都被拉長放大。一片混亂中,他看到季明軒露出微訝的神色,接著大步朝他走過來。 直到季明軒握住他的手,沈默才醒過神來,發覺被燙傷的手火辣辣地疼。他終於出聲道:「季先生……」 季明軒沒應聲,只低頭去看他的手,見他手背上紅了一片,不由得皺了皺眉,直接拖著他離開泳池,往酒店內走去。 路上遇見形形色色的人,沈默什麼都沒想,只管跟著季明軒走。 季明軒將他拉進洗手間,擰開水龍頭衝他的手。冰涼的水流過手背,水聲嘩嘩地響。沈默抬頭看向鏡中的季明軒,又叫道:「季先生。」 季明軒到這個時候才同他說第一句話,卻只是極輕、極輕地「嗯」了一聲。 只是這一聲,沈默動盪不安的心忽然落了地。 季明軒垂著頭,專注地盯著他的手,微紅的手背被冷水沖得有些發白,沈默道:「季先生,可以了。」 季明軒仍舊握牢他的手腕,說:「再衝一會兒。」 說著,抬起眼睛匆匆瞥了沈默一眼,又迅速地轉開去,道:「你沒怎麼變。」 沈默光明正大地透過鏡子看他,用目光描繪他側臉的輪廓,說:「季先生也是一樣。」 季明軒突然鬆開他的手,取出手機來打了通電話:「對,是我……應該是燙傷了,拿醫藥箱過來……」 中間又停下來指揮沈默:「繼續沖。」 沈默只好繼續用冷水衝著手背。 幾分鐘後,酒店經理提著醫藥箱趕過來,頗為恭敬地開口道:「季先生。」 季明軒微微頷首,跟他交談了幾句,從醫藥箱裡找出一支燙傷藥膏。 沈默察言觀色,立刻猜到他就是這家酒店的投資人。 季明軒打發了經理,扭頭對沈默道:「這裡光線不好,去外面擦藥吧。」 沈默便又跟著他走出去。他們在大堂裡找了個靠窗的沙發坐下了,剛坐下不久,就有侍者端上了咖啡。 季明軒沒理會,只捉著沈默的手慢慢涂燙傷藥,一邊抹一邊問:「來S島旅遊?」 語氣淡淡的,像一個認識多年的老朋友。 沈默答:「我重新開始畫畫了,出來找點靈感。」 季明軒點點頭,說:「S島的風景不錯……」 他隨意提了些島上的風土人情,沈默也很配合,附和著聊了聊沙灘上的落日、懸崖邊的海景。兩個人都有些魂不守舍,竟也聊得像模像樣。 後來季明軒停了一下,問他道:「你是一個人來的?」 「是,只有我空得很。」 「什麼時候到島上的?」 「就是前幾天……」沈默說到一半就頓住了,沒再說下去。 要怎麼說呢?說他特意選在季明軒生日這天跑來S島? 沈默耳根發燙,端起咖啡杯來掩飾了一下。 兩人之間又無話可說了。沈默不敢問起季安安,他在國內聽到過一些消息,知道三年前她就已經……季明軒只有季安安一個親人,不知是怎樣的傷心?就連沈默也難受了好幾天。後來他招人時錄用了大學剛畢業的楊月,也是因為她活潑的性格跟季安安有些相像。 季明軒塗藥的手勢很細緻,但他動作再慢,這藥總有塗好的時候。他涂完了藥,將沈默的手看了又看,說:「好了。」 沈默呆呆地說:「哦。」 不知道接下來該道謝還是道別? 季明軒並不鬆開他的手,臉上的表情叫人捉摸不透。 這時候響起來一陣腳步聲。 沈默看見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朝這邊跑過來。他頭髮烏黑,膚色白皙,一雙大眼睛滴溜溜轉著,身上穿著合體的小西裝,遠比泳池邊那幾個洋童更為漂亮。 他身邊並無大人陪伴,卻徑直跑向季明軒,一頭撲進他懷裡,仰起臉叫道:「Daddy!」 季明軒捏了捏他的臉,說:「用中文。」 那男孩眨了眨眼睛,有點兒小委屈,卻還是磕磕巴巴道:「爸、爸。」 沈默如被人當面打了一個耳光,半邊臉孔都發麻了,覺得自己那點小心思十足可笑。他怎麼會沒想到呢?季明軒身邊從來不會缺人陪伴。 這時一個穿著得體的中年女子匆忙趕了過來,看起來像是保姆一類的,季明軒比了個手勢叫她退開了,將那男孩抱起來坐在自己腿上,指著沈默道:「跟叔叔打個招呼。」 那男孩十分聽話,先打量了沈默一眼,然後開口道:「叔叔好。」 他五官還沒長開,但分明遺傳了季家人的美貌,配上身上的小西裝,一副小小紳士模樣。 沈默心中再是五味雜陳,也不由得回他微笑。 「你好,」他伸手摸了摸男孩柔軟的黑髮,問,「你叫什麼名字?」 「寧。」男孩的中文說得不是特別溜,但發音還算標準,「季寧。」 「小寧今年幾歲了?」 季寧眼眸烏黑,慢吞吞伸出三根手指,頗有些得意勁兒,彷彿他長到三歲是相當了不起的事。 沈默猜想,季明軒小時候肯定也是這副神氣。他幾乎是毫無緣由地喜歡上這孩子。 「小寧餓不餓?要吃些點心嗎?」 季寧瞅瞅季明軒,說:「爸不讓我亂吃東西。」 他一點也不怕生,拉著沈默的手道:「叔叔陪我玩。」 沈默剛想回答,就聽季明軒道:「叔叔的手受傷了,改天再陪你玩吧。」 邊說邊向那中年女子使了個眼色,對方立即會意,走過來將季寧抱走了。季寧似乎跟沈默投緣,使勁探出身來朝他揮手:「叔叔byebye——」 沈默的目光跟著他走了一陣,才轉回來看向季明軒:「小寧真是可愛。」 「平常在家裡頑皮得不像話,到了外面才乖一些。」 「季先生也是來度假的?」 「來談生意。季寧沒人照顧,只好帶在身邊。」 沈默的臉到現在還隱隱發燙,但一顆心已鎮定下來,說:「我不知道季先生已經結婚了,恭喜。」 季明軒定定看他一眼,而後露出一點笑容,右手無意識地碰了碰左手。沈默注意到他手上沒戴婚戒,只左手無名指上有一圈細白的印子,這是長年戴戒指留下的痕跡。 沈默手上也有相同的痕跡。 季明軒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問:「你呢?還跟周揚在一起?」 周揚? 沈默簡直忘了周揚是誰。他其實可以撒一個小謊的,反正季明軒遠在國外,總不至於來查他同誰戀愛,但他還是如實答:「我好幾年沒見過周揚了。」 事實上自從季安安出事,他就再沒跟周揚聯繫過,只偶爾聽到些消息,知道他又跟哪家企業的千金聯姻了。 季明軒意味深長地「啊」了一聲,說:「我還以為……」 他沒把話說完,但彼此心知肚明。 沈默覺得他太不瞭解自己了,季安安出了那種事,他怎麼可能再心安理得地跟周揚在一起?更何況……錦繡山莊…… 沈默深吸一口氣,說:「我已經去過錦繡山莊的那套房子了。季先生,我記起來從前的一些事……」 話還沒說完,已被季寧的大叫聲蓋過去。 原來他跟那幾個洋童玩在一塊,又玩起追逐逃跑的遊戲,他邊跑邊叫,中文英文輪換著喊:「Dad!爸爸!」 季明軒被這叫聲吸引,轉過身衝他點了點頭。他已是一個孩子的父親,當然事事以此為先。 沈默驀地醒過神,意識到已經不是當年。他再提那些陳年舊事有什麼意義?難道等著季明軒介紹季太太給他認識? 他如在冬日裡飲了一杯冰水,臉上的熱意徹底退下去。 季明軒跟季寧互動完了,才回過頭道:「抱歉,你剛才說了些什麼?」 「沒什麼,」沈默笑一笑,說,「我是說,時間不早了,我差不多該告辭了。」 「回房間?」 「是。」 「晚上一起吃飯。」季明軒用的是陳述句,仍是從前的一貫口吻,假裝情侶或者分手,統統由他說了算。 但沈默這次沒有聽他的安排:「我晚上要在房裡畫畫,你知道的,靈感來了最怕中途被打斷。」 季明軒表示理解:「那就明天。」 沈默說:「好,明天再說。」 他站起身,伸出手同季明軒相握。季明軒怔一下,輕輕握住他的手。 沈默用很低的聲音說:「謝謝。」 自己也不知道謝的是什麼。 他是落荒而逃的。回到房間也並不畫畫,只是推開窗看外頭的海景。時間一晃眼到了黃昏,海面上霞光萬丈,懸崖邊的落日叫人深深震撼。 季明軒沒來打擾沈默,只讓侍者送了晚餐過來,另外還加了一支燙傷藥膏。沈默見藥膏旁附著張紙條,詳細寫了一天要涂幾次,是季明軒的筆跡。 上一次見到季明軒的字,是他翻出多年前季明軒送的禮物,找到了一把鑰匙和一張字條。後來他循著字條上的地址找去錦繡山莊,就看見了書房裡那滿屋的畫。 如果他當年就去過錦繡山莊,看過了那滿室的畫,是否一切都會不同? 沈默長長出一口氣,鬆開了攥緊的拳頭,或許命運就是如此,他愛上那個人的時間永遠不對。 夜深人靜,S島仍是熱情而美麗的,沈默預定的行程還餘下幾天,但沈默知道,這個假期要提前結束了。
沈默第二天一早就起來訂回國的飛機。正在查航班的時候,外頭有人敲響了房門。他還穿著睡衣,連忙換了身衣服跑過去開門。 門外赫然站著季明軒。 他一大早就已穿戴整齊,見了沈默便問:「手呢?」 沈默懵了一下,等回過神來,已經伸出了手去。 季明軒握著他的手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確定只有手背上那一點點紅,才放心道:「好得差不多了,今天記得再涂兩遍藥。」 沈默只得說是。 季明軒問:「你今天有什麼安排?」 沈默以為他又要約自己吃飯,只好想辦法推脫:「早上在房間裡畫畫,下午打算去沙灘上走走。」 「那就是有空了。」季明軒點點頭,說,「幫我個忙。」 他說著伸手往身後一扯,扯出那個黑髮黑眼的小男孩來,提到沈默面前。 季寧今日穿一件棒球衫,一條運動短褲,頭上戴了頂紅色的棒球帽,樣子活潑可愛,見了沈默就甜甜地笑:「叔叔好。」 沈默心都軟了,忙跟他打個招呼,問:「你怎麼起得這麼早?」 季寧抬起頭,可憐巴巴地瞧了瞧他的父親。 季明軒抬腕看一下手錶,道:「我今天要見個客戶,十分鐘後就得出門了。」 他頓一下,看著沈默道:「幫我照顧一下季寧。」 「什麼?」沈默還是懵著,半天才道,「可我不會帶小孩……」 當然季先生是不容別人拒絕的,立即道:「有保姆在,你在旁邊看著點就行了。」 說著揉了揉季寧的頭。 季寧便走上來牽住沈默的手,眨著那雙大眼睛,軟軟地說:「叔叔,陪我玩。」 真是乖得不行。 沈默如何掙得開他的手?還在猶豫,季明軒已牽起季寧另外一隻手,拉著他往外面走,邊走邊說:「去我那邊吧,東西都是齊全的,有什麼事可以找保姆。我白天要出海,大概傍晚的時候回來,正好可以一起吃飯。」 他腳步雖然不快,但畢竟是成人的速度,沈默怕季寧跟不上會跌倒,只好關了房門匆匆追上去。 季寧一手牽著一個,在兩人中間啪嗒啪嗒地走,特別來勁的樣子。 季明軒回頭看了一眼沈默,嘴角勾出點彎彎的弧度,腳步放得更慢了,說:「有急事就打我電話,季寧知道我的號碼。季寧,是不是?」 季寧用英文大聲答了一遍。 季明軒就道:「跟叔叔說話要用中文。」 季寧瞧瞧沈默,挺了挺胸膛,拖長了聲音應:「是——」 稚嫩的嗓音聽得沈默忍不住笑起來,覺得能照看他一天倒也不錯。 季明軒的房間在另一頭,是一間三居室的套房,有寬敞的客廳和露台。房間的裝修算不上豪華,但是十分精緻,每處細節都用足了心思。至於窗外的海景,更不是沈默那間房間可以比擬的。 季寧的保姆就是沈默昨天見過的中年女子,看起來細心穩重,而且並不多話,見了沈默也只是禮貌地點點頭。 季明軒急著出門,又交代了她幾句就走了,臨走前對沈默說:「季寧平常被寵壞了,多少有些任性,你不必對他客氣。」 沈默只得應好。 季明軒一走,季寧就像被放出了籠子,立刻甩脫兩隻鞋子,大叫著撲進沙發裡。這時沈默才明白為什麼季明軒說這邊東西齊全,原來滿滿一沙發都是玩具。 房間裡除了些吃的用的,並不見女主人的痕跡。 季寧的保姆姓陳,沈默便叫她陳姐,問她道:「季太太呢?沒有一起來嗎?」 陳姐的嘴很緊,說:「季先生過來談生意,只帶了小少爺一個人過來。」 沈默自然問不下去了。 那邊季寧正趴在沙發上,晃著手裡的變形金剛招呼沈默:「叔叔快來。」 沈默不覺一笑,快步走過去陪他。他記得自己小時候也愛玩變形金剛,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小孩子還是玩得興致勃勃。 一上午很快就過去了。 季寧乖巧聽話,再加上有陳姐在旁邊看著,並不費沈默什麼心。 中午時有侍者送餐過來。季寧已能自己吃飯了,只是還不會用筷子,只拿一個湯匙舀著吃。桌上有一道菜是水蒸蛋,他似乎特別喜歡,一下子就舀了一大勺,卻並不送進自己碗裡,反而湊到沈默嘴邊來。 沈默愣了一下。 季寧烏黑的眼睛望著他,說:「叔叔吃!」 沈默受寵若驚,忙一口吞下了。水蒸蛋仍是燙的,吃進嘴裡,連胸口都微微發熱。 季寧這才滿意,開開心心地繼續吃別的,沈默則一個勁地給他夾菜。最後季寧把小半碗飯吃了個乾淨,胃口比平常都好。 連陳姐都說沈默跟他投緣。 沈默只是笑笑。 季寧有午睡的習慣,下午歇了一會兒就打起哈欠來,沈默昨晚沒睡好,這時也有些犯困,就抱他進房間睡了個午覺。 這一覺睡得很踏實,醒來時已經下午三點多了。陳姐泡了奶粉給季寧喝,季寧捧著奶瓶咕嘟咕嘟喝完了,轉頭就沖沈默揚了揚空奶瓶,沈默忙摸著他頭誇獎他一番。 季寧跟沈默混熟了,果然現出一點小少爺脾氣,坐在床上不肯穿鞋子。沈默哄了半天,他才趴到沈默背上,在他耳邊悄聲道:「叔叔,我想玩遊戲。」 沈默好笑道:「玩什麼?叔叔陪你玩。」 季寧眉開眼笑,一骨碌倒回床上,在枕頭底下一陣摸索。沈默以為他又要摸出個變形金剛來,沒想到卻摸出一隻舊手機。 這手機是已經過時的款式,沈默記得前幾年剛上市的時候,季明軒也有一款相同的。他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問:「是你爸爸的手機?」 「是。」季寧點頭道,「叔叔幫我開。」 沈默沒想到這麼小的孩子也愛玩手機遊戲,總覺得不太妥當,但是見季寧滿心期待地望著自己,又實在不忍拒絕,想了想道:「只能玩一會兒……嗯,十分鐘。」 季寧只管催他:「快點快點。」 沈默就幫他開了機。 手機裡的電是充滿的,沈默有些奇怪,像他這樣的普通人倒是會留著舊手機當備用,但季明軒有必要留著幾年前的舊手機嗎?他會省這點錢? 沈默怕看到季明軒的隱私,倒是不敢亂動了。 季寧卻不客氣,搶過來一陣亂劃。他平常想必也是玩慣的,三兩下打開了許多軟體。沈默見很多內容都是空的,應當已經清理過了,倒是鬆了口氣。 接著季寧就點開遊戲玩了起來,沈默瞧了幾眼,似乎是一個小人在走迷宮。他瞧不出有什麼好玩的,季寧卻玩得津津有味。 等十分鐘到了,沈默沒收手機時,季寧還有些意猶未盡,跟他撒起嬌來。沈默記著季明軒的話,沒再哄著他,把手機裡的軟體一樣樣關了。關簡訊的時候,他在寄件匣裡瞥見了自己的名字。 沈默的心猛地一跳,手已經不由自主地點開了寄件匣。手機裡的資訊也是清理過的,一整排都是他的名字。 在沈默印象中,季明軒很少給他發簡訊,但寄件匣裡卻有幾十條發給他的訊息,日期都是四年前的某一天,從早上一直到晚上。 沈默一條條看下去,視線漸漸模糊了。 『沈默,你在哪裡?』 『你跟周揚走了嗎?』 『回來。』 『沈默,別走。』 『留下來。』 『……留在我身邊。』
第十六章
四年前,周揚剛回國不久後,曾經給沈默打過一通電話,約他在老地方見面,說是要同他私奔。 沈默自然沒去赴約。 不過他也沒去上班,連手機都關了機,一個人關在家裡做大掃除。 那天季明軒是帶著滿身酒氣回來的。他喝醉了酒,在路上跌了一跤,弄得滿身狼狽,見了面差點沒認出沈默。後來他認出來了,卻又表現得格外古怪,將沈默壓在沙發上狠狠做了一回。沈默被他咬住脖子的時候,有種成為他掌中獵物的錯覺。 第二天兩人睡到中午才起來,季明軒用沈默的手機打電話請假,手機開機後,響起一串簡訊提示音。沈默以為是周揚發來的,季明軒便對他笑笑,當著他面刪掉了簡訊。 下午他坐季明軒的車出去買藥,才由司機口中得知,那晚季明軒原本是要去錦繡山莊的。 沈默當時猜不透季先生的心,如今卻什麼都懂了。他以為他跟周揚走了,所以喝得爛醉。他發簡訊挽留他,然後又親手刪了。 沈默雖然早已恢復記憶,但回憶畢竟只是回憶,再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真正明白自己曾被一個人刻骨銘心地愛過。 季明軒一直在錦繡山莊等他。 卻始終未能等到。 「叔叔,」季寧在旁邊搖著沈默的手臂,小聲問,「你哭了嗎?」 「沒有。」沈默回過神來,擦去手機螢幕上的水痕,說,「叔叔沒哭。」 季寧���紀雖小,卻沒這麼好糊弄,指著沈默眼角道:「叔叔的眼睛都紅了。」 又問:「叔叔為什麼哭?」 沈默轉過頭看著他,道:「小寧,叔叔能不能抱你一下?」 「好啊。」季寧伸出雙臂求抱抱,喜滋滋道,「叔叔抱。」 沈默就在夕陽的餘光裡輕輕擁住他。 小孩子的體溫比大人高些,抱在懷裡尤其溫暖。沈默摸了摸他柔軟的發頂,心裡忍不住想,這是與季明軒血脈相連的人。 他不由得把季寧抱得更緊些,問他:「小寧,你爸爸愛你嗎?」 季寧似乎不大明白愛的意思,想了想才大聲說:「愛!」 沈默笑了笑,過一會兒又問:「那……爸爸也愛媽媽嗎?」 季寧迷糊了一下,更加響亮地答:「愛啊!」 沈默就說:「那真好。」 真的,特別好。 他深深吸一口氣,鬆開了懷中的季寧,拍著他肩膀道:「好了,我們去客廳裡玩吧。」 他把那隻舊手機放回枕頭底下,跟季寧一起出了房間。他們在客廳裡坐了沒多久,季明軒就回來。 他忙了一天,西裝已脫下來挽在臂間,身上只穿一件淺色的襯衫,正好勾出一點點優美的腰線。 季寧一見到他就不要沈默了,撲過去叫道:「爸爸!」 季明軒伸臂一撈,將他抱了起來,問:「你今天乖不乖?有沒有聽叔叔的話?」 季寧自豪道:「當然。」 又轉頭找沈默求證:「叔叔你說是不是?」 季明軒的目光這才落到沈默身上。 沈默應了聲是,靜靜與他對望,像隔著萬水千山。 錯了,不是像,而是確確實實隔了那麼遠。 晚飯他們是在酒店的餐廳裡吃的,因為有季寧在,也沒有開紅酒,只簡單地點了幾個菜。季明軒風度翩翩,既要照顧季寧又要跟沈默寒暄,做得滴水不漏。 沈默平常就不愛說話,今日更加安靜,只有視線一直追著季明軒。 季明軒說:「本來想請你去外面的餐廳吃飯,不過有季寧在,去哪裡都不方便。」 沈默道:「有了孩子就是這樣,事事都以他們為重了。」 季明軒笑了笑,順手給季寧擦了擦嘴角。 沈默溫柔地看著他們,像看著一個安寧而美好的夢。 而他的魂魄早已飛到別處去。 是回到四年前,或者更久的,七年前的那個雨夜,他剛剛握住那把鑰匙,毫不猶豫地打開了錦繡山莊的那扇門,走進另一個人的心…… 隔壁桌有人碰翻了餐具,發出「叮」的一聲響。沈默渾身一震,像被人打破了夢境,猛地從桌邊站起來。 季明軒驚訝地看著他。 沈默手心裡儘是汗。他自知失態,又慢慢坐回去,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季明軒瞧他一眼,說:「明天……」 沈默搶先打斷他:「季先生。」 不不不,他等不及明天了,誰知下一秒會不會天崩地裂? 他急著問:「季先生今晚有沒有空?」 季明軒挑一下眉,道:「現在不正空著?」 「是說吃過晚飯之後。」 「也沒什麼事,最大任務不過是哄季寧睡覺。」 沈默看向季寧,他正用湯匙戳著飯碗,根本沒聽兩人講話。沈默於是說:「等小寧睡著之後,季先生能不能給我一小時……不,半小時就夠了。」 「什麼事?」 「我想給季先生畫一幅畫。」沈默定定看著季明軒,聲音有一點兒啞,「這是我們早就約好的,不是嗎?」 季明軒目光微動。他一時沒有出聲,喉結上下滾動一番,方道:「是,的確有這麼一回事。」 「那季先生是答應了?」 「當然。」 沈默鬆一口氣,連後背也被汗水打濕了。他只怕季明軒說不記得了,說往事隨風不必再提,直接判他死刑。 如今他算死裡逃生,又得多活片刻。 這頓飯吃了很久。季明軒跟沈默各有心事,接下來就沒怎麼說話了。季寧倒是早就吃飽了,東摸摸、西看看,一個人無聊地玩湯匙。他白天玩得太瘋,沒過多久就開始犯困了,哈欠一個接一個,頭一點一點的像隨時會睡著。 季明軒扶著他小小的胳膊,心想,要哄他睡覺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吃過飯後兩人在餐廳門口分手,約好了等季寧睡著之後,季明軒再去沈默那邊。 季明軒單臂摟起季寧,抱著他走回去。他一開始步履如常,到後來卻越走越快,三兩步就回了房間。 陳姐也已吃過了,正在客廳裡等著。季明軒叫她給季寧洗漱過了,又親自給季寧換了睡衣,哄他上床睡覺。 季寧原本還昏昏欲睡,等真到了床上,又不肯老實睡覺了,非要季明軒給他講睡前故事,還點名要聽大灰狼和小白兔的故事。 季明軒沒有辦法,只好坐在床邊給他講:「從前,有一隻小白兔……」 他聲音低沉,在這樣的夜裡格外動聽。 「最後,大灰狼和小白兔成了好朋友,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季寧陷在被子裡,眨巴著眼睛說:「上次好像不是這樣的……」 「就是這樣,」季明軒眸色沉沉,柔聲道,「大灰狼和小白兔相親相愛,永遠在一起了。」 他說完摸了摸季寧的臉,說:「乖,睡覺吧。」 季寧向來怕他,只好閉上了眼睛,嘴巴還微微嘟起來。 季明軒給他壓好被角,關上燈走出了房間。 時間才剛過八點。 季明軒便回自己房間換了身衣服,又從抽屜裡找出一對袖扣,細心戴上之後,才出門去找沈默。
沈默房間的門虛掩著,季明軒敲了兩下門,然後推開門走進去。沈默正忙著收拾行李,地上一隻大的行李箱塞得滿滿的,顯然已經整理好了。 季明軒看在眼裡,不動聲色地問:「打算離開了?」 「是,已在這裡住了好多天,也玩得差不多了。」 沈默把最後一件衣服疊好了,回頭道:「季先生先坐一下吧。」 沈默房間裡沒有露台,只有一面落地玻璃窗,能看見窗外的海景。窗邊擺了兩把椅子,季明軒挑一把坐下了。 沈默倒了杯水給他,道:「不好意思,要耽誤季先生一些時間了。」 「沒關係,」季明軒雙手交疊著放在腿上,問,「半小時夠嗎?」 沈默立即道:「足夠了。」 他的畫板支在房間中央,畫筆和顏料也都胡亂堆著,他翻找出自己需要的顏色,擠出一些顏料來,低下頭認真調色。 季明軒看他一眼,而後扭開頭望向窗外,問:「你的手什麼時候好的?」 「一直沒好,現在是用左手畫畫。」 「傷應該早就痊癒了。」 「嗯,醫生說是心理因素。」 「這只能靠你自己克服了,別人都幫不上忙。」 有的,沈默心想,有一個人可以的。 他調好了顏色,在紙上試了試,自己覺得還算滿意。他原本是用左手握筆的,猶豫一下後,又換到了右手。 他拿筆的手微微發抖。 沈默竭力壓下了那種不適,握著筆走到季明軒跟前,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季明軒見他沒拿畫板,訝然道:「不是要畫畫嗎?」 沈默忽而一笑,說:「沒錯。」 他伸手握住季明軒的左手。 季明軒的手生得那樣好看,手指修長白皙,只無名指上留著戴過戒指的痕跡。沈默筆尖輕顫,第一筆正落在那個位置上。 季明軒怔了一下,不由得動了動手指。 沈默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緊緊按著他的手道:「季先生,別動。」 「沈默……」 「這顏料過一晚就能洗掉,我已經訂了回國的機票,明天就會離開這裡,絕對不會打擾到你的生活。只有今晚,只有這一次……」他聲音低得不能再低,近乎央求一般,道,「讓我把這幅畫畫完。」 季明軒頓時安靜下來。 沈默便繼續畫下去。 他那麼緊張,鼻尖滲出了一點汗,卻完全顧不上了,只專心致志地在季明軒無名指上勾畫。 他畫得十分細緻,季明軒凝神一看,見是一枚戒指的形狀。 沈默一邊畫一邊說:「我聽別人講,結婚戒指要戴在左手,是因為這是最接近心臟的位置。」 他換上最純粹的紅色,在那枚戒指中央輕輕一點,顏料慢慢化開來,像是一顆心的樣子。 沈默仍舊握著季明軒的手,抬起頭來直視他。 「季先生,我的心在這裡。」他可能一輩子也只有一次機會說這句話,因而一字一字道,「從七年前開始,一直都在這個地方。」 說完這句話後,沈默慢慢鬆開季明軒的手,彷彿已把一生的力氣都用盡了。 七年前那個雨夜,季明軒將自己的心送到他手裡,卻始終未得回應。如今人事已非,他只想讓季先生也看一看他的心。 不過這場獨角戲應當結束了。 沈默看一眼時間,悵然道:「原來連半個小時也沒到。」 季明軒面無表情,只雙眼一直望著他。 沈默避開那視線,又看一眼他左手上的戒指。這不是他畫得最好的一次,卻絕對是最用心的一次。 而他現在要親手抹去這顆心了。 沈默站起來道:「我幫季先生洗掉手上的顏料吧。」 季明軒卻坐著沒動,在燈光下瞧了瞧他左手上的畫,問:「只是這樣就夠了?不用再畫一幅肖像畫?」 沈默安靜片刻,答:「沒有必要了。」 他已在他的心上,這世上任何筆墨也描摹不出,何必還要再畫? 季明軒點點頭,站起來說:「我自己洗吧。」 沈默開了洗手間的門,往洗手池裡注滿水,他怕洗不掉顏料,又特意找出一塊香皂來。 季明軒也跟進來,當他面捲起左手的衣袖。 沈默瞥見他戴的袖扣,猛地想起些什麼,頓覺眼眶發熱。他連忙別開頭去。 洗手間裡響起嘩嘩的水聲。 沈默閉上眼睛,覺得五臟六腑也隨那聲音緩緩翻攪。 季明軒一邊洗手一邊問他:「回國之後有什麼計劃?」 「當然仍是畫畫,我現在改用左手拿筆了,右手……」沈默想起那個約定,頓了頓道,「右手不會再畫了。」 「沒有結婚的打算嗎?」 「看緣分吧,不知能不能遇上合適的人。」 「覺得什麼樣的人才合適?」 沈默噎了一下,不知怎麼答他。季明軒又問一遍,他只好硬著頭皮說:「也沒什麼特別要求,志趣相投就行了。」 他正編不下去,忽聽季明軒問:「你看我怎麼樣?」 沈默愕然回頭:「季先生……」 季明軒已伸過一隻手來捏住他下巴。 是左手。 他左手並未被水打濕,無名指上畫的戒指依然栩栩如生。 季明軒抬起沈默的下巴,強迫他同自己對視,手指輕輕撫過他的唇,沉聲問:「既然這是你的心,為什麼還要洗掉它?」 沈默心頭髮酸,動了動嘴唇,終究什麼也沒有說。錯過了就是錯過了,他能偷得半小時已是不易,以後卻不必再同季明軒見面了。 沈默推開季明軒的手,轉身走出了洗手間,道:「我明天就要回國了,還得接著收拾行李,季先生也早點回去休息吧。你手上的顏料最好還是洗掉,雖然季太太不在這裡,但是……」 季明軒打斷他的話,道:「誰說我已經結婚了?」 沈默以為是自己聽錯。他呆立原地,過了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小心翼翼地確認:「沒有嗎?」 季明軒揚了揚左手,道:「如果我已結婚,這位置怎麼還會空著?」 「可是,季寧……」 季明軒氣定神閒,一步步走近沈默。「一個三歲孩子的父親,難道不能仍是單身嗎?」 當然也有這種可能,譬如未婚生子,譬如他已離婚,再譬如……沈默拿不準是哪一種。 季明軒已經走到他身前來。 沈默反射性地往後一退,背抵在落地玻璃窗上,是退無可退了。 季明軒伸出手,將他圈在雙臂之間。 沈默覺得他這神情有些像四年前的那一晚,只不過當時季明軒喝醉了,而如今他卻清醒得很,雙目熠熠生輝。他的氣息似有若無地拂過沈默耳邊,叫他:「沈默。」 沈默離得他這麼近,連聲音都在發顫了,應道:「嗯,是我。」 他只應了這麼一聲,季明軒就立刻吻上來。他吻得很輕很輕,像是怕嚇跑了沈默似的,只是這樣貼著他的唇,舌尖細細地在他齒間掃過。 沈默渾身發熱,但他仍有一絲理智,掙紮著躲開一些,道:「季太太……」 「沒有什麼季太太,」季明軒說,「就算有,也必定是我眼前這個人。」 沈默的聲音卡在了喉嚨裡,半晌才問:「為什麼?」 季明軒沒有出聲。他深深看了沈默一眼,然後抬起左手,用嘴唇碰了碰無名指上畫著的戒指。 沈默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像是被他吻在心尖上。 他忽然知道答案了。 這世上只有一樣東西是藏不住的。愛著一個人的時候,即使隻字不提,眼角眉梢,一個眼神就已將他出賣。 他從前是有多遲鈍,竟然什麼也未發現?不過此時此刻,所有的誤會、偽裝、不確定都已消失不見,唯有他愛他,這一點毋庸置疑。 沈默往前一些,一抬頭就親到季明軒的嘴角。他一開始只是試探,輕輕一觸就分開了。 季明軒沒有動,仍是那樣看著他。 沈默便叫了一聲「季先生」,再次顫抖著吻上去。季明軒終於忍耐不住,將他按在落地玻璃窗上,反客為主地吻住他。他追逐著他的唇舌,吻得熱切又激烈,把兩個人的氣息攪在了一起。 沈默被吻得快要透不過氣來,季明軒才稍微退開一些,但仍在他唇上流連不去,一下一下親吻著,道:「沈默。」 「嗯?」 季明軒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 沈默身體裡的火彷彿一下被點燃了,他喘了口氣,伸出手去解季明軒襯衫的鈕子。不知是那鈕子太難解,還是他的手有些不穩,解了半天也只解開兩顆。 季明軒捉住他的手道:「太慢了。」 邊說邊撩起他衣服的下襬,一隻手直接探進去。 那手帶著微微的涼意,沈默「啊」地叫了一聲,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身體,但他體內的熱意非但沒有平息,反而燒得更烈了。 季明軒撫弄著他的胸口,身體覆上來,下身抵在他的腿邊。 沈默隔著布料感受到了他的熱情。他自己的情況也沒好多少,那地方還未被人碰觸,已經硬得發脹了。 季明軒一面吻他,一面挺動腰身,模擬交合的動作撞擊他的身體,一次次頂在他的脆弱之處。 沈默被他頂得受不住,求饒似的叫:「季先生……」 季明軒並不放過他。 沈默只好改口道:「明軒……」 季明軒狠狠一震,喘息聲加重了幾分,更深地吻住他,伸手摸進他的褲子裡。 沈默徹底落入了他的掌中。 他許久沒有發洩過了,身體格外敏感,只被季明軒撩撥了一會兒,就快到達極限了。季明軒卻在這時停了下來。沈默眼眸濕潤,茫然地望著他。 季明軒親了親他的眼角,說:「再等一等。」 酒店裡備有潤滑劑,季明軒從抽屜裡翻了一支出來,擠一些在右手上,然後讓沈默翻了個身,重新覆了上去。 沈默被他壓在冰冷的玻璃窗上,才明白他想幹什麼,急道:「別……別在這裡……」 季明軒剝了他的衣服,故意牢牢地按著他,說:「別怕,沒人看得見。」 沈默的兩邊乳頭也被壓得貼在了玻璃上,只覺又是難受又是刺激,禁不住「啊」地叫了一聲,連聲音都變了調。 季明軒一隻手扣著他的手,另一隻手順著他的臀縫滑下去,在那入口處慢慢打著轉。 沈默背脊都麻了。 季明軒卻還是好整以暇地問他:「要嗎?」 沈默當然無法拒絕。 季明軒又問:「去床上?還是在這裡?」 沈默知道他要的是什麼答案,他說不出口,只是催促道:「季先生,快點……」 季明軒這才探進一根手指。 沈默太久沒做過了,那地方特別的緊,季明軒耐心擴張了許久,才覺裡面變得濕軟起來。 沈默早已等不及了,帶著哭腔道:「嗯……可以了……」 季明軒也有些難耐。他扳過沈默的臉,溫柔的吻落在他的唇上,與此同時,下身的動作卻是截然不同的兇狠,抵在那柔軟的入口處,一下就貫穿了他的身體。 「啊……」 雖然經過了潤滑,沈默還是痛得發抖,將侵入身體的異物咬得死緊。季明軒也不好受,在他體內停了一會兒,才扣著他的腰動起來。 沈默被他頂得一下下撞在玻璃上。 窗外是茫茫的夜色。 明知窗子臨著斷崖,沒人看得見這淫亂的景象,沈默仍覺面孔燒得發燙,有種難以形容的羞恥感。而快感也變得格外強烈,他前面那處一翹一翹地挺立起來,在玻璃窗上留下黏濕的痕跡。 季明軒剛開始還知道節制,到後面卻越頂越快,把沈默弄得雙腿發軟,前面濕得一塌糊塗。 沈默胡亂叫著:「不行……要壞了……」 季明軒低低地笑,手指摸到兩人身體結合的地方,問:「哪裡要壞了?這裡嗎?」 說著,手指摸索著往裡面擠。 沈默嚇了一跳,只把他絞得更緊。 季明軒便抽回手,將沾了淫液的手指塞進沈默嘴裡,一邊舔著他的耳垂一邊說:「如果是這面玻璃壞了,我們就一起摔下去,然後淹死在海裡。」 沈默顫慄不已。彷彿兩人當真落進了海中,在海水的衝擊下不斷拋起落下,攀上快感的頂峰。海水迅速淹沒了他們的身體,他們就這樣死在一處,再不分離。 這樣的想像讓沈默更加興奮,叫著季明軒的名字射了出來。 季明軒卻還沒有結束。他按著沈默的背抽送了幾下,接著撥開沈默的頭髮,反覆親吻他的後頸。 沈默被他親得渾身發軟,一會兒「季先生」一會兒「明軒」地亂叫。 季明軒吻著吻著,突然張嘴咬了下來。這一下咬得十分用力,像是要在他身上留下印記一般,低聲道:「沈默,你是我的了。」
第十七章
沈默有些艱難地回過頭,瞧著他道:「一直都是。」 季明軒深吸一口氣,頓時將他摟得更緊,一番衝刺後,在他體內爆發出來。 沈默渾身哆嗦了一下,還在餘韻中的身體愈發敏感,雙腿軟得站也站不住,順著玻璃窗滑了下去。 季明軒伸手摟住他的腰,將他扶了起來,帶他去浴室洗澡。這一場情事費了兩人太多力氣,洗完澡後就相擁著倒在了床上。 沈默一閉上眼睛就睡著了,迷迷糊糊地睡到半夜,感覺有一隻手摸上了他的腰。那隻手的動作十分嫻熟,似有若無地在他腰間撫過,挑起一種熟悉的情慾。沈默「唔」了一聲,半閉著眼睛道:「季先生?」 「沒事,」季明軒由身後抱著他,在他耳邊說,「你接著睡。」 那隻手的動作卻繼續著,漸漸往下摸去。 沈默連忙捉住他的手道:「季先生,我沒力氣了……」 季明軒親了親他鬢角,哄他道:「你不必花力氣。」 說著褪下沈默的褲子,尋到那被徹底佔有過的地方,伸進兩根手指攪弄。沈默的身體經過先前那番情事,早已變得軟化許多,很快就適應了他的存在。 季明軒便撤出手指,將自己緊緊地貼上去,側躺著進入了沈默的身體。 「啊……」 沈默急促地叫了一聲,再也沒了睡意。 季明軒抱著沈默,緩緩晃動身體。他這一次做得特別溫柔,但時間也拖得特別長,將沈默折騰得嗓子都啞了,到最後不住求饒。 季明軒吻著他的後頸問:「喜不喜歡?」 「喜歡……」沈默被他欺負得不行,斷斷續續地說,「嗯……我喜歡季先生……」 這句話顯然取悅了季明軒���又抱著他廝磨一陣後,總算是射了出來。這回兩人也懶得去洗澡了,就這麼汗涔涔地摟在一起,待呼吸慢慢平復下來。 窗外的天色仍是暗沉沉的,將明未明的樣子。 沈默累過了頭,反而睡不著了,在季明軒懷裡道:「季先生真的沒結婚?」 季明軒哼哼了兩聲:「你明知我心裡放著誰。」 沈默苦笑。若他沒有失去那一段記憶,當然明白季明軒的心,但偏偏命運弄人,讓他差點錯失了他。 「既然如此,季先生四年前為什麼跟我分手?我讓陳律師聯繫你,為什麼從不回應?」 季明軒一下不出聲了。 眼看著天色一點點亮起來,過了許久,沈默才聽他吐出一個名字:「安安……」 沈默心中一凜。 這是他最不願面對的一件事,若不是他跟周揚那些糾纏不清的舊事,也不會害得季安安…… 「安安那天在醫院裡醒過來,聽我說出了所有真相後,一滴眼淚也沒有流。你不知道,她從小就愛哭鼻子,一點小事就能掉眼淚,但那時卻平靜得要命,她只求了我一件事。」 「什麼事?」 「從小到大,只要是安安想要的,我都盡力為她達成。我這麼討厭周揚,也同意他當我的妹夫了。安安第一次那麼認真地求我,我怎麼忍心讓她失望?」 沈默又問一遍:「季小姐求了你什麼事?」 季明軒閉了閉眼睛,道:「她求我放你自由,讓你跟周揚在一起。」 沈默的眼皮驀地抽了一下。他作夢也料不到,季安安會這樣懇求季明軒。 明明,明明她才是被欺騙的那個人。 「安安說,相愛的人才應當在一起,而不被愛的那個人……就唯有放開手。」季明軒道,「她比我清醒得多,不是嗎?一開始就是我錯了,我以為把兩個人綁在一起,遲早會產生感情,沒想到適得其反。我透露了你跟周揚的事,結果害得你受傷,我讓安安跟周揚訂婚,結果害得她……」 季明軒有些說不下去。 沈默忙握住他的手:「不是的,我知道你是無心的……」 「但已發生的事來不及挽回了,所以我答應安安跟你分手,從此不再打擾你跟周揚。」 「我跟周揚早已結束了。」 「那天聽你提了我才知道。」季明軒親他一下,說,「我遵守跟安安的約定,一次也沒有回去過,我沒想到會在這裡遇上你。那天在游泳池邊,你就那樣站著……」 季明軒沒再說下去,只是將他親了又親。 沈默心想,真的是從沒想過嗎?為什麼要在島上投資酒店?或者他是懷著萬分之一的希望,一直也在這小島上等他。 就像當初在錦繡山莊等他一樣。 然而沈默並不揭穿他。 季明軒握起沈默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說:「沈默,是你自投羅網的。」 沈默大方承認道:「是我。」 因這張網的另一頭是季先生,他才不管不顧,一頭撞了進來。 沈默現在是越來越瞭解季明軒了,知道許多事情他即使做了也不會認,所以只好由他表現得更愛一些。 窗外的天際逐漸泛白了。 沈默問:「季先生是不是要早點回去陪小寧?」 季明軒「嗯」了一聲,仍是環著沈默道:「再多躺一會兒。」 「既然季先生沒有結婚,那小寧到底是……」 季明軒忽然把他抱得更緊。 「你在國內,想必也聽到過一些關於安安的消息。」 「是,我聽陳律師提起過。」 「安安跟我出國之後,原本病情已經穩定下來,但她不聽我的勸阻,執意要生下季寧——就跟我母親當年一樣。」 沈默吃了一驚,從床上坐起來道:「小寧是季小姐的孩子?」 季明軒沒有否認。 沈默暗自算了一下時間,季安安是三年前……季寧現在三歲,時間確實對得上。可是,孩子的父親…… 沈默猶豫一下,到底還是問:「小寧的生父……是周揚嗎?」 季明軒眸色沉沉,伸手一扯,將沈默扯回懷裡,聲音微啞地說:「不是。」 他過了一會兒才平靜下來,說:「季寧姓季,跟其他人沒有任何關係,這也是安安的意思。」 沈默立刻明白過來。季明軒將季寧算在自己名下,是為了避免將來跟周家人牽扯不清。他不禁道:「季小姐一定很愛小寧。」 明知會有生命危險,還是選擇生下這個孩子。至於她是否仍愛周揚?沈默不敢去想。 季明軒道:「可她對我未免太過狠心。」 沈默知道季明軒的父母早已過世,只剩下季安安一個親人。在這件事上,他必然是自責的,他一心想給妹妹所希冀的一切,結果卻用錯了方式,反而失去了她。 天已經完全亮起來了,沈默伏在季明軒懷裡,想抬頭看一下他的臉。季明軒卻先他一步,用手遮住了他的眼睛,叫他道:「沈默。」 沈默心中難過,使勁親了親他的下巴,應道:「嗯,我在呢。」 他懊悔沒有早點來找季明軒。在他失去季安安的時候,在他最傷心最痛苦的時候,並未陪在他的身邊。 不過以後,沈默想,以後再也不會了。 兩人就這麼靜靜靠在一起,誰也沒再說話。直拖到不能再拖了,季明軒才摸了摸沈默的頭髮,起身道:「我去看看季寧。」 沈默也跟著起來了。 昨晚脫下來的衣服還胡亂扔在地上。沈默裝作去撿衣服,把洗手間先讓給了季明軒。季明軒進去洗漱一番,出來時又恢復成了那個無懈可擊的季先生,隻眼睛有些微紅。 沈默當作沒看見,把衣服遞給了他。 季明軒沒有替換的衣服,只好重新穿上昨天那件襯衫。他穿好之後,把那對袖扣拿在手裡把玩了一陣,然後扔給了沈默。 沈默怔了一下,仔細瞧了瞧季明軒的臉色,才算明白他的意思。他走過去替季先生戴上了袖扣。 季明軒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 他的襯衫在地上扔了一夜,捲得有些皺了,沈默順手整了整他的衣領,撫平那些皺痕。 季明軒嘴上沒說什麼,但嘴角彎了彎,顯然還算滿意。出門前他又回頭看了沈默一眼,問:「你今天還回國嗎?」 像是怕沈默跑了。 沈默忙道:「我馬上去退機票。」 季明軒點點頭,「再多住幾天,我帶你到處逛逛。」 其實沈默年年來S島度假,能逛的都逛得差不多了,但是跟季明軒一起逛,自然大不一樣。他有點捨不得同他分開,問:「不如我也過去看看小寧?」 「他早上剛起來脾氣大,還是算了。而且你昨晚沒休息好,再多睡一會兒吧。」 沈默確實累得很,也就沒再堅持。 季明軒就說:「中午一起吃飯。」 他想了想,又加一句:「不過在那之前,有件事要你完成。」 「什麼事?」 季明軒揚了揚左手,給他看那枚尚未褪色的戒指,再指指沈默的手道:「你手上也畫個一樣的,中午吃飯時檢查。」 沈默道:「我畫的是我自己的心,季先生的……」 「當然也是你畫。」季明軒的目光掃過來,瞧著他道,「我的心在哪裡,難道你不知道?」 沈默當然知曉。 他臉上微微發燙,竟然答不上來。 季明軒便笑了一下,擺了擺手,轉身走了。 沈默又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裹著被子躺回床上去。他昨晚幾乎沒怎麼睡過,因此這一覺睡得特別沉,連夢也沒作一個,醒來時太陽已高高掛在天上了。 沈默記著季明軒的吩咐,取出昨晚用過的顏料來,在自己左手上畫了枚一樣的戒指。雖然是為了應付檢查用的,不過他也畫得挺認真,畫完後舉高左手,照著陽光看了看手上的戒指,自己一個人傻樂了一陣。 沒過多久季明軒就來敲門了。他換過了一身衣服,開車載沈默去外面的餐廳吃飯。 沈默找了一圈沒找著季寧,就問:「小寧呢?」 「季寧有保姆看著。」季明軒道,「我們難得單獨吃頓飯。」 說著抓起沈默的左手,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遍,確認過兩人的戒指正是一對後,才握著他的手往前走。 「季先生,」沈默有點不好意思,「這是在外面。」 季明軒反而將他握得更牢。「怕什麼?又沒人認識我們。」
他態度大方自然,一路牽著沈默的手出了酒店,開車去了一家極具當地風情的餐廳。餐廳臨水而建,處處用綠色植物作為點綴,餐桌旁就是一汪碧綠的池塘,環境清幽靜謐。 季明軒做主點了幾道特色菜,一邊吃一邊跟沈默閒聊。他倆都不是多話的人,只隨意聊些分別後的情況。 季明軒的生活乏善可陳,除了工作之外,大部分心血都花在季寧身上了。沈默這才知道一個大男人帶孩子多不容易,他對季寧的愛,自然也是無可置疑的。 至於沈默這邊更沒什麼好提的,也就開了一家畫室,過過清閒日子。 「你還雇了人打工?」季明軒敏銳地捕捉到資訊,「男的還是女的?」 沈默如實道:「女的。」 季明軒就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 沈默馬上補充道:「她已經有談婚論嫁的男朋友了。」 季明軒還是說:「嗯。」 他臉色多云轉晴,順手往沈默碗裡夾了幾塊肉,道:「你好像瘦了些。」 沈默並不覺得自己變瘦了,不過既然季先生發了話,他這一頓還是吃得比平常多。吃完後飽得不行,季明軒就拖著他到沙灘上走。 海邊風光是早已看膩了,沈默無心再去欣賞,只一心一意地跟著季明軒走。走得累了,就隨便找個地方坐下來歇一歇,並沒有什麼目的地。 海風徐徐吹著,沈默覺得這樣的時光真是既短暫又漫長。 短暫得轉眼就天黑了。 漫長得像是會就此過完一生一世。 他們在海邊看過了落日才回去。回到酒店時天色已經晚了,他們就在酒店餐廳裡吃了晚飯。 沈默一直奇怪季明軒手上的顏料怎麼沒褪掉,後來圍觀了一下他洗手,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洗得很細緻,特意把水龍頭開到最小,避開了那一小塊地方。 沈默又是感動又是尷尬,難得強勢一回,強迫他把手上的戒指洗了。 季先生為此不大高興,整個晚上都黑著一張臉。 沈默沒空去哄他,因為被季寧纏住了講故事。 季寧臨睡前才見著他們,興奮了沒多久就被季明軒押著去睡覺了。他委屈地躺在被窩裡,要求聽大灰狼和小白兔的故事。 沈默就坐在床頭給他講了故事。 季寧聽完後眨了眨眼睛,嘟著嘴說:「跟上次爸爸講的不一樣。」 「你爸爸怎麼說的?」 「爸爸說,大灰狼和小白兔永遠在一起了。」 沈默心中一動,回頭去找季明軒。這時才發現,就在他給季寧講故事的時候,季明軒已經靠在床邊睡著了。 季寧撲過去叫:「爸爸——」 沈默連忙抱住他,壓低聲音說:「噓,讓爸爸好好睡一覺。」 從昨晚到今天,他是夠累的了。 沈默把季寧塞回被子裡,哄著他睡了覺,然後從隔壁抱來一床被子,小心地蓋在季明軒身上。 季明軒仍舊熟睡未醒。 昏黃燈光下,沈默發現他的睫毛特別得長,在臉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沈默看著看著,有點兒心猿意馬。 季明軒和季寧都睡著了,房間裡並無其他人。他想起許多年前的某一天,他累得在沙發上睡著時,季明軒在他身旁來回走了許多遍。 沈默心跳得甚急,稍微有些緊張。他兩手撐在床沿,一點一點朝季明軒靠過去,嘴唇貼上他的臉,輕輕吻在他頰邊。 一如多年前那樣。
第十八章
沈默在島上多住了幾天,玩得盡興了才重新訂回國的機票。 季明軒這幾年在國外發展,工作重心也都轉到了國外,倒不是說回去就能回去的,因此沒有陪沈默一道回國。他機票訂得稍晚一些,沈默出發那天,就帶了季寧去機場送他。 雖然分別在即,但季明軒並不說什麼情話,只對沈默道:「等我忙完了事情就過去找你。」 沈默笑著說好。 反而是季寧對沈默依依不捨,一個勁地問「叔叔要去哪裡」、「叔叔什麼時候回來」、「叔叔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走」等等問題。 沈默耐著性子一一回答:「叔叔要回家了,暫時不會再來,不過小寧以後可以來叔叔家玩。」 「真的?」季寧仍不相信,非要跟沈默拉勾。 沈默便彎下身,跟他勾了勾小指,道:「叔叔要是說謊了,就罰我……被大灰狼叼走。」 季寧這才信了,一臉稚氣地說:「叔叔千萬別被大灰狼叼走,不然我就見不著你了,爸爸有叔叔的照片,我可沒有。」 沈默怔了一下,問:「什麼照片?」 「就是爸爸放在錢包裡的那張……」 話還沒說完,季寧已被季明軒一把抱了起來。 他作勢在季寧屁股上拍了一下,道:「叔叔就要上飛機了,讓他多休息一會兒,別纏著他說話,知道嗎?」 季寧有些不情願地說:「哦。」 季明軒哄他道:「聽話。」 沈默忍不住叫了一聲:「季先生。」 季明軒若無其事地與他對視,什麼解釋也沒有。 沈默無奈,想了想說:「我口渴了,想去買瓶水喝,季先生的錢包借我用一下。」 季明軒黑眸一眯,說:「我去買。」 說完就抱著季寧去買水了。 沈默站在原處,遠遠看著他們父子倆的背影。 難怪季寧一見他的面就跟他這麼親近,看來不是毫無原因的。只是……季先生的錢包裡放著他哪張照片? 沈默不愛照相,印象中沒跟季明軒合影過,他以前拍的那些也都留在那間出租屋裡了,季明軒哪裡來的照片? 沈默心中好奇,等季明軒買了水回來,他又是一番旁敲側擊。奈何季先生嚴防死守,任憑沈默怎麼追問,他就是不肯透露半分。 再過不久就該登機了,沈默沒辦法,只好去問季寧:「那張照片拍得好不好?」 季寧還沒出聲,季明軒已經將他按進懷裡,然後湊過來在沈默唇上親了一下,低聲說:「很好看。」 沈默嚇了一跳,按著嘴唇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季明軒只是笑笑,放開懷中的季寧道:「該過安檢了。」 沈默看看時間確實差不多了,就跟季明軒父子道了別,走去辦登機手續。 他每年都來S島旅遊,但只有這一次,心情大不相同。他坐在飛機上回想這幾天發生的一切,覺得像作了一場夢似的。 回程時因為要轉機,又花了不少時間,沈默到家時都快半夜了。他給季明軒發了條簡訊報平安,接著就倒頭睡下了。 他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來,自己隨便煮了點面吃,下午開車去畫室轉了轉。當然還是沒生意,楊月閒得都在打蒼蠅了,見了他自然是大喜過望。 「老闆,你總算回來了!這次怎麼去了那麼久?」 「嗯,忍不住多玩了幾天。」 「有沒有給我帶好吃的回來?」 「當然帶了。」沈默取出在當地買的特產,道,「哪年沒有給你帶?」 楊月笑嘻嘻接過了,說:「還是老闆最好了。你這次出去玩,有沒有碰上什麼豔遇?」 豔遇? 他跟季明軒……算嗎? 沈默頓了一下,一時沒答上來。 楊月立刻嗅到了八卦的味道:「有嗎有嗎?真的有嗎?是什麼樣的?大長腿的異國美女?」 沈默搖頭道:「別瞎想了,好好幹活。」 「生意都沒有,哪有什麼活幹啊。」 「現在沒有,以後就有了。」沈默一邊整理東西一邊說,「再過幾天就開學了,肯定不少學生要學畫畫,咱們把廣告打出去,應該能接到些生意。」 他看一眼楊月說:「要是你覺得人手不夠的話,就再招個人來幫忙吧。」 楊月驚訝地瞪圓了眼睛:「老闆你是怎麼��?以前不都能偷懶就偷懶嗎?怎麼突然變得勤快起來了?」 沈默有些不服氣:「我哪有這麼懶?」 接著又感慨道:「不過現在是不一樣了。」 「為什麼?」 「因為……」想起遠在國外的那兩個人,沈默眉眼間染上淡淡笑意,「我要賺錢養家啊。」 楊月的表情不能只用驚訝來形容了,她走近了幾步,盯著沈默道:「老闆,我記得你是單身吧?」 沈默答得含蓄:「以前是。」 就這麼一句話,已足夠小姑娘展開豐富的聯想了。 「啊啊啊,老闆你要結婚了嗎?還是已經結婚了?在國外一見鍾情?海邊的浪漫相逢?是不是像拍電影那樣?」 沈默沒有答她,指著角落裡的一處蜘蛛網道:「是不是很久沒打掃了?趁著今天有空,來做個大掃除吧。」 「老闆你別轉移話題!」楊月追過來說,「未來的老闆娘是不是外國人?糟糕了,我英文這麼差,以後怎麼跟她交流啊?」 沈默心裡一樂,覺得「老闆娘」這個稱呼怎麼聽怎麼舒服,簡直想表揚一下楊月了。他跟季明軒的事情雖然還沒定下來,但也是八九不離十了,以後遲早要介紹給楊月認識的,因此稍微透了點口風:「放心,他會說中文。」 「那就好。」楊月鬆一口氣,又問,「她長得怎麼樣?脾氣好不好?」 沈默拿起把掃帚來掃地,嘴邊一直帶著笑:「他年紀比我大幾歲,長得特別好看,至於脾氣嘛……其他都好,就是有點驕傲。」 楊月立刻腦補了一個冷豔御姐的形象,覺得她家老闆好像吃不住這一款的。不過瞧沈默那賺錢養家的勁頭,就知道他肯定是陷進去了。 「未來老闆娘是不是很能花錢?」 「應該是吧。」 看季明軒那些衣服的牌子,就知道肯定價格不菲,雖然現在不用買車買房,但他考慮得比較長遠。 「而且還有孩子的教育經費……」 「孩子?」楊月上下打量沈默一番,道,「老闆你真是神速!」 沈默知道她是誤會了,哭笑不得道:「孩子已經三歲了。」 「對方是二婚?」 「不,這件事比較複雜。」 楊月點點頭:「我懂我懂。」 不就是未婚先孕嘛,女方一個人辛苦帶孩子,然後終於遇到了生命中的真愛——也就是她家老闆。 她朝沈默比了比拇指,說:「老闆真是好男人。」 沈默猜她是誤會得更嚴重了,知道一時半會兒解釋不清楚,反正以後見了面就知道了,也就沒再說下去了,專心打掃起來。 楊月自行想像了一個曲折美好的愛情故事,算是滿足了自己的好奇心。 一下午過得飛快。 晚上楊月下班後,沈默正想叫外賣吃,就接到了季明軒打來的電話。當然並沒有什麼要緊事,只是隨意地聊些日常瑣事,光這樣就聊了半天,最後沈默的手機都發燙了,才不得不掛斷了電話。 季明軒那邊有不少事要處理,預計再過一個月才能回國,沈默便趁著這一個月忙碌起來。他先把那對戒指畫在了紙上,接著又去忙別的事了,整天跑來跑去地不見人影,難得回一趟畫室,也都是在埋頭畫畫。 楊月探頭探腦地想看他在畫什麼,沈默沒給她看。
一個月的時間比起在島上的那幾天是太漫長了,好不容易等到季明軒回來,沈默提前開車去機場接人。 季明軒沒帶多少行李,一身瀟灑地從出口走出來,季寧沒跟他一起來。 沈默迎上去問:「小寧呢?」 「季寧年紀太小,換了新地方會不適應,所以等這邊安頓好了再接他過來。」 沈默問:「季先生打算住哪裡?還是原來的別墅嗎?」 季明軒靜了片刻。 沈默知道那幢別墅是季明軒和季安安從小長大的地方,現在住進去難免觸景傷情,他於是道:「要不要去我那裡?」 季明軒聽了這話,連一句回答也沒有,直接握起他的手說:「走吧。」 沈默像以前的許多次那樣,一心一意地跟著他走。 不過上了車仍是沈默開車。季明軒問他:「你現在住哪裡?」 沈默笑道:「到了就知道了。」 他一路往市中心開去。 季明軒出國幾年,一開始只注意到H市這些年的變化,後來漸漸發覺這條路有些熟悉。他沒看身邊的沈默,雙眼望著前方問:「沈默,你開去哪裡?」 沈默伸過一隻手與他相握,仍是那句話:「很快就到了。」 市中心的黃金地段有一處住宅區,鬧中取靜,靠一條林蔭大道隔開了都市繁華。 沈默的車正開向那裡。 季明軒眼皮跳了跳,與沈默交握的手有些汗濕了。車子緩緩停下,他已認出了這個地方——錦繡山莊。 沈默停穩車子,拉開車門道:「季先生,下車吧。」 季明軒坐著沒動,眸色既深且沉,看向沈默道:「為什麼來這裡?」 「季先生忘了嗎?你雖然讓陳律師收回錦繡山莊這套房子,不過我當時並未同意,所以鑰匙仍在我手上。」 季明軒眼神一動,說:「嗯,你還留著那把鑰匙。」 這次沒等沈默再催促,他就開門下了車。 這麼些年過去了,錦繡山莊變化不大,只門口的保全換過了一批。沈默這些日子時常進出,倒是跟保全們混熟了,僅靠刷臉就能進去了。 沈默名下那套房子是在七樓,按說是該坐電梯的,但他卻對季明軒道:「季先生,不如我們走樓梯吧,我有些話跟你說。」 季明軒並無異議。 兩人拾階而上,一層一層地走上去。 樓梯間少有人經過,自然是靜謐無聲的,沈默一邊走,一邊將當年的事娓娓道來。 「……我摔下樓梯之後,被人送進了醫院,雖然沒受什麼傷,卻記不起那半年裡發生的事了。」 沈默說完之後,停下腳步看著季明軒,「若非如此,我肯定早已來過錦繡山莊了。」 也早已……走進他的心了。 季明軒安靜聽著,臉上沒什麼表情,像是根本無動於衷,但他如此平靜,又像是有點風雨欲來的意思。 沈默心中惴惴,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他問:「痛嗎?」 「什麼?」 「你那時不是從樓梯上摔下來了嗎?」季明軒眼底的種種情緒,最終只化作成如水的目光,落在沈默身上,「痛不痛?」 一霎時,沈默覺得滿世界都是自己的心跳聲。 這個人在他神志不清時被他當作周揚,在他清醒過來後被他徹底遺���,而他現在知道一切,卻對那些過往一字不提,只是問他,摔得痛不痛? 「季明軒……」 沈默有些失態,拚命眨了眨眼睛,才把眼底的那點水氣逼回去。 季明軒伸手一扯,將他按進懷裡,笑著摸摸他臉道:「看來是真的很痛了。」 沈默揪著他衣領,連季先生也不叫了,只管叫他名字。 季明軒應了幾聲,說:「還剩下三層樓,不如我背你上去吧。」 沈默這才抬起頭,眼睛仍是紅的,說:「我只是有點難受,又不是走不動路了。」 季明軒認真道:「等你走不動路時,我也這樣背你。」 沈默一聽這話,就沒辦法拒絕他了。 季明軒彎下身來,將沈默背在背上,先掂了掂重量,然後再背著他往樓上走。 沈默伏在他背上,總算緩過些勁來,問:「季先生不知道我失憶了,那幾年……以為我故意不理你嗎?」 季明軒自嘲道:「我不就是個陌生人?」 沈默悶悶道:「不是……」 他想一想那時候的季明軒,心裡又難受得不行,過一會兒才問:「季先生以前常過來錦繡山莊?」 季明軒立刻答:「偶爾來一趟而已。」 沈默知道這答案要反著理解,就接著問:「你一個人在這裡幹什麼?」 季明軒乾脆不理他了。 沈默怎麼追問他都不說話,只把人背穩了,一口氣走完三層樓。到了七樓,沈默從季明軒背上下來時,才聽見他低聲說了一句話。他聲音實在太低,若非沈默離得近,幾乎要錯過這句話。 他說:「我在想你。」 沈默一下定在了原地。 季明軒快步走到門口,朝他招了招手道:「鑰匙呢?」 沈默回過神,連忙翻出了鑰匙開門。他手有些抖,拿著那把鑰匙,竟試了幾次都塞不進鎖孔。 還是季明軒握著他手,幫他把鑰匙插進鎖孔裡。 只聽「咔噠」一聲,那扇門終於開了。沈默與季明軒對視一眼,心中都有種說不上來的滋味。 屋子是早已打掃過的,裝修與家具都是季明軒記憶中的樣子,只有一些小細節做了改動。牆角上裝了防撞條,插座上安了防護罩,一些電器也都換成了有兒童鎖的,這些是沈默這一個月裡忙碌的成果。 季明軒打開臥房,見主臥基本沒動過,次臥則改成了兒童房。 沈默解釋道:「家具都是現買的,沒有油漆過,小寧可以直接住進來。」 季明軒點點頭,接下來只剩一間書房了,他的腳步卻有些遲疑。他在書房門口來回走了兩遍,才慢慢推開那扇門。 書房仍是他當年親手佈置的樣子,房間的採光相當好,地上鋪滿了各種繪畫工具,牆上則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畫。 只不過那些畫已經換過了。 畫中的主角全部都是同一個人。季明軒一眼就認出那是他自己——他微笑的樣子,他皺眉的樣子,甚至是他面無表情的樣子,每一種神態都描畫得惟妙惟肖。 落款處的簽名是他最熟悉不過的兩個字。 沈默。 季明軒回頭去尋沈默。 沈默正站在他身後,問:「我畫得怎麼樣?」 他有點小緊張,補充道:「一個月的時間是太趕了,我又是用右手畫的,沒法畫得太細緻。」 季明軒已對上他的視線,又很快別開眼睛,淡淡道:「還可以。」 不知是不是錯覺,沈默發現他耳後的一小塊地方微微發紅。他忍住想要親吻上去的衝動,從衣袋裡取出早已準備好的東西,然後伸手握住季明軒的左手。 季明軒道:「沈默?」 沈默沒有作聲,只捏著他的指尖,將攥在掌心裡的那枚戒指緩緩套在他無名指上。他連大氣也不敢出,像完成一幅絕世名畫那樣專注。 那戒指是沈默畫好了圖紙特意訂製的,與他在島上畫的十分相似。 季明軒低頭看了看,怔然道:「這算什麼意思?」 「求婚。」沈默迅速戴上自己那枚,跟季明軒的手扣在一處,兩枚戒指正是一對,「我想跟季先生共度一生。」 季明軒已經做得太多,這次輪到他主動一回了。他一直不知道季明軒為什麼喜歡上自己,但既然已經在一起了,他唯有努力成為更好的人,方不負這般深情。 「我會好好賺錢養家的,季先生的意思是……?」 季明軒遲遲未有回應。 他把手上的戒指看了又看,接著再瞧了瞧沈默,忽然一把將他按在了牆上。 牆上自然也掛著季明軒的畫像。 季明軒的表情比任何一幅畫上的都要動人,戴著戒指的手抬高沈默的下巴,說:「這是我的答案。」 沈默恍惚了一下,只覺滿屋子都是那人英俊的面孔,而真正的季明軒就站在他面前,溫柔無比地吻下來。
《完》
番外 一
那是一張證件照。 照片上的人仍是學生模樣,嘴唇微微抿著,表情專注地瞪著鏡頭,拍照時也是一副認真勁兒。他相貌算不上出挑,只一雙眼睛格外的黑,藏在略短的劉海底下,映得身後紅色的背景也都黯然失色了。 這張照片貼在季明軒前不久剛拿到的調查資料上。季明軒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資料,知道照片上的人名叫沈默,是T大美術系的一名學生,今年剛畢業,目前還在找工作。 季明軒有次應邀去T大開個講座,就見這個叫沈默的坐在第一排,明明一副聽不懂的茫然模樣,還全神貫注地在書上做筆記。 季明軒當時只覺得有趣,沒有料到他就是周揚正在交往的人。 資料後面還附了幾張照片,是沈默和周揚在一起時偷拍的,雖然兩人都是男的,但一看那動作神態,就知道他們肯定關係親密。 季明軒抬手按了按眉心。 他妹妹季安安跟周揚是青梅竹馬,從小就喜歡周揚,讓兩人結婚也是周季兩家樂見其成的事,現在看來,這一番盤算注定是要落空了。 車子在這時緩緩停了下來,司機回頭道:「季先生,周宅到了。」 季明軒「嗯」了一聲,將那份資料放回文件袋裡。他想了想,終究沒有帶出去,只隨手扔在車上,開門下了車。 周父周母知道他今日要來,早在客廳裡等著了。傭人輕手輕腳地端上茶來,又悄無聲息地退下去。 季明軒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是他喜歡的鐵觀音。 寒暄過後,周母開門見山,直接開口道:「明軒,安安跟周揚一起出國留學的事,我們不是早就說好了嗎?怎麼這時候又說要再考慮考慮?」 季明軒斟酌著答:「我覺得不太合適。」 「周季兩家聯姻的事,我們之前早就商量過了,有什麼不合適的?」 「你們知道的,安安的病……」 周父周母對視一眼,仍是由周母出面道:「我們兩家也不是外人,安安的身體狀況,我跟你伯父早就清楚了。不過這也不算什麼大事,想當年你父親跟你母親,不也是這麼結婚了?」 季明軒微微動容。 他父親跟母親一直恩愛,確是城中一段佳話。雖然兩人也是商業聯姻,但他父親一生鍾愛體弱多病的母親,將她呵護得無微不至。甚至他母親因病過世之後,他父親也沒有再婚。 周母也是在商場上摸爬滾打過來的,最擅察言觀色,趁勢道:「其實安安這樣的情況,嫁給我們家周揚才是最好的。至少知根知底,你也可以放心,不是嗎?」 何況兩家有利益上的牽扯,這樣的結合,遠比所謂的情愛更為牢固。 這句話周母雖未說出來,但在座的三人都是心知肚明。 季明軒的確猶豫,不過並未被她說服,只道:「就算安安這邊沒問題,周揚也未必樂意。」 「明軒,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據我所知,周揚現在已經有交往的對象了。」 周母臉色微變。 倒是周父呵呵笑起來,說:「男人嘛,結婚前有幾個女朋友也是正常的,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 周母臉色不大好看,但也附和道:「周揚高中時交往過一、兩個女朋友,不過早就分手了,現在這個我倒沒有聽說過。」 他現在換了口味喜歡男人,當然不敢讓父母知道。 季明軒很有分寸地沒講出來。 周母盯著他道:「看來明軒已經找人調查過周揚了。」 「我當然要為妹妹的幸福著想。」季明軒笑笑,道,「總之出國一事,伯父伯母還是問過了周揚的意思再做決定吧。」 他之後就換了話題,又隨意聊了幾句,盡足了禮數才告辭離去。 這番談話季明軒沒有給季安安知道。他的寶貝妹妹,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永遠當城堡裡的公主就好。外界的風風雨雨,並不需要她去操心。 沒想到幾天后,季安安主動提起了出國的事。 季明軒壓下心中驚訝,笑問:「誰跟你提這件事的?」 「周揚啊,他說他爸媽跟哥你商量過了,難道不是嗎?」 季明軒眸色一沉,問:「周揚也同意出國了?」 「當然,不然他幹嘛跟我提?」季安安搖著季明軒手臂撒嬌道,「哥,你到底讓不讓我去?」 季明軒沒有答她,心中念頭急轉,面上卻沒露出分毫,只是拍了拍季安安的手問:「安安,你真這麼喜歡周揚?」 「哥!」季安安跺了下腳,臉上微微泛紅,「我從小就喜歡他,你又不是不知道。」 「為什麼喜歡他呢?」 「他……是��從小的夢想。」 就像白雪公主期待遇上白馬王子一樣,或許每個少女都會有這麼一個夢。 季明軒溫柔地注視著妹妹,問:「如果周揚不喜歡你呢?」 季安安甜甜一笑,沒有因這個假設而生氣,只是說:「那我也還是喜歡他,一直喜歡。」 她雖然遺傳了母親的病,性格卻更像父親,在感情上特別執著。當年他們兄妹倆的母親過世後,父親思唸成疾,不多久也去世了。 這彷彿是季家人的通病。 當然季明軒可不會感情用事,他衡量了一下利弊,覺得周揚以前若真的只是逢場作戲,以後好好對待安安,再加上有季家的財力做後盾,也不是不能考慮。 「哥,」季安安還在追問,「你到底讓不讓我去?」 「放心,」季明軒看著她滿懷期待的樣子,笑道,「會如你所願的。」 他只有這麼一個妹妹,季安安想要的一切,他自會捧到她面前去。 出國的手續很快就辦好了,半個月後,季明軒送季安安上了飛機。周揚當然也是一起去的,季明軒對他沒什麼好感,只是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 回去時只得季明軒一個人。廣播裡有人用沙啞的嗓音唱著一支老舊的情歌,季明軒微覺惆悵。在一個十字路口等紅燈時,他不期然地想起一雙烏黑的眼睛。 那眼睛黑湛湛的,無論看人還是看鏡頭的時候,都透著一股認真勁。 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對了,是沈默。 季明軒覺得還算是人如其名,周揚既然跟安安一起出國了,應該是已經跟他分手了吧?趁著紅燈還沒跳綠,他從後座取過那份資料來又翻了翻。 看到那張學生模樣的照片時,他忽然心中一動,取出手機打了通電話。 「喂,是我。嗯,上個月讓你調查的那個人,給我盯著他點……沒什麼大事,跟上幾天就行了……」 掛斷電話後,季明軒開車回了家。 等他接到那邊打回來的電話時,已經是在自家書房裡了。他得到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沈默失蹤了。 「什麼時候的事?嗯,還能怎麼辦?當然是找。」季明軒當機立斷,說,「派人出去找。」 他掛了電話,在書房裡來回走兩圈,心中已經有了猜測。 那邊周揚剛跟季安安出國,這邊沈默就出了事,還能是誰幹的?想不到周伯母不但在商場上殺伐決斷,處理起兒子的風流債來,也一樣心狠手辣。 然而這一切跟他並無關係。他不過是在周家提了一下這個人,之後要分手還是別的什麼,都該由周揚來做決定。 但他若是從來沒有找人調查過沈默…… 季明軒慢慢坐下來,將手中那份資料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終於伸手撕下了上面那張照片。 他直到第二天才得到沈默的消息。 他抽出一點空,坐車去一個極偏僻的地方。車子顛簸地開,一路上都是荒蕪景象,過了許久才看到一間廢棄的舊倉庫。 季明軒下了車,不知為何,腳步比其他人都快了些。正要推開倉庫那扇門時,有人攔著他道:「季先生,裡面的情況可能不太好。」 季明軒的太陽穴突地跳了一下,他鎮定道:「不要緊。」 然後推開了那扇門。 撲鼻而來一股霉味。倉庫裡暗得很,靠著外面透進來的光線,才能看清地上蜷縮著一個人。那人渾身都是傷,右手傷得尤其嚴重,整隻手都是血肉模糊的,手掌下一灘刺目的紅色。 季明軒簡直以為他已經死了。他一步步走過去,地上那人動了動,掙紮著睜開眼睛看向他。 季明軒越走越近,那一雙烏黑的、安靜的眼眸裡,便一點點映出了他的身影。
季明軒向來最討厭醫院。 他母親體弱多病,生下他妹妹不久就過世了。而他唯一的妹妹季安安遺傳了母親的心臟病,從小有一大半的時間是在醫院中度過的。他習慣了進出醫院,一聞到那熟悉的消毒水氣味就覺得厭惡。 而他現在正坐在醫院病房裡,等待著一個人甦醒過來。 他還是去遲一步,趕到廢棄的舊倉庫救人時,沈默已經被折磨得不成樣子了。他渾身都是傷,右手傷得尤其嚴重,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但醫生說很可能留下後遺症。季明軒記得沈默是學美術的,他正在找的工作都跟畫畫有關,而他的手……很可能再也無法握起畫筆了。 季明軒輕輕喟嘆一聲。 其實他跟沈默不過是一面之緣,沈默被綁架的事更是與他無關,他得到消息後立刻趕去救人,又將人送來醫院,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沒必要繼續留在這裡浪費時間。 只是…… 季明軒想起他走進舊倉庫時,那雙烏黑的、透著認真勁的眼眸裡映出了自己的身影。他按了按眉心,想,還是等沈默醒了再說吧。 也不知過了多久,床上那人低吟一聲,長長的眼睫微微顫動。 季明軒的心也跟著顫了顫,正在這時,手機鈴聲響了起來。他只好起身去外頭接了個電話,等重新踏進病房時,發現沈默已經清醒過來了。 「醒了?」季明軒打量沈默一陣,並未做什麼委婉的鋪墊,直接道,「醫生說你已經脫離危險期了,只有右手的傷最嚴重,以後可能會留下後遺症。」 沈默的臉色比昏睡時更為蒼白。他嘴唇動了動,關心的卻不是自己的手,反而吐出兩個字:「周揚……」 季明軒知道他必定會問起這個人,冷冰冰道:「周揚人在國外,跟我妹妹在一起。」 他頓了頓,說:「我妹妹是季安安。」 沈默果然聽說過這個名字,他抬起頭來看向季明軒。那雙眼睛黑得純粹,卻少了一些生氣,彷彿什麼也映不進他眼裡。 季明軒忽然有些懊悔留下來了,他抬手整了整領帶,直到這時才做了自我介紹:「我姓季,季明軒。」
之後季明軒又去醫院看過沈默一次。沈默跟他借了手機,當著他面給周揚打了電話分手。他被毒打被折磨的時候沒有鬆口,卻在脫離險境後選擇跟周揚一刀兩斷。他說,不能讓自己的家人也遇上危險。 當然這都與季明軒無關了。他後來派助理去探了幾次病,自己則沒再進過醫院。一個月後沈默病癒出院,季明軒整日忙於工作,幾乎將這個人忘之腦後了,卻輾轉拿到了一隻手錶。是他手下的人在那間舊倉庫找到的,他知道應該是沈默的東西。 要物歸原主倒是容易得很,他手頭的資料有沈默的住址,叫助理跑一趟就行了。那天剛下過一場雨,雨過天晴後,天氣格外得好。車窗外透進來一點陽光,落在季明軒修長的手指上。季明軒坐在車子後座,看著司機在城市繁華的街道繞來繞去,最後尋到了那一處老舊的社區。是十幾年的老房子了,牆壁上爬滿了爬山虎,季明軒的目光劃過一個個窗口,猜想著沈默是住在哪一間。 車子停穩後,助理正要下車,季明軒開口道:「等一下。」 「季先生?」 季明軒慢慢收回目光,手指敲了敲膝蓋,說:「還是我去吧。」 他開了車門,從助理手中取過手錶,踩著樓梯走上三樓,敲響了其中的某一扇門。 季明軒等了片刻才有人來開門。 屋裡撲面而來一股潮味。沈默穿一件鬆垮垮的襯衫,面上毫無血色,看上去比住院時還要糟糕。但他一看見季明軒就笑了起來。 那笑容勝過屋外明媚的陽光。 他開口叫了聲:「周揚。」 季明軒怔了怔,說:「我不是周揚。」 沈默眨一下眼睛,仔細地看著他,說:「你不是周揚是誰?」 邊說邊將他拉進屋子裡。 房間裡又髒又亂,顯然是好多天沒有打掃了,季明軒只跟沈默交談了幾句,就發現他很不對勁——他似乎認定了季明軒就是周揚。 季明軒可不覺得自己跟周揚有什麼相似之處。不過這也與他無關,他還了手錶就打算走了,沈默卻拉著他一起吃飯。 季明軒看見桌上的面包,方才臉色一變,捉著沈默的手道:「你吃發霉變質的東西?」 沈默一臉無辜,好像並不知道面包已經發霉,答非所問地說:「我記得冰箱裡還有些菜,我去給你下碗麵吧。」 他剛走了兩步,身體就往旁邊一歪,差點摔倒在地。 季明軒扶了他一把,這才發現他真是瘦得厲害。他握著沈默胳膊的手緊了緊,道:「如果我今天沒來,你恐怕會餓死在這間屋子裡。」 沈默還是一副茫然的神情,彷彿沒聽懂他話裡的意思,或是對自己的生氣毫不在意,只是小聲地叫:「周揚……」 季明軒沒再糾正他的稱呼,只是拉著他出了門。 司機和助理還等在樓下。 季明軒將沈默塞進車裡,叫助理去附近買了熱粥回來。沈默不吵不鬧,乖乖把粥吃完了,不時抬起頭來看他一眼,眼神十足信賴。 季明軒知道這是他認錯人的緣故。 他坐在車裡沉吟片刻,對司機道:「去醫院。」 他為了這個名叫沈默的人,又去了一趟醫院,找相熟的醫生做過檢查之後,結果很快就出來了:是應激性心理障礙。 季明軒見沈默下意識的捏著右手,很清楚他這病是因何而起。好在病情並不嚴重,只要按時吃藥,定期來醫院做心理疏導,慢慢就會好起來。季明軒既然攬了麻煩在身,只好忙了一通,給沈默配了藥,送他回來後,又監督著他喝了藥。 等沈默的藥一喝完,季明軒就知道自己應當走了。 他已在這個無關緊要的人身上浪費了太多時間,繼續留下去也無意義。 不過他剛打開門,沈默就追了上來,問:「周揚,你要去哪裡?」 又是周揚。 季明軒在心中嘆一口氣,回過頭去看著沈默,道:「我今天只是剛好路過,以後也不會再來了。」 沈默又露出茫然的神色。 季明軒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手掌貼向沈默的臉頰,卻並未碰著他的臉,一字一句道:「周揚當然也不會來。是繼續逃避還是清醒過來面對現實,你自己選吧。」 說完收回手,轉身就走。 他聽見沈默追上來的腳步聲,但是沒有回頭。他今天大半天都繞著沈默打轉,許多工作都耽擱了,回公司後免不了加了一晚上的班。第二天也是照常忙碌,只在空下來的間歇,不經意地想起那個人。 如果放著不管的話,他真的會把自己餓死吧? 當然那也只是明日報紙多了新聞頭條,與他毫無關係。 季明軒舒一口氣,笑自己照顧季安安照顧得久了,見到生病的人就忍不住操心。他今天工作效率特別高,到下午已經把文件都處理完了。他昨天才加了班,今天就沒在公司久留,整理一下東西,自己開車走了。離開公司的時候,天上下起了小雨,雨不大,淅淅瀝瀝地落著,有點兒纏綿的味道。 季明軒走了一下神。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車已經開到了那處老舊的社區。 季明軒微怔,沒想到只來過兩次而已,自己竟將路記得這麼熟。他迅速恢復了理智,自然沒有下車的打算,只是目光一瞥,看到了某道熟悉的身影。 沈默靠坐在牆邊,還是穿著昨天那件單薄的襯衫,綿綿細雨早把他的衣服打濕了,他也不知在這地方坐了多久,凍得肩膀都瑟縮起來。 他在餓死之前,可能會先凍死。 季明軒緩緩停下車,心中千頭萬緒,像這飄飄蕩蕩的細雨一樣,一時沒了著落。 他透過朦朧的雨幕看向沈默。 沈默什麼也不知道,只是執著的在那裡等待著。 他在等著周揚。他不知道周揚遠在千里之遠,不僅今天不會來,以後也不會再來。 季明軒看了一陣就收回了視線,但依舊沒有發動車子,手擱在方向盤上,像是在跟自己較著勁,全世界只剩下沙沙的雨聲。 到黃昏時,雨忽然下得大了起來。沈默頭頂的一點點屋簷完全擋不住雨了,他身上淋得更濕,但還是一動不動。 季明軒的心卻動了一下。 他知道是自己輸了。 車裡有備用的雨傘,他開了車門下去,打著傘走到沈默面前。沈默看到他,眼睛一下就亮了,像是於無盡的黑暗中看到了光。他站起來抱住他,叫道:「周揚!」 季明軒身體一僵,過了許久許久,才嘆息一聲,輕輕環住了他。
沈默淋了一天的雨,到晚上就發起了高燒,季明軒只好請醫生過來給他打了針。沈默在睡夢中也叫著周揚的名字,一隻手胡亂揮著,不知在找些什麼。季明軒想將他的手放進被子裡,卻被他牢牢握住了,怎麼掙也掙不脫。 不過沈默倒是就此安靜下來,只嘴唇微微動了動,彷彿說了個「周」字。 季明軒不禁好奇,周揚究竟有什麼魅力,能把人迷得神魂顛倒?他家跟周家算是世交,他對周揚也不陌生,要他來評價周揚的話……嗯,不過如此。 季明軒照顧了沈默一夜,第二天叫來家政打掃了屋子,看著沈默吃完了藥才離開。這之後他就讓家政照顧沈默的起居,自己隔幾天去看看情況。 關於沈默認錯人的事,季明軒也解釋過許多次,但他要嘛表示聽不懂,要嘛笑笑地反問:你不是周揚是誰? 季明軒照顧病人的經驗豐富,知道沈默這樣的是最難纏的,他一頭紮進自己的世界裡,別人根本拿他沒轍。 他有時也覺疑惑,沈默是將所有人都誤認為周揚,還是只有他特殊?他有次故意派助理在沈默面前晃悠,結果沈默根本對他不理不睬。 季明軒很是氣餒。 他知道自己對沈默太過上心了,也嘗試過放著沈默不管,但最後還是找了個理由說服自己:反正他早就習慣照顧人了,現在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 這樣過了大半個月,季明軒才發現沈默每夜都作噩夢。他被噩夢折磨得不敢入睡,難怪每天好吃好喝的養著,人反倒又瘦了一圈。 至於他作的是什麼夢,季明軒不用猜也知道了。 他剛送沈默去醫院做過檢查,知道他現在的狀況不適合一個人住了,當即調轉車頭,打算帶他回自家的別墅。誰知沈默死活不願意,還跟他搶起方向盤來,差點造成車毀人亡的慘劇。 沈默堅持要在那間出租屋裡等人。 他等的人是誰,他們倆都心知肚明。 季明軒停下車子,回頭凝視沈默。 沈默毫不退讓地對望回去。 最後還是季明軒敗下陣來,開車送了他回去。不過他也不放心沈默一個人待著,權衡再三後,抱著被子睡在了沙發上。出租屋小得很,臥室的門正對著客廳,沈默夜裡沒有關門,熄了燈之後,季明軒能藉著月光看見他縮在被子裡的樣子。 季明軒身高腿長,睡在沙發上當然不舒服,來來回回翻了幾次都睡不著。沈默也跟著沒睡,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季明軒乾脆不睡了,回頭望了沈默一陣,在這一片寂靜中問:「究竟在你眼裡,是所有人都像周揚呢?還是只把我認作他?」 沈默似乎笑了笑,篤定地說:「當然只有你是特別的。」 季明軒恍了恍神。 隨後就聽見沈默叫道:「周揚?」 這個名字將他一下拉回現實中來。 他安靜了一會兒,嗓音在黑暗中格外的低沉,柔聲道:「睡吧,我在這裡。」
之後季明軒就在這小小的出租屋裡住了下來。有他在這裡,沈默果然不再作噩夢了,兩人相安無事,倒是過了一段平靜的時光。 季明軒第一次意識到事情有些失控,是某天下午沈默突然失蹤了。 沈默因為生病的緣故,一直都是迷迷糊糊的,還失去了一部分記憶,尤其把自己被綁架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但那天不知為何,他找出了許久不用的畫筆,發現了自己右手受傷、不��再畫畫的事。他當時也沒多說什麼,抹一抹眼淚就去做飯了,季明軒察覺他情緒不對,第二天特意中午就回去了一趟,沒想到沈默竟然不見了。 望著空蕩蕩的屋子,季明軒當時倒是不慌不忙,立刻讓司機和助理幫著找人。他把附近都找遍了,最後才在一家超市找到了沈默。 沈默穿著超市員工的衣服,正認認真真地整理貨架呢。 季明軒懸著的心終於落下來,到這時才發現自己手心裡都是汗。 他有種失而復得的感覺。 沈默沒心沒肺的,一副狀況外的樣子,還問他:「周揚,你怎麼來了?」 季明軒自動遮罩了前兩個字,走過去抱了他一下,低聲叫他的名字:「沈默。」 他把這個名字重複了許多遍,沈默十分聽話的任他抱著。 後來解釋起這件事,沈默還是理直氣壯的,說他既然不能畫畫了,當然要另找工作養家。 季明軒沒同意。 他看過沈默畫的畫,有沒有天賦暫且不提,至少他看得出沈默是真心喜歡畫畫的。所以他聯繫了最頂尖的醫院最一流的專家,決心要治好沈默的手。 沈默的傷其實有些耽誤了,專家會診的結果是,必須再進行一次手術。 季明軒很快安排好了一切。理論上說,這只是一個小手術而已,但手術前一晚,陪著沈默在病房裡等待的時候,季明軒竟有些緊張。 他上一次這麼緊張,還是許多年前,季安安進手術室的時候。當時他的父母都已過世,他只剩下季安安一個親人了。 那個時候,季安安就是他的全世界。而現在,有另一個人擠進了他的心裡。 季明軒就算再緊張,面上也是不動聲色的,只在病房裡來回走了幾遍,又用微微僵硬的手拍了拍沈默的手,說:「別怕。」 「我沒怕啊,」沈默笑了笑,反過來安慰他,「不過是個小手術而已,成功了當然好,失敗了也不可惜。」 季明軒有時真想不明白沈默。明明脾氣軟得像是誰都可以欺負,可一旦固執起來,卻又倔強得要命。 所以在他面前,他無論怎樣掙扎抵抗,最後還是只能繳械投降。
沈默的手術十分成功。 不過這僅僅是治療的第一步,後面還有一系列的復健要做。尤其是醫生開的一大堆中藥,味道詭異得難以下嚥,好在沈默從不鬧脾氣,無論什麼都一股腦兒喝下去。 天氣漸漸轉涼,沈默體質差,冬天特別怕冷,一雙手總是冷冰冰的。季明軒便取了藥酒給他按摩。由指尖開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按過去。 這絕不只是舉手之勞了,但季明軒樂在其中,根本無需再找藉口說服自己。 這天按摩手指的時候,沈默跟季明軒隨意閒聊著,提到以後能不能再畫畫的事。 季明軒當然堅信付出了就會有回報。 沈默笑了一下,叫他道:「周揚。」 他說:「等我的右手痊癒了,能重新開始畫畫的時候,第一個就畫你,好不好?」 季明軒的動作頓了一頓。 他要畫的人是周揚。 季明軒覺得心裡像被什麼東西紮了一下,也不覺得怎麼疼,只是彆扭得難受。他低著頭,把沈默的手攏在掌心裡,專注地看了一會兒才答:「……好。」 他知道自己是陷得太深了。 他也試過疏遠沈默,裝成工作繁忙的樣子,如無必要就不搭理沈默。但是沈默什麼也不懂,還是一個勁地纏上來,甚至還趁著他洗碗時偷襲過他。 季明軒差點就讓他得逞了,最後只能聲稱自己不舉,才勉強打發了他。但他繼續跟沈默共處一室就太過危險了。 剛好新年將近,季明軒飛去國外看季安安,也算是趁機避開了沈默。臨走前他還是做了一番安排的,沈默說要回老家跟父母團聚,他就讓助理提前訂好了車票。 即使如此,他人在國外的時候還是時刻掛心沈默,連季安安都忍不住抱怨:「哥哥最近總是心不在焉。」 季明軒唯有苦笑。 偏偏季安安還總愛把周揚掛在嘴邊,讓他不時想起留在國內的那個人。也不知他是不是前世跟周揚有仇,他最在意的兩個人竟然都只想著周揚。 因此新年聚餐的時候,季明軒堅決不同意邀請周揚。季安安只得作罷,跟季明軒兩個人吃了頓大餐。季明軒照常送了新年禮物給她,季安安歡呼一聲,把不能邀請周揚的不快拋之腦後,抱著季明軒狠狠親了一口。 季明軒板著臉瞪她一眼,心裡倒還算受用。他估摸著國內也快到零點了,就取出手機給沈默打了個電話。 沈默當然還沒睡,兩個人閒聊了幾句,沈默問他國外好不好玩,他問沈默過年吃了些什麼。沈默一口氣報出一大堆菜名來,季明軒聽著聽著,卻覺得有些不對。 電話那頭太過安靜了,沈默不是回老家過年了嗎?怎麼會這麼冷清? 季明軒捏著電話,冷不防問一句:「沈默,你現在在哪裡?」 沈默答得飛快:『在家啊。』 季明軒又問:「一個人?」 沈默遲疑了一下,才用歡快的語氣答:『我回老家了,我爸媽都在呢。』 說完之後,又急急忙忙補充一句:『爸媽喊我放鞭炮呢,我先掛了。』 沈默是不會說謊的那種人,季明軒立刻猜到是怎麼回事了,但他沒有揭穿他。那個名字在他心頭打個轉,最後用一種奇特的語調念出來:「沈默。」 沈默沒有作聲。 十二點的鐘聲響了起來,鞭炮聲隆隆作響。季明軒有許多話要說,卻只是隔著一根電話線,隔著千里萬里,說了句:「新年快樂。」 沈默回他:『新年快樂。』 掛斷電話後時間還早,季明軒草草吃完了大餐,又給助理撥了個電話,讓他查查沈默的事。助理那邊效率極高,沒多久就查到沈默根本沒回老家,就是窩在那小出租屋裡過的年。 再往下一查,才知道沈默早就向家裡出櫃了,他因為這個原因被趕了出來,根本就無家可回。他一個人留在那個出租屋裡,也不知會不會又作噩夢…… 季明軒深悔在這件事上疏忽了。 這個年雖然還沒過完,他的心已經飛回國內了。季安安向來懂事,見季明軒打完電話後就一直走神,便大方道:「要是公司有什麼事,哥就先回去忙吧,反正你已經陪我過完年啦。」 季明軒摸了摸她的頭髮,道了聲抱歉。 他費了一番周折,才弄到一張回國的機票,十幾個鐘頭後,已經站在那熟悉的出租屋外了。 他知道沈默就在屋裡,要抬手敲門時,卻又遲疑起來。他明明是打算避著沈默的,現在這樣趕回來,豈不是前功盡棄了? 更要命的是,沈默可能連他的名字也記不住,在他的眼裡,他一直都是那個名叫周揚的人。 季明軒一隻手舉起來又收回去,過了許久,才敲響了面前那扇門。 沈默很快就來開門了。他顯然是剛睡醒的樣子,頭髮亂七八糟的翹著,身上的睡衣也是皺巴巴的,臉上帶點茫然的神色。但是一見是季明軒,就不自覺地露出了笑容。 季明軒頓覺心中一片柔軟。見到沈默的這一刻,他先前的所有猶豫都消失不見了。 他將沈默上下打量一遍,確定分別的這段時間他沒瘦多少,才走過去在沙發上坐下來,朝沈默招了招手,說:「過來。」 沈默乖順地走過來,快到沙發邊時,季明軒伸腳絆了他一下。沈默重心不穩,整個人往前撲去,季明軒伸臂一攬,牢牢抱住了他。 沈默抬起頭,烏黑的眼睛望著他,像是想開口叫他的名字。 季明軒知道他說的會是哪兩個字,所以他搶先一步,低頭吻了下去。
沈默的右手恢復得很好,按照醫生的說法,再過不久就能重拿畫筆了。而季明軒自從過完年後,就名正言順地睡到了床上。 他到底還是讓沈默得逞了。 雖然理智一再提醒他,現在的沈默認錯了人,繼續沉迷下去會很危險,但沉迷其中的感覺又實在太過美好。 像是嘗過鴉片滋味的人,想要再戒就太難了。 季明軒查過沈默的詳細資料,知道再過不久就是沈默的生日了。他長到這個年紀,只給季安安送過禮物,該給沈默送些什麼,實在是沒有頭緒。他也試探著問過沈默,但沈默對這件事不怎麼熱心,季明軒就決定自己看著辦了。 他在錦繡山莊那兒有一套房子,鬧中取靜,是寸土寸金的地段,但因平常都住別墅,那裡也就一直空著了。他想起看過沈默的一幅畫,畫的是他夢想中家的樣子,他便叫人照著幅畫重新裝修了房子。 尤其是原本的書房,是採光最好的房間,季明軒特意改成畫室,各種繪畫工具也都買齊了,只是牆上看著空蕩蕩的。 季明軒想了一想,乾脆把沈默的畫掛了上去。那些畫有風景的,有人物的,有正式的作品,也有隨手塗抹的草稿,只有落款處的簽名是一式一樣的。 他收集這些畫也費了不少功夫,不過再怎麼麻煩,也畢竟是錢可以解決的問題。 最難的是用錢也辦不到的事。 譬如,讓一個人喜歡上另一個人。 季明軒掛好了畫,自己覺得還算滿意,只是雖然準備好了禮物,卻不能這樣直愣愣地送出去,他參考以前給季安安送禮物的經驗,去禮品店買了個盒子裝鑰匙。 導購給他挑了個漂亮的盒子,聽說是生日禮物,還精心包裝了一番,在上面貼了個蝴蝶結。 這天是週五,明天就是週六了,也正好是沈默的生日。季明軒提前完成了一部分工作,只要晚上再處理幾份文件,明天就能空出一天陪沈默了。 他下班後繞去蛋糕店訂了蛋糕,然後開車回了那個舊社區。他停車後沒有急著下車,只是把裝鑰匙的禮品盒拿在手裡翻來覆去的看,一會兒放在車裡,一會兒揣在懷中,總覺得熱得燙手,擱哪兒都不合適。 他定了定神,抬頭望一眼面前的那幢樓。 如果沈默肯收下他的禮物,那他們再過不久就要搬離這個地方了。季明軒在這小小的出租屋住久了,竟然有些不捨。 他深吸一口氣,終於開了車門,像第一次來這裡時那樣,踩著樓梯走了上去。他知道這幢樓的某間屋子裡亮著燈。 有一個人正在等著他。
季明軒由回憶中回過神來,看著面前一對銀白色的戒指。兩枚戒指都是最簡單的素圈,是他專門找人訂製的,助理剛剛取回來。 那一份生日禮物……他後來雖然送了出去,但沈默並沒有收。 就在沈默生日前的那天晚上,他回想起了過去的一切,發現季明軒不是他以為的那個周揚。 其實醫生也說過,沈默的病一直在好轉,早晚有一天會認清真相的。但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這麼突然。他覺得自己受到了欺瞞,甚至質問季明軒為什麼扮作周揚來騙他。 季明軒簡直不知如何回答。 他當然也試著解釋過很多次,但是怎麼跟一個病人較真呢?現在沈默的病好了,他從前所做的一切就成了罪不可赦。 不過將這件事說開了也好,沈默不可能一輩子都活在自己編織的夢境裡。 雖然跟原計劃有些出入,季明軒還是把禮物給了沈默。他是硬塞進沈默手裡的。沈默對他防備得很,不肯跟他一起走,他只好讓沈默自己去錦繡山莊看一看,或者…… 或者當作從來沒有收到過這份禮物。 那天晚上下起了大雨,季明軒獨自去了錦繡山莊,在那裡等了整整三天。 沈默始終沒有來。 這應該算是給出答案了。但季明軒面對跟沈默相關的事時,總是管不住自己,隔了一週又去了趟出租屋。 他停了車在樓下等著,沈默下樓來倒垃圾,兩人目光相對,只一瞬,沈默就錯開了視線。 只當他是個陌生人。 季明軒明白沈默的心意,沒再去打擾過他。直到兩個月前,他聽說沈默的房租到期被趕了出來,才找到了差點流落街頭的沈默。 沈默氣色比從前差多了,好不容易養出來的那點肉又消失不見了,整個人渾渾噩噩的,總是魂不守舍。好在他的神智還是清醒的,記得自己被綁架的事,也知道他已經跟周揚分手了。 季明軒原本想帶他回家照顧,但是被沈默拒絕了。沈默自認跟他不熟,不願接受他的施捨。 季明軒知道他有多倔強,權衡再三之後,擬了一份契約丟給他。是十分荒唐的約定,為了保障他妹妹季安安的幸福,沈默需要跟他假扮情侶。 其實季安安遠在國外,沈默能礙著她什麼?不過是找個藉口而已。 沈默倒是真的相信了,而且他也記起了季明軒當初救他的事,為了報答救命之恩,他很爽快地簽了合約,搬進了季明軒的別墅。 只是兩人的相處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沈默假裝不認識他,季明軒只好儘量配合。不過他打著演戲要演足全套的幌子,倒也做了不少事,包括找人訂做了這對戒指。 是最普通的款式,其中一枚既沒鑲鑽也沒刻字,另一枚也是一式一樣的款式,但是略有不同,可以看見戒圈內側刻了字。 季明軒將兩枚戒指看了又看,最後把沒刻字的那枚遞給秘書,道:「拿去給沈先生吧。」 秘書知道這戒指費了季明軒不少心思,問:「不找個盒子裝一下嗎?」 「不用。」 「那……要不要告訴沈先生,這是季先生你特意訂做的?」 季明軒沒作聲,僅是淡淡瞥他一眼。 秘書立刻知道是自己會錯意了,改口道:「就說是在店裡買來的?」 季明軒頓了幾秒,道:「說我沒時間,是你隨便找地方買的。」 秘書臉上的表情扭曲了一下,很是精彩。不過他還是應了一聲,拿著戒指走了。 季明軒獨自坐在辦公室裡,取過剩下的那枚戒指,手指慢慢撫過刻在戒圈上的字母。而後他笑了一笑,目光忽然變得溫柔無比,將那枚戒指套在了左手的無名指上。
《完》
番外 二
錢包裡夾著一張證件照。 照片上的人還是學生模樣,劉海剪得極短,露出光潔的額頭和明亮的眼睛,嘴唇微微抿著,看起來有點嚴肅的樣子。 沈默記得這是他大學時拍的照片,用來貼在求職履歷上的,也不知季明軒是從哪裡找出來的,還天天放在錢包裡。沈默左看右看,都覺得這張照片拍得不怎麼樣,正想從錢包裡取出來,就聽床上傳來了動靜。 他忙把錢包塞回季明軒的外套裡,悄悄溜回了床上。 季明軒翻了個身,一條手臂圈在他腰上,眼睛還沒睜開來,只是用下巴蹭了蹭沈默的脖子,問:「你剛才去哪裡了?」 沈默被他蹭得發癢,逃開一些道:「去了下洗手間。」 再順便看了看季先生的錢包。 後面那句話沈默當然沒說出來。 季明軒摟著他道:「今天我休息,再多睡一會兒。」 沈默發現他特喜歡這麼在床上抱著他,即使醒了也磨蹭著不肯起來。但當了父親的人是沒有假期的,沈默提醒他道:「小寧很快就要起床了。」 季明軒「唔」了一聲,倏然睜開眼睛,先是瞧了瞧沈默,然後捉過他的下巴,狠命吻了上來。等親得夠了,他才放開沈默,起身去找衣服穿。 沈默被他吻得缺氧,又在床上躺了片刻,才聽見季寧在外面敲門。 他先是喊:「爸爸!」 隔一會兒又換成:「叔叔!」 把門敲得咚咚響,一副敲不開門不甘休的架勢。 季明軒洗漱過後,已是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走過去開了門抱起季寧道:「走,吃早飯去。」 季寧揮著小胳膊問:「叔叔呢?」 沈默聽見季明軒答:「叔叔昨晚累得很,乖,別吵他。」 知道他累還把他往死裡折騰? 沈默裹在被子裡,真有些哭笑不得。他是那種閒不住的人,休息的日子也不願偷懶,沒多久就起床了,打算趁著天氣好擦擦窗戶什麼的。 不過剛吃過午飯,季明軒就交給他一項任務,陪他去買袖扣。 其實這事還是沈默先提起來的,季先生很喜歡他當初挑的那對袖扣,但是成天戴著這一對也不合適。季明軒從善如流,立刻表示要改,條件是沈默陪他一起去挑。 正好今天有空,沈默當然不會拒絕。他下午哄季寧睡著後,就跟季明軒出了門。 自打季寧從國外回來,兩人成天都是圍著孩子轉,倒是很久沒有單獨出來過了。路上季明軒就說:「我們晚上在外面吃飯。」 沈默道:「可是小寧……」 「季寧有陳姐看著,沒事的。你不必這麼寵著他。」 「他畢竟換了新環境,還不大適應。」 季明軒瞥他一眼,哼哼道:「你在他身上花的時間未免太多了。」 這是連小孩子的醋也要吃? 沈默好笑道:「小寧長得很像季先生啊。」 季明軒又哼了一聲,就沒再說話了。沈默偷眼瞧他表情,覺得他心情還算不錯。 他們買東西也沒特別挑地方,就在市中心的商場裡逛了逛。沈默其實不知道怎麼選袖扣,看來看去也沒主意,只好問季明軒喜歡哪種的。 季明軒立馬秀出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說:「跟這個相��的就行。」 邊說邊故意轉了轉戒指,恨不得閃瞎別人的眼。 沈默大覺不好意思,不過還是照著這個標準去挑了。他沒想到會遇上認識的人。也是巧了,上次買完袖扣也是遇到這個人,就是同他們一起吃過飯的趙奕。 沈默記得他曾經紅過一段時間,但後來就漸漸不再出現在螢幕上了,也不知是息影了還是別的什麼。本來沈默也認不出他,但他的樣子實在太引人注目——他一邊臉頰高高腫起,明顯是受了傷,左腳的鞋子也沒了,就這麼一瘸一拐的,赤著一隻腳走路。 雖然是如此狼狽的模樣,趙奕卻仍是一副從從容容的態度,無視別人訝異的目光,徑直走過來叫導購拿一雙鞋子。 接著他就坐下來試鞋,動作十足優雅,像是坐在鏡頭前面似的。幾個導購偷偷看他,他還抬起頭來微微一笑,笑得小姑娘臉都紅了。 沈默正想圍觀一下,就被季明軒扳過了頭說:「專心辦你的事。」 關於季明軒跟趙奕的關係,沈默始終沒有弄明白,何況已經過了這麼多年,現在提起來也是尷尬。所以他沒有多問,只是兢兢業業地繼續挑袖扣,總算挑到一款暗紅色的,跟季明軒的戒指還算相配。 季明軒看過後,滿意地點了點頭。 沈默就拿著錢包去結帳了。 這時趙奕已換好了鞋子,走過來同季明軒打了個招呼。 季明軒看著他臉道:「看來你過得不太順心。」 趙奕「嗤」地笑了聲,揚了揚頭說:「是我自己選的路。」 並無後悔的樣子。 季明軒就不再多說了。 趙奕望瞭望正在刷卡的沈默,說:「怎麼是沈先生在結帳?」 「當然。」季明軒還挺得意,說,「現在是他在養我。」 趙奕怔了怔,表情有點難以形容,過一會兒才感慨道:「早知道當初別急著換目標了,如果我繼續追求季先生,說不定現在站那邊的人就是我了。」 季明軒笑一下,目光只是注視著沈默,說:「你追不到。」 趙奕嘆了口氣,說:「我就猜到是這樣。」 還是有些失落的。 季明軒沒接話。沈默付完了帳回來,見趙奕也站在旁邊,一時拿不準該不該打招呼。 趙奕倒是大方地叫了他一聲:「沈先生,好久不見。」 沈默就跟他寒暄了一下。 才說了幾句話,季明軒就一個眼神掃過來。沈默立刻會意,忙取出剛買的袖扣給他戴上了。 趙奕在旁邊看不下去,跟兩人道過別後,揮揮手走了。 季明軒拿袖扣配了配戒指,嘴角微微彎起來,心情愉悅度明顯躍升一個等級。 時間已經不早了,兩人就在附近找了家飯店吃晚飯。沈默現在已經摸清了季明軒的喜好,點的都是他愛吃的菜。 吃著吃著,季明軒忽然道:「你不問問我跟趙奕是什麼關係?」 沈默「哦」了一聲,問:「什麼關係?」 季明軒道:「因為工作需要,一起吃過幾頓飯而已。」 沈默還是說:「哦。」 其實兩人就算真有過點什麼,那也是幾年前的事了,他怎麼會去喝這陳年舊醋?但季先生顯然並不滿意他的反應,接下來全程都板著一張俊臉。 沈默覺著他喜怒無常的毛病越來越嚴重了,有點向季寧看齊的趨勢。 快吃完時陳姐打過來一個電話,說季寧鬧著不肯吃飯,兩人忙急匆匆地趕了回去。 季寧一下午沒見到他們,果然有點小情緒,非但不肯吃飯,而且還大哭了一場,淚珠子都滾到腮邊了。沈默心疼得要命,又是哄又是騙的,最後拿出手機來給他玩了會兒遊戲,才哄得他破涕為笑。 陳姐把冷掉的飯菜重新熱了一下,季寧乖乖吃了小半碗,吃過飯後就歪在沙發上跟沈默玩手機。 季明軒叮囑了一句「當心眼睛」,就進房間看文件去了。他休息了一天,還有不少工作進度要補上。不過看了沒多久,就聽見季寧在客廳裡喊:「爸爸爸爸!快來!快來!」 季明軒揉揉眉心,放下文件走了出去。 季寧跟沈默正對著手機笑成一團,也不知看到了什麼有趣的東西。季寧揮舞著胳膊叫他:「爸爸,快來看!」 季明軒就快步上前,繞到他們身邊去看了一眼。這才發現手機開著自拍功能,鏡頭裡正好映出三人的臉。沈默眼疾手快,迅速按下了拍照鍵。 咔嚓。 閃光燈亮過之後,畫面就被定格住了。 照片裡的季寧和沈默笑得很開心,季明軒則微微皺著眉頭,三個人親密無間。 沈默看著手機道:「季先生太嚴肅了。」 季寧嚷道:「給我看!給我看!」 兩個人就討論起來。 「照片拍得不錯,等過幾天洗出來放我錢包裡。」 「小寧也要!」 「可是小寧又沒有錢包,你要放哪裡啊?」 「唔……」季寧像模像樣地思考了一下,說,「就跟我的壓歲錢放一起吧。」 「好。」 季寧高興地歡呼一聲,回頭見季明軒還站在旁邊,就擺擺手道:「爸爸可以走啦。」 沈默也說:「季先生繼續去工作吧。」 把他用完就丟的樣子。 季明軒無話可說,默默地在旁邊站了一會兒,轉身回了房間。 當天晚上沈默自然又被狠狠折騰了一番。他第二天簡直不想起床了,不過下午還是去了趟畫室,監督工作順便讓楊月幫他洗照片。 楊月之前已經跟季明軒照過面了,剛知道這位就是未來的老闆娘時,她震驚的表情遠超十級地震。不過楊月很快就接受了這個設定,還大讚沈默眼光好,季先生超級帥。她之後也都跟著沈默叫季先生,沒再喊過老闆娘。 沈默略覺失望。 好在楊月工作效率還是很高的,沒兩天就把照片洗好了。沈默覺得效果不錯,不但自己錢包用上了,還把季明軒錢包裡那張也給換了。 季明軒一開始不同意,但這點微弱的反抗很快就被沈默鎮壓了。季明軒只來得及救回那張發黃的舊照片,也不知道他打算藏到哪裡去。 還剩下一張照片是給季寧的。不過小傢伙早沒了新鮮感,隨便看了兩眼,確認了一下爸爸和叔叔都在照片上,就急著去玩新玩具了。 沈默仍記著跟他約好的,把照片跟他的壓歲錢放一起。季寧年紀雖小,錢可存得不少,存摺就放在他們主臥床頭櫃的抽屜裡。 沈默進了房間,拉開抽屜時用力過猛,把整個抽屜給卸了下來。他重新裝回去時,發現抽屜下藏了只小盒子。 那盒子是絨布面的,方方正正的一隻,看著十分眼熟,時常出現在某些愛情電視劇的結尾部分。 沈默的心一跳,不由得伸手把盒子取了出來。他打開一看,裡面果然是一對戒指。 跟他當初畫在季明軒左手上的一般無二,但是比他如今戴著的更為精緻,戒面上鑲著一枚鑽石,在陽光下看起來流光溢彩、熠熠生輝。 原來,季先生也準備了戒指,只是被他搶先一步。 這是季明軒未曾說出口的情話。 沈默心裡發酸,幾乎要落下淚來。 他手指輕輕撫過那對戒指,也不知過了多久,聽見季寧在外面喊:「叔叔,出來陪我玩!」 沈默這才回過神。他收斂情緒,把那對戒指放回角落裡,像什麼也沒發現似的,小心地裝好了抽屜。 客廳裡,季寧正興致勃勃地玩著他的新玩具。季明軒則在旁邊看著文件,見沈默出來了,就漫不經心地掃他一眼。 他時常說,是沈默先追求的他。 嗯,沈默想,確是如此。 至於季先生的小秘密,就讓它永遠成為秘密吧。
《完》
番外 三
桌上放著一枚戒指。 銀白色的戒圈,再普通不過的款式,既沒鑲鑽也沒刻字,是季明軒臨時叫秘書買了送過來的。 沈默猶豫著要不要戴上。 他昨晚在床上表現得太糟糕,緊張得像一條死魚,季先生做完後一句話沒說就出了房間,看來是對他很不滿意。其實這也不能怪他,他雖然跟周揚談過戀愛,但周揚以前交的都是女朋友,跟男人沒什麼經驗,要越過那道檻始終有些障礙。沈默又不好意思來硬的,只想著順其自然就好,沒想到後來…… 後來他跟周揚分手,渾渾噩噩過了半年,快要流落街頭時被季明軒撿了回來。 可能是失戀的打擊太大,這大半年的記憶沈默都很模糊了,但他記得自己被綁架時是季明軒救了他,連後來治病的醫藥費也是季先生支付的。救命之恩無以為報,既然季明軒想用假扮情侶的方式保障妹妹的幸福,沈默當然願意配合。 只是沒想到,光是上床這件事就將他難住了。畢竟簽下了合約,沈默覺得自己還是應當敬業一點,是不是需要看些GV學習一下? 沈默想得正出神的時候,季明軒下班回來了,見了他發呆的樣子就問:「在想什麼?」 沈默當然不能說在想去哪個網站下黃片,只好說:「沒什麼……」 季明軒看了看桌上的戒指,問:「怎麼不戴上?」 沈默愣愣地問:「真的要戴?」 季明軒沒說話,只伸過手來捉住了他的左手。沈默這才發現季明軒無名指上已經戴著戒指了,同樣銀白色的戒圈,與他那枚一式一樣,是情侶對戒。季明軒手指修長,捏著那枚戒指往沈默左手上套。 沈默不由自主地縮了下手。 季明軒牢牢握著他的手,目光漫不經心地在沈默臉上掃過,用那銀白色的指環圈住了沈默的手指。 沈默有些訝然,心想,只是演戲而已,用得著這麼認真嗎? 季明軒彷彿知他心意,低頭看著兩人相握的手,道:「作戲就要做足全套。」 之後整整三年,兩人一直戴著同款的戒指,再沒有摘下來過。
「在想什麼?」 季明軒的聲音乍然在耳邊響起。 沈默一驚,這才由回憶中醒過神來。那些都是多年前的舊事了,不久前他在畫室裡求婚成功,換作他將戒指套在了季明軒手上。 這個人已是他的了。 沈默心中無限溫柔,看著季明軒道:「我在想季先生。」 季明軒很滿意這個答案,親了親他的唇角道:「再等一等,很快就畫好了。」 沈默只能苦笑。他眼下的情況可有點不太妙,同樣是在這間畫室裡,他雙手被領帶綁著,襯衣的鈕釦大開,沾著糖漿的畫筆在他胸前掃過。 沈默就奇怪季明軒怎麼突發奇想,說要畫幅畫送他當新年禮物,等進了畫室才知道,畫布……竟然是他。 「嗚……」 柔軟的筆尖刺激著皮膚,沈默難耐地哼叫一聲,但因為雙手被綁在背後,逃也無處可逃,只能求饒道:「季先生……我受不了了……」 季明軒嘴裡說著快了快了,卻還是慢騰騰地在他身上勾畫著,筆尖掃來掃去,如同嬉戲一般。 沈默胸前的敏感處被畫筆玩弄著,快感一點點積累起來,卻又一直得不到撫慰,高漲的情慾折磨得他雙頰緋紅、喘息不止。 也不知過了多久,季明軒終於道:「畫好了。」 沈默鬆一口氣,聽見他在耳邊問:「你看看畫得怎麼樣?」 沈默低頭一看,見季明軒在他胸口上畫了朵花,花瓣是豔麗的紅色,花蕊則是他已經微微挺立的乳頭,畫面淫靡至極。 沈默只看一眼就轉開了頭,覺得下面都硬了起來。季明軒卻捏著他的下巴,強迫他轉回頭來,問:「不好看嗎?要不要重畫一次?」 沈默當然不肯,連忙道:「好、好看的。」 季明軒低笑一聲:「那我嘗嘗味道。」 說著俯下身去,舔了舔被糖漿染成微紅的乳暈,接著用牙齒叼住那小巧的乳頭,舌尖輕輕在上面掃過。 沈默脖子往後一仰,渾身都顫慄起來。 季明軒挑起眼角看他,說:「好甜。」 沈默身上燙得不行,低聲叫道:「季先生……」 季明軒又是一陣舔弄,把剛畫上去的花瓣吃掉了大半,才抬起頭問沈默:「要不要嘗一下?」 他嘴唇上沾了一點紅色,映得英俊的臉孔更加勾人。沈默受不住這樣的誘惑,主動挨了過去,吻上他形狀美好的唇。 兩人的唇像被糖漿黏在一起。 沈默一邊吻一邊想,果然好甜。 他原本是坐在沙發上的,這時整個人都陷了進去,季明軒就順勢壓上來,下身也是硬邦邦的。他取出兩人都已勃發的性器,握在一處捋動起來。 沈默被季明軒這樣抵著,只覺刺激得要命,雙腿緊緊繃著,幾乎就要到達頂點,季明軒卻在這時停了下來。 沈默不上不下地被扔在那裡,難受得嗓子都啞了,叫道:「季先生……給我……」 自己也不知要的是什麼。 季明軒笑了笑,又換過一支畫筆,擠了些潤滑劑在上面。 沈默腦子都是糊的,直到見他握著畫筆往下面探,才猛地醒悟過來,踢動雙腿道:「不要!」 「沒事,」季明軒用膝蓋頂開他的雙腿,道,「會很舒服的。」 說話間,那支畫筆已經到了他身下,在穴口處來回掃動,不一會兒就把他股間弄得一片黏濕。 沈默又是舒服又是害怕,不住地叫著季先生。 季明軒低下頭來吻他,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那地方變得又濕又軟,稍微用點力氣,畫筆就進去了一個頭。 異物入侵的感覺十分古怪,說不出是快活還是難受,沈默簡直要哭出來:「季先生,不要這個……」 季明軒抽送了兩下手腕,問:「那要什麼?」 沈默的內部被這樣攪弄著,前面差點就射出來,帶著哭腔道:「我要季先生的……嗯……」 話音剛落,季明軒就將畫筆拔了出來,換上自己蓄勢待發的性器,一口氣闖了進去。沈默裡面早已濕得厲害,一下子就幹到了最深處。 沈默深深地喘一口氣,心跳快得像要蹦出來。 季明軒狠狠撞擊了好幾下,速度才慢下來,時深時淺地進出一陣,又尋到他最要命的那一點,頂上去又碾又磨。沈默受不了這樣的調弄,沒多久就被他插得射了出來。 白液噴灑在兩人腹部,季明軒用手沾了一些,抹在沈默的嘴唇上。沈默忘情地舔了舔,仰起頭跟季明軒接吻。 季明軒挺動腰身,又弄了沈默一陣,便將綁著他手的領帶解開了,把人從沙發上拉起來,按在畫室的牆上,然後抬起他一條腿,再次進入了他的身體。 沈默的腿早就軟了,只能踮著腳尖,雙手拚命勾住季明軒的脖子。 季明軒進得很深,一下一下搗弄他的身體,又拉著他的手去摸兩人交合的地方。沈默摸到一手濕滑,嚇得縮回了手。 季明軒輕聲地笑,吻著他耳尖說:「早就想這麼幹你了。」 沈默聽了這話,下腹一片滾燙,被季明軒進入的地方也不由自主地收緊了,要不是才剛洩過一次,只怕又要被他插射出來。 季明軒被他這麼一絞,也有些忍耐不住,衝刺了幾下之後,在他體內迸發出來。 時間快近零點,窗外斷斷續續地響起了鞭炮聲。 這一年即將過去。 今年發生了太多事,沈默去S島旅遊,沒想到重新遇到了季明軒,後來季明軒回國,答應了他的求婚…… 沈默有點兒捨不得。 季明軒從他體內退出來,但仍是那麼摟著他,抓起他的手吻了吻那枚戒指,在隆隆的鞭炮聲中對他說:「沈默,新年快樂。」
《完》
番外 四
情節人那天,沈默收到的禮物是一支玫瑰。 含苞待放的紅玫瑰,花瓣上猶沾著清晨的露水,是某人悄悄放在他枕邊的。沈默早上醒來,一睜開眼睛就瞧見了。他雖然對這種植物的生殖器官沒有特殊愛好,但在這個日子收到禮物,還是忍不住看了又看。 直到窗外的太陽越升越高,季寧在門外大叫叔叔,沈默才起床洗漱了一番。因為是週末,他起得比平常晚了一些,季明軒跟季寧都已經穿戴整齊,只等著他一起吃早飯了。三人吃過早飯後,沈默找了個花瓶將那支玫瑰插了起來,季明軒則在書房裡看著季寧畫畫。季寧回國後剛好能上這邊的幼稚園,他不知是不是受了沈默的影響,對畫畫特別感興趣,沈默當然高興,買了一堆繪畫工具給他用著。 季寧今天不用上學,一大早就嚷著要畫畫,沈默忙完了別的事,也進書房看了看,見季寧畫的是上週他們去動物園看過的長頸鹿,畫得還像模像樣的。沈默在旁邊指點了他幾句,又拿出手機來拍了張照。 拍完就直接發朋友圈了。 他以前也不玩這些,只是最近店裡新招了個小姑娘,跟楊月差不多年紀,兩人一拍即合,整天在朋友圈裡秀風景、秀美食、秀恩愛,還攛掇著沈默也跟著一起玩。 沈默一開始只是走走形式,後來玩著玩著也上癮了。主要是他家季寧太乖太可愛,他跟所有蠢家長一樣,恨不得天天曬娃。 他發完照片不久,季明軒也取出手機看了看,之後就有些走神,時不時低頭看一眼手機。 沈默瞧在眼裡,道:「季先生是不是有工作要忙?沒關係,你去忙吧,我陪著小寧就行了。」 季明軒板著臉道:「不是。」 那語氣絕對算不上高興。 沈默怔了怔,不知他又在鬧什麼彆扭。他雖然跟季明軒相處了這麼久,卻還是常常琢磨不透他。難道是因為他昨晚說太累了,不願意來第二次? 沈默臉上微熱,但因為季寧在這兒,也不能當面問季明軒。過了片刻後,季明軒終於坐不下去,起身離開了書房。 沈默以為他是去工作了,但是沒過多久,季明軒又折了回來,手中拿著他不久前插在瓶中的玫瑰花。 季寧抬頭看了看,叫道:「花花!」 季明軒將花瓶放在書桌上,摸了摸季寧的頭,問:「要畫這個嗎?」 「可是我的長頸鹿還沒畫完。」 「等畫完了再畫這個。」 他雖然是跟季寧說著話,卻故意瞥了沈默一眼。 沈默恍然大悟,忽然明白季先生的心思了。他剛才只顧著曬娃,卻忘記要秀恩愛了,季明軒等了又等,眼看著等不到了,只好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了。 沈默想明白這件事後,真有些哭笑不得,連忙配合地取出手機來拍那支玫瑰花。季明軒這才滿意,走過來站他身後看他拍照。 「角度不太好,再往左邊偏一點。」 「開一下閃光燈試試。」 「不對,再調整一下光線。」 沈默連拍了幾張季明軒都覺得不滿意,最後乾脆搶過沈默的手機自己拍了起來。 季寧在旁邊看著,好奇地問:「叔叔,爸爸也要畫畫嗎?」 「不是,他只是拍幾張照而已。」 結果季明軒拍了足足半個鐘頭。 季寧的長頸鹿都畫完了,還聽沈默講完了一個故事,季明軒才一臉淡定地把手機還給沈默。沈默打開相冊一看,一堆玫瑰花的照片,各種角度都有。 他到底該發哪一張啊? 沈默不敢擅自做主,連忙諮詢了一下季明軒的意見。 季先生眉眼淡漠,隨意挑了一張。 沈默仔細看了看,還真是拍得最好的那張。他把照片發了朋友圈之後,季明軒火速點了贊。 沈默回了謝謝。 早上的小插曲就這麼過去了。中午吃過飯後,季寧要沈默帶他去遊樂園玩,季明軒正好有空,自願當他倆的司機。 三人都換了衣服,季明軒仍是全套的西裝,季寧也穿了身同色的小西裝,倆人站在一塊,還真是一對父子模樣。季明軒牽著季寧先下樓了,沈默又拿了些水果和小點心才跟上去,到地下車庫一看,只見那一大一小正在車旁說話。 沈默有些疑惑,問:「怎麼不上車?」 邊說邊伸手去開車門。 季明軒卻一把捉住他的胳膊,道:「今天換輛車開吧,這輛……嗯,該去保養了。」 沈默愣了愣,他記得這輛車上個月剛保養過。不過家裡車多,保養的事又都是季明軒交給助理去做的,他也不確定有沒有記錯。反正換輛車開也不是什麼大事,沈默就轉身上了另一輛車。季明軒跟季寧走在後頭,倆人還咬耳朵說了幾句悄悄話。 季寧這一下午玩得十分盡興。尤其是他最喜歡的碰碰車,沈默陪著他玩了好幾輪。因為太陽好,倆人的臉都曬得紅撲撲的,出了一頭的汗。
晚上季明軒訂了餐廳吃牛排,吃過飯回到家已經快八點了。季明軒還有幾個郵件要發,沈默就讓保姆給季寧洗漱了,自己坐在床頭給他講睡前故事。季寧白天玩得太興奮,這時還沒有睡意,聽完了故事又跟沈默要了紙筆,唰唰唰畫了兩張畫。 兩張畫畫的都是車。沈默認出第一張是他們下午玩的碰碰車,第二張則是自家的車子,就是出門前季明軒說要開去保養的那輛,只是那車上卻開滿了……花? 沈默有些看不明白,問季寧道:「小寧為什麼畫這麼多花?」 「因為我看到了,車裡都是花花。」季寧挑了紅色的蠟筆給花上色,道,「不過爸爸不讓我告訴叔叔……」 沈默心裡一跳,問:「是玫瑰花?」 季寧眨了眨眼睛,顯然不知道玫瑰是哪種花。 沈默就換了個問法:「是不是跟早上插在花瓶裡的那支一樣?」 季寧點點頭,馬上道:「是啊。」 沈默立刻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準備了滿車的玫瑰花,但季明軒只挑了其中一支送他。 沈默摸了摸季寧烏黑的頭髮,想著想著,不由自主地笑出來。 嗯,確實像是季先生的風格。 他哄著季寧睡著之後,自己走進客廳裡,盯著花瓶中那支已經綻放的玫瑰看了許久,才回了臥室休息。 季明軒忙到了半夜才進房間。他沒有開燈,輕手輕腳地摸上床,伸手將沈默攬進了懷裡。 沈默輕輕握住他的手。 季明軒有點驚訝:「還沒睡?」 「嗯,」沈默抱著他的手道,「季先生……」 「什麼?」 「沒什麼。」 沈默想了想,到底還是沒有提那一車玫瑰花的事,只是回過身,在季明軒唇邊親了一下,說:「謝謝你的情人節禮物。」 季明軒低聲笑了笑,說:「睡吧。」 沈默「嗯」了一聲,在這溫柔的懷抱中沉沉入睡。
《完》
番外 五
沈默喝醉了。 這一天是二月四日,立春,也是季明軒的生日。因他們當初是在S島重逢的,所以今年過生日,季明軒提前安排好了假期,跟沈默故地重遊了一番。他們這次住的是帶私人泳池的海景別墅,陽光、沙灘、海岸、燭光晚餐……一切都是再完美不過了,季明軒唯一沒想到的是沈默的酒量這麼差,只喝兩杯紅酒就醉了。 沈默喝醉了酒倒是不發酒瘋,只不過話比平常多了十倍,拉著季明軒的手說個沒完。 季明軒想像中的美好夜晚就此泡湯,但他又不忍打斷沈默,只好耐著性子聽他嘮叨。沈默事無鉅細,從他小學時跟同桌打架,一直說到他高中時討厭的那個數學老師。一邊說,一邊還要徵求季明軒的意見,問他是不是?對不對?有沒有道理? 季明軒只好一個勁的點頭:是是是,對對對,你說的都有道理。 沈默好像十分滿意他的答案,眯了眯眼睛,定定地看著他。 他很少這麼放肆地打量別人,季明軒被他這麼看著,竟覺得身體有些發熱,捉著他手道:「你看什麼?」 沈默沒有答話,忽然展顏一笑,叫道:「季明軒。」 季明軒難得聽他叫自己名字,應道:「嗯,是我。」 「你……」沈默醉意朦朧,問,「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季明軒身正不怕影斜,臉不紅心不跳,道:「沒有。」 「騙人!」沈默醉得厲害,慢慢伏在他肩膀上,嘴裡含糊道,「我知道的……那對戒指……」 戒指? 難道是那個被發現了? 季明軒想起他藏在家中某處的戒指,頓時心跳加快了幾分,卻聽沈默接著道:「還有那些花……」 花? 連這個也被發現了? 季明軒知道不能自亂陣腳,立刻鎮定下來,耐著性子套沈默的話:「你在哪裡看見戒指的?」 沈默皺起眉頭,像是在竭力回想這件事。 季明軒怕他想不起來,哄他道:「乖,好好想一想。」 誰知沈默想了半天,最後卻大嚷一聲:「我要游泳!」 然後就丟下季明軒,自己跑去別墅附設的私人泳池游泳了。 季明軒很是無奈。喝醉酒的人就是這樣,把別人的心攪得亂七八糟了,他自己還一無所知。季明軒見沈默走路搖搖晃晃的,怕他這樣游泳會出事,連忙也跟了過去。
沈默連衣服都沒脫就跳進泳池裡了,季明軒只好也這麼下了水,在旁邊看著他玩水。玩著玩著,沈默突然一頭紮進了水裡。季明軒嚇了一跳,喊了聲「沈默」就要撲過去拉他,他卻很快浮了上來,哈哈笑著往季明軒身上潑水,幼稚程度堪比季寧了。 季明軒實在忍不下去了,伸臂一攬,將他扯進懷裡牢牢制著。沈默一開始還掙扎兩下,後來就漸漸安靜了下來。 泳池是露天的,此時月光正落在兩人身上。 沈默的目光也如這朦朧月色,一點一點地從季明軒臉上掃過。 季明軒扣著他一雙手腕,又問了一遍:「在看什麼?」 沈默道:「季明軒。」 季明軒這才知道這是答案。 他不由得貼近沈默,咬著他的耳朵問:「有什麼好看的?」 沈默似乎被他弄癢了,一面躲一面笑:「都好看。」 他像是怕季明軒不信,乾脆湊過來親吻季明軒的眼睛,說:「這裡。」 接著是季明軒的鼻子:「這裡。」 最後那吻落在季明軒唇上:「還有這裡……唔。」 他話沒說完,已被季明軒狠狠吻住了。 兩人的衣服都被水打濕了,親吻過後,身體緊緊貼在一起,難免惹起一番熱意。季明軒抱著沈默游到池邊,將他按在了池壁上。 沈默一點也沒反抗,只是抬頭凝視著季明軒,那雙眼睛因為醉酒而有些濕潤,大大方方地寫滿了情意。 季明軒再一次吻上去。 這次吻得格外纏綿,泳池裡的水因兩人的動作緩緩波動著,一下一下的拍打在身上。 沈默很快就動了情,雙手攀著季明軒的肩膀不肯放開。 衣服貼在身上不太好脫,季明軒就只剝了沈默的褲子,一隻手探進他兩腿間,揉了揉那處穴口,試探著伸進一根手指。 「嗯……」 微涼的水順著他的動作灌進身體裡,沈默難耐地低叫了一聲。 季明軒舔著他的脖子道:「別怕,很快就好了。」 他說著又加了一根手指,將那入口扯得更大,在內部攪弄一番後,那地方逐漸變得濕軟起來。 沈默又叫了兩聲,不由自主地用腿勾住了季明軒的腰。季明軒便撤出手指,將自己抵了上去。 只是水中不好使力,他試了幾次都沒進去。 季明軒倒是不急,反而沈默急起來,不滿地在他唇上咬了一口。季明軒不覺失笑。他嘴唇微微刺痛,在沈默耳邊道:「要我進去嗎?」 沈默老老實實地「嗯」了一聲。 季明軒嗓音低啞,道:「那你自己掰開腿讓我進去,好不好?」 要是平常的沈默肯定不願意,但是喝醉酒的他認真想了想,竟真的鬆開攀著季明軒肩膀的手,抱著自己的腿往旁邊挪了挪。 季明軒挺了挺腰,故意在穴口磨蹭著,就是不肯進去,說:「還不夠,再分開一些……」 沈默嗚咽一聲,索性翻了個身背對季明軒,雙手捏著自己的臀瓣往兩邊拉開,回頭道:「季明軒……快點進來……」 他身上濕漉漉的,上身穿著襯衫,下身卻光裸著兩條腿,藏在臀縫中的那處穴口尤其勾人。 季明軒覺得下身又脹大了幾分,伸手按住沈默的腰,一口氣挺進了他身體裡。 沈默被他頂得驚喘一聲,一顆心都快跳出來了。季明軒等他稍稍適應,就猛力撻伐起來。 水聲伴隨著囊袋撞擊臀部的啪啪聲響起來。 沈默儘量扭著腰配合,嘴裡斷斷續續地叫著:「啊……不行,太快了……嗯……」 季明軒頂弄一陣後,如他所願放慢了速度,卻是尋到了他內部敏感的那一點,壓在上面慢慢磨著。 沈默愈發受不住,只好又帶著哭腔求他快一點。 這麼折騰了幾次後,沈默渾身都軟了,只剩下求饒的分了。他求起饒來也特別有意思,嘴裡胡亂的叫:「季明軒,救救我……」 季明軒好笑地撈起他的腰,親吻他的後頸,說:「嗯,我在這裡。」 沈默循著他的聲音回過頭來,這時連眼睛也是濕漉漉的。 季明軒知道自己欺負得他太狠了,就著在他體內的姿勢將他翻過來,吻著他的面孔道:「乖,再忍一會兒,就快好了。」 沈默被他這麼一弄,又意亂情迷的「嗯」了一聲,只管盯著他看。 季明軒與他耳鬢廝磨,逗他道:「真的這麼好看?」 「好看啊,看進眼裡就拔不出來了。」沈默主動舔了舔季明軒的唇,說,「季明軒,我喜歡你……」 季明軒懷疑他是故意的。 但他的身體立刻有了誠實的反應,又在沈默體內抽動起來。沈默叫得嗓子都啞了,他站立不住,順著泳池壁滑了下去。 季明軒低頭吻住他,同他一起沉入了水裡。 沈默簡直以為自己要溺死在水裡了,季明軒才抱著他浮上來,在他耳邊道:「沈默,再說一遍。」 「說什麼?」 「說……」季明軒在他體內重重一頂,道,「你喜歡誰?」 「啊……」 沈默低叫一聲,有種快要魂飛魄散的錯覺,卻還是吐出那個名字來:「季明軒。」 季明軒這才放過他,緊緊握住他的手,與他交纏著攀上了頂峰。
《完》
番外 六
梁云生第一次見到趙奕,是他應邀擔任某場歌唱比賽的嘉賓。 彼時那場慘烈的車禍已經過去三年,他的右腿經過復健,已能拄著枴杖走路了。他一個朋友是這場比賽的投資人,非要請他來撐撐場面,梁云生欠著對方一個人情,只好出來走了走過場。 趙奕是這場比賽的參賽選手之一。參加比賽的都是年輕鮮活的少年少女,有臉孔特別漂亮的,也有嗓音特別獨特的,趙奕絕非其中最出色的那一個。他相貌固然好看,但歌唱得普普通通,梁云生只聽過一次,已知他沒有這方面的天賦。 但是他對他印象深刻。 都是十八、九歲的年輕人,一頭紮進這個圈子裡,多數人眼中還帶著點天真勁。而趙奕不同,分明這麼年輕,已像是經歷過風風雨雨,他落落大方的站在台上,眼中有種勢在必得的野心。 有次梁云生由休息室出來,就見趙奕堵在門口,笑一笑說:「梁老師,我是你的歌迷。」 梁云生客氣地點頭。 這句話他聽得太多。三年之前,梁云生這個名字紅透半邊天時,每天有多少人這麼對他說。而那一場車禍奪走了一切。 趙奕又說:「我很喜歡梁老師寫的歌。」 梁云生禮貌地回了句謝謝。 「梁老師覺得我能贏這場比賽嗎?」 梁云生失笑。年輕就是好,無所顧忌,連說話也這麼直接。 他便也直接道:「你不適合唱歌。」 「我知道,」趙奕語氣輕快,一點沒有被打擊到的樣子,說,「可是我想唱梁老師寫的歌。」 「那真可惜。」梁云生道,「我早已不再寫歌了。」 他說完繞過趙奕走過去,枴杖敲在地上,發出「篤篤篤」的沉悶聲響。 後來決賽時趙奕果然唱了他的歌。是十年前的老歌了,梁云生寫這首歌時,差不多也是趙奕這個年紀。 趙奕的嗓音條件不行,情緒也不夠到位,比賽結果如梁云生所料,他連前五也沒進。這比賽是在電視上直播的,但同類型的節目競爭激烈,所以雖然宣傳得轟轟烈烈,最後除了第一名有點水花之外,其他人都默默無聞了。 比賽結束後兩個月,梁云生那位好友登門造訪,請他為某個人寫一首歌。 「雖然是個新人,但是很有潛質。」 梁云生笑笑,說:「你知道的,我不會再寫歌了。」 「為什麼?都已經過去三年了,難道你還想著……」 好友說到一半就停下了。 梁云生正在沏茶,拿著茶壺的手顫了顫,濺出來一點茶水。 三年前的那場車禍不僅讓他的右腿受傷,也奪走了他心愛的人。他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想起那夜迎面而來的卡車,他雖然立刻打了方向盤,但還是遲了。 梁云生飲下杯中的茶水,婉拒了好友的請求。 好友悻悻然地走了,沒多久就另外找人操刀,打造了一首單曲給那個新人唱。 梁云生是在車上的廣播裡聽到那首歌的,是多年前流行的那種老式情歌,有點模仿他當年的風格,唱歌的人是趙奕。他的嗓音還是平平,雖然唱得認真,但沒有那種打動人心的特質。 梁云生聽後只是一笑。 這首歌沒能激起什麼水花,在廣播裡播了幾次之後,就漸漸聽不到了。
一年後樑云生再次見到趙奕,是在電視機的螢幕上。他在一部古裝劇裡演配角,長劍皎皎、白衣翩翩,很有點容顏如玉的味道。 幕後捧他的人當然已經換過了。 梁云生的那位好友跟他好聚好散,再提起時也皆是誇獎:「識大體、懂進退,知道什麼時候該笑,什麼時候該哭。最要緊的是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為達目的什麼都能豁出去。」 梁云生竟聽不出這話是褒是貶。 兩人聊到趙奕的時候,電視上正演著他的劇。他演劇裡的男三號,是一個年輕少俠,可惜遭奸人陷害,又被女主誤會,命運頗為坎坷。電視裡演到女主誤以為他跟惡人勾結,重重甩了他一巴掌,他未有辯解,只稍稍偏過頭去,隔了兩三秒鐘,方有眼淚順著一邊臉頰淌下來。 這可比他唱得情歌動人多了。 梁云生那位好友看著電視上的如玉面孔,忽然問:「你家中有沒有酒?」 梁云生已戒酒多年了,幸得家中還有一支紅酒,就開了來讓好友喝個痛快,他自己即仍是飲茶。 喝到一半的時候,好友沒頭沒尾地問一句:「他將來是不是必定會紅?」 「當然,」梁云生回憶起趙奕那一雙眼睛,道,「他是個有野心的人。」 梁云生說這句話時,沒想到日後還有機會遇見趙奕。他這些年深居簡出,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但總有朋友看不慣他這樣消沉,非要拉他去赴飯局。梁云生盛情難卻,只好去應酬一番。飯局上來的都是他昔年的摯交好友,多年不見,大家各有成就,唯有他原地踏步,時間彷彿還停留在車禍之前。 酒過三巡之後,大家說話也變得隨意起來,亦有人勸他振作起來,或者重拾事業,或者開始新的戀情。梁云生手裡握著茶杯,只是疏離地道謝。 這時隔壁忽然傳來一聲脆響,像是杯盤落地的聲音,接著又斷斷續續地響起吵鬧聲,也不知是不是有人喝多了,竟然在酒店裡鬧起來。 眾人都喝得差不多了,又被這吵鬧聲掃了興致,乾脆就散場了。 梁云生走在最後面,路過隔壁包廂時,見吵架的人也已經散了,服務生進進出出的打掃摔碎的碗碟,透過半掩的房門,他瞥見熟悉的一張臉。 梁云生的腳步頓了頓。 而裡面的人也已看見他,臉上露出一個笑容,叫他道:「梁老師。」 梁云生想裝作沒看見也來不及了。 趙奕的樣子十分狼狽。他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連髮梢都在往下滴著水,白襯衫上也染了大片污漬,但他的風度仍是絕佳,面含微笑的坐在那裡,像是穿著正裝赴一場盛宴。 這時趙奕已從配角一路演到主角,電視上天天在播他主演的劇,聽說再過不久還有電影要拍,有人說他是運道好,但梁云生猜得到他付出了多少艱辛。 他走進包廂裡,出於禮貌問一句:「可要我送你回家?」 趙奕笑說不用,卻指了指桌上酒杯,道:「梁老師陪我喝一杯吧。」 梁云生道:「我不喝酒。」 「那就喝茶。」 說著叫服務生上了壺茶。琥珀色的液體注進紅酒杯裡,趙奕與他碰了碰杯,而後將杯中的茶水一飲而盡。 他說喝一杯,就真的只喝了這一杯,喝完後對梁云生比個手勢,道:「不好意思,耽誤梁老師的時間了。」 梁云生問:「你還不走?」 「等助理送衣服過來。」 這時候正是初春,天氣還有點涼,濕透的襯衫緊貼在趙奕身上,薄得看得見下面的肌膚。 梁云生想了想,脫下外套遞給他,說:「先穿著吧。」 趙奕愣了一瞬,隨後連眼睛裡也漫出笑意,十分自然地將外套穿在了身上。 梁云生想,如果這是演技,那他的演技實在太好。不過他沒再多說什麼,拄著枴杖先走了。 幾天后梁云生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是趙奕打過來的。他先是感謝梁云生那天晚上陪他喝酒,接著又說要還那件西裝外套。 梁云生覺得一件外套而已,沒必要這麼麻煩,但想到趙奕輾轉打聽到他的電話也不容易,就勉為其難地讓他上門了。 趙奕隔天下午就來拜訪,進到屋裡一看,倒是怔了一怔,說:「梁老師家裡打掃得真是乾淨。」 梁云生只是笑笑。 人人以為他過著頹廢生活,要嘛醉生夢死,要嘛日夜顛倒,其實他每日作息規律,閒時泡茶養花,露台上擺滿了各色花草。 趙奕笑言:「好像提前進入了退休生活。」 「那也沒什麼不好。」 「梁老師的歌迷卻要失望了。」趙奕喝一口梁云生沏的茶,道,「梁老師沒有復出的打算嗎?就算不再寫歌了,也還可以唱歌。」 梁云生沒作聲。 趙奕接著道:「我過兩個月有一部電影要拍,主題曲還沒有定,不知道梁老師有沒有興趣?」 聽說這電影趙奕也有參與投資,看來是真的了。不過梁云生自然沒有興趣,剛想開口拒絕,趙奕就說:「梁老師可以慢慢考慮一下,不必急著答覆我。」 他說完取出手機打了個電話,梁云生的手機剛好放在桌上,很快就響了起來。 趙奕掃了一眼,笑說:「梁老師果然沒存我的號碼。」 然後不等梁云生發話,拿過他的手機存上了自己的號碼。 這時距他倆第一次見面已過去許多年,趙奕仍像當年那樣,朝梁云生笑了一笑,說:「希望我有機會跟梁老師合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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