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宠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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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dram-chjh · 1 year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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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rama: Kill You Love You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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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GSUB 【奉旨宠君 Kill You Love You】 EP01 | 双面城主危急时刻救女刺客 | 古装爱情片 | 优酷 YOU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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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tybittyhuac · 1 year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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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ll them with kindness" Wrong. CURSE OF QIN SHI HUANG
的是不我一有大在人了中到资要可以这个你会好为上来就学交也用能如文时没说他看提那问生过下请天们所多麽小想得之还电出工对都机自後子而讯站去心只家知国台很信成章何同道地发法无然但吗当於本现年前真最和新因果定意情点题其事方清科样些吧叁此位理行作经者什谢名日正华话开实再城爱与二动比高面又车力或种像应女教分手打已次长太明己路起相主关凤间呢觉该十外凰友才民系进使她着各少全两回加将感第性球式把被老公龙程论及别给听水重体做校里常东风您湾啦见解等部原月美先管区错音否啊找网乐让通入期选较四场由书它快从欢数表怎至立内合目望认几社告更版度考喜头难光买今身许弟若算记代统处完号接言政玩师字并男计谁山张��每且结改非星连哈建放直转报活设变指气研陈试西五希取神化物王战近世受义反单死任跟便空林士台却北队功必声写平影业金档片讨色容央妳向市则员兴利强白价安呵特思叫总办保花议传元求份件持万未究决投哪喔笑猫组独级走支曾标流竹兄阿室卡马共需海口门般线语命观视朋联参格黄钱修失儿住八脑板吃另换即象料录拿专远速基帮形确候装孩备歌界除南器画诉差讲类英案带久乎掉迷量引整似耶奇制边型超识虽怪飞始品运赛费梦故班权破验眼满念造军精务留服六图收舍半读愿李底约雄课答令深票达演早卖棒够黑院假曲火准百谈胜碟术推存治离易往况晚示证段导伤调团七永刚哥甚德杀怕包列概照夜排客绝软商根九切条集千落竟越待忘尽据双供称座值消产红跑嘛园附硬云游展执闻唱育斯某技唉息苦质油救效须介首助职例热毕节害击乱态嗯宝倒注停古输规福亲查复步举鱼断终轻环练印随依趣限响省局续司角简极干篇罗佛克阳武疑送拉习源免志鸟烦足馆仍低广土呀楼坏兵显率圣码众争初误楚责境野预具智压系青贵顺负魔适哇测慢怀懂史配呜味亦医迎舞恋细灌甲帝句属灵评骑宜败左追狂敢春狗际遇族群痛右康佳杨木病戏项抓徵善官护博补石尔营历只按妹里编岁择温守血领寻田养谓居异雨止跳君烂优封拜恶啥浪核聊急状陆激模攻忙良剧牛垒增维静阵抱势严词亚夫签悲密幕毒厂爽缘店吴兰睡致江宿翻香蛮警控赵冷威微坐周宗普登母络午恐套巴杂创旧辑幸剑亮述堂酒丽牌仔脚突搞父俊暴防吉礼素招草周房餐虑充府背典仁漫景绍诸琴忆援尤缺扁骂纯惜授皮松委湖诚麻置靠继判益波姐既射欲刻堆释含承退莫刘昨旁纪赶制尚艺肉律铁奏树毛罪笔彩注��弹虎卫刀皆键售块险荣播施铭罗汉赏欣升叶萤载嘿弄钟付寄鬼哦灯呆洋嘻布磁荐检派构妈蓝贴猪策纸暗巧努雷架享宣逢均担启济罢呼划伟岛歉郭训穿详沙督梅顾敌协轮略慧幻脸短鹰冲朝忍游河批混窗乡蛋季散册弃熟奖唯藏婚镜紧猜喝尊乾县伯偏偷秋层颗食淡申冠衣仅帐赞购犯敬勇洲束斗徒嘉柔绩笨拥漂狮诗围乖孤姓吸私避范抗盖祝序晓富译巨秀馀辉插察庆积愈端移宫挥爆港雪硕借帅丢括挂盘偶末厅朱凡惊货灭醒虚瑞拍遗忠志透烈银顶雅诺圆熊替休材挑侠鸡累互掌念米伴辅降豪篮洗健饭怜疯宏困址兮操临骗咧药绿尼蔡玉辛辈敏减彼街聚郎泡恨苏缩枢碰采默婆股童符抽获宇废赢肯砍钢欧届禁苍脱渐仙泪触途财箱厌籍冰涛订哭稳析杰坚桥懒贤丝露森危占茶惯尘布爸阶夏谊瓶哩惨械隐丰旅椰亡汽贝娘寒遭吹暑珍零刊邮村乃予赖摇纳烟伦尾狼浮骨杯隔洪织询振忽索惠峰席喵胡租款扰企刺芳鼠折频冒痴阴哲针伊寂嘴倚霸扬沉悔虫菜距复鼓摩郑庄副页烧弱暂剩豆探耐祖遍萧握愁龟哀发延库隆盟傻眉固秘卷搭昭宁托辩覆吵耳閒拨沈升胖丁妙残违稍媒忧销恩颜船奈映井拼屋乘京藉洞川宪拟寝塞倍户摆桌域劳赚皇逃鸿横牙拖齐农滚障搬奶乌了松戴谱酷棋吓摸额瓜役怨染迫醉锁震床闹佩牠徐尺干潮帽盛孙屁净凯撞迴损伙牵厉惑羊冬桃舰眠伍溪飘泰宋圈竞闪纵崇滑乙俗浅莲紫沟旋摄聪毁庭麦描妨勒仪陪榜板慕耀献审蟹巷谅姊逐踏岸葛卧洽寞邦藤拳阻蝎面殊凭拒池邪航驱裁翔填奥函镇丌宽颇枪遥穹啪阅锋砂恭塔贺魂睛逸旗萨丸厚斋芬革庸舒饮闭励顿仰阁孟昌访绪裕勿州阐抢扫糊宙尝菩赐赤喊盗擎劝奋慈尽污狐罚幽准兼尖彰灰番衡鲜扩���夸炮拆监栏迟证倾郁汪纷托漏渡姑秒吾窝辆龄跌浩肥兽煞抹酸税陷谷冲杜胸甘胞诞岂辞墙凉碎晶邱逻脆喷玫娃培咱潜祥筑孔柏叭邀犹妻估荒袋径垃傲淑圾旦亿截币羽妇泥欺弦筹舍忌串伸喇耻繁廖逛劲臭鲁壮捕穷拔于丑莉糟炸坡蒙腿坦怒甜韩缓悉扯割艾胎恒玲朵泉汤猛驾幼坪巫弯胆昏鞋怡吐唐悠盾跃侵丹鑑泽薪逝彦后召吕碧晨辨植痴瑰钓轩勤珠浓悟磨剪逼玄暖躲洛症挡敝碍亨逊蜜盼姆赋彬壁缴捷乏戒憾滴桑菲嫌愉爬恼删叹抵棚摘蒋箭夕翁牲迹勉莱洁贪恰曰侨沧咖唷扣采奔泳迹涯夺抄疗署誓盃骚翼屠咪雾涉锺踢谋牺焦涵础绕俱霹坜唬氏彻吝曼寿粉廉炎祸耗炮啡肚贡鼻挖貌捐融筋云稣捡饱铃雳鸣奉燃饰绘黎卷恢瞧茫幅迪柳瑜矛吊侯玛撑薄敦挤墨琪凌侧枫嗨梯梁廷儒咬岚览兔怖稿齿狱爷迈闷乔姿踪宾家弘韵岭咦裤壳孝仇誉妮惧促驶疼凶粗耍糕仲裂吟陀赌爵哉亏锅刷旭晴蝶阔洩顽牧契轰羞拾锦逆堕夹枝瓦舟悦惹疏锐翘哎综纲扇驻屏堪弥贯愚抬喂靖狠饼凝邻擦滋坤蛙灾莎毅卒汝征赠斗抛秦辱涂披允侦欲夥朗笛劫魅钦慰荷挺矣迅禅迁鹿秤彭肩赞丙鹅痕液涨巡烤贱丈趋沿滥措么扭捉碗炉脏叔秘腰漠翅余胶妥谣缸芒陵雯轨虾寸呦洒贞蜂钻厕鹤摔盒虫氛悄霖愧斜尸循俩堡旺恶叉燕津臣丧茂椅缠刑脉杉泊撒递疲杆趁欠盈晃蛇牡慎粒系倦溜遵腐疾鸭璃牢劣患祂呈浑剂妖玻塑飙伏弊扮侬渴歪苗汗陶栋琳蓉埋叡澎并泣腾柯催畅勾樱阮斥搜踩返坛垂唤储贩匆添坑柴邓糖昆暮柜娟腹煮泛稀兹抑携芭框彷罐虹拷萍臂袭叙吻仿贼羯浴体翠灿敲胁侣蚁秩佑谨寡岳赔掩匙曹纽签晋喻绵咏摊馨珊孕杰拘哟羡肤肝袍罩叛御谜嫁庙肠谎潘埔卜占拦煌俄札骤陌澄���匪宵钮岗荡卸旨粽贸舌历叮咒钥苹祭屈陋雀睹媚娜诱衷菁殿撕蠢惟嚣踊跨膀筒纹乳仗轴撤潭佛桂愤捧袖埃壹赫谦汇魏粹傅寮猴衰辜恳桶吋衫瞬冻猎琼卿戚卓殖泼譬翰刮斌枉梁庞闽宅麟宰梭纠丛雕澳毙颖腔伫躺划寺炼胃昂勋骄卑蚂墓冥妄董淋卢偿姻砸践殷润铜盲扎驳湿凑炒尿穴蟑拓诡谬淫荡鼎斩尧伪饿驰蚊瘟肢挫槽扶兆僧昧螂匹芝奸聘眷熙猩癢帖贫贿扑笼丘颠讶玮尹詗柱袁漆毋辣棍矩佐澡渊痞矮戈勃吞肆抖咳亭淘穗黏冈歧屑拢潇谐遣诊祈霜熬饶闯婉致雁觅讽膜挣斤帆铺凄瑟艇壶苑悬詹诠滤掰稚辰募懿慨哼汁佬纤肃遨渔恕蝴垫昱竿缝蹈鞭仆豫岩辐歹甄斑淹崎骏薰婷宠棵弓犬涂刹郁坎煎螺遮枯台昔瘾蒂坠唔瞎筝唇表吁冤祷甩伞酱范焉娇驼沦碳沾抚溶叠几蜡涌氧弦娱皓奴颓嘎趟揭噹剥垦狭魁坊盐屎郝佩摧栗菊瘦钧匿砖嘘缚嘟盆债霞挽逍畔蕴颈获畏喂脾姬赴囊噪熄锡诀肇璋晕浊伐峡窃枕倘慌垮帕莹琦厢渺脏削锣虐豔薇霉衍腊喧娶遂睁裙韦矢伺钉婴蓄奸廿堵葬蓬鸦尝挨蕾璿挚券厨醇呻霍剃浆葡暨滨履捞咕耕棉烁尉艰妓棺鹏蒸癌纬菌撇惩绑甫崩魄拂汰氓歇萝呒萄蕃曝疋向胏烛腻襄妆髓朴薯颂薛滩橘贰嘲叹枚侮豹巢酬碑翩蚕辽矿屡谴卵撰攀肌冯宴盏阪浦迦颁炼尬胀辟艘株只湘饲爹梨喽侍疫雕黯并铝弗爪鄙钗栽狸谘柄悸喉擅劈秉芷裸锵贾逗寓咚璞烫铅啸炳屿竖惶仕挪栅迄顷窄鸥鲢郊倩兜茧磊抒夷绰溯拙僚芙杖溃凶鸽妒沌祺呐卦聆栖蝇佮唾汇楣匠蛛悼舜耿瞄芋瞒竭茵吼苛浸拯克豆沛掠廊凸搅俺酌倡朦蕉暱焕掏蝉焰狄绳惰芽裹宛御赎燥滔贬悍袂坟颉啤押尴颤钝腥缔粮哑槟簿斧肿纶僵齣辖蹲敷喘扎酿佑肖愈隧嗜檬迳碌襟凋圭寇污哨倪筠桦诈姜旬秃脂噢撼衅庚炫谭惭涩崔贷胡晒琉捏绮膝拭暗醋膨杠鑫瀑喃剖袜逾涅扳惘凳呃掘捍榔窍蜗旷梵暇稻柠抉辗蔚钩卜莺匡蜘祯哔窟亟谛溢黛晦伶逮傍葱刁堤恍匣谍禧轿耸瀚斐忿泓拐驴罕沫绽刃窈渝仄瑛葵噜绣奕窥浏隶蔽仟敛丞诘鳖疤膏锥窕皱晰晖舅孰煽姚钞袱绊焚芦咸沮呕瞪淳丐茹盘菱篠涕衬蚀溉瑄翟怠钰躯肺掷丑奢荫靶纱芸佰峻阱哄肾庄囡阑戳腕菸凹蟾蒐呱巾雏螃盯馈垄毓犀逞姨穆樵阀弥跷搁隙疵憧忏琨阙萱怅辄搏榕饥捣渣眺虞俯绅谤珑咫俏淆蜀楠乞诅匀貂寰迋敞跪囚溺骆憬苇脊瑶疆乍杆眸窜孽卅夭簧徘馒趴鎚啼冗缉絮啄沸萃嘶鸳禽惫徨屐舆邂掀嫖苟檯矫铎棱哗徊拱蕙徬滞吠妞氾芹叩朽侪赦汐丰虔茅棠仑膳魉儡鸯懦渗邵筱畜崖瑕蕊揣擒挂屯莽矽侏弧澈饺奎裘塌饵偎泻蔓彗樽衔茍磋萎廓悯铸茎歼壤浇蚤恃瞻拚汀椒嚼粥磅佫勘脖吨澜锻笙厄嚷伽徽隅寥缤簾烘茜驯噎厦闰煤链锈诫颊俐曳蓓暧郤淌喀昆蔑峙躁菇逅雇殴泌酥缮莓辕骇巍糗扛杏茁琵礁秽岔僻焊嗡诵瞌捌遁赃涡琮卯锯扔苏邹莅隘蹋湛昼岫蛰桩藐汲禄皂濑绒耽粪粤卤曜懋咎痘聂垢瞳闵睿跤鉴躬斟淇莒毯幸骋岱庐殃橄恤叽鳞蒙芥榄楷硫苔麒椎禹喙厘袅亥倌吭诃裔梓蓦岩帜瓣狡惕蒙怯嫩龚嚎豚埠暸唆妃瓢蹄厮讥啃琶愿噱狷搪氢橙咆靡砌筷兑溼呸镀踹冢祟懈术搓攸橡膛俞祉冀炊瓷遐揽鹭茄蜢塘郡韬挟牟糙阎旻赘霆呎炭霄媳瘤猿颺煚铠蝠钜苓傀烬墅璇困愣恬嫉琐嫂淼梳憎搂藻酵屉陡摺箫飨桐蚱曦璧偈蹦昶咙铮嗤戌屌耘裳啾嵘胺笃烹巩厝疚鸶汹蔷沐咽烙畸���揍曙铐朔涓睬矶岐凄鲫楞鲤荆偕徜饥肮蔼辙恁霈诛鞠茉煜傭嗓酹昙铨艳绷峨揉珈鹃诲臆焰隽熔堇韧扒憨舵肛戊坝抠骷碘鞍冕榨肘羔哺霓巳铲蚵惆驹撷稽羹纺蜕趾吊豁褪癸眨臻慷蝙胧沼舱柚抨葭枷靥硝绚绞缆讪褚砗嫣蒲丫鹦蒹憩懊聋盎婊盔峦矜凛铺鹉蜴惚畴羁媛堑泛疮韶憋祁诟搔蜥袒奄忱玖拌悴祠扼髅筑蛤茱骐捶须亢葔艸筛岳岳慵戮跎砰仑炜篱笈瘫吏痊庶厥棘娑沁窘鲸缕硷俨栈蔬鸠闲迢恣昀泠涟眩噫娥荼鳄镖侃虏俾樟榴咛炬窦笠翱莘躇翡姜枭匕藩徉觞拣吱皈墉傌梢巅踌萌幌杭侥栾奠痲夸瘖芯蟀驿耨禾瑾
“kill them with kindness” Wrong. CURSE OF RA 𓀀 𓀁 𓀂 𓀃 𓀄 𓀅 𓀆 𓀇 𓀈 𓀉 𓀊 𓀋 𓀌 𓀍 𓀎 𓀏 𓀐 𓀑 𓀒 𓀓 𓀔 𓀕 𓀖 𓀗 𓀘 𓀙 𓀚 𓀛 𓀜 𓀝 𓀞 𓀟 𓀠 𓀡 𓀢 𓀣 𓀤 𓀥 𓀦 𓀧 𓀨 𓀩 𓀪 𓀫 𓀬 𓀭 𓀮 𓀯 𓀰 𓀱 𓀲 𓀳 𓀴 𓀵 𓀶 𓀷 𓀸 𓀹 𓀺 𓀻 𓀼 𓀽 𓀾 𓀿 𓁀 𓁁 𓁂 𓁃 𓁄 𓁅 𓁆 𓁇 𓁈 𓁉 𓁊 𓁋 𓁌 𓁍 𓁎 𓁏 𓁐 𓁑 𓀄 𓀅 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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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ffulgentpoet · 7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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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旨宠君 KILL YOU LOVE YOU (2023)
For the rest of our lives, you shall love me by decr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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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kyll-hong · 4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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谥法
先秦,谥号多为一个字,如:周幽王、秦穆公、楚平王;也有用两个字的,如赵武灵王。
汉代以后,帝王谥号多为一字,如:汉武帝、隋炀帝;文臣武将则为两字,文臣谥曰文X,武将谥曰武X。
明清时期,谥法内容基本固定下来。首先是各层级人员的谥号字数:明代,皇帝谥字为17字、亲王1字、郡王2字、大臣2字;清代,皇帝谥字为21字、和硕亲王1字、大臣2字。
清代,一品官员过世,按例请皇帝决定是否授谥;一品以下官员除非特旨,例不授谥。得谥号者只有曾入翰林,或获授大学士者才能用“文”字。“文”字的谥号中,又以“文正”最为难得;只能出自特旨,不能由群臣擅议。
一个人的谥号因其生前行事评定褒贬,分为上谥、中谥和下谥,详解如下:
早孤短折曰哀;恭仁短折曰哀;德之不建曰哀;遭难已甚曰哀;处死非义曰哀。
好和不争曰安;兆民宁赖曰安;宽容平和曰安;宽裕和平曰安;所保惟贤曰安;中心宅仁曰安;修己宁民曰安;务德不争曰安;庄敬尽礼曰安;敬而有礼曰安;貌肃辞定曰安;止于义理曰安;恭德不劳曰安;静正不迁曰安;懿恭中礼曰安;凝重合礼曰安。
择善而从曰比;事君有党曰比。
安民立政曰成;刑民克服曰成;佐相克终曰成;制义克服曰成;礼乐明具曰成;持盈守满曰成;遂物之美曰成;通达强立曰成;经德秉德曰成;民和神福曰成;道兼圣智曰成;夙夜警戒曰成;曲直赴礼曰成;仁化纯被曰成;不忘久要曰成;德备礼乐曰成;德见于行曰成;久道化隆曰成;内德纯备曰成;坤宁化洽曰成。
纯德合天曰诚;从容中道曰诚;推心御物曰诚;秉德纯一曰诚;明信率下曰诚;肫笃无欺曰诚;实心施惠曰诚。
幼少在位曰沖;幼少短折曰沖。
能修其官曰崇。
中正精粹曰纯;见素抱朴曰纯;安危一心曰纯;志虑忠实曰纯;至诚无息曰纯;内心和一曰纯;治理精粹曰纯。
视民如子曰慈;爱育必周曰慈;抚柔平恕曰慈。
声入心通曰聪;迩言必察曰聪。
质直好义曰达;疏通中理曰达。
则天法尧曰大。
爱民好治曰戴;典礼不愆曰戴。
好内远礼曰荡;狂而无据曰荡。
肆行劳祀曰悼;中年早夭曰悼;恐惧从处曰悼;未中早夭曰悼。
以德化民曰道。
绥柔士民曰德;谏争不威曰德;谋虑不威曰德;贵而好礼曰德;忠和纯备曰德;绥怀来人曰德;强直温柔曰德;勤恤民隐曰德;忠诚上实曰德;辅世长民曰德;宽众忧役曰德;刚塞简廉曰德;惠和纯淑曰德;富贵好礼曰德;功成民用曰德;修文来远曰德;睿智日新曰德;善政养民曰德;尊贤亲亲曰德;仁而有化曰德;忧在进贤曰德;宽栗扰毅曰德;直温强义曰德;谏诤不违曰德;周旋中礼曰德;泽及遐外曰德;懿修罔懈曰德。
述善不克曰丁;述义不悌曰丁;迷而不悌曰丁。
��改前过曰鼎。
大虑静民曰定;安民大虑曰定;纯行不爽曰定;安民法古曰定;纯行不二曰定;追补前过曰定;仁能一众曰定;嗣成武功曰定;践行不爽曰定;审于事情曰定;德操纯固曰定;以劳定国曰定;克绥邦家曰定;静正无为曰定;大应慈仁曰定;义安中外曰定;镇静守度曰定。
心能制义曰度;进退可轨曰度;守法纬民曰度;从容有常曰度;礼仪咨善曰度;宽裕有容曰度;创制垂法曰度;懿徽足式曰度。
守礼执义曰端;圣修式化曰端;严恭莅下曰端;恭己有容曰端;秉心贞静曰端;守礼自重曰端。
善行不怠曰敦;温仁忠厚曰敦;能记国善曰敦;温仁厚下曰敦;笃亲睦族曰敦;树德纯固曰敦。
犯国之纪曰干。
追补前过曰刚;强毅果敢曰刚;致果杀敌曰刚;强而能断曰刚;自强不息曰刚;政刑明断曰刚;威强不屈曰刚;强义果敢曰刚。
德覆万物曰高;功德盛大曰高;覆帱同天曰高。
献敏成行曰革。
立志及众曰公。
尊贤贵义曰恭;敬事供上曰恭;尊贤敬让曰恭;既过能改曰恭;执事坚固曰恭;爱民长弟曰恭;执礼御宾曰恭;芘亲之阙曰恭;尊长让善曰恭;渊源流通曰恭;夙夜敬事曰恭;知过能改曰恭;贤而不伐曰恭;率事以信曰恭;不懈于位曰恭;卑以自牧曰恭;不懈于德曰恭;治典不易曰恭;责难于君曰恭;正德美容曰恭;不懈为德曰恭;正己接物曰恭;昭事不忒曰恭;勤恤民隐曰恭;庄以莅下曰恭;谦和不懈曰恭;逊顺事上曰恭。
功格上下曰光;能绍前业曰光;居上能谦曰光;功烈耿著曰光。
美化及远曰广;所闻能行曰广。
好力致勇曰果;好学近智曰果;临事善断曰果。
综善典法曰暠。
不刚不柔曰和;推贤让能曰和;柔远能迩曰和;号令悦民曰和;敦睦九族曰和;怀柔胥洽曰和;温厚无苛曰和。
思虑不爽曰厚;强毅敦朴曰厚;敦仁爱众曰厚。
弥年寿考曰胡;保民耆艾曰胡;保民畏惧曰胡。
执义扬善曰怀;慈仁短折曰怀;慈仁知节曰怀;失位而死曰怀;慈仁哲行曰怀;民思其惠曰怀。
辟土服远曰桓;克敬勤民曰桓;辟土兼国曰桓;武定四方曰桓;克亟成功曰桓;克敌服远曰桓;能成武志曰桓;壮以有力曰桓。
凶年无榖曰荒;外内从乱曰荒;好乐怠政曰荒;昏乱纪度曰荒;从乐不反曰荒;狎侮五常曰荒。
元德充美曰徽。
柔质慈民曰惠;爱民好与曰惠;柔质爱课曰惠;柔质受谏曰惠;施勤无私曰惠;慈仁好与曰惠;爱民好学曰惠;宽裕慈仁曰惠;和而不流曰惠;慈哲远识曰惠;能绥四方曰惠;子爱困穷曰惠;俭以厚下曰惠;淑质受谏曰惠;恩能及下曰惠;宽裕不苛曰惠;遗爱在民曰惠;分人以财曰惠;利而不费曰惠;抚字心殷曰惠;兴利裕民曰惠;德威��怀曰惠;泽及万世曰惠;仁恕中存曰惠;慈恩广被曰惠。
满志多穷曰惑;以欲忘道曰惑;淫溺丧志曰惑;妇言是用曰惑;夸志多穷曰惑。
德性温恭曰基。
彰义掩过曰坚;磨而不磷曰坚。
菲薄废礼曰俭;节以制度曰俭;举事有经曰俭。
一德不懈曰简;平易不訾曰简;治典不杀曰简;正直无邪曰简;易从有功曰简;平易无疵曰简;至德临下曰简;仕不躁进曰简;能行直道曰简;执要能固曰简。
好廉自克曰节;不侈情欲曰节;巧而好度曰节;能固所守曰节;谨行节度曰节;躬俭中礼曰节;直道不挠曰节;临义不夺曰节;艰危莫夺曰节。
执一不迁曰介。
由义而济曰景;耆意大虑曰景;布义行刚曰景;致志大图曰景;繇义而成曰景;德行可仰曰景;法义而齐曰景;明照旁周曰景。
夙夜警戒曰敬;令善典法曰敬;夙夜恭事曰敬;象方益平曰敬;象方益年曰敬;夙兴夜寐曰敬;众方克就曰敬;齐庄中正曰敬;广直勤正曰敬;廉直劲正曰敬;难不忘君曰敬;受命不迁曰敬;畏天爱民曰敬;陈善闭邪曰敬;威仪悉备曰敬;戒尊师傅曰敬;戒惧无违曰敬;小心恭事曰敬;戒慎几微曰敬;肃恭无怠曰敬;齐庄自持曰敬;应事无慢曰敬。
柔德安众曰靖;恭己鲜言曰靖;宽乐令终曰靖;柔德教众曰靖;柔直考终曰靖;虚己鲜言曰靖;缉熙宥密曰靖;式典安民曰靖;仁敬鲜言曰靖;慎以处位曰靖;政刑不扰曰靖;纲纪肃布曰靖;厚德安贞曰靖;律身恭简曰靖;以德安众曰靖。
信道轻仕曰开。
中心乐易曰凯。
渊源流通曰康;温柔好乐曰康;安乐抚民曰康;合民安乐曰康;丰年好乐曰康;安乐治民曰康;好乐怠政曰康;能安兆民曰康;俊民用章曰康;久膺多福曰康;寿考且宁曰康;保民迪吉曰康;务德不争曰康;宽裕和平曰康;敬而有礼曰康;保卫社稷曰康;造道自行曰康;动而无妄曰康;温柔好善曰康;思善无逸曰康;温良好学曰康;视履安和曰康。
大虑行节曰考;秉德不回曰考。
爱民在刑曰克;秉义行刚曰克;胜敌得俊曰克;胜己之私曰克。
含光得众曰宽;大德包蒙曰宽;御众不近曰宽。
贞心大度曰匡;以法正国曰匡;辅弼王室曰匡;弥缝灾害曰匡;正君之过曰匡。
审音知化曰旷。
不思忘爱曰剌;愎狠遂过曰剌;暴戾无亲曰剌;暴慢九卿曰剌;不思安乐曰剌。
施勤无私曰类;勤政无私曰类;不忝前哲曰类。
奉义顺则曰礼;恭俭庄敬曰礼;善自防间曰礼;躬俭中节曰礼;审节而和曰礼;著诚去伪曰礼;纳民轨物曰礼;恭俭合度曰礼;内则克修曰礼。
才理审谛曰理;政平刑肃曰理;措正施行曰理;表章道术曰理;才敏详审曰理;治繁不扰曰理。
杀戮无辜曰厉;暴虐无亲曰厉;愎狠无礼曰厉;扶邪违正曰厉;长舌阶祸曰厉。
不悔前过曰戾;不思顺���曰戾;知过不改曰戾。
温良好乐曰良;理顺习善曰良;小心敬事曰良;温敬寡言曰良;孝悌成性曰良;小心敬畏曰良;谋猷归美曰良;竭忠无隐曰良;宅衷易直曰良。
有功安民曰烈;秉德遵业曰烈;圣功广大曰烈;海外有截曰烈;业成无兢曰烈;光有大功曰烈;戎业有光曰烈;刚正曰烈;宏济生民曰烈;庄以临下曰烈。
不勤成名曰灵;死而志成曰灵;死见神能曰灵;乱而不损曰灵;好祭鬼神曰灵;极知鬼神曰灵;不遵上命曰灵。
以德受官曰懋;以功受赏曰懋。
追补前过曰密;思虑详审曰密。
慈仁不寿曰闵。
应事有功曰敏;明作有功曰敏;英断如神曰敏;明达不滞曰敏;闻义必徙曰敏;才猷不滞曰敏;好古不怠曰敏。
在国遭忧曰愍;在国逢艰曰愍;祸乱方作曰愍;使民悲伤曰愍;使民折伤曰愍;在国连忧曰愍;佐国逢难曰愍;危身奉上曰愍。
照临四方曰明;谮诉不行曰明;思虑果远曰明;保民耆艾曰明;任贤致远曰明;总集殊异曰明;独见先识曰明;能扬仄陋曰明;察色见情曰明;容义参美曰明;无幽不察曰明;圣能作则曰明;令闻不已曰明;奉若天道曰明;遏恶扬善曰明;视能致远曰明;内治和理曰明;诚身自知曰明;守静知常曰明;至诚先觉曰明;远虑防微曰明;懿行宣著曰明;智能晰理曰明;昭晰群性曰明。
名与实爽曰缪;伤人蔽贤曰缪;蔽仁伤善曰缪。
布德执义曰穆;中情见貌曰穆;贤德信修曰穆;德政应和曰穆;敬和在位曰穆;德化肃和曰穆;圣敬有仪曰穆;粹德深远曰穆;肃容持敬曰穆;容仪肃敬曰穆。
裕以安民曰宁;渊衷湛一曰宁;端重自毖曰宁。
述而不作曰彭;信而好古曰彭。
治而无眚曰平;执事有制曰平;惠内无德曰平;治而清省曰平;布纲治纪曰平;克定祸乱曰平;理而无责曰平;布德均政曰平;无常无偏曰平;治道如砥曰平;分不求多曰平;政以行辟曰平;推心行恕曰平。
执心克庄曰齐;资辅共就曰齐;轻𬨎恭就曰齐;执正克庄曰齐。
治典不杀曰祁;经典不易曰祁;治定不陂曰祁。
博物多爱曰迁;良史实录曰迁。
和而不流曰强;中立不倚曰强;守道不变曰强;死不迁情曰强;自胜其心曰强。
威仪悉备曰钦;敬事节用曰钦;克慎成宪曰钦;肃敬而承上曰钦;夙夜祗畏曰钦;敬慎万几曰钦;神明俨翼曰钦;小心励翼曰钦;寅恭供职曰钦。
温年好乐曰勤;能修其官曰勤;服劳无怨曰勤;广业不怠曰勤;勤行世业曰勤;好学力行曰勤;能修内职曰勤;夙夜匪懈曰勤;宣劳中外曰勤。
清避远不义曰清;洁己自爱曰清;洁己奉法曰清。
甄心动惧曰顷;敏以敬慎曰顷;祗勤追惧曰顷;慈仁和民曰顷;堕覆社稷曰顷;震动过惧曰顷;阴靖多谋曰顷。
行见中外曰悫;执德不惑曰悫;诚以致志曰悫;表里如一曰悫;诚心中孚曰悫;率真御下曰悫。
执德不惑曰确;执德不回曰确。
推功尚善曰让;德性宽柔曰让。
蓄义丰功曰仁;慈民爱物曰仁;克己复礼曰仁;贵贤亲亲曰仁;杀身成仁曰仁;能以国让曰仁;利泽万世曰仁;率性安行曰仁;功施于民曰仁;屈己逮下曰仁;度功而行曰仁;宽信敏惠曰仁;爱仁立物曰仁;体元立极曰仁;如天好生曰仁;教化溥浃曰仁;慈心为质曰仁;惠爱溥洽曰仁。
宠禄光大曰荣;先义后利曰荣。
宽裕温柔曰容。
顺德丽贞曰柔;至顺法坤曰柔。
可以作圣曰睿;深思远虑曰睿;圣知通微曰睿;虑周事表曰睿。
未家短折曰伤;短折不成曰伤。
短折不成曰殇;未家短折曰殇;童蒙短折曰殇。
昭功宁民曰商;文学博识曰商。
疏远继位曰绍。
秉心塞渊曰深。
民无能名曰神;壹民无为曰神;安仁立政曰神;物妙无方曰神;圣不可知曰神;阴阳不测曰神;治民无为曰神;应变远方、不疾而速曰神;能妙万物曰神;道化宜民曰神;显仁藏用曰神;则天广运曰神。
敏以敬曰慎;沈静寡言曰慎;思虑深远曰慎;谨饬自持曰慎;夙夜敬畏曰慎;小心克勤曰慎。
不生其国曰声;不主其国曰声。
扬善赋简曰圣;敬宾厚礼曰圣;虚己从谏曰圣;敬祀亨礼曰圣;行道化民曰圣;穷理尽性曰圣;穷神知化曰圣;通达先知曰圣;大而化之曰圣;博施济众曰圣;极深研几曰圣;能听善谋曰圣;裁成天地曰圣;睿智天纵曰圣;百姓与能曰圣;备物成器曰圣;备道全美曰圣;神化难名曰圣。
容仪恭美曰胜。
承命不迁曰世;景物四方曰世;贻庥奕叶曰世。
言行不回曰淑;虑善从宜曰淑;温仁咸仰曰淑;善行着闻曰淑。
举事而迟曰舒;言行轨物曰舒。
心能制义曰庶。
慈和遍服曰顺;慈仁和民曰顺;柔质慈惠曰顺;和比于理曰顺;德合帝则曰顺;受天百禄曰顺;柔德承天曰顺;德性宽柔曰顺;淑慎其身曰顺;德容如玉曰顺;克将君美曰顺;好恶公正曰顺;德协自然曰顺。
仁圣盛明曰舜。
道德纯一曰思;大省兆民曰思;外内思索曰思;追悔前过曰思;不眚兆民曰思;谋虑不衍曰思;柔能自勉曰思;通明爽愿曰思;深虑道远曰思;念终如始曰思;辟土兼国曰思;追悔前愆曰思。
刚德克就曰肃;执心决断曰肃;威德克就曰肃;正己摄下曰肃;能执妇道曰肃;好德不怠曰肃;貌敬行祗曰肃;刚德克服曰肃;身正人服曰肃;法度修明曰肃;严畏自饬曰肃;摄下有礼曰肃;貌恭心敬曰肃。
达礼蔽乐曰素。
克启行禩曰太。
循礼安舒曰泰;临政无慢曰泰。
物至能应曰通;事起而辨曰通。
猛以刚果曰威;���毅信正曰威;服叛怀远曰威;强毅执政曰威;赏劝刑怒曰威;以刑服远曰威;蛮夷率服曰威;信赏必罚曰威;德威可畏曰威;声灵震叠曰威;庄以临下曰威。
德性宽柔曰温;和顺可即曰温;仁良好礼曰温;乐育群生曰温;宽仁惠下曰温。
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慈惠爱民曰文;愍民惠礼曰文;赐民爵位曰文;勤学好问曰文;博闻多见曰文;忠信接礼曰文;能定典礼曰文;经邦定誉曰文;敏而好学曰文;施而中礼曰文;修德来远曰文;刚柔相济曰文;修治班制曰文;德美才秀曰文;万邦为宪、帝德运广曰文;坚强不暴曰文;徽柔懿恭曰文;圣谟丕显曰文;化成天下曰文;纯穆不已曰文;克嗣徽音曰文;敬直慈惠曰文;与贤同升曰文;绍修圣绪曰文;声教四讫曰文。
刚强直理曰武;威强敌德曰武;克定祸乱曰武;刑民克服曰武;夸志多穷曰武;威强睿德曰武;除伪宁真曰武;威强恢远曰武;帅众以顺曰武;保大定功曰武;刚强以顺曰武;辟土斥境曰武;折冲御侮曰武;除奸靖难曰武;拓地开封曰武;肃将天威曰武;安民和众曰武;克有天下曰武;睿智不杀曰武;恤民除害曰武;赴敌无避曰武;德威遐畅曰武。
谋虑不成曰息。
允僖庶绩曰熙;敬德光明曰熙;隆称赫奕曰熙。
小心畏忌曰僖;质渊受谏曰僖;有罚而还曰僖;刚克曰僖;有过曰僖;慈惠爱亲曰僖;小心恭慎曰僖;乐闻善言曰僖;恭慎无过曰僖。
有功安人曰熹。
仁义合道曰贤;宠至益戒曰贤;行义合道曰贤;明德有成曰贤;内治隆备曰贤;内德有成曰贤。
行见中外曰显;受禄于天曰显;圣德昭临曰显;百辟惟刑曰显;有光前烈曰显;中外仰德曰显;德美宣昭曰显。
博闻多能曰宪;赏善罚恶曰宪;行善可记曰宪;在约纯思曰宪;圣能法天曰宪;圣善周达曰宪;创制垂法曰宪;刑政四方曰宪;文武可法曰宪;聪明法天曰宪;表正万邦曰宪;懿行可纪曰宪;仪范永昭曰宪。
博闻多能曰献;惠而内德曰献;智哲有圣曰献;聪明睿智曰献;文资有成曰献;敏惠德元曰献;圣哲有谋曰献;贤德有成曰献;智能翼君曰献;学该古训曰献;智质有理曰献;智质有操曰献;智质有礼曰献。
辟地有德曰襄;甲胄有劳曰襄;因事有功曰襄;执心克刚曰襄;协赞有成曰襄;威德服远曰襄。
简易多闻曰向。
五宗安之曰孝;慈惠爱亲曰孝;秉德不回曰孝;协时肇享曰孝;大虑行节曰孝;慈惠爱民曰孝;慈爱忘劳曰孝;从命不违曰孝;善事父母曰孝;遵义安仁曰孝;几谏不倦曰孝;姻睦其党曰孝;博于备养曰孝;敬慎所安曰孝;尊仁爱义曰孝;能养能恭曰孝;干蛊用誉曰孝;继志成事曰孝;践修世德曰孝;丕承先志曰孝;博施被物曰孝;教刑四海曰孝;德通神明曰孝;先意承志曰孝;能奉祭祀曰孝;志不忘亲曰孝;富贵不骄曰孝;德加百姓曰孝;徽音克嗣曰孝。
怠政外交曰携。
守命共时曰信;���言可复曰信;周仁承命曰信;守礼不违曰信;宽仁孚众曰信;政令划一曰信。
勤其世业曰修;好学近习曰修;克勤世业曰修。
凉德薄礼曰虚;华言无实曰虚。
圣善周闻曰宣;施而不成曰宣;善问周达曰宣;施而不秘曰宣;诚意见外曰宣;重光丽日曰宣;义问周达曰宣;能布令德曰宣;浚达有德曰宣;力施四方曰宣;哲惠昭布曰宣;善闻式布曰宣。
含和无欲曰玄;应真主神曰玄。
谦和善让曰逊。
好内远礼曰炀;去礼远众曰炀;好内怠政曰炀;肆行劳神曰炀;去礼远正曰炀;逆天虐民曰炀。
翼善传圣曰尧;大而难名曰尧。
质胜其文曰野;敬而不中礼曰野。
善行足法曰仪。
克杀秉政曰夷;安心好静曰夷;隐居求志曰夷;失礼基乱曰夷。
制事合宜曰义;见利能终曰义;先君后己曰义;除去天地之害曰义;取而不贪曰义;理财正辞曰义;仁能制命曰义;能成其志曰义;道无不理曰义;推功尚善曰义;以礼节行曰义;行礼不疚曰义;见利能让曰义;以公灭私曰义;正身肃下曰义。
隐居放言曰逸。
致果杀敌曰毅;强而能断曰毅;勇而近仁曰毅;善行不怠曰毅;温仁忠厚曰毅;能纪国善曰毅;英明有执曰毅;经德不回曰毅;致果克敌曰毅。
刚克为伐曰翼;思虑深远曰翼;爱民好治曰翼;小心事天曰翼;小心昭事曰翼;赞宣德化曰翼。
温柔贤善曰懿;温和圣善曰懿;体和居中曰懿;爱人质善曰懿;柔克有光曰懿;浸以光大曰懿;行见中外曰懿;爱民质渊曰懿;德浸广大曰懿;文德充实曰懿;秉彝好德曰懿;尚能不争曰懿;主极精纯曰懿;柔德流光曰懿;贤善著美曰懿。
隐拂不成曰隐;不显尸国曰隐;见美坚长曰隐;隐括不成曰隐;不尸其位曰隐;违拂不成曰隐;怀情不尽曰隐;不明误国曰隐;威德刚武曰隐。
出类拔萃曰英;道德应物曰英;德华茂著曰英;明识大略曰英。
恭俭好礼曰婴。
居敬行简曰雍。
胜敌壮志曰勇;率义死国曰勇;致命为仁曰勇;奋身为义曰勇;持义不挠曰勇;知死不避曰勇;率义共用曰勇;以义死用曰勇;临事屡断曰勇;临难不惧曰勇;见义必为曰勇。
壅遏不通曰幽;动静乱常曰幽;早孤有位曰幽;早孤陨位曰幽;早孤铺 位曰幽;违礼乱常曰幽;暴民残义曰幽;淫德灭国曰幽。
睦于兄弟曰友。
俞愚智适时曰俞。
禹渊源通流曰禹;受禅成功曰禹。
威德刚武曰圉。
强学好问曰裕;建中垂统曰裕;宽仁得众曰裕;性量宽平曰裕;仁惠克广曰裕;宽和不迫曰裕;宽和自得曰裕。
状古述今曰誉。
不幸短命曰渊;沈潜用晦曰渊;德信静深曰渊;沈几烛隐曰渊。
能思辩众曰元;行义说民曰元;始建国都曰元;主义行德曰元;道德纯一曰元;遵仁贵德曰元;善行仁德曰元;宣慈惠和曰元;至善行德曰元;忠肃恭懿曰元;体仁长民曰元;茂德丕绩曰元;体干启祚曰元;万邦以贞曰元;体仁内恕曰元;仁明���合曰元。
思虑不爽曰原;植德开基曰原;庆流奕叶曰原。
疏远继位曰远。
思厚不爽曰愿;弱无立志曰愿;败乱无度曰愿;忘德败礼曰愿;柔无立志曰愿。
温克令仪曰章;法度明大曰章;出言有文曰章;敬慎高亢曰章;文教远耀曰章。
容仪恭美曰昭;昭德有劳曰昭;圣闻周达曰昭;声闻宣远曰昭;威仪恭明曰昭;明德有功曰昭;圣问达道曰昭;圣德嗣服曰昭;德业升闻曰昭;智能察微曰昭;德礼不愆曰昭;高朗令终曰昭;遐隐不遗曰昭;德辉内蕴曰昭;柔德有光曰昭。
知人曰哲;明知渊深曰哲;官人应实曰哲;明知周通曰哲;识微虑终曰哲;知能辨物曰哲。
清白守节曰贞;大虑克就曰贞;大宪克就曰贞;不隐无屈曰贞;内外用情曰贞;忧国忘死曰贞;内外无怀曰贞;忠道不扰曰贞;保节扬名曰贞;履正中馈曰贞;守教难犯曰贞;幽间专一曰贞;恒德从一曰贞;直道不挠曰贞;名实不爽曰贞;事君无猜曰贞;德性正固曰贞;率义好修曰贞;德信正周曰贞。
肇敏行成曰真;不隐无藏曰真。
内外宾服曰正;大虑克就曰正;内外用情曰正;清白守洁曰正;图国忘死曰正;内外无怀曰正;直道不挠曰正;靖恭其位曰正;其仪不忒曰正;精爽齐肃曰正;诚心格非曰正;庄以率下曰正;息邪讵诐曰正;主极克端曰正;万几就理曰正;淑慎持躬曰正;端型式化曰正;心无偏曲曰正;守道不移曰正。
肇敏行成曰直;治乱守正曰直;不隐其亲曰直;守道如矢曰直;言行不邪曰直;质而中正曰直;正人之曲曰直;折狱在中曰直;孝弟成性曰直;小心敬事曰直;敏行不挠曰直;率行无邪曰直;秉道正物曰直。
名实不爽曰质;忠正无邪曰质;章义掩过曰质;言行相应曰质;恬淡无为曰质;直心靡他曰质;真纯一德曰质;至治还淳曰质;宅心笃实曰质;淳茂无华曰质;静正无华曰质;朴直无华曰质;强立守义曰质。
官人应实曰智;尊明胜患曰智;默行言当曰智;推芒折廉曰智;临事不惑曰智;察言知人曰智;择任而往曰智。
王心克一曰中;刚柔不偏曰中;因时致治曰中。
危身奉上曰忠;虑国忘家曰忠;让贤尽诚曰忠;危身利国曰忠;安居不念曰忠;临患不反曰忠;盛衰纯固曰忠;廉方公正曰忠;事君尽节曰忠;推贤尽诚曰忠;中能应外曰忠;杀身报国曰忠;世笃勤劳曰忠;善则推君曰忠;死卫社稷曰忠;以德复君曰忠;以孝事君曰忠;安不择事曰忠;教人以善曰忠;中能虑外曰忠;广方公正曰忠;肫诚翊赞曰忠。
有始有卒曰终;克成令名曰终。
贱仁多累曰纣;残义损善曰纣。
好功自是曰专;违命自用曰专。
兵甲亟作曰庄;睿圉克服曰庄;胜敌志强曰庄;死于原野曰庄;屡征杀伐曰庄;武而不遂曰庄;真心大度曰庄;好勇致力曰庄;威而不猛曰庄;严敬临民曰庄;履正志和曰庄;维德端严曰庄;恭敬端肃曰庄;端恪临民曰庄;端一克诚曰庄;齐敬��礼曰庄;执德不矜曰庄;德盛礼恭曰庄;严恭自律曰庄;严恪有仪曰庄。
威德刚武曰壮;赫围克服曰壮;死于原野曰壮;胜敌克乱曰壮;好力致勇曰壮;屡行征伐曰壮;武而不遂曰壮;武德刚毅曰壮;非礼弗履曰壮。
弱而立志曰纵;败乱百度曰纵;忘德败礼曰纵。
怙威肆行曰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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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aiasleyeshurun · 5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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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那人的学问(1) ——支那显学
作为一个以西方哲学研究的哲学家,我曾经多次对比西方哲学和支那哲学的区别。首先我先申明下,本人也涉猎犹太哲学和伊斯兰哲学,对印度哲学有一定概念,但对其书籍并未深查。所以我下面会穿插一些中东哲学作为参照,以正观者耳目,本人之前曾对支那一词已有深入探讨,分析支那一词并无歧视和侮辱之意,今不赘述。
支那人自称有5000年历史,然而无论是文字史还是考古史,都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出支那人有5000年的历史,目前国际史学界对支那确认的文明史,定在2800年到2300年之间。如果对文明史断代有疑问的,可以参考下什么叫文明史,并不是几个土著盖个房子,圈起一个猪圈就可以叫做文明史,如果按照支那人计算历史的方法,全人类任何文明都有一万年的历史,北美印第安人的历史可能比埃及人还早呢,只是他们没留下遗迹。看到我上面举的例子你就知道支那人的思维多荒谬,他们坚信自己有5000年历史,其实历史这个东西,长短都没什么太大意义,就算你有10000年的历史,你这个国家的人的行为和互相蚕食的蟑螂一样,又有什么意义呢?但支那人不管,总要往脸上贴金。
那么从2800年的支那真实历史来看,支那人对世界做出过什么贡献吗?我的回答是,支那人没给世界做出一点贡献,支那人做出的唯一贡献就是支那人内部发生战争,互相杀害,还有饥荒降临时支那人互相蚕食,抑制了这个民族继续扩张的威胁,这是支那人对人类做出的唯一贡献。那么我们要想了,一个人口一直稳居世界第一的民族,为什么从来没做出过贡献呢?这一点要说到支那人的性格上了,然而本文立意学问,恐怕就难以冗述其中奥妙,以后在支那人的性格一栏里,我会深刻分析的。这一小节中,我只说支那人的理论学说的学问,而不说支那人实践操作学说的学问(其实支那人根本没有后者。)在16,17世纪的时候,随着新大陆的发现,西方船只业的发达,西方人开通了自欧洲到印度,菲律宾,美国东海岸等地的航线,西方人也自此到达了中国,把土豆的种子带到支那 ,此后支那人口终于冲破1亿大关,如果没有西方人,支那人永远在1亿人口时,在土地承受粮食顶峰的情况下进行朝代更迭,而今天支那人还横着鼻子走路,诸位,若是你有兴趣,就到街上找找支那人,尤其是在外国的朋友,你看看支那人那一鼻子的得意气,叫人好气又好笑。殊不知没有西方,支那这个国家连个猪圈都不算,不过是一群互相蚕食的蛆虫。西方把先进的六分仪,望远镜,地图,机械钟,绘画技术,印刷技术,冶炼技术,枪支,炮械,造船术,玻璃制造等各种先进的技术带到东方,同时把茶叶,丝绸和瓷器带到西方。在这期间,西方人也研究起了东方人的学问,把中国的论语,道德经,易经等代表中国最高级别的学问带到了欧洲,引起了欧洲学者的广泛关注,其中德国大哲学家,数学家莱布尼兹对中国十分感兴趣,他甚至声称自己二进制的研究是基于阴阳鱼的灵感得到启发的,可见他对于支那的由衷赞美。当然,不仅仅是莱布尼兹一个人,当时许多欧洲学者看到东方的论语或者孟子的译文,译文本身通常要美化原文的意境,这是翻译的必然情况,而哲学学者以为遥远的东方有一个神奇美好的国度,那就是支那,那里的人互相关爱,大家情同手足,父亲宠爱儿子,儿子敬仰父亲,人民忠实君主,君主仁爱人民,朝廷君臣一体,国家安居乐业,在这些不了解支那人的欧洲人的眼里,就凭借书本里的字句判断出一幅人间伊甸的场景。他们哪知道,1700年,正是满清入关不久,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成千上万支那人被削成肉泥,前有李自成杀入北京,崇祯在位刚愎自用,少谋无断,之前的皇帝更是废物昏庸,康熙入关后,剃发易服,大搞文字狱,对支那人实行高��统治,不知道比西方那群君主狠厉多少倍。所以说,���有见过的,你总以为是最美好的,人就是这种动物,总幻想着远方有人间乐园,其实还是要记住,此间地狱,便处处地狱,此间天堂,便处处天堂。虽然欧洲人抱着浪漫主义的情怀看待中国,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中国人是一个低等民族,都不能说是劣等,因为劣相对于优,优这个词,意思是好于同种物品,但是彼此之间是同类,而低则是说不同类的东西,比如说海葵是比人低等的动物,就是这个意思。因为贸易的出现,许多中国人也来到了欧洲(这大部分是一些没有耕作土地的农民,少部分商人)这些支那人,在中国没有糊口的能力,跑到西方想着碰碰好运,西方人看到中国人这种身材瘦弱,全身佝偻,随地吐痰,颌骨外突,肩膀软弱,头上还顶着个猪尾巴的支那人充满了厌恶,再看他们的日常行为,三分像人,七分倒像是鬼,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能产生什么文明。不过平心而论,那些跑江湖的毕竟都是社会地位最低,生存条件最差的人,自身条件也确实差,可能稍微拉低了支那人的平均水准。就这样,西方渐渐消弥了之前对支那的误判,把支那人当做野蛮种族来对待了。
这个时候,同在德国的一位大哲学家,黑格尔就对论语一书进行了精彩的点评“喋喋不休,毫无营养的道德说教。” 黑格尔不仅点评精彩,还可谓一语中的,就学问之大小来讲,论语一书泛善可陈,但其中毒草思想却罄竹难书,遗祸千秋,可就是这样的一本烂书,为何被支那人奉为圭臬呢?黑格尔为何说论语是一本废话连篇的道德说教?这还要从论语这本书说起,论语就是讲儒家学派创始人孔丘仲尼的言论的一部书,孔丘是鲁国人,家里出身周朝失势的旧贵族,他父母年龄差几十岁,他爹像一只发了情的雄螳螂一样,交完尾就死,留下一个孤儿和寡妇。按照周礼来讲,孔父是贵族,孔母是平民,这种人是不可婚配的,不合礼法,可就这么一个违反周礼的产物,一生都在推崇周礼,真是笑掉天下人的大牙,支那人的历史就是这么好笑。不过人的出身不能自己选择,孔老二在这件事上没什么可被指责的。孔老二这个人很乖张,他说了一句很有名的话“述而不著(作)。”意思就是人做学问,不可以把自己的想法记载下来,因为你比不上古代的先贤,人应该论述古代先贤的言论,而不是把自己的话流传下去。以任何今天人的眼光来看,孔老二这是脑袋长屁股上,长反了地方,即使是支那人自己听了,也觉得不可理喻。什么叫古人就都是对的,今人就都是错的?这明显就是脑袋长屁股上的混账话,天下哪有这种狗屁道理?可这种话,竟然让支那人奉为圭臬2000多年,到了今天还有人,如于丹之流给孔老二招魂,我看她也是脑袋长错了地方。那么继续讲,孔子还是比较言行合一的,他死之前没留下著作,一辈子都坚持摆对脑袋的地方绝不动摇,他死以后,他的学生已经成为一股学派——儒家学派,想要发扬老师的思想,就必须记录下来,所以学生们凭借记忆,写下了论语一书。这就是论语此书的来源,论语一书主要论述孔子的政治思想,伦理思想,哲学思想,社会思想,教育思想,但总结起来一言以蔽之——废话居多。首先说孔子的主张,既没有苏格拉底哲学美妙的道德美观;也没有毕达哥拉斯的逻辑严紧;即无第欧根尼的放荡不羁;也没有伊壁鸠鲁的解放人性;既没有奥列留皇帝的吟思深沉;也没有赫拉克利特的潇洒飘逸;既没有亚里士多德的博闻多学,也没有柏拉图的浪漫情愫。注意这里除了奥列留是罗马人,其他都是古希腊哲学家,没有一个是近现代的思想者,这些人的无论是哲学,道德学或者是其他学问,总有独特,可研究之处,唯有孔老二,纯属一堆狗屁。
举些例子
1论语第一句话,“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这句话典型的没用的废话,没有任何教育意义,反而体现了孔子的气量狭小,一个人不了解你,你就要生气,你这种人岂可讨论君子呢?
2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典型的废话,你让好人治理百姓,当然百姓服从,你让坏蛋统治百姓,百姓当然不服。
3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典型夜郎自大的混账话,中国人夜郎自大的毛病,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孔老二是要担责任的。
4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 典型的脑袋长在屁股上的混账话,谁一出生就想当个坏人?按照孔老二的说法,坏人一出生就是打算烧杀抢掠出生的。孔老二建议你直接掐死。
5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典型的得便宜卖乖,这里我要说下仲由(字子路)是孔子的学生,身份有些特殊,他年龄比孔子仅小数岁,一直侍奉孔子,对孔子尊重有加,但为人刚正不阿,不懂得谄媚溜须,是孔子最棘手的学生,一方面孔老二确实需要仲由,另一方面仲由又经常找孔子的麻烦,仲由是个身材强壮的侠客,一直保护孔老二的人身安全,后来仲由被人害死,死后被剁成肉泥,孔老二闻之痛彻肝肺,终生不吃肉馅。这里孔子虽然认可仲由的忠诚和勇敢,但却说除了这两点,你也没啥好处了。
6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 孔子学问虚伪和无知的体现,宰我就是让孔子说出“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污也。”的那个宰予,宰予说,人说父母过世,人要守孝三年,人三年不行礼,礼必然坏掉,三年不行音乐,音乐必定崩坏,不事生产,要饿死吗?孔子就反问:“假如你父母没了,你吃好吃的,穿好衣服,你能心安吗?”宰予没好气的说:“安!”“你安你就那么做。”宰予说完就出门了,孔子等宰予出去后,就骂宰予不是个好东西。我们从这件事来分析一下两个人论证的问题,宰予认为,父母去世,没必要三年什么事都不做,如果人人都这样,天下的生产耽误,社会麻痹,家庭甚至有经济危机,宰予说的是最现实的问题,而孔子呢?孔子却说你要是父母去世,你去吃香的喝辣的你能心安吗?孔老二典型在偷换概念,人家宰予只是说不能因为父母丧期就只守孝,没说要大吃二喝啊,孔老二就开始人身道德攻击了。何况孔子后面说,三年之丧,天下通丧,完全就是他自己梦中的场景,别说天下,就连孔老二的故乡鲁国,也没人守这个孝。宰予一听孔老二又在偷换概念,气呼呼的就出去了,懒得和这个老顽固废话。可见宰予是个聪明人,孔子说人之所以要守孝三年,因为人还在婴儿的时候,父母抱了他三年,这叫什么狗屁话?父母抱了你三年,父母死后你就要三年不干工作,不听音乐,不跳舞,不穿好衣服?那父母爱你一辈子,父母死后你是不是应该直接自杀?孔老二的道德学问既没有因,也没有推导的过程,没有人文的论述,没有道理的叙述,没有事实的陈述,只有他满嘴胡天话,完全放不到台面上的道理。还有一点孔子很爱在人背后骂别人,这不是论语里一两次记载了。支那人当面笑呵呵,背面摸家伙的民族性格,孔老二应该负一部分责任。
其实我对孔子满嘴屁话的论语,早已经看的透透彻彻了,真要认真研究起来,恐怕每一句都是漏洞,这并不是说,柏拉图,苏格拉底这些人他们的著作和言行就是完美的。柏拉图在法律篇亲手推翻了自己理想国里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亚里士多德认为某些昆虫是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他们都有问题,都有错,但亚里士多德的作品,没一句是废话,每一句要么铺垫,要么陈述,要么分析,要么推论,要么判断,要么结论,总是朝着其中心思想完成一部著作。孔老二,不仅每一句话都可以看作是废话,要么是人人都明白的像太阳从东边出来的道理,要么说一些自己幻想出来的话,要么吹捧下自己贬低下别人,还有就是骂不用自己的君主都是一群昏君,这样的人怎么能成为民族的思想家,教育家呢?实事求是地说,孔子有血有肉,有爱有恨,他不能被指责,该被指责的是利用孔子这样一个大俗人,大蠢蛋当做伦理学,哲学,社会学和政治学蓝本的君主们。这群君主手捧着《商君书》,心里念着《韩非子》,满脑子的《资治通鉴》,一肚子的《三十六计》,却让所有的臣子读《春秋》《礼记》《论语》这样的狗屁不通的垃圾文字,毒害支那士子,毒害支那知识分子的灵魂,进而毒害支那所有人的灵魂。孔老二以后,虽然儒学一直有发展,之后的孟子,曾子,朱子等人,都对儒家学派的发展有建设,然而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些儒学仕没有一个有孔子那么名不副实,这些人都是有自己的思想和观念的,不像述而不著的孔老二,当了一辈子复读机,也不知道他这辈子除了想当官,还想干啥,哦,我知道,找个贵族的妈!
儒家学派,是中国显学中最主要的一支力量,可以说主导了汉代以后支那人的价值观,道德观,伦理观,世界观的思潮。也正是这支毒草,这只鸦片,把支那人困在儒家愚蠢思想的毒害中无法自拔,知识分子不知道问题出在哪,老百姓更是混沌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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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酒释兵权”不可信,宋太祖也玩残酷的权力游戏 | 短史记
作者:杨津涛   2019-04-19
问:短史记能否给大家科普一下杯酒释兵权? 我相信有很多人跟我一样对其中的内情感兴趣。
“杯酒释兵权”是一场“权力的游戏”,尽管它被打扮得温情脉脉,但仍难掩背后的血腥与残酷。
温柔版的“杯酒释兵权”
宋太祖“杯酒释兵权”的大致情节是:
某日,北宋君臣在宫中宴饮,宋太祖赵匡胤突然说,当皇帝太痛苦了,远不如你们当节度使快活。
石守信、王审琦等大将就问,陛下何出此言?
宋太祖回答,其实道理很简单,天下想当皇帝的人太多了。你们虽然无意,但万一部下贪图富贵,重演黄袍加身,你们不当皇帝也不行了。
石守信等人听得此言,急忙跪倒,哭着向宋太祖求计。
这时,宋太祖说了一段著名的话:
“人生如白驹之过隙,所以好富贵者,不过欲多积金银,厚自娱乐,使子孙无贫乏耳。汝曹何不释去兵权,择便好田宅市之,为子孙立永久之业;多置歌儿舞女,日饮酒相欢,以终其天年。君臣之间,两无猜嫌,上下相安,不亦善乎!”
意思即是说,人活着无非是为了享受,你们不如交出兵权,多买房、买地,给子孙积聚财富,同时置酒高歌,颐养天年。这样,我们君臣互不猜忌,该有多好!
第二天,石守信等要求辞职。
“上许之,皆以散官就第,所以慰抚赐赉之者甚厚”—— 宋太祖欣然同意,给他们保留闲散官职,同时大加赏赐。
(图:后人理解的“杯酒释兵权”,见题图)
上述情节,出自司马光所著《涑水记闻》。
故事里,宋太祖��温和手法,解除开国功臣的禁军兵权,让他们安享晚年。君臣实现“双赢”,于是传为千古美谈。
疑点重重的史料
其实,所谓的“杯酒释兵权”,很可能并不存在。
1982年,历史学者徐规发表文章《“杯酒释兵权”说献疑》,否定“杯酒释兵权”的真实性。1995年,为回应不同意见,又发表了《再论“杯酒释兵权”》一文。宋史名家邓广铭看了论战文章后,同意徐规的看法,认为“千古传闻至此可得一确切解决”。①
“杯酒释兵权”这个故事的史料基础并不坚固。
在司马光之前,丁谓、王曾也说到过这个故事,但情节相对简单很多。丁谓仅说赵普和宋太祖在一次密谈中,提及要解除石守信、王审琦兵权,最终宋太祖“悟而从之”;王曾的记录更细致一些,他说,宋太祖在赵普的一再建议下,不得已趁石守信等入宫参加宴会的机会,下旨要他们回归地方,安享富贵。
学者徐规、方建新对比了以上三种说法,发现越晚出的版本,故事越详尽。②
在最早的丁谓版中,宋太祖和赵普只有简单几句对话;到王曾版中,多出“曲宴”情节,以及宋太祖对石守信等人的一番表白;司马光对“杯酒释兵权”的记录不仅包括了丁谓版、王曾版的主要内容,还多出宋太祖层层诱导、石守信等步步追问的详细对话。
而且,三个版本所记“杯酒释兵权”的时间不同;对石守信等人的处置也不同 —— 王曾说“寻各归镇”(任实职节度使),司马光说“以散官就第”(保留名誉职务),大相径庭。③
如前所述,在文人笔记中,所谓的“杯酒释兵权”,至少有三种版本。
但在《太祖实录》《三朝国史》等北宋官修正史中,“杯酒释兵权”之说全无踪迹。
南宋人李焘编写《续资治通鉴长编》,搜集整理了海量官方资料,没见到与“杯酒释兵权”有关的任何记载,于是说道,
“此事最大,而《正史》《实录》皆略之,甚可惜也,今追书。”
在《续资治通鉴长编》中,李焘综合了丁谓、王曾、司马光三人的说法,将“杯酒释兵权”一事的发生时间定在建隆二年(961年)七月,将石守信等人的归宿细化,称高怀德、王审琦等被罢去禁止职务,出任节度使,唯有石守信“兼侍卫都指挥使”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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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北宋建立之初,宋太祖一度沿用原后周宿将[图见于范学辉《关于“杯酒释兵权”若干问题的再探讨》,《史学月刊》2006年第3期])
徐规、方建新指出,经李焘考订后的“杯酒释兵权”故事,依旧存在很多硬伤。
比如,杜太后在建隆二年六月去世,宋太祖不可能在大丧期间宴请大臣;在李焘所谓建隆二年七月“杯酒释兵权”后,宿将刘延让、韩重赟、李继勋、慕容延钊等依旧曾统领禁军。
如果真的存在“杯酒释兵权”,这么一件可以彰显宋太祖仁德、智慧的大事,官方史官怎么可能略而不记呢?
较之疑云重重的“杯酒释兵权”,发生于开宝二年(969年)的“后苑之宴”更为可信。
在这次宫廷宴会上,宋太祖委婉劝说王彦超等节度使退休。武行德等人不愿,竞相陈说自己的往日功劳。
宋太祖当场翻脸:
“此异代事,何足论也。”
都是前朝的事情了,有什么好说的!
次日,与会的几位节度使被解职,改任有名无实的环卫大将军。④
以常理论,任何统兵大将都不可能甘心主动交权。
在“杯酒释兵权”的故事中,无论宋太祖,还是石守信等宿将,都太过温情脉脉,很像是编出来的君臣和睦。事实上,即使是相信“杯酒释兵权”确有其事的学者,也认为故事里的情节温情得不真实:
“‘杯酒释兵权’只是太祖与禁军勋旧将领的 一场桌面上的公开交锋,可以想见,其暗里必定经历了一番隐秘的政治博弈和角逐。正是由于内情 的不为人知,才招致后人的怀疑。”⑤
“后苑之宴”中宋太祖和武行德等节度使之间的冲突,更符合常理,也更为可信。
南宋人所著《挥麈录》中,曾就此事评价宋太祖说:
“举自宸断,臣下奉行,惟恐不及。其最大者,召前朝慢令恃功藩镇大臣,一日而列于环卫,皆俯伏骇汗,听命不暇。”
即是说,宋太祖严令王彦超等节度使交出兵权,他们虽然不满,也只能俯首听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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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宋太祖像,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残酷版的“释兵权”
北宋建立后,宋太祖确曾有计划地解除武将兵权。
这个过程为时甚久,远比“杯酒释兵权”这种段子残酷复杂。下文是一个粗略的勾勒。
建隆元年(960年)初,宋太祖免去原政敌李重进的禁军统帅职;当年七月,出任禁军都指挥使仅半年的张光翰、赵彦徽被免职,改易他人;建隆二年闰三月,慕容延钊、韩令坤被免去在禁军中的职务,其中殿前都点检一职不再授人。
到了建隆二年七月,即《续资治通鉴长编》所说“杯酒释兵权”发生的那个月,张令铎、高怀德、王审琦等被罢军职,此后不再任命殿前副都点检,侍卫都虞侯一职则自此闲置了25年。
建隆三年九月,石守信主动辞去侍卫马步军都指挥使职务,此职从此空缺。韩重赟、刘延让分别到乾德五年(967年)和开宝六年(973年),才罢去禁军职务。⑥
当时,宋朝刚刚建立,北有契丹虎视眈眈,南方各国也尚未平定。宋太祖忌惮宿将,却也不可能宿将们一下全部甩开,“释兵权”得如剥笋般一步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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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北宋取代后周时,南方各国依旧存在)
作为开国功臣的石守信等人,也不会甘心轻易放弃手中掌握的兵权。他们最终选择“保富贵”从军队退出,同宋太祖施加的种种高压,有直接关系。
建隆元年,昭义节度使李筠、淮南节度使李重进,以恢复后周为名起兵反宋,被赵匡胤镇压后兵败自焚。建隆二年八月,赵匡胤灭义武节度使孙行友。开宝二年(969年),高级将领杜延进被灭族。⑦
宋太祖还常常因为自己的疑心病,而对武将动辄示之以“威”。
禁军将领张琼曾在战场上救过宋太祖的命,后来得罪宠臣史珪、石汉卿,被他们诬陷“畜部曲百余人,恣作威福”。“畜部曲”之说勾起了宋太祖的疑心病,他大怒之下将张琼赐死;事后发现,张琼“家无余财,止有仆三人”。
宿将韩重赟,也曾被人告发,说他“私取亲兵为腹心”,即暗中培植亲信。
这条罪状犯了宋太祖的大忌,他对韩重赟一度“欲诛之”。
多亏赵普求情,韩才保住一命。
在宋太祖手下为将,敢于对抗或者稍露对抗之意,即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即便没有反意,也免不了被猜忌的命运。对那些在治军方面有着美誉、能得士兵之心的��领,宋太祖的猜忌尤其强烈。相反,若手下将领与士兵关系恶劣、治军名声不佳,宋太祖往往更为安心。
比如,奉命镇守北方边境的将领李汉超,平日里喜好强抢民女、欠债劫掠;另一位将领郭进,嗜杀成性,手下士卒或仆役稍不如其之意,即可能被杀。
宋太祖了解他们这些恶行,非但不责备处罚,反常常厚加赏赐。
再如,王全斌、崔彦进等灭掉后蜀政权后,纵容士兵抢掠,按律当杀,但宋太祖只将他们贬官,走个过场。很快,二人就恢复了官职,并获赐大量财物。⑧
简言之,宋太祖解除宿将们的禁军兵权,是一个很长的过程,其间不乏残酷与血腥。
所谓“杯酒释兵权”之说,疑点重重,很可能始于民间谣传,后经司马光、李焘等人加工,才被后世长期视为信史。
注释:
①徐规:《高山仰止 —— 纪念邓恭三先生逝世一周年》,见徐规《仰素集》,杭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149页。
②③徐规、方建新:《“杯酒释兵权”说献疑》,同上,第526—532页。
④陈峰:《宋太祖朝的曲宴及其政治功用》,《历史研究》2018年第4期。
⑤闻轩轩:《宋初“保富贵”观念的兴起》,《安阳师范学院学报》2017年第6期。
⑥徐规:《再论“杯酒释兵权”—— 兼答柳立言先生》,见徐规《仰素集》,第616—631页。
⑦⑧陈锋:《北宋武将群体与相关问题研究》,中华书局2004年,第305—309页。
https://chuansongme.com/n/2913082152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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薤露凝华|第四章 宜社
王师振旅、宜社南郊之日,野旷天寒,雨雪霏霏。
乌云压得很低,封住四方天陲。众星围拱般环绕南郊圜丘的是此次南征的众将士。太师武元繇发中军十万,会合东、南诸军共计二十万,分路开发南疆,讨伐犯境的重明国。少帝躬自慰劳王师,在圜丘祭祀神明祖宗。圜丘下各军阵前的将帅铠杖鲜明,在天光黯淡、雪片沾湿下金银闪耀,光彩劬劳。
宽敞的幄帐下,少帝将鲜血滴沥的新割牛耳一一遍授此次出征的领兵大将。
为首的,须发纯乎雪白,山羊胡须粟米一样细密地收缩,皱纹深刻在面皮上的是都督南方诸军事的安南将军苏循。苏循年过七十,依然执掌重兵,不过不亲历庶事,而授权给子弟门生打理,老爷子总齐机衡罢了。这老翁满面沧桑,精神倒抖擞,未有耄昏之态。
另一老者,年纪六十上下,胡须却新染作黑色,似乎为此次面见少帝在仪容上做过精心打理。
他面颊肥肉���满,白腻的皮肤较同龄老者少了很多皱纹,红光润泽,气度雍容敞亮。此人正是出身世家大族、都督东方诸军事的安东将军汪通。汪通,字文达,在高辛国和苏循地位相当的人物,不仅在战功、资历、军政权位上,而且一个出身北方世家,一个出身西北豪族,背后的家族绵延几百年、历经数朝不衰,对地方经济、文化的影响力举足轻重。
对比苏、汪二老将从容而略带喜气的神态,汪通身侧的将军一脸漠然,与周遭一片君唱臣和相形疏离。他是徐州牧曼佳,面白如玉,三绺短髯有翩翩仙格,举手投足间一派文士的雅韵。曼佳辅佐先帝、少帝两代君臣,曾平定贰臣叛乱,北征戎狄,为高辛国开疆拓土。他原本所袭父爵,先帝分唐南郡五县为夏邑郡,将他改封为夏邑郡公——竟将曾经一郡首府夏邑给他做了食邑。一时朝野翕然,志望无限。奇怪的是今日宜社,不到五十、正值壮年的曼佳,却一副对征伐敌国毫无兴趣的样子。
三位大将身后,属下将吏与子弟鳞次而立。安南府的人,体格彪悍的将军苏兴、苏勇位次其父苏循,后面有千乘太守柏禅、薛郡太守贾容等。安东府的则有汪通之子、将军汪清,出身寒门的逍遥太守汪本等。徐州府有将军黄琪,宜春太守蔡则,曼佳之子曼畿等。郢州府的有将军卫原,陆安太守明煜,明煜二子、校尉明信、明范,朝俪儿子、白衣乔凝紫等。
少帝授耳之时,武元繇坐在龙床一侧。野猪头连片的红肿消退了许多,依然异于常人。他眼睛眯成线,觑向少帝的背影。
尚书唐鸣伏在他脚下,矫首见太师岿然不动,又哀哀陈辞:“南征之事还望太师慎之。今大军未发,改易犹为不晚。”
武元繇看也不看他一眼,嘴唇动了动:“山侍郎,把唐尚书请到外面。”
他身后站着的黄门侍郎山柏生得獐头鼠目,手里捧着唐鸣奉上的南征七策。七策连篇累牍,可见苦心良深,然而武元繇自得了郢州牧乔俪的献策,对主张徐图缓进的唐鸣再置之不问。山柏得令,冷笑一声,捏起娘娘腔:“据唐尚书所呈高见,令安南、安东择地据险,审所错置。沙门大堤已为贼所据,两岸高山筑起重明的屯垒、竖起敌军的大旗。人家都一泡尿撒到你家门口了,你还在磨磨唧唧、高论全军长策。我且问你,所谓‘据险’,据的是什么险?所谓‘罗落远设’,设于何处?所谓因衅讨袭,何时有衅,如何讨袭?”
唐鸣脸上仿佛被连番抽着巴掌,红一阵白一阵,听位卑于他的山柏诘责,怒道:“这是庙算,庙算!我身在芒阴,焉能知晓地形险要、敌军衅隙?黄门何不去问曼佳、乔俪之辈?”
“够了!”武元繇一拍凭几,浮肿的五官看不出表情,“把他请到雪地里好好清醒清醒。”
山柏奸笑更甚:“尚书,请吧?!”
侍立帐下的诸公卿一时垂首无言。这时,卫将军武仲繇与郢州牧朝俪身披一路雪尘,朝幄帐走来,正好与被山柏拖出的唐鸣擦肩而过。唐鸣见到狐裘素甲、两鬓沾雪的朝俪,恨恨地咒骂:“口谀之徒,别以为没人知道你肚子装的什么坏水。卫将军万万不可为此人蒙蔽!”他又将乞望的眼神投降武仲繇。
北风萧萧,雪花已转为鹅毛大小,扑簌簌穿越众人之间。武仲繇心生不忍,但脚下未有迟滞,假装无事与朝俪一道进帐。武元繇看到二弟和朝俪,细眯眼闪过一丝兴奋,凝重的表情稍为舒缓。二人依位次立定,武仲繇正好紧挨他的岳父、郎中令龙素。
龙素贴近武仲繇耳畔,小声说:“听闻今日有怪事发生,大军过武库时,有人见到屋顶有两条长尺许的大鱼在蹦跳,不多会儿渴死了。贤婿请想,鱼本是水渊中物,亢极高位自处死地;又是介鳞之物。只怕是边将弃甲曳兵的征兆?”
武仲繇心中一动,却面沉如水低声回答:“鱼多产自南方江湖,今自来奔天朝武库,恐是南朝将帅不战而降的吉兆。”
坐在龙床边的武元繇猛然咳嗽一声,惊地满帐文武一怔。“王师将发,若再闻妄议,动摇军心,孤定当法之,挈首以徇三军。”
龙素耷拉着脑袋,面如死灰,仿佛在后悔自己未料到耳目溃烂的武元繇听觉如此敏锐。
“大常三辰旗呢?天子都到了,怎么大常旗还不到?”武元繇问。
山柏回答,他的���娘腔瞬间让众人掉一身鸡皮疙瘩:“大常三辰旗在大宗伯金夜鹃处。不知何故大宗伯迟迟未到圜丘,卑职已遣有司三次探问,报曰……国朝久无征伐,三辰旗破旧不堪用……”
“没用的废物!”武元繇狠狠一拍紫檀凭几。这次竟吓得站在前方的少帝一哆嗦,身体僵硬,头都不敢回。文武大臣倒暗自好笑,不知武元繇暴吼,骂的是带不来三辰旗的金夜鹃,还是办事不力的山柏。
山柏名为黄门侍郎,实际是武元繇的谋士,暗地里为他献过不少毒计。他的臭名比校尉汪洋更甚。汪洋用软剑杀人,山柏用智计杀人。死在山柏计谋下的,比死在汪洋剑下的只多不少。现在山柏当中吃瘪,让平素恨他而不敢言的朝臣心中暗爽了一把。
他所谓的“久无征伐”确有由来。高辛国上一次大规模发动中军讨伐重明,还在八年前前太师秦无终执政时。当年的秦无终和今天重明国大司空乔俨一样,资历尚浅而忝居高位,急欲以战功立威中外,于是和当年的蓟州都督、他的表妹兼爱妻金夜鹃发兵十四万,出高辛国东北的蓟州,攻伐重明边境。同去的还有中郎将武仲繇。结果久攻不下,铩羽而归,军民死伤甚众,一时沦为笑柄。八年多的时间过去了,高辛国再次举众南征。不同的是,出征的地点换成了大江下游的徐、郢二州,契机也从主动讨伐变为还击入寇。
少帝像个挨惯了夫子揍的学生,战战兢兢蹭到龙床边,斜眼见武元繇未有不允之色,才在内侍扶持下坐上龙床。他刚坐稳,从帐外小跑入三名内侍,喘着粗气:“陛下万寿,大宗伯、司常、山阴翁主金夜鹃奉大常三辰旗至圜丘。”
众臣里胆子略大的,开始抬起脑袋向外头、军甲阵列的远方张望。雨雪忽然停了,西方的天际乌云被撕裂出一条缝隙。太阳的光芒从这条曲折的细缝中射出,万道金色普照平野、山川、滔滔江河。此刻,万数军士被雪水濡湿的铠杖前所未有地闪耀,如沧海中鱼龙集会,壮观的阵容难以用语言形容。
少帝道:“传旨大宗伯,不必拜见,即刻登坛宜社。”
大宗伯、司常金夜鹃执掌高辛国宗庙及天地山川神鬼的祭祀,国事礼仪、文教。天子征伐车载的大常三辰旗,正是由她掌管。她不仅是高辛国朝廷的公卿大臣,而且身份极为特���:少帝的叔母,前太师秦无终的表妹、嫡室夫人,故昌陵郡王独生女山阴翁主。秦无终生前以谋逆大罪被屠灭宗族,家人活下来的只有妻子金夜鹃一人,只因她的父亲昌陵郡王有大功于社稷,依从八议赦免了她的连坐之罪。只不过曾经深得秦太师盛宠而都督蓟州的山阴翁主,被征还京师,拜为大宗伯、司常。另有时人以为,山阴翁主被特赦并拜大宗伯,是现任太师武元繇绥怀宗室的手段,为的是昭示天下,武氏杀秦无终一党确为忠诚于高辛天子。
大宗伯的车马穿过军阵行列,停在圜丘祭坛下。只见一红衣女子下车,盈盈冉冉,款步登至坛顶。这时,君臣将士看清了站在祭坛上的金夜鹃。她穿的不是大宗伯的朝服,而是命妇的祭服——嫣红如血,衣圭缀有刻繒翟鸟展翅欲飞,恍若一只浴火的凤凰、一团盛放的红玫瑰。金夜鹃头戴配套的首服副,黑鬒鬒的发髻用纱纚缠裹得一丝不乱,一根美玉雕镂的衡笄横贯副冠,将其和堆叠如云的发髻固定在一起。衡笄两端三采紞葳蕤,悬挂的玉瑱在她耳畔轻摇。玉瑱发出泠泠清响,韵律犹不及她拾级登坛步履之美的万一。
坐在幄帐下的武元繇视力再差,也看到了金夜鹃穿的是三公夫人祭祀所服的阙狄。依礼,三公夫人当服阙狄。金夜鹃这身打扮,明摆着自己不认亡夫秦无终是大逆罪臣,当他还位居高辛国太师的样子。他不由得微笑,阴恻恻的笑容煞是瘆人。他想起之前有人向他告发,金夜鹃曾在听到什么人提起自己时用了“武太师”三个字所言:“在我面前,对武元繇此人,你可以直呼其名,也可以用某甲或某乙称呼他,就是不要用‘太师’二字。我金夜鹃的太师只有秦无终一人,除了秦无终我谁都不认,尤其是他武元繇。他只是鸠占鹊巢,沐猴而冠。别说用他的姓氏冠于‘太师’之前根本不配,他从头到脚都不配做人!”
将角落里武元繇自顾��的阴笑淹没的,是众人一致投向圜丘祭坛的目光。目光汇聚处,金夜鹃怀抱卷起的三辰旗,将手中所捧的高辛三祖祏主恭恭敬敬端放。她生得很美,将三祖祏主一一放置的动作好像在做一件很平常的事,却自然升腾起神圣的、高贵不可亵渎的肃穆感。她在从容的举止中,恍若与那些故去的、与天地神明融为一体、青冥之上不可见的事物同在,她做的一切与神圣相接,离芸芸众生的仰望遥远却显得清晰。
寒风掠过原野,在祭坛上徘徊往复。金夜鹃舒展一直紧拥怀内三辰旗,瞬间被风掣成一道丈许的旗面。旗面锦绣的色彩炫目,哪里如山柏所说破旧灰暗,其上所绘的金乌红日、银蟾白月、狼狐参伐招摇列星,如从她怀内升起,借寒风直上青云——军士牵掣连接三辰旗的绳索,将其缓缓升起到旗杆顶端。
司尊彝向金夜鹃递来献酌的祭酒。金夜鹃双手捧尊,祝祷道:“第一尊,祭天,祭高辛三祖。三祖在天有灵,神明保佑我王师修戎,濯征重明,敬戒凶逆,惠此南国。”
“第二尊,祭地,祭皇辟无终。无终辈沉埋九泉、见容厚土。窃悲夫东出蓟州,隆道四海,围城未拔,惜时运输算,败于垂成。三万忠魂,膏血异国。厚土有情,应纳丹忱。英魂复炽,永护我社。”
这荒唐的祝词让众人先是一愣,然后接受了她的说辞,却使得卫将军武仲繇脸色大变。他冷汗从头顶直冒,只得牙齿紧咬嘴唇克制惶恐。他瞄了眼周围无人注意自己此刻的神情,方宽心稍许,缓过劲来。
与二弟不同的是,武元繇微笑的阴冷转为灿烂。他似乎不生气了,心态得意了起来。
“第三尊,祭人,即往来古今、亡故与生息的天下斯民。祭……我亡故的叔妹若鹃。”
武元繇得意的笑容霎时凝固。秦无终的妹妹秦若鹃,也是金夜鹃的表姐、叔妹,姐妹自幼一起长大。若鹃生前嫁给武元繇,婚后六十八个月生育五女后夭折。她的名字,是横亘在秦无终夫妇心头的一道血血淋淋的伤口。
“嗟尔诞于我族,兴役承命,靡室劬劳,血肉枯涸,寿竟不永。兄弟踊足,姒娣泣血,幽明殊途,骨肉断割。我心愧忏,奉以薄酒,哀致衷曲。”
“啪——”凭几生生被砸碎。鲜血从武元繇紧握的铁拳淋漓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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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dram-chjh · 1 year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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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drama: Kill You Love You (2023)
Gifs of Intro of cdrama "Kill You Love You"
ENGSUB 【奉旨宠君 Kill You Love You】 EP01 | 双面城主危急时刻救女刺客 | 古装爱情片 | 优酷 YOU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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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at Is Another Ningbo Delicacy...?
汤圆的特色
What is sweet dumpling?
汤圆是用糯米粉做的球形食品,大多有黑芝麻馅儿,带汤吃。它是元宵节最具有特色的食物,历史十分悠久。吃汤圆意味着新的一年合家幸福、团团圆圆,所以正月十五元宵必备。
Sweet dumpling is a spherical food made of glutinous flour and it's filled with black sesame. It is commonly eaten with soup. Tangyuan is the most distinctive food during the Lantern Festival because it’s the symbol of family happiness and reunion, and it also has long history.
                            汤团的由来
How did sweet dumpling originate?
 相传汉武帝有个宠臣名叫东方朔,他善良又风趣。有一天冬天,下了几天大雪,东方朔就到御花园去给武帝折梅花。刚进园门,就发现有个宫女泪流满面准备投井。东方朔慌忙上前搭救,并问明她要自杀的原因。原来,这个宫女名叫元宵,家里还有双亲及一个妹妹。自从她进宫以后,就再也无缘和家人见面。每年到了腊尽春来的时节,就比平常更加的思念家人。觉得不能在双亲跟前尽孝,不如一死了之。东方朔听了她的遭遇,深感同情,就向她保证,一定设法让她和家人团聚。
一天,东方朔出宫在长安街上摆了一个占卜摊。不少人都争着向他占卜求卦。不料,每个人所占所求,都是“正月十六火焚身”的签语。一时之间,长安里起了很大恐慌。人们纷纷求问解灾的办法。东方朔就说:“正月十三日傍晚,火神君会派一位赤衣神女下凡查访,她就是奉旨烧长安的使者,我把抄录的偈语给你们,可让当今天子想想办法。”说完,便扔下一张红帖,扬长而去。老百姓拿起红帖,赶紧送到皇宫去禀报皇上。
汉武帝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长安在劫,火焚帝阙,十五天火,焰红宵夜”,他心中大惊,连忙请来了足智多谋的东方朔。东方朔假意的想了一想,就说:“听说火神君最爱吃汤圆,宫中的元宵不是经常给你做汤圆吗?十五晚上可让元宵做好汤圆。万岁焚香上供,传令京都家家都做汤圆,一齐敬奉火神君。再传谕臣民一起在十五晚上挂灯,满城点鞭炮、放烟火,好像满城大火,这样就可以瞒过玉帝了。此外,通知城外百姓,十五晚上进城观灯,杂在人群中消灾解难”。武帝听后,十分高兴,就传旨照东方朔的办法去做。
到了正月十五日长安城里张灯结彩,游人熙熙攘攘,热闹非常。宫女元宵的父母也带着妹妹进城观灯。当他们看到写有“元宵”字样的大宫灯时,惊喜的高喊:“元宵!元宵!”,元宵听到喊声,终于和家里的亲人团聚了。
如此热闹了一夜,长安城果然平安无事。汉武帝大喜,便下令以后每到正月十五都做汤圆供火神君,正月十五照样全城挂灯放烟火。因为元宵做的汤圆最好,人们就把汤圆叫元宵,这天叫做元宵节。
Sweet dumpling originates from the Song Dynasty and is one of the most traditional dishes in Ningbo.
Once upon a time, there was a person named Dongfang Shuo. His kindness and intelligence caught the admiration of the emperor who then asked him to help with national affairs. During one harsh winter night, Dongfang found a girl sobbing who was about to drown herself. Immediately, Dongfang rushed to rescue her, and asked her why she wanted to kill herself.
“My name is Yuan Xiao, there are four members in my family: my dad,my mom, my sister and I. However,  since I’ve entered the palace, I have not been able to see my family. Every year when the spring comes, I miss my family more than usual. If I don’t have the chance to fulfill my familial duty to my parents, I’d like to die. Can you help me?” The girl sobbed.
“What a pity! I promise you that you will be able to get back to your family.”Dongfang Shuo solemnly promised.
Dongfang Shuo established a temple so people could come to him for advice and wisdom.  One day, the town received a message that a great disaster was going to occur and Chaang was going to be ruined by a great fire on the 16th day in lunar calendar. The whole town began to panic and they all prayed and begged for solutions, some people even rushed to the palace and reported the situation to the emperor.
The emperor was frightened and didn’t know how to cope with the problem, so he asked Dongfang Shuo, his most trusted advsier for help. Dongfang Shuo pretended to think for a long time and suggested,“I heard that the fire god loves to eat dumplings, and Yuan Xiao is the person who is able to make the tastiest dumplings. We can invite Yuan Xiao to make dumplings. Also, we could light the fireworks, as if the city has already in fire, so that the fire god will not come again.”
After hearing this, the emperor was delighted and spread out Dongfang Shuo’s idea immediately.
On the 15th day, there were crowds of people bustling and rustling, include Yuan Xiao's parents and her sister. When they saw the big lantern with the words "Yuan Xiao", the parents called Yuan Xiao’s name loud and surprisingly. At last, Yuan Xiao reunited with her family.
After such a busy night, Chaang was safe. The emperor declared the15th day as the day of the Lantern Festival, so that sweet dumplings became the traditional food of this magnificent day.
汤圆之于我的意义
Why are sweet dumplings so important to me?
因为我在一所寄宿学校上学,所以只有在周末我才有机会看到我的父母和外公外婆。这也是为什么在元宵节期间,家庭的重要性会引起我如此强烈的共鸣,也是元宵节和它的主食汤圆对我是如此重要的原因。在我的寒假生活里,这是唯一我能够看到所有亲戚朋友的机会。我的家人在我内心中有很高的地位,因为他们能提供给我关爱和温暖。
Because I go to boarding school I only get the chance to see my parents and grandparents over the weekend. Therefore, the importance of family during the Lantern Festival resonates strongly with me which is why the Lantern Festival and its main dish the sweet dumplings are so important to me. It is the only opportunity I have to see all my relatives as I spend my winter vacation, at my boarding school. My family is very important to me because they provide me with love, comfort, and wisdom.  
吃汤圆时的注意事项
What do you need to pay attention to while eating sweet dumplings? (tips)
1.汤圆属精白主食
2.汤圆油脂含量高
3.无糖汤圆并非“无糖”
→如果吃汤圆:
(1)  一定要相应减少主食的数量。一般来说,3个元宵所用的糯米粉相当于1两米饭所用的米。
(2)    一口汤圆中,差不多就有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是固态油脂。所以当餐或当日一定要少吃点油。否则,过多的脂肪和热量是不可避免的。最好是热着吃,冷后更难消化。
(3)  无糖并不意味着低热量,也不意味着低血糖反应。因为汤圆中的糯米粉可使血糖升高,甚至比蜂蜜还要快,与白糖相差无几。哪怕没有加糖,吃它也一样不利于控制血糖,所以糖尿病人要十分小心。
1. Sweet dumpling is a white staple food.
2. Sweet dumpling has high oil content.
3. “Sugar-free” dumplings also have little sugar.
→If you eat tangyuan:
(1)   Eat less staple food during the day.
(2)   Eat less oil during the day. It's best to eat hot dumplings, otherwise, cold dumplings are harder to digest.
(3)   Sugar-free doesn't mean low calorie or hypoglycemic reactions, so diabetics should be carefu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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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yimolin · 8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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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九 逆海崇帆(上) - 妖仙道 - 青莲雪 (第二卷)
幕九 逆海崇帆
教统南巡,原以为是例行公事视察,谁料竟是去彻查逆海崇帆。消息传出,整个学海都为之震动。原来宣扬救赎之道的逆海崇帆,竟然是行径令人发指的邪教。其牵涉之广,不但众多苦境儒门家族卷入,就连江南世家的家主们也被牵连其中。
“这逆海崇帆,起先不过是苦境流传的教派。这些年来,苦境难民不断涌入,逆海崇帆也随着他们在儒门落地生根。江南是苦境外来人的聚居之地。逆海崇帆的传道者遍布江南,吸引信徒众多,遍地都是教会。只在青鸾、霓羽两族境内,信徒就有百万之数。若非得到两位家主的支持,绝无可能发展到如此程度。”
证据摆在眼前。数年前,青鸾族家主杜舞雩曾经上书内廷,所提出安置苦境难民的建策之一,就是扶持逆海崇帆建立教会。逆海崇帆是良善平和的信仰,在苦难中安抚人心,鼓励信教者在绝望中寻找希望,在逆境中突破难关。逆海崇帆的传道者,行善众多,在苦境外来人、特别是难民之中广受欢迎和尊重。可据彻查所知,其教徒实际所行的却是狂热暴力,不但将所有异教之人通通视为恶魔,诅咒其必下黑狱,还以恐怖血腥的手段,将反对起教义之人尽数扫清。
血腥罪恶曝光,令人发指瞠目。遍布江南的逆海崇帆的教会,不仅是聚集信徒举行祭拜仪式的殿堂,还是诛杀异教徒、惩处叛教者的行刑之地。处刑的程序如祭祀典礼一般由祭司主持,教会中每一个人都必须亲手切下受刑者身体的一部分,当众生吃下去。如此残酷执行,目的不仅在于威慑教众,更是为了确保每个教徒手上都沾染了血腥。
“逆海崇帆如此众多的教徒,若是人人都沾染血腥,那还真是法不能责众。”
师尹放下手里的案卷,叹了一声,不忍再看。
邪儒宗八月十七回到学海,当日请示太学主,次日便发下了调查案卷。逆海崇帆的罪行,不但在学海六部公开,还迅速传遍了儒门天下。如此雷厉风行的效率,可见将此事彻查到底的决心。不过,逆海崇帆遍及江南全地,数以百万计的教徒,倘若人人手上都沾有血腥,就算再怎么雷厉风行的决心,也绝不可能将他们尽数依法处置。对此,外朝建议,还是按照“首恶必咎,胁从不问”的原则。毕竟,大多数教徒也是深受蒙蔽盲从才行此恶事。只有逆海崇帆的高层,特别是幕后主使者,才必须严查深究,务必使其承担责任。
“究其首恶,胁从不问。如此说来,只要是身为普通教徒,不管手中沾了多少血腥,到头来都只是无罪?”
师尹看向太史侯。太史侯目光沉冷,一言不发,显然并不赞同外朝如此轻描淡写的处置。
逆海崇帆得势之时,信徒无不倚仗其威,分沾利益。如今一句法不责众就轻易免去罪责,未免令生者怀怨,死者不安。教会聚众行凶,从众杀人者,手上占满血腥,却丝毫不感到罪恶。等到手上积累的人命足够多,足以扭曲观念,便开始深信自己所为乃是奉教职责之所在,就算残杀婴孩,也会认为是帮他们脱离罪恶之生。
罪案公布,最令人震惊的,莫过于那份逆海崇帆的教徒名册。原来逆海崇帆之乱,不但涉及众多难民身份的苦境外来人,就连那些名声清贵的苦境儒门家族也参与其中。外朝官员多是苦境儒门家族出身,此时极力撇清,并不出人意料。名单已经公诸于众。覆水难收,为今之计,只有动用苦境儒门家族在外朝全部力量,设法将罪责推在他人身上。
弹劾奏疏雪片似的涌来,严词谴责江南地区治理不利。青鸾族的杜舞雩,霓羽族的弁袭君……江南几大世家的家主无一幸免于责难,就连潜心修道、几乎脱离儒门的玉翎族家主原���乡也名列其中。逆海崇帆的教徒以苦境外来人居多,理应由专门负责治理苦境外来人的外朝承担责任。如今竟然归罪于江南世家的众位家主,无非要保住那些苦境儒门家族所剩无几的脸面,避免动摇外朝的根基。
“玉翎族家主原无乡,沉迷修道,荒疏治政。逆海崇帆祸乱江南,荼毒苍生,正是因他如这般高蹈无为,放纵之过。更有甚者,青鸾族家主杜舞雩,订婚于逆海崇帆的灵女,可见逆海崇帆虽然以苦境外来人为底层教众,高层领导者,以及幕后主谋,却在贵族之家。……”
“如你所说,负责治理苦境外来人的外朝,竟是毫无责任。”
师尹看向侃侃而言的那位外朝官员,打断了他情绪激烈的议论。
“外朝从未支持过逆海崇帆。反倒是江南世家的家主们,不但支持逆海崇帆兴立教会,还亲身参与。”
出身学海礼部的孤舟剑儒,手底下压着厚厚的一叠文书,怒气高声道:
“除了先前呈上的青鸾、霓羽两位家主的上书,外朝还有更多的证据。他两人都是逆海崇帆高层,地位仅在灵女鸠神练之下。以此身份,难道可以说他们也跟底层信徒一样,对逆海崇帆的真面目一无所知!逆海崇帆作恶多端,有多少是出自他两人亲自指使。如此高层不予深究,反倒极力严惩底层教众。不知内廷执政各位,到底是要保全他们身为世族家主的颜面,还是顾忌其家族的实力地位,不敢深责其咎!”
江南世族,虽不能与执政的四贵家族比肩,却也威望崇高,历久清贵。倘若降罪这些家族,兴兵问罪,势必会引得江南地区局势动荡。想必外朝也是看清了这一点,才紧紧抓住这两位家主的罪名不放。内廷既存投鼠忌器之心,不能惩办首恶,那追随附从的苦境儒门家族,以及为数更多的底层教众,罪名只能更轻。
“既说未曾参与逆海崇帆,那如此众多的苦境儒门家族之人,名列逆海崇帆教徒之中,又如何解释?”
“苦境儒门家族进入儒门以前信从逆海崇帆,名列信徒之中又有何意外?”孤舟剑儒不以为然地冷笑道,“逆海崇帆在苦境传播多年,并不曾有丝毫恶行劣迹。不想传入儒门之后,却堕落成为邪教。‘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连逆海崇帆这样原本平和良善的宗教都能败坏,难道不正是那些杜舞雩他们罪行恶劣之处吗?”
这可真叫人无言以对。师尹不再多说,只向太史侯看去。
内政厅议事,如此激烈的争执,在内廷与外朝之间并非初次。只是太史侯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任凭外朝官员指黑为白,无理强辩,令人不解之余,也隐隐感到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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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堂上议论纷纷,流言蜚语也传到宫中各处。逆海崇帆原本自苦境而出,盛行于苦境外来人中并不出乎意料。只是像杜舞雩、弁袭君这样贵为家主之人,何以会着了迷似的投身于逆海崇帆?
“主人可听说过丹鼎吗?”
依偎雨宫近旁的人附上他耳边,低声笑着,神神秘秘地提起一句。
“丹鼎?是说道门炼丹制药的那些?”
“差不多的意思。只不过,也有人炼丹是不用丹炉的——”
逆海崇帆的教会,表面冠冕堂皇,是举行祭典宣传教义的圣地,暗地里却是聚众淫乱的魔窟。“江南世家多修道,惯于采补炼丹,别说把处子之身当成补药,就连和这些女人所生的婴儿之血,也可以用来炼丹。寻常的婴儿之血已是难得,何况又注入了妖族血统之力。听说玉翎族的鷇音子,年岁近千,眉发雪白,肌肤还有如婴儿一般娇嫩。这要不是采补之道修出来的,谁能相信。就算不求长生不老也罢,将众多年轻美貌的女子聚集身边,尽情享用,不也是近乎极乐之境了吗?”
“是么。”雨宫闻听此言,禁不住意味深长地笑道:“难怪杜舞雩堂堂家主之尊,竟被逆海崇帆的灵女迷得颠三倒四。看来,他这订婚之举还真不是感情用事,而是逆海崇帆的教门深处暗藏玄机。”
千宫倚着凭几,深深看了一眼雨宫,止住他口无遮拦的后话。放下青鸾族家主的身份不提,当年杜舞雩与大宗师同侍宫中,也是堂堂御殿之位。虽然日后因故退宫,却至今保有封位,岂是寻常之人可以轻易议论。
“或许弄错了吧。逆海崇帆不过是苦境外来人聚在一处。堂堂御殿身份,又是青鸾族家主,屈尊降贵和逆海崇帆什么的灵女订婚,怎么都让人难以置信。”
西宫看向师尹。师尹协理内廷政务,随太史侯出入议政厅,自然比谁都清楚外朝所弹劾之事。
“订婚确有其事,也的确是加入了逆海崇帆高层。只不过——”
儒门妖族与苦境外来人通婚日渐寻常,就连名门贵家也不例外。身为名门家主的杜舞雩,与苦境外来人之女订婚,并无可指责之处。何况与那位灵女结识的时候,所见到的逆海崇帆还是鼓舞人心、救世行善的宗教,并不知晓它幕后的极端罪恶。
逆海崇帆刚刚传入儒门,确实显得温和无害。只是其男女教徒共处的教规为礼教不容,特别是在苦境儒门家族聚居之地,都以邪教视之。逆海崇帆收养孤儿和弃婴,却被人怀疑将收养的婴孩用于献祭。某次,逆海崇帆的教会被附近村民围攻。灵女鸠神练等的十余名女子,连同她们所收养照顾的孤儿,都被围在内。围攻者高举火把,正要把她们全部烧死的时候,微服出巡的杜舞雩行经此地,问明情形后便救下了她们。
自此以后,杜舞雩公开下令,允许逆海崇帆在青鸾族领地内建立教会。至于他本人,或许是为逆海崇帆行救人劝善之举所打动,或许只是因为心爱女子之故,也加入了逆海崇帆。逆海崇帆以青鸾族领地为中心,蓬勃扩散。身为青鸾族家主的杜舞雩,也一直利用自身地位和手上持有的兵力,暗中维护逆海崇帆。在此过程中,杜舞雩不止一次地清除过那些与逆海崇帆为敌的“恶势力”。直到渐渐看出逆海崇帆邪教的真面目,才无奈退出。
“这样说来,他也是被蒙蔽的了。”
“虽说不知者无罪,”师尹看向西宫,“可毕竟是青鸾族家主的身份,也确实加入过逆海崇帆,不能不承担责任。”
情长智短。想起大宗师昔年以四字评定杜舞雩,西宫不由得微微冷笑了下。
“外朝打算得不错。”雨宫冷笑道,“多有几个像杜舞雩这样的人,那些苦境儒门家族自然会没事。”
“可谨成殿的意思,只要参与逆海崇帆,无论贵族还是苦境外来人,都必须追究责任。”
“这责任可不好追吧。”
千宫看向师尹,口气虽轻,却分明透出不以为然之意。逆海崇帆事出之后,外朝非但没有追究苦境儒门家族,反倒极尽所能地推卸责任。这也难怪,外朝官员大多是苦境儒门家族出身的。让他们处置自己的家族,别说动刀,就连手指头都未必能动上一动。
“外朝不肯追究,就只能由各世家封国的领主自行裁制。”
当初,儒门设立外朝管理苦境外来人事务,实权非常有限。只是近年来,随着苦境难民向儒门大量涌入,外朝权力也不断扩张。苦境外来人聚集之地,外朝的力量甚至超过贵族领主们对封地的治理权力。儒门封建立国。世家封国境内,领主自治之权就连高高在上的龙首也要尊重。按照公法,各世家、封国领主别说制裁逆海崇帆,就连封地境内苦境外来人的去留,也完全有权自行决定。
“领主自行裁决?那不就是允许他们动用手里的兵力,将苦境外来人尽数驱逐出境?”
纸上何来有兵?所谓儒门公法的权威,还不是建立在一个个手握兵权的家主和国主手上。
“刀兵可不是轻易动得的。”千宫侧身靠向凭几,端起酒盏来,浅浅饮了下,“儒门天下,这么多苦境外来人,全杀光可有得麻烦。”
师尹没说话。听千宫的口气,非但不赞成处置逆海崇帆,更不可能支持任何削弱外朝力量的举动。
“内廷只怕不该插手太过。”西宫看向师尹,“说到底是苦境外来人的事,交给外朝解决,才名正言顺。”
儒门政治两分,内廷外朝若无相关便各行其是。不过,在接受苦境难民的事上,外朝有任何举动,各封国世家的利益也必然会被牵涉其中。内廷不得不干涉,也必须干涉。否则,任凭外朝继续袒护苦境外来人,激怒各世家封国的领主,只怕会重演当年银蟒家的旧事。
“如今的情形,只怕外朝就算想单独处置也未必能够。玉翎族有话传来,要带兵清剿境内的逆海崇帆,封地内的苦境外来人也必须限期出境。”
“这我就不明白了。”千宫冷笑道,“当初他家可是自愿收容苦境难民进入境内,谁也没逼他们怎么样。”
当初苦境难民涌入,外朝请龙首下令,要求各封国开放领地接收难民进入,如此强硬的态度,反到让妖族对苦境外来人的抵触更深。龙首在儒门威望崇高,率先开放直属封地接受难民进入,虽未御令明文,却也表示出相当坚决的态度。刀龙家随即跟从,全境开放。在此影响下,众位家主、国主陆续接受难民进入。身为江南名门的玉翎族,与其说是“自愿”收容苦境难民进入境内,不如说是迫于执政家族的压力。
“玉翎族不比银蟒家,有龙首特旨,可以严禁任何苦境外来人踏入领地。苦境方值战乱,儒门身在圣方,不可能不能承担道义责任。龙首先前允诺过太学主,尽自身所能,促成苦境难民之安置。玉翎族多年无人参上仕宫,可毕竟还没有辞去御殿的身份。这些年来,玉翎族一如既往结交玄宗,龙首那边却从来不曾因此薄待。为身份职责也罢,恩宠宽容也罢,玉翎族不为龙首分忧,至少也不该添乱。”
早年,儒门与玄宗同气连枝,互相信任。玉翎族因此在儒门的地位���颇高,家族累世仕宫,参议内廷政事。如今,儒门对玄宗戒备深重,隔阂难以弥缝,理所当然将玉翎族排除在政治之外。玉翎族修道之人众多,性情随遇而安,且我行我素。明知会招致其他家族不满和猜疑,照样跟玄宗之人往来密切。虽然四大执政家族都反对,龙首倒也没薄待了他。家族御殿封位延续至今。只不过,自从鷇音子因病请辞之后,玉翎族便不再送家族晚辈入宫。
“谨成殿的意思呢?难不成也赞同玉翎族驱逐苦境外来人,拥兵与外朝对抗?”
“未曾明说。但外朝无权干涉的立场,倒是非常明确。”
“公法是一回事。”千宫不以为然道,“可越过外朝,直接制裁苦境外来人,学海那边不能没有异议。”
玉翎族道门背景之深,至今与玄宗关系密切。太史侯主政内廷,支持玉翎族与外朝拥兵对峙,不晓得邪儒宗听说会是什么脸色。
邪儒宗排佛厌道,公开敌视玄宗,对与玄宗过从甚密的玉翎族从来都很厌恶。他是青猫家的家主。太史侯就算与他之间有再深的嫌隙,为免家族分裂,公开的言行立场仍然维护他。像这样公开抵触邪儒宗,抛开家族的立场自行其是,在他还从未有过。传言,太史侯与邪儒宗决裂,看来真不是空穴来风。
“不知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如今竟连表面的关系都不再维持了。”
西宫将绢帕擦拭着已经一尘不染手指,口气同情地叹道。
中秋节后,太史侯回家拜祭,回宫之后便有些不适。邪儒宗南巡归来,几次入宫觐见龙首,却从没到太史侯那边看望过。
“谨成殿的病情到底如何?”千宫看向师尹,皱眉问道,“近来总是由你代他前往议政厅,外朝已经颇有议论。”
太史侯自回宫以来,至少有三四次因病缺席,不能前往内政厅与外朝议事。代替他出面的师尹,只是殿主人身份,又出身血统并不算高的白狐家,难免被外朝方面看轻。外朝那边已有抱怨了。听说太史侯近来住在龙首身边,由不得叫人联想,所谓因病缺席,莫非是雨露加身,承恩太过?告病只是借口罢了。果真病重,为何邪儒宗屡次入内觐见龙首,却从来不去探望?
“难不成是有身孕了?”雨宫唇角轻翘着,意味颇深地笑道,“若如此,倒也是可喜可贺。”
师尹没说话。他虽然是白狐家的人,却不想参与其中,跟他们一道议论太史侯的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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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师尹一进内政厅,立即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外朝除了与会朝臣,竟然还来了学海乐部和御部的两位执令。坐下来才知道,原来今早有消息传来,玉翎族已然出兵,与外朝兵力对峙与边境上。
师尹昨日见过千宫,知道刀龙家并没有调兵。看今天的架势,不用问也猜得出来,玉翎族所对上的兵力必定学海派去的。学海六部,除了异法无天所领、正在西南边境与佛门拉锯的射部兵力之外,就只有御执令隐春秋手里有兵力能调动。看来学海那边是十分关注此事了。毕竟,如何处置逆海崇帆,以及奏请出兵驱逐逆海崇帆的玉翎族,不但关系到儒门全境的苦境外来人,更关系到未来外朝在儒门天下的地位。
学海六部执令,凛然刚正的隐春秋,一直是学海苦境儒门派的中坚力量。他出身法门,早年追随教祖殷末箫,在苦境中原之时便已经身负名望。苦境战乱,殷末箫带法门进入儒门天下,成为学海的御部执令。隐春秋身为师首,一直坚定不移地追随,更在殷末箫死后接替御部执令之位,承担起法门领导者的重任。
苦境战乱。自从追随殷末箫的那一天起,直到如今,隐春秋不知亲身经历了多少场抗魔之战。明明是儒者出身,百战成钢,不自觉地磨练出一副武将的激烈个性。论到出兵苦境,支持抗魔之战,他主战的态度总是最为强硬。如今维护苦境外来人在儒门的地位,自然也当仁不让地站在前锋。当下,苦境抗魔之战如火如荼。儒门处在圣方立场,不能出兵苦境中原,驱逐魔界,至少也应该承担安置苦境难民的责任。倘若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自龙首以下执政儒门的众位君子,也没有资格再自命仁君仁政。
隐春秋出身苦境儒门家族的背景,维护苦境外来人的立场并不出人意料。只是出身儒门贵族之家的缥缈月竟然赞同他。外间传言,缥缈月虽然出自儒门贵族之家,一派嫡��女公子的派势,其实生母却是苦境外来人,而且是名分都没有的外室。更有甚者,议论缥缈月如此关注苦境战事,都是因为与佛门却尘思寄情深重,受他影响,才对同情苦境难民,为之争辩。
“内廷还有人治事吗?玉翎族无法无天,就算出兵讨伐亦不为过!”
正气凛然的质问之声,带着余音震响于议政厅上。众人由不得注目向隐春秋看去,见他面沉似水逼视的目光,心里暗暗止不住退缩了下。
师尹向太史侯看去。他身份不高,眼下又是这种一触即发的场合,只怕无论说什么,都会给对方迎头痛骂回去。
“玉翎族有何过犯,至于出兵讨伐,执令且说说看。”
太史侯看向隐春秋,声音沉静地道。
“明知故问!”隐春秋冷冷哼了一声,怒气道,“外朝为龙首所立。出兵即奉龙首权威,历来有哪个家主国主敢抵抗?玉翎族此举,乃是公然叛逆!”
“看来执令也是明知故犯。”太史侯冷淡道,“既然知道外朝出兵当奉龙首权威,为何出兵以先,竟不经过内廷请旨意?”
“请旨?”隐春秋哼了一声冷笑,“等内廷的旨意发下来,玉翎族境内的苦境外来人,恐怕早已被尽数屠杀——到时就算出兵又有何用!”
太史侯冷然无话。比起隐春秋的怒气,更让他担心的是,玉翎族是不是已经下定决心,像当年银蟒家那样与外朝决一死战。外朝当然不能就此退兵,否则各世家封国都会纷纷效仿,还有何力量压制?学海御部的兵力,虽然不能与刀龙、银蟒那样的家族相争,但对付玉翎族却还有余力。打压了玉翎族,可以起到杀一儆百之效。问题就在于,倘若内廷方面不赞成对玉翎族动武,就必定会有其他家族向玉翎族援兵。
“目前还只是对峙尚未冲突,还有挽回的余地。”隐春秋看向太史侯,面上显出不耐烦,一副教训的口气吩咐道,“只要内廷敕令玉翎族,让他们上表谢罪。毕竟只是初犯,外朝既往不咎,还不打算做到斩尽杀绝的地步。”
“执令自重。”太史侯看向隐春秋,面色沉然,目光异常冷峻,“斩尽杀绝,不是应该从执令口里说出的话。”
“你!”
隐春秋当众受责,脸色青白,气得说不出话。以他方才所说,确实有失言之处。只是没想到,太史侯竟会摆出御殿的威严,当众斥责他,真是令人颜面扫地。
气氛一时死寂。太史侯面色冷峻,笔直的目光,毫不退让地向隐春秋看去。他是学海出身。内政厅议事,面对学海各部的执令师首,纵使意见不同,态度仍然十分尊重。想必是先前曾为师长的缘故,隐春秋教训太史侯,从来也不客气。太史侯一向容忍他,没想到竟会为玉翎族之事翻脸教训。
“御执令情急之下失言,请御殿见谅。”
缥缈月一直静坐在旁,此时才平静开口道:
“玉翎族之事,内廷如何处之,学海方面甚是关注。玉翎族拥兵对抗外朝,消息已然传遍儒门天下。倘若听之任之,外朝威信必定荡然无存。学海对此局面甚为担忧,顾虑玉翎族境内苦境外来人之安全,这才出兵相助。龙首当初与太学主有约定,倘若学海能兼容并蓄,儒门也将接纳苦境外来人,对难民妥善安置。事关龙首信誉,希望内廷能够看清,切勿轻率处置。”
“玉翎族陈兵,起因在于外朝无理出兵压制。学海出兵之时,是否考虑到会变成如今的局面?”
太史侯看向缥缈月。怒气隐隐的隐春秋,还想说些什么,被缥缈月看了一眼止住。
“外朝出兵,未经内廷允准,确实有不当之处。不过,以当时的情形,外朝的兵力若晚到一步,则玉翎族境内的苦境外来人很可能会被屠杀。银蟒家旧例在先,无论外朝还是学海,都不能不引以为戒。外朝出兵,只是为了制止可能发生的惨祸。所以至今只与玉翎族对峙,并未交兵。”
“如乐执令所言,学海协助外朝出兵,只是防备不测,并无御执令所说,是出兵讨伐之意?”
“并无此意。”缥缈月看向师尹,从容道,“是否出兵讨伐玉翎族,一切听凭龙首御令,外朝无意越权,请求学海出兵也只是防范。只不过,玉翎族做出的事情摆在那。拥兵对抗外朝,来日上书,是请罪还是辩白,总得有个解释。”
“玉翎族无需解释。”
太史侯看向缥缈月,冷淡的声音,字句清晰道:
“儒门公法,领主在封地境内有自治之全权。逆海崇帆作乱,玉翎族有权将其逐出,肃清境内。外朝既无龙首御令,所领又非内廷之兵,与兴兵犯界无异。玉翎族出兵守护境域,理当其然,并无丝毫可指责之处。”
话音落处,议政厅内一片哗然。太史侯无视议论纷纷的外朝官员,只向学海的两位执令正色看去:
“逆海崇帆祸乱,外朝失职过甚,若有自知之明早就该向龙首请罪。学海御部出兵,逼迫玉翎族,才造成如今对峙局面。正如两位乐执令所言,如今只是对峙,尚未交兵,还有挽回的余地。内廷以为,为免事态恶化,外朝应早撤军。不过,学海经此事之后,应当反省责任,至少在太学主跟前应有所解释。如果日后再不经内廷允准,侵袭世家封国领地,那与学海和外朝对峙的,不止是封国领地之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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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我也看不明白了。”应无骞将手里的朝报丢在一边,冷笑道,“教统此举,究竟是在针对素日与执政四贵不和的那些江南世家,还是真心要下学海和外朝的脸面。”
外朝已经乱了。连学海的两位执令都被当众斥责,颜面扫地。走投无路的外朝官员,纷纷找上学海礼部。此时,能有办法对抗邪儒宗的,就只有这位当初曾与他竞争过学海教统的礼执令。
“教统太过了。明知众多苦境儒门家族牵涉其中,还要公开调查案卷。现在不仅是外朝,连学海六部的官员也都被牵涉其中,以后如何还有威信。”
礼部内堂之上,众人无奈纷纷,垂头丧气。现在外朝多少人辞官,面上不敢说,不知私底下怎么怨恨那位教统大人。
逆海崇帆之乱,将众多苦境儒门家族牵涉其中。纵然外朝官员强词夺理地开脱,泼了一身脏水在江南世家,终究无法彻底洗清自身名誉。现在人人都知道,逆海崇帆那些容貌俊秀、气质高雅的圣者,除了在教会传道之外,还随意出入那些苦境儒门家族的深宅大院。苦境儒门家族自负严于礼教,发生家族丑闻只会极力掩饰。到了实在无法掩饰的地步,就从家族推出几名有私通之罪的女子,私刑处决,好维持住家族严守礼教的名声。
儒门天下,贵族与平民、妖族和苦境外来人之间,原本就存在着深刻的界限。苦境外来人在儒门没有根基,因为血统之差,无从进入贵族等次。所有能建立地位的,除了学识之外,就只有清流的名声。家族清誉就是一切。一旦名誉被毁,地位也随之塌陷。比起被逆海崇帆控制、威胁和利用,更令他们无法承受的,是被人揭穿逆海崇帆的真面目。
“教统公允无私。彻查结果也是禀明太学主之后,才明发学海内外。已成定局之事,你们坐在这里抱怨再多也是无益,还不如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邪儒宗刚刚彻查了逆海崇帆,太史侯便支持玉翎族将苦境外来人驱逐出境。这里应外合,一唱一和,分明就是在联手针对苦境儒门势力。
“他两人不是一向不和的吗?何以如今又联起手来了?”
一个是学海教统,一个是内廷御殿。想到这两人联起手来,对付苦境儒门家族的情景,众人愤怒之余,亦不免生出畏惧之意。
“说到底都是青猫家的人,表面不和都是掩人耳目。”
千羽寒冷冷哼了一声。应无骞闻言看向他,一时想起什么,微微冷笑了下。
千羽寒的正室夫人,是邪儒宗的庶出之妹。数日以前,借着回家拜祭的机会,试探太史侯和邪儒宗的关系如何,没想到两人之间的不和全都是假象。
“教统城府之深,岂可以常情常理来推测?”应无骞微声冷笑,“我早就说过,你们这些人,太容易被表面蒙蔽。”
淮川府千氏是苦境儒门家族,当年迎娶了教统唯一的庶妹。眼下,教统唯一的女儿又与苦境儒门家族订婚。重重联姻,才使学海的苦境儒门家族对他完全放下戒备。
儒门重血亲,对联姻之事非常看重。教统尚未成婚,身边唯一的女人是苦境外来人女子,所生唯一的女儿又将嫁入苦境儒门家族,凡此种种,足以打消任何怀疑者的戒心。经过逆海崇帆之事,众人的眼光也不免为之一变。细想起来,怜照影是太学主的养女。邪儒宗与她相交多年,感情颇深,却始终没有将她立为侧室,以至于所生之女,连庶出的名分也无,与苦境儒门家族订婚之时,也因此没能嫁入嫡系大宗。如此看来,虽然是唯一的女儿,却未必如外人所想的那般受人重视。所以用来与苦境儒门家族联姻,作为掩人耳目的道具。
“青猫家的规矩,别人不知,你总该知道。”应无骞看向千羽寒,“庶出的子女在嫡出跟前都要跪拜,别说外室所生的,那可是连家门也不能进。”
千羽寒低头,面色深为尴尬。这些年来,他虽然名义上与青猫家结亲,可除去登门迎��逸君盈的那一回,他可是连青猫家的府门都没进去过。
“出身门阀贵族之家,哪有那么容易放下观念。”
话说的正是。银蟒家身为执政四贵,直到现在也禁绝与苦境外来人通婚,违者以家规处置。至于其他家族,虽然与苦境儒门家族联姻,可从来都是庶出甚至外室。名门贵家,只有正室嫡出的子女能继承血统和家业。与之相比,庶出子女连草芥都不如,更何况是外室所生的?
“这样说来,教统当真是要对付苦境儒门派了?”
众人纷纷议论。只有孤舟剑儒看向应无骞,沉吟之中,流露出似有所谋的神色。
“也未见得。”应无骞冷笑道,“要是能把罪责全都推给江南世家,或许还能全身而退。”
“这可能吗?教统连杜舞雩订婚灵女之事都未深究,分明是心存偏袒之意。”
“正是。细论起来,青猫家与青鸾族还是世代之交,恐怕——”
“与其说是世交,不如说是世仇。”应无骞冷笑一声,略有几分讥讽道,“青鸾族的宗女嫁入青猫家,所生之子还曾经跟教统争夺家主之位。此仇之深,不用多说你们也都明白。”到底曾是姻亲,也不便那么直接针对青鸾族。“教统做事,从来都干净利落,不留余地。若是真心偏袒维护,何必在案卷中提及灵女之事,让你们可以追踪线索,轻易查出?
朝臣面面相视。如此说来,教统这次虽然手狠了些,却还没打算把事情做绝了。
“有太学主在,你们担心什么。”应无骞冷笑一声,转又沉吟道,“只是内廷的那位,突然如此强硬地对抗学海和外朝,不得不非常留意。”
“我等也不明白。就为区区玉翎族之事,值得如此强硬坚持,还当众斥责两位执令?”
“问题不在玉翎族,而在银蟒家,你们连这都看不明白?”
执政四贵家族之中,只有银蟒家坚决禁止苦境外来人进入领地。他家历来都是效从龙首的,唯有在对待苦境外来人的政策上,始终固执己见,哪怕被外朝弹劾,甚至面临其他家族的压力,也绝不退让半分。银蟒家当时的家主是晏云光,千里迢迢从衡江前线赶回,先是向龙首进言未果,后来亲自在廷议上与外朝直言相争。该说的都说了,既然无果,也只能自行其是。外朝颁布法令的同时,晏云光也以银蟒家主的身份,下令封锁领地全境,苦境外来人胆敢踏入半步,便以外敌视之。
银蟒家世代效忠,从来不曾违逆过龙首之意。刀龙家维护龙首权威,坚持外朝法度,以兵力护送难民,进入银蟒家领地。晏云光虽然为此震怒,但出于对龙首的尊重,还是再次向龙首恳请,倘若不能废止立法,也要特赦银蟒家,不要让难民进入封地。当时的情形,龙首若为银蟒家开例,则众多家主、国主势必效从,局面岂不又重回当初?龙首劝说晏云光,希望他能以大局为重。晏云光当时也忍下了。只是半月之后消息传来,银蟒家划定封禁之中的雪山被苦境外来人侵入,山林被火焚烧,还在冬眠之中的幼蛇死伤殆尽。
消息传来,银蟒家上下震惊,连龙首也为之震动。晏云光一声令下,银蟒家全境出兵,将苦境外来人尽数围困山林之中,屠杀血祭。护送这些苦境难民的刀龙家兵力,当时还停留在领地边境上没有撤出,得知发生事变,立即全军调动前去阻止,被杀红了眼的银蟒家人尽数诛杀。刀龙亲王动怒,到龙首跟前弹劾晏云光,不但要求他亲自谢罪,还要处死直接领导此战的佛公子泄愤。两大家族各自拥兵,情绪异常激烈。龙首处在居中调停的地位,查明事情原委之后,派人去银蟒家安抚,并宣布仲裁决定。苦境外来人踏入银蟒家禁地,死不足惜。可银蟒家亦不该将前去阻止的刀龙家兵力尽灭。罪责可免,可晏云光身为家主,必须向刀龙家谢罪。宫使离去后,晏云光避居内堂,引剑自杀。龙首得知消息,许久没说出话。
晏云光去世后,龙首传下御令,特赦银蟒家为苦境外来人禁入之封地。这道禁令,可以说是晏云光拿命换来的。众多家主和国主,虽然抵触苦境外来人,却也没有胆量效法晏云光。儒门贵族尊奉龙首,看在龙首的份上都让步了。得知特旨,外朝和学海本来还要上书争辩,可见晏云光丧礼之盛,又听闻龙首为其居丧哀悼,便识相地止住了风声。
“处置玉翎族,就等于定死了银蟒家当年之案。晏云光虽然自杀,可龙首那边从来都没对银蟒家定罪。如今外朝强行绕过内廷,借学海之兵逼住玉翎族,在内廷看来,无异于逼内廷论罪于银蟒家。银蟒家论罪与否,不该和如何处置玉翎族牵扯在一处。倘若外朝先一步主动提出,帮玉翎族解决逆海崇帆之乱,玉翎族还有何理由动兵?”
“这……”
众人沉默一时,后悔思虑不深,没能想到眼前的玉翎族与当年银蟒家之间的关系。若照应无骞所说,外朝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地掌握主动。当时只是担心,玉翎族会不会以肃清逆海崇帆为名,将苦境外来人尽数驱逐,甚至杀害。学海的两位执令,出于如此忧心,这才急切出兵相助。等到援兵到手的时候,就一心只想压制住玉翎族,没再顾及其他。
“我也知道你们的心思,杀一儆百,震慑住玉翎族。反正学海御部之兵,虽然不足以对抗刀龙和银蟒家,对付玉翎族还颇有余力。”应无骞目光看过众人,无奈叹了口气,“可你们也要知道,你们处置玉翎族的同时,还有众多拥兵在手的世家封国,正在看你们外朝如何行事。玉翎族虽说孤立,龙首并未降罪讨伐,外朝何敢滥开杀戮?身为世家封国之主,连领土境界都不能保全,还有何面目身居家主、国主之位?与其无罪受诛,不如联兵守土,以存境界。到那时候,学海有多少兵力,能与如此众多的世家封国相抗?”
看起来,外朝不得不让步了。“可眼下撤兵,岂不是会令学海威信扫地?”
“出兵乃御部专擅之举,连教统都不知情,下令收兵,无伤学海威信。”
应无骞无声冷笑。真正扫地的,只怕是御执令的颜面。反正他鲁莽行事惯了,无非是被教统再次严词斥责,上书谢罪。
“那内廷方面,该如何回应?听谨成殿之意,似乎有意重新恢复封国领主自治之权,这样一来,外朝的地位岂不就……”
“这正是我担心之处。”应无骞沉吟道,“论衡将至。若有人提出要恢复领主自治之权,废除外朝治理苦境外来人的权力,那可非常严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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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朝臣们纷纷告退。应无骞轻闲地靠在躺椅上,身后远处的垂帘有风吹来,随即,便听见畅遗音的脚步。
“执令。”
畅遗音来到近前,照常服侍应无骞起身,将宽松的外袍披在他肩上。
昼夜兼程从江南赶回,一身却没有半分风尘之色。应无骞有洁癖,最不喜欢闻到灰尘的气味。畅遗音跟在他身边多年,每次前来见他,就算再匆忙,也会留心打理得一身干干净净。
“见到人了吗?”
应无骞接过他递过来的茶盏,合在手中,依然最为妥帖的温度。
“见到了。十五六岁的年纪,只看面容便知,必定是青猫家的血脉。”
应无骞冷笑一声,仿佛静静回想着什么,一时没说话。
多年以前,初次站在他眼前的逸君霖,也是十五六岁的年纪。
“我老了吗?为何会突然想起他当年的模样?”
应无骞低声略笑,仿佛是在问身后的畅遗音,又好像是自言自语的回忆。
“他人怎么样?”
“余日无多。不过,还像前几年那样,饮酒无方,纵欲无度。”
“到底是他的脾气。”
应无骞叹了一声,无奈低声笑了下。
畅遗音此行江南,奉应无骞之命去见弁袭君,当然也见到那个传说中“教统兄弟乱伦”所生下的孩子。
教统竞选前夕,学海高层收到匿名信,指责参选教统的邪儒宗私行不检,影射其兄弟乱伦之罪。当时,邪儒宗身为学海的礼部执令。逸君霖则是射部的从事官。学海每逢竞选,总有对候选者私德的攻击,但还从未有过如此严重的指控。太学主为慎重起见,亲自向当事人问话。邪儒宗以此谣言之荒诞无稽,不屑一词之辩。问到逸君霖,同样是矢口否认。
逸君霖继承了生母的容貌,面目柔和,颇有几分秀丽。涉及兄弟乱伦的指控,传言惹火,却终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正当众人怀疑,所谓兄弟乱伦是否另有所指的时候,邪儒宗忽然将逸君霖调入礼部。
把逸君霖牢牢控制在身边,这算不算是承认了两人之间的不可告人关系?从此以后,所有关于此事的传言,都无一例外地落在逸君霖身上。
逸君霖的生母蝶无漪,出自江南青鸾族世家,名门宗女,却只屈居于侧室身份。想必是心有不甘之故,终于下手将邪儒宗身为正室的生母毒杀。死仇就这样结下了。邪儒宗继承家主之位,起初还容忍逸君霖,甚至有一段时间还让他协理家事……君霖性情锋锐,纵使才华再高,却无法摆脱庶出之限。以青鸾族血统之高,难怪他有野心想取代邪儒宗,登上家主之位。
结��没有意外。君霖到底被邪儒宗逐出青猫家。大约半年以后,青鸾族那边传来的消息,逸君霖在江南那边生下了个孩子。
“你以为这孩子会是他的吗?”
“这……”
畅遗音沉默。虽说眼见为实,可以邪儒宗素来果决的作风,倘若这孩子真是他与逸君霖所生,为何至今仍未除去?
那谣言到底是空穴来风吗?看逸君霖的态度,又似乎确实隐藏了什么。
“他不敢说。因为有些事一旦说出来,就必定会有人让他落到生不如死的地步。”
君霖被逐出青猫家以前,邪儒宗将他关在只有一方天井的地牢里,生不如死,残延度日。
唾手可得的证据。近在眼前,反而令人心生疑惑。
“你说,以教统的手段,倘若真心要维护一个人,可以狠到什么地步?”
维护?……
畅遗音不解其意。不过,从逸君霖的境况看来,倘若教统要存心对付一个人,那手段之狠之毒,绝不是一般人能想象。
“或许这孩子当真与他无关吧,否则绝不会留到现在。倒是青鸾族的杜舞雩——”
应无骞轻叹一声,又不禁略带讥讽地冷笑道,
“收留逸君霖也罢了,还把他生下的孩子留在身边抚养着,这不是存心要下青猫家的脸面?”
邪儒宗虽然借逆海崇帆之事,重创苦境儒门家族,可归根结底,对他们并没有深仇大恨。逆海崇帆祸乱江南,都起自青鸾族境内。不但为求自保的苦境儒门家族,会拼尽全力攻击杜舞雩,就连同在江南之地的世家封国,也会因为逆海崇帆之乱,对青鸾族怀怨至深。
“执令所说甚是。只是眼下的情形,就算外朝那些人把罪责全都推在杜舞雩身上,也未必能洗清名誉——”
“那又如何?”应无骞淡淡冷笑一声,轻蔑道,“已经是废棋了。让他们垂死挣扎一番,说不定还能给教统再添些麻烦。”
/
“退兵只会助长玉翎族气焰,不但学海和外朝威信无存,还会将苦境外来人置于危险境地。”
教统责令退兵,原在隐春秋意料之内。实话说,他也忍了这位学海教统多年了。今日学海朝会,当着学海各部的执令师首,教授官员,就算邪儒宗没找上他,他也要跟邪儒宗争个明白。
“继续拥兵对峙,难道就能保住外朝的脸面?”
邪儒宗身居正位,居高临下地看向隐春秋,一声冷笑道:
“外朝治理苦境外来人,却发生逆海崇帆之乱。当初若主动处置逆海崇帆,安抚为祸乱所及的世家封国,玉翎族还有何理由向苦境外来人发难?如今两方兵力对峙,玉翎族兵力不及当初的银蟒家,可若抵死相拼,御部兵力未必能够抵挡。取胜师出无名,反招众怒,一旦兵败,整个学海都会颜面扫地。倘若发生如此后果,不知御执令将如何向太学主解释。”
“教统以尚未发生之事责问后果,未知教统当初彻查逆海崇帆、公布案卷之时,可想到后果之严重!”
隐春秋看向邪儒宗,勉强压着怒火,可还是藏不住语气之中的尖锐:
“教统主持学海,就该顾及外朝和学海的威信。公开逆海崇帆罪案和教徒名单,不但让众多苦境儒门家族蒙受污名,还挑起儒门妖族对苦境外来人的敌视。如今,外朝和学海都因逆海崇帆蒙受巨大的舆论压力,外朝官员纷纷辞职,就连学海六部亦是动荡不安。学海是外朝的根基,外朝倾颓,学海当然要挺身而出,替外朝撑住局面。”
隐春秋说着,站起身来,直视邪儒宗,凛然刚正道:
“就连教统也知道,玉翎族名为肃清逆海崇帆,实则是针对苦境外来人发难。学海轻易退兵,难道还能指望内廷出兵支持外朝,压制玉翎族的气焰?教统可知道,内廷的那位谨成殿,不但不问罪玉翎族,反倒严词斥责学海,还提出要恢复世家封国领主自治之权力——这是要反了天是吗?太学主还在,学海就听凭外朝被压制到如此地步!教统自命公允执中,能对苦境外来人毫不偏私,却也别忘了外朝设立之初,原本就是为了维护苦境外来人的利益。学海虽然身在儒门,却非龙首之天下。学海之人从道不从君,教统当年参选晋位之时,可没有说有朝一日要废弃外朝,任凭儒门贵族恣意行事!”
隐春秋放胆直言,语气激烈之锋,几乎肃杀地扫到众人面上。邪儒宗高居上位,面色沉冷,正要有所发落的时候,未料应无骞抢在他之前,出言制止道:
“学海礼制在。请御执令慎言,勿忘对教统之尊重。”
应无骞责备地看了一眼隐春秋,转又看了一眼邪儒宗,仿佛居中劝和一般,和缓道:
“教统公允执中,必不至于废弃外朝,听凭儒门贵族决定苦境外来人的命运。正如乐执令在议政厅时所言,学海出兵只为预先保护苦境外来人,是否讨伐玉翎族,全在龙首意下。不过,玉翎族与玄宗关系如此之深,公然兴兵对抗外朝,难保背后没有玄宗暗中推动。教统一向戒备玄宗,正是深知其居心叵测。前者,玄宗逆吾非道公然挑衅儒门。玉翎族一向淡出世外,与世无争,如今突然行此激烈之举,窃以为应深查其幕后动机。”
“礼执令意指玉翎族勾结玄宗,可有证据在握?”
邪儒宗目光冷淡地看向应无骞。明知他将玉翎族和玄宗联系在一起别有居心,却只不动声色地顺着他的意思问道。
“目前只是猜测。不过——”
“猜测有待调查,暂且存而不论。只是当下之事,礼执令是赞成御部撤兵,还是认为应继续与玉翎族对抗?”
“对抗无益。不过也不必直接撤军。”应无骞看了一眼隐春秋,转向邪儒宗,从容进言道,“御部兵力如今停在玉翎族边境。以协助外朝清查逆海崇帆为由,进驻苦境外来人聚居之地——如此,不但能避免与玉翎族正面冲突,还能保护苦境外来人不受玉翎族侵犯。”
“礼执令思虑周全。如此而行,既保全苦境外来人,也不至于伤到御执令之颜面。不过——”邪儒宗语气一转,似乎冷冷一笑,“既然清查逆海崇帆,总得要调查出一个结果来,免得让人议论学海虚张名目出兵,到头来却只为干涉世家封国之内政。”
应无骞没说话。邪儒宗的意思,是要拿玉翎族境内的苦境儒门家族开刀,但凡卷入逆海崇帆,都有理由拿下。
逆海崇帆之所以能动摇外朝和学海,就是因为牵涉太多苦境儒门家族,几乎一网打尽。外朝官员,但凡家族中有人名列逆海崇帆,都不得不上请罪书。至于递交辞呈与否,还要看“被逆海崇帆蒙蔽的信徒”将被如何定罪。
“既要对付苦境外来人,又何必惺惺作态!”隐春秋拍案而起,勃然怒道,“罪行明摆着:江南世家国主,身居高位幕后操纵逆海崇帆,至今还逍遥法外。苦境外来人盲从信教,当初受他们胁迫驱使,如今又要替这些人承担罪责。教统偏袒之心,何其过甚!”
隐春秋说着,情绪激动地站起身来,大步走到正堂之中,面向六部执令师首、以及众多官员,凛然怒斥道:
“苦境为魔界入侵,遍地生灵涂炭。当下,苦境难民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学海和外朝付出多少心力,才设法将他们安置在各封国境内。如今,若听凭玉翎族将苦境外来人尽数逐出,引动其他封地效从,这多年来的努力必将功亏一篑,学海和外朝的威信还在其次,眼睁睁看着众多苦境难民再次流离失所,众位堂堂君子们难道就能心安?
“儒门身在圣方,手上明明有兵,却无视苦境战况焦灼,反倒出兵魔城争夺领土之利。儒门妖族生在道境,远离苦境战火,或许还能苦境苍生的苦难无知无觉。可众位学海官员们,有多少是出身苦境儒门家族,当初先辈为战乱所迫,含恨抛离故土家园,逃难儒门的光景,才几代人就这么轻易忘记了吗?这五十多年来,学海除了教统暂时退位的那一两年间,出兵帮苦境修补天柱之外,还有何贡献于抗魔之战?苦境领土,至今还沦丧与魔界兵火之下。众位端居儒门天下,安享太平盛世,繁华无尽,难道忘记了身为儒门君子,身上还背负着拯救生民与水火之道义?难道不记得先人的骸骨,至今还被抛落践踏于旷野沟壑之中!”
殿堂之中陷入一片寂静。被隐春秋的情绪感染,众多官员教授的目光和面容之中,都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悲痛愤恨的神色。当初因战乱逃难儒门,寄居他人国土,无异于寄人篱下。同在儒门,苦境之人在妖族眼中,始终是低人一等的外来人,若非学海和外朝支撑,无从谈起任何权利。儒门妖族,如何肯出兵为他们这些外来人收复国土失地?这些年来,学海的苦境儒门派多少次请求学海出兵,都被身居上位者强权压制。无论面对苦境抗魔之战的惨痛牺牲,还是面对苦境外来��被封国领主驱逐,都只能徒然坐视。
“御执令所言,代表我等之意!”
“学海高层,不能再继续压制苦境儒门派!”
会堂之上,众人此起彼伏的呼声,群情激奋。
应无骞心中冷笑着,面上不动声色地向邪儒宗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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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前,类似的场景也曾发生在这。那一次,他也是如此心中冷笑着看向邪儒宗。就连耳旁众人如山呼海啸的激烈呼声,也和面前的一模一样。
那本是个极好的机会。六部劾倒邪儒宗,起因便是那桩震惊儒门、波及整个学海的人质事件。学海御部执令殷末箫,奉教统邪儒宗之命前往苦境调查战局,意外死于魔界伏击之下。安全起见,巡查的出行路线只为学海高层所知,且随时不离重兵保护。不知魔界从��获知情报,精准伏击从容撤退,还选在殷末箫身边只有数十名侍从武官护卫的时候。
殷末箫所领的法门一派,是学海苦境儒门派的中坚,手中掌管着御部兵力。得知殷末箫死讯,御部法门一派坚决要求学海高层彻查,怀疑直指邪儒宗。身为礼执令的应无骞,奉太学主之命主持调查,费尽周折却无果而终,大大激怒了学海的苦境儒门派。御部请求出兵为殷末箫报仇,竟然也被儒门高层以种种理由压制。
法门一派都是殷末箫从苦境中原带来的人,岂能完全听凭学海摆布。为免与学海高层正面冲突,御部名义上不出兵,实际却将法门精锐武力派往苦境中原,投入抗魔之战的同时,调查殷末箫之死的真相。不料,法门一进入苦境中原,便为中原正道的公法庭所牵制。法门精锐,除了折损于抗魔之战中,还有不少竟死于苦境正道门派之间的仇杀。
殷末箫的死,引起了极大的震惊和愤怒。苦境儒门派将他的死因归于政斗阴谋,认定是学海高层的某人,因为怀恨殷末箫曾与之争夺教统之位,这才谋害了他。平心而论,殷末箫虽然当年与邪儒宗一道参选教统,却并无几分胜算。殷末箫出身苦境儒门,因为政见立场过于极端,虽然威望崇高,却并未居于领导者地位。而他参选的目的也不在于争夺高位,而是为了宣扬法门一派的政见。真正有实力与邪儒宗争夺、亦被苦境儒门家族拥护的,是出身贵族的应无骞。比起殷末箫所提倡的公法无私、贵庶平权,还是他坚决维护学海地位、扩张外朝权力,更加符合苦境儒门家族的利益。
殷末箫死于谋杀,被学海高层一次次压制苦境儒门派的强硬之举所印证。苦境儒门派的激进势力,终于忍无可忍发动政变,挟持了上千人质逼学海高层与他们交换政治条件。被挟持的人质大多是平民,却也有不少妖族血统的贵族在内。学海高层果断拒绝,不但没有接受任何条件,反而将激进派分子的家人全部控制起来,扬言对峙开杀。
解救人质的战事持续了两天一夜,虽然叛教者全军覆没,可也有为数众多的人质被残忍屠杀。众多苦境儒门家族之人丧命。学海六部一致弹劾身为教统的邪儒宗。明明有可能以谈判和平化解危机,却罔顾人质性命,采取最能激怒叛乱者的手段。出身执政四贵的家族,怎可能在意苦境外来人的性命?众多苦境儒门家族,将死难者家属推上前台,要求邪儒宗引咎辞职,自裁谢罪。讨伐之声甚嚣尘上,最终还是太学主出面才平息了事态。
提出谈判以先,叛教者已经对人质开杀,可见从一开始就无和平解决之意。提出谈判,不过是换取撤退时间的借口。顺应其要求,拖延战事,只会导致多人质死伤。邪儒宗如此辩言。可对于群情激奋的受害者家族来说,理由和真相都不再重要。若非太学主出面,邪儒宗根本无法顶住了六部弹劾,保住教统之位。
此事过后,邪儒宗被迫退隐。太学主下令,学海由礼执令应无骞暂时主持,虽然任命书执令墨倾池辅佐,但实权还是掌握在应无骞一人手中。多年以来,学海的苦境儒门派一直要求出兵苦境。应无骞一上台便公开主战,援助苦境中原正道抗魔,立即赢得人心。
御部新败兵力虚弱。应无骞绕过射执令异法无天,命令射部师首东方羿带兵进入苦境。当时,苦境天柱倾颓,危机在即。偏偏此时,魔界主力重回苦境战场,令学海陷入泥泞的战局之中。抗击魔界的同时,还要修复天柱,两线作战的压力带来沉重损失。学海不得不借助儒门内廷之兵,挽回被动的局面。
天柱毕竟是修补起来了。应无骞以战胜居功,原以为能凭此登临教统之位。没想到,太学主却召回邪儒宗,让他重归礼执令之位。神州天柱之战,学海惨胜收兵,功不抵过。邪儒宗上台之后,竟查出东方羿勾结邪灵。东方羿叛逃,重创应无骞声誉。异法无天重掌射部实权。少了东方羿这个腹心,应无骞再也无法控制兵权在手的射部。
御部还是始终支持应无骞的。毕竟殷末箫已死,法门一派的人若不想单打独斗,就只能融入苦境儒门派。应无骞的目标,只在维护苦境儒门家族的利益,与殷末箫公法治世、贵庶平权的理想形同陌路。不过,在主战抗魔,压制儒门贵族权力的问题上,双方毕竟还有可谈之处,更何况还有共同要对付的邪儒宗。
眼前群情激奋的风潮,表面是因为逆海崇帆,其实却是在宣泄苦境儒门派长期被压制的情绪。从主战抗魔,人质之死……一直追溯到殷末箫至今未能查明的死因,所有令苦境儒门派不满的事件中,邪儒宗一直扮演着反派的角色。积怨成仇,足令人死无葬身之地。应无骞心中冷笑,倘若再选一次教统的话,不用他动动手指,单凭学海的苦境儒门派,就能把教统掀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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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面如此,教统就无话可说吗?”
射执令异法无天看向邪儒宗,唇边清寒冷笑道。
“无话。”邪儒宗看向异法无天,淡然之中透出冷漠,“射执令如有高论,不妨直言,反正今天预定是讨伐教统之会。”
苦境儒门派官员的抗议不满之声,汇成洪流,回响激荡。异法无天似在轻笑的目光,向众位执令脸上一一看去。
对面的应无骞端然稳坐,如若不闻,又似高台看戏。近旁的缥缈月,面色冷然眉心微蹙,虽然未如隐春秋那般慷慨陈词,却分明也是深沉不满之意。
“乐执令可有话说?”
“教统执掌学海,一贯压制苦境儒门,确有可指责之处。”
异法无天看向缥缈月。缥缈月语声冰冷,谴责的目光,落在邪儒宗身上。
“教统真是孤家寡人了。”
异法无天轻笑了一声,站起身来,迈步从容地向站在正堂之中的隐春秋走去。
她是武家出身,平素习惯轻甲在身,长剑在侧。这一起身走起来,修长的剑鞘在身边磕得轻响一声,清澈透亮的金属之音,竟然让整个会堂渐渐恢复安静。
“你也好意思在这夸夸其谈吗?”
异法无天止步在隐春秋面前,正面直视中,目光透出讥讽的笑意,
“听你凛然正气,慷慨陈词,还以为从前打过多少场胜仗。”
两人对面而立。异法无天抱臂胸前,目光直视隐春秋一时,直到看得他目光不自觉地躲闪了下。
“今天原本议论如何处置逆海崇帆之事。不过,有人硬要提起出兵苦境的事来,我这个执掌兵权的射执令也不妨陪他聊聊。”
异法无天转身扬起目光,单手习惯地在剑柄上按着,目光气场向众人压去。
“殷末箫死在苦境中原的时候,御部坚持出兵,被教统强行压下。我当时对教统说,何必压着,让他们打一回,没死绝就知道学乖了。看今天的情形——”异法无天说着,转头一眼向隐春秋看去,“人虽没死绝,乖倒是没学会。”
听异法无天提起此事,隐春秋面色青白,就连原本作壁上观的应无骞也沉下了脸色。当初,御部极力主张出兵为殷末箫报仇,被邪儒宗压制。御部强争无果,私自派兵,结局近乎全军覆没。就连教祖首徒卫无私,也被苦境正道之人仇杀。一场出兵,把法门的家底赔的干干净净。
“无用之人,到几时都是无用。学海六部,我知兵,教统知兵。你们这些无用之人,就算学不乖,也别成天添乱。”
异法无天敢于狂言,放眼学海之中,却无人能够驳斥。她久经沙场,却从无败绩。战场上只有胜负。败军之将,纵使阔论高谈,终究无法挽回名誉。
隐春秋面色发硬,垂在身边的手紧握成拳,却也只能默默承受。想起当年出兵苦境的败局,无数战死的同门,心头只有苦涩。
“知耻近乎勇,还算孺子可教。不像有的人,不知兵事只会败家,过后还一脸坦然地高坐。”
异法无天冷冷轻笑一声,目光向应无骞看去。
邪儒宗“退隐”的那些年,应无骞大规模动用学海之兵,投入苦境战事。御部新败兵力虚弱。应无骞得不到射执令异法无天的支持,便架空异法无天,任命师首东方羿带兵参战。学海兵力进入苦境,抗击魔界的同时,努力修复神州天柱。偏偏在此时,魔界主力重回苦境战场。学海陷入苦战不可自拔,死伤异常惨重。魔界暂时退却,然而神州天柱将颓。学海牵连儒门,付出极大的损失,才修复了神州天柱。一场出兵,名为战胜,却只有三成的兵力回来。
应无骞面色冰寒,一言不发,目光中透出隐忍的阴沉之色。只是缥缈月,此时未知何故却面容苍白,紧紧抿着双唇,似乎也在压抑着心中的情绪。
银蟒家公子晏云隆,拼尽性命修补神州天柱,感染魔气不治丧生。消息传到儒门,龙首亦为之深切悲痛。晏云隆是银蟒家长公子晏云熙的独子,原本将来是要继承银蟒家的,没想到竟在盛年牺牲于苦境。亲人可以举哀,可以尽情悲伤落泪,唯有她这毫不相关之人,纵使心碎刻骨之伤,亦无资格流露悲痛。
相恋情深,却连外室的身份也得不到。银蟒家禁止与苦境外来血统之人通婚,违者家规不容,甚至有可能被逐出门第。晏云隆是银蟒家的继承人,来日要担当家主之位。无法背弃家族,又不肯对她轻薄相负,纵使情在两心,到头来却只能远远相隔,目光遥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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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会在近乎压抑的气氛中结束。原以为主战派的��势足以推翻邪儒宗,却没想到一向与邪儒宗政见向左的异法无天,竟突然站出来替他说话。
“这女人当真是狂妄!堂堂学海,君子庙堂,竟然也容她这般猖狂放肆!”
“不容也只能容了。太学主定下的方略,学海兼容并蓄。容了这么多年,别说女人放肆,就连妖孽当权不也是司空见惯。”
“……”
与穷理台相连的文昭院,缥缈月静坐在殿中,等候之时,隐隐听见外堂的官员们低声私语议论。
女人当权,狂妄放肆。议论的是异法无天,可未必没有针对她的含沙射影之意。苦境儒门重礼教。若非出自儒门贵家,她应该也会像那些连名姓也不为人知女人一样,守在院落天井,终身只能闭居于重门深掩的宅院之中。是该为自己庆幸吗?毕竟还有自由之身,可以任意行走于世间天地。只是风雨太大了。不免想起那狭窄的牢笼中,或许还有因依附而来的安稳,因无知而来的幸福,令人免于惶惑。
她不是异法无天,却走上了与那放肆狂妄的女人近乎相同的道路。比起异法无天,她太过敏感于孤独,有太多必须深藏的软弱。在异法无天而言,人生是醇酒放纵,是足以尽情享受的热血厮杀。而在她,却像是蔓草迷雾的荒原,坎坷丛生,遍地歧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选择的人生,命运会不会变得简单而轻易?或许,她本来就是应该去相夫教子的女人,怀着柔软的心愿去依靠他人,从没有太多的抉择和思虑。……
垂帘被庭风拨动起来,沙沙地响了一阵。缥缈月抬头望去。深沉缭乱的思绪,令她脸色似乎更加虚弱苍白,仿佛被云影遮蔽的一弯弦月。
“乐执令。”
耳边传来一贯沉冷克制的语声。缥缈月侧过目光,看见站在通往穷理台那座庭门之前的禄名封。
“教统请见。”
缥缈月起身,将肩头薄樱色的披风揽在臂上。时节未到深秋,却无端感到冰水浸透的寒意。武脉被废之后,这股在周身血脉流淌的寒冷气息,始终不曾散去。
禄名封走到通往外堂的门边,将垂帘放下。缥缈月侧目看去。纵使极力掩饰,依然可以看出他左腿似乎毫无知觉一般,就算简简单单的步行也颇为吃力。
缥缈月走向庭门,感到禄名封似乎从背后看着她,沉吟之中,终于停住了脚步。
她已经欠下这个人,就算对方只字不提,甚至永远从她面前消失,依然无法抹消这份令人难以承受的亏欠。
她不想亏欠。就算她只是清高吧,她不想沾染任何人的感情,更不必说是无法克制私心的恩惠。
禄名封有私心,就连他本人也愿意承认。他喜欢缥缈月,希望能远远看着她,但又忍不住希望能更多接近。
责怪他非分之想吗?想起自己初次远远望着晏云隆的目光,又何尝不是非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杨柳么?风雪么?一阵寒冷天风吹来,人间再不见光风霁月。
留下她,面对满地伤情的碎影,心中乱无头绪。
“乐执令。”
身后传来禄名封的声音。缥缈月抬头,看见他深沉的面容之下,目光深处的关心似乎有些微微摇晃。
“伤势未复,不便久立风中,请乐执令——”
禄名封没有再说下去。每当缥缈月的目光看过来,他总会感到无法面对一般,看向别处。
他当然明白她的孤冷和疏离。或许,他真的做错了一件事。
不该用自己的付出“缠住”缥缈月。���当他手中所有,而又真正能够帮助缥缈月的时候——
如果他不存私心,对方也就能无所顾虑。可以想象,两人之间,甚至会因此结成相交莫逆的朋友。
可如今,他们彼此之间,却只有一层苍白如纸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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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统有话吩咐么?”
缥缈月站在穷理台近乎空旷的殿中,隔着疏远的距离,向书案后高坐上位的邪儒宗淡淡问道。
“你来了。”
邪儒宗简短地吩咐一声,目光不离手里的文书,匆匆批下几字,这才抬起头来,向她看去。
“这是你的请罪书。你自己拿回去吧。”
缥缈月站起身来,接过那份刚刚批阅出来的文书,打开向末尾看去。
闭门思过。时间三个月。
缥缈月目光怔住似的稍停,抬头向邪儒宗看去。
“教统太过宽容了。”缥缈月声音淡淡道,“勾结邪灵,应该褫夺官职,交由六部公审问罪。”
“你有罪吗?”
邪儒宗看着她,目光微微冷笑。
“无罪。”
缥缈月低头抿紧嘴唇,沉吟半晌,终于说出了发自内心的两字。
“那我审你做什么。”
邪儒宗淡淡看她一眼,拿起另一册文书,翻开就要继续批阅。
“你去吧。”
邪儒宗目光不抬,冷淡道。
“教统就没有别的问话了么?”
缥缈月站在殿上,手里拿着那份请罪书,半晌犹豫迟疑,终于向邪儒宗问道。
“你说。”
邪儒宗手里的笔稍停,继续写了一行字,这才放在一边,目光重向缥缈月看去。
外间传言,缥缈月暗恋却尘思,而却尘思对缥缈月却了无情意,只想借她在学海的地位和影响力,促成儒门出兵苦境。
“弟子承教于恩师多年,追随身侧。这些年来,言行所思,从不曾有隐瞒恩师之处。”
缥缈月看向邪儒宗,面色苍白,淡淡的声音也有些虚弱。
“我知道。”
是知道,而非相信。缥缈月低下头,自我解嘲地一笑。
“恩师既然知道,何不早将弟子禁足,废去武脉?”
“因为还不到时候。”
邪儒宗冷淡一眼看她,令缥缈月心情复杂地低下头去。
三足天之中的另一位鹤白丁,出自玄宗逆吾非道门下。缥缈月通过却尘思与他结识,共同关注苦境战事。缥缈月无可能暗恋却尘思。她心中只有晏云隆,无奈血统之差,非但迈不过银蟒家的高门,甚至不能将感情稍稍流露。何况她结交鹤白丁之时,逆吾非道尚未叛出玄宗。如此种种,当然是无罪。
逆吾非道因叛出玄宗而身受极刑,鹤白丁也随之失去下落。大约半年以前,缥缈月到祭月崖探访却尘思,被邪灵附体的鹤白丁偷袭,重伤几乎丧命。
邪儒宗追查逆吾非道下落,鹤白丁带他的灵识到却尘思之处躲藏,未料缥缈月偏偏在这时探访却尘思,更没想到邪儒宗竟随后赶到。鹤白丁怀疑,是缥缈月泄露了他们的行踪,急切之间心中暗怒。逆吾非道功体已废,邪灵之体却尚未成就。鹤白丁舍命断后,很快被逼入绝境。
危急时刻,逆吾非道灵识附上却尘思,与邪儒宗交战。奈何邪儒宗的武力为术法加成,一击不敌,反被重伤。邪儒宗一剑斩死鹤白丁,正要杀邪灵附体的却尘思,却缥缈月挺身拦住。两人交战之际,占据却尘思躯体的逆吾非道乘隙逃脱。
还不到时候——
一切起自她对晏云隆所怀的情愫。晏云隆死于苦境中原,也将她的目光和心情永远留住。未曾关注苦境战事,就不会跟却尘思与鹤白丁走到一处。鹤白丁与逆吾非道虽出同门,也外人眼中的关系并不深切。可逆吾非道“死”后,鹤白丁也随即消失。果然,借由鹤白丁,终于查出逆吾非道的下落。
时候到了。棋局解开,没有任何高深之处。身在局的棋子,何尝意识到自己正身在他人的摆布之下
缥缈月淡淡苦笑,不知自己与禄名封的婚姻,又是这环环相扣的棋局哪一步?
“你以为呢。”
邪儒宗淡淡反问道。
禄名封跟随邪儒宗以前,曾是隐春秋的部下。隐春秋虽然性情刚直,表面刚愎自负,时常冲动行事,却并非丝毫没有谋略之心。邪儒宗将禄名封调任穷理台,隐春秋便顺水推舟,将自己的亲信之人安插在邪儒宗身侧。不过,邪儒宗此举,比起单纯削弱御部的实力,更有可能是在拉拢禄名封。禄名封对缥缈月寄情之心,旁人不知,邪儒宗却是看在眼里的。要收拢住这个新近收来的属下,让他和隐春秋一派彻底断绝,不如让他与缥缈月结婚。
闭门思过。如此轻描淡写的处罚,背后却是足以牢笼终生的一门婚事。
“这婚也不是离不得的。”
邪儒宗抬头看她一眼,淡淡道。
“不能容忍欠下此情,还他就是。反正他对你用情至深,予取予求,顺从听命。你实在不喜欢他,就养他在家里,当个摆设。”
缥缈月抬头怔看邪儒宗。虽然深知他想法异于常人,却没想到能偏离常理到这般地步。
“怎么,难道你嫌弃他身体残废?”
“我心里容不下他人,身边也是同样。”
缥缈月正视邪儒宗,声音冷冷道:
“正因为他身体残废,既然成婚我就无法不照顾他,更不能罔顾为妻应有伦常之分。”
“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邪儒宗冷淡道,“他是你的人。你要如何待他,你自己的决定。”
“教统就是这样看待的吗?用情至深,予取予求,就可以将对方视为任凭处置的所有之物?”
缥缈月看向邪儒宗,与其说是不能理解,不如说是觉得对方不可理喻。
“那你想听什么?”邪儒宗一声冷笑,“难道还指望我三纲五常地教训你,谨守为妻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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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回来了。”
月灵犀上楼。怜照影迎出,面上颇有喜色。
“大人正要用早膳。大小姐上去坐坐?”
“就按母亲说的。”
月灵犀点头。难得见到怜照影这样开心,不想扫了她的兴。
这些年来,邪儒宗总是用过晚饭就离开,很少留下过夜。怜照影虽然不说,可难免流露出寂寞的心情,只守在窗边做针线。
他两人从未成婚。怜照影之于邪儒宗,只是没有名分的外室。她和邪儒宗有血缘之亲,却不是“父女”关系。外室所生的女儿,名分不在婚姻之内。对于邪儒宗,她一直以“大人”相称,从未说出父亲两个字。
精致的早点摆满桌,可以想象怜照影在厨房忙碌之时,一片柔情欢喜的心意。面对这样的母亲,她不想说什么。只是拿起手边的玉壶,斟满了一杯,一声不响地喝着。
她人很沉默,肖似邪儒宗,丝毫没有母亲那种温温柔柔的气质。相貌也平常,没有乖巧甜美的笑容,却有着不为人知的好酒量。
这酒量是青猫家来的。怜照影不擅饮酒,逢年过节只稍稍喝上两杯,便有些晕乎乎的撑不住。邪儒宗从不饮酒,不是不能喝,而是有意戒断。太史侯体质偏寒,晨起之时总是先饮一杯苏合香酒,散寒通脉。以前在他身边住着,也随之养成了习惯。
“大小姐尝尝这个。”
怜照影亲自端来杏仁茶,配上莲蓉蜜豆酥,摆在月灵犀近处。
“你又做杏仁茶了吗?”
邪儒宗淡淡问道。
“好久没做了,还担心手生调不出味道。”怜照影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好淮川府的少夫人也在,帮着尝了一盏,说还和以前一样。”
怜照影坐在邪儒宗近旁,替他斟茶布菜。菜色满桌,都是按着邪儒宗的口味预备的。月灵犀眼里看着不顺心,只捡了几颗杨梅,边饮酒边心不在焉地吃着。
许久不做杏仁茶了,想必是听说邪儒宗要来,才忙忙收拾起手艺。
“她来干什么。”
邪儒宗眼帘都不抬问道。逸君盈是邪儒宗的庶妹。邪儒宗从来也不见她,就算提起也非常冷淡。
“给大小姐送陪嫁添妆的首饰——大人可要看看吗?我瞧着样样都挺贵重。”
邪儒宗面前,怜照影总是怯生生的,丝毫不敢有主见。
实话说,她跟逸君盈虽认识多年,却也没没那么深交情。如今收下她这么贵重的礼物,难免心情惴惴不安。从前在女学念书的时候,和逸君盈同窗数年,话都不到十句。只是交陪了邪儒宗以后,有一天从香料店出来遇见她,停车闲聊一回,彼此重新认识。
逸君盈门第甚高,虽然只是庶出,从小到大却也是锦衣玉食、金尊玉贵。相比之下,怜照影虽然挂着太学主养女之名,到底是无家族依靠的孤女,再加上腼腆内向,就算交朋友,也只和那些平常人家的小姐往来,从不主动靠近名门的那一派的。不过,像逸君盈这么懂得做人的大小姐,要想主动跟谁攀交,一定能让对方拒绝不过。每逢逸君盈前来做客,怜照影总是热情接待,只是自忖身份,无论逸君盈如何殷勤地邀请,都婉言推辞,从来不去青猫家府上。
“少夫人前些日子回府拜祭,见了谨成殿一面,提起大小姐的婚事来,听他的口气,也好像不太赞成的样子。”
怜照影看向邪儒宗。青猫家的人,也只有太史侯,才被邪儒宗当成家人重视。以前,月灵犀被邪儒宗领去正式去见家人,却只见了太史侯的面。月灵犀与苦境家族订婚,看起来却并不称心如意。怜照影心里不安,真要像逸君盈所讲的那样,是自己身份卑微耽误了女儿的终身大事,还不如趁早硬着头皮跟邪儒宗商量一下。
“他有这意思吗?”
邪儒宗端起一杯茶,不动声色道。
“倒没明说。只是看起来冷冷淡淡的,不知是不是不以为然的意思。”
“母亲。”
听两人提起自己的婚事,月灵犀站起身来,打断她的话。
“没有别的事,我先告退了。”
“你坐下。”
邪儒宗看了月灵犀一眼,淡淡道:
“在说你的事。你自己不听,难道还打算让别人都说了算?”
“这……”
月灵犀没说话。倒是怜照影,意外看向邪儒宗看去。
婚姻之事,女孩子再怎么样也不好在一旁这样听着。可邪儒宗这样说,她也只能任凭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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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君盈最近没少过来。内宅女人聊天,离不开家长里短之事。逸君盈嫁入淮川府多年,生儿养女又辛苦管家,却还是要忍住心酸,满脸笑容地提出给丈夫纳妾——只因为她是庶女出身,若不时时处处都比他人更贤德,必定会惹人讥议。
苦境儒门家族,与其说重视嫡庶之分,不如说看重生母的地位。逸君盈成亲这些年,家里外头、明里暗里的议论听了无数。就连那些写在正室名下的庶女,也反过来嘲笑她。听她提起这话来,怜照影联想自身,不由得叹了口气。逸君盈出身名门贵家,籍在宗册,只为差了一层身份就吃了多少苦头。一想到灵犀将来嫁入这样的人家,真不知她往后的日子该有多难过。
“这可说不定。外室也可能娶进门来,成为侧室。”
茶炉上沸响起来。怜照影忙着做点心,听见茶壶水响连忙从火上提起来,忙碌嘈杂之中,也没听清逸君盈的话。
“瞧我,许久没做杏仁茶,真是手忙脚乱的——少夫人刚才说什么?”
“兄长大人这些年来,除你之外,身边也也没别的女人了。你也不想想,到底是为什么。”
茶炉安静下来。怜照影去看逸君盈,目光越过她的肩头,落在厨房门口的月灵犀身上。
“大小姐回来了?”
怜照影一见月灵犀,也顾不得再与逸君盈闲聊,连忙走了过去。
月灵犀走进来,见茶炉上煲着汤,满眼都是做点心的材料,便猜到邪儒宗晚上会过来。
“晚饭约了人谈事,在外面吃。母亲不用预备我的。”
“我做了大小姐最爱喝的杏仁茶,喝一碗再去吧。”
怜照影满目期望地看向月灵犀,抬手将鬓边忙乱掉下的发丝理了下。她刚刚在磨杏仁茶用的糯米粉,手里粉白,不免沾在鬓边发上。
“方子现成的。母亲让侍候人做就是了,何必亲自到厨房忙碌。”
月灵犀抽出袖中手帕来,递过了去。
“我也是闲着。”
怜照影不好意思地笑着,将手就着围裙擦了擦,这才接过月灵犀的手帕。刚才只顾看女儿,这时才想起逸君盈,连忙向月灵犀笑道:
“淮川府少夫人来了,来给大小姐送添妆的首饰。”
月灵犀看向逸君盈。逸君盈起身,细眉弯弯地含笑回了个礼,对上月灵犀冷淡的目光,倒不知说些什么。
刚才和怜照影的话,大概已被月灵犀在门外听见了。其实她也没别的意思,只是为这位“教统家大小姐”的婚事着想,或许有些多虑。
“千少夫人又来了。”月灵犀目光淡淡看她,“这次是请母亲出门看灯,还是赴赏花会?”
逸君盈无言以对,只得抽出绢帕来,掩在唇边轻轻咳了下。
有妖族血统的人,样貌都比寻常年轻。打量月灵犀,看起来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寻常女孩,可目光风度,举止言谈,却是与年龄甚不相符的冷淡深沉之色。虽然是怜照影所生,可浑身上下全无半点她母亲那种近乎卑微的柔顺。这将来也是个狠人了。逸君盈心中暗自揣度。每次见到她,都好像见到邪儒宗的影子似的。哪里像外室所生,那气派分明是嫡亲高贵的女公子一样。
“少夫人新添贵子,家务还有得忙吧。自家人不必见外。若只为送些礼物,倒也不必拘泥礼数亲自过来,只派下人来就是了。”
月灵犀口气淡淡,透出几许冷得带刺的刻薄,差不多能把对方的脸皮穿透。
逸君盈低头无话。怜照影走了过来,一脸不知情地问月灵犀,杏仁茶里是要放糖渍樱桃,还是桂花玫瑰。
“放什么都好。”月灵犀看向怜照影,和缓了口气,“母亲既然做了我就喝一碗。过后还要去学海。晚上要赶公文,大概明早回来。”
“那大小姐先回房歇着。厨房里怪乱的。我这边冲好了茶就送去。”
怜照影目送月灵犀离去,低头擦了擦手,抬头,尴尬地冲逸君盈笑了笑。
“少夫人别见怪。大小姐这两天心情不好,想必还是为了婚事的缘故。”
“一家人,怎么会见怪。”逸君盈十分宽容谅解地笑道,“所以我才说,你为大小姐着想的话,就该探探教统的口气。”
“大人他……今晚会过来,不过也只是吃顿饭。”
“你也太实心了。”逸君盈无奈道,“见面三分情。你也是生过女儿的人,怎么还腼腆得像没见过世面一样。”
怜照影低头,黑发长垂,露出一点温柔雪白的脖颈。可惜了这副容色。性情懦弱,头脑又不灵光,连旁人指出明路都不晓得走上去。
“我有这么个女儿就知足了。”
半晌,怜照影才说出这句话。
同居多年,邪儒宗很少碰她,连这唯一的女儿都不知是怎样的运气才得来的。原以为他性情冷淡,但从偶尔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又不太像。
“你可别不上心。教统南巡,你以为就单纯为了公事?”
逸君盈叹了口气。怜照影不明所以地看她,那种又软懦又无知的茫然,真是可恼又可笑。
“我还是明说了吧。青猫家原本就与江南的青鸾族有旧。听说,教统在那边还有个未过明路的孩子,十五六岁的,比大小姐还小很多呢。”
“哦。……”
怜照影目光略怔。逸君盈原以为她意外之余,会怔怔地掉下眼泪来。没想到对方只静静沉默半晌,唇角微弯,淡淡地笑了下。
“你也不生气?”
“不是没想到过。”怜照影平静看向易君盈,“大人他……如此威仪堂堂,受人仰慕也是应该的。”
“你啊,可真是没脾气。”
逸君盈无可奈何地叹气。目光忖度着,终究看不出那平静中有丝毫裂缝。
“你还不知道我么。”
怜照影低头,提着雕花小铜壶烧开的滚水,全神贯注冲开杏仁茶,这才淡然笑道:
“我哪里都不出挑。难得大人如此长情,至今顾念。如今女儿也大了。就这样守着他父女两人,到老也罢。”
逸君盈也淡淡而笑。她跟怜照影来往了这么多年了,可有时候,还真是看不透这女人的心地。
“你想得开就好。我也只是白告诉你一句。”
逸君盈坐近怜照影身旁,用小银镊子挑拣着糖渍桂花,盛满了一小银匙,递在怜照影手上:
“你总是这么憨,也不知道为将来打算。教统迟早会成婚。别管正室还是侧室,只要名正言顺地进了门,必然主持起家事。若是人好心宽,任由你这样随波逐流也罢了,要是眼里不容人,还能由你清清静静地外边住着?”
怜照影默不作声,手里搅拌杏仁茶的动作稍稍慢下来,看起来分明是着了心事。
还以为她真有什么城府呢。逸君盈心里冷冷一笑,语气更加温和,颇有些怜恤地劝道:
“你也算是嫁过人了,可这内宅里的争斗风波,想必还从没见识过吧。听我一句,趁着大小姐还没出阁,把名分先定下,别到时给人家欺负了去。”
“有大人在,能怎么样呢?”怜照影低头,叹了一口气,“我只留在外边,安安静静的过日子,不去惹她就是了。”
“你以为在外面躲着就没事了吗?”逸君盈无奈叹道,“你可是生儿养女的人,比不得露水姻缘,挥挥手了事。”
“还有什么……不能了事的?”
“当然是女儿啊。”
见怜照影这副迟钝的样子,逸君盈不禁有些替她着急道,
“你不生儿养女,人家也不当你是回事。不过,既然是有儿女的人,就算你想在外面躲着,人家名正言顺的嫡出,怎么就不能把你女儿弄去作践?”
闻听此言,怜照影面色忧然,连手里轻轻搅动的汤匙也变得沉重。她与邪儒宗结识多年,自然不是露水姻缘那般轻薄的关系。当初两人在太学主安排下完婚,并未高调宣扬,却也是体体面面的。生下女儿以后,邪儒宗没少来看她,也不像是全无感情的样子。
女儿这么大了。原以为邪儒宗对她会越来越淡,没想到这些年过下来,竟然始终如一。邪儒宗如此待她,也让她忘记在乎自己的名分。没想到突然有一天,自己真的要直接面对邪儒宗另外的女人,另外的孩子。
“就算不在乎自己,难道你忍心看着大小姐因为是外室的女儿,处处卑躬屈膝,任人踩在脚下?”
逸君盈语重心长叹了一声,深有感触地劝道,
“他家人规矩好大。你也看到了,我这侧室所生的女儿,在嫡出兄长面前却还要跪拜。想想吧,若是外室所生的子女,又会怎样?”
怜照影沉默。
逸君盈心中微笑,面上却始终一脸同情,目光里也满是安慰。
/
“大人几时成婚就好了。”
怜照影看向邪儒宗,想起逸君盈对自己说起的那些,面带忧容地叹一口气。
“这话怎么说?”
怜照影看向邪儒宗,踌躇一时,到底无法当着女儿提起这话。不过,就算她不开口,邪儒宗也能猜到。怜照影心中打算很久了,若有正室嫡母,能将女儿写在名下,将来女儿议婚,一定能得到一桩非常好的婚事。
当初女儿还年幼的时候,怜照影就为她将来担忧,虽然暗地里哭过好几回,却还是打定主意,若有机会抬高身份,一定会将女儿送出。虽然自己也知道,眼下是这么想的,可临到母女分别的时候,肯定又舍不得了。不是亲生的,谁能真疼自己的宝贝。如此来来回回地想着,始终放不下这件心事。
“我知道你想的。”邪儒宗看向怜照影,淡淡道,“说的也是。结识了这么多年,连女儿也长大了,是该有个名分。”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怜照影生怕误会,连忙辩解道,“我只是怕自己出身寒微,把女儿耽误了。”
“确实有些耽误。不过,想嫁入高门,还可以给人当侍妾。”
邪儒宗看一眼怜照影,仿佛认真思考着,故意道:
“银蟒家的九公子与我有交。若是想把女儿送给他当侍妾,倒也能说上话。”
“九公子?大人说的可是……现任家主的那位?”
“不成么?执政四贵的家主,门第身份总够了吧。”邪儒宗很是当真地看着怜照影,“只不过年岁跟我差不多,这两年身子不好,能活几年都说不定。”
“大人……大人怎说这话?”
怜照影信以为真,脸色顿时苍白,声音也有些发颤。
“怎么不能说这话?”
邪儒宗瞥她一眼,见她吓得几乎软了样子,不由得轻轻一声冷笑:
“连她庶出的姑母都如此关切咱们女儿的终身,我就算再忙,又岂能不放在心上。”
“大人捉弄够了吧!”
月灵犀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怒气,看向邪儒宗冷冷道:
“学海那些勾心斗角的政事,母亲深居内宅又知道什么!”
“怎么是勾心斗角的政事。”邪儒宗轻然冷笑,“明明在谈你的婚事。依你母亲的意思,是让我早点成婚,然后把你早点送人,免得耽搁了你的婚事。”
“是我母亲的意思吗?”月灵犀冷笑,“自以为是惯了,以为别人心中都像你想的。”
“自以为是?”邪儒宗好整以暇地冷笑,“你母亲在这,你自己问她,看她是不是这样打算。”
父女两人,一来一往地直言交锋,把近在旁边的怜照影吓得面无人色。天底下哪有女儿这样同父亲讲话的?她想劝月灵犀认错,情急害怕之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瑟瑟发抖一副非常可怜的样子。
“我不跟你讲了。”月灵犀瞥见一旁的怜照影,皱眉向邪儒宗冷声道,“这里不是你的地方。你想逞威风,回你自己家,回学海去。”
邪儒宗没说话,瞥了怜照影一眼,又看向月灵犀,只端起茶来若无其事地喝着。
“大小姐,别……别这样……”
怜照影嗫嚅着,心里害怕得发慌,近乎哀求的眼光向月灵犀看去。
“我有公事。明早回来。”
月灵犀不耐烦地看了怜照影一眼,转身出门而去。
/
“酒已冷了吧。”
月灵犀抬头,看一眼对面饶悲风,再看看自己手里的酒杯,眉梢轻挑了下。
她不喜欢宴会这种虚伪的场合。难得休沐,要不是邪儒宗来,她原打算留在家中,看看闲书,和母亲一起做杏仁茶,酿槐花露。
夜色已幕。宴会散出,数部同事还意犹未尽地交谈着。
这一天,学海各部的官长在水晶乐府的碧玉亭聚会。乐执令缥缈月,与穷理台文昭院主封名禄完婚,理所当然地引来无数关注。半月以前,也就是教统南巡归来之后,乐执令与流书天阙文昭院的院主突然订婚。官方的版本是,乐执令身受重伤,武脉受损。文昭院主为她再续武脉而废去一足与修为。乐执令感其情甚,以身相嫁。这也算是言之成理的解释了,只可惜根本就没人会信。
就地位而言,文昭院主并不低于乐部执令。论到实权,禄名封先前在御部协掌兵权,如今又在教统身边,出入随从俨然心腹,总比位高权重却无事可管的乐执令强得多。只是乐执令出身儒门贵家,文昭院主封名禄却是苦境儒门出身,并不门当户对。两人之间毫无感情存在。唯一能解释这不合常理却又如此仓促的婚姻,恐怕只有权势。
订婚由御执令隐春秋主持,教统并未出面。可这并不意味着,禄名封仍然还是隐春秋以及学海御部一派。论到性情,他或许应该和教统更近。
据穷理台那边的人说,教统习惯深夜办公,每日接见封名禄的时间将近午夜。学海传说,教统每天睡不到两个时辰。流书天阙文昭院,距离教统的穷理台仅一步之遥,也同样不分日夜早晚都有人在办公。想要配合上教统的时间,只怕禄名封连洗澡吃饭都得省了,哪有时间考虑儿女私情,婚姻大事。这也是他不该结婚,也不能结婚的理由之一。
严谨肃穆,沉稳孤高,恪守礼法性格压抑,跟任何人都没有私交往来……与这样一个彻底官僚、无论任何场合都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话的男人结婚,简直是难以���象的无趣。不知是两厢情愿的婚姻,还是有人背地里不择手段?以禄名封恪守礼法的性格,应该不至于没下限吧?他到底是苦境儒门家族出身的,谁知会不会认定女人一旦被男人摸了手,就一定要嫁给对方?
为复乐执令武脉,禄名封废去一足与修为,将来无法再回复。婚礼之上,就算掩饰之下,也可以看出他左腿因残疾而僵硬的步态,更令人为清高出尘、恍如仙女一样的乐执令深感惋惜。为了偿还不想欠下恩情,搭上自己的终身,简直是无辜受害。或许是乐执令太过美好,而封名禄的人缘太差,以至于腹诽心谤之时,就连同为男子也对他无甚同情之心。
听说,乐执令与禄名封订婚的那日,苦境佛门的却尘思突然赶来。两人相见之时,各自都流露出悲感的神色。这言情狗血的气氛太浓,令人不忍直视。比这更不忍直视的,是禄名封那一派逆来顺受。原来一厢情愿的感情,竟可以卑微到如此地步。看来,禄名封只要能缥缈月的人,根本就不在乎是否得到她的心。
/
默然饮酒之中,月灵犀听到饶悲风和学海数部的同僚们轻声谈笑。那声音很是随和,好像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同意。
聊天有两样事情不可以谈:时政和私事。所以大家都谈天气,谈读书,谈花草树木。因为是数部出身,易经可以谈,只要话题抽象。
当然,点心是可以谈的。
学海六部,乐部的点心最让人神往了。海棠酥,梅花糕,紫薯青团,眉峰翠……只是所有这些加起来,都比不上杏仁茶的味道。
像这样天冷的时候,浓浓温热的冲上一杯,手里捧着。乳白的香气,如云铺卷开来,连心头都被暖暖盖上。
杏仁茶不错。饶悲风淡淡微笑道。旁人都是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等着他的后话,只不过——
没有后话。旁人只得捡起先前的话头,继续谈天气。
酒烫过。浸过合欢花,略带些清苦的味道。还不错吧。只是像他这样平素不擅饮酒之人,就算只有小半杯,也做不到一口喝下去。
碧玉亭凭水临风,夏日里,满眼葱茏的花木。如今深秋已晚,百卉凋零,却有许多明黄艳紫的野菊花,绿叶几乎墨染的一样深,摇摇盛开在水岸。
“如���秋情,最富深致。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不知乐执令大人——”
不远之外,不知何人也正在感慨良多。月灵犀端着酒杯,一道目光冷冷地看过去。对方戛然闭口,尴尬地咳了一声,连忙借喝茶掩饰。
“教统家的那位小姐也订了婚。数部的饶悲风,人才倒是蛮不错的。”
“那又如何。教统刚刚彻查了逆海崇帆,得罪了那么多苦境儒门家族,也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嫁过去——”
同事背地里的悄声议论,好像藏在草里秋虫。背后一点点的窸窣声,目光看去之时便无声藏匿。
都是邪儒宗做主的婚事,缥缈月嫁给封名禄,月灵犀嫁给饶悲风,看起来不甚相关,可其实却都是政局所致。逆海崇帆之事,令学海苦境儒门派陷入不安,甚至还有人提及当年竞选教统时发生之事。一时是有关邪儒宗私德的传言,一时又是当年殷末箫之死的种种可疑之处……暗流涌动之间,邪儒宗的教统之位也似乎在微微摇晃。
“难怪是饶悲风。虽说是远亲,可数执令饶淳风到底是他伯父。”
学海六部执令,除了贵族出身的异法无天,苦境儒门这边就只有饶淳风站在教统一派。到底这联姻还是有用。否则这教统之位,说不定早已被架空。书部至今空悬,或许是唯一的未定之数。听说书执令墨倾池也要回来,虽说是教统请他,可他到底出自文载龙渊,说不定还会跟礼执令站一派——
议论私语如过耳之风,却并未打乱饶悲风的心绪。这些日子以来,时时占据他心头的,只是闲聊听人说起的一句话。
男子理所当然地追求自己喜欢的女子,直到有一天被女子反问,你想不想和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一生一世?
不愿意。当然不愿意。只可惜,大多数的男人都没那么懂事。
男人要女人懂事。懂事的女人,就像一件合体的衣服,想穿的时候伸手就来,贴身无比舒畅。不想穿的时候,往箱柜一塞,一点都不麻烦。
那男人呢?懂事的男人,应该怎样?
男尊女卑。男人可以一辈子当孩子。男人不需要懂事。
不懂事又如何?我无情,我无耻,我还可以无理取闹——是男人怎么都是对的。一个女人家,能把我怎么样?
没有女人柔软温存的顺从之心,也很少原谅。她好像天生就该成为上位者,盛势凌人,特别能教人学会懂事。
如果把缥缈月换成月灵犀,封名禄绝不可能向她求婚,更不可能牺牲这么多让她亏欠。女人冷血、强势、自私,就没什么可爱了。封名禄为缥缈月付出,还是因为她那一派冰清雪冷、沉静孤高之下,不忍怜恤之心,还有可爱之处。
月灵犀出自缥缈月门下。纵然在乎她的感受,也尊重她做人的原则,但终究无法同情她的不智。
“何必把道德之心定的那么高,让人可以绑架。”
饶悲风有时会想,自己接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同意与月灵犀订婚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
宴会差不多结束了。难得,月灵犀一直待到了最后。
“你醉了。”
月灵犀看向饶悲风,冷淡道。
饶悲风目光迷茫地看向月灵犀。他亲眼看着月灵犀喝了多少酒,只见她面色如常,眼里清寒如初,没有丝毫醉意。
“坐我的车回去吧。”
“不,不用。”
饶悲风摆了摆手,站起身,却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下。
月灵犀遣人,叫车。车很快到了,月灵犀吩咐随从,把饶悲风一直送到车上去。
“路上小心。”
月灵犀淡淡道。
饶悲风点头。一路走出去,没感觉,也没什么印象。直到坐上车,才发觉是月灵犀自己的车子。
车帷里淡淡的香,是很清新的薄荷气味。车里很宽大,天水碧色的车帘,陈设简洁却异常舒适。
座位近前,伸手可及的木架上,颇有秩序地插着几本书。车厢里灯光不暗,好像是专门为方便读书而设置。
饶悲风看了一眼书封的颜色,没看书名,只疲倦地靠在座椅背上。他不想知道,忙过一天的公事后,她在回家的路上,坐在车中休息的时候,都在看那些书。因为知道了这些,接下来的就会找来这些书,看看里面到底说了些什么。
他不想揣测月灵犀,因为知道得越多,越会对自己失望。感情最是让人卑微,甚至能卑微到尘土里去。他还不想那样。在月灵犀跟前,他还想保持他从来也不认识她的时候,应该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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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制皇权残酷暴政的东林党,是鲜见的历史亮光 | 短史记
作者:谌旭彬   2019-04-06
中文互联网乃至整个中文知识界对“东林党”的责备,主要集中在如下几个方面:
(1)东林党专注党争,只批评不建设,批评多集中在在道德层面。相比之下,阉党是实干家,阉党延缓了明帝国的崩溃。
(2)东林党人借讽议朝政、评论官吏之名,行包庇地主,为富商巨贾争利之实,实质上是大地主,大商人利益集团的代言人,对饥荒灾民的悲惨现实视而不见,一味阻挠朝廷征收商税矿税。
(3)东林党不考虑国家前途,以道德为出发点,为了反对而反对,决不妥协。国本之争,考察任用官员之争,抑制矿监税使……,一言不合就杯葛。好比一个班级,一小撮学生总是反对大多数学生同意的活动,抵制加捣乱,导致班级活动不能展开。
这些批评,全部与史实不符。
反对考成法,是在反对暴政祸民
责备东林党以道德为标榜、为了反对为反对,一条所谓的重要“证据”,是他们反对“考察任用官员”的改革措施。
这纯属对史实缺乏最基本的了解,而产生的胡说八道。
所谓“考察任用官员”的改革,指的是张居正执政时期搞的“考成法”。
按照张的设计,巡抚、巡按的工作有问题,由六部进行考察揭发;六部、都察院的工作有问题,由六科进行考察揭发;六科的工作有问题,由内阁进行考察揭发。月有月考,年有年考。
这种“考成法”,披着“绩效考核”的外衣,实质上是一种变相的“言路打压机制”。
六科言官原本拥有超然地位,负责监督朝政,甚至可以封驳诏书,对皇帝的不合理决定行使拒否权(尽管事实上很难办到)。御史是皇帝耳目,代皇帝对国家的行政、司法、人事进行全面监察。
通过所谓的“绩效考核”,“考成法”取消了六科言官和御史的独立性,将他们的命运牢牢控制在内阁手里(也就是内阁首辅张居正自己手里),造成的直接后果,是体制内的批评之声被全面压制,张居正实现了以自己为核心的一言堂。
张居正搞“考成法”压制体制内言论自由之时,东林党尚未成型(其成型时间,大致在万历十年~万历二十年之间)。
东林党日后的领袖人物,如顾宪成、赵南星、邹元标、高攀龙、李三才等,也尚未成为朝堂上有影响力的人物(要到万历三十年左右,他们开始以东林书院为据点,聚集同道批评朝政,才算形成了一股重要的舆论力量),但他们不惧后果,针对“考成法”,已有相当严厉而精准的批评。
比如,万历四年,巡按御史刘台不堪言论压制,上疏点名批评张居正。
刘台说,按照旧制,内阁是皇帝的顾问,言官拥有批评朝政的自由;考成法推行后,言官的命运被内阁控制,“凡在外巡按御史,垂头丧气”,张居正用“升迁之速”(快速升官)来诱惑六科言官,用“考成之迟”(考核不达标)来恐吓六科言官,如此体制之下,“谁肯冒锋刃舌爵禄,而尽死言事哉!”谁还敢直言无忌监督、批评朝政?
等待刘台的,是削籍、流放和突然暴毙。
再如,万历五年,张居正之父去世。
按规定,张必须卸任内阁首辅职务,回家服丧。
已被整得服服帖帖的言官们,迎合张居正的意志,群起鼓噪对张实施“夺情”(张不用卸职,也不用回家服丧)。
只有翰林院的吴中行、赵用贤,和刑部的艾穆、沈思孝、邹元标,敢于站出来表达反对意见,强调制度必须遵守。
这种反对,并非针对张居正做道德层面的苛求。
邹元标们所期望的,是借此机会,迫使张居正离开内阁,进而���止残暴的“考成法”—— 除了迫害言路,张居正的“考成法”也对民生造成了巨大伤害。
邹元标在奏折里,以刑部事务举例:
“先时决囚,初无定额。居正任事,限各省决囚有定数,以致首鼠私窜者,欲盈其数以免罚,有滥及无辜者矣。”
大意是:以前判决罪犯死刑,没有数量上的要求。张居正搞“考成法”,给各省下达具体的死刑判决指标,完不成就要受罚。各省为了凑足死刑犯数量,只好滥杀无辜。
此种祸害,在所谓的“张居正变法”期间,遍及社会的各个角落。其中最严重者,莫过于地方官员在执行“丈量田亩”的工作时,为了应付“考成”,普遍采用短弓,以求增加丈量所得的田亩数;田亩虚增后,民众需要缴纳的赋税变多,但实际产出并未提升,地方官员需要根据丈量结果完成征收钱粮的“考成”,只好加大横征暴敛的力度;……
于是乎,国库充盈,民不聊生。
与残暴的皇权代理人张居正作对,结局可想而知。
等待吴中行、赵用贤的,是廷杖六十,赶出京城;等待艾穆、沈思孝的,是廷杖八十,囚狱三日,流放边疆;等待邹元标的,是廷杖八十,流放贵州,落下终身残疾。
张居正死后,“考成法”被废除,但“体制内批评”的通道并未重新开放。
明神宗下达诏书,勒令百官在提意见时必须遵守两条规矩:
(1)“止及所司执掌”,只许就自己所负责的工作发表意见;
(2)“听其长择而进之,不得专达”,所有意见必须经过有关机构的筛选,不许直接拿到朝堂上、拿到皇帝面前讨论。
这是换了一种形式,继续全面封杀“体制内批评”。
小部分体制内有理想的知识分子(如顾宪成、赵南星),冒着被廷杖、被流放的高风险,抗议明神宗的这两条规矩。
自然,和当年反对“考成法”相似,除了招来皇权的报复,这种抗议没有产生任何效果。
反对矿税,是在反对皇权肆虐
中文知识界责备东林党最最核心的理由,是说他们不顾国家战事(万历三大征)的开支需求,站在东南地主、富商的立场,代表他们的利益,反对朝廷征收商税,反对朝廷的矿监政策,不惜把沉重的负担压在贫苦的农民身上。
亦即:东林党是一群把个人利益、阶级利益,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的伪君子。
这同样是对史实缺乏最基本的了解,而产生的胡说八道。
所谓朝廷派遣矿监、征收商税,指的是始于万历二十四年、荼毒天下百姓至深的“矿税之祸”。这一年,明神宗派遣大批太监,分赴各省,督办开采金银矿、设置征税新关卡。
这是皇权在官僚系统之外,另造了一套新的敛财系统。
明神宗对外公开宣称,这套新的敛财系统,是为了应付“三大征”(宁夏用兵、朝鲜用兵、播州用兵)与皇宫三殿失火重修。
实际上,这套新敛财系统,只是为了满足明神宗个人的穷奢极欲。
试举几例(不耐者可跳过):
饮食方面。
嘉靖时代,光禄寺(主管皇帝饮食)的开支曾减至每年白银17万两,张居正执政时,一手着力搜刮民财,一手抑制皇权的铺张浪费,曾将光禄寺的年费压缩至“十三四万”。明神宗亲政后,其私欲如脱缰的野马,难以遏制。光禄寺的年费迅速翻倍,增至“二十六七万”。
金银珠宝方面。
嘉靖时代,云南每年需要向皇帝缴纳贡金2000两,万历二十年,将标准一口气提升至5000两,云南产金有限,地方政府没有办法,只好向川陕等地采购,每两黄金的采购成本高达10两白银(不包括黄金本身的价格)。
万历十四年,明神宗曾一次性花费超过19万两白银,用来购买金珠宝石;万历二十六年,明神宗买珠宝耗费了40万两白银;万历二十七年,因皇室的珠宝采购量太大,京城的珠宝供应出现断裂,户部无法购足规定量,只好去黑市按“增五六倍”乃至“二十倍”的价格采购。
排场方面。
明神宗同母弟潞王大婚,耗金3869两,青红宝石8700块,各样珍珠85000余颗,珊瑚珍珠24800余颗。户部不堪重负,请求稍减,遭明神宗痛斥驳回,最后共耗银88000余两。
明神宗同母妹瑞安公主出嫁,向朝廷索要“各色金2300余两”(后因户部实在拿不出来,减去三分之一),珠宝无数。
明神宗长公主婚礼,朝廷耗银12万两;七公主婚礼,神宗向朝廷索银数十万两,户部拿不出钱,一再力争,最后按长公主的旧例,也耗银12万两。
明神宗之子瑞王婚礼,耗银18万两;福王婚礼,耗银超过30万两;惠王、桂王婚礼,正值辽东战事紧张,国库空虚,朝臣请求将耗费降至“七万金”,明神宗强硬拍板,要求朝廷必须拿出“十四万金”。
布匹瓷器方面。
丝织品:万历九年,明神宗向苏杭地区索要15万套匹;万历二十七年,索要41900余匹;万历三十二年,索要26000余匹;万历三十八年,索要4万套匹。
羊绒袍服:万历二十三年,明神宗向陕西索要74700匹(折合银价160余万两),每年按4000匹的数量进呈。
瓷器:万历十年,明神宗向江西索要瓷器96600多件;万历十九年,又索要15.9万余件,稍后有增派8万余件。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以上种种需索,其运输之费,往往远大于制造之费,自山西潞安,将价值110两银子的砂器运到京城,需耗资2833两白银,是砂器本身成本的25倍有余。
土木建筑方面,明神宗同样丧心病狂,毫无节制。
下面这张表格,只是一份不完全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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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注意的是,上面这张表格中的土木工程,许多绵延数年乃至十数年,但统计时一般只以其启动时间为标准(个别以竣工为标准)统计一次。
简言之,明神宗亲政之后,每一年都在大兴土木。
另外,因史料所限,表中大多数工程的具体耗银缺少数据,但参照其他类似工程,不难揣知其大体情况。
比如,万历十二年修慈宁宫耗银15万两,则其后相似的宫殿建造,可参考这个数据;万历十三年修潞王府第耗银30万两,则其后修福王府、惠王府、桂王府等,多半要远高于这个标准(明神宗更宠爱福王)。
另外,木料、石料方面的采伐费用,并未体现在上述表格之中(因这方面的费用,多摊派给了地方政府,而户部、工部的奏折向明神宗诉苦时,往往只关注本部门的耗费)。
明神宗对木料、石料的规格要求极高(木料非深山之中的楠杉大木不可),地方政府因之苦不堪言。
比如,万历三十一年筹划修筑三大殿,明神宗摊派给贵州的任务之一是“采办楠杉大木”12298根块,合银107万余两。摊派给湖广的楠杉任务,合银约420万两,湖广、贵州、四川被摊派的楠木任务,合计约930余万两白银。
另另外,上述针对地方政府的摊派,其统计数据官方是按照官价来做的。地方官府摊派到民间,实际耗费往往是官价的数倍乃至十倍以上。
万历二十五年,刑部侍郎吕坤上奏披露,采伐巨木一根,“官价虽云千两”,但运到京城,民众的实际消耗,“费不止万金”。
明朝本有制度,宫廷每年有一百万两金花银的进项(明神宗亲政后又强迫户部另增20万两)。
但明神宗如此挥霍无度,一百二十万两金花银,往往仅够其开支两三个月,剩下的私欲黑洞,就只能靠挪用国库来填补。
但国库也经不起明神宗折腾,张居正致力搜刮近十年,其死之日国库存银有近千万两,仅仅过了五、六年,这近千万两白银就已消耗一空。
于是,万历二十四年,丧心病狂的明神宗,决定以三大征(万历二十年宁夏用兵、朝鲜用兵、万历二十七年播州用兵)为借口,派出宦官为矿监、税使,绕过官僚系统,由皇权直接向民间进行搜刮。
仅仅三年时间,明神宗就利用太监,就建立起了一张覆盖全国的敛财网络,史称“矿税之祸”。
矿监的职责,是代表皇权监督民众开采金、银矿。
具体敛财办法有二:
(1)皇权一分钱不出,民众负责所有成本及开采工作,地方官府负责调兵防护(亦即武力控制)。开矿所得,由皇帝和百姓五五分配。
(2)宦官只对明神宗负责,只在乎每年能拿到多少金银,对探查矿洞毫无兴趣,为了完成皇帝交下的任务,他们更热衷于把敛财额度直接摊派给地方,不管地方是否有金银矿,是否开采顺利,都要如数向宦官们缴足敛财额度,来一个旱涝保收。
税使的职责,是代表皇权直接向民间征收法外之税。
具体办法有三:
(1)在原官僚系统控制的税卡之外,另增由宦官控制的税卡,南直隶巡抚刘曰梧曾上奏痛陈,宦官们来了之后,自己的辖区内,商人携带货物,一天之内要经过五、六处税卡。北直隶的通州,税卡更增至数十处。
(2)巧立名目,增加税种。养鸡有鸡税、养猪有猪税,过路有过路税,落地有落地税,不产鱼的地方,也要交鱼税。
(3)直接把敛财额度摊派给地方大商户,不管商业是否繁荣,不管具体营业额,大商户必须按期如数向宦官们缴足敛财额度。
至于宦官及其爪牙敲诈勒索让人家破人亡,自然更是极为普遍的现象。
据不完全统计,自万历二十五年至三十四年,这些宦官们每年向明神宗进奉白银约171万两,黄金约3600两。宦官及其爪牙所得,约为进奉给明神宗的3~10倍。
如派往广东的税使宦官李凤,将所征敛的白银51.7万余两据为己有,另搜刮了不计其数的珠宝。派往山东的矿监陈增麾下的一个参随程守训,被查抄时搜出“违禁珠宝及赇银四十余万(两)”,派往山东的税监马堂,七年时间里,隐匿税银130余万两。
矿监税使横行天下,皇帝肥了,宦官及其爪牙也肥了,惟独民不聊生。
按大学士沈鲤的说法,是“无一片安乐之地,贫富皆倾,商农交困”。
按直隶巡抚刘曰梧的说法,是“民间之皮毛穿、膏脂竭矣”。
按辽东巡按萧淳的说法,是“辽东……十室九空”。
按陕西巡按龙遇奇的说法,是“坐括(陕西)民脂一百四十余万,民间皮肉俱尽”。
按户部尚书赵世卿的说法,是商业萧条,家家户户关门大吉。
比如,税使到任不足两年,河西务的160余家布店,只剩下30余家,临清关���商38人,只剩下两人;段(缎)店32座,关门21家;布店73座,关门45家;杂货店65座,关门41家。
民不聊生,自然就会有民变。
万历二十七年,临清民众纵火焚烧了税监马堂的衙门。
同年,湖广民众扔砖放火,欲与坐地敛财的宦官陈奉同死。
万历二十九年,民众又包围陈奉的衙门,将其爪牙十余人投入江中。
同年,苏州织工两千余人暴动,攻击了坐地敛财的太监孙隆,其爪牙黄建节被击毙,并焚烧了多名孙隆爪牙之家,孙隆本人连夜逃往杭州。
万历三十年,江西民众反抗宦官潘相,将他的爪牙陆泰打了个半死。
万历三十四年,云南军官贺世勋等人不堪宦官杨荣的暴虐,聚众数千人,将杨荣杀死,将其住宅付之一炬。
万历三十六年,辽东屯垦的军队不堪宦官高淮剥削,歃血为盟,欲杀死高淮为民除害。
万历四十二年,福建民众万余人,攻击了宦官高寀的住宅。……
以上种种暴动,丝毫未曾动摇明神宗的“矿监税使”政策;所有参与暴动的领头人物,均被明神宗严旨捕获杀害。
皇权残暴如斯,才有了东林党人针对“矿税之祸”的冒死批判。
比如,李三才在奏折里强调,百姓是“人主之主”,是高于皇帝的存在,痛骂万历储存黄金珠玉“高于北斗”,却无视民众家中已经连“糠粃升斗之储”皆无。
田大益骂明神宗误入歧途,嘴上说着爱国爱民的漂亮话,实际上“内库日进不已,未尝少佐军国之需”,钱全进了个人私库,从不用在国事之上,并警告他,一味“以金钱珠玉为命脉”,长此以往,“家之盈者,国必丧”,如此疯狂地把天下之财往自己家里搬,国迟早要亡。
魏允贞直接骂万历“爱贤士不如爱珠玉锦绮”。……
对这些批评,明神宗一律斥之为“卖直”—— 你们动机不纯,攻击皇帝的目的,是为了树立你们自己的道德高度 —— 然后对批评者或无视、或廷杖、或流放、或残杀。
这种不问是非、只问动机、乱扣帽子的诛心手段,可谓无耻至极。
遗憾的是,今人评价东林党,却又有意无意把明神宗的无耻手段重新捡了起来,胡说什么东林党是“道德控”、“不干实事”……
体制内批评毫无成效。
万历三十年前后,顾宪成等知识分子,开始以东林书院为据点,集结在野人士,对朝政做在野品评,成为了一股不容忽视的舆论力量。
东林书院的影响力,实际上也是时代进程的产物。这个时代进程,至少包括两个方面:
(1)先有祸国殃民的暴政,后有知识分子出来为民请命。
张居正时代的暴政以“考成法”为核心,知识分子的批判也就集中在“考成法”;万历亲政后的暴政以“矿税”为核心,知识分子的批判也就集中在“矿税”。
(2)两套敛财系统 —— 宦官体系与官僚体系 —— 发生利益冲突,给了知识分子提升影响力的机会。
在任何时代,有理想、愿意为民请命的知识分子,始终都是少数。
这少数人在张居正时代,势单力孤,很难形成影响力;到了万历亲政时代,官僚集团的利益受到了宦官集团的侵害,他们转而愿意支持、利用东林党知识分子,将他们拱到前线,去对抗宦官集团。这是东林党在万历时代成型的关键背景。
把皇权关进笼子?皇权直接搞肉体消灭
明神宗时代,东林党人还曾深度介入到“国本之争”(要求明神宗立长子为太子);明光宗时代,曾介入“红丸案”(涉及光宗之死);明熹宗即位,又深度介入了“移宫案”(涉及李选侍的后宫地位)。
很多人痛骂东林党,说他们不该干预皇帝家事。
其实,在这三场风波当中,东林党人的核心诉求是要求皇帝及后宫须按既定制度章程办事,亦即希望将皇权关进制度的笼子。这也是自批判“考成法”以来,东林党人对明帝国政治改革的核心诉求。
这种政治诉求,注定了东林党人无法在明熹宗时代获得皇权的青睐。
天启初年的“东林方盛、众正盈朝”局面,到了天启四年就已是过眼云烟(“众正盈朝”缘自东林党人按既定规章制度办事,支持光宗、熹宗父子继承帝位)。
皇权肆意已久,绝不甘心受制度的约束。
明熹宗登基初年启用东林党,只是权宜之计,到了天启二年,皇权展开了针对东林党的批判。
兵科言官朱童蒙首先开炮,给东林党扣了一顶“招朋引类”“摧残善人”的大帽子。
也是在这一年,皇权开始培植魏忠贤及其宦官集团,允许魏在宫中操练一支万余人的军队;次年,魏受命控制东厂和锦衣卫,开启了特务治国(在此之前,东厂和锦衣卫长期处于近似瘫痪的状态),宦官们还被派往边境监视、控制军队。
天启四年,魏忠贤开始逮捕东林党人。
同年,杨涟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状。
天启五年,魏忠贤秉皇权之意,开始大肆屠杀东林党人,先后制造了“东林六君子之狱、“东林七君子之狱”……
肉体消灭的同时,对东林党的精神消灭也提上了日程。
天启五年,在魏忠贤的授意下,阉党开始在朝堂上制造“假道学不如真忠义”的舆论,并获得皇权支持,全面禁毁天下书院、讲坛,并用上谕的形式,张榜公示《东林党人榜》,共收录309人。
天启六年,明熹宗决定就东林党问题形成历史决议,下令编纂《三朝要典》。
这部历史决议的核心主旨,是痛骂东林党,说他们为了达成自己留名青史的险恶目的,不惜拿各种琐事喋喋不休地攻击皇帝。
今天所有不合史实的针对东林党的批判,都可以在这份由阉党一手炮制的历史决议中找到。
(附带一提:东林党“众正盈朝”的短暂两三年里,最受今人诟病之事,是辽东经略熊廷弼的被削职。事实上,熊虽然在明神宗时代攻击过东林党,但他去职并不能归咎于东林党人。比如,邹元标虽然主张严厉处分熊廷弼,但维护熊廷弼的七名科道言官当中,也有五人属于东林党人。把熊廷弼之死说成是东林党人搞党争、不问是非只看立场的结果,是阉党篡改舆论所造成的错误印象。)
从“众正盈朝”,到肉体与精神被全方位消灭,东林党人在天启时代之所以如此脆弱,与明熹宗任用宦官的方式与明神宗大不相同,有直接关系。
万历时代,围绕着“矿税之祸”,宦官集团与官僚集团存在着严重的利益冲突,不但宦官集团横征暴敛造成的地方动乱需要官僚集团善后担责,宦官集团还直接侵吞了原本属于官僚集团的利益蛋糕。官僚集团为自身利益计,多少愿意有限度地支持身为“一小撮”的东林党人。
天启时代,魏忠贤将宦官集团与官僚集团整合到一起,大量官僚进入阉党,官僚集团同时也是宦官集团。身为“一小撮”的东林党人,对上欲将皇权纳入制度约束,同时多次要求明熹宗从私人账户拿钱贴补国事(索要出至少500万两白银)、对中试图弹劾魏忠贤使之远离国事、对下试图通过京察等方式肃清吏治整顿官僚集团,其勇气与理想可嘉,但命运也可想而知。
崇祯上位后抛弃魏忠贤,同时吸取天启时代的历史教训,重新将宦官集团与官僚集团分离。
东林党的余绪“复社”的知识分子,再次获得了一些言论空间。
和当年的东林党一样,复社这种脆弱的言论空间,远不足以构成改革明帝国政治体制的的力量。
东林党人真正的力量,在于不惧斧钺加身,也要以民本为出发点,去批判皇权之恶 —— 杨涟被铜锤断肋、铁钉贯耳,留有血书云:“大笑,大笑,还大笑!”顾大章被投入诏狱,右手剁至只剩拇指与食指,仍作遗诗云:当留日月照人心。高攀龙自沉于后园池中,遗表直言,要“从屈平(即屈原)之遗则”……
这种无所畏惧的批判精神,是中国饱受秦制摧残的数千年里,极为鲜见的的思想亮光。
传递至明末的黄宗羲、顾炎武,始有“君主乃天下之大害”、“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国之兴亡,肉食者谋之”这般痛彻心扉的认知;及至晚清,始被重新发掘,成为“兴民权、抑君权”的思想资源。
痛骂东林党,实可谓无公道、无是非到了极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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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的召唤 —— 寻觅托克维尔的踪迹 | 法广
作者:赵越胜   14-11-2018
终于完成了介绍托克维尔的讲稿,扔下笔伸伸腰,看窗外好一派秋光。走,去沙马朗德城堡,寻觅托克维尔儿的踪迹。在他流连之地,奉上我们的敬仰。
一八五六年,《旧制度与大革命》出版之后,托克维尔继续准备写下一部著作的材料。他设想这应该是《旧制度与大革命》的下卷。
在《旧制度与大革命》的前言中,他说:“我一直写到大革命似乎完成了它的业绩,新社会已诞生时。然后我将考察这个社会本身,我要力图辨别它在哪些地方,与以前的社会相像,在哪些方面不同。我们在这场天地翻覆中失去了什么,得到了什么。最后,我试图推测我们的未来”。
在宣示了他的整体构想之后,他颇有些伤感地说:“第二部著作,有一部分已写出了草稿,但尚不成熟,不能公之于世。我能否有精力完成它?谁能说得准呢?个人的命运较之民族的命运更为晦暗叵测”。
托克维尔一语成谶,果然晦暗叵测的命运夺走了他的生命。
他没有完成这第二部著作,他所搜集阅读,留下的笔记,和几个几乎完成的章节,最终以《论大革命》(Considerations sur la Revolution)编撰成集。
正是为了准备这部著作,他离开诺曼底的托克维尔庄园,与一八五六年春天住到了沙马朗德城堡,因为这里离巴黎近些,便于去国家图书馆阅读馆藏资料。
那时他的妻子玛丽正陪伴她的姑母贝拉姆夫人住在这里。
托克维尔到城堡时,正是杂花生树、莺飞草长的初春。
在沙马朗德园林那一泓平湖之上,托克维尔可享受过“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逸趣?
沙马朗德城堡在巴黎大区西南方的埃松省内,距巴黎五十公里。它建于一片谷地,四围山峦环抱,如安河在园林里蜿蜒流过,留下大片湿地。山坡上茂林蓊郁,虽无林海的雄阔,但风拂秀木,仍是一片绿涛。沙马朗德城堡就是这绿涛中一处隐匿的港湾。
这块地方历史久远,高卢- 罗马时代就有人居住。
公元八一一年,查理曼把它封给了他的传记作者,圣高尔修道院的修士艾因哈德的兄弟阿特尔德。艾因哈德是查理曼宫廷中首屈一指的大学者阿尔昆的学生,对“卡洛林朝文艺复兴”贡献卓著,亏了他的优美文笔,我们才有了查理曼这位欧洲之父的可靠生平。
随后,时代嬗递,几经传承,到了十六世纪末叶,它已败落不堪,仅余残垣断壁。
十七世纪初,巴黎公共卫生系统的创始人米隆重修了城堡,他采用典型的路易十三时代的建筑风格,红砖为墙,砺石为筋,黑石版为顶。三层主楼,门厅敞亮,虽有气派但绝无张扬。一六四四年,米隆的遗孀阿娜德·巴雍又加建了两侧翼。
一六五四年,城堡转手给皮埃尔·梅侯,他是王后玛丽·美第奇的管家,他请著名皇家建筑师尼古拉·拉斯皮奈主持工程,完成整修。而那座美丽的花园,却要等到一七三九年,在奥尔内松·达拉鲁家族手中完成。这时,沙马朗德已升格为伯爵领地。
他们延请园艺大师皮埃尔·贡当迪弗利在城堡四周修造了一座以几何图形为特征的法式花园。
到了一七八二年,达拉鲁家族的后人,又把花园改建成自然风格的英式花园,这是一时风尚,滥觞于卢梭的《新爱洛伊斯》中那些对自然风光的描绘。
草场牧园,取代了古板的花坛和修建成几何图形的灌木丛。横平竖直的通道,更之以蜿蜒曲径。古典风格的喷水池,被开凿成波光粼粼的小湖,这就是现在的样子。
托克维尔来这里时,就是如此,至今未变。
一八五二年,珠宝商勒内·罗比诺买下了沙马朗德城堡。
他当时兼着沙马朗德镇的镇长。他把城堡分割出租,就在这时贝拉姆夫人住到了城堡里。
她是托克维尔的夫人玛丽·莫特利的姑母,但她在玛丽四岁那年收养了她,所以贝拉姆夫人其实是玛丽的养母,也就是托克维尔的准岳母。
这位英国老妇人是个喜欢清静的人,她看上了城堡周围的英式园林,所以选择来这里过着半隐居的生活。
玛丽和这位老妇人关系亲密,经常来沙马朗德陪伴她,托克维尔在给朋友的信中常谈到“我妻子去看望她姑母了”,说的就是玛丽去沙马朗德城堡了。
玛丽·莫特利出生在英国朴茨茅斯的一个英国海军世家。她的父亲、叔叔、哥哥都是皇家海军的官员,一八二八年玛丽随贝拉姆夫人移居法国,住在了昔日车水马龙、气焰喧赫的皇城凡尔赛。
只是往昔烈火烹油的日子,已随王朝覆灭而云散。
人去楼空的凡尔赛成了英国资产阶级喜欢定居的地方。因为这里的生活不仅便宜实惠,还有好品味。以至当时专门有一个词儿来称呼他们“凡尔赛英国人”。
偏巧,托克维尔也在凡尔赛法院做见习法官,他与玛丽都住在安茹街,是邻居。
冷冷清清的凡尔赛让托克维尔寂寞得要死,这时他发现了玛丽。
有人说玛丽并不漂亮,特别是牙齿很丑,但托克维尔的传记作者休·布罗根描述了她的一幅肖像:
“在画中,莫特利小姐打扮得十分迷人,她厚实而有光泽的乌黑卷发上,时尚地别着一根玳瑁��,珍珠耳环勾出脸蛋的轮廓,穿着镶花边的泡泡纱女装,腰肢纤细,杏眼有神,樱唇紧闭,显出是位勇敢,有智慧的女士”。
托克维尔是位内心情感极为丰富的人,一生也有过几位红颜知己,却与玛丽厮守了一生。
尽管托克维尔家族对玛丽很有保留,托克维尔却对玛丽一往情深。
他在结婚前给玛丽的信中说:
“我最多只能将生活分为两部分,一方面是外部世界的行动、魅力、名声,另一方面是心灵的甜蜜感情。在那里我只见到你,除了你,谁也看不到。在生活的所有迷人之处,你是我眼中的唯一。唯有你将会成为那幅永恒的画面,我们终生紧密相连,至死不渝”。
托克维尔说到做到。
一八五二年十二月二日,路易·拿破仑登基,恢复帝国,史称拿破仑三世和第二帝国。
政变期间,拿破仑三世拘禁了全体议员,托克维尔被拘押在万森城堡。
一天之后,警察局长下令释放他,托克维尔拒绝出狱,他说,我的同僚未被释放,我不会独自先走。
事后,路易·拿破仑派自己的老师、托克维尔的熟人维亚埃尔到托克维尔家道歉,托克维尔连门都不让他进,一付傲骨铮铮的样子。
随后,他和玛丽商定,卖掉巴黎的房子,彻底搬回诺曼底的托克维尔庄园。那里是他家的祖传城堡。
搬家费时费力,玛丽身体有些不适,她要去沙马朗德城堡住几天,休息一下,同时看望贝拉姆夫人,因为她年事已高,开始准备遗嘱了。
托克维尔不断往城堡写信,慇慇眷顾,溢于言表:
“亲爱的,总算收到了你昨天的来信,我心头的石头也算落了地。这里的天气真糟糕,下雨让我担忧烦躁,真比出去淋雨还难受。你会不顾外头的泥泞和雨水,出门去雇马车。我想全法国也就你一个女人会这样做吧”。
这时他正在紧张地思考和撰写一部要在“世界上留下一点印记”的著作。
他要能够把“事实与思想、历史哲学与历史本身结合起来”,去洞彻法国大革命的本质。
这部书后来以《旧制度与大革命》为名,蜚声四海。
托克维尔渴望能够完成下一部著作,他阐明了这部著作的主旨:
“如果我没有搞错,它将让人感受到革命在法国内外的普遍运动,在大革命结束其作为之后,该书将切实地指出,这一作为到底是什么,从那场暴力运动中诞生出一个什么样的新社会。从这一运动攻击的这个古老的制度中,它消除了什么,又存留下什么”。
为此,他不倦地搜集资料,钻档案馆,苦读革命时期各地的政府档案。
除了这些官方记载,托克维尔把眼光放得更远,他说:
“我的目标更在于描绘那些依次制造了法国大革命各事件的那些感情和思想的运动,而非讲述事件本身。与历史文件相比,我更需要那些能展示出每个阶段公众精神的文字,报纸,小册子,私人信件,行政信函”。
通过阅读这些反映出革命前普遍社会氛围的材料,托克维尔断定:
“很长时间以来,政府患上了一种疾病,那就是那种试图掌控一切,预料一切,操纵一切的权力常见却无法治愈的疾病。政府对一切都承担责任。无论人们因为抱怨的对象不同而产生多大的分歧,大家都很愿意聚在一起指责政府……对专断的仇恨,变成法国人唯一的激情。政府成为共同的敌人”。
结果,
“这无法名状的不适感,让上流社会和普通民众,都觉得他们所处的环境令人无法忍受。因此,尽管谁都不曾试图变革,尽管谁都不知道改变将如何发生,这种关于变革的普遍想法,还是进入所有人的脑袋里”。
于是,对政府的普遍不满,和人人都感受到的不适,造成“坠落前的摇摆”。
而恰巧作为国家驭手的路易十六,颟顸而不明大事,整个民族便被带入深渊。而社会挣脱束缚,逃出深渊的自保行为,就造成了革命。
然后,“那仿佛是施洗者约翰从沙漠腹地发出的呐喊,新的时代即将来临”。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萦绕在托克维尔心头:在经历了以自由、平等、博爱为最高追求的大革命之后,法国人因为什么,
“忘却了自由,只想成为世界霸主的平等的仆役,一个比大革命所推翻的政府更加强大,更加专制的政府,如何重新夺得并集中全部权力,取消了以如此高昂代价换得的一切自由”。
而且,他眼见那些最诚实的法国人,“只梦想着如何在一个主子治下尽可能自得其乐”。
更让他恐惧的是,“他们看来要把对奴役的热爱,变成美德的要素”。
这是一八五六年初春,托克维尔住到沙马朗德城堡时,依然徘徊脑中的问题。
一八五六年一月七日,正在他前往沙马朗德城堡的前几日,他给索非亚·斯维金娜夫人的信中说:
“我在您很有兴趣的工作中走得越远,就越是觉得自己被卷入了一种与很多当代人所置身的思想潮流恰恰相反的思潮中。我仍然热爱着那些他们已经不再关心的事物”。
人们已不再关心什么事物呢?
那就是自由!
大革命之后,人们获得了人身、言论、出版、集会、选举等等一个文��社会所须臾不可离身的自由了吗?
眼前法国的现实告诉他,自由这最崇高的追求,这使人成为人的本质要求,已经被那样轻易地抛弃了。
法兰西民族“不仅承受着枷锁,而且像得胜凯旋一样为之兴奋,激动不已地亲吻枷锁”,这让托克维尔痛彻心腹。
他向斯维金娜夫人倾吐心声:
“夫人,我生活在这种精神孤独中,觉得自己与这个时代,与这个国家的思想环境格格不入的时候,您很难想象我体验到的痛苦”。
这种痛苦可以用他在阅读材料中引用的一位德国作家的话来表达:
“过去存在的已经破产,在这废墟上将耸立什么样的新建筑?我不知道。我只能说,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历经恐怖时代之后,过去的那个萎靡堕落的、各种形式都已破产的时代再次复生。退回第一幕,这不是我们演戏的方式,往前走啊”。
但社会确实已经在倒退、堕落。
波旁王朝复辟之前,拿破仑已经以铁腕扼杀了《人权宣言》中所明示的自由权利。
那些反对拿破仑倒行逆施的读书人,大多是托克维尔的朋友。
雷加米埃夫人的沙龙,被拿破仑视作眼中钉,它却正是托克维尔出入的地方。而斯塔尔夫人、雷加米埃夫人被流放,贡斯当被贬斥,夏多布里昂被禁言,报纸上连篇累牍地吹捧新皇帝。
吮痈舐痔者飞黄腾达,庙堂上剩下一群只会唱“酒神颂歌”的人。
这些僭取和倒退,怎能不让托克维尔切肤深痛?
他愤怒地指出:
“(新皇朝)取消了权利的主要保障,取消了思想、言论、写作自由  这正是一七八九年取得的最珍贵、最崇高的成果,而它居然还以这个伟大的名义自诩”。
他要告诉人们“共和国如何准备接受一个主子”。
拿破仑如何成为共和国的新主子?经历了大革命的法国人,又如何拥戴他把共和国变成帝国?
托克维尔看到法国人,只想成为拿破仑这个世界霸主的“平等的仆役”。
这正是他在《论美国的民主》中所讨论过的问题。
通常,人们热爱平等超过热爱自由。
那时,他就预言般地指出:
“我想描述这种专制,可能以哪些新的特点展现于世?我认为,到那时候将出现无数的相同而平等的人,整天为追逐他们心中所想的小小的庸俗享乐而奔波……在这样的一群人之上,耸立着一个只负责保证他们的享乐,和照顾他们的一生的、权力极大的监护性当局”。
他甚至预见到,这种监护所产生的最终结果,
“(它)使人精神颓靡,意志消沉,和麻木不仁。最后,使全体人民变成一群胆小而会���活的牲畜,政府则是牧人”。
监管严酷的背后是暴力,追逐享乐的背后是金钱,这两者结合起来,只为达到一个目的,让社会道德败坏。因为道德败坏的民族,是专制的土壤。
社会的普遍堕落,让暴政肆意疯长。
你不能想象一群梭伦式的公民会屈服在暴政之下。
你同样不能忘记,社会沉沦的背后,有一只牵引它的绝对权力之手。
所以托克维尔的问题,“共和国如何准备接受一个主子”,就转变为“社会大众如何准备接受道德败坏”。
托克维尔注意到大革命后财产归属的变化,注意到拿破仑新王朝如何操纵这个变化。
一方面为自己的家族攫取财产,一方面给他的追随者肆意施恩。
托克维尔指出:
“拿破仑对待他的将军,就像猎人对待他的狗,他听任这些狗吞吃动物尸体,从而让他们热爱打猎”。
这话够犀利。
但他关注的并不仅是那些帝国的将军,他更要剖析专制制度如何利用人的逐富心理,来巩固统治。
因为,
“在这类社会中,金钱已经成为区分贵贱尊卑的主要标志。……因此几乎无人不拼命地攒钱或赚钱,不惜一切代价发财致富的欲望,对商业的嗜好,对物质利益和享受的追求,便成为最普遍的感情。这种感情轻而易举地散布在所有阶级之中,甚至深入到一向与此无缘的阶级。如果不加以阻止,它很快就会使整个民族萎靡堕落。然而,专制制度在本质上却支持和助长这种感情,这些使人消沉的感情,对专制制度大有裨益,它使人们的思想,从公共事物上转移开,使他们一想到革命就浑身颤栗,只有专制制度能给他们提供秘诀和庇护,使贪婪之心横行无忌,听任人们以不义之行攫取不义之财”。
更可忧虑的是,这种诱导通过无形的胁迫来实现。
也就是严控言论与思想,如果你发言谈论政治,让当局不快,那么富歇的手下就会对你假以颜色。
如果你只谈如何炒股票,勾女人,则一切平安。慢慢地,公共话语空间便只剩下黄色的话题,金钱和色情。这必然改变人的价值认同。
托克维尔指出:
“在漫长的革命中,最为败坏人的,与其说是他们在信仰的热忱和他们的激情中所犯下的错误,不如说是他们最终对曾推动他们行动的信仰的蔑视。当他们感到疲惫、幻灭、失望,他们最终转过头来反对自己,发现他们的希望是幼稚的,热情是可笑的,而他们的献身尤其可笑,这种蔑视就产生了”。
这是一种双重的背叛,即背叛自己所怀抱过的自由理想,亦背叛自身在自由光辉照耀下焕发出的崇高人格。
所有的暴君对背叛者都是既蔑视又喜爱,所以,他对这种背叛的嘉奖,就是严酷压制下的稳定和秩序。
在这种稳定和秩序下,自由的公民消失了,贪婪的小人得势了,社会再不见清明和崇高的理想,只有现世的得失。
那么我们拿什么对抗这种背叛?
托克维尔给我们的召唤是:“始终不渝地热爱自由”。
因为人忠诚于自由,是人之为人的责任、义务、权利,也是一种道德立场。
托克维尔说:“我把自由看作首要的善,我一直都这样认为。自由是孕育刚毅的美德和伟大行动的最丰饶的源泉”。
正因为自由是首要的善,所以它是一种美德,属于绝对律令的范畴。这就是为什么当人更深切地依恋着自由时,会抑制追逐物质利益的冲动,因为在绝对律令之下,利益的计算没有位置。成败得失不能证明行为的善恶,不是道德正当性的标尺。
所以托克维尔有力地为自己痴情于自由声辩:
“多少世代中,有些人的心仅仅依恋着自由,使他们依恋的是自由的诱惑力,自由本身的魅力,与自由带来的物质利益无关,这就是在上帝和法律的统治下能无拘无束地发表言论,行动,呼吸的快乐。谁在自由中寻求自由本身之外的东西,谁就只配受奴役”。
托克维尔甚至知道,会有人指责他“对自由的酷爱”已不合时宜。
大变革之后,日趋逐利的法国,已很少有人在关心自由。
但他仍苦口婆心地告诉世人:“只有自由才能在这类社会中与种种社会弊病进行斗争,使社会不至于沿着斜坡滑下去”。
其实,托克维尔又何尝不知道,真正把自由挂在心上的人,永远是少数。大众关心的通常只是身边的日子,这并不格外反常。
托克维尔只是企盼在社会中,在政治生活中,在以文字为生命的人中,会有一些人心系自由。他们对自由的牵挂,是暗夜中的那一点光亮,这点光亮随时能燃起自由的火把,照亮社会丛林中晦暗的道路。若没有日常生活的晦暗,那擎灯之人又照向谁呢?
这正像查拉图斯特拉对太阳所说:“你这伟大的星球啊!如果没有你所照耀的人们,你又有何幸福可言呢?”自由是人的本质,只要有光亮,人们便会朝它走。
自由之为美德,会唤醒人的心灵。它不仅与伟大的心灵相呼应,甚至能使平庸的心灵变得伟大,贫弱的情感变得丰厚。苍白的情感,永不会成就自由的事业。
托克维尔说:“我不知道是否存在过一个非常伟大的心灵,在其行动上没有投入某种伟大的情感”。
而自由的心灵和伟大的情感相结合,便可能产生辉煌的文字。托克维尔把他对自由的关注,转向精神成果的诞生。
他断言:“人类精神的所有杰作,都诞生于自由的时代”。“政治平庸和奴役,从来只会制造乏味的文学”。
这话原则上对,但征之以史又不尽然。
黑暗时代一样有伟大作品,所以托克维尔在这里所谈的仍是心灵和精神自由。
不争的事实是,只有自由的心灵才能创造伟大的作品。时代越黑暗,自由的心灵之光越耀眼。
托克维尔论证道:
“这一时期歌颂皇帝或者在皇帝前厅发财的作家,那个时代的迈瑞和梅里美们,显然要么是极其平庸的作家,要么是些非常二流的头脑。但那些与皇帝斗争,为了争取人类的权利而反对他的作家,则拥有杰出的才智。显然,带来斯塔尔夫人和夏多布里昂的十年,不会是平庸的十年”。
我们知道,这两位正是为了捍卫人的自由权利而挺身反抗拿破仑。尽管一个被流放,一个被封口,他们却代表了自由心灵和文字的力量。
所以托克维尔断言:“心智的伟大只会存在于那些抗议其政府,在普遍的奴役中仍然保持自由的人那里”。
说到底,还是自由的心灵,自由的精神,对自由的挚爱与持守,造就时代的辉煌,给人类历史留下希望的印迹。
去沙马朗德的路上,突然乌云翻滚,暴雨如注。到了城堡门前,天却陡然放晴,蓝天剔透,瑰云舒卷,夕晖映在远山上,秋林绿红相间,山色已见斑斓。城堡的大门绿栅金顶,颇有气派。
走进园去,雨后的园林清新亮丽,纤尘不染。肥厚的树叶上,雨水仍断断续续滴落着,夕照映射,雨滴化成串串琥珀色的泪珠。抬眼望去,芊绵草场的尽头,轻睡着一弯静泊。芳草荡向湖边,如泄入湖中的绿波。
园中几不见人迹,雾霭袅袅,裹着寂静飘来。突然,老树苍叶间传出几声鸟鸣,又旋即消失,岑寂中只听见我们脚下沙石簌簌。
进到中庭,城堡正沐浴在落日余晖中。玻璃窗上映着彤红的云影,大雨刚刚洗尽它身上的尘埃,庄重古朴的红白黑三色调搭配,透着老贵族骄傲的神采。
和接待处的人聊起托克维尔在城堡的往事,他说他们知道托克维尔和玛丽住在城堡左侧的二楼上,但没留下任何痕迹。
因为他们住在这里时,城堡再次转手,拿破仑三世的宠臣博尔西涅公爵买下城堡。他要在底层修建一个大画廊,陈列他搜集的各种徽章,所以托克维尔很快就离开了这里。
这位工作人员还说,他曾在沙马朗德镇的档案中查找托克维尔的租房契约而未果。
其实我想,他应该查找的是贝拉姆夫人的租房契约,因为租房的是她而不是托克维尔。玛丽和托克维尔来这里只是小住,他们不是租户,这位工作人员找错了方向。
一八五八年五月十六日,托克维尔从诺曼底的托克维尔城堡,给凯戈莱写信说:
“她(玛丽)很怕旅行奔波,而且很喜欢我们过的隐居生活。既然贝拉��太太现在很好,既然我们在沙马朗德城堡的住宿困难越来越大,我们根本不想走了”。
这是说,城堡里的修建工程让他们不方便居住,所以他们决定不回沙马朗德了。
我们知道,他随后渡海去了英国,回来后身体状况急剧恶化,为了在温暖的气候下调养,他们去了南方。
不过数月,一八五九年四月十六日,他在嘎纳去世,离他告别沙马朗德城堡不到一年。
站在城堡前,望着晚霞点燃起火把,照亮托克维尔房间的高窗。一刹那,我陷入幻觉,仿佛时光倒流,托克维尔正倚窗眺望残阳。
恍然惊醒,眼前房屋依旧而哲人已萎,不由记起拉辛的哀叹:“他真是个堂堂男子,总之我再也见不到他那样的人了”。
如今,在我们身处的时代,技术辉煌而灵性贫弱,只见人群而不见人物。
子曰:“甚矣,吾衰矣,吾久不复梦见周公”。
当我们的心灵不再追慕先哲,不再踵武前贤,不再敬仰崇高,则无论年龄几何,都是衰朽。
离开城堡,出中庭右拐,行百余步,便是如安河。水流潺湲,落叶逐浪。岸边泊着几只暗红色的小舟,一对情侣依偎舟上,姑娘秀美,小伙儿俊朗,缱绻在清流树影间,宛如画中人。
沿河岸信步走去,夹岸皆是参天巨树,盘根错节,逸枝虬曲,密叶间筛下阳光,片片光斑,随波逐流,晃人眼目。
据城堡文件记载,达拉鲁家族修建园林时,曾植树三百余株,这树若是当年所栽,距今已二百五十年,它们是托克维尔在此居留时的伴侣。若能开口说话,或许会给我们讲述托克维尔河边漫步的情景吧?
清风穆穆,枝叶摇摇,谁知我们是不是正踏在先哲的足迹上?
不知不觉沿河走了好远,过一座小桥,便是一片开阔的湿地,繁茂的芦苇招招摇摇,正在夕阳下酣舞。
穿过苇丛,便走到湖边,湖水如镜,莲叶半卷,野鸭悠悠然穿行浮萍间。岸边泣柳婆娑,风动长条,惹起涟漪,搅碎一泓静水。湖上有桥,凭栏远望,城堡身后水泉隐约可见。两具河神白云石雕,护卫在水泉两侧。
天色向晚,古堡隐入暮霭,隐隐绰绰,透着几分神秘。
或许一百六十年前,曾有过一个月淡星疏的夜晚,托克维尔沉吟湖畔,微风慢捻香草的柔弦,唤起轻歌,慰籍他苦吟自由的寂寥。
突然,城堡墙外圣康坦小教堂晚祷的钟声起了,先是轻轻叩响,声音柔和清亮,渐渐宏大起来,激越高亢,震人肺腑。
这正是晚祷的洪钟大响(pleine volee),它要震撼信徒五内,让他们在极度的欢欣中得知救主的莅临。
随后钟声又渐回低诵,余音渺渺,飘过城堡、高树、静泊,绿荫,追逐着落日,没入烟林。
这宣示圣主降临的钟声,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在沙马朗德响起,这不正是托克维尔召唤自由的声音吗?
在一个迷惘的时代,他的声音如晚祷的钟声,震醒已不知哀痛的心灵,告诫他们,永不要自轻自贱。
更不要说服自己去热爱枷锁,做一个自愿的奴隶。
托克维尔警示我们:
“如果在这个充满自私和可耻行径的现实世界之外,人类的精神不能建立一个公正、勇敢,总之,一个美德可以自在呼吸的世界,那么生活该是多么卑微、冷酷、凄惨!”
初稿于2018年中秋月圆之夜
10月4日改定于奥赛
(题图:沙马朗德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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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你骂程朱理学之前,请先理解它
作者:吴钩   2015-12-25
导读:还有人考证出“抹胸的产生与程朱理学的兴盛不无关系,理学是中国女性乳房发育不良的罪魁祸首”……
最近《芈月传》好像很火热,据看过这部戏的人说,演的虽然是战国的故事,不过男女主人公表达爱情跟现代人一样奔放,什么“月儿就是我的命”,特肉麻。有点穿越的感觉。
导演郑晓龙解释说:“那个时候还是战国时期,男女示爱的方式是比较直接的。开始变保守都是‘程朱理学’出来之后的事,男女间越来越授受不亲。”
用“程朱理学”来替历史剧的“穿越感”(穿帮感)做挡箭牌,确实是好主意。
因为自近代以来,程朱理学一直就是一个大箭垛。任谁,只要觉得不爽都可以往那里射一箭,真可谓众矢之的,千夫所指。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伟大旗手鲁迅先生,率先给程朱理学画了一个小丑的红鼻子:“由汉至唐也并没有鼓吹节烈,直到宋朝,那一班‘业儒’的才说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话,看见历史上‘重适’两个字,便大惊小怪起来。”(这位抛弃发妻找小三的爷,快将自己装扮成“妇女之友”了)
与鲁老爷子齐名的胡适呢,尽管说过父亲给他“留下了一点程朱理学的��风”,但他年轻时也向程朱理学开过炮:
“八百年来,一个理字遂渐渐成了父母压儿子、公婆压媳妇、男子压女子、君主压百姓的唯一武器;渐渐造成了一个不人道,不近人情,没有生气的中国。”
连自许服膺于儒门的“国学大师”南怀瑾先生也认为,五四旗手动手砸“孔家店”是必然的,
“因为这个店,本来是孔孟两个老板开的股份有限公司,下面还加上一些伙计曾子、子思、荀子等等,老板卖的东西货真价实。可是几千年来,被后人加了水卖,变质了。还有些是后人的解释错了,尤其是宋儒的理学家为然。”(大师的解说怎么这么粗俗?)
“文革”时,炮轰程朱理学的火力就更加猛烈了。
著名的笔杆子“梁效”发表雄文批判《水浒传》时,也不忘记先踩几脚程朱理学:
“农民起义的伟大斗争,沉重地打击了宋王朝的封建统治。面对这种局面,地主阶级在对农民起义进行武装镇压的同时,加紧了思想上的反革命进攻。反动思想家程颢、程颐和朱熹等人,适应这种需要,继承儒家的反动路线,对孔孟之道作了一番加工,建立起了程朱理学。它在反动统治者的支持下,广为流行,无孔不入。”—— 吓死宝宝了。
而对“文革”表示反感的自由主义代表人物王小波,在对待程朱理学的态度上,倒可以跟“梁效”产生共鸣。
他说,“从历史上我们知道,宋明理学是一种高调。理学越兴盛,人也越虚伪”;“理学盛行时,科学不研究、艺术不发展,一门心思都在端正男女关系上,肯定没什么好结果”。却不知在理学被打倒骂臭的十年“文革”中,是不是人就特别真诚,艺术特别发达。
今天你到互联网上随便一检索,更是立即便会发现,程朱理学已经成了中国社会的万恶之源:
有人控诉“程朱理学鼓吹缠足、戕害妇女”;
有人指出“程朱理学压抑了中国人的开拓精神和创新能力”;
有人痛骂“程朱理学彻底把中国人奴化,人成了逆来顺受的奴才”;
有人痛心疾首于“程朱理学阻碍了中国一千年的发展”;
还有人考证出“抹胸的产生与程朱理学的兴盛不无关系,理学是中国女性乳房发育不良的罪魁祸首”……
曾有网友戏谑地说,“早晚有一天,张宏良便秘也会说是美国的阴谋”。
著名的“反美斗士”张宏良先生会不会将便秘归咎于美国阴谋,真不好说,但我确知,一些谈中医养生的文章已经指出,中国人性生活不和谐应归咎于程朱理学:
“由于程朱理学的发展及影响,压抑、排斥性的看法日趋严重,谈房中术者不被采录,或视为禁书而遭封删。”(这位同志,你不知道在程朱理学被奉为正朔的明清时期,色情小说与春宫图非常流行么?)
更有意思的是,张宏良本人也是明确反程朱理学的。
他说:“东方文化在后来两千多年封建社会发展过程中,逐渐被腐朽落后的封建文化所侵蚀,特别是倡导‘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严重毒化了中华民族的性格和心灵。”
我觉得,如果张宏良可能将便秘归结为美国阴谋,那他也应该会将便秘怪罪于程朱理学。
显然,程朱理学被妖魔化太久,被误解太深了。
我愿意给诸位讲述四个小故事,用四个小故事为程朱理学正本清源。
程朱理学是旨在约束君权的政治哲学
我要讲的第一个和第二个故事关涉到程朱理学究竟是什么。
我们可以说程朱理学是一门系统化的哲学及信仰体系,后世学界将程朱理学说成“客观唯心主义”,将陆王心学说成“主观唯心主义”(不要问我什么意思,我也不懂),便是从哲学的角度解释理学。
不过,我们其实可以从更“薄”的层面去理解程朱理学,将程朱理学还原为一门政治哲学。理学虽然强调“内圣”,但“内圣”只是出发点,归宿还是“外王”,从“内圣”开出“外王”。
这应该是我们理解程朱理学的一个逻辑起点,从这个逻辑起点出发,我们对程朱理学中一些不近常理的说法才会豁然开朗。
程朱理学是一门政治哲学,换言之,这门学说其实是讲给君主、讲给治理国家的士大夫群体听的;宋代理学家特别讲求的“理”,也是用来约束君主与士大夫的。
程颐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也好,朱熹说“存天理,灭人欲”也好,都是针对君主与士大夫提出来的道德标准,他们是统治者,是社会精英,承受更为严格的道德约束也是应该的。
晚清的徐继畲就这么解释程颐为什么要提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宋承五季之后,世风靡靡,夫妇一伦轻亵已甚,故伊川(程颐)立此严峻之防,使士大夫有所矜式,非为愚夫愚妇言也。”
实际上,程颐还主张,大夫以上,至诸侯、天子,同样不应该再娶,“大夫以上无再娶礼。凡人为夫妇时,岂有一人先死,一人再娶,一人再嫁之约?只约终身夫妇也”。
这个高标准亦不适用于一般平民。
大夫以下的平民是可以“不得已再娶”的。
对于“愚夫愚妇”,儒家的主张向来是“体民之情,遂民之欲”;“礼不下庶人”,用不着那么讲究。
现在来说第一个故事。
北宋元祐元年(1086),程颐以布衣之身份,被朝廷召征为“崇政殿说书”,充任年幼的哲宗皇帝的经筵官。
这是一个极清贵的职位,不过程颐没有马上应承,而是上了三道札子,阐述他对经筵制度的看法,并提出一个条件:如果朝廷赞成他的意见,他便担任经筵官;如果不赞成,那“崇政殿说书”一职还是另请高明。
在第三道札子上,程颐说:
“臣窃以人主居崇高之位,持威福之柄,百官畏慑,莫敢仰视,万方承奉,所欲随得。苟非知道畏义,所养如此,其成德可知。中常之君,不无骄肆。英明之主,自然满假。此自古同患,治乱所系也。”
总而言之,如果君主不知道克制、敬畏,后果很严重。
怎么办?程颐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其中包含两套制度:
一、君德成就责经筵;二、天下治乱系宰相。
什么意思呢?
首先是经筵制度,程颐认为,皇帝比任何人更加需要教化,因此,必须建立经筵制度,礼聘大儒讲课,让君主长期接受儒家理想的熏陶,潜移默化,养成克制的自觉与能力(君德)。这个过程,也叫做“格君心之非”,是理学的重要主张。
其次是宰相负责制,程颐认为,应当剥夺君主的执政权力。
君主地位尊贵,是最高的仲裁者,受众臣、万民景仰,但是,君主不应该具体执政,不必亲裁细务,执政的权力委托给宰相领导的政府,并由政府承担“天下治乱”的责任。这也是宋儒的共识。
从程颐后来还是欣然就任“崇政殿说书”来看,朝廷应该对他的意见没什么异议。
另一位大儒朱熹后半辈子都在强调“正心诚意”,这同样是对君主与士大夫的要求。
我来说第二个故事。
南宋淳熙十五年(1188),年近六十的朱熹应宋孝宗之召,赴杭州入对。启程之际,友人劝告他:皇上不喜欢“正心诚意”之论,您就别提这个话题了。
朱熹正色说:“吾平生所学,惟此四字,岂可隐默以欺吾君乎?”
待见到了宋孝宗,朱熹劈头就对皇帝一顿臭骂:
“陛下即位二十七年,因循荏苒,无尺寸之效可以仰酬圣志。”
为什么会这样,朱熹分析说,是因为陛下您“天理有所未纯,人欲有所未尽”。
最后朱熹建议皇上:“愿陛下自今以往,一念之顷必谨而察之:此为天理耶,人欲耶?果天理也,则敬以充之,而不使其少有壅阏;果人欲也,则敬以克之,而不使其少有凝滞。”
不管朱熹的这一套皇帝听不听从,但朱熹的本意确是要求君主与士大夫节制人欲、遵循天理,而不是要老百姓这样做。
学者陈来先生在岳麓书院的一次演讲中澄清过这个问题:“有人讲,宋儒讲‘格物致知’、‘正心诚意’,讲‘存天理、灭人欲’,是讲给老百姓听的,是用来控制老百姓的思想。这个不对。我们看朱熹的经历,他一开始就是讲给皇帝听的,是向承担各级职务的知识分子宣讲的。”
而且,朱熹对天理与人欲的区分,也不是今天许多人想象的那般极端、刻板。
朱熹自己解释说:“饮食,天理也;山珍海味,人欲也。夫妻,天理也;三妻四妾,人欲也。”
显然,朱熹并不反对正当的人性需求,而是反对没有节制的欲望。
从公共治理的角度来说,朱熹的主张也是有道理的。人有欲望,但人生活在相互的关系中,如果欲望不加节制,特别是统治者的欲望如不受限制,则必将对他人构成威胁或伤害。
所以人们在交往、结群的过程中,会形成道德、伦理、礼法。道德、伦理、礼法都是为了节制人性中过度的欲望,从而达成大众福利的最大化。优良的公共治理秩序,有赖于人们对道德、伦理、礼法的遵守;而一个各人听任于自己欲望的社会,也必然会变成丛林世界。
程朱理学在宋代的影响极有限
许多人言之凿凿地指出,由于受到程朱理学的束缚,中国从宋代开始走向内向、保守、停滞。甚至有研究服饰史的学者宣称,因为程朱理学的影响,宋代女性的着装趋于拘谨、呆板,包裹严实。
但实际上,如果你去看宋画中的宋朝女性,便会发现她们的着装性感得很,通常都是内衣外穿、酥胸微露。
宋代的思想流派也可谓百花齐放,理学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学派而已,而且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朱熹的学说受到朝廷的排斥。
我再讲一个朱熹的故事,这故事可以说明朱熹在当时的影响力实在有限。
朱熹有位“一语定交”的好友郑自明(郑鉴),官至“著作佐郎”,娶了宰相陈俊卿之女、朱熹另一位朋友陈师中之妹陈氏为妻。
淳熙九年(1182),郑自明不幸英年早逝,一年后坊间传出陈氏意欲再嫁的消息,朱熹便给陈师中写了一封信:
“自明之亡,行且期矣,念之怛然,痛恨如新。……朋友传说令女弟甚贤,必能养老抚孤,以全柏舟之节。此事更在丞相、夫人奖劝扶植以成就之,使自明没为忠臣,而其室家生为节妇,斯亦人伦之美事。计老兄昆仲必不惮翼成之也。昔伊川先生尝论此事,以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自世俗观之,诚为迂阔,然自知经识理之君子观之,当有以知其不可易也。况伏丞相一代元老,名教所宗,举错之间,不可不审。熹既辱知之厚,于义不可不言,不敢直前,愿因老兄而密白之,不自知其为僭率也。”
朱熹的意思是希望陈师中能够劝说令妹不要改嫁,留在郑家“养老抚孤”。这也是朱熹全部文章中唯一引述程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地方,朱老夫子承认“自世俗观之,诚为迂阔”。
可见当时社会并无女性不改嫁的一般观念。只不过陈家乃宰相之家,“名教所宗”,朱熹才“僭率”建议,但他实际的用心恐怕还是出于对亡友一家老幼未来生活的忧虑。
朱熹可能预感到这封信并不管用,又给陈师中的父亲陈俊卿写了一封信,意思还是恳请陈宰相劝说女儿不要改嫁,并解释他冒昧写这封信,乃是“正以人伦风教为重,而欲全之闺门耳。伏惟相公深留意也”。
尽管朱熹说得非常恳切,然并卵,陈氏还是改嫁了。
据朱熹本人所作《陈俊卿行状》,陈俊卿“次女适故著作佐郎郑鉴,再适太常少卿罗点”。
实际上,两宋时期,从士大夫家庭到百姓人家,妇女改嫁的事件俯拾皆是,王安石的儿媳宠氏、岳飞的前妻刘氏、陆游的前妻唐琬都改适他人。
宋史学者张邦炜先生曾利用南宋笔记小说《夷坚志》所记事例进行统计,结果发现:
“单单一部《夷坚志》中,所载宋代妇女改嫁的事竟达六十一例之多,其中再嫁者五十五人,三嫁者六人。这虽属管中窥豹,但由此亦可想见其时社会风尚之一斑。”
张邦炜先生得出结论:“宋代妇女再嫁者不是极少,而是极多”;“宋代对于妇女改嫁绝非愈禁愈严,相反倒是限制愈来愈小,越放越宽”。
鲁迅讽刺宋人“看见历史上‘重适’两个字,便大惊小怪起来”,是不折不扣的污蔑,如果不是无知的话。
宋代的社会风气也不以再嫁为耻,对再嫁妇女并无歧视之意,范仲淹给范氏宗族福利基金订立的《义庄规矩》规定:“嫁女支钱三十贯,再嫁二十贯;娶妇支钱二十贯,再娶不支。”对再嫁女子的资助优于男子再娶。
宋朝皇室也没有歧视有改嫁经历的女性,四川妇人刘娥,原本是银匠龚美之妻,“(龚)美携以入京,既而家贫,欲更嫁之”。
那刘娥改嫁给谁了?襄王赵元侃。
后元侃当上皇帝,是为宋真宗,刘氏则册封为皇后。
宋仁宗皇后曹氏也是改嫁女,原嫁与李家,但新婚之夜丈夫逃婚,“曹氏复归,后曹氏选纳为后,慈圣光献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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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仁宗皇后曹氏)
宋朝的法律也没有任何压制女性改嫁权利的条文,只是禁止居丧改嫁、强迫改嫁、背夫改嫁 —— 这些行为在任何时代都是应该予以限制的。
南宋后期,有一个叫阿区的妇女,在丈夫李孝标去世后,先后改嫁李从龙、梁肃。李孝标之弟李孝德到官府控告嫂子“背兄”,审判这个案子的法官叫胡颖,是一位理学家,他虽认为阿区“以一妇人而三易其夫,失节固已甚矣”,但也承认“其夫既死之后,或嫁或不嫁,惟阿区之自择”,这是阿区的合法权利。
最后胡频维护了阿区改嫁的自由,并斥责诬告的李孝德:“小人不守本分,不务正业,专好论诉。”
即便是朱熹本人,也并不反对妇人改嫁。
他说过:“夫死而嫁,固为失节,然亦有不得已者,圣人不能禁也。”
朱熹曾跟朋友讨论一个案子:建阳县有一名妇女,由于夫家太贫穷而提出离婚,事情闹到衙门,县官判离。朱熹的朋友对这个判决很不以为然,说:“夫妇之义,岂可以贫而相弃?官司又岂可遂从其请?”
朱熹说:“这般事都就一边看不得。若是夫不才,不能育其妻,妻无以自给,又奈何?这似不可拘以大义。只怕妻之欲离其夫,别有曲折,不可不根究。”可见朱老夫子尽管性格有些严肃,但也不是不近人情。
理学在清代被帝王扭曲了
朱熹生前郁郁不得志,身后却极尽哀荣,元、明、清三朝都将他的学说尊为正统,于是程朱理学完成了从一门在野政治学说向国家意识形态转变的跳跃。明王朝更是将程朱理学列为科举考试的标准答案。
不过,明代的理学家仍能接续宋儒余绪,尝试以“理”抗衡皇权的“势”。
晚明理学家吕坤便宣告:“天地间惟理与势为最尊。虽然,理又尊之尊者也。庙堂之上言理,则天子不得以势相夺。即夺焉,而理则常伸于天下万世。故势者,帝王之权;理者,圣人之权也。帝王无圣人之理,则��权有时而屈。”
以“理”抗“势”是宋明理学作为一门政治哲学一以贯之的核心主张。
宋代理学家推演出一个“道理系统”,这个“道理系统”由周敦颐“倡其始”,程颢程颐“衍其流”,关西张载“翼其派”;又由朱熹“推广之”,张栻“讲明之”。
他们强调,“天下惟道理最大,故有以万乘之尊而屈于匹夫之一言”。道理高于皇权,哪怕是一介匹夫,只要道理在他一边,即便是“万乘之尊”(皇帝)也应当屈服之。
吕坤之论,与宋代的“道理最大”之说一脉相承,只是明朝时“势”与“理”的紧张关系已经显露出来。
入清之后,大清皇帝对程朱理学的尊崇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士大夫不尊程朱之学,竟然会被处以“毁谤程朱”之罪。
我来讲完最后一个故事。
雍正年间,有个叫做谢济世的监察御史,因为弹劾皇帝的宠臣田文镜,被发往军前效力赎罪。
两年后,有人举报谢济世私注《大学》,毁谤程朱。雍正勃然大怒:“朕观谢济世所注之书,意不止毁谤程朱。乃用《大学》内见贤而不能举两节,言人君用人之道,借以抒写其怨望诽谤之私也。”谢济世因此差点被处死,已经被绑上刑场,临刑前,才得旨:“谢济世免死。”
后来乾隆继位,似乎是一个不怎么喜欢田文镜的帝王,谢济世觉得机会来了,将他的《大学注》(重新整理过了,删掉了被雍正指为“怨望诽谤”的句子)进呈给乾隆。谁知却给乾隆掷了出来。
此时乾隆杀心未起,谢济世总算得了善终,但他去世之后,朝廷从他儿子谢梦熊家中抄出他的一本遗著《梅庄杂著》,乾隆阅后,恨恨地说:“阅《杂著》所签各条,诚不免语含怨望。使其人尚在,自当明正其罪,以昭惩创。”
你看,大清对程朱理学是多么的尊崇,连一句对程朱表示异议的话也不可以说。
然而,非常讽刺,清初最有杰出的理学家吕留良(时人评价吕留良“守程朱之学之严,无若先生者”),却被清廷剖棺戮尸,子孙与门人或被戮尸,或被斩首,或流放为奴。为什么?
就因为吕留良的理学思想对皇权专制提出了挑战。
比如他说:“秦汉以后,许多制度,其本心却绝是一个自私自利,惟恐失却此家当。……此朱子谓‘自汉以来二千余年,二帝三皇之道未尝一日行于天下’者是也。后世儒者议礼,都只去迎合人主这一点心事。”
朱熹那句“二帝三皇之道未尝一日行于天下”的牢骚,要是在清朝说说,恐怕早已被砍了脑袋。
程颐要是生在大清盛世,也必为乾隆治罪,因为他说过:“天下重任,惟宰相与经筵。天下治乱系宰相,君德成就责经筵。”
这句话让乾隆感到特别不爽,专门写了一篇《御制书程颐论经筵札子后》来驳斥程夫子:“为宰相者,居然以天下之治乱为己任,而目无其君,此尤大不可也。”在乾隆看来,臣子若自命不凡,以“天下治乱系宰相”自许,将皇帝往哪里摆?眼内还有皇上吗?
高压之下,清代的所谓理学家已全无宋明士大夫的风骨,如清初的李光地曾大拍康熙的马屁:
“自朱子而来,至我皇上又五百岁,应王者之期,躬圣贤之学,天其殆将复启尧、舜之运,而道与治之统复合乎?伏惟皇上乘天之命,任斯道之统,以升于大猷。”将康熙皇帝捧为“道统”的接班人。
而在宋人构建的理学道统谱系中,从未将“三代”之后的君主列入其中,道统完全独立于皇权。
另一名理学家焦循则大骂吕坤之论:“此真邪说也。孔子自言事君尽理,未闻持理以要君者。吕氏此言,乱臣贼子之萌也。”
意在以“理”抗衡皇权之势、以“正心诚意”格君心之非的程朱理学本身,此时也被扭转方向,用于束缚民间社会与一般平民。
段塔丽教授曾经对《古今图书集成·闺媛典》记载的历代贞妇烈女进行了统计,结果发现:
隋唐时,朝廷褒奖的贞妇烈女有61名,两宋有274名,元代742名,明代有35829名,清初(前82年)有12323名。这个贞妇烈女数量的增幅,跟程朱理学获得官方尊崇的轨迹是同步的。
也就是说,当程朱理学从在野的政治学说蜕变成官方意识形态之后,它的约束对象就开始发生了错位。
但即便如此,程朱理学也没有五四公知与网络喷子控诉的那么“罪孽深重”,要为中国近百年(或五百年,或一千年)的落后负责云云。
恰恰相反,晚清时候,随着以曾国藩为代表的理学家崛起,士大夫政治意识得以觉醒,理学出现了一波回归,而这次“理学回归”的过程,基本上又跟“同治中兴”同步。
换言之,理学并没有造成清王朝的专制与衰败(而是清王朝的专制导致了理学的衰败),反而创造了晚清最后的辉煌。
(注:梁效是在文革批林批孔运动中,“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大批判组”的笔名。“梁效”即“两校”的谐音。时有“小报抄大报,大报抄梁效”的说法。)
(题图:南宋刘松年《茗园赌市图》中女子酥胸微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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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鞅:中国历史长河中从未消失的恐怖幽灵 | 短史记
作者: 谌旭彬  短史记  2016-10-24
商鞅是中国历史上“一位伟大的改革家”,“推动了历史的进步”,已成为国人的一种历史常识。但往往越常识的东西,越远离历史的真相。
真实的商鞅,既不是什么“伟大的改革家”,更没有“推动历史的进步”;充其量,商鞅不过是一个中国历史长河中从未消失过的恐怖幽灵。
正所谓:“商鞅不死,鲁难未已”。
其人:懂儒懂法懂兵,自身可能并无固定政治信仰
商鞅的出身,历史资料已不够详尽,目前可以知道的大略有:他原是卫国公族的远支,卫是小国,不得不依附强大的魏国获取生存;商鞅成年后,投到魏国执政大臣公叔痤的门下,自称“卫国公孙”,因而也被世人称作公孙鞅或者卫鞅。
商鞅,是他后来在秦国受封于商地后的称呼。
据说公叔痤临终前,曾向魏王推荐由商鞅接替自己做执政大臣,并告诫魏王如果不能用之,就应将其杀之。这恐怕不是史实,应该是商鞅入秦之后,为了推销自己,而编造出来的一套说法 —— 因为公叔痤的推荐不合常理。
其一,商鞅自己虽然很强调自己的“卫国公族”的出身,但其出身卑微是毋庸置疑的,西汉《盐铁论·非鞅》里很明确地说“夫商君起于布衣”,可见其没有任何政治背景;
再者,此时的商鞅,年不足30,职位不过是一介家臣,魏王此前更对其从未有所耳闻,公叔痤久历政治,岂能将这样一个人物当作自己的接班人推荐给魏王呢?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可能是:公叔痤临终前确实向魏王推荐了商鞅,但只是一种普通推荐,并没有让商鞅做自己接班人的意思。
公叔痤的死(公元前361年),让商鞅在魏国丢了饭碗;需要寻找新工作的商鞅,想起了上一年(公元前362年)新即位的秦孝公发布的一道招聘启事:“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遂决意去西方碰一碰运气。
商鞅在秦国耗费了大约两年的时间,才得以在公元前359年通过贿赂宫廷宠臣,见到秦孝王。据《史记·商君列传》记载,商鞅前后三次见秦孝王,先后谈了“帝道”、“王道”和“霸道”;前两次谈话秦孝王都很不满意,第三次才眉开眼笑。
商鞅自己如此解释:
“吾说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曰:‘久远,吾不能待。且贤君者,各及其身显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数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强国之术说君,君大悦。然亦难以比德于殷周矣。”
所谓“以帝王之道比三代”,大意是说按上古五帝三王的套路,需要三代的时间,才能完成帝王之业;秦孝王的意见,是要在自己生前“显名天下”,绝不愿再等上“数十百年”;于是商鞅换了一套“强国之术”推销给秦孝王,孝王大喜。
后世对商鞅这段话,有许多有趣的解读。
如钱穆先生认为可以据此判断商鞅其实不是“法家”,而是一位“儒家”。因为他最先拿出来推销给秦王的,是儒家的“帝王之道”;秦王选择了法家的“霸道”之后,商鞅又感慨“难以比德于殷周”,所谓“殷周”,其实也是儒家(周公之治)。
不过,这种解释,恐怕只是钱穆先生这类做思想史研究的学者们的一厢情愿。商鞅确实拿儒家游说过秦王,但这并不能证明商鞅本人的思想皈依,因为商鞅同样也拿出了法家那一套东西,而且在日后运用得炉火纯青。
一种合理的解释是:商鞅不过是在拿各种统治术迎合秦王罢了。
—— 儒家在当日虽很少有各国采用,但传播很广,商鞅能高谈“帝王之道”并不奇怪;何况商鞅本身所学就相当庞杂,除法家之外,他至少还是一位“兵家”,他的兵书,至少到西汉,还在广泛流传。
简而言之,如果秦孝王当日对“帝王之道”表现出浓厚兴趣,商鞅日后确实很可能会被归类到“儒家”范畴;但秦孝王当日选择了“霸道”,商鞅为个人政治前途计,遂成了“法家”的代言人;进而开启了一场反文明的“商鞅变法”。
其法一:铲除“仁义和平善良孝悌”,国家才会强盛
商鞅变法的具体内容,长期被有选择性地传播和有选择性地屏蔽。
这种传播与屏蔽造成的一个后果,就是一个长期被主流价值观所不齿的的“改革者”,和一场长期遭受历史谴责的“改革”,被彻底翻转。商鞅成了“伟大的改革家”;他的改革理论变成了“那个时代最先进的变法理论”;这场改革变成了“符合当时历史发展的客观要求”。
商鞅在秦国先后搞了两次变法。
第一次开始于公元前356年,也就是见到秦孝王后的第三年。这一年商鞅荣升为“左庶长”,随即颁布了自己的第一份变法令,史书一般称作“变法初令”。
第二次是在公元前347年,这一年商鞅升任“大良造”,相当于秦国国相,借迁都之机再次推动变法。
前后两次的主旨并无太大差异。据《史记·商君列传》记载,其第一次变法颁布的“变法初令”,主要内容包括:
1、令民为什伍,而相牧司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斗者,各以轻重被刑大小;戮力本业,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
2、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
3、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
4、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
按军功授爵这条规定,近百年以来,被称颂最多。
或说它打击了顽固腐朽的秦国旧贵族势力;或说它体现了某种公正、公平的原则,给了底层平民一个平等的上升通道。
这些效果,当然是有的。但在商鞅的本意,却并不关心这样的效果,他只不过想要将秦国改造成一个“军国主义国家”—— 秦国存在的目的,只是为了消灭诸侯称霸统一;秦国民众存在的目的,只是为了给秦国这辆战车添砖加瓦。
在《商君书·靳令》中,商鞅表达了一种“国家的存在就是为了进行战争”的逻辑,原话是这样说的:
“国贫而务战,毒输于敌,无六虱,必强。国富而不战,偷生于内,有六虱,必弱。”
大意是:国家贫穷的话,一定要多搞战争,将毒害输送给敌人,本国没有“六虱”,国家一定强盛;国家富足的话,也一定要多发动战争,因为如果不发动战争,那么“六虱”就会在本国内部偷生,国家就会衰弱。
换言之,就是:国家穷,必须要多发动战争;国家富,也必须多发动战争;
总之,国家要想强盛,一定要时刻保持一种战争状态,一定要时刻把所有资源,包括财力、物力、人力都牢牢地捆绑在战车上,如此,国家才能一直强盛下去。
至于什么是“六虱”呢?《商君书·靳令》也有详细描述,原话是这么说的:
“六虱:曰礼乐,曰诗书,曰修善,曰孝弟,曰诚信,曰贞廉,曰仁义,曰非兵,曰羞战。”(原文如此)
在商鞅眼里,一切符合人类最基本的文明标准的东西 —— 礼乐、诗书、修善、孝悌、诚信、贞廉、仁义、和平,都是妨害国家强盛的“虱子”。
商鞅的变法令里没有讲“国家的存在就是为了进行战争”,也没有讲“仁义和平善良孝悌都是国家强盛的死敌”,因为这些话不能明讲。但必须要了解到这些,才能了解到他大搞“军国主义”的逻辑。
公元前的时代,当然还不存在什么“普世文明”,但为了国家强盛,连“仁义和平善良孝悌”都可以不要的变法理论,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成是“那个时代最先进的变法理论”。
其法二:人人互相监视互相告密,国家才会强盛
除了“军国主义”之外,商鞅理想中的强国,还应该是一个遍地告密、人人互相监视的“特务国家”—— 所谓“令民为什伍,而相牧司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大意是:编民五家为伍,十家为什,一个编制里的百姓,若有某人犯法,其他人不去向政府告密,会被株连腰斩,而去告密的人则可以得到重赏 —— 如此做的目的,就是要造就一个“特务国家”。
为什么要这样搞呢?商鞅有自己的一套理论逻辑。在《商君书·开塞》中,商鞅如此说道:
“刑加于罪所终,则奸不去;赏施于民所义,则过不止。刑不能去奸而赏不能止过者,必乱。故王者刑用于将过,则大邪不生;赏施于告奸,则细过不失。治民能使大邪不生、细过不失,则国治。国治必强。一国行之,境内独治。二国行之,兵则少寝。天下行之,至德复立。此吾以杀刑之反于德而义合于暴也。”
这段话什么意思呢?
意思就是说:在罪行发生之后,政府再对老百姓依法实施刑罚,并不能起到“去奸”的效果��老百姓自发产生义举之后,政府再出面奖赏老百姓,并不能起到“止过”的作用。刑罚不能“去奸”;奖赏不能“止过”的话,国家就要混乱。
所以,统治者必须要在老百姓违法之前,提前刑罚他们,如此就不会出现“大邪”;统治者必须要赏赐那些告密的老百姓,如此,则不过出现“细过”。
统治老百姓,能够做到没有“大邪”、没有“细过”,如此,国家就大治了,就强盛了。天下就稳定了,“至德”就重建了。
最后,商鞅说了一句祸害历史数千年的话:“以杀刑之反于德而义合于暴”—— 以酷虐的杀戮,同样能够抵达“德义”。
商鞅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将“告密”纳入国家体系并将其制度化的人;也是历史上第一个搞“事先惩罚犯罪”制度的人。
这种体制化的告密之风、体制化的“事先惩罚犯罪”,蔓延了整个秦国乃至秦王朝,直到汉文帝时代,才得以改变。
据《汉书·刑法志》记载:
“及孝文即位,……惩恶亡秦之政,论议务在宽厚,耻言人之过失。化行天下,告讦之俗易。吏安其官,民乐其业。……选张释之为廷尉,罪疑者予民,是以刑罚大省,至于断狱四百,有刑错之风。”
孝文帝与众大臣吸收秦朝暴亡的教训,以宽厚为务,以告密为耻,上行下效数十年,终于使得“告讦之俗易”,纠正了遍地告密的社会风气;所谓“罪疑者予民”,则非但不再有“事先惩罚犯罪”的制度存在,而且已经开始推行“疑罪从无”的理念了。
汉文帝时代的刑罚制度,才真正“符合当时历史发展的客观要求”;商鞅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反文明的歪门邪道。
告密最终成为一种人人所不齿的行为,依赖于西汉之后,儒家意识形态的上升。苏轼讲过一个《神宗恶告讦》的故事,其中可以见到“禁止告密”的制度化:
元丰初年,开封府白马县发生盗案,有人知道谁是盗贼,但畏惧报复不敢直接告官,便向县衙投了封匿名信。后来盗贼被抓,捕贼的衙役争功,闹到上司那里,把匿名信事件引了出来,因为发生在京城,连皇帝也知道了。
按宋朝的法律,告密是要被流放的,当时的开封府府尹苏颂认为出发点是为捕盗,惧怕报复也情有可原,上殿奏请对投匿名信者免予处罚。宋神宗却批示不准,理由是:“此情虽极轻,而告讦之风不可长。”最后的处理办法,是用板子打了投匿名信者的屁股之后,再给予一定的抚恤。
宋神宗的“严禁告密行为”,这才是历史的进步,才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潮流”,才是文明正确的前进方向。
其法三:必须要“弱民”、“愚民”,国家才能强盛
据《史记·商君列传》记载,变法初令付诸实施之后,取得了相当丰硕的成果:
“行之十年,秦民大悦,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
这段文字,近百年以来,被作为商鞅变法“符合历史潮流”、“推动历史进步”的证据,被各种各样地引用。
《史记》的这段记载大体上应该是事实,理由如下:
1、在一个推行强制告密的特务社会,每个人都感觉处在他人监视的目光之中,行为必然谨小慎微,能够出现“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并不奇怪。
2、商鞅在经济上推行绝对的农本原则,《商君书·农战》里面说得非常明白:“国之所以兴者,农战也”—— 在他的变法理论中,只有农业和战争,才是国家强盛的根本,其余职业都是多余的,都对国家强盛有害。这些多余的职业包括:知识分子、商贾、隐士、手工业者、游侠勇士。从事这些职业的人,被商鞅称作“五害”,成了改革过程中重点清除的对象。
如此改革的结果,是全民从事农业,“家给人足”是必然之事。但同时造就了另一个严重后果:社会结构彻底单一化,一切有流动性的职业都从秦国消失了。
“职业即原罪”,这是商鞅的伟大“发现”,被后世继承,带来灾难无数。
3、《史记》中所谓的“家给人足”,过于简单抽象,并不能完整反映商鞅时代秦国百姓的基本生存状况。
实际上,这种“家给人足”,仅仅是一种半温饱半饥饿状态的“家给人足”,而且这种半温饱半饥饿状态,正是商鞅所刻意谋求的。
其变法理论对此有详细的说明,《商君书·弱民》中说得明白:
“民弱国强,国强民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
商鞅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赤裸裸地将“民”与“国”彻底对立起来的“改革家”;也是第一个赤裸裸地宣称“强国之道在于尽最大可能剥削民众”的“改革家”。
自西汉以来,儒家约束帝制,一直讲的是“民本”;近代以来,“民主”则已成世界大势 —— 商鞅倒行逆施,竟能被歌颂成“符合历史潮流的伟大改革家”,真是奇哉怪也!
当然,商鞅这套倒行逆施,也有自己的理论逻辑,其原话是这样说的:
“民贫则力富,力富则淫,淫则有虱。故民富而不用,则使民以食出,各必有力,则农不偷。农不偷,六虱无萌。故国富而贫治,重强。”(《商君书·弱民》)
这段话的大意是:老百姓贫穷,就会有求富的上进心(“力富”);富有之后,就会“淫”,有多余的想法;“淫”了之后,国家就会有“虱”,国家就不能强盛。
所以,老百姓富裕之后如果不主动消耗,就应该让他们拿出自己的粮食给国家(换取国家褒赏的爵位),如此,老百姓再度陷入贫穷,就会重新激发上进心,就不会偷懒,也不会“淫”,国家也不会有“虱”了。
这种让国家富有而让老百姓保持贫穷的治国方法,可以使国家强上加强(“重强”)。
此处需要特别解释一下商鞅所谓的“淫”和“虱”。《商君书·外内篇》是如此解释“淫”的:
“奚为淫道?为辩智者贵、游宦者任,文学私名显之谓也。”
什么是“淫”呢?商鞅说:“淫”就是“辩智”,就是“游宦”,就是“文学”,总而言之,“淫”就是谋取知识。
商鞅理想中的治国之道,老百姓只能依靠农耕或者战争获取官职爵位;而“淫道”则提倡老百姓靠知识获取官爵名声 ——“辩智”、“游宦”、“文学”,是当时最主要的知识分子职业 —— 像商鞅自己,依靠知识去游说秦王获取官职,就是典型的“淫道”。
商鞅希望老百姓保持贫穷,这样的话,他们就不会去追求“淫”,不会去追求知识,这样的话,就不会出现威胁国家稳定的“虱”。
什么是“虱”呢?
前文已经说过,“六虱:曰礼乐,曰诗书,曰修善,曰孝弟,曰诚信,曰贞廉,曰仁义,曰非兵,曰羞战。”
商鞅把一切符合人类文明主流的东西,礼乐、诗书、修善、孝悌、诚信、贞廉、仁义、和平,都看成是妨害国家稳定和强盛的“虱子”。
这样的改革理论,怎么可以说是先进的呢?怎么可以说是“代表了当时历史发展的潮流”呢?难道说,“历史发展的潮流”,就是让老百姓保持贫穷,不让老百姓拥有知识吗?
将国家利益与老百姓的利益彻底对立起来;鼓吹为了国家利益,必须让老百姓保持愚昧和贫穷,这是商鞅变法的理论核心,《商君书》中对此有大量不厌其烦的陈述和解释,试举几例:
“昔能制天下者,必先制其民者也;能胜强敌,必先制其民者也”(《商君书·画策》)—— 能够制服天下的统治者,必须先制服他的百姓;能战胜强敌的国家,必须先战胜他的百姓。
百姓的安居乐业,不是国家存在的理由;百姓追求自己的利益,反而成了国家的敌人。
“民愚则易治也,此所生于法明白易知而必行”(《商君书·定分》)—— 民众越愚昧越容易治理,其前提是:国家的法律制定得很通俗明白,而且刑罚的执行力度很高。
“(民)朴则弱,淫则强;弱则轨,淫则越志;弱则有用,越志则强”( 《商君书·弱民)——“朴”是“淫”的反义,没有知识的意思 —— 老百姓没有知识就弱,有知识就强;老百姓弱,就安分守己,老百姓强,就会逾越本分对抗政府(“越志”)。
商鞅在其变法理论中,第一次明确提出“知识越多越反动”。
民众越愚昧,国家越稳定,越容易治理;民众越弱,国家越强。这才是商鞅变法的真实理论逻辑。
“无以外权爵任与官,则民不贵学问,又不贱农。民不贵学则愚,愚则无外交,无外交则勉农不偷;民不贱农则国家不殆。国家不殆,勉农而不偷,则草必垦矣”(《商君书·垦令》)—— 如何才能让老百姓自发去认同“知识越多越反动”,也是商鞅在改革过程中需要仔细思考的问题。
商鞅给出的答案是:光强制性地驱逐知识分子、烧毁《诗》、《书》是不够的,还需要政府在奖惩上积极引导,其具体措施就是:不要因为战功和农耕以外的任何理由赐予任何官爵,尤其不要因为知识而给与官爵,如此久而久之,老百姓自然就会鄙视学问专心务农了;老百姓不重视学问,就会愚昧;老百姓愚昧,就不会与外界进行信息交流;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信息交流,老百姓就会一心务农;老百姓一心务农,国家就会强盛。
“国之大臣、��大夫,博闻、辩慧、游居之事皆无得为,无得居游于百县,则农民无所闻变、见方。农民无所闻变、见方,则智农无从离其故事,而愚农不知,不好学问。愚农不知,不好学问,则务疾农;智农无从离其故事,则草必垦矣。”(《商君书·垦令》)—— 
国家的大臣和士大夫们,不许去做任何展示自己博学多闻、能言善辩的事情,不准外出游历,不许寄居他乡,不许施展自己的智巧,尤其不许到各县去居住活动,这样的话,老百姓就没有任何机会听到任何开启智慧的知识,这样他们就没有任何机会脱离农业;农民愚昧无知,不喜欢学问,就会一心一意务农。
商鞅所推行的,是彻彻底底的“愚民强国政策”。其彻底到何种程度,《史记·商君列传》有案例可资说明:
“秦民初言令不便者有来言令便者,卫鞅曰‘此皆乱化之民也’,尽迁之於边城。其后民莫敢议令。”
老百姓一开始反对变法初令,商鞅把他们抓起来排着队在渭水边上砍头,砍到河水都变成了赤红色;十年之后,秦国“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老百姓倒转过来,称赞变法实实在在地好,结果又被商鞅抓起来全家流放到边关。
为什么在商鞅这里,反对者要被杀头,称颂者也要被流放?
原因很简单:商鞅需要的是“愚民”,愚民就不应该思考国家政策的好坏,他们不应该拥有思考国家政策好坏的能力,他们只要会下田耕地、会上战场杀人就足够了。
这就是商鞅变法的本质,是一场彻彻底底的反文明的变法,是中国历史的一颗毒瘤。
儒法之争的真相:“以国为本”还是“以民为本”
商鞅是法家的鼻祖。
把商鞅的问题谈透了,可以解决一个很重要的历史认识误区:法家是什么?儒家是什么?什么是“儒法之争”?
自西汉以来,古今的学者们就已经有一种共识,认为中国历史长期以来存在一条基本线索,就是“儒法之争”;长期以来,国体一直都是“儒表法里”,也就是以儒家政治理论为外表装饰,以法家政治理论为实际统治术。
这种论断,在近代以前的学者们的讨论中,本来是相当精准的。
但不知为何,近代之后,学者们稀里糊涂,开始拿西方近代化过程中兴起的“法治”观念对应“法家”,进而得出一个荒谬的结论:法家主张以法治国;儒家主张以德治国。
虽然学者们很谨慎地在区别着“以法治国”和“依法治国”的区别;也没有直截了当地将法家的政治理念定义为“法治”,而只是谨慎地称赞其理念接近“法治”—— 但无论学者们如何谨慎,这些理解,统统还是都错了。
“儒法之争”的实质,不是什么“法治”与“德治”,而是政治的基本原则,是“以国为本”,还是“以民为本”的问题。
孟子讲“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乃是高举“以民为本”的旗帜;商鞅大谈“民弱国强,国强民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乃是高举“以国为本”的大旗。
孟子说“君视民如草芥,民当视君如寇仇”,乃是高举“以民为本”的旗帜;商鞅大谈“能制天下者,必先制其民”,乃是高举“以国为本”的大旗。
儒家说“为父绝君,不为君绝父”,为了家庭伦理,可以抛弃君主,这就是“以民为本”;商鞅则事事从国家利益出发,是典型的“国家至上主义”。
这种区别,古人本来是看得非常透彻的,“法家”和“法治”是八杆子打不到一起去的两码事 ——“法家”所谓的“法”,其制订者是单方面的当局,其制订时的立场,完全站在“国家利益”一侧,丝毫不为“老百姓利益”考虑;“法家”要老百姓遵守法律,是要老百姓无条件接受国家利益至上,无条件接受自身利益被国家“合法”盘剥;“法治”精神的核心是平等,“法家”的“法”里,岂能见到半个字的“平等”?
儒家在西汉之后势力上升,当局不得不将其吸收成为官方意识形态。
儒家同样也重视制定法律,而且儒家制定法律的出发点是“以民为本”——北宋宋神宗变法,搞出来一大串旨在增加国库收入的“新法”,儒臣司马光就非常愤怒,大声抗议“天下之财,不在官则在民,不在民则在官”,痛骂朝廷通过变法“与民争利”—— 这是儒家搞法律的出发点,但从未见到有学者将儒家的这套法律治国理念,称作“法治”,也真是奇哉怪也!
把“法家”和“儒家”的基本概念搞清楚之后,“儒表法里”是什么意思,也就很容易明白了。
汉宣帝对他的太子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这句话表达的,就是当政者热衷于搞“儒表法里”这套东西。
“霸道”就是法家的“国家至上主义”;“王道”就是儒家的“民本主义”。
商鞅愚民失败 —— 秦始皇焚书坑儒,不过是商鞅愚民政策的继续而已,只不过商鞅当年在秦国小范围内能够成功愚民数十百年,但秦朝疆域包括其余战国群雄的领土,在那些国家,知识分子数量庞大而且活跃,那些国家的民众也不能认同“知识越多越反动”,秦始皇继续按照商鞅旧例焚书坑儒,就得不到社会的支持了,其结果就是遗臭万年 —— 早在西汉初年,知识分子就把焚书坑儒这个事情批判得臭不可闻 —— 商鞅愚民失败的结果,就是此后的统治者不得不违心地接受“民本主义”的儒家作为官方意识形态;但其居于执政者的位置,法家的“国家至上主义”,很自然地也会被其继承。
只不过因为儒家强大的“民本主义”批判能力,“法家”的“国家至上主义”不得不转入地下,成为数千年的暗流而不能见天日。这就是所谓的中国两千年“儒表法里”的真相。
将“法家”逼入地下,只能做不能说,是儒家两千年来对中国政治最大的贡献。
两千年来,儒家始终坚持不懈地批判商鞅的变法逆流,以司马光撰写《资治通鉴》为例,与《史记·商君列传》相比,《资治通鉴》对商鞅及其变法的描述,做了许多意味深长的更改。
譬如:
1、《史记·商君列传》说:“孝公既用卫鞅,鞅欲变法,恐天下议已”;《资治通鉴》把这句话改成了“卫鞅欲变法,秦人不悦”。
2、《史记·商君列传》说:“商君相秦十年,宗室贵戚多怨望者”,《史记·秦本纪》也说:“法大用,秦人治”、“宗室多怨鞅”,还说:“居三年,秦人歌之”。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改成“为政十年,秦人多怨”。
3、《史记·李斯列传》载有李斯的《谏逐客书》,其中如此说道:“秦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至今治强”。《资治通鉴》则改成:“孝公用商鞅之法,诸侯亲服,至今治强”。删去了“民以殷盛”、“百姓乐用”等辞句。
很显然,司马光是在刻意地增加或者删改《史记》。其增删的指向非常明确:决不能让读者感受到“老百姓很支持商鞅变法、商鞅变法给老百姓带来了极大的好处”,而应该是恰恰相反。
司马光的这种增删,体现了一个信奉儒学的史家的细微用心 —— 秦民在接受了数十百年的愚民、弱民、贫民改革之后,已然丧失了自我判断能力,《史记》中所谓的“秦人歌之”,并不是完整的历史真相。
《资治通鉴》本是一部教给世人吸取历史教训的史书,司马光删掉“秦人歌之”,而增入“秦人多怨”,正是为了否定掉商鞅愚民、弱民、贫民改革的逆流。
虽然商鞅最后的命运是在秦国高层内部权斗中被“车裂”,但这种愚民、弱民、贫民改革的逆流,从来就没有被彻底清扫出历史舞台 ——
被视为“儒臣”代表人物的诸葛亮,教导后主刘禅时,交待他必须阅读的书籍当中,赫然就有《商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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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yimolin · 8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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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六 廷议 - 妖仙道 - 青莲雪 (第二卷)
幕六 廷议
儒门既与佛乡定下联兵攻打魔城之约,接下来便该安排具体出兵之事。佛公子先前劳累,这两日精神又差了些,暂时不能理事。晏成君代他署理内廷兵部,早晚出入内廷,除了从来不陪奉在龙首御前,几乎同已然入宫没什么两样。
“瞧那出双入对的光景,可真是遂了他两人的心意。”
军务往往涉及政事。晏成君每常与太史侯见面商谈,有时还一同前往太政厅,与外朝官员当面议论。太史侯入宫较早,以御殿之尊位主政内廷,每日与外朝领议政诸臣对柄机要。眼下,晏成君还没有正式入宫参上,外朝的官职也不高,遇上容易被人以地位压派的场合,太史侯一概代他出面。有他协助,安排出兵之事井井有条地进行,处处都无比顺利,便如佛公子在当日在时一般。
“只怕就连佛公子在的时候,也没有像他这样顺风顺水过。”
“他两人原是旧交,如今彼此互相扶持,也不出人意料。只不过——”
为内廷兵权之故,银蟒家和刀龙家早已摆明了竞争的态势。太史侯如此公然站在晏成君一派,很难不让联想到,青猫家会不会已经打定主意联合银蟒家。
“青猫家可也不是他当家的。”
毕竟家主是邪儒宗,就算跟佛公子有些交情也罢,涉及对付玄宗,自然会跟亲王走得更近。
“人家到底已身为御殿了。若要摆出身份来分庭抗礼,家主也罢兄长也罢,还真是不能把他怎么样。”
袅袅香烟,萦绕着碧玉珠的垂帘。帘栊内外,斜倚卧榻上的雨宫,正与端坐陪奉的箴宫和竹宫两人一来一往地说话。刀龙家与青猫家向来没什么恩怨。只为太史侯的权势压倒了千宫,才使得他们这些人如此妒恨。
儒门制度,必须是学海出身,才能在外朝兼任官职,参议朝政。与太史侯相比,同为御殿的千宫,就算在龙首身边的地位再怎么尊贵,也无资格出入太政厅。太史侯曾为学海礼部高官,入朝便在太政厅身居显位,就连学海那边的官员学士也执礼恭敬,哪像是在千宫面前,总是一副可有可无、内倨外恭的态度。
“东西预备得如何了?——拿来我瞧,倒不知有什么新样。”
侍候人鱼贯入内,各捧着金漆托盘,依次跪倒在垂帘之外。伺候在跟前的两人,膝行近前将珠帘两下分开,垂首恭敬将托盘碰到雨宫面前近处。
“倒是有点意思。”
金漆托盘上以锦缎铺陈,各自盛放着华美精致的匕首或弯刀,一望而知都是难得的锋锐之物。儒门全境,以杀戮碎岛所出兵器最为贵重。此次特为预备雨宫入内而进上,故而经白狐家之手,选用最名贵的宝石精工镶嵌,就算一贯挑剔出名的雨宫,一见之余也甚为满意。
“兄长那边呢?”
雨宫捡起其中翡翠镶嵌的一把,苍白纤细的手指之间玩赏摆弄了一番,看似心不在焉地问道。
“此次专为筹备入内。大公子那边倒是没有送什么。”
箴宫微微行礼,恭顺之中的逢迎,令雨宫深感满意。
白狐家一向做事周全,自然不会忘了千宫那边有所点缀。无奈千宫过目以后,只随随便便捡了一柄珊瑚镶嵌的银妆刀,余下的都让人给雨宫一并拿去。
千宫入内月余,昨日初次归省刀龙家,排场威仪甚是风光华丽。当初若一同入宫,如今这风光派势如何能少他一份。想到这里不禁心中暗恨,要不是被晏成君之事搅了一局,自己何尝会落到如今这般令人讥讽的地步。
想自己落到这般,转看晏成君,却是不日即将继承银蟒家的家主之位。廷议将开,纵使白狐家随声附和,只要青猫家看在世交的份上,像从前一样继续支持银蟒家,便是平局之势。到那时候,只要龙首一句话,便可确立晏成君继承人的地位。
“若不是因为与佛门联兵,这继承之事也不会如此顺利。”
箴宫玉扇轻摇,看向雨宫,意味深长道。
佛乡要攻打魔城,儒门虽然同在圣方,却未见得一定关乎己事。玄宗兵力正陷于苦境战场,数次请求儒门出兵,还不是被敷衍了事。听说,攻打魔城之事乃是邪儒宗向龙首极力进言,这才定下。倘若没有出兵魔城这件事,银蟒家又如何能有用武之地,可以凭着龙首的重用开出任何条件。
“若无战事,何来战功呢。佛公子最是明白其中的道理了。”
一直以为佛公子性情粗疏,没想到竟然也如此精于算计。从与佛乡谈判开始,他就称病不出,把晏成君推出来主事。如今联兵之局已定,又是以养病为由,让晏成君全权负责筹划出兵。
“眼下预备出兵就进行顺利,那攻打魔城之时,一定会顺理成章地成为儒门方面的主将。难怪谨成殿的那位处处帮他,不遗余力。”
以晏成君之骁勇善战,攻打魔城必不在话下。来日得胜归来军功在手,堂而皇之地继承佛公子的地位。太史侯这个时候帮他,将来也自有好处。
“照这么说,他两家该是已然联起手来了。”
“目前看来,青猫家的作为确实是对银蟒家有利。可近来又听说,邪儒宗近来跟亲王见面几回,仿佛是在商谈什么。”
商谈什么呢?莫不是让世子殿下撇下白狐家的丹宫,转而订婚枫岫?
雨宫心里想着,隔帘瞥了箴宫一眼,唇边略带讥讽地笑了笑。
“你也是关心则乱了吧?想打听父王身边的事情,该找大公子那边的人问去。”
闭门思过期间,亲王满心厌烦他,连面也不容他见。对已然入内的千宫,倒是时常书信往来,凡有要事必同千宫商议。
“大公子身边有规矩,谁敢轻易去问呢。”箴宫说着淡笑,“倒不如二公子随和,每常对在下多加照顾。”
雨宫一声轻笑。眼前这张柔然带笑的脸孔,明知满是狐狸心机,倒也看得人心情愉悦。
“我也没白疼你。”雨宫倚着卧榻,轻然笑道,“你上次送来的东西,我用着就很不错。”
“二公子喜欢,就是那件东西的福分。”
箴宫行礼淡笑,右手往左掌心里轻轻一拍,但见侍候人引着,两名白衣素服的女童,来到碧玉珠帘近前,极其温顺地拜礼下去。
碧玉珠帘两分,女童温顺近前,依着雨宫的卧榻跟前跪下。先前早已调教过了,此时双双捧起雨宫的手指,含在口中用温软娇嫩的舌尖舔来舔去。
“来,让我好好看看。”
雨宫抽出被润湿的手指,轻挑起其中一人的下颌,目光打量之中,抿了抿薄唇轻然一笑。
“不错。年岁虽然小些,倒是比先前那个更像……”
女童年岁尚幼,形容未足,眉眼之间却已有几分肖似晏成君的模样。倒不知箴宫是从哪里寻来的,雨宫心里想着,润湿的手指已然沿着女童的衣衫划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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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从天还没亮就开始下雨,一直下到现在。虽然如此,千宫照旧晨起练功,回来时也不出所料地全身湿透。亲王派人来请的时候,他还正在里间沐浴。外间殿所的垂帘内外,侍候人进进出出地伺候,也有匍匐跪在地上的下人,正忙碌着擦拭他适才回来时踏湿那些的脚印。
亲王这些年来的习惯,凡有要事必问千宫,故而自他入内以来,两处分离颇感不便。雨宫是无能之辈。亲王每常想起千宫来,不但未曾对他多怜恤些,反觉他诸般可恼令人嫌恶。千宫入内的这一个多月里,亲王从来也不曾召见雨宫,也就是昨日千宫归府的时候,才稍稍让他在跟前坐了坐。父母总是偏���的,千宫习以为常,雨宫也不敢有丝毫怨怼。
“父王怎么亲自过来了。”
千宫自内殿而出,一见是父王,连忙近前行礼拜下。外面正下着大雨,只听下人禀告父王有派人过来,没想到竟是父王亲自等在这。
“早起无事。正觉得雨气清新,走出来散散心情也不错。”
侍候人捧茶近前。千宫亲手接过,奉上亲王近前的矮几上。
“你也坐。”
亲王接了茶放在一边,只让他在跟前坐下,用为父的目光,凝视着许久不见、仿佛是失而复得的儿子。
千宫不在的日子里,他时常走来这边,在这已经人去楼空的殿所中静坐,踱步。他非常想念千宫,先前不见怅然若失,如今近在眼前,又觉得有些不真切。
“喝些热茶吧。”
亲王将自己面前的茶推给千宫,自己则坐在近旁,替他擦拭还湿漉漉地披在两肩的垂发。
侍候人见此光景,也有悄悄退在帘外。千宫侧坐着挨在亲王身边,一时心中也有些百感交集,不知该从何说起的思绪。
垂帘外的雨打在芭蕉上。一时风吹过来,雨声四散飘飞,无依无凭地乱响起一阵。
“近来有几匹好马,一会儿让人陪你去挑,等天晴了咱们一道出去打猎。”
亲王沉默一时,打起精神来,向千��笑道:
“一切听父王吩咐。”
千宫点点头,听口气似是顺心,但却依然没有笑意。自行了宫礼的那天,他似乎就再也没笑过,这也是让为父的亲王不知如何是好之处。
侍候人摆上早点来。千宫陪着亲王随意用了些,一时想起雨宫来,便吩咐人预备同样的点心,给雨宫送去。
“理他做什么。”亲王不以为然道,“没得又惯出他的毛病。”
雨宫这种人,今天给他一分好脸色,明天就有胆子去闯祸十倍——倒不如狠狠踩着他,免得他不知天高地厚,做出连累旁人之事。
“他还连累不到我什么。”千宫淡淡道,“何况父王不也一样,就算雨宫再口无遮拦闯下大祸,父王还不是百般周全,保住他这一条性命。”
“我只是不想让银蟒家那些人得了意。”
“父王说的是。”千宫点点头,“比起雨宫的死活,还是与银蟒家的意气之争更重要。”
“你这孩子……”
亲王闻听此言,也晓得千宫是在调侃他,不但生气不起来,还心情颇好地笑了笑。
“你以为就是意气之争么?”
亲王叹了一口气。这些年来,若不是他一直压着,任凭银蟒家倚仗兵势骄横,说不定几时又会重蹈当年的云清之乱。
“自然不是。可有龙首的恩宠在,父王再如何苦心权衡,终究落得无谓。”
昔年,银蟒家晏云清以清君侧之名,起兵讨伐摄政的刀龙家,攻至都城周边并纵兵劫掠。玄宗听闻儒门发生内乱,竟然也起兵来攻。战局紧迫,当时身儒门摄政的圣武亲王不得不忍抑怒火,派白狐家人为使者前去见云清,以求尽快和解,抵御玄宗侵略。没想到,晏云清提出条件,竟是要亲王亲自来向他谢罪。纵然经青猫家族斡旋和解,圣武亲王仍然被逼退位。云清为震慑刀龙家,带兵进城,此后二十余年间专擅朝局,剪除异己,杀人无数。直到儒门众多家主国主都对云清的残杀霸道不满,连银蟒家人也不再继续支持他,这才终于走向步步亡败之路。
朝廷讨伐之下,云清在战场受伤,随后患病,未久亡故。一场动乱之后,云清的部属四散,陆续伏法获罪。可银蟒家却因为参与讨伐,不但未反叛之罪牵连,反得因此论功。龙首复出之后,虽然也以为云清叛乱、残暴滥杀之罪无可饶恕,但也认为此事起自桓武亲王处事不公,并非都是晏云清的过错。日后,龙首得到晏云清的留下的遗书,念及往日心中悲感,竟为之素服哀悼——龙首因着宠幸如此偏袒银蟒家,就是这样丝毫也不顾及刀龙家的颜面。
眼下,龙首将攻打魔城之事完全交给银蟒家,就是打算让他家继续执掌内廷兵部。表面上的理由,是维持世卿世禄的制度,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宠信银蟒家。其实,这世卿世禄的制度延续至今,早已到了应该有所更替的时候。外朝早有议论,银蟒家只向龙首效忠,除了龙首之外便无人能够辖制。设若龙首不能约束,那银蟒家岂不是可以恣意横行,谁知几时会不会再出一场云清之乱。
“外朝有人说,兵部应当从内廷划出,与学海御部和射部的兵力合在一起,重组军队。至于养兵,则内廷外朝各出一半。”
“那谁来统兵呢?”
亲王没说话。很明显,外朝如此建议,想得到刀龙家的支持,必定是认为这兵力应有统摄外朝的亲王掌握。
“外朝好主意,是要架空龙首,还是想把父王置于炭火之上?”
银蟒家的人虽然执掌内廷兵部,可通常调动的只有自家和属国的兵力。除非举国规模的大战,内廷兵部才会奉龙首御令,召上各世家封国的勤王之兵。儒门世家封国之间关系错综,能够调动这些地方封国,除了龙首权威,自然也要凭借银蟒家多年经营的家族关系。外朝只从面上看,自然以为,只要把龙首所开支给内廷的那部分军费要过来,就自然而然地能调动得了这些兵力。
架空龙首未必能成,可以此建言,却很容易将统摄外朝的亲王置于炭火之上。表面上,此举似乎能让亲王一统儒门兵力。可事实上,外朝那边,从属于学海射部和御部的兵力,终究只听太学主的。而儒门世家封国,就算龙首公开授权,也未必个个都愿唯亲王之马首是瞻。把两方面和心不合的兵力凑在一起,最多只能建立起一支貌似规模庞大的军队。表面看着不错,可实际上却是一个完全不可行,又对方方面面全无好处的计划。
“坐而论道的儒生,不值得跟他们一般见识。”
亲王淡然一笑。听说学海和外朝最近流行两本书,其中那本《春秋一统论》,还是如今郡主府上伺候的谤春秋,当初在苦境儒门时写的。
出身苦境儒门,所有的见识、眼光自然也都是苦境儒门那一套。书中以驳斥儒门封建制开篇,认为举凡封建立国,地位至高君主必定无法控制全境。一国一家之境内,臣民只需顺从家主、国主的命令,他们的荣辱、性命,都与高高在上的龙首无关。龙首所受的尊崇,不过是因为传统和观念根深蒂固,都是仪礼之流的表面文章。
照儒门贵族主政的制度格局,龙首只不过是被架空的虚浮象征。所以至今仍维持着高高在上在权力,根本是因为龙首擅用帝王权谋心术,表面退隐清修,实则暗操独治。表面看来,龙首与儒门贵族之间,血统之亲绵延世代,所谓君臣之义骨肉至亲,满眼都是君臣共治、一派祥和的景象。可实际上,龙首所谓的持中权衡,不过是在儒门势均力敌的贵族之间挑拨离间,让他们彼此制衡,互相争斗,以此维持自己至高无上、居中权衡的地位。
“关键还在结尾之处。儒门若能彻底废弃封建,将割裂于地方诸侯之手的财权和军权收归,由强权之主一统天下。则儒门必强,何愁不能凌驾于圣魔两界。”
“所谓春秋一统就是集权吗?”千宫冷冷一笑,“难不成还想拥立太学主,素王以革天命?”
当初的苦境儒门为了号召人心,一直把太学主描绘成道德至圣的人物。先前在苦境的时候,把太学主想象成神一样的存在,以为龙首这般不管事,整个儒门一定都掌握在太学主手中。昔年,龙首自与玄宗道者结缘,便彻底退出儒门政治,自居清贵。当时苦境儒门讥讽此事,以为道门“尚主”而儒门倒贴成性。与其尊奉这样一位“位高权重不管事”的龙首冠冕为君,倒不如拥至高至明的太学主,素王为圣。
动乱起于学海。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过去,儒门照旧日升月恒、龙首为尊,从里到外都没有丝毫改变。人死了上万上千,时隔多年,春秋大梦仍在。只不过这次却没有拥立太学主,而是借着改革内廷兵部之事,把摄政外朝的亲王推了上去。
“以龙首之明,岂能不知这又是学海试图离间儒门君臣的诡计。”
亲王点点头。这事原本就不能成。可就算龙首明白,未知儒门各世家封国之主是否会心存疑虑?
提出兵制改革,并不能说刀龙家没有任何私心,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银蟒家倚仗兵权在手,越来越难以辖制。
“父王如何考虑?此事若只由刀龙家驳回,可断断不够。”
外朝呈上的奏疏,已经被亲王降旨严词驳斥。外朝官员私底下还是议论纷纷,就连学海那边——
“异法无天身为学海射部执令。到底是银蟒家之人,事关改革兵制,莫不是她在暗中——”
当年讨伐叛乱,银蟒家的��云光亲自带兵,一举击败云清旧部,还将他亲生之子沉江。晏云清侍奉龙首身边,生了两女一子,被杀的是他的小儿子。龙首的血脉,又是银蟒家嫡出的血亲,无论如何是应当保全的。异法无天亲眼目睹兄弟被晏云光杀害,从此入道修行脱离了银蟒家。以此仇恨,晏云光执掌银蟒家的那些年,异法无天凭借在学海的地位和军权,处处与他作对。可到了佛公子的时候,虽然照旧与银蟒家不相往来,可关系却比先前缓和了许多。
晏云轩要被处死的时候,佛公子拼命求情,虽然无济于事,可以异法无天那恩仇必报的性格,若到佛公子有难处的时候,必定不会坐视。
“这事难追究了。”亲王叹了口气,“倘若真涉及学海,还是任凭教统处置吧。”
先时在宫中,亲王每常有书信过来,多次提及与邪儒宗来往之事。见面也多了,也难怪现在人人都知道,亲王跟教统走得近些,未知佛公子那边会如何感受。
“廷议在即。教统的态度如何,父王可有把握?”
雨宫的事情,亲王找邪儒宗商量无果,最终还是大宗师去见佛公子,才靠着旧时的交情摆平此事。亲王向来厌恨银蟒家的人,自然不悦大宗师跟他们走得太近。不过雨宫这条命,他身为父亲到底舍不得丢下。反倒是大宗师,若不是亲王执意保全,只觉得雨宫这样的废人,还是死了才让人清净。
“听他提起雨宫,口气倒是跟教统一样。”
大宗师冷血而薄情,在商言商,只计算得失利害。至于教统呢,只怕是心思太深,才叫人无法揣测。
“教统近日时常进宫,却从来不曾去探望过谨成殿。”
“原来是这样。”
亲王点点头。如此看来,邪儒宗果然是不赞成太史侯近来支持晏成君的举动。
“最近有一桩好事。”亲王看向雨宫笑道,“记得你以前劝我,应允六祸苍龙从御龙天兵府借人调兵,如今倒是有了些意料不到的收获。”
自六祸苍龙再次下苦境中原,又有三四年的光景了。先前两次都要建立皇朝,一次发起造天计划,引动南武林三月浩劫,第二次为挽回名声卖惨,搞了个谋士寂寞侯帮忙,结果还是被人打得神智疯狂,疯狂不已,最后还是被正室法云子领回家,才捡回一条性命。这两次失败都是因为想当霸主,都没成,于是第三次下苦境中原,他便改弦更张,成立了所谓的真龙妙道。如今在苦境到处传道,也因为传道之故,时不时跟玄宗的人搅在一起,跟魔界那边的人打两仗。
六祸苍龙第三次下苦境中原的时候,跟亲王借兵,好在传道的同时做些救急苦境天下苍生的善事。那时亲王已经非常受不了他,听说他找上门来,只想把府门封住。倒是千宫从旁相劝,六祸苍龙此下中原,以正道栋梁自居,必定会参与抗魔,也自然会因此与苦境道门甚至玄宗合作。玄宗在封云山上的总坛,是很难渗透的。而苦境道门那边,却因战乱而防范松懈,说不定可以探听到对儒门有用的消息。亲王以为有理,又想到六祸苍龙到底是刀龙家的人,真要被打死在外面也不像话,便从御龙天兵府挑了些精明能干之人,以近身仆从和教众的身份,明里暗里地加以保护。
六祸苍龙到了苦境中原,随他而去的这张情报网也暗暗张开,陆续传来的一些消息。其实,若论探听苦境战场的情报,无论邪儒宗所掌握的占星楼,还是大宗师手下的“金缕”,都远在这些人的能力之上。只是没想到,六祸苍龙意外为邪灵之力所驱使的青獠族鬼母击伤,又机缘巧合为玄宗赭杉军、墨尘音等人所救。自此以后,刀龙家所派去的这些御龙天兵府斥候,便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安插在玄宗高层中间。
过去整整两年之间,潜伏在玄宗的暗探没有送回任何消息。可想而知,越是接近玄宗高层,封锁就严密,不但不敢轻易外传消息,就连探听之举也要格外谨慎藏之。直到最近,竟然有关于逆吾非道下落的消息传来。亲王当时还难以置信,据他所知,邪儒宗已经倾占星楼全部力量查找此人线索,却至今没有找到。
这可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不过为免变数突发,亲王将消息传给邪儒宗之时,还是谨慎告知“不能十分确定”。就追查邪灵的能力而言,御龙天兵府的斥候,完全不能与占星楼的术法者们相提并论。可或许正是因此,才能避开了对方只针对术法者的周密防范。
消息很快得到印证。当晚邪儒宗便亲自来见亲王,虽然没直接开口,却摆明了可以任凭亲王所要回礼的态度。刀龙家如今什么也不缺,只差邪儒宗的支持,以阻止银蟒家继续把持内廷兵部。邪儒宗干脆利落地应允,连亲王也吓了一跳,过后还回想刚才发生的是否是真的。
其实想想也知道,对邪儒宗来说,逆吾非道的人头,一定是比跟佛公子的交情来的重要。青猫家的人都是这个脾气,涉及妖仙道术法,或是追查邪灵,立刻变得六亲不认。而那些试图与他感情相交的人,无论是佛公子也好,太史侯也罢,想想都替他们感到悲哀。
“恭喜父王了。”
廷议一局,能得到教统支持,必将毫无悬念。白狐家总是会附和刀龙家的。佛公子那边,就算有龙首支持,也无法驳回其他执政家族的一致反对。
“以后内廷兵部归属刀龙家,虽然由为父出面执掌,可具体事务——”
“父王,内廷兵部以后由世子殿下统领,父王该时时将他带在身边教导历练。”
亲王看向千宫,只见他神色淡然,语声平静。这孩子向来都是这样的,想到此间,心中不由得隐隐钝痛。
“你这孩子。”亲王低声叹道,“你难道不知,我如此与银蟒家相争,还不是为了给你留一步立身之地。”
“父王还是以大局为重吧。”千宫语气淡然,望向亲王平静道,“世子殿下继承刀龙家,内廷兵部由他掌管着,这才合适。”
亲王沉默。不是默许,而是固执反对,默然不应。
“我岂是没有立身之地呢。”
千宫站起身来,来到亲王身边,依着父亲膝旁跪坐下,
“我如今统领御廷卫。龙首看重我。往后侍奉过龙首,将来还可以回到父王身边——这对我而言足够了。”
“那怎么能够。”亲王不以为然地叹道,“你不懂。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就算有这些——”
亲王目��落下来,抚着千宫的鬓发,语重心长道,
“父王不好。让你从前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如今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让你稍稍高兴。”
亲王慨然的目光,望着帘外庭中疏疏落落的雨色。目光俯下又看千宫,只觉得不管过去多少年,那淡色如烟的双瞳,都始终平静的令人心碎。
“父王不能给你刀龙家,也不能再给你任何开心,这也罢了。父王所能做的,只是尽其所有,让你风风光光,永远都在他人之上。”
“你从小就喜欢兵法,喜欢带兵打仗。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事,原该由你来做。”
“做你喜欢的事吧,这样才觉得一生过得很快。”
一世匆匆,转眼而过。否则这一生太过漫长。寂寞之中,每一分,每一秒,都会忍不住回想起痛苦的过去。
功名如醇酒,纵然不过是一晌之欢,至少可以使人暂时淡忘伤痛。
“等你战功显赫荣耀归来,立在万人之上的时候,即使不在父王身边,你也不会寂寞了。”
/
“逆吾非道的下落这么快就查到了。”
“是。不过,查出线索的是御龙天府兵,并非占星楼术法之力。”
棋坪上一枚白子轻放下。龙首略略抬起目光,看了一眼对坐的邪儒宗,微然笑了笑。
“你也不必自责。若不是你调动占星楼全部力量,步步紧逼,他们也不会露出这样的破绽。”
数月以前,儒门重开典礼之际,逆吾非道放言要以邪灵术法攻击儒门天下。此一消息传出,一时之间为圣魔双方所瞩目。只是直到典礼过后月余,儒门天下仍然平静如常,自龙首以下亦是安然无恙,可知要么邪灵术法的威胁已然落空,又或者那玄宗逆吾非道的威胁,从一开始就是虚张声势。
典礼将近的数日,宫中出现了颇为肖似枫岫手笔的涂鸦画作,落款亦是货真价实“枫岫主人”印章。以妖仙道术法严查,果然发现那涂鸦之作的笔墨下,隐藏着渗透邪灵之力的咒符。故意混在枫岫的画作中,想必是要借他之手在宫中散布,一旦引发动乱,不但震慑儒门,还能将罪名指向执掌妖仙道的青猫家。
到底是枫岫平日里太过张扬,这才招来他人的暗算。依着邪儒宗,出了这么大的事,至少也要把枫岫拎过来,严词训斥一顿。龙首拦住他。枫岫平日里活泼爱玩了些,可毕竟是自己格外宠他,才如让他此引人注目。他根本是无辜受害。何况,要不是他自己聪明警醒,早早就发现混在其中的“伪作”,也未必能将��患消弭于无形之中。
君臣多年,龙首比任何人都了解邪儒宗,也知道他如此盛怒恼火,也不过是因为担心枫岫。邪灵咒术,先前在青猫家已经酿成过一场大祸。太史侯重病了一场,几乎毁掉双腿,差点儿送了命。事已过去。幸而这次枫岫平安,儒门天下也安然无恙。
“何苦迁怒旁人呢?”龙首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一会儿要骂小辞,一会儿又对阿辰没头没脑地发脾气。”
邪儒宗落下一枚黑子,并不答话。龙首微然叹气,仔细看了看他落下的那枚棋子,不禁略有些失笑。
“诶,我这里可是打了天下劫呢。”
邪儒宗看了棋盘一眼,到底没动。龙首见他不理睬,索性劫杀了那条黑龙,将余下的黑子困在偏安一隅之地。
棋局已定。龙首端起茶盏来,又向棋坪中打量片刻。放在平日,纵然局面如此,邪儒宗说不定也有扭转之策。可今日,对方似乎并没有将心思放在棋盘上。
侍候人端上茶,将棋坪上的黑白子捡下去。龙首喝茶,一时起身,走到垂帘近处向庭中望去。
日尽黄昏。自晨起之时便一直下着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下。薄云散尽,澄静的天空里染着细腻的霞色,淡紫柔光,落在庭前雨后含露盈珠的花草之上。
“过来瞧瞧,这白鹭兰的花,开得好看不好看?”
每到七月,龙首庭前总会开起雪白的昙花,仿佛月下美人一般,翩翩舞于夜色。
昙花虽美,花开却总在深夜,且刹那而逝。白日里从垂帘中向外望去,若望见总是绿叶必然无趣,所以也种了些其他样式的白花,夏日间交相点缀。
“这还是小辞五月里种下的。”龙首提起枫岫,不禁淡笑道,“他如今也不再着迷画画了,成日摆弄这些花花草草,倒像是阿辰以前的样子。”
太史侯如今公事忙碌,早无时间留给这些闲情逸致。枫岫倒是有闲的,一来龙首这边就培土浇花,出来进去地忙个不住。
“阿辰喜欢些什么?”龙首站在垂帘近旁,向邪儒宗问道,“不久就是中秋,快到他的生辰了。”
邪儒宗一言不发。龙首转头看了看他,无奈的目光之中,流露出些许责备。
到底怎样呢。难道也要到一辈子最后的光景,才知道亲情留恋……
龙首叹了一声。许久,感到那人来到身边。而自己垂在身边的手,无奈中也将那人的手轻轻握住。
他真的可以责备吗?那人所作出的抉择,究竟有多少是在为自己而坚持,而忍受?
“凤卿,留给自己一点吧。”龙首微微叹道,“不要总是为难自己的心意。”
对方默然无话。但却感到握在手中的手反握过来,十指交缠,重新合在一处。
夜色轻悄地落下来,晚风清凉,带着清新如水的气息穿帘而过。夜来幽香,雪白的昙花如同披着纱雾,浮生初醒一般茫茫然地绽放在月光之下。于此之夜,似乎世间的千般愁绪,万古忧思,都可以在凉风月色中吹拂得荡然无迹。
殿上没有点灯。漫过垂帘的月光,将龙首的身影映照的修长而清逸。披盖在肩的华服,颜色淡没于夜色中,浮光丽影却更盈然于月色。淡紫垂发曳地,月色流光似水蜿蜒,流进人目光和心底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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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议这日,太史侯早起便有些不安,连身边的枫岫也觉得他不太对劲。
人躺在枕上,醒来目光迷茫,怔了好半天才,被枫岫叫了两声才回过神来。
“是不是做梦了啊?”
枫岫移近身边,伸手去拭他的额头,并不像是染了风寒那样发烫。只是脸色微微泛红,好像真的发烧了似的。刚刚醒来之时,呼吸也有些急促。
太史侯不作声,半晌才低声说句“没事”。枫岫披衣起身,想找来他的猫抱着安抚一下,床边床尾找了半天都没找到。
“菖蒲到哪里去了呢?”
心中不免有些着急,正要让侍候人到外面去找的时候,却见太史侯勉强撑着坐起身,只说没什么,让他不必再找来找去。
“不过是走出去了。想来就在附近吧。”
太史侯有气无力地吩咐了一声,重新躺下来,翻身向里睡去。
枫岫虽然从来没有见他这样过,可察言观色,也知道这时候不便吵他,便抱着自己的猫悄悄来到外面。天还未亮,想到太史侯吩咐他不要惊动他人,便只悄悄披上外衣,找出一本书来,坐在屏风跟前点起灯来看。
昨日,邪儒宗进宫见龙首。太史侯听说他来便故意避开,故而昨日晚些时候也没照常到龙首跟前去。太史侯不愿见面,邪儒宗自然也不会过来看他。只不过,昨晚天色将暗的时候,仿佛见到跟在邪儒宗身旁的那只黑猫,在廊下的灯影中一晃而过。
“别理它罢。”
这半年来,太史侯很是厌烦那只猫。以前在家的时候,察觉它走过来,便让人将纸隔门关上。那黑猫从来也不叫,总是悄无声息,就算有时看见也是一闪而过。像这样见首不见尾的,以至于枫岫一听说邪儒宗入宫觐见龙首,便认定那只猫一定是藏在哪里,暗中窥探。
“简直跟个疑影似的。”枫岫埋怨道,“找它的时候见不着,突然闯出来又吓人一跳。”
枫岫和太史侯也有各自的猫。枫岫身边的山葵还年幼,见到邪儒宗的苍耳总是怯生生地退避。太史侯的菖蒲虽然不怕,但因为避见苍耳,不管白天晚上,一旦感觉到它在附近就忽然爬起来,悄悄躲进另一间屋子。每次山葵一不留神撞见苍耳,枫岫不管在做什么,心头都会突地跳一下。太史侯更是无奈,有时正想休息片刻,忽然因为菖蒲起身而醒来,只觉得头晕而无力。
“要不就弄点薄荷水来吧?”
猫最不喜欢橘子和薄荷的气味。冬天可以丢在橘皮在暖炉去熏。夏天怕热,洒上一些薄荷味的花露水,效果也是同样。只是这样一来,虽然能赶走苍耳,可太史侯的菖蒲和他的山葵也会一样遭殃受罪。枫岫犹豫了一时,最终还是拿薄荷水到处洒一遍。
那天晚上苍耳没来。他和太史侯倒是好好地睡了一觉。可话说回来,实在不明白一向冷漠疏离的苍耳,为什么近来忽然变得有些难缠的样子。
“它最近到底是怎么了?以前也没这么讨人嫌的。”
“谁知道呢。”
太史侯敷衍着应了一句。想必是厌烦极了,明明天气渐热,到了晚上却让人关起里里外外的格门,也不让菖蒲出去。
可菖蒲到底还是不见了。枫岫坐在垂帘近旁,望着外面发怔。天色已经蒙蒙亮了,菖蒲还没有自己走回来——会不会有危险什么的?
内殿里有些声音。想必是太史侯起身,枫岫便放下书走过去看。来到寝台附近的帷屏近前,见侍候人正端水出来。走进去,见太史侯披衣坐起,身上半盖着衣被。看脸色比先前好了些,只是仍然有些倦怠而虚弱。
“菖蒲还没回来呢。”
枫岫坐在寝台旁边,怀里抱着小山葵“咪呜”叫了一声,好像也在问太史侯菖蒲到哪里去了。
“不必担心。过会儿会回来的。”
这一天,太史侯自觉百般不适,可还是打起精神来预备廷议。参加廷议的众人下午进宫,邪儒宗身为四贵家主之一当然也会来,自然难免见面。
“瞧你不舒服的样子。要不就向龙首请辞吧?”
“这是公事。”
太史侯摇了摇头。想必是关心则乱吧,不晓得银蟒家今日能否度过难关,这些天来总是为此心神不定。
这半年来,方方面面的调查陆续展开,内廷署理政务的高官多次聚议相商,已经将晏成君过往所有事迹都一一查清,详细讨论。数日以前,太史侯终于在最终的调查结果上签字。再往后,就要看参与廷议的四贵家主如何论断。
太史侯主理内廷庶政。例行公事的决策自可定夺,但递交廷议讨论的事情,必须听取内廷众人之议。龙首身边,如今受封御殿之位的只有他和千宫两人,但论到从四位以上、有封位又有实权的官员,却有二十余位。儒门世袭公卿的家族,世代都选人参上入宫,虽然位份高下有别,实权也各有轻重。但在审议核查之时,所有人的意见都有相同的分量。
家族之间的复杂错综,即使某些家族的实力再强,也不可能出现一边倒的形势。以此制度,无论自己与晏成君的私交,亦或是刀龙家千宫等人与晏成君的私仇,都不足以左右结果。而那些平日里看似没什么分量的家族,只要证据在握、据理而争,其意见也必定会为龙首重视。
晏成君能否继承银蟒家,虽然由廷议票决,但内廷的调查结果也至关重要。龙首最终的意见,是根据调查结果而出。特别是廷议上两方意见持平、必须由龙首权衡定论的时候,内廷调查结果便会成了决定性的依据。
过往审查会议上,对晏成君在魔龙殿的过往,各方意见虽然质疑颇多,但最终都找出了令人信服的证据。时隔多年,难以向当事者查问证言的地方,只能依据内廷当时调查的记录。这也常例了,即使有人质疑当时调查的结果,也没有足够的证据提出翻案。
“调查已然顺利结束。内廷有这样的定论结果,大人也可放心了吧。”
调查结果正式签字的那天,太史侯去见龙首的路上,遇见白狐家的两人,一面问候着,一面十分谦恭地向他行礼拜见。
平素与白狐家人少有往来。太史侯只略略点头,便带人走了过去。当时心里也有些疑惑,想刀龙家的人一向以晏成君作对,可内廷聚议的几次,千宫和与刀龙家交好的一些人,只在无关痛痒的细节上提了一些,没有深究任何关键。
会不会暗中另有计划呢。太史侯疑惑之中,又将先前的调查结果,连同查证都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却仍然没有任何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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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廷议,议论的是银蟒家的继承人,并不直接涉及由何人执掌内廷兵部。儒门制度,各世家封国的继承人,只需现任家主国主提出,得到龙首允准,便可立定。若无违背公法之处,龙首从来都允准的。只是银蟒家既然身为执政四贵,所立下的继承人,来日必定也参与执政。以此缘故,除了家主提出、龙首应允之外,还需得到其他执政家族家主的认可才是。
太史侯主政内廷,廷议之时侍奉龙首身边,理应其分。只是今次,龙首特允准统领御廷卫的千宫同来,旁听议论。设若晏成君无法继位,而佛公子又无力继续担当,刀龙家便有机会接掌内廷兵部。届时虽然由亲王名义上负责,实权必定会由千宫掌握。
廷议之初,按例宣读内廷对继承人选的调查结论。儒门法度,继承人必定要血统合宜,德才完备。已经入朝供职者,过往的功过一一查清。倘有过犯,或者私德有亏,也都必须毫无隐瞒、证据确凿地列出,以供龙首裁夺考虑。
论品行还是功绩,像晏成君这样无可挑剔的继承人,放眼儒门天下各世家封国,都实属罕见。像他这样,十三岁的时候就上战场立功,虽然人还很年轻,可积累功劳,却已是资历颇深的战将。至于品行,真可谓是白纸一张,尽可供方方面面之人观��——说不定会让人感到无聊呢,像他这样年轻有为的世家公子,原该风流不检点些才说的过去。
“就只这些么?”
先前将调查结果呈上之时,龙首见他平日作风如此正派无聊,不禁微然一笑。
佛公子被继承人的时候,因为违法犯禁的事情太多,足足念了将近一个时辰。
这样的调查结果,在座之人也都料到。晏成君向来行事循规蹈矩,见人多避让,就连偶尔玩笑之时也警醒着不说错话,简直挑不出任何毛病。
“众卿以为如何?”龙首看向在座的四位家主道,“倘若认为调查结果有不尽不实之处,可以指出来。”
“云和九年,随儒门使臣往魔龙殿,在衡江边境上遭遇混战的事情,请详细说一遍。”
意料之中,亲王率先发难。
御座珠帘以外,四贵家主分别设座在两列,正坐于当殿的晏成君,向高居上位的龙首遥遥一望。
“云和九年,奉龙首御令,扈从儒门时辰前往魔龙殿——”
时光宛若倒流一般,回到三十年前的月夜。
风从江面上吹来,带着湿重的水腥气。月轮当空照着,落在水上的光,随着拍打石城的江浪起伏涌动。
自城墙的垛口望去,衡江对面的魔龙殿沉浸在夜色中,隔岸的暗中一无所见。自封江戒严以来,沿江两岸都在灯火禁制之下,一入夜幕便沉入暗中。映着月色的衡江,成了两岸之间唯一浮动的光亮。
月光甚明,凝望似的照在江心。被江风推起的浪好像有生命的游鱼,被明亮月光惊醒,成群地探头涌动。
晏成君直起身来,抵在城砖的手,手指之间的叶片被风一卷,轻旋着向高城之下的江水中飘去。
渡过眼前的衡江,便是他视为故土的魔龙殿。那里有他的父王,有他曾经耳濡目染,所熟悉而牵绊的一切。
背后是儒门天下。有龙首的救命之恩,还有佛公子多年来抚养的恩情,难以割断。数年来,战场上舍生忘死的拼杀,尽心尽力却仍然无法回报。至少此时离开,他无法做到问心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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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了,晏成君绕路到花园中,看看今晚的月色。走到渡月桥边,却远远望见佛公子的住处那边,仿佛还有灯光似的。
这会儿还没睡么?莫不是半夜咳嗽起来,又有些不好了?
心里担心着,便一直走到佛公子的住处。那里果然亮着灯,格门也轻轻地开了半扇。
“阿彻?”
无弦转头看他。夜已深了,这时来见佛公子,莫不是有事?
“没有。路过梅园,见这边灯火还没歇,就过来坐坐。”
“可是睡不着么?”
晏成君略笑,只在无弦身边坐下。见他手里的白纨团扇,轻轻扇着松柏气味的线香,悠然袅袅然的,果然一派安宁闲静。
“原先是睡不着。见到你就安心了。”
心里记挂着,睡也睡不安,到底还是过来看望。来到此处,见无弦一派安闲地坐在半开的格门近旁。料想佛公子必定无碍。一时心静下来,倒觉得有点累。
“借我靠一会儿吧。”
晏成君略笑了笑,侧身一躺,枕在无弦膝畔。
无弦是佛公子身边的剑灵。战场上的风姿孤绝凌厉,闲时却是一派静水清流的姿态。月夜清凉,见他披着件素色流水纹的外衣,纤长如白玉手指拈着几缕线香,时而轻轻晃着,随袅然而起的轻烟,散出清新的松柏香气。
从小到大,只要闻到它身上的松柏清香,就能安然入睡。闭上眼,只觉得深远宁静的夜幕轻轻笼罩下来,徐徐夜风,令心中格外幽静。
“来都来了,怎么倒不进去?”
“又没什么事。”
晏成君淡笑着摇了摇头。这个时辰,佛公子大概已经服过药。此时进去反而扰了他,迟迟不能入睡。
回廊近水,湖面开阔。月光之下,静水连天。一阵微风吹来,水中摇动的星光与天上繁星连成一片。
格门半掩,隐约传出两人谈话之声,只是几重屏风和竹帘隔着,听得并不真切。
“有客在么?”
“嗯。学海的那位教统大人。”
晏成君点点头。明天就是廷议的正日子,邪儒宗这么晚过来,想必是为了这件事。
“定是有要事相谈吧。喏,已经谈了半个多时辰,连茶水都没要。”
两人低声说着话。忽听佛公子在里面咳了一声,隔着垂帘问道:
“谁来了。”
“是阿彻。”
无弦将手里的线香插在香台上,一手端起盛着药茶的细竹篓,一手将格门拨开些——
“你也进来吧。”
晏成君跟着他进去,绕过屏风,只见佛公子披衣坐在寝台上。寝台前设着客座,邪儒宗只淡看他一眼,并没理睬他的意思。
“你啊,又惦记我了吧?”
晏成君来到近前,见佛公子的气色还不错,这才略略一笑。
“我已经好多了。”佛公子淡笑道,“只有时咳嗽一两声,根本不碍事。”
邪儒宗跟前,按说该行礼见过的。只不过,邪儒宗向来对他深有成见,从来都只是轻蔑,而自己也看不惯他傲慢自负、目中无人的作风。这脾气也算执拗了,就算明知廷议之时,邪儒宗的意见举足轻重,也不愿在这时一改从前的态度。好在佛公子深知其情,并不勉强他对邪儒宗克尽礼数。
“教统难得不忙,特意过来探望。”
佛公子看了邪儒宗一眼,调侃着口气轻松道。晏成君点点头,也知道邪儒宗深夜来访必有要事商谈,于是站起身来向佛公子告退。
“那我这就回去了。”
“去吧。你也累了一天了,回去好好歇着。”
佛公子目光温然道,眼望着晏成君的身影消失在格门之后,这才轻轻靠回背枕上。
“你们家晚辈都这么没礼数。”
邪儒宗冷冷哼一声,不以为然道。
“见怪也没用。”佛公子冷笑道,“谁叫你亏待了阿辰,我们家上上下下都看不惯。”
邪儒宗无语淡漠。佛公子冷眼看着,正想说些什么,忽然胸口一阵发紧,忍不住抬起手来,在胸前按了下。
无弦赶忙近前来,取药,兑水,服侍他喝了下去。胸腔里如粗砂打磨一般地剧痛,半晌才渐渐平息下去。自始至终,邪儒宗目光淡淡地看着,动也没动。
“自作自受。”
佛公子沉默。邪儒宗这话虽然狠,却一点都不错。想他正在盛年,要不是被这病拖累,何至于现在就要传下家主之位。
这病是那年在衡江混战之中受伤��落下的。当时目睹阿彻被魔龙殿的人困住,久战力竭,浑身浴血重伤,冷不防又被烛龙箭一箭贯穿,身不由己地向后重重摔落。箭弩右肩射入,硬生生地将他的身体钉在身后的石壁上。扑面而来、卷涌着硫磺气息的热风中,魔王子身边化作龙形的赤睛,吞吐着毒烟,霎时间俯冲而至。
生死危急之刻,不假思索地挡在他身前,以催至极限的无定三绝雨雪之招,将赤睛生生逼退。人是救下了,可当时抵近相持所中的硫磺毒烟,日后每每旧疾复发,到后来吐血也成了寻常事。他自己看得轻松,以为这病只不过麻烦些,其实并不碍事。可天长日久才发现,沉积在肺里的烟毒慢慢在身体里慢慢扩散——
“趁着还有得治,学海的医邪天不孤,有六七成的把握,可以一试。”
“免了。我可信不着学海的那套。”
佛公子皱眉,抓起手帕来按着咳了几声,将嘴角抹了下。
“要我把性命交给太学主身边的人,还不如死了算。”
“那又如何。”邪儒宗冷冷道,“总比将一家之主的地位交出去,结果所托非人——倒不如让医邪动刀,至少能有机会赌命。”
“够了。”佛公子皱眉厌恶道,“我心意已决,你也不必再多废话。”
邪儒宗不再说话,看来也晓得,这时候不该再刺激佛公子的病。
“你知道,阿彻就是我的命。”
靠在背枕上的佛公子,看向他冷冷道,
“我这条命,如今也算是握在你手上。若有三长两短,责任可全都担在你身上。”
“我会承担责任。”邪儒宗淡淡道,“不过要我承担,也必须照我说的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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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想清楚了。”琉璃阻拦在他面前,“衡江天险不好过,就算你能活着过去,魔龙殿那边——”
邪天御武与弃天帝结盟的消息传来,衡江前线立即剑拔弩张,与隔江对岸的魔龙殿紧张对峙。两方边境上,原本用于互相来往的铁索长桥,一夜之间被尽数烧断,灼热红炽的断索坠入江中,在江面浪中激起阵阵烟雾。
潮打石城,波涛惊天动地。江风狂卷而过,雷火频击,自阴霾压低的天空轰然坠落。勉强能望见对岸的江面上,涌浪高攀,浊流激荡。可比之衡江天险,更难逾越的还是双方重重设下的术法封印。
朝露之城的术法师开启天地玄阴、奉雷岚火之阵,儒门予以还击,以冰雪结成的龙气卷起巨浪,逆势升天又自高空俯冲而下,以狂暴之姿冲击对方法阵。
自封江戒严以后,类似的术法交战时断时续,因为双方都没有出动近战兵力,故而实际损失远远不及互相震慑的威势。不过,有这术法激战的战场横在当中,恐怕任何人都无法活着冲破。就算避开战场,远远地经过上游或下游绕路,有天险横隔也断难渡到衡江对岸。
“我已经决定了。你多说也没用。”
晏成君冷静地看着对面的剑灵琉璃,略皱眉之间,抬手抽出将腰间长剑。
“要么跟我走,要么让路。”
剑锋转动之间,寒光映入他青灰色的双目。琉璃微然冷笑,抬手握住他执剑之手,只要力道再加重一分,就能把他的手骨捏断。
琉璃是自少跟在佛公子身边的剑灵,地位与无弦相当,性情却更加刚烈。晏成君九岁来到儒门,佛公子让琉璃照顾他,从此侍从身边,朝夕相伴。感情自是深重,为了他简直什么都能豁出,可管教起人来却也毫不客气。
“我也决定了。”琉璃冷冷道,“不能阻止你,就被你斩断。”
剑灵不会流血,只会剑断而亡,灰飞烟灭。佛公子当初将他交给晏成君,要它追随主人到最后一刻。
晏成君沉默。他晓得琉璃的脾气,今日若无法说服它,便绝不可能从它身旁经过。
一直以来,异度魔界虽然与儒门处于交战之中,摄政魔龙殿的邪天御武却并未参战。魔界战场失利,试图争取邪天御武的援兵。邪天御武刚刚入主魔龙殿,地位未稳,故而延续先前魔龙邪主与儒门的合约,观望之中,迟迟不曾应允与弃天帝的合作。儒门方面,深知邪天御武所持的兵力足以左右战局,故而遣使魔龙殿。未料一行刚刚抵达衡江前线,便传来了邪天御武与弃天帝结盟的消息。
局势已然变了。此时再去与邪天御武见面,不管动机如何,都难免背上叛国之罪。
“你若决心想死,我当然可以给你陪葬。”
沉寂的对峙之中,琉璃那冷然坚决的目光,令他无言以对。
“我等了这些年。”默然良久,晏成君终于沉声道,“就算这条路已经断了,我也要走一趟。”
琉璃没有答话。其实,打从见到晏成君的第一天起,它就知道他是个无比倔强的孩子。
以后定然不能再见了。魔龙殿近在眼前,是他最后的一次机会。
“你就那么不在乎自己的命?”琉璃的目光冷冷看向他,“你可知道,你若这样死了,九公子必定会心痛。”
晏成君无言以对。想到佛公子,和数年来朝夕相处的光景,心里不由自主地艰涩。
如果让他选择,他愿意生来就在银蟒家,从来没有过流落魔龙殿、被他人抚养的经历。如果他能选择,他也愿意一生只做邪天御武的儿子,与儒门天下为敌,战场相逢可以尽力厮杀、死战。
他没得选择,所以八岁那年,被迫与父王分离,回到儒门天下。他相信了父王的话,死别不如生离。只要活着,总有机会再见。
七年来,他一直等待这重新相见的机会。可七年过去了,他渐渐明白,那朝夕相处的日子,可以无声无息地困住一个人,于两难割舍之间,进退失据。
曾经身不由己地回到儒门,抛下魔龙殿的一切。如今他真的无法再回去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希望能见父王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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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当时离开儒门,就是为了同邪天御武见面?”
亲王冷看了晏成君一眼,转又向龙首身边的太史侯看去,
“既然如此,那为何内廷调查记载却隐瞒实情,只说你是无意之中被卷入混战,这才身陷魔龙殿境内?”
虽然隔着御座珠帘,却已然能感到亲王那严厉眼神中的责备。龙首看向太史侯,内廷主政之人是他,自然该由他向亲王明白解释。
“此系当初出使魔龙殿之人的证言。内廷清查档案也如实照抄,也是常例。”
太史侯微然行礼,淡而平静道。当初出使魔龙殿的使者,如今已然亡故。虽然事发之事还有银蟒家人在场,可既是调查银蟒家,当然不能向利益相关者取证。
“只是照抄?”亲王冷冷哼了一声,“难道就没有人去查实吗?如此重要的事实,竟然疏忽放过。”
看亲王严厉的态度,就知道刀龙家必是有备而来。所质问之事,想必早有证据握在手中。倘若晏成君当着龙首的面还敢隐匿实情,必要问其欺罔之罪。而银蟒家,无论替他遮掩,还是实属不知,都难免被牵连进去。
“这不是自己说出来了么。”
亲王正要严词问责,忽听对面的大宗师轻然一语道。
“大概也自知瞒不过,不如早说,免得担上欺瞒龙首之罪。”
听大宗师那不以为然、似乎还略带嘲讽的口气,也知道他态度是站在亲王一面。白狐家一向附和刀龙家,看今日的情形,倘若邪儒宗不能站在佛公子一边,银蟒家还真是没有任何胜算。
“事关重大,内廷理应深入调查。”邪儒宗冷淡道,“否则必定有偏私维护之嫌——这有失公允之罪责,请龙首日后详查处置。”
这话是明指着太史侯说的。共事多年,亲王早已习惯他一板一眼、六亲不认的作风,却做不到像他那样绝情的地步。千宫入内仪礼显赫,已被人议论是故意摆出威风,同为御殿之尊,却要凌驾他人之上。眼下由他起头,借着原本也无可指责的事情,刻意追究太史侯的责任。即使并无私心,看在外人眼里也会觉得逼迫过分。
“调查容后再议吧。”亲王态度稍缓,看向邪儒宗道,“今日是廷议,尽可以让当事人自己说清,当初脱离儒门之举,究竟有何目的。”
事情已揭发出来,不如好整以暇,听银蟒家的人到底如何强辩。至于内廷所谓失职,邪儒宗已经当众出言指责,他反倒不便再多说什么。
晏成君还在襁褓之时,便于战乱中失踪,时隔多年才知道是落在了邪天御武手上。八岁那年,龙首经魔龙邪主,将他索回儒门天下。从此生活在银蟒家,由佛公子亲自抚养教育。
大概邪天御武捡到晏成君的时候,并不知道他真实的身份。只是见着孩子容貌可人,血统又看似颇高,便养在身边,将来打算当做侍童来对待。只是没想到,这孩子尚在年幼之时,便在习学各样事情之中显示出极高的天分。邪天御武还没有子嗣,一时���起,竟也十分用心地教养他,甚至还有立他为继承人之意。
身在魔龙殿的九年之间,晏成君虽然受邪天御武看重,其存在却并非为众人所知,可见是邪天御武刻意隐藏之故。以邪天御武那事事都出常人所料的作风,也可推测他刻意隐藏晏成君,正是为了在合适的机会,让他以亲生之子的身份现身人前——如此可知,邪天御武看重晏成君,甚至有立为后嗣之意。之所以不得不将他交还儒门,除了迫于魔龙邪主的压力之外,也是因为晏成君渐渐长大,体内成形的妖力与魔气相冲,开始生出败血之症。
晏成君回到儒门之时,身体已然因为败血之症严重衰弱。血气为魔气感染,中毒已深,唯一救治的方法是从此远离魔源,并尽快将身体里的血全都换掉。听说,为保住晏成君的性命,龙首甚至将自己的血换给他。换血之后,晏成君身体渐渐痊愈。此时,虽然知道儒门对自己有救命之恩,但因为在儒门的日子还没多久,心中所想的还是回归魔龙殿。
佛公子抚养晏成君,转眼四五年过去。两人朝夕相处感情渐深,更何况战场相随,生死之间的情义更难磨灭。佛公子远驻边境,从来都把晏成君随身带着。晏成君十二岁的时候便随他阻击魔界,十四岁那年在对抗魔界的战场上立威,以勇武少年之姿亲手斩杀了魔界战兽。自此以后,晏成君以军功晋升,得以侍奉于龙首身侧。
“当真是父子情深。”亲王冷冷讽刺道,“就算龙首的信任恩宠,银蟒家多年养育,到底也拦不住你相见邪天御武一面。”
“我并未私见邪天御武。”晏成君淡然道,“龙首已然恩准,让我随行前往魔龙殿,也是要借着过往的关系,阻止他与异度魔界合作。”
“他当时已经与异度魔界结盟了!”亲王冷声斥责道,“你明知如此还去见他,莫不是有心叛出儒门,认贼作父?”
“亲王此言差了。我虽然年轻,却也知道做人不必自讨没趣。”
晏成君淡看他一眼,平静的目光中,隐约透出些许讽刺。
“邪天御武僭位魔龙殿,窃国为王亦难满足野心。与异度魔界结盟,分明有争夺天下之志。如此枭雄之心,如何会以儿女私情为念。”
儒门秘密派使者前往衡江。魔界察觉儒门有所动作,抢先一步册封邪天御武为亲王,非但承认他魔龙殿之主的合法地位,还将多年来两方之间悬而未决的领土一并划归他。邪天御武选定魔界立场,儒门使者也只能就此止步在与魔龙殿接壤的衡江边境。晏成君明白,倘若儒门与魔龙殿对立,自己来日再见邪天御武就只能相杀,而一旦相杀便再没有回头之路。
“难道你想说服他重新转投儒门吗?”亲王微然冷笑,“不自量力也该有限度。想借旧日之情打动邪天御武之心?连你自己也知道,做人不必自讨没趣。”
“我虽然也想说服他。可也知道身居上位者,从来都只会以大局为重。”
片刻沉默后,晏成君终于开口道,
“儒门与魔界相争,使得邪天御武之兵足以权重天下。以魔龙殿当时的实力,无论倒向儒门,还是固守中立,都必为魔界兵锋所指,且首当其冲。儒门与魔龙殿虽然素来相交,可只要儒门一日还处在圣方的立场,就难保不会默许佛门和玄宗继续对魔龙殿的攻势。就算魔龙殿能凭借儒门背后支持,抵挡异度魔界之兵,惨胜之时,又如何能保不被佛门和玄宗顺势吞灭。”
时光仿佛倒流,好像又回到了那人身边,听他指点着地图讲论战局的日子。孩提之时,所有耳熟能详的故事,都是何年何月在何处发生的战事,双方如何从政斗交锋,演变成兵戎相见。两方排兵布阵,战法、调度、谋略,胜败如何有凭,而统兵之人又如何能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以极少的付出转换天下的局势。
“战局对儒门有利。魔龙殿与异度魔界联手,弃天帝纵然也不心甘情愿,却也不惜列土封疆,也要稳住邪天御武的立场。与之相比,儒门口口声声要争取魔龙殿,却不能与圣方彻底划清界限。换我坐在邪天御武的位置上,也知道与何方联手,不会为虚名而处实祸。”
“换你坐在邪天御武的位置上,”邪儒宗冷冷道,“你说这话,莫不是遗憾自己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为之侧目。如此诛心之论,也就是邪儒宗,才能一言切中银蟒家的要害。
殿内一时寂静。以邪儒宗素日与佛公子的交情,不知今日为何也公然与银蟒家的人作对。
适才为亲王严词指责之时,太史侯仍是泰然处之,此时却因邪儒宗淡淡一言而面色冷峻。先前为如何处置雨宫,银蟒和刀龙两家曾在龙首面前争执过,话题只纠缠于晏成君血统身世。晏云光驻兵在外时生下了晏成君,被人疑心是邪天御武的血脉。这话传出去是很难听,可到底算不得什么。晏成君的血统,龙首自是心中有数。可就算晏成君是龙首亲生的血统,只要心中还把自己当成邪天御武的继承人,就必须得除去。
自廷议开始到现在,佛公子始终一言不发,直到此时却一眼看向邪儒宗,锐利目光清冷寒透。
这话根本不是在问晏成君,而是要提醒众人想起,只要晏成君还念着昔日魔龙殿的旧日之情,来日必会成为儒门的隐患。
“邪天御武已经立定魔王子为继承人。就算你有心,也没这个机会了。”
邪儒宗淡淡一语,明明只是在澄清事实,可听来却无比讽刺。
“教统此言何意?”
佛公子看向邪儒宗,清冷寒透的声音,一字一句道。
龙首御前,不宜言辞过激地争辩。不过,看佛公子那冷峻面容,就知是在强压怒火。两人对峙之间,几乎能闻到空气中的火药味。
这光景在旁人看来,必然会认为邪儒宗立场已然站在亲王一边,所以引来佛公子的盛怒。局面一边倒地对银蟒家不利,有邪儒宗出手,大宗师事不关己似的闲在一旁,似乎也认定局面已成,无需自己再从旁相助。
邪儒宗与佛公子两人多年之交,从来不曾如此针对,为何今日狭路相逢似的与之争锋,已经超出他平时所谓不近人情的限度。
局面将会有变吗?想到这,一直冷眼旁观的千宫,不动声色地向仿佛一派轻闲的大宗师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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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贵家主各有人随从入宫,此时静候于明光宫的配殿。
自廷议开始到现在,将近两个时辰了。虽然明知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议定之事,可拖了这么久却无半点声音,也由不得令人心生疑惑。
数日以前,刀龙家忽然要白狐家出动人手调查,仿佛事关晏成君继位之事。大宗师一如既往,顺从应命。果然查出,当初衡江边境的那场遭遇战另有内幕。
白狐家的“金缕”遍及圣魔两界之中,以经商为掩护探查,就连魔界高层也有耳目。消息几日就到了——看来探听此事,对大宗师易如反掌,也说不定是早已查知,只等合适的时机开出高价。
只怕又赚了不少吧。想到大宗师前两日还为了雨宫之事找佛公子攀交情,转眼就将银蟒家卖了个高价,所谓商人见利忘义之心,也着实冷酷。
“咱们白狐家原本就是生意人么。未雨绸缪待价而沽,也从来不必考虑交情什么的。”
白狐家的人聚坐在一边,事不关己一般闲谈着,有时还压低声音轻笑着,向那边银蟒家人一眼瞥去。
“想来是没戏了吧。不知此时是不是正在龙首跟前苦苦求情,饶他一条性命?”
大宗师向来严密,所调查之事也只有亲自掌握“金缕”的西宫才深知详情,余下众人只是隐隐听风,却也能议论得有声有色。
“如今可不似先前严密了。”师尹看向正位上的西宫,淡淡一笑道,“连‘金缕’查出的事,也有这么多人听说,可知底下人如何口风不紧,当差懈怠。”
“你说的何尝不是。”西宫冷淡道,“我正打算开发几个人,也好叫他们知道些厉害。”
师尹先前就在宫中,因大宗师前来参见龙首,自然也前来与白狐家众人共坐。白狐家那些人也知道,他如今是龙首身边的人,又身为大宗师的养子,早已不是当初可以随意轻慢羞辱的贱人之辈。如今见师尹前来,就算心里憎恨也只得知情识相地让到一边,任凭他一派理所应当,与西宫平起平坐地说话。
自入宫之后,师尹奉命协理内廷政务,凡事对太史侯唯命是从,如影随形一般,不免被白狐家人讥讽为贴身侍婢。太史侯出身名门清贵,料想眼界必定孤高,只盼着他能以身家地位凌人,逼得师尹难以自处。没想到,太史侯看似俨然矜重,可对身边众人却向来以礼待之,就连师尹这样微贱的出身也不曾轻慢。
“时来天地皆同力。好风凭借力,自然可以上青云了。”
竹宫微然轻叹。听来只是寻常艳羡罢了,却也没来由地引得众人口齿一酸,看向师尹的眼光,简直红的都能滴出血来。
“羡慕也没用。”箴宫玉扇轻摇冷笑道,“人可是生来就有高下的。有人能上青天,有人只怕上个墙头也会登高跌重呢。”
听他讥讽师尹,众人私心里窃笑着,可在西宫眼皮底下,不得不把脸孔蹦得紧紧的,���而一时之间有人掩扇轻咳,也有人低头故意整理衣袖。
“谈了这么久,不知结果怎样了。”
西宫略皱眉,放下手中茶盏,看向师尹道。
“好事多磨。”师尹一派淡然道,“如今等的时候觉得时间长,一旦消息传出,就不觉得长了。”
“你很有经验么。想来是比任何人知道,这‘好事多磨’四个字的意思。”
西宫垂下目光,绢帕拭着指尖,意味深长地淡笑道。
“哪有什么经验。”师尹随意淡笑,“只是听说,战场上围城攻坚,就算打上三年五载,城池攻破之时照样觉得很快。”
西宫淡然点点头。师尹跟刀龙家的人来往不多,闲谈之时,随口就用攻城来比方,想必是从银蟒家听来的话。
“你跟银蟒家的人,近来可走得很近吧?”
箴宫向来精明,口齿更有几分不饶人的锋利。师尹淡淡一笑,只摆出没听见似的端茶,一言不出照样能把对方怼回去。
白狐家的人,如今唯有凉守宫一人敢不知死活地跟师尹公然呛声。白狐家的人虽然嫌恶却也仰仗着他,凭他用下三滥的手段令师尹难堪,自己好整以暇一旁扇凉看戏。可惜今日,大宗师没允许凉守宫同来。少了这撒泼卖丑的大杀器,凭他们也只能文质彬彬地跟师尹周旋,自然没有什么便宜占。可就这么无聊地等着,若不闲言碎语些,终究令人难耐。
“听说外面有人开赌局,就拿今天廷议的结果下注。”
竹宫的衣袖里时常带着几枚骰子,每逢事不关己、或是无聊至极之时,便顺出来随手摆弄。
白狐家经营的赌场生意,往来账目都在竹宫手里进出,自然晓得行情。
“你还用得着听说?”箴宫冷冷一声笑,“只怕自己就参与其中,坐庄开盘,且等着发利市。”
“我不要命了么。”竹宫看了西宫一眼,淡淡道,“不过是有人跟我借过钱,只说晚两日连利息一并还出,这才多放他几天账。”
竹宫如此说着,眼神却看向西宫,仿佛是在试探他的意思。大宗师让他帮着管家,明白允许他用公众的钱放账。日子一久,任谁也看得出,竹宫在大宗师眼里跟前,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地位。
“你还知道要命。”箴宫略冷笑道,“既知有这样的事,就该回禀上去,亲自带人彻查——如何还敢任其行事?”
大宗师一直独宠西宫,可天长日久,任谁也会渐渐生���。不过,熟知西宫本领的人都明白,大宗师要执掌白狐家,根本就离不开西宫这个心腹。或许大宗师只是在略略提醒他,让他别以为自己在白狐家的地位不可动摇,行事处处看着千宫的眼色。至于竹宫,那不过是他随手捡来、用以敲打西宫的小贱货。眼下稍得宠些,终究只是玩物。
“我也打算彻查的。所以这才故意松口多放了几天,免得打草惊蛇,让他们事先就有所警惕。”
西宫一直只是喝茶,直到此时才抬眼向他一看。竹宫试探他,若他刚才就咬着对方的话质问起来,这会儿被他回身一晃,还不早已失了身份。
“人赃并获才可以治罪。你处置得稳妥,来日我定会在大宗师面前称赞你两句。”
“不敢当。”竹宫谦让地淡笑,“别怪我浅薄,虽说也是为了人赃并获,可当时确实也是心疼那几个钱,这才没有立时张扬出去。”
“说的也是了。”箴宫故意点头,冷冷一笑,“若此事闹开,必定引来内廷纠察。参与赌局之人尽被问罪,财产查抄,岂不是连家里公中的钱也得赔进去。”
“你以后小心着吧。”西宫目光淡淡,“这回还只是钱,别下回赔上自己的命。”
竹宫勉强干笑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摆弄着手里的几颗骰子,不再说话。场面一时尴尬,未料师尹在旁淡笑一声——
“大宗师曾有言,只要看得准,没什么不敢压上去的。想必竹宫也是看得准了,这才敢借钱出去。”
廷议一局,白狐家的人似乎都看准了。所以倾家荡产地压上了刀龙家,坐等银蟒家身陷重围,甚至走投无路。
前两日,以备办雨宫入内为名,箴宫和竹宫两人从白狐家公中账上挪用颇多,奉承得雨宫无处不满意。凭雨宫那一朝得意就忘乎所以的性格,将来还不知会怎么纵容他们,借着自己在宫中的地位大肆谋利。平日里,这两人对西宫一贯恭顺,今日却敢公然挑衅他,必定是认准了这桩生意稳赚无赔,这才胆敢放肆。
“师尹过谦了。”竹宫看向师尹,唇角微弯,“若说得大宗师真传,何人能比阁下。”
“那我可拭目以待了。”师尹淡然道,“倒也好奇问一句,不知竹宫这次压了多少,说出个数目来让我也长长见识。”
“师尹难道没听说?”竹宫挑了师尹一眼,轻笑道,“赌局上的规矩,自己不下注,可没资格问别人压了什么。”
“压你一条命吗?”
竹宫闻言略怔,随即眼角眉之间,梢流露出一缕渗人的寒意。
“那敢情好了。只要客人敢压,做庄家的哪有不奉陪。”
一向圆融处事的师尹,从来不曾与人如此针锋相对。白狐家众人也不禁看过来,只等着师尹的下话。
“我哪有那么大的派头呢。”师尹不以为然轻笑道,“最多压这一只手——”
迎着几乎竹宫逼至近前的冷冷目光,师尹右手略略一抬,手上的红宝石戒指泛起一闪而过之光,恰如他唇角边从容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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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执意去见邪天御武,原来是打算行刺?!”
儒门与魔界交战,与其坐待邪天御武影响战局,不如在战事以先便将他除去。
“就凭你吗?”亲王冷然不屑道,“也罢,就算你年少初阵便轻易立功,可刺杀邪天御武,却并非单凭勇武就能成事。”
“事在人谋。何况以我旧年对魔龙殿众人所知,想要接近他身边,并非难事。”
衡江前线上游,有魔龙邪主的行宫,用以巡视边境时驻跸。封江戒严以后,儒门对魔龙殿火力全开,不能不引起邪天御武的重视。所以带着继承人魔王子亲自巡视衡江,所谓意外遭遇的战团,实际上是晏成君带着银蟒家的人埋伏在这。
计划刺杀邪天御武之时,晏成君并未打算全身而退,所以只带了服侍身边的剑灵,也并未让银蟒家任何人知道。旧年一场,由他亲手了结邪天御武,或许也是宿命。这计划只有很少的机会成功。就算成功,他也必须自尽——否则陷在魔龙殿之人的手中,必定会落到生不如死的境地。
“你有何把握,确定邪天御武一定会出现?”
行宫戒备森严,就算熟知地形也难以进入。所以晏成君的计划是,将邪天御武引出来,所利用的诱饵就是魔王子凝渊,挟持住他,不怕邪天御武不来应战。
弃天帝为稳住邪天御武,所划归给他的领土便是火宅佛狱。有这连接异度魔界与苦境的通道,邪天御武便可以毫无阻碍地出兵苦境中原,再不受弃天帝的挟制。就此意义看来,弃天帝所让出了非但是魔界领土,更有苦境这份看似已经唾手可得的利益。
“火宅佛狱世代由咒世主家族统治。无论是向弃天帝俯首,还是向魔龙殿称臣,始终权柄不移,根深蒂固。弃天帝笼络邪天御武,而邪天御武也要笼络火宅佛狱的公侯贵胄。所以入主魔龙殿,第一件事就是将咒世主所生的魔王子立为继承人,以安定火宅佛狱。”
论到魔王子,那还是邪天御武身为魔龙殿摄政所生的儿子。彼时咒世主还在邪主亲王的后宫,也不知是邪天御武僭越,亦或咒世主早有投靠之心。总之事情为邪主亲王所知的时候,魔王子已有两岁。亲王年事已高,对后宫之事早已不在意。既有此事,便将咒世主赐予邪天御武。而邪天御武,竟然也毫无顾忌地接受咒世主,还予以正位之尊——此举在外人眼里看来,显然是承认了魔王子的身份。
不过,魔王子虽然年长于晏成君,可被立为继承人,却是在晏成君回归魔龙殿以后。两人虽未见过,可彼此却互相听闻。而晏成君,更是已从邪天御武口中,熟知魔王子的性情行事。
“魔王子性情偏激,热衷杀戮。他平生最喜欢狩猎,随邪天御武抵达衡江,魔王子头一日便借口巡视之名,在两方边境上寻找猎物——”
晏成君并未说出邪天御武的原话。魔王子热衷狩猎,却更喜欢逮住猎物、将其残虐至死的感觉,手段残忍超出任何人的想象。当时还年幼,邪天御武告诫他,任何时候都要记得远离这个人,免得被他伤到。如今想来,邪天御武之所以将他刻意隐藏,大概也是料想到他的存在一旦为魔王子所知,必定会受其所害。
“魔王子身份重要,外出行猎必有扈从随行。以你当时的年岁,只凭一己之力就想制服他,引来邪天御武现面?”
“对付他倒也不难。”晏成君平淡道,“色厉者胆必薄。越是残虐好杀,生死关头反而越在乎自己的性命。”
据当初记载,晏成君误闯邪天御武的行宫,因为地形不熟,与出猎的魔王子遭遇。儒门与魔龙殿已然立场对峙。魔王子见他是儒门之人,便怀着取乐之心,待人围杀眼前的猎物。晏成君带着身边的侍从死战,砍死了群起而攻的猎犬,还斩杀了魔王子化身为龙的副体黑瞳。不知是存心戏弄还是被他激怒,魔王子竟然亲自出手,围捕中的猎物看似已然精疲力尽,没想到眨眼之间竟反被对方用剑逼住。
“你这番行刺邪天御武的计划,倘若成功——”大宗师抬眼看向亲王,“还真是为儒门做了件好事。”
亲王沉默。回想当初,儒门也曾因战局不利,谋划刺杀邪天御武。可惜计划未成,反而折损了刀龙家的精锐。
魔王子生死攸关,果然引出邪天御武现面。只可惜,便如魔王子低估晏成君决死一战的杀意,他也低估了邪天御武的决绝。枭雄冷酷之心,岂能为任何人的生死所左右。目光注视下,见邪天御武烛龙箭果决一箭射出,无比精准地擦过魔王子的颈侧。强劲的箭锋之势,逼得他身不由己地倒退向背后的山岩,射穿身体又将他钉穿在石壁上。
魔龙凌空俯冲,毒烟猛火,裹挟在硫磺气息的热浪向他逼来。倘若不是及时赶到的佛公子以无定三绝挡在他身前,必定霎时间灰飞烟灭。
“这可是你们银蟒家的不是了。”
大宗师看向佛公子,微然叹了口气道,
“实情如此,又何必隐瞒呢?亲王不是不通情理之人,若知你年纪轻轻便独战魔龙殿之主,勇猛忠心,又何至于为你不辞而别而生出误会?”
大宗师说着,转眼看向晏成君,口气中不失几分同情道,
“以人情事理推断,想你幼时长在魔龙殿,说是为邪天御武亲自抚养也不为过。恩情总是难舍的。你如今忠于银蟒家,谁都知道是感念佛公子的抚养之恩。以此推之,也难免让人担心,你就算身在儒门,是否也感念魔龙殿的故人之情,心中念念不忘?”
大宗师向来一派和缓的作风,总是话锋尽头才图穷匕见。若是承认自己感念旧恩,自然无法撇清与魔龙殿的关系。可若为撇清就绝口否认自己会顾念旧恩,则非但他素日对佛公子之心必定可疑,更不必说他对儒门的忠心,必定也同样是见势而为、为求自保的手段。
“这只是推论罢了。虽然以常情常理推断人心,十之八九不能例外。只不过——”
片刻思索之后,晏成君抬眼看向大宗师,淡然之中似乎流露出些许轻笑。
“所谓人情事理,不见得在所有人身上都适用。好比说,一刀砍在身上,有人刻骨痛心,有人却不以为意——说句玩笑话,莫不是天生就没有痛觉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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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岁初阵,只身持剑斩首弃天帝的魇龙,却也因此受伤,被龙首留在宫中将养半月。魇龙吞火吐毒烟,将他手臂灼伤,伤口又感染了毒气。宫里侍候人一日三遍地帮他换药,见到过他伤口的人,都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这孩子,到底不疼吗?”
那日龙首在旁,亲见他手臂上的灼伤,也不禁皱眉问道。
当时没说话,只淡淡向伤口上瞧了一眼,便转过头去。
对银蟒家的人而言,流血、受伤,只是人生不可或缺的经历。比起流血受伤,更令人刻骨的,还是蒙受冤屈的痛心和无奈。
自衡江归来,因为伤势过重休养在家,足有半年没入宫见龙首之面。自己的伤还不要紧,只是佛公子一天比一天更重的咳嗽更令人担心。想必是不愿让他守在身边,日日牵挂着自己的病症,佛公子总是催他,伤好的差不多,倒不如回到宫中,继续在龙首身边服侍。
佛公子将他送到龙首身边,当晚便离家,只带了随身的剑灵前往无佛寺。无佛寺是银蟒家人静修养病的地方,佛公子差不多年年都去。只是这一次,自佛公子去后,他总是成宿睡不着,时时担心会无佛寺那边,会突然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
衡江边境那场遭遇战,龙首想必已然从佛公子处听说,故而许久没见他,却也不曾多问。外间已有谣言,是从龙首允准他随行前往魔龙殿之时,才悄悄传开的议论。自魔龙殿一行归来,那些同在御前侍奉、出身刀龙家的众位公子,见龙首照旧宠信他,常在背后指点,讥讽闲话。正当前线战场失利,刺杀邪天御武的计划又意外失败,这些人便合起伙来,商议着到龙首或是亲王面前告他,治他勾结魔界之罪。
那日亲王怒气入宫,在龙首跟前见到他,当众就让他跪下。龙首听了亲王的一番指责,也以为此事应当慎重调查,便让人将他送至廷尉。刀龙家执掌御庭卫,审问罪臣之时甚至可以严刑逼供。龙首御令,那些人虽然不敢对他动刑,却可以用些细碎的工夫折磨他,且让人看不出任何痕迹。
禁制了十余天,龙首让人将他放出,据说是已经查明了真相。刀龙家无中生有诬陷他,却被轻描淡写地放过。照亲王的意思,此事并非是刀龙家公子的过错。夜深宫禁,像他这样不检点地独自闲游,理所当然会招至疑虑。行刺邪天御武的计划有失,不是他暗中叛出儒门所为,倒是最好不过。不过,像他这样原本出身魔龙殿的人,实在不应该侍奉龙首身边,出入禁中重地。
龙首事后也曾安慰他,赏赐了一些,还留他在身边住了几日。佛公子正在养病。内廷调查、几乎将他论罪处死的时候,佛公子竟然一无所知。这都是龙首好意,认为事情尚待查证之中,佛公子若骤然得知此事,难免惹动病势伤情,还是等到结果定下再说。
当日身在内廷禁制之中,刀龙家的人得意之余,不免故意前来“看望”。“还以为银蟒家的人多有骨气”,如此百般讥讽,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自忖身份,也知道自己因为魔龙殿的那段过往,终究难被儒门所容,与其一辈子借着他人怜悯乞求容身,不如一死了之来得清净利落。
不知佛公子此时是否已被自己牵连,被刀龙家弹劾谋反之罪。度日如年的监禁之中,虽然面上依旧淡然,内心的煎熬却被深深压抑。得知自己无罪获释之时,所有人都意外他反应竟然如此平淡。因他所受的陷害,宫里人同情议论的居多,不过也有人提起他旧年所受之伤,那种仿佛事不关己的漠然,莫不是天生就这样无感而冷漠?
波澜渐渐平息,也不知龙首过后是否有向佛公子提及此事。内廷宫禁,龙首不欲人知,自然不会有半点风声传出去。重新见到佛公子,他也并未提及此事。在龙首身边,自然一切都好。他已经做到“懂事”了。至于龙首会不会向佛公子实说,那就不是他所能在意的。
千宫曾言,龙首对他,从来就不曾有过真正的信任。佛公子对兄长晏云光感情深重,将他视如己出,倍加珍视。龙首却深知他并非自己亲生之子,不过为了看在佛公子的份上,才将他留在身边。前者让他出使魔龙殿,不过是试探他对邪天御武的态度。而他竟然也不知就里,甚至还请求佛公子允许他前往魔龙殿。
龙首允准他随使出行,同时也借此看穿他根本放不下魔龙殿的过往,留之也是无益。龙首倚重银蟒家,想除去他又不愿伤及佛公子的情面。所以让他出入近身,与闻机密,只不过是确信他迟早会因为顾念魔龙殿的旧情而犯错。到时候,就可以用一个让人心服口服的罪名杀了他。
刀龙家诸公子素来与他嫌隙至深。可想千宫所言,或许只是为了离间他与龙首之间的关系。可道理却是不错的。龙首君临儒门,目光长远,城府深邃。身在上位者,从来都已大局为重。便如邪天御武当初联手弃天帝,和约立定之时,早已将身在儒门的他当做弃子扔掉。
烛龙箭射出以先,他已经无比冷静地看清了邪天御武的决断。当他挥剑砍向群起而攻的狂犬,浑身浴血地斩杀魔王子的副体黑瞳之时,或许只不过是在发泄心中的压抑、痛恨,和无可言喻的失望。气力已随鲜血流尽,身体仿佛空了,可目光映入魔王子如愿以偿似的阴鸷笑容,手腕剑锋又不知从哪里涌出逼人的戾气。剑锋压上魔王子颈侧的时候,将此人活活斩碎的残暴念头,也曾在他心中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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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议未有所决。除了佛公子,还有另外一人支持晏成君继位。龙首以为,与其现在就由他指定继承人,不如暂时搁置此事。
结果并不出乎佛公子的预料。因为投票并不公开,也无法确定支持银蟒家的那一票,到底是谁投的。
青猫家也好,白狐家也罢。现实如此,银蟒家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结局,就是“廷议无果,以待龙首之裁断”。
一场争锋,佛公子看似无事,其实已然身心俱疲,精力耗尽。龙首体谅,没有勉强留他在宫中,只让他安心养好身体,来日再入宫相见。
佛公子起身,向龙首行礼告退。晏成君近前扶他,看向佛公子的目光,不禁流露出忧然之色。
“放心,没事的。”
佛公子说着,抬手按了按他的肩头,淡然一笑。
那年,被佛公子从衡江亲自带回,一路昏沉不省人事。佛公子受伤颇重,却仍然夜以继日地守着他,生怕自己一时不在他就悄悄地咽了气。
佛公子身边的剑灵,琉璃、宝珠与他同行,也双双战死在魔龙殿。青琅受了重伤,日后随佛公子外出征战之时,也不免剑断人亡,灰飞烟灭而尽。一路上,佛公子支持不住的时候,同样受伤的无弦便替他照料。回到儒门,佛公子想尽办法替他疗伤,从无任何埋怨。
醒来的那日黄昏,仿佛长梦终尽似的睁开眼。昏迷中多少日子,佛公子一直亲自照看着他,彼时疲劳已极地睡在身边,虽然在睡中,却仍然伸手将他揽着。
世上所有人当中,他最无法面对的就是佛公子,而偏偏是这个人,从来对他没有任何埋怨。
佛公子并没问他,为何去见邪天御武,又是否有出走儒门之意。如果佛公子问他,他或许会想出一个明确的理由,给银蟒家和佛公子一个交代。可佛公子没有问,以至于连他自己也无法说清,执意去见邪天御武,究竟是因为对他失望已极的痛恨,还是只想再见他最后一面。
清醒过来的第二天,邪儒宗来见佛公子,顺便查看了他伤势。两人在屏风之外谈话,听见佛公子说,无论代价如何,我都要保住他的性命。
邪儒宗来到他床前,伸手揭开盖在他身上的被单,见到那右肩连着胸前的伤势,血肉碎骨模糊,面色也有些无奈。只是更让人无奈的,是衡江边境战事的消息已然传出,向来与银蟒家作对的刀龙家正在暗中调查此事……
真相可以隐瞒,可以用“边境上意外的遭遇战”作为敷衍定论。然而,倘若根本就没有真相呢?就连晏成君自己,见到邪天御武的那一刹那——所谓的疑云,原本就是置身两难之间,无法做出任何取舍的复杂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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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侯陪同龙首回宫,经过复道长桥,远远望见佛公子带着银蟒家人离宫,晏成君同行离去。
晏成君被人陷害之时,太史侯同在宫中,和龙首住在一处。事发当晚,他元灵所化的青猫夜行宫中,自殿顶屋梁上,目睹了发生的一切。
梦中所见,晏成君站在殿前,背后浮光幽明的月色,照亮他身旁,却也让他脸隐在暗中,难以看清神色。殿前站了片刻,他终于决定似的转身,背影在月下离去。在他走后,又过了片刻,一道与他相仿的少年身影,脚步悄无声息地进门。好像早有目的似的,见他绕过屏风,来到龙首的案前,用手中的绢帕垫着,将叠放整齐的卷册轻轻拨向靠近灯台的方向。
能出入龙首书房的人不多。此事一出,立刻有人怀疑到晏成君身上。亲王来见龙首,盛怒冲冲,当时就要把他拖去治罪。证据摆在面前的时候,龙首当时就看穿了,可问起晏成君的时候,谁知他自己一句话也不曾分辩——沉默如此,也差不多是认同他人的定罪。
晏成君从来不信龙首。以为龙首只会偏袒刀龙家,不在乎真相如何,更不在乎他和佛公子的性命。
龙首当时看向晏成君,微微叹了一声,似乎很是失望。晏成君被人带走了。这一天,感到龙首一直有些怅然不快。
当年之事,晏成君出走,佛公子重伤。刀龙亲王负气偏狭,处事不公。近在身边之人,玩弄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
晏成君为邪天御武重伤,几乎惨死在魔龙殿。为免引人怀疑晏成君的身世,佛公子向龙首隐瞒了事实,为此深深自责之心,前往无佛寺修忏。自此以后,伤重成疾,再也无法恢复。正因为当年拖延不治的伤势,不得已卸下银蟒家家主之位,才有了今日廷议之争,暗中惊险重重的针锋相对。经历此事,彻底改变了晏成君与龙首之间。这需要精心平衡才能勉强维持的信任,会不会影响到龙首与银蟒家,甚至影响到儒门天下……
事情到此还没结束。刀龙家试图借此诬陷的那些人,自从借亲王的偏袒逃脱罪责,得意之余更加自不量力。等到他们再次密谋,计划危害到龙首的时候,大宗师亲手制裁,没有放过任何人活命。千宫虽然与晏成君素来嫌隙,然而对此谋逆之事实不知情,却也被牵连进去。审问酷刑之下,刀龙家的那些人为求脱罪,咬定背后是千宫和雨宫,连累他们也被大宗师以宫礼处置。这两人为大宗师所生,虽为亲王之子,身份归属却也只能由大宗师决定。大宗师将这两人留在白狐家,亲王无可奈何,只得另立如今的世子继承自己的地位……
这就是所谓的大局,一个没有任何人能胜出、只有彼此之间完全失望的局面。唯一可以庆幸的,这还不是所有可能中的局面中最坏的一个。
“你可知道是谁告知纯如,让他能及时赶到衡江,救下了阿彻?”
太史侯抬头,见龙首的目光深深看向他,心中也大概也有些猜到。
“是凤卿。”
龙首微然叹了一声,目光看向夜色里,略带怅然地望去。
邪儒宗挽回了一些事。佛公子和晏成君的命,差不多都是他救下的。同样是他,进言龙首不要追究陷害之责,以免引动银蟒和刀龙两大家族相争,令儒门再生动荡。如果刀龙家人密谋行刺的计划没有被他查出,先是银蟒家,后是刀龙家,都会落入死罪。千宫和雨宫,就算只是被牵连,也必定赔上性命。
事情没有发生,所以让已然发生的事情显得如此深切沉重。同样,那些被及时阻止的事,一旦发生,就会让眼前众人怨恨悲惨的现实,也变成幸免于难。
棋子偏安一隅,所看见,所承受的,无不是自己的得失利害。局面被维持住了。可对于每一枚棋子来说,落在自己身上的牺牲,几乎都是毫无理由的不公、承受。
/
“菖蒲还没回来么。”
“是啊,走了一天了。我还到处让人找,连影子都不见。”
枫岫放下书,走到近前,端了茶到太史侯近处。这一天想必是累了,将他仿佛没有精神说话,便让人取来安神的苏合香酒,放在银制的温碗中热着。
“前两天还热得睡不着,这一下雨忽然就凉了。”
“已经八月了么。”
太史侯靠着凭几,心不在焉地应道。忽而外面一阵风,吹得梧桐叶一阵碎响着,帘栊也随着轻轻摇动。
“格门关了吧,早些去睡。”
太史侯起身,牵着枫岫的手,走到通往内殿的屏风近处。枫岫随他起身,听见侍候人在身后关起格门的声音,禁不住回头一看。
菖蒲没回来。看太史侯的光景,料想应该知道它正在何处。想想也猜道,必定是邪儒宗的猫过来找它,这才跟了去。
“我自己去睡吧。”枫岫拉了拉太史侯的衣袖,“瞧你这么累,还是好好歇着。”
太史侯淡略一笑。正要开口说什么,忽听窗外的雨点扑簌簌地响起来,又闻骤然风声,吹得雨声疏疏密密。
“雨声这么大,你自己睡得着么?”
太史侯俯下身来,将枫岫轻轻一抱,
“还是一起睡吧。你去点起香,我换了衣服就过来一起躺着。”
枫岫点点头,到寝台旁边的黑檀木柜中取出玉竹香盒来,点上青竹气味的熏香,悬在寝帐深处。
人躺在帐中,感觉周围的灯光暗下来,不由得向内间浴室的方向望去。半晌,太史侯才梳洗出来,身上换了淡灰色的一袭寝衣,黑发垂下来依在身畔。
菖蒲是回家了吗?枫岫心中若有所感地想到。
一时仰望着床帐。菖蒲不在,感到自己的猫似是有些寂寞地偎在脚旁,便用脚趾轻轻碰了碰。
太史侯在身边躺下,不多时便沉然睡去。可见真是累了,听他那平稳匀净的呼吸声,却不似昨晚那样睡得不安,好像梦见被人追着似的呼吸急促。
雨声隔着帐幕,时而被风吹着,忽远忽近。
困意稍稍浮起一些。也就是朦胧将睡的时候,忽听一点极其微弱、恍如叹息似的的轻声,仿佛自雨声深处传来,又仿佛就在身边近处。
是菖蒲回来了吗?
枫岫立时醒过来。可转看身边太史侯,却是依然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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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yimolin · 8 years a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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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五 联兵 - 妖仙道 - 青莲雪 (第二卷)
幕五 联兵
光华堂上,佛乡众位尊者聚集,静待着身为地藏尊者的首座。
此前,佛乡的众位尊者已经多次聚集,商讨与儒门联兵之事。佛乡高层之中内部分歧很大。佛乡统辖之下、兵力最重的云鼓雷峰,因为素来敌视儒门妖族,原本就对此极力反对。何况近来听说,刀龙银蟒两家争夺兵权,恐有兵戎交锋之势。倘若儒门内部当真政局不稳,联兵之事还真是要重新考虑。
当下的佛门,正在天佛原乡的领导之下。佛乡既奉天之佛为主。道理上论,从属佛门的支派都应尊奉天之佛的法旨为是。但是,身居佛乡下属、却执掌兵权最重的云鼓雷峰,却时时流露出与佛乡分庭抗礼的态势。他们原本就是佛门中专司缔命制裁之组织。当年万圣岩大日殿实施遮那八部刑的永往不回路,尽头就同乡此处。万圣岩覆灭之后,他们承续余风,成为佛门当中,圣魔立场最坚定、强硬的一派。所敬奉的尊者帝如来,依极武修德,以重杀了业,对于“圣魔不两立”的分别之心,比佛门当中任何支派都要重。
矩业烽昙曾在云鼓雷峰任职,虽然时间很短,但从强硬抗魔的立场来说,却是与云鼓雷峰完全一致。云鼓雷峰是继承万圣岩的。当初万圣岩覆灭,残余之人自永往不归路脱出,尽数归入了帝如来麾下。这条永往不归路,是昔年万圣岩大日殿用来实施遮那八部刑的。此一路上,艰险重重,不亚于三途地狱。能从永往不归路上逃出魔界追杀的这些人,原本就是抗魔的中坚力量。而矩业烽昙正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因出自云鼓雷峰,矩业烽昙进入佛乡,便理所当然地成为负责执法的怒尊审座。论到地位,他也只是佛乡高层的众位尊者之一,但因为手中的兵权,说出的话来远比他人更有分量。万圣岩失败后,佛门吸取教训,将佛门各支派的尊者召集于天佛原乡,开创了共同议事的先例。这是玄宗早年间贯彻,却在金鎏影时期被彻底败坏的制度。佛门援引这一制度之时,应该也清楚看到了它分化权力、容易引起争斗的弊病。只不过,独裁之风在佛门已经日久年深,弊病深入骨髓,用此方法来矫枉过正,倒也不失为得宜之策。
佛乡高层众位尊者当中,当属亲掌天佛兵权的圣座蕴果谛魂为最高。在他以下,就是审座和慧座。这是仅就权势而言的。若论威望,比起审座,倒是手中无权、身边无派对的慧座更高些。慧座忘尘缘,昔年以封印波旬之功而威望至高,世所敬重。虽然他自此以后便从容退隐、甘居平淡,连世人都将他淡忘了,可在佛乡众人心中,仍然对他保持着无可取代的尊敬。
慧座的性情温和。以往,佛乡众位尊者之间发生争议的时候,他总是扮演居中调停的角色,尽量让双方看到对方论点的合理之处,最终妥协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决议。他本人倒是很少直接发表意见。只是这一次,他从联兵动议之初,就直接站在了蕴果谛魂的立场上。
会议进行了几轮,赞同出兵的人数越来越多,最后只剩下一位怒尊审座。以他的固执,只怕会跟蕴果谛魂磕到底也说不定。
“我允许你质疑,但这必须是最后一次。”
蕴果谛魂冷如无色的目光,看向矩业烽昙。目光中是无可动摇,无法打破,足以令对方憎恨的,平静。
矩业烽昙深吸了一口气。他当然明白,从这人口中说出的,必须是天佛的旨意。他也只能认同。否则,佛乡就有可能陷入分裂。
天佛已经很久没出面了,但如果蕴果谛魂坚持这样做,那就说明情形只能这样。
他并不怀疑蕴果谛魂的忠心。所以动怒、质疑,只是不能容忍他做出错误的决定。
“儒门至今没有和魔界划清界限,与之联兵抗魔全无可靠。圣座,你应该看清,与儒门联兵根本就是在断佛乡的后路。”
矩业烽昙沉尽量压着怒火,以克制低沉的声音再次进言道。
蕴果谛魂不予理会地沉默。那种一贯无法触动的平静庄严,此时足以令试图挑动他情绪的人深感冒犯。
“圣座!”
矩业烽昙彻底怒了,猛地站起身,刚要怒气汹汹地爆发,却被忘尘缘一贯温和如水的声音打断。
“审座。”
矩业烽昙循声向忘尘缘看去。目不能视的忘尘缘,此时也转过面孔来,仿佛能看见他一样。
“审座暂且息怒。儒门已经依照佛乡的要求,谢绝了魔界方面的使者。这也算是划清界限的态度。当下局势不明,佛乡不能强求他们现在就与魔界开战。”
“这是表面工夫罢了!魔龙殿的拂樱斋主已经进入儒门。魔龙殿已落入邪天御武掌握,而儒门却还不肯魔龙殿断交——这难道也是划清界限!”
圣魔不两立。儒门不肯断绝魔龙殿,就说明他们对魔界还存有联络之心。儒门一贯如此,表面立场在圣方,暗中却与魔界往来,谋求私利。当初魔龙邪主的时候就是这样。如今入主魔龙殿的邪天御武,先前几次和弃天帝联合,不是攻打佛门,就是进攻玄宗,却也始终不曾与儒门作对。
“儒门不是维护统绪的吗?竟然也不追究他篡权践位!”
而佛乡高层,明知儒门与魔龙殿勾结首尾,还要拉拢他们加入圣方阵线!——矩业烽昙暗自咬牙,这才忍住几乎出口的后半句。
“儒门果真要澄清立场,就该出兵攻打魔龙殿。现在,他们口口声声是站在圣方立场上,实则却按兵不动。”
愤怒的言语,回响在因众人之沉默而空寂的殿宇之中,余声徒然地冲撞着墙壁。
沉默,仍然只是沉默。万圣岩那由至高者独裁的传统,似乎余威仍在。没有人愿意承担冒犯圣座权威的后果,或者说,是完全不习惯这样做。
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佛乡才有可能被灭!
矩业烽昙愤怒目光,居高临下,一一扫过眼前这些只会沉默无语的“木雕泥塑”。
金碧辉煌的殿宇,反衬着众人佛像般庄严、却冰冷而生硬的面目。殿宇至高处,那属于天佛所居的尊位,被重重纱幕遮隐着。这个名义上由天佛法旨统御的天佛原乡,主宰它的,就是那重重纱幕之后那虚晃的影子。
天佛,真的还存在于那纱幕之后吗?
一股无力感悄然爬上心头。他感到疲倦了,不是因为与蕴果谛魂刚硬的对峙,而是……
“审座息怒吧。就算联合儒门只是姿态吧。能制约他们不公然倒向魔界,也是对战局有利的。”
耳边传来忘尘缘那一如既往温润的声音,矩业烽昙不禁闭上双眼,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
“佛门从来不缺强硬派。如果你说的可行,圣座也绝不会强行压下你的意见。你看清楚吧,如果不和儒门联兵,战局将会变成怎样。”
当下战局,看似势均力敌,却隐隐透出对圣方不利。弃天帝多年对苦境偃兵,避开圣方的兵力锋芒,转而控制集境和灭境。虽然没有直接占据领土,却已经将这两境的资源都尽归掌握。先前,他为魔龙邪主所制约,总要顾忌后方,不能倾兵而战。如今,这制约已然除去了,统御魔龙殿的,又是曾经与他多次联合出兵的邪天御武。这正是魔界进兵苦境最为有利的机会。倘若圣方在此时不能拉拢儒门,让它倒向魔界,以后的战局就会越发艰难了。
“但是拉拢儒门,就能阻止他们和魔界勾结吗?我看佛门出此绥靖之策,只会助长儒门的气焰,让它存两端谋利之心。”
矩业烽昙难压怒火,不自觉地把对面的忘尘缘当成论敌,提高了声音质问道。
“儒门为妖族把持,从来就没有站稳过圣方立场。照我看,就应该对儒门强硬施压,让它看到不顺从圣方势力的后果——”
“那你就把妖仙道打下来。之后如何处置儒门,本座悉听尊便。”
冷然淡漠的声音传来。矩业烽昙转过目光,再次落在蕴果谛魂的脸上。
“圣座。”
蕴果谛魂站起身。在座众人也都随之起身,执礼恭肃之中,流露出自然的敬畏。
蕴果谛魂抬手。众人重新坐下来,唯独矩业烽昙站立不动,
“审座,你所议论的是道理。可你要看清的,是局势。”
蕴果谛魂看向矩业烽昙。那永远沉静、巍然不动的目光,只在平静的注视中,带出无形的压力。
“儒门已经多年没有大规模出兵,谁也不清楚它如今真正的实力。虽然如此,儒门西南边境的战争,你都是亲自参与的。麒麟王、异法无天……这些人的实力到底如何,你应该心中有数。”
“那只是局部争端之战,胜败如何不足为凭据。圣座所言要看清局势,可眼前儒门的局势却是,刀龙银蟒两家各自拥兵,蓄势开战。倘若在进攻魔城的关键时刻动起手来,岂不是要把佛乡���牵连进去?”
昔年,晏云光集结大军与弃天帝交战,眼看就要立下威震天下之功,却功亏一篑。负责防守后方的刀龙家,不愿见此功成,便放任邪天御武冲破后方防线,致使银蟒家腹背受敌,战线崩溃。虽然及时稳住阵脚,不致全军覆没,整个家族毕竟因此一战而元气大伤。这笔账被银蟒家族的后人记下,日后任凭刀龙家族与玄宗血战厮杀,银蟒家通通坐视不救。如此之深的嫌隙,就算是外敌当前,也不是一句“以大局为重”就能轻易弥合的。
圣魔交战的局势严峻虽属事实,但此次佛门为求与儒门联合,做出的让步未免太大。佛门与儒门已就西南疆界的划定争端多年,听说此次为求联兵竟然打算一举退让。不必说云鼓雷峰的那些强硬派,就连那些素来以温和著称佛乡长老,一时之间也难以接受。
“那审座可有办法击破妖仙道?”
蕴果谛魂看向矩业烽昙,目光威严而平静:
“若能击破妖仙道,而不至于使佛门兵力遭到重创,我还是那句话,你想怎么对付儒门,本座都悉听尊便。”
矩业烽昙无话。蕴果谛魂冷然平静地看着他,似乎真的是在等他做出答复。
“如果你想的是联合道门,借助玄宗术法攻破妖仙道法阵,那倒是可以免了。玄宗叛逃的笑封君,放言要挑战妖仙道。弦首之后,他是玄宗术法第一人。如果他能成功,我还可以给你一次挑战妖仙道的机会。”
矩业烽昙无言以对。蕴果谛魂也并未继续紧逼,近乎无色的目光,转向在座众人看去。
“在座都一样。谁有把握击破妖仙道,我绝不会吝惜兵力让他一试。”
众人沉默。蕴果谛魂的目光一一看过众人,语气冷淡如常,却透出不容有违的沉缓、坚定:
“此行儒门,联兵对抗魔界,是遵从天佛旨意。我不允许任何人的言行,有违这一战略。”
“你们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该知道我一旦表明态度,就必定有相应的决心、手段。联兵对抗魔界,是遵从天佛旨意。你等众人——”
他特别向矩业烽昙深深地看了一眼:
“我在此所讲的话,不容许任何违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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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乡高层以圣座为首亲临儒门,得到极高规格的款待。龙首御令,除了在外朝和学海礼部遴选迎奉官员之外,还特意吩咐了刀龙家。进入儒门那日,刀龙家地位颇高的臣属若干,早已迎候在佛乡众人下榻的天龙寺。当晚,刀龙家秋鸿郡主又派长子前来,邀请佛乡众人次日前往郡主府赴宴。此时,因千宫入内而受邀观礼的玄宗之人尚未离去,目睹儒门对待佛乡来人之盛情礼遇,不免想到佛门如今实力声势远胜道门,以儒门中人之虚伪势利,趋附逢迎也在意料之中。
万圣岩灭后,短暂领导佛门的鹿苑,也随着九界佛皇之死而覆灭。佛门势力遭重创,这才引得长久隐世的天佛原乡复出。如今的佛门,已被天佛原乡的一统而治,不但收拢了万圣岩和鹿苑的余脉,就先前从属于三教一家的苦境佛门,如今也尽归佛乡。如此兼容并蓄,实力之增不在话下,与儒门之间辗转错综的关联也更深。
儒门双修之人不少,虽然有像邪儒宗那般极端排佛厌道,但也有像佛公子这样公然崇佛,却也照旧深得龙首宠信的人物。近年来,儒门与佛门交好日深,贵族信佛之外甚至还有舍身出家修行,甚至在佛门中跻身高位。比如佛乡当下执掌庄严殿的殿主,就出自儒门血统高贵的倾波族,乃是雪红鲤鱼的化身。
不过,能真正弃儒从佛的贵族毕竟是少数。儒门出身的佛者,更多还是苦境出身。昔年苦境儒门毁于战乱之际,转投佛门之人众多,几乎成了风气。虽然绝大多数人都已化作佛门与魔界交战的炮灰,随风湮灭。却也有寥寥无几的一些人,百战归来,以佛门高层的身份重返儒门之日,岂能不为世事沉浮的感慨在心。
/
“审座一别儒门多年,不知可还记得在下?”
矩业烽昙端着酒杯略略转身,居高临下的目光,落眼前的这位刀龙家家臣身上。眼前之人将近中年,无论举止口音还是穿着打扮,彻头彻尾的儒门派势。适才偶然一眼扫到,见此人来往不停地穿梭于人群之中,笑脸相迎殷勤待客。虽然片刻间也觉得些许眼熟,但见他仿佛天生就干惯了这种伺候人的活计。那一脸谄媚谦卑的形容,矩业烽昙实在想不起,自己过往在儒门所识之中,还有这样的角色。
矩业烽昙一言不发地看着。尴尬的静默中,那人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来,用帕子擦了擦额角渗出的细汗。
“原来是你啊。”
这一抬手的动作,让矩业烽昙也隐约想起了什么。目光重又落在他脸上,这才认出眼前之人,竟是当年与自己一同从苦境中原来到儒门,又一同进入学海求学,彼此引为知己相交莫逆的那个年轻儒士——
“阁下还好谤春秋吗?”矩业烽昙冷笑道,“看阁下这一身荣华富贵的,显然是身居儒门贤者之列了。”
昔年同窗,记得谤春秋最喜欢谈论春秋大义。他说平生最尊崇的人就是太学主,如今却成了刀龙家的臣下。橘生淮北则为枳。身居儒门天下多年,有此变化也不足为怪。只是他当初极力抨击儒门天下的时候,何等义愤填膺、壮怀激烈,对比眼前这华服在身、俯首帖耳趋奉主人的门客,难免显得讽刺。
“审座言重了……哪里是什么贤者,只不过是趋奉人前的小人物。”
“阁下自谦了吧。”矩业烽昙冷冷一笑,“‘同学少年多不贱’。瞧你这儒门天下郡主家臣,穿戴一身可比苦境三教仲裁身边的判令还阔绰。”
“审座说笑了。亲王府上不比别处,这只是郡主跟前侍奉的规矩罢了。”
“原来是郡主身边的侍臣,那还真不能与普通的家臣一体而论。”
矩业烽昙冷冷笑了一声,语气中难掩锐利的讥讽之意。所谓郡主身边的侍臣,说白是男宠也差不多,不过也确实比普通家臣地位更高,也更得主人的宠幸。
身体已经略略发福了,只不过遮掩剪裁得体、质地华贵的礼服之下,富态之外,还添了几分风度。那面孔肤色软白,显然是日常精心保养的。唇上留着修剪得无比精致的髭须,举动之间衣袖里溢出颇有几分浮华之气的熏香气味——这一副随时随地准备讨好女人的模样,倒是与他“秋鸿郡主家臣”的身份十分相称。
“也算是半个主人了吧。”
年轻时的底子还不错,可惜岁月无情,虽然保养得宜,终究也掩不住将近中年之态。郡主身边的侍臣,自然以美貌少年居多。以他这样的年岁,能一身荣华地留在郡主身边,想必是曾经生��子女之故。
“再如何,终究只是寄人篱下的外客。倒是审座……今非昔比,真令人不敢相认。”
“是么。”
矩业烽昙冷冷哼了一声,不自觉地抬起手,触上覆盖着半边脸孔的金面具。
“江山易改,何人不变。能不变的,只有死人吧。”
他当然知道自己变得太多了。当年只不过是苦境儒门家族的年轻公子,修身治学,一派文质彬彬的儒者风度。身归佛门,浴血多年征战,如今从里到外都是凛然武者的气质,有时无意中看见自己,也会为深感物是人非。
回想同修当年,少年意气初发,风华正茂。一群苦境儒门世家出身的年轻子弟,仿佛浑身慷慨激昂的热血,谈论起天下大势来,也曾洋溢着舍我其谁的自负。
“记得你当年那篇有名的策论,批判儒门封建立国的制度,终将亡于内乱。而今看去,儒门几经内乱犹存,倒是苦境儒门,已经先灭了。”
谤春秋苦笑。他当然记得自己那篇有名的《春秋一统论》。儒门贵族主政,尊奉龙首,封建立国,苦境儒门却丝毫不以为是。列国纷争,局势必然导向分裂。虽然眼下看来,儒门天下是比苦境富有,气派也显得高高在上,但他们迟早会被内耗拖垮,被内战湮没。由苦境儒门吞并儒门天下,对他们那整整一代苦境儒门的年轻人来说,是值得为之奋斗、甚至流血的理想,而非迟早将要幻灭的一个梦境。
魔界倾兵苦境,苦境儒门家族只得被迫撤出,前往妖族执掌的儒门天下避难。初到儒门,也曾寄希望学海和太学主,依照苦境儒门的观念和传统,变革儒门天下的秩序。只是没想到,一场失败变革所引来的屠杀,竟足以使苦境儒门覆灭。
“儒门是妖族的天下。贵主当权,我等这般苦境外来之人,不管在儒门生活多少年,终究还是寄人篱下的身份。形势比人强,我也是不得已才侍奉郡主身边的。若不想方设法借助刀龙家的庇护,只怕会和那些被流放的家族一样,遭遇灭顶之灾。”
“也真是难为你了。”矩业烽昙冷淡地看着他,“比起那些死于屠杀,或是死于流放的那些人,你的日子确实有够难过。”
一言既出,谤春秋面色腾地涨红,却终究无法反驳半句。
“人在矮檐下,就一定要低头不可吗?你不是熟读春秋,是春秋大义叫你低头,还是你自己的骨头不够硬?”
何必多说这些呢。矩业烽昙心生厌烦,冷眼看向谤春秋,也觉得自己刚才所说,都是无聊的废话……
“审座到底是儒门出身的。春秋之义存在心中,就算离开多年也不能忘记。”
柔软得富贵的女声,自身边款款而过。矩业烽昙转眼看去,只见一位发色酒红、身穿酒红色华贵宫装的女子,亭亭立在近前,莞尔轻笑。
谤春秋恭谨上前,向那位周身贵气的女子行礼参见。他也算装束得颇为华贵了,可这粉饰出来的浮华,终究配不上天生贵女的气派。
“下人而已,审座何必与之深谈高论。人可是生来就有格调的。如审座这般,就算无血统出身,终究也会贵为人上。”
女子手执象牙折扇,略掩红唇,面容肤色亦如象牙一般乳白而细腻。她显然过了妙龄了,周身散发着成熟女子才有的风韵。可看她如此高挑而纤细的身形,妆容又如此自然而精致,就算仔细端详,也无法看出她的真实年岁。
“听说审座当年在儒门之时,就很是卓然独立。如今身在佛门,难道照旧还是‘伊人独往来,斯人独憔悴’?”
女人悠闲轻笑了声,点点扇子笑着示意远处。矩业烽昙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蕴果谛魂正在看着他,目光深沉,近乎无色。
“听闻佛乡自地藏尊者以下无不支持与儒门联兵,只有审座坚决反对,也不知是何缘故?”
话说得如此直接,可见是有备而来。大抵也是深知他的性格脾气,与其言语周旋,不如就单刀直入。
“这和刀龙家有关吗?”矩业烽昙冷声一笑,“主持儒门内廷兵部的是银蟒家,佛乡与儒门联兵与否,似乎怎么说都轮不到刀龙家插话。”
“原本是轮不到的。”女人将象牙折扇轻轻抵在唇边,一声轻笑,“可明知佛乡此来是为商议联兵之事,不知龙首为何御令刀龙家主持,反而不让银蟒家出面——莫不是,深知审座旧年被银蟒家灭门,这才让刀龙家出面交接,以免一见之余便伤了两家的和气?”
意料之中的沉默。矩业烽昙冷然地看她一眼,始终暗色沉冷的目光,深藏着被极力压抑的情绪。
“全族被杀,连婴孩也不放过——至亲血仇,难怪审座痛心,就算离开儒门多年,终究刻骨难忘。”
女人轻启朱唇,微然笑了笑。人都有旧伤疤,只要揭开,就没有不鲜血淋漓,生生痛彻。
/
天龙寺坐落在儒门宫城的西侧。日复一日,每当夕阳的余晖倾斜下来的时候,殿宇楼阁的剪影,便沉浸在玄远的钟声里,仿佛沉思的佛者,无语遥望着那黄昏天色里,倾听着那随钟声掠起的漫天飞鸟扑翅之声。
矩业烽昙站在明辉堂内,望着远远西斜的日光,漠然无语地伫立。
东天浮起月影。虚白的一轮,映着薄冷淡青的天空,仿佛凉薄的目光,照望着无边忧患的尘世。
世事无常,唯有日升月恒的光阴,终古不变。人却永远都在变,亦无法抗拒自身的改变。想到这些,心情便如这黄昏古寺的剪影般,深沉而凝重。
夕阳即将沉落了。异常绚丽余晖,铺洒于寂静的中庭,悄然无声地落在他身上。幻灭之前瞬间总是最美的。转瞬即逝的昙华,随风吹散的烈火,唯有幻灭之前,才美得令人惊艳。
这又是伤春悲秋的情绪吗?
或许他永远都无法改变,那早已根深蒂固于内心深处的儒门气质。更令人彷徨的是,除此之外,在他身上的一切,都已经被岁月无情地改变了。
“审座。”
温润如水的声音自思绪之外传来。矩业烽昙收回了目光,见忘尘缘不知何时站在身畔。
“你来了。”
矩业烽昙习惯地伸出手,引着他步入明辉堂内。
虽然目不能视,可修为已高,其实并不需要任何人引领扶持,也能自如行动。只是从两人初见的那日起,矩业烽昙便一直习惯对他如此照顾——毕竟,习惯是一个人身上最难改变的东西。
“你触景生情了。”
忘尘缘随他走着,仿佛触到他的情感一般,低声叹道。
“算是吧。”
矩业烽昙略叹一口气。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忘尘缘低声吟诵道。轻叹般低吟的语调,仿佛向晚的凉风,轻然拂过心绪。
“让你见笑了。在佛门修行这么多年,也该无常看惯了。没想到,时隔多年,心中仍有挂碍。”
“何为挂碍呢。”忘尘缘轻然一笑,“若说挂碍,我这一身残废的躯壳,比起你那随风既过的思绪,岂不是更加挂碍?”
矩业烽昙沉默。这也就是看破与否之故吧。能够看破,躯壳就算残废,也可轻过浮尘。看不破的,思绪也有千钧之重,足以坠得人心中艰涩。
“缘起缘灭。自由它生,自由它灭,也就不算挂碍了。”
忘尘缘转脸“看”他。明明是阖着失明双眼的,却仿佛有目光,温和地落在他脸上。
“物是人非,满眼皆是。审座,连同己身在内,只当他们是虚空的过客吧。”
矩业烽昙抬起目光,向已染黄昏的天色里望去。暮色里钟声响起。慧座合起手来,静持念珠,默祷心诵。
夕阳暖色的余光,落在他温静柔和的侧脸上。矩业烽昙转头凝视着他,半晌,才合起手来,闭目心诵。
钟声沉缓地响着,悠远地飘向云天之外。夕阳的余光,终于飞散尽了。晚经诵过,望向中庭,已经是凉如水的清夜。
“审座回到儒门,感触如此之深,莫不是因为与故人相见?”
“并非故人,勉强算是一件故物罢了。”
故人也好,故物也罢。牵连起过往如在眼前,便难免会引来思绪。
苦境儒门,如今已然不复存在了。想起还有谤春秋这样一个故物留存着,不禁感到命运捉弄之残酷、可笑。
太刚易折。有所坚持的人,结局大多都是不好。与之相比,能随俗从流之人,却总能活得不错。
“天道便是如此吧。只是我始终不明白,卑微于如此的天道之下,苟且偷生,究竟有何意趣。”
“所以就遁入佛门了。”
闻听此言,矩业烽昙自我解嘲地笑了一声,继而沉默。
佛门之中,真心求佛法的有几人呢。连同自己在内,弃儒从佛的初衷也无非是逃避遁世。更何况——
“过往难抛,心魔炽盛。我执之深,嗔怒之重。佛法,于我这般的人,根本是不可求的。”
“连不可求之心都求不到。那自以为可求之心,一定更求不到了。”
忘尘缘温和地笑了一声。矩业烽昙转头看向他,不禁为那恬然静好的面容而留目。
“圣座有何吩咐?特意派你前来,莫非天佛又有法旨传下?”
“并无吩咐。”忘尘缘淡然而笑,“况且圣座也知道,审座为人,是从来不听任何吩咐的。”
“这是责备之语吗?倘若是,那我该到佛前领罚才是。”
“审座身领其罚,但心会领吗?若所答为非,则大可不必。”
“如此宽和吗?”矩业烽昙看向忘尘缘,“这可不像是圣座的语气。”
“语气并不重要吧。”忘尘缘轻叹而笑,“重要的是,就算你两人之间再怎么针锋相对,很多事情上想法却是一样。”
“哦?”矩业烽昙不以为然,移开目光向远处看去,“便我如此激烈反对与儒门联兵,看在慧座眼里,却仍然与圣座之心同样?”
“难道不是吗?”忘尘缘淡笑道,“天佛闭关很久了。若你两人之间真有分歧,也不会在佛乡存亡的关头,还能默契于心,同守缄默。”
闻听此言,矩业烽昙心中暗暗一惊,面色也随之凝重。天佛已然不在佛乡。这确实是他一直以来心中暗自怀疑之事。虽然已不是头一次被对方如此洞察,可被人看穿如此隐秘的想法,仍然会感到——
蕴果谛魂一直以来主宰佛乡,口口声声都是凭天佛旨意。以他佛乡审座的地位,要想查出真相并不难。只不过,设若此事已然成事实,那他与蕴果谛魂之间就算意见再冲突,也必须凭着对彼此的信任谨守缄默。
佛乡对外猛攻,才能让人更加确信天佛正在佛乡,直接统御战争对抗魔界。倘若攻势稍有顿挫,非但会诱使魔界以兵力试探佛门,还会引起内部的疑虑纷争。魔城之战,确是维持佛乡对外攻势的举动。可联想到天佛长久闭关,不能不让人猜测,蕴果谛魂执意攻取魔城,或许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
设若魔城必取,以蕴果谛魂之明,应该不会不清楚儒门并非可靠。想必是顾虑魔城易守难攻,更为黑潮所护。佛乡若不联手儒门孤军奋战,只怕攻下魔城之日,也会像玄宗那样久战力竭,身不由己陷于倾危。只不过——
儒门与魔龙殿关系太深,暗中仍在来往也说不定。魔城之战必定险恶,前方要对付鬼族,背后还要防范盟友,岂不是和腹背受敌也差不多?更何况,儒门此次高调复出,早已不是当年有求于佛乡的姿态。佛乡无法挟制,又凭什么能确保儒门中途不起背叛之心?
儒门眼下的局势,刀龙和银蟒两家和可能如当年一般重起内战。如此动荡,倘若在佛门进攻魔城的关键时刻爆发,联兵阵线必然崩溃。到那时候,佛乡不是身不由己地被儒门拖垮,就是被魔界强大的反攻冲散。与其冒着联军阵线崩溃的风险,倒不如独自进攻,把战局限制在佛乡有能力控制的范围内。
“你以为儒门会重开内战吗?”
“难说不会。”
刀龙与银蟒家敌对多年,几回刀兵相见。刀龙家引咎退隐了一位亲王,银蟒家却折损了一位当家公子的性命。银蟒家人最重兄弟情义,岂可能轻易放过此事。眼下看似是刀龙家在故意为难银蟒家,可也难说不是刀龙家不是畏惧银蟒家的报复,想先下手占据先机。眼下佛公子重病,继承人地位未稳,正是压制住银蟒家的机会。刀龙家要不趁现在动手,等到晏成君正式成为家主之日,难说一场内战会不会打到不死不休。
局面会落得如此吗?忘尘缘思忖之间,也不禁忧形于色。
“当初刀龙银蟒两家内战,乃是因为龙首暂隐,无人可以居中调停之故。如今儒门龙首还在。虽然如你所说,刀龙与银蟒两家结仇至深,难免针锋相对。但只要龙首在,就算银蟒家一意孤行要报复当年,也要顾及来自龙首的压制。”
“龙首当真会压制银蟒家吗?想想当年晏云光的所作所为,再看他死后的情形就知道了。”
矩业烽昙不禁冷笑。当初亲身经历的那场浩劫,儒门苦境家族被晏云光一举屠杀了那么多,最后不过是判处他在廷议上向外朝谢罪。晏云光自杀身死,看似被逼,其实是以退为进。以他一人身死,换来龙首严词谴责外朝还不够,还使得儒门境内数十万苦境外来人尽数迁徙到边远苦寒之地。名为迁徙,其实根本就是尽数流放。这一路上死了多少人就不必说了,可叹那些执意留在故居的家族,竟被洪水湮没——
“几十万人的性命。龙首这样做,分明在替晏云光报仇。宠信到如此地步,又如何会真正制裁银蟒家行事?”
“可刀龙家毕竟是龙首宗室。”
“宗室又如何?”矩业烽昙冷冷道,“亲贵何如宠臣。要说银蟒家再出一个像晏云光那样的人,我可是一点也不意外。”
忘尘缘轻叹了一声,许久沉默。矩业烽昙的担忧不无道理,只不过——
“容我直说一句,会不会是你对银蟒家成见太深,才特别反对与儒门联兵之事?”
矩业烽昙无言以对。当年血恨家仇不论。这些年来,他驻守在佛门与儒门边境上,几次进攻儒门,都无所斩获。阻他进攻儒门的那位,又是出自银蟒家族的异法无天。眼下,他激烈反对与儒门联兵,难免会被人为是因为与银蟒家私仇至深,并非真心是出于对战局的考虑。
“依我所见,刀龙家似乎也没那么轻易就受制于人吧。亲王是龙首兄弟,身份地位上毕竟高于银蟒家,何况还掌握御龙天府兵的兵力。儒门终归是讲礼制的地方,违礼犯上,冒天下之大不韪,难保不会成为众矢之的。银蟒家就算有兵权在握,除非有十足的理由,绝不会轻易对刀龙家开战。”
矩业烽昙闻言,低低冷笑一声,分明不以为然之意。若非儒门出身,只见到那些文质彬彬的君子,哪里知道他们的血腥残暴。晏云光当年屠杀苦境儒门家族,将三十万人一夜坑杀殆尽,焚烧五座城池,何等凶残冷酷。晏成君是他的亲生之子,容貌如此肖似,性格自然不差几分。儒门重血统,也正是血统里继承的力量和性格,绝难改变。眼下佛公子还在,晏成君才小心翼翼地做人罢了。等到他成为银蟒家一家之主,还不就是另外一个晏云光。
更何况如今已有传言,晏成君其实是邪天御武的儿子……
儒门与魔龙殿渊源之深,暗中联手也不出人意料。一想到未来与佛门联兵之人,有可能是邪天御武的儿子,便感到不寒而栗。
如果弃天帝是魔神,那邪天御武就是自地狱而出的恶鬼。自从经过永往不归路,每次在佛经中看到地狱道的时候,他脑中都会浮现起邪天御武的形象。
“执念若无法放下,说出来,心里也会轻省片刻。”
“我心里想什么,其实你都知道了。”
矩业烽昙说着,颇有感慨一般,低声叹道。
这么多年来,无论他心里想什么,忘尘缘都能如同在他心底一般,轻易看透。他总是在想,是不是因着为封印波旬而毁去双眼的功德,上天格外赐给他一双更能看清楚的眼睛,能轻易洞穿任何人的心思意念。
“但愿我真有这样一双眼睛吧。如果有,我希望帮你看清心中迷惑之事。”
矩业烽昙沉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心中迷惑,纵使看清,依然只会根深蒂固。
他是儒门出身,却只想看到儒门的毁灭。这不是修佛者应有之心,他也耻于承认自己怀有如此凶残的杀戮之心,只是每当固守在佛门与儒门交界的边城,立身角楼之端,向儒门境界眺望的时候,希望能将一己之身化作一场昙华一般的烈火,从从容容地将他所憎恨的过往烧过去。
“你还在憎恨银蟒家吗?憎恨他们,毁灭你已经避难于儒门的家族之事?”
时隔多年了。究竟是想血洗灭族之仇,还是彻底忘怀过去?他早已不能分清。遁世佛门,仅求一隅净土,远离血雨和战祸。然而却佛门远非净土。万圣岩之灭,惨死的同修,只不过在他心底埋下更深的仇恨。或许是仇恨太深,所以性情才变得如此不近人情,刚冷而强硬。已然身为佛乡尊者,原本应该度化他人,可谁又能解开他心中的迷惑?佛者四大皆空,能空吗?能放下吗?那些立下宏愿,甚至愿意舍身超度地狱恶鬼的佛者、高僧,可曾见过真正的人间地狱?
夜色在晚风中流淌着,模糊了彼此的目光和神色。每当夜幕降临,将目光投向那昏昏只有月照的世界,他好像还能听见无边无际的哀声从死境传来,连鼻端也能嗅到随风飘来的血污腥秽。
“或许还是万圣岩吧。永往不归路,仿佛注定就是不该有人活着走出来的。”
“但是你走出来了。”
忘尘缘来到近前,低声劝慰道。
真的走出来了吗?矩业烽昙心中苦笑。死者长逝。只有残留在世生者,才刻骨铭心,永世沉沦于为仇恨和悲痛所笼罩的修罗地狱。
万圣岩所以陷落,与其说是被魔龙殿偷袭后方,倒不如说是因为同修彼此绝望之中猜疑和背叛。他不能容忍这样的事再发生在佛乡,发生在眼前之人身上。
还是背叛得不够狠吧。他来到佛乡,还能再相信他人,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的缘故。
“能有命活着来到佛乡,能站在你面前说话,或许我一生的运气,早已用尽了吧。”
他是死过无数次的人了,是否能相信自己还有更多的运气?
无论如何,上天毕竟还给了活着的机会。所能做的,无非是尽自己的全部力量守住佛乡,再也不要重现万圣岩昔年的惨剧。
仅仅就是这样吧。
矩业烽昙心里叹了一声,深沉得有些忧思的目光,向对面之人望去。
还能有更多的希望吗?如果上天还能容许他有更多的希望,他只愿永远能见到眼前这个人,和他那永远恬静安宁的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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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严华美的佛殿之中,只有佛前的一星灯火静静地燃烧了。光线无比幽暗,仿佛被昏蒙的雾气笼罩着,抬起目光,甚至无法看清佛像的面目。
他已经失明,感觉不到任何光线的存在。所以能分辨出,殿内只有佛前的那盏灯火,只是因为灵识已然代替了五感,感觉到大殿之内的冰冷,和那冰冷之中,微弱颤动的一丝温度。
佛前仃立着一人,身着华服、宝冠,俨然如佛殿之中精美而华丽的佛像。只是那永远都静水深流的目光,丝毫不带成佛像眼中应有的慈悲之色。
忘尘缘步入殿中,无言的寂静中,向那人行礼下去。那人回过头,轻轻吹熄手指上正燃着的一星火光。火光熄灭了。一缕燃烧骨肉的焦烟,在华美而空寂的殿宇中,轻然漫散。
“你在拜祭吗”
忘尘缘说着,轻轻地叹了口气。
月光照在殿宇的廊前,从无光的夜影里看去,皎洁的清辉更显明亮。
“死为寂灭。何须拜祭。”
佛者沉静如水的声音,让寂静如波纹般漾动了下。丝毫没有感情的声音,仿佛从遥远中传来,又向更深的遥远中散去。
人死如灯灭。佛者的觉悟,没有永生的灵魂,这究竟是完全的解脱,还是彻底的失落?
佛者静默。望向殿宇之外月色的目光,仿佛变深了颜色。
“他应该是已经猜到了。难得,竟能按下所有的疑虑。”
“我知道。”
“他很明白,深知此事关系重大,一定能可以做到不动声色。不过,恕我直言,或许也是到了应该对他推心置腹的时候——”
“还不到。”
佛者平静的声音,清晰打断了他的话。
“不需要什么时机。一切,都只在于他的心性。”
“他还有执念。执念太深,一时无法卸下。假以时日的话,……”
“假以时日,佛乡将会尽灭。”
忘尘缘不再说了。他知道,眼前之人,决心已定。
“到那时,就没有什么人还能再看到月色了。”
佛前燃起了灯,还是点燃在那根已尽焦枯的手指上。灯火浮生,照得那已然流进殿内的月光,又如潮水般倏然退去。
“佛门必须与儒门联兵,进攻魔城——这就是我的决定。”
“你要他服从吗?”
忘尘缘低声道。
“他要守住佛乡,就有服从的责任。”
“他的确是要守住佛乡,只是所坚持的方法,与你所坚持的完全相悖。”
忘尘缘说着,低声叹了口气。
“或者你们都对,因为守住佛乡,无法用唯一的方式。”
“或者我们都错了。因为佛乡已经无可守住。”
佛前的尊者,平静的语声中,难得流露出一丝近似人情的伤感之意。
忘尘缘没有说话。天佛真的已经无法生还了吗?他想问却没有问出,因为知道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绝对不能提起这件事。
他们到底在等待什么呢?究竟能使天佛生还的奇迹,还是平静靠近、注定将所有人吞噬的毁灭?
如果是毁灭,那他们为何还站在这里谈论联合儒门,进攻魔城之类的话?难道是发疯了?或是彻底的疯狂之中,呈现出的出人意料的平静?
“或许是复仇吧。就像即将燃尽的灯火,在被风吹灭之前,轻微地摇晃一下。”
佛者平静的声音,从容地没入他身边的暗色。灯火在指端燃烧,明亮如星,所照亮的却是一条将死之路。
这些日子,他时常回想当年的儒门。龙首陷落血闇沉渊,却还在战场上抵死抗击魔界。在那些人的心中,究竟有怎样的力量。
佛者的目光,在指端的灯火上久久停留着,仿佛那其中正燃烧着答案。
龙首永沉深暗,等待他们的,就只有天劫之下的毁灭。他们所为之流血,拼命的,难道是自以为是的生路?是复仇,还是在追求沉入死亡之前最后的荣耀?
或许可以说,他们对虚无的荣耀执迷至深,只是徒然加深了命运的悲怆。但也可以说,他们为所相信的而死,死就能成就信念。
“你始终相信,天佛终究会回来?”
“信念可以用足够的死亡来成就。”
他已经习惯了。如此平静的口气,所谈论的死亡,无论落在自身还是他人,都需要能够忘却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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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判开始就不顺利。佛门的胃口很大。两家联手出兵,打下魔城之后佛门却要要地盘全占。予以儒门的利益,只不过是承认佛门与儒门已成事实的边界。照对方的话讲,此次出征佛乡兵力是主力。儒门只不过是帮他们开启通往魔城的通道,能在边界上的利益退让如此,已经是佛乡最大的诚意。
“这不是扯淡么。西南边境早打下来了,不承认也得承认。如今倒好,竟然还敢拿出来条件?”
初次会谈只半个时辰就结束了。此后接连好几天,内廷兵部天天会宴,只吩咐一群初入兵部、跑腿打杂的少年人招待佛门使者。但凡职权在身的主事之人,连影子都摸不到。这意思明摆着,佛乡所提出的条件丝毫没有诚意,可见攻打魔城也并非如此紧要。那就等几天吧,儒门有钱有闲,怎么招待他们都不在话下。
佛门被晾了好几天,似乎也有点看清了形势。内廷兵部见不着人,便接着探望佛公子之名派人找到银蟒家府上。对方婉言拒绝:佛公子病重在身不能理事,晏成君带了家里好些人出门办事,不知多久才能回来。无论银蟒家,还是内廷兵部,暂时都没有主事的。
龙首位高权重不管事,将内廷军务全权委任银蟒家,纵然不满亦是无奈。无奈就只有让步。明知见不到佛公子,佛乡还是派人到银蟒家,留下退让之后的条件。魔城归属,将来攻取之时再另行讨论。当务之急还是重启谈判。否则弃天帝若在苦境灭掉玄宗,那佛门这边就算打下魔城,也无法挽回抗魔战局的颓势。
西南疆界已被儒门占据,又以妖仙道封锁,料想是收不回来了。索性奉送儒门,希望儒门能与大局为重,别再继续拖延谈判。
“奉送?”
薄红颜出面待客,唇角只淡略笑着,极有礼貌地将来书推让回去。
“无功受禄寝食不安。老爷子规矩大脾气也大,咱们这身为晚辈的,可不敢没理还占人便宜。”
“近来家中有事,当家人都出门去了。我这年岁小,辈分也小。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不敢轻易就接下来。老爷子虽在,可身上不好,静养之中连早晚问安都免了,也不敢拿这事情去打扰他老人家。”
这好端端的,明明在商议联兵之事,怎么突然主事之人都不在了?
“这也有个缘故。”
眼下是七月半,家里人祭祀去了。何况这七月里是五公子安成君的寿辰,当家人自然要亲自去。
银蟒家是大家族,家中在战场上亡故的也多。儒门慎终追远,最是看重祭祀。眼下是中元节,当然有一场大办。
“倒不知是如此缘故。先前有些心急,言语冒犯之处,望府上不要怪罪。”
“哪里话。咱们主上与佛门圣尊者乃是至交。就算看在龙首之面上也罢了,如何会计较这等小事。”
先前佛乡来者,名为拜访探病,却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两家商议联兵,佛乡开口就漫天要价。这既没诚意又没礼数,佛公子闭门谢客,这已经是相当客气的答复了。可对方却连起码的规矩都不讲,在正堂上大吵大闹不说,还按剑威胁,非得强行入见。其实想想也知道,佛乡此举无非是故意试探。银蟒家的主事之人不在则已,倘若是避而不见,如此一番折腾,怎么也逼出来了——谁知连这一招也没管用。
不知怎么那么碰巧,学海的教统大人偏偏这日亲自来探望佛公子的病。正逢节下,龙首那边也有赏赐发下来,派了身边人过来探望。两边的人差不多同时到的,赶上佛乡之人在银蟒家大闹,脸色都不好看。佛乡来人见此情景,也晓得见好就收,别真惹出什么不痛快。只是心有不甘,当时还留下话,改日再来拜上。
眼下就是再次登门了。虽然也是同样的目的,态度却比先前好了许多。倒不知是怕龙首见怪,还是学海那位教统大人暗中施压。无论如何,佛乡此次登门,完全是一脸温和敦厚。其实前番失礼过甚,银蟒家闭门不见也罢了。只是���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两家到底还要继续商议联兵之事,所以才派人出面待客,别管心里怎么想,至少面上显出不计前嫌,免得失了大家族的风度。
“咱们银蟒家与佛乡的渊源也深了。我家老爷子也时常提起,当年受魔界所困,承蒙佛乡剑通慧尊者解围,至今感念不尽。”
闻听剑通慧之名,佛乡来者尴尬之余,面色也不禁微变。昔年佛乡要攻打魔城,反被魔城设计,损失惨重。分明是计划不周,才导致战局意外生变。军方高层不肯承担责任,将罪责归咎于顾守混沌玄母的剑通慧身上。混沌玄母无端气化。其所孕育太极之气虽然重要,却与红潮溢出全无关系,更非战败破局的主因。虽然如此,剑通慧仍然自请罪责,担起拉扯佛骨天锁的重任。说是重任,其实几乎是受重刑一般。听银蟒家提起剑通慧的口气,分明是感恩备至,倘若知道恩人正在佛乡无端获罪而承受苦刑,不知对佛乡的看法……
“这世间的缘法真是奇妙。听我们老爷子说,那位剑通慧尊者容貌,竟与五叔公一般无二。当时面对面,还以为是五叔公尚在人世,差点就叫了声五哥呢。我们年轻人生得晚,正遗憾没缘法见上一面。虽说也有生前留的影,可怎么也能真人相比呢?若有机会,实在该去佛乡拜见一次。倒不知尊者近来如何,我们家老爷子最重旧情了,时不时提起来,心中挂念的很呢……”
闲谈之中,薄红颜仿佛和亲朋好友拉家常似的,故意提起剑通慧的事情聊个不住。佛乡来人的脸色一变再变。明知她这是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却也只得敷衍着,表情越来越僵。时间越耗越长,茶都换过几盏了。佛乡也看出来了,就算等下去也见不到什么人,不如告辞回去另想对策。
中元节后,又过好几天,银蟒家的当家人这才姗姗而迟地回来。此时距离初次会谈,已经白白浪费了半个月。
难不成是幕后有什么变数?
佛乡早有疑心,儒门是否是在与魔界暗中勾结,表面拖住佛门,暗中却在和魔界紧锣密鼓地谈条件?祭礼已过,银蟒家各位主事者都已归来。原以为谈判就在明日了,谁知对方又推出新的借口,将重启谈判的日期又拖延了三日。
“混账。”
矩业烽昙闻听此事,不禁拍案恼火道。
中元节过了。银蟒家的那些人已然回来,为什么不立刻重启谈判,竟然还要拖到三日之后?
“听说是入宫复命。他们大家族有规矩,祭礼归来,都要入宫先拜见龙首。”
祭礼归来,拜见龙首之前先要斋戒,所也又推迟了三天,真是令人生厌的繁琐礼数。
“如此拖延,倘若错过攻打魔城的时机,就算是龙首也未必能承担责任!”
忘尘缘合眼心诵经文,不再说话。此地是儒门,周围明处暗处都是耳目。口无遮拦,哪句不妥的话传出都可能影响大局。何况矩业烽昙性如烈火,明明已在盛怒,若有半句附和之言,只怕会挑起他更加激烈的情绪。
儒门出身,矩业烽昙比佛乡任何人都深知,儒门中人惯是虚伪成性。这些日子以来,儒门对待佛乡一派冠冕堂皇,表面礼敬有加,轻易应允了联兵之事并无实际动作。真不知暗地里在打什么主意。莫不是应允佛门,摆出意欲联兵之态。暗中呢,说不定正反过来以佛门联兵为筹码,与魔界交换利益。
“银蟒家故意拖延谈判,难不成是在和魔界暗中相谈,讨价还价?”
儒门之人城府深沉,心机最是深重。把魔界攻势当成与佛门谈判的筹码,反过来再拿佛门去压魔界。
“如此居中权衡两头获利,果然是深得持中之道。”
“或许是先前开出的条件太过苛刻。银蟒家不愿接受,这才……”
“他们还想怎样!”
佛门已经承认了现有的西南边境,已将大片疆土拱手让人,儒门居然还是贪心不足,难道还想染指魔城之利!
提起西南疆界,矩业烽昙心头不禁一阵刺痛。佛门承认边界,以后就再也不能夺回那些失地了。边境沿线,好不容易打进儒门境内的几个楔子一样据点,如今却要全面放弃。和约订立,儒门必要以此为据,逼迫佛门方面从边境撤军,免得“构成威胁”。西南战局经营不易。如此轻描淡写的一纸和约,眼看就要将他十余年来的心血毁于一旦。
“还是以大局为重吧。佛乡毕竟还是要借助……借助银蟒家才能对付黑潮。”
对方口气之中的顿挫,矩业烽昙何尝听不出意思。想必原本要说的是,先时苦于不能应付的妖仙道,如今倒要依靠它,才能打通进入魔城的通道,未免有些讽刺。可是转而又想到,在矩业烽昙心情恶劣,此时当面提起妖仙道,不是火上浇油么。话锋虽轻轻地转了过去,无奈矩业烽昙素来多心,已然从他的口气中听出来了,再一联想起蕴果谛魂强硬声言与儒门联兵,还拿儒门妖仙道来敲打他的话,忍不住怒火腾燃,如焰炽盛。
说到底,儒门也不过是和魔城一样,仗着易守难攻,就自负得了不得。妖仙道法阵,善守而不能攻。儒门诸侯各自为政,拿得出手的就只有刀龙银蟒两家兵力,顾守边境已经勉强了。儒门也算自知短长,所以向来只以坚持守势,从不轻易对外出战。
“我看银蟒家徒有骁勇之名,实力不过如此罢了。守着进入魔城的通道,又能克制黑潮,换做佛乡早打进去,落在他们手里竟然只是多年封印。”
“话虽不错,可要攻取魔城的第一步,就是应对黑潮。虽然此后战事尽在佛乡掌握,但若打不开这个关口,这往后之事——”
耳中听得众人议论之声,矩业烽昙一阵焦躁心烦,索性拂袖而去。
若说银蟒家或有所长,也就是以冰封之法对付黑潮的战术。可即便如此,也没理由给他们那么大便宜。黑潮只是魔城的外围,彻底攻取魔城,还在于能否战胜鬼族和厉族的兵力。银蟒家骁勇有余,兵力却十分有限。登陆以后,要对付为数众多的鬼族和厉族,还得靠佛门的力量。照矩业烽昙意思,这联兵之谈从一开始就该强硬。就是要让他们知道,佛乡对抗魔界,纵有用得着儒门之处,也不会放纵这些妖族之流嚣张过甚。
忘尘缘无话。不知矩业烽昙是否知道,初次会谈无果后,佛乡已经派人数次找到银蟒家府上。起先态度还强硬,被对方不温不火一番客套拒绝出来,连让出西南疆界的条件也没接受。银蟒家在儒门也出名的强硬,连龙首的兄弟刀龙亲王都不放在眼里,如此近乎温良恭俭让地对待佛乡,只是碍在不能有失儒门风度。
儒门的算计也深了。倘若就这么承认了西南疆界,白字黑字立下协约,虽然佛门不能打过来,可儒门不也不是一样没法打过去?矩业烽昙虽然性如烈火,有句话倒是没说错。儒门之人城府深沉,心机深重。只怕将来有心开战,重启边界争端的不是他矩业烽昙,而是早已按剑在手的异法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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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判重开。眼见佛乡先前傲慢无礼态度收敛起来,儒门这才也显得郑重了些。十天之内,双方紧锣密鼓地会谈,虽然不免于唇枪舌剑,但最终还是达成了彼此都能接受的条件。攻打魔城之战,儒门负责对付黑潮,打开通路。登陆作战以后,佛门在主战场上对付厉族和魔族,银蟒家轻兵速进,出其不意地攻占王城和辅城。攻占之后,佛门如何处置魔城,儒门不加干涉。至于如何分割魔城领土,只暂时议定取胜之后佛门驻兵魔城,儒门驻兵辅城。其他地域,还要等到攻下魔城之后,根据各自的损失和战果,再详细划分。
会谈就此结束。正式订立协约以先,银蟒家以儒门内廷兵部的名义,在宫中招待了一场晚宴。佛乡之人在儒门有些时日了,体会最深的儒门风俗,就是无论大事小情都要办一场豪华的宴会。一场接一场的堂皇富丽,衣香鬓影,饮酒游兴。自龙首以下,没有不热衷奢华享乐的,仿佛人生从头到尾只不过是吃吃喝喝,尽情满足饮食男女之欲——最多在上面渲染出一层精致优雅的浮色。
谈判月余,联兵之事终局已定。一直养病不出的佛公子难得终于现面。而佛乡方面,蕴果谛魂至今为止,也罕少亲自出面与人争锋。这也难怪。谈判虽非战事,却也是言语相攻,意气相抗。想保持从容气度,最好远离那种有失身份的口舌之争。风度要保留到最后。先前王不见王,避免针锋相对。所以两人如今在宴会才能举酒相谈,不染丝毫嫌隙。
儒门最重风雅格调,但凡宴会的场合,往往是随意清谈不提俗事。谁知进入内廷兵部,迎面赫然陈设着的黑海森狱地形图,不但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将话题转向了战事。
矩业烽昙注目观瞧,眼前这幅森狱地图,不但规模巨大,而且地形也出人意料的详尽。放眼望去,黑狱的地形环境,连黑潮和红潮的规律和变化,都一目了然地呈现。可想而知,银蟒家一定是暗中预备攻打魔城多年,否则何以有如此周密的预备。
魔城地处于异度魔界与魔龙殿之间,是链接两境的咽喉要道,也是魔龙殿援兵魔界的最快途径。此城为瀚海环绕,只有三条通路通向外界。这三条道路,以其各自不同的险恶之处,被分别俗称为饿鬼道、地狱道、修罗道。饿鬼道通往异度魔界(原本通向中阴界,但中阴界已被魔界征服了)。修罗道通往魔龙殿,途径经过火宅佛狱。这两方都不可能给佛乡让路,唯一可行之径在儒门,正是地狱道的出口,就封印在无佛寺下。
佛乡为攻打魔城,多年来处心积虑地搜集黑海森狱的情报。即便如此,所掌握的情形仍然不如儒门详尽。原来攻打魔城之战,儒门也处心积虑多年了。矩业烽昙暗自冷笑,但身为军人的素养,却让他很快抛开多余的情绪,把全部精神都集中在眼前的地图上。
多年备战,佛乡所有的森狱地图,已经牢牢印在他的脑海深处。与眼前沙盘上的地形图对照,就连极其细小的差别之处,也逃不过他的眼睛。这幅图极其精致,名为沙盘,却分明是特殊手段凝结的各色水晶细末。银蟒家世袭武家,身为执政四贵又是屈指可数的豪门,对待是作战所用的地形图,为求精准详实不惜代价,细节更是精益求精。眼前这幅图上,地处黑海森狱之中的魔城,被浩瀚起伏的黑潮和红潮包围着。随着潮起潮落,三条通路时而现出,时而湮没于潮涌之下。潮起潮落的情形,与佛乡所掌握的情报几乎完全一致,只是按比例缩短了时间。
“果然是难得贵重之物。”
蕴果谛魂一见此图,不禁点头称叹。同为军人,虽然立场各异,性情相差悬殊,所看重的东西却差不多。搜集如此确切的情报,在难以实地探查的情况下,依靠情报分析将战场环境精确地模拟出来。眼前这幅图,真不知凝聚了多少钻研心力。
战图出自银蟒家后辈之手,从开始搜集情报到制作完成,足足用了五年。有搜集不到情报的地方,就亲自冒险去探看。佛公子见到此图,心情更是说不出地欣慰。虽说也担心他们冒险,可转念一想,银蟒家连同自己在内谁不是这副脾气?年轻人本来就是要意气风发地闯荡,长辈絮絮叨叨,反而折损了他们的志气。
“银蟒家世代武家,后继有人,君侯正可欣慰。”
矩业烽昙客套地称赞一句,心里皱眉不住。银蟒家后辈初起,看似年轻,不知有多少难缠的家伙。
到底是军人本色。谈判桌前的尔虞我诈,终归不合口味。眼下探讨起进攻魔城的战略,立刻就热情百倍,就连明知是对手,不知不觉也会惺惺相惜。这一谈起来就知道,佛乡为进攻魔城,着实下了很大的功夫。魔城的人口、兵力、资源,以至于政局跟派系之间的矛盾,都被佛乡调查过。考虑到彼此境界相隔,情报获取不易。佛乡能对魔城考察到如此地步,难怪对此战志在必得,对儒门也难免有些轻视之心。
“按说,魔城的人口、兵力、资源在魔界三方势力中最弱,只因为控制了连接魔界和魔龙殿的交通要道,才引人注目。这些年来,魔城结交两端,也从双方获利。日久天长好处吃尽,也难怪前任魔城之主狱天玄皇会自命不凡,以为掌握战局关键,野心膨胀之余,竟然想向佛乡挑战。”
这话表面说的是魔城,弦外之音却处处影射着儒门天下。儒门不过掌握着进攻魔城的通道,趁着佛乡有所求就大开条件。儒门凭妖仙道自守,恰如当年狱天玄皇以为魔城地处险关,无人可以攻破。虽然身处圣方立场,却并不决然跟身处魔界的魔龙殿划清立场,反倒观望战局,不也像是当年狱天玄皇那般。自以为可以两边获利,可到头来却反被佛乡所灭……
“指桑骂槐呢?”
佛公子懒懒一声,轻然笑道。
“君侯多心了吧。在下说的是魔城,何尝提起儒门二字。”
“少来这套!”
适才谈笑悠然,骤然脸色如冰,勃然变色。说这话的人冷不防挨了一句重骂,脸色涨得通红,不知何言以对。气氛尴尬极了。连蕴果谛魂也不禁皱眉,向那言辞轻率的佛乡之人淡淡一眼看去。
“君侯息怒。后辈年轻,无心之言,不必介意。”
侍立在蕴果谛魂身边的忘尘缘站出来,温声劝解了一句。
“我要成天介意还了得么。”
佛公子冷冷哼笑一声。这招数他简直看得再多不过了。言称后辈,以为顶着后辈之名,他就不便矮下身段来一般见识。
后辈没那么好认。不过今天既然有人认下,他也不妨就给他们立立规矩,免得白担了这长辈之名号。
“佛门戒律三千,也不是没有家教。这是儒门天下,别不知道起码的礼数。”
佛公子目光扫过佛乡众人,一派威严,令人不禁敬畏。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心里噼里啪啦的小算盘。就算有银蟒家打头阵对付黑潮,魔城也不是单凭你们这些货色就能拿下��。”
眼前的地形图上,魔城周边,红潮与黑潮交替涨落,三条现出水面的通道,只片刻之间就被潮水重新湮没。
“当年佛乡也不是没攻打过魔城,结果怎么样?”
提起当年攻打魔城的那场惨痛失败,佛乡众口无言,面上皆羞惭变色。法阵被红潮冲开,汹涌漫溢,兵力死伤惨重。此事实出意料。先前扩大红潮出口的地穴,以法阵压制着一直平安无事。谁知一直稳稳运转的法阵竟然在最后关头突然失效。佛门已经进入红潮通道的兵力全部覆灭,泛滥的红潮肆意吞噬,不知夺去了多少性命。
在场之人,大多只是从传言中听说当年的惨烈。唯有矩业烽昙一人,闻听佛公子提起昔年旧事,竟仿佛重历了当年红潮泛滥的无间地狱一般。当时身在前线,所部还没有来得及进入,就在通道入口处被泛滥的红潮逼退,损失惨烈。身为少数幸存者之一,时隔多年,仍然无法忘记那极端肆虐的痛苦,满眼血红漫溢,只听得周遭无尽的痛苦哀嚎之声。
狱天玄皇也算是老谋深算之人了。摆了佛乡一道,当真是个人物。可魔城真正令人忌惮的,到底还是那位深藏不露的妖皇堕神阙。
“玄皇已死,可妖皇仍在。以他身居幕后策谋天下,驱使鬼族和厉族之兵,再加上随魔皇归入的战力,实力不可小觑。佛门以为灭了玄皇,取妖皇不在话下。可你们别忘了,没有妖皇足智多谋,何来玄皇之屡战屡胜。更何况,就连你们当初轻取玄皇之战,其实也未必那么简单。”
表面看来,狱天玄皇是妄自尊大,以致陷入佛乡包围,力战而尽。可儒门这些年却调查到,当年狱天玄皇早在陷入佛乡包围之前就身受重伤。所以强行闯入佛门法阵,并非自负挑战,而是背后有更加强大可怕之敌暗算逼迫,才不得冲入佛门法阵,指望赌命一战或能死里逃生。
“狱天玄皇并非徒有野心,只是没能逃出暗算。你们佛乡战胜玄皇,自以为了不得,却不知是从谁手里捡来的便宜。”
佛公子说着,轻蔑地向佛乡众人扫了一眼,冷冷哼了一声道:
“魔城守天险之固。厉族、鬼族能征善战就不必说了,更有精通术法之人暗中相助。地盘虽小,可不是一般的牙口能吃下的。若以为先前战败狱天玄皇,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拿下魔城,莫不是打错了主意。儒门与魔城对峙多年。魔城底细、内幕,比你们清楚得多。这回与佛乡联手打魔城,也是看在抗魔大局的份上,好歹封住魔界援兵之路。敌阵摆在眼前了,你们背后怎么议论儒门,别打量我们不知道。实话告诉你,儒门真要联手魔龙殿,准把你们碾得连渣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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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一场风波,不欢而散。佛公子发威,满不在乎地从对方面上踩过。佛乡受挫不轻,自然恼羞成怒。只是恼怒之余却要顾虑,经此风波,不知儒门是否还能按照先前谈妥联兵的条件。
“老爷子心情不错。回来却喝了碗白粥,吃过药,又和身边人说笑了一回这才歇下。”
少独行背靠凭几坐着。眼见晏成君亲自端着汤药,在身边坐下来,正欲起身,却被晏成君拦下。
“你坐着。”
少独行点点头,只得任凭他照顾。下半天吃过一次药,如今过了有三个多时辰,右臂自肩膀以下总算恢复了一些知觉,至少能抬起手来,翻翻书页。
“别看了。一天到晚尽看书,不怕把眼睛看出毛病。”
意琦行侧身坐过来,手里满满的一盘水煎包,不由分说往少独行手里塞了一个。
这下没法翻书了。少独行只得拿起手里的包子咬了下。抬眼看意琦行,明明是一张帅掉渣的俊脸,却被包子塞得鼓鼓的。这包子个头虽小,可像他这么一口一个地塞,竟然还有地方嚼东西。
宴会上已经吃了不少了。听晏成君说,光是五仁酥油卷就干了两盘。晚上才进家门,不知怎的心情一阵空虚,想到今天回来得晚往常都是吃夜宵的时候,虽然不算饿,可跟着晏成君煎药往厨房里转了一圈,到底端了一盘水煎包子。
“你也就光顾着吃了吧?跟着老爷出门一回,也不说留心长长见识。”
澡雪跟在意琦行身边,从小照看到大,虽说只是身边的侍候人,与意琦行之间却似情同姐弟。意琦行少年心性,好吃贪玩不说,时不时还挺任性的。澡雪平日照管他,时常规劝教训。毕竟是佛公子指派的人,纵使百般不耐烦也只能听它念叨。前两年往学海念书,好容易耳根清净了。可没过多久,耳朵里听不着她絮絮叨叨的,又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怎么没留心了?连他们吵架我都用心听着。”
“你也就听着个吵架。我还不知道你啊?要不是吵架提神,你也就一门心思惦记在吃上。”
澡雪数落意琦行,原想说他彻头彻尾就一吃货,自己倒先忍不住笑出声。意琦行被她损得无可奈何,禁不住也笑,到底没耽误吃,笑过之后又塞了一个包子。
“吵架就是提神么。你是没亲眼看见,老爷子威着呢。不知哪个不开眼的货挑头,老爷子一通数落,骂得那群和尚跟孙子似的。”
晏成君略笑,想到少独行不在场,便把当时的情形大略说了一遍。佛乡之人明里议论魔城,暗中却讥讽儒门天下。佛公子眼里不揉沙子,也是存心教训,借对方言语轻佻,顺水推舟发放了一通。
少独行点头。佛乡无礼也好自负也罢,虽然惹人不快,却完全在意料之中。佛乡由蕴果谛魂主政之后,风气为之一变。先前对云鼓雷峰多有禁制。如今不但与之联手,还不计政争前嫌,对出身云鼓雷峰的将领十分重用。就拿矩业烽昙来说吧,性情自负又如此专横,对待身居上位的蕴果谛魂,动辄拂逆抗命。反观蕴果谛魂,明明厌恶矩业烽昙却仍然任用,隐忍之心当真不可小觑。
“竟让人想起武帝和歌女的故事了。”
晏成君闻言一笑。如此性情酷恶,蕴果谛魂迟早会杀他,只是不急于当下。
当下,佛乡要攻打魔城,正需要矩业烽昙这样能征善战的猛将。就算违抗军令蕴果谛魂也不会杀他,否则非但折损战力动摇军心,还会被人议论挟私怨。
当年矩业烽昙初掌怒尊之权,便处置了佛乡四护。四护乃是佛乡元老,更是天之佛的亲信。特别是剑通慧,与蕴果谛魂同时进入佛乡,性情相投私交深厚。剑通慧心地慈悲,主动承担红潮之祸之罪责,其实都是为了避免佛乡分裂内乱。攻打魔城的计划全盘失败,佛乡军界内部互相攻讦,两派人都想把罪责压到对方头上,借此机会夺权清算,大举开杀。剑通慧不在任何派系之中,明明可以置身事外,却舍弃自身替罪。谁都知道,孕育太极之气的混沌之母是不可能无端气化的。以剑通慧修为至高,也不至于轻易被外人陷害。到底是暗算,还是剑通慧为平息佛门内乱而为自己制造的罪名,谁也说不清。
“当年混沌之母那件事,乃是矩业烽昙一手裁决。明明没有确凿证据,只为剑通慧身份之高,就格外处重刑,实在有些不公道。”
云鼓雷峰与佛乡分庭抗礼,多年政斗。出身云鼓雷峰一派的人,原本要借着红潮之祸,对佛乡派系之人大举问罪开杀,谁知到头来竟只能处置一个剑通慧,如何不心头怀恨?不过,矩业烽昙刚被蕴果谛魂提拔起来,立足未稳就敢于佛乡元老开杀,虽说是倚仗云鼓雷峰的威势,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本人性情偏激。矩业烽昙出身儒门,憎恨权贵当道,进入佛乡之后,照旧对身在上位之人怀有敌视之心。以剑通慧的身份,已然主动承担罪责,原该从轻处置。也不知蕴果谛魂当时是否意外,自己为平衡派系、稳固佛乡政局而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未及成为自己手中利器,反倒先向好友砍了一刀。
佛公子亲自会见蕴果谛魂的时候,谈起了两件事。其一是剑通慧。佛乡眼下要进攻魔城,正是需要战力的时候。剑通慧如此修为,佛乡弃之不用真是好没算计。与其禁制,倒不如让他到战场上效力,若有斩获也可以戴罪立功。佛公子为剑通慧说情,并非全是出自感念旧日恩德,也是顺水推舟,送了一个人情给那位佛乡圣座。蕴果谛魂主政佛乡多年,早有心思平反剑通慧,只差旧事重提的借口。佛门戒律三千,对减免罪责十分慎重,稍不留意就会落人口实,成为政敌攻击之据。当时应允佛公子条件之时,蕴果谛魂面带为难之色。这只是做样子罢了,不过是要叫矩业烽昙之类的人无话可说。
【注】魏武有一妓,声最清高,而情性酷恶。欲杀则爱才,欲置则不堪。于是选百人一时俱教。少时还有一人声及之,便杀恶性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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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佛门商议联兵之时,儒门所提出的另一件条件,是攻取魔城之后,对魔城妖族的安置。
魔界有魔、鬼、邪、妖四族。魔界妖族出身正是魔龙殿。黑狱原本是鬼族的天下,厉族和妖族都是外来的。特别是妖族,起初进入黑狱,不过是因为与魔龙殿联姻。魔界三分天下,势力最大的组织是异度魔界,由魔族掌握。为妖族所掌的魔龙殿次之。所以黑狱鬼族虽然自负凶猛善战,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政治联姻。
妖族既是外来种族,虽然自妖皇以下多有地位尊贵之人,但终究是极少数。佛乡取下魔城,首先要杀的是魔皇,对厉族除之后快。鬼族战力凶悍,也必须尽数除灭。唯有魔城的妖族,究竟是尽数杀死,还是驱逐,佛乡至今还没有明确定意。
“魔城众人,厉族和鬼族尽可听凭佛乡处置。妖族却要保全,任凭他们回归魔龙殿。”
儒门与魔龙殿妖族,虽然分在圣魔两界之间,毕竟是同源所出,渊源深厚。三生五行内外,龙首与魔龙邪主各治其国,各行其政。表面圣魔分立,真到有事,还是会互相顾全几分。当初儒门有难,连同在正道的玄宗都落井下石。反倒是魔龙殿,不但拒绝援兵魔界攻打儒门,还与儒门暗中立下停战约定,甚至最后竟联手防御衡江。
“堕神阙是前代魔龙邪主之子。邪主亲王虽不在了,龙首看在旧交,到底要保全他的血脉。”
邪主亲王身下子女众多,可如堕神阙血统之高,毕竟还是少数。亲王在世时,虽然以银锽黥武殿下为长子,令他主持家政。但对血统高贵的堕神阙却也十分重视,留在身边教养着,比对其他子女亲情更深。堕神阙为魔龙邪主所生,为父的究竟是何人,即使在魔龙殿中也是罕为人知的秘密。邪主亲王罕少提及,只知道那人性情温和,却年轻早逝。无论如何,此人必定血统高贵,只凭所生之子便可一望而知。
“龙首顾全旧交,尽是一番好意。只是战场上刀枪无眼,倒叫佛乡怎么做?”
矩业烽昙冷冷看向佛公子,地反问道。
“堕神阙身为妖皇,地位仅在魔皇之下。魔城之兵虽然由魔皇统领,可政事却由堕神阙一手掌握。”
“正是。魔皇是年轻勇将。可身居幕后,主导战局的却是堕神阙。堕神阙与魔皇成婚已久,连膝下之子都已长成,明明就跟魔城一体同心,如何区别对待。况且,听说他所养的那位少君,无论武力心计都是一流之辈。来日两军对战疆场,难道佛乡还要顾及保全妖族之意,退避不与相杀?”
“不错。战场相杀,本来就是你死我亡的争斗。予对方些许留情,就是断绝自己生机?”
“佛门大举兴兵,为的是攻取魔城,可不是送去战场上填炮灰的。儒门只凭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想让佛乡自掘坟墓,这心机未免太深。”
“谁叫你挖坟去了。”佛公子冷笑一声,“若战场相逢,只管相杀便是。可攻取魔城之后,佛乡若想屠灭妖族,儒门就不能不过问。”
“这也有理。负隅顽抗者不论。倘若归降,倒不妨放他们一条生路。”
忘尘缘转向蕴果谛魂,
“佛法慈悲。我等决心平定魔城,并非以杀戮为念。只是为天下苍生所虑,避免放纵之后死灰复燃,流毒于世。超度有罪之人,无分是斩断祸患之意,原是有功德的。龙首与圣尊者至交。圣尊者心怀无上慈悲,行‘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之道。佛乡平定魔城,斩绝后患,不过是与圣尊者同道同心。”
提起圣尊者来了,你们可也配!
佛公子略带讥讽地冷笑了一声,分明是不以为然之意。
“佛门有慈悲,我们儒门上下都知道。”
剑通慧为佛乡大局舍弃自身,此刻却如身受苦刑一般拖着千钧锁链。想到此处,佛公子的目光不禁为之深沉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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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真够辣气!没见把那群和尚头损的,简直像吃了生姜拌蒜。”
听意琦行绘声绘色起劲儿地说,少独行也不禁轻笑了下。摆弄权术之人惯于虚伪客套,遇上佛公子这样快刀斩乱麻,只有吃瘪的份。
“那还用说。还有更辣气的时候,可惜那会儿你还没生出来呢。”
“那你就生出来啦?”
“我当然生出来了。”少独行放下书,一派坦然道:“顾守无佛寺,还是出战魔城,我回回不都在老爷子身边跟着。那工夫你在哪儿呢?”
“切,什么了不起的事。不就是比我早生了几年,这回我也能去。”
意琦行一口咬去半个包子,得意洋洋的笑道。军方还在谈判,银蟒家进攻魔城的兵力已经暗中部署好了。论到勇猛善战,他意琦行可是后辈当中数得着的一个。自己志在必得,名册发下来,果然不出所料。
“这回轮到我去了!你可没福,在家待着吧。”
意琦行口无遮拦,只顾兴兴头头地说,并没留心少独行的眉宇之间暗了一下。
“带上你,这军粮可得预备双份。”
晏成君看在眼里,随口一句话岔开,向意琦行笑道:
“你可得有点准备啊,战场上正经粮食都没得吃,哪里还什么宵夜。”
“可不是。”剑灵澡雪也在一旁插言道,“就你这胃口,出门十之八九饿得撑不住。到时候晚上抓地挠墙,折腾着睡不着觉,别怪老爷子嫌烦把你撵回去。”
“所以我现在才多吃。这会儿吃饱了,倒时候才不饿嘛。”
十足肉馅水煎包,转眼之间两盘就没了。若论吃货的修养……晏成君和少独行两人相看了一眼,无语而笑。
“瞧你们。我不就是吃口点心,值得大惊小怪的。”
“说是点心,可你这心也忒大了。”
晏成君忍着笑容,一本正经道。少独行一口喷茶,湿了半边衣裳。
侍候人忙忙赶来擦拭。少独行略抬手拦住它,接过绢帕来,自己动手慢慢擦着。
“你手怎么了?”
意琦行眼尖,见少独行攥着手帕的姿势非常别扭。明明是如风如火的性子,可眼前的动作慢慢腾腾,说不出地有点怪。
“风湿。”
少独行轻描淡写道。意琦行点点头,心思浅也就没再多问。
药也差不多要放凉了。少独行拭干身上的水渍,慢慢端起碗来喝了下去。
“这什么苦药啊。”
少独行眉头皱着,向身边的侍候人抱怨道。说来有意思,像他这样一个人,居然最耐不得吃苦药。
“抱怨有什么用。倒不如换个方子,至少把药汤换成丸药。”
晏成君说着近前,将他手里药碗接过拿开,把盛着蜜饯的细白瓷碟推了过去。
这些天病情突发,时好时坏。下半天刚发病的时候,何止是手不能便动弹,连带半边身子都泛着麻木。
“你可千万别跟老爷子露出来。”
佛公子身上不好,见他这样还不心急,一着急难免又勾起旧症。
少独行不肯躺下,只靠着凭几坐着,身上稍稍盖了一幅衣被。这一日,照旧只是看书,身边的人也不敢过来相劝。
“倒不如躺着,让人以为你是在歇午觉。”
少独行点点头,这才躺下睡了一会儿。一觉睡起,感觉身上好些,又是靠着凭几坐着,手里照旧一卷书,一行行看去,奈何不能写字。
晚上,晏成君跟着佛公子回来,服侍他那边歇下,便立刻赶来看望。意琦行对此事一无所知,只听晏成君找少独行是要吃宵夜,便腻着跟来。只怕少独行错过精彩的段子,把老爷子如何痛扁和尚头的戏码,连说带比划地讲演了一遍。他也是好意了,只觉得少独行闷在家里不出门,不知道多没意思,故意找些话题来提起他的兴致。可他哪里知道少独行心情淡落的缘故。晏成君看在眼里,想要稍微提醒他,又怕这孩子有口无心藏不住事,别在佛公子面前被看出了情形。
“死生有命。”
少独行不以为意。这病说起来不轻,可反正没药医,到底没什么了不得的。
少独行是四公子云桓所出,还没出生父亲就已经亡故。当年伏婴师下毒害死晏云桓,余毒也波及到少独行身上。此毒随身体长成而发,为了减缓毒性发作,少独行一直在服用抑制生长的药物,以至于如今看起来,竟然还是少年人的模样。身体发育,特别是骨骼生长的程度,影响到修行武学的限度。这所中之毒极其厉害,即使服药克制,少独行性命仍然被操纵在伏婴师手上。
这病起初并不碍事,只是会令人感到身体无力、容易疲劳,渐渐发展成全身肌肉萎缩的状况。身体发僵不能行动,就连吞咽食物也会变得极其困难,最后呼吸衰竭而丧命。何等无聊的死法,倒不如趁着还有力气的时候,在战场上拼掉性命。只是佛公子不容他这样做,而他自己也不愿任性行事,伤了佛公子的心。
“魔城也算不小的地界。你说魔城那边的人,到底都吃些什么?”
侍候人摆上夜宵。少独行吃了一碗汤面。晏成君就热酒,随意吃了些小菜。意琦行先头只说不饿,剥了十来颗松子仁,满满的一壶凤凰单丛喝下去,不知不觉又捡起一个烫面软软的豆腐皮包子。
“左右离不开吃,也没见你惦记点别的。眼下要去魔城——对了,我还是告诉你个好吃的吧。”
少独行亲自到过魔城,当然知道那边有什么好吃的。
“魔城有种名吃,叫做僵尸肉。看起来是腊肉的颜色,闻起来气味特殊,生吃是绝对不相宜的。必须火烤,烤过之后再放冷了,用刀片片削下来。嚼着特别劲道,细品起来还有股豆干味。说不定下酒不错。不过不能多吃,吃多至少要犯肠胃病。”
意琦行满脸认真地听着,听了末尾,才知道少独行蒙他的话。这哪里是什么魔城名吃,分明是军中断粮的景况。名为僵尸肉,想想就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什么闻起来气味特殊,那分明就是一股腐尸的气味。
“那你们也能吃?”
意琦行禁不住皱眉,虽然有点恶心,倒还没把手里的包子丢了。战场上艰苦卓绝,银蟒家后辈就算还没上战场,也都经过特殊磨练。体格加上肠胃都是铁打出来的。就拿意琦行自己来说吧,带毛的老鼠,大只生蝙蝠,全都带血吃过。他还吃米糠麸皮,一锅不知名菜叶煮起来,黏黏糊糊不知是什么颜色,吃到嗓子扎扎的还得往下吞咽。可即便如此,想到吃僵尸肉的味道,胃口还是翻腾了下。
“吃呗。老爷子带头吃,反正饿极了嚼得还挺香的。”
“哦,那说明还能吃下去。”
意琦行喝了半杯茶,胃口消停下来,又不自觉地咬了一口包子。
战场上能吃就能活,胃口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神经必须强悍。意琦行分明有这天赋,倒也不愧银蟒家后辈。
当初银蟒家强渡黑潮,虽然因为兵力悬殊没打下来,到底重挫了魔城锐气。那还是狱天玄皇崛起,威势正盛的时候。原打算从通往儒门的地狱道进兵,没想到居然受挫。原也不甘心,想着隔两年再度开战就能打下来了。谁成想妖仙道竟然升级,银蟒家不但顶住魔界攻势,还渡过黑潮打过来,一场兵临城下的恶战,打得魔城始料未及,慌张失措,连暂时迁都计划都安排好了。幸而银蟒家兵力不得后继,长驱直入杀了一回,没等魔城反扑兵力合拢便果断退出,没让对方占到任何便宜。
魔城吃了教训,为求稳妥,转而计划从佛门那边寻求突破。刚好那时候,佛乡兵不血刃地将云鼓雷峰收归麾下,兵势正盛之际,正有攻伐魔城之心。魔城处在三生五行之外。儒门与佛门境内,都有若干被视为禁地的所在,正是各自封印黑潮和红潮的地方。佛门有涌出红潮的地穴。为了进攻魔城,佛门打算扩大红潮的出口,为免红潮溢出,扩开的同时以法阵压制。打开入口之后,佛门计划以法阵护持,强渡红潮抵达魔城之下。在佛乡看来,魔城足以自恃的天险只是红潮。只要越过,就可以将魔城置于掌中。
扩大红潮出口的计划一路顺利。佛门架设法阵,从红潮中逼出一条通道,直到兵力进入才开始出意外。法阵突然失效了,通路被毁,佛门已经进入红潮通道的兵力全部覆灭。泛滥的红潮肆虐佛乡,死伤不计其数。战略失败。天佛为封印红潮,建造忏罪之墙,彻底放弃了从佛门境内进兵的计划。
法阵是关键吧。不过,同样面对天险,银蟒家的战果远胜佛乡,却不仅仅是因为妖仙道。银蟒家特殊的体质,可以在极寒环境作战。克制黑潮要以冰封之术。妖仙道以极寒术法冻结黑潮,也只有银蟒家人的体质才能配合,在如此低温环境中与魔城作战。要冻结黑潮,必须把温度降得极低,以至于生铁轻轻一敲就能粉碎。最初,法阵能长期稳定运行,可温度却还不够。在黑潮无法完全冻结的情况下,银蟒家拼死作战,只能与魔城打成平手,彼此伤亡都很惨重。随着法阵进化,所能达到的温度越来越低,足以将黑潮完全冻住。自此以后,银蟒家每次对战魔城进犯都能轻易取胜。儒门境内,能涌出黑潮的地穴尽被封印。魔城无法战胜银蟒家,又无法像对付佛乡那样利用黑潮,无可奈何,便与儒门暗中订立了和约。
儒门没有继续进兵,只封印了地狱道的出口,并在此之上建立无佛寺。银蟒家人体质虽然耐寒,在极寒环境中艰苦作战,仍然不可避免地受到损伤。为耐寒而修炼成极阳体,自身便无法再生下孩子。以修炼极阳体对付魔城,乃是万不得已的手段。和约订立之后,儒门再没有对魔城主动用兵。为了封印地狱道而修建的无佛寺,成为对防守魔城进攻的堡垒。银蟒家人轮流驻守无佛寺,以免在极寒法阵的长期影响下,对身体造成不可挽回之伤。
银蟒家是儒门血统最高的家族之一,却有不少人身为极阳体,原来都是后天修炼的缘故。这些人自己大多没有生下子女。虽然与其他家族的人成婚,但依着儒门血统继承的规矩,所生的子女都不能归于自家。银蟒家效忠龙首,也为此忠诚付出了太多的代价。无佛寺墙上的壁画,记载了银蟒家的武功,却也让人心情难过。银蟒家人亡故,都埋骨于无佛寺。伤残退隐,自觉不久于人世的族人,往往会选择在无佛寺度过余生。
听少独行说起无佛寺的来历和过往,意琦行目光里不禁有些怅然,心情也为之震动。先前虽有所知,却从来不似这般感同身受。这半年来,亲眼见到少独行隐忍旧伤,若无其事,不禁感慨更深。
“你也当自己是大人吧,别老是孩子样。这回跟老爷子出去,凡事用心学着,别就只惦记着吃什么的。”
澡雪见意琦行坐在那里发呆,以为压根没有在听,不禁气得推了他一下。
“我知道。”
放在平时,意琦行定是会顶嘴回去。如今却只应了一声,似有些走神地呆坐着。
“你俩也真是的。说好聊些轻松的,却又成了这么一副生离死别的口气。”
晏成君从旁淡笑道。他晓得少独行之心,也知道他和意琦行两人之间,必有这样一番谈话。他两人出身相仿,感情更是天然亲近。以少独行那素来稳重沉默的性格,罕少说这么多。大概是思忖自身,恐怕不久于人世。有些话倘若存在心中带走,未免辜负这一世兄弟的情分。
“我早就是大人了嘛。”
意琦行瞥了澡雪一眼,转向晏成君和少独行,抱怨道,
“还就不是你们?一打大仗就拿年岁压我。这次攻打魔城,要不是我找到老爷子那,还不带我去。”
“好好,知道你是大人了。这不带你去了么。”
晏成君大笑起来,就着自己的杯满满斟了一盏酒,推到意琦行近处。
“来,酒也喝一杯,别说还拿你当孩子看。”
意琦行不擅饮酒,此时却端起酒杯,忍着辣气一口气仰了下去。这酒是烫过的,落到喉咙里滚烧,由不得皱眉吐气。
进攻魔城之战,黑潮对银蟒家来说不足为惧。关键是渡过黑潮之后,如何应付那位以用战著称、名满天下的魔皇,还有他身后厉族和鬼族的兵力。
这位魔皇好年轻。见过的人都说,看面容不过十八九岁。可从魔元汇聚之时算起,至少有上千年了。魔元被静养在异度魔界的六欲天池,沉眠数百年岁月。魔界所有的记忆都归结于魔元之内,足以让魔元造就之人拥有成熟心智。可惜在魔胎之身被生出世上的时候,所有的记忆都被强大的外力击成碎片。魔皇武力强大,可性情却飘忽难测。对付这样的敌人,硬拼划不来,必须用诡计……这些罕为人知的内情,其实都是通过邪儒宗才了解到的。提起此人,虽然性格一无可取之处罢,可抛开这一层,却又觉得此人无论见识能力都无懈可击。
魔皇善战勇武,更兼背后辅佐他的那位妖皇,智计深邃难测。原来的黑狱之主狱天玄皇,鼎盛时期,从魔龙殿迎娶这位妖皇为后。进攻佛乡的时候,玄皇和他手下最强的战将鬼王,全都战死外。鬼族兵力受到重创,这才给弃天帝以可乘之机。弃天帝取下魔城,原打算作为进兵通道。可魔城以天险为凭,易守难攻,出兵也麻烦。考虑暂时不会由此出兵,弃天帝便修筑魔城,用来防御可能自地狱道而来的攻势。后来为政局稳固,又亲自促成堕神阙与其养子魔皇的婚姻。
妖皇主政魔城,起先不过是倚仗着魔龙殿的威势,可经营这些年,也有了羽翼丰满的实力。到底是魔龙邪主亲自教养出来的,无论处理政事,还是摆弄权谋心机,都是一流手腕。魔城亲贵重臣皆是鬼族,以手握兵权之人居多,多年来在妖皇陛下俯首称臣,足可见其御人之道。只不过,妖族毕竟是外来人,鬼族的拥护忠诚,只不过是建立在同仇敌忾的立场上。儒门与佛乡联手进攻,必定给魔城造成极大压力。战局还未开,就听说战败之时,鬼族和妖族将会被区别对待,何等动摇军心。
“如此保全魔城妖族,全了龙首旧交,也算对得起邪主亲王的托付。此外还可以分化敌营,在魔城高层制造分裂——端的是好策略。”
龙首为晏成君之进言,特意赐给他一柄极其精致的短刀。刀柄刀鞘纯白一色,乃是最上等的月光石打磨而成,再以大颗精心雕琢的蓝宝石镶嵌。
“难得锋利啊。”
少独行单手拨开刀鞘,指尖在锋刃上轻轻拂过,喜爱之余不禁轻叹笑道。
“若喜欢留下便是。”
“我可不要。”少独行微然而笑,“龙首特意赏你的东西,来日见我带着,那算怎么回事。”
分明是一把宝刀,却令人赏心悦目。龙首属意晏成君,任谁也看得明白。
自千宫入内以来,晏成君对待刀龙家,态度不是避开就是退让。反观刀龙家的态度,却是处处紧逼,盯着晏成君一心想找出错处。
晏成君向龙首进言,提出保全魔龙殿妖族,无非是分化魔城的策略。谁知竟然也会被人议论说,之所以一心想保全魔界妖族,还不是因为与魔龙殿的那段父子之情念念���忘。龙首一笑置之,可如此闲话传开,毕竟容易引人猜忌。有刀龙家处处作梗也够了,如今又添上白狐家,只觉得再怎么提防,也难免着了他们的暗算。
“且随他去吧。”晏成君伸着懒腰,满不在乎地笑道,“我心里有数,大人您只管放心养病。”
太史侯入宫,位封谨成殿。少独行一直守着身份地位称他大人,在宫里还不觉得什么,回到家里还这么称呼,怎么听都别扭。
晏成君总拿他敬称太史侯的事来调侃他,以为他做人太过严肃。两家原是世交,除非公事的场合,称呼向来很是随意。太史侯名君辰,自佛公子以下都叫“阿辰”的,偏少独行就那么“不敢当”。先前是“小辞他哥哥”,如今因着宫中的身份改口,不是“大人”就是“谨成殿”。
“就算要礼数周全,也没有这么客套的。虽说待人尊重也没错,可如此郑重其事地敬语起来,难道就不显得生分?”
“就是的么。”意琦行忍不住插言道,“一听你用敬语称呼他,我这汗毛就要竖。说来也怪了,一样是青猫家的人,怎么对小辞就不那么客套?”
“他才几岁。”
枫岫只是孩子,随便称呼也罢了。太史侯却已经是他行过拜师之礼的,自然应当格外尊重。
“如今宫里也够看了。简直什么人都能在龙首近前出入。”
千宫入内月余,雨宫也开始出来走动。先前被龙首罚了闭门思过,如今差不多日期已满。他这一出,晏成君更是不再往龙首跟前去。
“有口无心之过。”晏成君淡然一笑,“何况龙首对刀龙家的人,向来都是轻拿轻放。”
“有口无心?”少独行不以为然道,“再这么犯蠢一回,我看他不如死了也罢。”
刀龙家派势嚣张,白狐家又从旁煽风点火。照这么下去,终究有一场大乱。
“还是静观其变吧。”
晏成君淡然一笑。刀龙家步步紧逼,银蟒家却极力克制。龙首都看在眼里,也该有所思量了。
龙首信重银蟒家,却向来偏袒刀龙家宗室。千宫入内,自有刀龙家世代执掌的御廷卫归他继承,岂是如亲王抱怨的那般无权无势,非要让他执掌内廷兵权才罢休?如此贪心不足,想来龙首心中也会厌弃。贵为亲王兄弟,身份再高终究也是臣下,惹动龙首怒气,刀龙家主也不是没有在御前谢罪的先例。
“身居上位者必定以大局为重。就算不能持中公允,总要审时度势。”
晏成君声音淡然道。听他所言,仿佛深深信任龙首,可仔细听来,却透出旁观者的冷漠。
君臣地位有别,可人心冷暖自知,却并无相异。这些年来,看惯了龙首对刀龙家的纵容和维护,也怪不得他对龙首疏离,心生厌倦。
他并不打算一直这样隐忍下去,只不过想借此机会看清龙首的态度。佛公子效忠龙首多年,一片忠心,百死无怨。他不是佛公子,来日继承银蟒家,与龙首之间,最多不过是看在佛公子的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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