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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cdcdhd · 2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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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helium · 5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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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6乙女向】【Thermite/ reader】Rain Prayers 祈雨之人
分级:R
性向:F/M
原作:彩虹六号:围攻
配对:Thermite/Reader
梗概:关于伊拉克战争时期的热切的臆想。
警告:天雷玛丽苏OOC。有车。
废话:大量捏造,文中军事相关知识皆不可信。为爽而写,很雷。部分内容引自《杀戮一代》。 自从穿越伊拉克边境线,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一滴雨。
 灼烧的刺痛在我的神经末梢间点燃闪光弹似的白光,厉声叫嚣着将我从浅眠中撕扯出来。有那么千分之一秒,我以为我终于死了,死在迫击炮或火箭弹下;然而睁开眼,我却大失所望地看见了正将步枪重新收回怀中的乔丹。出于某些近乎迷信的原因,我确信这个男人绝不可能死在我前头。
 我低头迅速地扫了一眼,裸露在战术手套外的皮肤上有一圈圆环形的红痕,仿佛某种意味深长的烙印。于是我意识到,比起凝固汽油弹之类的玩意儿,那灼痛感的来源显然更像是乔丹将被加拉夫运河上的烈日晒得滚烫的枪口按在了我身上。我们暂时都没死,和另外五个人一道挤在军用卡车的车斗里,彼此疲惫的面孔因沙石路上的剧烈颠簸而显得模糊不清。
 车上所有的后视镜和能反光的玻璃平面都已被拆掉,我们看不见自己的模样,战友的尊容就成了彼此的镜子。半个月来没人洗过澡,同一件防化衣已经穿了十天,人人的脸都黑得像扫烟囱的雾都孤儿,因而牙齿都显得分外洁白。在厚厚一层沙尘、沥青、枪油和烟草沫下,我们的嘴唇皴裂渗血,眼眶和鼻尖发红,不时流泪。这是四月,愚人节刚过,沙漠中不眠不休地刮着让士兵们显现出肺炎症状的夏马风,空气似乎被永久地染成了红棕色。大家时不时地在夜晚突然惊醒,接着发现头顶的帐篷已被吹翻,帆布埋进十几厘米深的沙中。军方曾运来几百只鸽子和小鸡,放在帐篷与帐篷之间,期望它们能为毒气攻击预警;几百年来,煤矿工人就是这么求生的。然而绝大多数鸟禽都在几个星期后死于暴烈的沙尘。 手臂上的烫痕仍在刺痛,它在我无端的想象中像铁架上的烤肉般飘起了白烟,发出诱人的嘶嘶声。我们已经很多天没在饭点见过肉了。一辆补给车前天陷入了盐沙地,在必须急行军的情况下被指挥官放弃,结果在抵达巴格达之前整个营的主食配给都必须减半。人人都把手伸进箱子里搅动,企图抢先拿到一两包之前只有食物链底端的菜鸟才会分到的速食意大利面。原理很简单:吃不饱肚子的时候,所有此前味同嚼蜡的快餐食品都会变成美味珍馐。
 “你看起来似乎想找麻烦。”我嘟哝道,感觉车斗里的其他人立刻明显地紧张起来。前队长被敌方狙击手一枪命中之后,队长的责任落到乔丹身上。战争进行到现在,大部分人都失去了看热闹或参与其中的心情。
 “我找到了你,不是吗?”乔丹平静地回以注视,“我们在自由射击区,我以为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我举起双手,讥讽地作投降状。“行,长官,你赢了。以随便什么神的名义起誓,今天直到晚上,我的上下眼皮合在一起的时间都不会再超过五秒。”
 乔丹没再说话,嘴角的肌肉动了动,组成一个不合时宜的嘲讽笑容。我移开视线,但我知道他仍然在看着我。我在街头长大,我看得懂那个眼神:他想上我。
   不存在什么转折点,从最开始就是这样。在马蒂尔达营的灰色大帐篷里转着圈进行徒手格斗练习的时候,他就这样看我了。没有人不打架,CD播放器或者游戏机之类分散精力的娱乐用品不允许带到中东,我们的娱乐项目只有看书、下棋、打牌和搏斗。一副棋盘放在帐篷中央,连里的锦标赛可以持续六个星期,而翻卷缺页的《好色客》杂志和印有不同的色情女明星艳照的扑克牌是整个帐篷共同传看的宝物。但,最经久不衰、最能激起热情的余兴节目,永远是战友之间友好又有意义的搏击训练。
 离开科威特苍白的沙漠前,我和乔丹的脸上总有淤青和抓伤,因为我们至少每天都会打上一次。他用类似柔道的技巧把我头朝下摔在沙地上,坐在我身上,用双腿把我牢牢钳住;而我挣脱后用胳膊夹住他的头,用拳头猛击所有我够得到的地方,在他的皮肤上留下大大小小的青紫瘀痕。在夜色的掩护下,我们喜欢出其不意地如刺客般从对方背后窜出来,用卡巴军刀抵住对方的下胁,伸手去掐对方的脖子。我从他那里学会了四种不同的出拳方式,一种比一种杀伤力更大,而他也不羞于从我身上学习锁喉的技巧。偶尔,极少数的偶尔,当我们真的玩过火了,我们便暂时停战,坐在角落里轮流给对方发牌,根据分到的点数做俯卧撑。但很快我又会和他打起来,因为乔丹热爱出老千。
 在极度枯燥中,对于我们这样的人而言,脏话不断、充斥着汗水和疼痛的搏斗几乎可以当作性爱的代餐。每一声闷哼,每一次肌肤相贴的角力,每一根抓得过紧以致指甲划破皮肤的手指,全都暗示着某种形态相近而本质不同的活动。现在,在白天没有战斗的晚上,他依然会来找我进行一轮又一轮近战训练,有时是我去找他。我们对彼此的动机心知肚明,也都心照不宣。
   靠近一座变电站时,敌方的机枪手在红棕色的沙尘暴中向我们开火。我所乘坐的这辆没有装甲的悍马开在最前头,一次眨眼的时间,我身旁的驾驶员的脑袋就没了半边,如同一朵丑陋的大王花。些许红白脑浆溅到了我眼睛里,我腾出一只手来抹了把脸,感到皮肤上满是令人反胃的滑腻。
 车在减速的过程中撞上一座塔楼,停了下来。我听见车顶上的炮手被伊拉克人从屋顶上抛下来的缆绳打中,跌在沙地上。眼角的余光里,我看到他努力地想爬起来,但二楼的一挺机枪对准了他。没有什么事是太难的,它们只是都发生得太快了。我来不及调整枪口,接连不断钻进身躯的子弹就让他在地上抽搐了最后的三四下,然后再也没有了动静。
 十米之外一辆已经无人的轻装甲悍马被迫击炮命中,开始燃烧起来。震耳欲聋的交火声之中,乔丹的嘶吼固执地从无线电里断断续续地钻出来,命令我赶紧滚下来,向他的方向撤退。我扯下耳机扔到一边,摸进口袋,只摸到一块嚼烟和半袋速溶咖啡颗粒。我把它们一股脑塞进嘴里,像要咬碎牙齿那样缓慢而用力地嚼着,压低身形,让M-19继续对着砖房和小巷扫射。
 在战场上的压力反应作用下,时间膨胀了。也许过了一分钟,也许过去了半个小时,枪口始终快乐地喷射着火光,而理论上本该让我耳鸣的枪声听起来如同情人间的窃窃私语。那辆在不远处熊熊燃烧的装甲车的热量烘烤着我的脸,使脸颊发烫到几乎要裂开。希望死神干活干脆利落,我想。
 时速八十公里的风裹挟着沙尘和烧焦的橡胶与皮革的臭味扑来,车身突然毫无预兆地震了一下,导致我的枪口偏了一寸。我震惊地回头,乔丹就那么站在那儿,穿越一整条街道的枪林弹雨,站在打开的车门前面,仿佛一个战场上凭空出现的幽灵。
 他紧抿嘴唇,揪住驾驶座上的尸体的衣领,一把将它拉下车,让它像个破布袋子那样砸到地上。接着他坐上来,用力甩上车门,用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快的速度发动了车子。
 “你想送死是吗?嗯?”他一边倒车,一边在子弹不断击打车身的雨声中大喊。乔丹把方向盘打到底,让车掉转方向,朝大部队靠近。他开得太急,险些一头撞上另一辆炸毁后被弃置在路中央的车。
 “我在做我该做的事!”我抱着枪,恼火地吼回去,发现自己的声音奇迹般地能压过爆炸般的枪声。我们这一支部队是吸引伊拉克人火力的诱饵,我们拖得越久,大部队就有越多胜算。“别告诉我你刚刚干的那码事不是送死!你有什么毛病?”
 在土灰色的矮房、变形的薄钢板和面目不清的伊拉克枪手之间,乔丹侧过头瞥了我一眼。因为我在乎你——这是那一瞬间我从他的眼睛里读到的东西,几乎像子弹一样击中我,让我的心脏在一秒钟里膨胀了十倍。这太过直白了,直白到让我疑惑,如果他这么轻易地敞开自己,他怎么可能在部队里生存到现在。
 一个念头一闪而过:也许他选择只对我这么做。不知为什么,我既不愿意去仔细分析,也不愿意很快把它扫出脑海。我只想让它留在那儿,像睡在沙漠里掘出的散兵坑里时抬眼偶然看见的星星,陌生地高悬在寒冷的夜幕中。
   接下来的时间里乔丹一直保持沉默,垂着头鼓捣一个用在起爆装置上的小玩意,拒绝与我对视。我们穿过一座村庄,大多数村民一听到车辆的声音就躲进了房屋或地窖里,只有一个阿拉伯男人站在他的家门外,冲我们微笑。
 我大概会永远记得这件事:他穿着得体的褐色外套,胡须修剪整齐,双手交叠握在身前。然后一挺贝内利自动霰弹枪从前头的一辆车伸出来,向他打了一梭子。我没看见任何武器,我的眼前只有那个笑容,在阿拉伯男人向后倒下时完美地凝固在他脸上的笑容。
 乔丹骂了一句只有陆战队队员才能听懂的脏话,伸手便要去够无线电。鬼使神差地,我按住了他。我几乎在碰到他的那一刻就后悔了,但做了的事情已经做了,我只能硬着头皮做到底。
 “你知道这没有用。”我攥紧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低声说。乔丹的眼神晦涩难明,他手背上层层肮脏的绷带在我的手指下绷紧,我惊讶地发现,我正在想象青筋在那些粗糙的布料下从他的皮肤上浮现出来的模样。
 “……我知道。”他最终说,尽管他的神情表达的并不是这个意思。
 和我们同坐一辆车的列兵是个从北卡罗来纳州的山区来的年轻孩子。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来,这是他第一次目击这种场景。“长官,”他迟疑地开口,“这是……这是合法的吗?”
 我松开了乔丹,而后者铁青着脸摇了摇头,不知是在否定,还是表示他也没有答案。
 对于大多数问题,我们都给不出答案。在阿什夏特拉附近,我们亲眼看着自己人将一座小村庄夷为平地。那恐怕是生长在大城市里的队员们一生中见过的最小的村落,仅有三四座房屋,坐落于青绿的草场和一丛棕榈树之间。一支两栖战车部队认为几个携带RPG火箭筒的敌人藏身在那几间土坯房里。尽管几名侦察兵明确表示他们只看到了一个惊慌的母亲和三个吓坏了的孩子,但人们依然开了枪。十几挺机枪和步枪开始向小村庄射击,红色的曳光弹砸向小屋,仿佛一场盛大的流星雨。我们前头的一辆履带车上跳下一个兴奋的陆战队员,扛着迫击炮。另一个激动的士兵从后头开着悍马过来,举起他的枪,向小村发射了两枚203榴弹。
 乔丹的阻止和威胁毫无用处。一旦有人开枪,所有剩下的人都会跟着开枪,拦住一个还有另一个。他们迫不及待地要把敌人的窝点夷为平地。炮弹爆炸时发出的嘎嚓响声不绝于耳,片刻后,一道道浓黑的烟柱从小村上空升起。
 我们终于摧毁了它,就像摧毁这片土地上许多别的东西一样,轻而易举。
 事实是这样:尽管这里的某些人会在广播里搜寻对这场战争的政治评论,或者在闲暇时间朗读杂志上头头是道的分析,更多人并不在乎他们究竟为何而来。对他们来说,重要的是他们和弟兄们在一起,看顾彼此的后背,就像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和他最要好的朋友们在周末外出露营。战争就好比一个永恒持续的周末,一次体验极端环境的珍贵机会,一个由纪律、牺牲、集体意识和苦行主义编织的钢铁梦境。有很多机枪手每天都在等待开火许可,每打中一个人都会兴奋地向队长报告。在这里,最动人心魄的不是保护,而是杀戮。
 于我而言,这是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戏剧,而我无法坐在观众席上置身事外。同化的步伐缓慢且不容拒绝。我从不提问,但我心中当然也有些秘而不发的问题;我必须找到一个答案,一条出路,一个踏入泥沼的理由。当所有人都埋头在黄沙中翻拣白骨和子弹壳,我抬起头,在天空中寻找乌云的踪迹。
 我需要一场雨,和伴雨而来的救赎。
   我们沿七号公路南下,行驶到一个岔路口,我看见路旁的水沟中躺着一具少了一条腿的尸体,分辨不出性别,身上的衣服已被撕碎。再往前走两百米,一家人衣冠整齐地站在他们的农舍外面,对我们的队伍使劲挥舞手臂。两个身穿黑色罩袍的老妇高兴得边拍手边跳,一些蓄着大胡子的男人连声喝彩。有的队员向他们挥手致意,但我和乔丹都没动,抱着枪坐着,一言不发。
 阳光刺穿云层,洒进茂密的玉米地和棕榈林,将空气中的尘埃染成银灰色。越来越多的村民从他们的房子里跑出来,欢呼雀跃。父亲们抱着他们的孩子,将他们举向我们的队伍。一群穿着栗色或浅红的裙子的年轻姑娘从土墙后走出来,她们藐视传统,没戴面纱,露出美丽的面孔和乌黑长发。少女们唱着我听不懂的歌,向陆战队招手。
 “这些妞儿真他妈的漂亮。”一个密苏里州来的卫生兵喃喃地说。
 乔丹抬腿踹了他一脚。
 越往前走,公路越窄,逐渐变成了一条车轮压出的小路,宽度只能容一辆车通行。我们的悍马车像猎奇电影中的大型昆虫那样在地面上缓慢地爬行,最终不得不停了下来。几个精瘦的男孩从道路右侧的干河床里爬上来,试探着靠近,确认我们不会开枪后纷纷用口音浓重的英语大喊起来:“你好,美国!”有些孩子把手放在嘴上,作手势讨要食物;还有个孩子一直盯着乔丹看,对他做鬼脸,想逗他笑。
 “妈的,”乔丹低声骂了一声,用探询的目光看向我,“我们来喂喂这些小家伙吧。”
我耸耸肩,起身去翻我们携带的人道主义配给食品,和他一起把那几包亮黄色的食品扔到窗外。孩子们大声欢呼,一拥而上,在泥土中打起架来,争抢那几包食物。我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他挤出一个笑容,但眼睛里全是淡淡的阴郁。
   归功于部分不堪忍受高压统治的镇民,我们用比原计划少三分之一的时间攻下了瑞法。许多人终于洗了几个星期来的第一个澡。稍稍放松下来后,队员们开始交换抱怨:后勤营的蠢货计算出了错,带来的SLA润滑油的量远远不够。没有这种特种润滑油,M19在这风沙最大的时节罢工的次数多得超乎想象。
 我躲到了营地边缘的一辆卡车后头抽烟。战场上,一切事情都是相对的。站在离车门两米的地方,狙击手的黑枪和流弹会叫你送命;而躲在车后头,你就会感到相当安全。这种我们自己创造出来的相对主义其实不堪一击,因为谁都清楚,装甲再完备的战车也挡不住一枚有准头的火箭弹。
 我从烟盒里倒出最后一根烟,正准备点燃时,乔丹从天而降,笑嘻嘻地掏出一管大约有一指高的琥珀色液体。“你心心念念的SLA宝贝儿,”他把那一管润滑油抛给我,“我从RCT-1那边骗来的。收好喽,别给别人看见了。”
 “真见鬼,”我一把在空中抓住它,为了这份惊喜,我蹦起来用力捶了他一下。“我真想亲你一口。”
 乔丹眯起了眼睛。即便在洗干净脸之后,他的牙齿依然白得发亮。“为什么不呢?”他大大咧咧地张开双臂,“我在这儿等着呐。”
 我知道这将是个错误。我正在把自己扯进一种沼泽般难以脱身的复杂情境中,我一直以来都致力于避免这种情况,如今即将功亏一篑;并且,我很清楚事后我一定会后悔。我扯住乔丹的衣领,将他拽向我,僵硬地迅速触了触他仍挂着笑意的嘴唇。
 非常温暖,柔软的触感中钻出些许砂砾和胡茬,如意料之中。
我松开他,不着痕迹地把他推得更远些,尽量显得稀松平常。“这就是你们德州人做事的方式?”
 “这是我做事的方式。”乔丹笑着用拇指轻轻抹过自己的下唇,这动作让我想一拳打烂那张洋洋得意的脸,又想再亲他一次。“我猜你没去过德州吧?”
 “我为什么要去那儿。”我恶声恶气地说,重新坐回车厢边沿上,“因为你从那里来吗?”
 他眨了眨眼睛。“我喜欢这个理由。”乔丹斜倚在卡车车棚上,微笑着俯视我,让我不禁联想到靠在储物柜上熟稔地搭讪同级女孩、邀她一起去参加毕业舞会的高中男生。他找错人了,我恶毒地想,我他妈可不是什么啦啦队队长。“在这一切结束之后,我可以带你四处看看。我预感你会喜欢上那里的。”
 我狐疑地看着他,“这是个邀请吗?”
“当然。”乔丹毫不犹豫地回答,“除非你有更好的计划。”
 我没有。他抓住我的把柄了:实际上,我没有任何计划。我唯一做过的对未来的打算是一份遗嘱,那是我觉得唯一实用的东西。乔丹看起来就像是那种征兵动员广告上正面情绪过剩的蠢货,笑容闪闪发亮,坚信自己会活下来,永远心怀希望,坚持原则;我简直怀疑他是那种五岁就想参军、从小唱着海军陆战队的歌长大的人。而糟糕的是,我根本不知道过多的希望是否和过少一样危险。
 “等我们成为幸存者再说吧。”我含糊地敷衍道,把烟重新叼在嘴里,想要点燃它,继续我之前被乔丹打断的动作。不巧的是,那个我从科威特的杂货商那里买来的小塑料打火机已行将就木。我按了三四次,腾起的微弱火焰都被满载沙尘的风吞噬了。
 乔丹哼了一声,从裤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抖出一根来,炫耀似的在自己手上缠绕的绷带上蹭地一下擦燃。他用身体挡住风,举着火柴,朝我努努嘴,示意我凑过去点烟。我在脑海中犹豫了一刻:这距离实在是近得让人心生警惕。但火柴梗越烧越短,几乎就要烧到他的手指。我把乱麻般的思绪推到一边,伸头过去,让烟的末端凑到火苗上。
 烟点着了。我咬着它,从齿缝中挤出一句模糊的道谢,正准备退回安全距离外,乔丹却突然抬手捏住了香烟,用大得不可思议的力气把它从我的牙齿间扯了出来。下一秒,他的嘴唇压了上来,将我脑中在那一瞬间炸开的所有想法清空。
 乔丹的吻是入侵,毫不绅士地撬开我所有本能的防御,即刻开始了他的掠夺。接受我,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在这么说;接受我,为我停留。几分钟前那个玩笑般的吻仿佛是根点燃的导火索,而他已经忍耐了太久太久。他的胡茬压在我的皮肤上,扎进去,带来激起欲望的刺痛。我尝到风沙,硝烟,和男人身上最原始的味道。
 这个吻持续到我们不得不离开彼此的嘴唇换气。当我重新睁开眼睛,视线与他在陡然变得稀薄的空气中撞上时,一切开始朝着某种难以收尾的方向急速发展,无法停止。
 “为了我,做个幸存者,别走太远。”他将我摁倒在卡车的地板上,在接吻的空隙低声命令。他的注视让我眩晕,胜过白日沙漠中晒烫一切钢铁的烈阳。“我知道你也在乎我。”
 我狠狠地给了他一拳,然后压下他的脑袋继续吻他,同时手向下伸去,扯开了他的皮带。
我和他在补给车的车厢里干了一发。我是在泄愤,一边猛烈地骑他,一边发泄所有被这个日渐脱轨的世界敷衍的愤懑。我根本不管乔丹是否适应我杂乱无章的节奏,也不管会不会被巡逻的当值士兵发现,一心只想狠狠地弄痛自己,在被戳伤的疼痛中找回呼吸的快感。我把那根点燃了的骆驼夹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另一只手抓着帆布车棚的支架,将自己尽可能高地撑起来,再重重地落下去。车棚抖得像害了小儿麻痹症。每起落几次,我就侧过头去吸一口烟,然后为他的顶弄断断续续地咳嗽。
 我们没有安全套,但我不在乎。最坏也不过是把另一个小杂种带到这片无可救药的土地上来,更何况我确信在生下它之前我就会尸骨无存。每个街区都有一整打嬉皮士在想清楚之前就生了孩子,我们是美国的第一代社会弃儿,由成天在外打工的疲惫的单身母亲抚养成人,熟悉电子游戏、肥皂剧和色情网站更甚于熟悉自己的亲生父亲。我不会要乔丹负责,从最开始他的眼睛里就明明白白地写着他是那么想要我,想要我这个一无是处的货色。他是个傻子。
 那混蛋抓住我的腰,手腕上的绷带擦红了我胯部的皮肤,稳住我,强迫我慢下来,逼我清清楚楚地感受那根把我钉在他腿上的大玩意儿是怎么一下一下地捅进我最深的地方。他贴上来,舔咬我的耳垂,在我耳边低声念叨着最下流的混账话,那低音让我无法自制地一阵阵挺腰,像个荡妇那样收缩身体:你真可爱,甜心,我好爱你的喘气声;我们可不能让你落到那些伊拉克人手里,嗯?你这么美,他们一定会轮流操你,把你操到腿都合不拢;你知道吗,我每晚打手枪的时候想的都是你,从第一眼看到你开始,我就想把你摁在悍马车的引擎盖上和你做爱。然而在所有这些该死的混账话里,最该死的一句是:我爱你,亲爱的,我爱你,为了我活下来吧。
 我一口咬住他肩膀上的雄鹰纹身。还在加州彭德尔顿营的时候,我们和一大群人一起去了纹身店,每个人都弄了一个。勇气的象征。我的那个在背后,在他的手掌下。“闭嘴。”我在高潮中勉力威胁他。我的手指在发抖,什么也握不住,那支烟几乎要从指缝间掉下去。
 我想,我该走了,他对我所做的一切都告诉我我不该再在他身边待下去。但我所做的只是缓慢地用一边膝盖撑起自己,让他从我的身体里滑出来。乔丹在里头射得一塌糊涂,好些盛不住的浑浊液体流了出来,我的下腹和大腿内侧被弄得一片黏腻。我翻过身,靠在他身边,一语不发地抽起那支快燃尽了的烟。
 乔丹抬起一边手臂,紧紧地搂住我,拇指像抚摸一只家猫那样轻轻摩挲着我的下巴。我忍耐着,在他的手指间吐出最后一口烟,在缭绕的香烟迷雾中闭上眼睛。
   那天晚上,我在睡袋里梦见一群蛮横无理的牛仔围住了我,按着我的脑袋,逼我去和一棵满是尖刺的仙人掌行贴面礼。当我被摁着将脸贴上去时,它变成了乔丹,吻住了我。我感到自己悬浮在雾中,很快忘了先前那滑稽的场景,在这个吻中慢慢融化。
 梦里的这个乔丹松开我,说:“我就是你来这儿的理由。”
   我们在一座无名小镇遭到了伏击。
 这只是下午,但能见度因沙尘暴而低得让人绝望,就连远处亮蓝色的清真寺圆顶也在满天红沙中失去了踪迹。伸手在满是尘土的挡风玻璃上抹一下,划出的痕迹顷刻便会被再度盖上。有人因护目镜上糊满了沙尘而将它取下,很快就不得不戴回去,因为眼睛在空气中根本无法睁开。镇上弥漫着恶臭,没人知道这是因为早些时候的炮击炸毁了下水道,还是这里的条件本就如此可悲。
 道路上散落着残砖断瓦,我们的车辆碾过成堆的黄铜炮弹壳,撞飞被丢弃的钢制弹药箱,轮胎在附近被击毁的车辆流出的一摊摊带粉红荧光剂的发动机冷却剂中滚了一圈又一圈。小土桥下的底格里斯河不受丝毫干扰,静静流淌,宛如一条镶嵌着断肢与尸体的灰色绸带。
尽管我们没让敌人好过,我们自身依然损失惨重。先前传来的错误情报表明这座小镇已经安全,我们能遇到的最大威胁是出没在残缺的建筑物间的野狗,因而只有两支小队从这里穿过。不论这镇子是否有攻下的战略价值,我们都必须立即撤退了。
“刚刚摔下车的是弗兰克。”乔丹指的是那个年轻的小列兵,“他或许中弹了,但我几分钟前听见了他的声音。他很可能还活着。”
 “要是你脑袋不清醒,我可以给你一耳光,别客气。”我拔高音量,剩下的队员都默不作声地看着队伍中军衔最高的两个人争吵。或者说,我单方面和他争吵。现在片刻的安全是不堪一击的假象,在这里停留的每一秒钟都危险至极,谁也不知道那些破败的土屋中还剩下多少人,每一扇窗户、每一条窄巷和每一个房顶都有可能藏着能送我们回家的偷袭者。离开队伍行动无异于送死。而乔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冲我耸耸肩。
  “如果两分钟后我还没回来,你们就动身向镇外撤退。”他低头清点弹药,随后把它们重新收好。他检查了一下他的步枪,让它在手里发出几声咔咔响声,然后抬起头,像所有准备赴死的英雄主义疯子那样向我轻快地眨了眨右眼,“现在,小队是你的了。”
 我的喉咙被不存在的鱼刺扎了一下。我的脑袋很清醒,所以我知道这个男人不会被任何人说服,即便是我。“两分钟,多一秒都没门。快滚。”我咬着牙说,拼上了全身的力气才咽下一句“活着回来”。
 乔丹微笑着跳下车,消失在泥砖与煤渣砖构建的民宅之间。我们的头顶掠过一架眼镜蛇武装直升机,我假装感兴趣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尽力不去想那个微笑很可能会成为我对他的最后的记忆。
 等待比疼痛还漫长,我在心中数着秒,一分钟,一分半,两分钟。我在骇人的寂静中又数了六十下。每数一下,我都期待着下一秒乔丹的身影会出现在道路拐角,脸上带着那该死的笑容,并且从头到脚完好无损。
 四分钟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生。天空中某处极其遥远的地方滚过雷声。队员们沉默着,几双眼睛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在他们的目光中站起来,抱着枪。
 “记下这个坐标,向镇外撤退,和部队汇合后叫他们派人来支援。”或者收尸。我解开几粒扣子,从衣服内袋里掏出折成方块的遗书,连同备用狗牌一起递给那个卫生兵。“你知道什么时候该把这东西交给长官。”
 “别,别去。”密苏里人摇摇头,不肯接过那两样小东西,“别让那套‘决不放弃每一个人’的论调害死更多人了。”
 我把它们扔到他的大腿上。“别傻了。”我跳下车,回头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这是个人事务。”
   我顺着我们来时的路线走,在并不可靠的掩体间穿行。到了记忆中听见有人掉下车的地方,一条格外新鲜的血迹抓住了我的眼睛。我猫下腰,快速穿过空旷的街道,跟着它走进暗巷。转过一个拐角,我的呼吸几乎为我看到的景象停滞;乔丹靠坐在一堵土墙上,捂着右肋,旁边的沙地上躺着那个显然已经没救了的孩子。
 我向他冲过去。他也看见了我,勉力直起身,用沙哑破音的声音大喊:“别过来,这是个——”
 陷阱。我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身体跟不上头脑反应的速度,没能刹住脚步,大腿在他的声音钻进耳朵的同时剧烈地震了一下,让我跌倒在地。我知道我中弹了,令我惊奇的是,除此之外我竟没有任何感觉。我不受阻挠地转身轰爆了那个阿拉伯人的头,停顿了一下,确认周围再没有动静后半跪着蹭到乔丹旁边。
 他还活着,只是出于某种原因半眯着眼睛,好像我们头顶那苍白无力的阳光分外刺目一样。他的微笑随着衣料上的深红痕迹扩大,满意的,安宁的,与那个阿拉伯男人一直到死都带着的笑容分外相像。我抓住他肩膀的手发起抖来。
 “这才是……”乔丹咳嗽着说,“我的……我的女孩。”
 “少说点吧,省省力气。”我拽起他的胳膊,甩到我肩膀上,咬着牙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妈的,这男人真沉。“你他妈一定是泡在电影院里长大的。”我暴躁地抱怨道,努力把他再往我这边挪了挪,让他把大部分重量分给我。“天知道我有多讨厌你们这些满脑子个人英雄主义的白人蠢货。” “讨厌到你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我。”他用另一只手按着肋下的伤口,自鸣得意的声音里有种暖洋洋的幸灾乐祸。“承认吧,你需要我。” “你不觉得眼下这句话倒过来说更合适吗?”我挖苦道,像个残疾人那样歪斜着身子,把他一步一步拖向镇外的方向。他的一只靴子有气无力地拖过地上混杂血迹的污水坑,在沙中画出一条长长的、歪歪扭扭的线。来时只用了几分钟的距离此刻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但我知道我和他一定会走完它,一定。 “那么,好吧。我们彼此需要。你是我的。”
 我庆幸他的角度绝对看不到我发烧的脸。“闭嘴。”我斥责道,但很快便后悔了。这种时候,我倒宁愿他跟我多说几句话。随着我们缓慢地前进,他好像变得越来越沉,步伐越来越难以迈动。死亡是个轻浮的妖妇,她的触碰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却会带来永远无法逆转的后果。乔丹也会死,死在我之前——我感到真相来临时必然的不可理喻。这太滑稽了,在见证过那么多无谓的死亡之后,当她盲目的手指偶然之下拂过这个男人,我却仍无法坦然接受。
他说对了。我确实需要他。
 乔丹仿佛正在承受着双倍的地心引力,不住地向狼藉的地面滑去,也拉扯着我的心脏向下坠去。我不敢在他面前露出丝毫绝望,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挤出更多力气,将他向前拽。再拽一步,再拽一步。我感到液体流下我的脸;我哭了吗?
“雨。”我听见乔丹梦呓般的声音。我在他的重负之下仰起头,天幕吐出无数细针般的凉丝,覆向大地,要缝合起什么伤口似的一针针扎进我的眼皮和嘴里。这是雨,我难以置信地大口大口呼吸着,品尝到沙中越来越浓重的潮湿的腥气,直到对雨的回忆和枪伤处的疼痛终于一同完全苏醒。自越过幼发拉底河以来,这是我头一次注意到天空的颜色。我怎么也没想到,那种调和着浅灰的淡蓝看起来竟然会和乔丹的眼睛那么像。 一百来米外,几辆悍马停在那里。有谁在车里叫喊了一声,随后某个土色的影子跳下车斗,向这边跑来。疼痛从我的腿中抽走了力气。我跪倒在沙地上,手臂搂住与我一起慢慢滑下的乔丹,在越来越大的雨的掩护下毫无征兆地痛哭起来。
 终于,在这一切之后,我等到了。我找到了你。 “你哭得像个被人踢碎了蛋的初中低能儿。”乔丹在我肩头喃喃,暖意从疲倦而破碎的音节中缓缓渗出,清晰可辨,让我心脏抽痛。“你怎么回事?” “是雨。”我说。“那不是眼泪,只是雨。”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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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sauke0509 · 4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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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称 5
自己生日的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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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万想着这德·巴赫尔令他生厌,可他仍跟着德·巴赫尔溜出大厅。帕奎尔用于举办宴会的宅子位于维也纳近郊多瑙河畔,附带的花园小且景色单调,被隔在一道树篱之外的倒映着粼粼月光的河面与杂乱的、由灌木和树丛组成的黑影还略有几分野趣,德·巴赫尔和伊万在花园里驻足片刻后就默契地沿着树篱悄悄潜进自然中。即便维也纳的十一月较之圣彼得堡的十一月暖和了一倍不止,秋末冬初的夜晚也是寂静的,这寂静既使伊万松了口气——以此时的气氛,若再添上此起彼伏的虫鸣,那就太像两个难以压抑自己情欲的人趁着难得的见面机会躲开众人一诉衷肠了——又徒增尴尬,毕竟伊万同德·巴赫尔之间并不熟悉,远不到能安然自在得沉默相对的地步。
不过只有伊万感到尴尬,德·巴赫尔像只夜行动物一样轻巧地钻过灌木来到条河边被来往行人踩出来的泥路上,这里弥漫着股陈旧但好闻的、草混着湿润的泥土合成的腥气。伊万仰头透过枝叶的缝隙往天空瞅,看见薄云漂浮着挡在月亮前,使四周愈发昏暗,显得此处的一切都静止且黯淡,唯有正在走动的二人是鲜活亮丽的,营造出世间仅剩他和德·巴赫尔两人呆在这广阔又狭窄的空间内的错觉。
“这里可安静多了。”德·巴赫尔突然说,伊万收回视线看向德·巴赫尔,由于身高的缘故,他还无法平视德·巴赫尔,但伊万认为他成长到平视西欧人——不止眼前这个——的时候不会太远了,他看不清德·巴赫尔的神情,只能瞧见个人脸转向他的影子,“所以,您为什么对开设瓷器厂感兴趣?”德·巴赫尔问。
伊万耸耸肩,尽管他不确定德·巴赫尔是否能看见他的动作,“其它的工厂太难开了,冶金、采矿、造船等等,那些产业不是掌握在国王手中,就是被分给极具权势的贵族近臣,轮不到我去插足。而诸如酿酒、伐木、织布又都是些不怎么盈利的老玩意儿,只有瓷器,风格多变,精致漂亮,又受人们追捧喜爱,不愁货物无人问津。”
“您喜欢精致漂亮的东西?”
“谁会不喜欢呢?”伊万从语气中听不出德·巴赫尔是否相信他开瓷器工厂的动机,只好顺着德·巴赫尔的问题依照他认为十几岁小伙儿会有的回答接话。
德·巴赫尔不置可否地轻笑几声,“其实我想问的是,如您这般年纪的男孩儿大多或是沉迷纸醉金迷的生活,整日不是狩猎、玩儿牌,就是同年轻貌美的��妇搭讪,或甩开近仆躲在河边的树丛里偷看村里的姑娘洗澡,为何您这般正经——”德·巴赫尔又拉长了声调,语气里的打趣几乎凝结成半凝固的液体,“——或者说,这样乖巧呢?”
“这和正经无关,”伊万有意忽略德·巴赫尔话里的‘乖巧’一词,“我只是对您说的那些事不感兴趣罢了。”
“那您对何事感兴趣?”
南下,这个答案第一时间跳进伊万的脑海,而他也差点将自己的真实想法脱口而出,所幸他即使改口道:“南——嗯,去南方更温暖的地方生活。”
德·巴赫尔又笑了起来,这次像是明知自己最好别笑出声可实在是忍俊不禁的喷笑,“这、这可不能算兴趣啊。”他说,声音被笑切成一小段儿一小段儿的。
‘我的话有什么好笑的?’伊万这样想,也真的皱着眉说了出来,只可惜他的气势软绵绵的,而挡在月亮前方的那片云也还没挪开身,使得河畔这条被夹在灌木树丛间的泥路依旧像被蒙上层纱般,导致两人看不分明对方的表情,于是没看见伊万皱眉瞪眼的德·巴赫尔极不真诚的道歉说:“对不起,”他停下来深呼吸,好把自己呼哧呼哧的笑声压回喉咙里,“只是没料到您如此坦率,”此时冒出坦率这个评价奇怪又不符合逻辑,但伊万来不及抓住这丝违和感,因他的注意力全被德·巴赫尔的下一句牵扯而去,“坦率得让人觉得您可爱。���
可爱?这个词如何能同自己产生联系?比起荒谬和因所谓的男子气慨受辱故生气,伊万更感到不解,他未曾被这样称赞过,过去他的子民夸奖他,多半只是在肯定他所象征的政权,和‘伊万’这个人没多大关系。按照一名十多岁的年轻气盛的男孩儿的思路,伊万应该又羞耻又愤怒,他脸颊和耳尖的确开始发烫,可如方才在屋子里时他没生气那般,现在他也无法从正砰砰跳个不停的心脏中找出一丝一毫的怒气,他十分想直白地问德·巴赫尔道“你是不是在和我调情”,又怕万一德·巴赫尔只是生性轻浮,偏好以这种方式同人交谈,那岂不是显得他自作多情。
“您怎么停下来了?”离伊万几步远的德·巴赫尔回头问,这时伊万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停下脚步,“您别生气,我知道男孩儿们不喜欢被人冠上这个形容词,除非说话的人是他心爱的姑娘,我不会再这样形容您了。”德·巴赫尔一边走向伊万一边说,他停在伊万跟前,自短上衣袖子内垂下的衬衫袖摆上的蕾丝贴着伊万的手,随着两人呼吸时肉体产生的细微起伏轻轻搔着伊万的手背,使伊万的心和手背一同痒了起来,他嗅着德·巴赫尔身上传来的大约是香水散发的一股人造的、找不出类比物的香味,晕乎乎的几乎以为下一秒德·巴赫尔就要牵起他的手了。
“我————”伊万朝后踉跄一小步,又仓皇抬腿一跨从德·巴赫尔身边越过,接连走了两步才放慢速度,盯着前方一片黑乎乎的夜景略结巴地说:“您、您一直在问我问题,却没说多少您自个儿的事,难不成您是巡警,将我当作犯人审问了吗?”
德·巴赫尔对伊万匆忙转移话题不以为意,他慢悠悠跟在伊万身后,把伊万的质疑当作对他身份的询问,“这个嘛,您听说过几年前有关波兰王位继承的那场纷争吗?这次奥地利公国和法兰西王国签署和平条约,我勉强算是法兰西使团的一员。”
‘若真是法兰西使团成员,怎可能赴一个来历不明、无权无势仅开了座欠了债的工厂的人举办的宴会呢?’伊万对德·巴赫尔编造的身份嗤之以鼻,虽说某种程度上德·巴赫尔说的是实话,他已经瞧出德·巴赫尔对游戏的铺垫并不怎么上心,重心全放在和他对话上,他想着若现在戳穿德·巴赫尔,对方会露出怎样的惊诧无措的神情,又觉得凭借他同此人交谈这短短一段时间内他对此人的了解——或者说直觉式的感知,即便他摊牌,德·巴赫尔没准儿只会若无其事奉承他心思细腻,然后接着问自己想问的问题,还会问得更不加遮掩和详细。‘西欧人果然很不讨人喜欢。’伊万肯定了自己先前的判断
德·巴赫尔可不知伊万心里那些纷杂的心绪,他解释了自己的身份后,还没安静够七步远就又开始提问:“您说您想到更温暖的地方生活,意思是您的家乡很冷?”
‘他干嘛明知故问?’伊万无声叹息,德·巴赫尔的问题太多了,多到伊万不想再回答,于是他用问题回答问题,“您到底想问我什么?坦白来说,我对这种拐弯抹角的试探厌烦了,您大可直言您接近我的目的。”
“我从一开始就很坦诚,我的朋友,”伊万为德·巴赫尔的称呼皱眉,他搞不懂他和德·巴赫尔怎么就在认识不超过半日的时间内成为‘朋友’了,“我只是会被美丽的事物吸引,进而想要了解他罢了,若说我对您有所企图——”德·巴赫尔的语调微微上翘着打了个转,“我可没法儿否认这个指控。但这企图是好的,是正面的,全由我对您的欣赏引发。”
“欣赏……”伊万重复德·巴赫尔的用词,这次他叹息出声,“您对我一无所知,如何能用上欣赏这个词呢?”
“我已经见到了您,眼里盛下了您的倒影,这还不够吗?”
“所以——”伊万再次停下脚步,他猛地转身看向德·巴赫尔,“与其说是‘欣赏’,不如说是‘见色起意’吧?”
德·巴赫尔没有回答伊万的问题,而是问:“您讨厌这种欣赏吗?”不等伊万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这种情绪何错之有?不过是人们见到美好的事物后本能的、发自内心的、希望去接近的欲望而已,或者更进一步,期盼去触碰那份美好,朝它伸出手,走进它,深入它,使它包裹住自己,肉体连同心灵都沉浸在幸福感中,这都仅是自然的、并不矫揉造作、尚未被杜卡特[1]和阶层身份以及权势之气污染的情感,您难道不认为,这种情欲本身也是美的么?”
挡在月亮前的云飘走了,又恰逢两人停在河畔两棵树的间隙间,于是德·巴赫尔的左脸镀上一层银光,印得他的额发和睫毛发亮。起风了,德·巴赫尔侧后方那颗歪斜着朝河面延展出去的树投下的阴影似母亲抚向孩童的手般落在德·巴赫尔的额前一下一下朝后梳,使德·巴赫尔的神情明灭难辨起来。而伊万直勾勾望着面前的法国人,恍惚感到月光亮得快占满他的视野,导致他像个只存在光感的盲人一样。同时,尽管德·巴赫尔的用词是‘它’,可也许是伊万自己心思不纯的缘故,他总觉得那番话别有意味,使得他耳道里响起不知是由心脏跳动产生的还是由血液在血管里奔腾产生的震耳欲聋的隆隆声。
“您……您疯了……”伊万呢喃道,他的视线落在德·巴赫尔胸口那颗被领结掩了大半的金属扣子上,竟还分出一丝心神瞅出那颗扣子表面雕刻的是鸢尾的图案,“说这样的话……您想被人们绑在火刑架上烧死吗……”
德·巴赫尔上前一步,伊万下意识想后退,他的左脚都抬起向后踩了半步,重心也后倾着落在左脚前半个脚掌上,但他不愿显出被德·巴赫尔逼迫得步步后撤的狼狈可怜之相,故又强行止住自己,他盯着德·巴赫尔的衣扣,眼睑不停颤动,双手不自觉把衬衫袖口攥进掌中揪成皱乎乎的一团,无论如何都不肯上挪眼眸对上德·巴赫尔的视线。
“您在担心什么呢?”德·巴赫尔轻柔地说,他离得太近了,说话时的吐息似乎都直接扑到了伊万鼻前,“这话的听众仅有您一人,您总不会认为穿过整个维也纳的多瑙河会向城里的宪兵告密吧。”他话音未落,又倏尔退回之前那个使伊万不会生出被入侵感的距离,头偏向帕奎尔宅子那侧方向说:“可能宴会快结束了,我想,我们最好往回走,您觉得呢?”
 在回帕奎尔宅子的路上也好,在同奥利加一同回住处的路上也好,‘德·巴赫尔怎么能——’这个问题一直在伊万脑海里打转,虽然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想在前置句后面接什么,是接‘怎么敢说那样的话’吗?或‘怎么又突然表现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般同自己回到宴会中,最后还以一种亲切但不亲密的态度彬彬有礼得道别’,亦或是‘他真的被我吸引了吗?又是被什么给吸引了呢’?他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想问什么,每冒出一个疑问,就觉得那个问题显得他过于在意德·巴赫尔的一举一动,而这股在意衬得他仿佛输掉了什么攻防战一样,可他又无法从情绪漩涡中挣脱上岸,于是只能任由那些问题把自己的脑子搅得像各类麦子混在一起的、炖煮了一整日的粥那样粘稠混乱。
奥利加只在最初疑惑地看了伊万一眼,随后她体贴得没问伊万从宴会里消失那么久是去了哪儿,也没问为何一会儿没见,伊万就由心情平静转为闷闷不乐、撇着嘴又耷拉着眉的模样,伊万半是期望奥利加能说点儿什么,靠些有趣的闲聊转移他的注意力,半是害怕自己一张嘴就在倾诉欲的教唆下无法自控得将方才发生的事吐个一干二净。因这些情绪纠结,回程路途也莫名显得格外短,伊万进三人公用的客厅时脸上的表情尚未来得及收起来,于是对他神色瞧个正着的娜塔莉亚像蹦出洞的兔子般跳至他身边。
“你怎么还没回卧室?”伊万本想催促娜塔莉亚遵循日常入睡作息,话未出口就被娜塔莉亚的“哥哥,你怎么了”的疑问顶了回来,猝不及防的他怔愣一瞬,下意识回答说:“……没怎么。”见娜塔莉亚不怎么相信,他故意放慢语速以增加话语可信度并重复自己无事的断论,督促娜塔莉亚洗漱,并在娜塔莉亚打算打破沙锅问到底时假笑着反问娜塔莉亚这些天都在哪儿闲逛又做了什么——要知道这可是自娜塔莉亚诞生后他头一次对她假笑——而娜塔莉亚闻言果然顾左右而言它,磨蹭两句后拿着睡袍就向自己的卧室跑去。
伊万瞧着娜塔莉亚落荒而逃的背影摇摇头,也不知娜塔莉亚是过于信任他还是因从未行过鬼祟隐秘不便使旁人知晓之事故无经验,她虽作出幅害怕被伊万发现自己闲逛的地方并被伊万责骂的样子,在隐瞒自己行踪这方面却一点儿不上心,倒是跟着她的仆从害怕受罚,在伊万询问时欲隐瞒一二,可让仆从说不出口的去处又能是何地?伊万不难推断出娜塔莉亚无非是对她未曾接触过的人群感兴趣,借着维也纳没多少人认识她与关注她——主要是为了避免诸如“您怎可去那种有失身份的地方”的大惊小怪的惊呼——趁机窜去住满了窃贼、骗子、赌徒、皮条客和性工作者的街区。
和娜塔莉亚猜想的相反,伊万不认为娜塔莉亚探索贫民聚集的街区、了解那些所谓的下等人过的是怎样的生活是件糟糕且不体面的事,因诞生时期以及居住的地区,娜塔莉亚受人类影响颇深,至今也未能脱离一个在单纯和平的环境中生活的人对整个人类文明的认知。提起战争,她只会思考那场战争是否发生在她的领土上,若发生在她的领土上又将给她的肉体带来怎样的病痛;提到子民,她讨厌身边的贵族、官员、乃至于统治者那种一心扑在金钱和权势上的心态,厌恶低阶的官员蝇营狗苟,站在权力顶端的人毫不羞愧地踩在其它子民的血肉上,而对于诸如农民、市民、商人等阶层的子民,她又因不了解他们而抱有一种参杂着不在意的天真的幻想,以为那些人都是些吃苦耐劳、安静的过着自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的人。因此,伊万乐于娜塔莉亚借此机会认识到并不只有衣着华丽的、身上喷着香水的人才是她的子民。
思索娜塔莉亚的教育方针使伊万短暂的摆脱了情绪漩涡,但当他躺在床上等待自己入睡时,德·巴赫尔又擅自霸占了他脑海里的所有空间。他一遍遍回忆他和德·巴赫尔在河畔漫步的那小会儿时间,回放德·巴赫尔的每一句话以斟酌自己是否有更好的、能在气势上压过德·巴赫尔,或至少不会主动权全失的接话言辞,然而伊万能想出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别随着德·巴赫尔离开宴会。是了,一开始他就在依照德·巴赫尔的话行动,真是奇怪,明明德·巴赫尔只是说了个提议,且说的地点还是花园,可他却像神智被布莱德[2]摄去了一般,神差鬼使的跟着德·巴赫尔溜去河边。伊万对此懊悔不已,他翻过身,将头闷在枕头里泄愤似的呼呼喷气,两手像猫磨爪子那样挠着枕头角和床铺。
伊万挠了片刻,待他抬起头瞧见皱在一起的床单和枕头后,又为自己这般年龄竟还作出如此孩子气的举动而生出羞愧来,他仰躺回去,眼前浮现出德·巴赫尔那张一半浸泡在月光里、一半藏在阴影中的脸,恍惚意识到尽管他说德·巴赫尔对自己见色起意,可分明他才是色迷心窍的那个,他说不上自己被德·巴赫尔的什么吸引了,是外貌吗?这个西欧人也同所有人一样长着一嘴一鼻两只眼——‘虽然他的五官的确比其他男人更精致。’伊万内心角落里冒出道微弱的声音插嘴道——还是说是因德·巴赫尔我行我素,整个大厅中除去伊万,便只有德·巴赫尔既没留胡子,也没戴假发,使至今无法欣赏胡须和假发之美的伊万觉得德·巴赫尔瞧上去顺眼极了。
想到这儿,伊万突然发觉这个理由无比可笑,对足够强大、非附庸它国的意识体而言,特立独行反倒是正常的,人类无论流行什么时尚风俗,意识体们总是挑挑拣拣只允许其中一部分沾上自身,少有全盘接纳的时候,譬如伊万自己,过去他的子民把一下巴又长又浓密的络腮胡视为男子气概的象征时,他因肉体年龄过小而无缘于那种潮流,到彼得一世要求人们模仿西方,只在嘴巴上方留下两撇细长的、修剪整齐的胡须时,不知为何伊万下半张脸依旧光溜溜的,绝不肯长出一根多余的体毛。
伊万想着德·巴赫尔迷迷糊糊睡去了,梦里德·巴赫尔在他耳边反复念叨那段关于情欲和美的关联的话,也不知是第几次重复,伊万忽然生起气来,他推了德·巴赫尔一把——没有推中实物的触感,不过德·巴赫尔仍惊诧得退了好几步——冲德·巴赫尔大声说:“您别以己度人!我对您外貌的喜爱还没发展到生出和您做那事儿的欲望的地步!”话说出口后,他又觉得有哪里不对,愣愣瞅着德·巴赫尔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对方只是在阐述自己的观点罢了,不管德·巴赫尔是否话里有话,至少表面上对方根本没提到他。伊万感到自己的脸部正以比冬日雪天地面上的雪堆集起来还快的速度积累着温度,他又急又羞,想辩解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至于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伊万也不分明,只能靠德·巴赫尔自己去领悟和意会——但德·巴赫尔的左眼里装进了反射着粼粼月光的河面,那光轻柔的从德·巴赫尔眼中荡了出来,把伊万卷入一片深浅不一的、蓝灰带点儿紫的颜色中,让他昏头转向得随着波浪飘至漩涡深处。
等伊万醒来,从睁眼到坐起来的功夫就差不多忘记了自己的梦境,只记得梦见过德·巴赫尔,且似乎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导致他完全清醒后心中还残留着几分不悦,因这不悦,他懒洋洋得不怎么提得起劲儿,他打着呵欠去了餐厅,问雇来做短工的厨娘奥利加和娜塔莉亚的行踪,厨娘端来蔬菜炖牛肉和昨天娜塔莉亚吃剩的烤猪肉,告诉他说奥利加还没出过卧室,而娜塔莉亚早早就离开了屋子。
正当伊万心不在焉叉起一块烤猪肉犹豫自己该不该把餐叉上的那块有些过于肥腻、略冷凝的猪肉送进口中时,仆从传给伊万一封门房那儿来的简信,这信只是硬纸对折了两下、用背面把写字的那面给遮了起来,可仍用了封蜡,信纸嗅起来也有股熟悉的人造的香味。伊万本打算任由信纸放在餐桌上假装自己没收到它,可过了一���儿,他又撑着下颌,以一种可有可无的姿态放下餐叉将信纸拿到自己跟前。不出伊万所料,此信是德·巴��尔写并送来的,其内容倒是一反信纸的浮夸,用简练的语言询问伊万今晚是否肯赏脸同他共进晚餐,他知道在贝卡习什塔街上有家肉汤和罂粟面条[3]做得特别好吃的餐厅,欲邀请伊万品尝地道的奥地利美食。
伊万食指敲着餐桌思索片刻,应了德·巴赫尔之邀。或许是因为在公共场所,这次德·巴赫尔倒是表现得没有任何逾矩之处,见面时他亲热伸出胳膊、五根手指紧紧贴在伊万右手的皮肤上并上下摇晃几次,在等待上餐时,他低声对伊万介绍该如何烹饪罂粟面条,说味道好坏的关键之处在于土豆和面粉的比例——伊万听出他不是故意瞎编些食谱用料以炫耀自己的知识面广泛,而是真的对其了解颇深,便情不自禁忖度德·巴赫尔也许有个不怎么主流的爱好——用餐途中,德·巴赫尔又向伊万聊及上个月中旬在霍夫堡宫大厅里首演的、由彼得罗·梅塔斯塔西奥[4]编写的希腊神话歌剧,在得知伊万不巧错过这场演出后又为伊万惋惜,“真是遗憾,您若再早个三五天,您一定能赶上这场演出。”伊万差点儿想提醒德·巴赫尔,按照他给出的假身份,他是不可能有机会进入霍夫堡宫,更遑论和玛丽亚·特蕾西亚大公一同看歌剧,但见德·巴赫尔说得起劲儿,伊万便默不作声的听着。
其后他们不知怎么说到巴纳特地区的罗马尼亚人起义和奥地利人的镇压上,接着开始聊总是伴随战争而来的瘟疫,顺其自然的,话题转到了黑死病上,最近一次大型瘟疫发生在法国的马赛,德·巴赫尔心有戚戚地说至少死了十万左右的人,尽管二十多年前伊万曾从驻英大使和前往法兰西的信使的口中听说过疫情相关的传言,但他仍被德·巴赫尔的话唬了一跳,毕竟圣彼得堡总共也不过五十多万的人口罢了,若他的领土、尤其是商业往来繁多的地方发生这样的惨剧的话……伊万连忙喝了口热汤压下自脊骨里窜出的冷刺感。
吃过主菜后,话题变得轻松许多,他们聊了会儿外来植物、诸如香蕉在温室的养殖技巧。当伊万询问一个姓德·路泽尔[5]的探险家进度如何时,德·巴赫尔像突然想起他还未和伊万互通真实身份般假惺惺地说他只不过是使团中小小一名随行人员,和德·路泽尔先生没什么交集,如何能得知对方的近况呢?不过几口酒下肚后,德·巴赫尔又略前倾着靠近伊万,一幅害怕被旁人听到他们交谈的模样说他有些小道消息,据传德·路泽尔早已成功穿越南大西洋到了海洋另一端某个距离大陆特别近的岛上,现在大约再次启程继续向南有一段时间了。
若说谈到南大西洋的尽头有什么仅能激发伊万对未知大陆——也可能不是大陆,谁知道呢?——的好奇心,那么由此联想到在另一个大陆上建立殖民地这一事则导致伊万骨子里又生出熟悉的痒意,他不得不调整一下坐姿,在心中催眠似的安抚自己道即便他拥有如卡斯蒂利亚或法兰西那般强大的、航行能力超群的舰队,即使在另一个大陆上成功开辟出殖民地,因变化莫测的政治局势他也难以同殖民地形成紧密的联系,毕竟前往大西洋的三条通道都或是自然环境严酷,或是被敌友难辨的国家把守着。
两人喝得微醺后,话题变得跳跃且无规律起来,鉴于伊万几乎没离开过自己的领土,且主要在以圣彼得堡和莫斯科为两个中心点的地区生活,粗谈空泛抽象的、诸如“我听说某地的人们会收集某种黑色的小飞虫并将其成堆放在石板上烤熟了吃”这类的传闻他尚能跟上话题,可详细到某地、甚至就是西欧南欧范围内的某个城市里的具体的风俗人情,他能用来接口的句子只有“那是什么”以及“是吗,听起来可真离奇”。德·巴赫尔没因自己知道些伊万不知道的知识而表露出优越感或鄙夷伊万无知,他仿佛为了避免伊万尴尬般转而询问伊万斯拉夫神话故事,这看似善解人意,伊万却觉得德·巴赫尔多此一举,因他不觉得缺乏些去了解就能知晓的信息有什么可惭愧的,德·巴赫尔的行为反倒使‘身为欧洲的一员竟不知其它意识体家里的具体情况’变成件可耻的、理应被人嘲笑的事。
“您不必如此,”伊万说,声带把他欲说的话放行后,他迟一拍想到最好的做法是顺着德·巴赫尔话头说下去,可餐桌上、墙壁上以及天花板垂吊下的烛台上那些远近不同的蜡烛的火光交叠着一晃接着一晃闪烁,把本就有些晕乎乎的伊万推进一种处于清醒和入睡之间的境地,且既然前半句他已经说出了口,想必将后半句说完也无妨,“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需回避的。”见德·巴赫尔面露疑惑,伊万解释得更详细道:“我不了解您了解的那些风俗人情仅是由于我没去过那些地方,您不必为了顾虑我接不上话而有意同我聊些我熟知的东西,况且,我对其它地方的人们的生活很感兴趣,我喜欢听您讲述那些。”
德·巴赫尔双眼诧异的睁大一瞬——伊万瞧见德·巴赫尔的神情后恍然发觉自己不该多补充最后那截短句,也不知德·巴赫尔是在为他不会因自己的无知耻于见人而惊讶还是在为他坦白自己喜欢听他闲聊而惊讶——随即他带着脸使伊万有些不自在的微笑静静瞅了伊万数秒后,开始描述他听说的瓜德罗普岛上现已沦为奴隶的土著居民所作的岩画和风格奇特的陶器。直到餐厅打烊,伊万和德·巴赫尔才离开餐厅,他们缓慢迈步,每一脚落下前都要好好瞧瞧地面以防醉酒的自己不小心被路上的石子儿或街面的砖缝绊倒。在分别前,德·巴赫尔站在伊万右侧,胳膊贴着胳膊,带着酒气的吐息随着他说话而弥散进空气里,“在聊得这么起兴时不得不道别可真是太遗憾了,我们明晚继续如何?您来我的住所,”他说着,头倾斜着靠近伊万,有几缕未被发带束紧的金发轻轻滑落至伊万肩前,“恰巧前些日有人送来瓶不错的葡萄酒,就是在维也纳近郊酿造的,我那儿还有幅国际象棋,若您愿意带上您的姐妹,那我们就玩儿塔罗牌,可以打图解塔罗牌[6]……”
伊万目不转睛盯着那簇垂在德·巴赫尔脸侧的头发,他应着声,却不很清楚德·巴赫尔在说什么,自己又答应了什么,他咽下一个呵欠,两眼泛出些湿意,恍惚快睡着的下一刻又被公共马车的响铃惊得站直了身子,他转头看了看德·巴赫尔,见德·巴赫尔也是一脸被突然惊醒的模样,见此伊万强撑起精神再次同德·巴赫尔道别,随后挑选了一辆等在街角的公共马车坐上。
翌日伊万没受宿醉的困扰,他一夜好眠,阳光穿过窗户钻入屋内,投在墙面上的玻璃窗外形的金色光斑尚未下退至地板他就精神奕奕得起了床,他进入餐厅时,瞧见奥利加和娜塔莉亚已经坐在了餐桌旁,娜塔莉亚一反近来常态,瞧上去恹恹的,没精打采地捏着黄油刀把面包戳出无数个小洞。
“你怎么啦?”伊万一面拉开餐椅一面问娜塔莉亚,娜塔莉亚维持着那幅恹恹的表情抬眸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嘟起嘴巴,过了半晌才勉强回答道:“我现在不想说。”
这便是待会儿再聊的意思了,伊万切下一块烤制的烟熏肉,寻思娜塔莉亚能为何事苦恼,同时和奥利加时不时闲聊几句,交换双方昨日做了什么以及未来近几日的行程安排。早餐未吃完,仆从拿来了从门房那儿受到的信交给伊万,伊万因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微眯了眯眼,他打开对折的信,果然是德·巴赫尔写的。信中德·巴赫尔为他昨日的失礼道歉,说他虽没喝多少酒,却不知怎的醉晕了头,邀请伊万前去他目前的住所却既忘了说地点也没确定伊万前来拜访的时间,在信尾德·巴赫尔再次客套道假如伊万愿意可携他的姐妹们——添加在‘姐妹’这一单词后的‘n’使伊万断定德·巴赫尔向别人、说不定就是罗德里赫打探过自己的消息——一同去他的住处,只不过或许是伊万的心理作用,那几句的字迹中隐约透出股不情愿的意味。
伊万合上信,他打算赴约,只是拿不准要不要邀奥利加和娜塔莉亚同去,毕竟有其他人在场的话完全杜绝了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性——倒不是说他已经决定了今夜得发生些什么,他想了想,认为为了避免奥利加和娜塔莉亚答应同去,自己最好一开始就别说出此事。
早餐后奥利加将一条毛茸茸的披肩裹在身上,说是同人约好去维也纳西北方郊外的植物园观看从新大陆引进的奇特植株,她礼貌地问了问娜塔莉亚和伊万是否一起去瞧新奇,两人自是摇头谢绝。奥利加出门后,两人移步进客厅,娜塔莉亚拉着伊万坐在沙发上,她双脚屈立着踩着软垫边缘,头靠向伊万的左肩。伊万等了半晌,娜塔莉亚一直沉默不语,他只好主动问:“所以,什么事使你苦恼啊?”
娜塔莉亚紧闭着嘴巴,几十秒后才长长叹息一声,她蹭了蹭伊万的肩膀,突兀地问:“为什么有的人——不,他们的数量不能说‘有的’,应该说,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用那么糟糕的方式生活呢?”
“……你去了哪些——”伊万本想问娜塔莉亚去了什么地方,半途他改口欲问得更直击根本,“——你接触到了什么?”
“……不像人的人。”娜塔莉亚说,因角度关系,伊万只能瞧见娜塔莉亚的头顶而无法窥探她的神情,“有一个男人,找不到正经活儿来养活自己,只能靠偷窃度日,今日撬邻居的门拿走几块黑面包,明日上街从行人兜里偷几个仔儿,被人逮住了就受一顿狠揍。”她顿了顿,“我查过维也纳的法律,盗窃本应交给当地的检察官处理,按照法律是视犯罪情况从窃贼交出所盗之物两倍的罚款到处死窃贼的判定都有,但是那儿的人不会想到得去上报治安官,我在那儿待了十来天,也从未见过治安官去那种地方。”
伊万将娜塔莉亚搂紧了些,今日天晴,维也纳十一月的阳光倒是比圣彼得堡十一月的阳光多了几分活气,自壁炉方向蔓延过来的热度也营造出种太阳暖融融照在身上的错觉,可娜塔莉亚裸露在衣袖外的手依旧是冰凉的,或许直到未来某日娜塔莉亚的领地内不再有战争,她的肢体末端才会如身体健康的普通人类那样暖和起来。
“那儿的人并非都是出生后就活在贫穷中,有人曾开过磨坊、布店、杂货铺,也有人住过镶有玻璃窗、第一层用石砖搭建的房子,然而不分男女,他们现在全住进了街面和排水沟一样脏的街区内,甚至排水沟在那种地方是少见的东西,人们将粪水和其它污水直接倒在街上,那些污水聚集在街面的无数个凹陷的小坑内,等着某个行人走过时溅在对方的裤脚或裙摆上。”
娜塔莉亚又沉默了,好一会儿以后她才接着说:“填饱了肚子,闲来无事便在街角或某个店铺门前坐下,开始吹嘘自己几年前打死过人、纵过火、成功从某栋有钱人住的屋子里偷出过一袋子塔勒[7]且未被治安官抓住,他们说不了多少句就会因些琐碎的、莫名其妙的小争执而开始打架,每一拳头都毫不留情得朝另一个人的脑袋挥去,仿佛丝毫不怕对方被他的某一拳头揍没了性命一般,与其说他们不畏惧死亡,不如说受伤和死亡对他们而言是一件常见的、不知何时会降临在自己和身边的人身上的事。只是……”娜塔莉亚放轻了声音,“只是即便是这样,男人们的生活也远远好过女人。
或许有我未观察到的、赖以谋生的手段吧,但就我所看见的,那儿的女人最好的工作是成为洗衣工……在我还住在莫斯科近郊的时候,天冷之后我总是让帮佣们用热水洗衣服、洗碗碟以及做其它杂活,我从未想过会有人连度冬的碳都买不起,只能烧木柴,木柴也只是勉强够用,自然不会为了避免手冻伤——”娜塔莉亚忽然停下来重复冻伤一次,“‘冻伤’,这还是我新学到的一个德语词呢,她们的手因舍不得烧柴而被冷水浸得发皱发白,又生出些暗红溃烂的冻疮来,简直像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一样。
而其她女人……有丈夫的,丈夫会带回些陌生的男人让妻子用性向陌生男人交换塔勒或面包、燕麦、布匹等实物,没有丈夫的,则和另一些同样没有丈夫的女人共同生活在简陋的木房里,做着有丈夫的女人所做的事,再互相分享通过性换取的食物和塔勒。若仅是需要靠性来赚得活下去的物资也就罢了,可……她们也得交税,有时还会被以各种奇怪的罪名、例如‘不洁的、违反神的旨意的淫欲’等理由罚款甚至被逮捕,我也从她们口中听说曾有另一处的干这活儿的女人被当作女巫淹死。”
娜塔莉亚顿了顿,她用额角蹭了下伊万的肩膀,“我原以为她们是因懒惰才不愿劳作,宁愿选择靠着躺在铺了层肮脏发黄的旧布的稻草床上被男人的阴茎捅上一壶水烧开的时间来获得活下去的物资。她们为什么不去当女仆呢?或是去乡下,当牧羊人,当农民,走投无路的话也能钻入森林里以采摘野菜、捕捉野兔野鸟为生,然而询问后我才了解到,不是什么人都能当女仆,哪怕是去应聘走不出厨房的帮佣也需要介绍信,放牧、务农则需要相关的技能和经验,至于避入森林中隐居,不提熊、狼、野猪等攻击性强、会对人类产生威胁的动物,单论土地,整个欧洲的土地早已被各个领主分配完了,擅自钓起一条河里的鱼、用弹弓打下一只蓝山雀,甚至割一簇用来喂鸡的野草都是在侵犯当地领主的私产,这时我才想起来,在上‘土地与财产的继承和法律’课时,你似乎提到过这点。”
娜塔莉亚握住了伊万的手指,用伊万发现新诞生的她时的方式——拇指藏进拳头中,余下四根肉嘟嘟的手指弯曲着松松搭在伊万的食指上,“我想试一试能否改变她们的命运,不过我没有足够的资金和精力,所以我挑选了其中一名十四五岁的女孩儿,她不久前才和她的母亲以及几个弟弟妹妹来到贫民区中,和她的母亲一同用性来向男人交换养活整个家庭的塔勒和食物,她已经被糟糕的命运捕获了,但还没真正体会那有多么糟糕。”娜塔莉亚阐述着她选择那名女孩儿的理由,“我给了她一笔钱,让她认为是某个大方的男客多给的小费。我以为她和她的家庭会用这笔钱买一栋破旧但能出租的屋子,那样她们能自己住一部分,剩下的房间则租出去,往后靠着房租过活;或搬去近郊,先靠着这笔钱度日并试着在葡萄庄园和其它农庄里找份工作。但是她却……
她和她的母亲经过商议——是一场很认真的商议——后,决定用那笔钱买一些木柴和布匹,余下的钱则用在给她缝制两条瞧上去不错的裙子和一套廉价的首饰上以便她去更好的街区揽客,她在那儿碰上名从那不勒斯来买葡萄酒的小商人,又通过那个小商人认识了更多的商人。可我想看到的不是一个妓女如何一步一步从只能招待马夫奋斗到能招待贵族,于是我干涉了她的想法,让她买了座位于维也纳城外交通要道处兼带旅宿房间的酒馆。她并不反感这个决定,魔法的效力消失后她也没转卖酒馆,而是兴冲冲找去附近的屠宰店和磨坊商量香肠、麦麸和小麦粉的购买量,没等商量好,她就被城郊的治安官当作女巫逮捕了。”娜塔莉亚无意识饶了饶伊万的指关节,放轻声音说:“我只得消除那些人的记忆,然后把那个女孩儿和她的家人们送回贫民区……我觉得自己做了件很糟糕的事,哥哥。”
 [1]杜卡特
[2]Блуд
[3]肉汤Brühe 罂粟面条Mohnnudel
[4]Pietro Metastasio
[5]德·路泽尔
[6]Illustriertes Tarock
[7]Tal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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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riliu · 4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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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P】 爱如星辰 第十九章 僵局
五月份通常很难见到这样一场大雨,雨水已经让窗户变得模糊,现在是晚上8点左右,屋里木柴烧的劈啪作响,但是我们却一片沉默。我和拉里从魔法部参加完杰米·帕克的审讯回来之后把大家都叫到了我店里二楼的会客室把在魔法部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们。
我抱着胳膊蜷在沙发上盯着壁炉,拉里坐在扶手椅上,修长的手指无声地敲打着椅子扶手沉思着,小天狼星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玛格特坐在地毯上无意识地用手指玩弄着垂在她面颊两旁的头发,卡尔坐在我旁边一脸严肃,一动不动。
大约过了五分钟左右,我清了清嗓子说到:“所以我们已经了解了现在的情况。我不知道你们现在是怎么想的,但是你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让你们为了我而去冒险。”
我顿了顿说:“我这次在魔法部直接把事情和杰米·帕克挑明,其实就是为了能正面面对黑赛蛇议会。很危险,但是他们想必也早就盯上我和拉里了,我们避免不了的。如果你们还肯愿意继续帮助我们,帮助波特先生和傲罗办公室,那真的是说不出的感激。但是如果你们不打算帮助我们也是理所应当,并且我更不希望你们卷入这样危险的事情中来。”
“你说什么呢?吉尔。”卡尔皱着眉说到:“我们可是最好的朋友!我当然会帮忙了。”
“我知道,可是说真的卡尔,你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么危险吗?我和拉里已经成为了他们拉拢不成就直接干掉的目标了。或许就在当街。”我看着卡尔说,
“那我一定保护你。”他严肃地说:“就像在霍格沃茨时候那样。”
“没错吉尔,我听你的,你怎么安排我们就怎么做。”玛格特说,
我和拉里对视了一眼,我带着有点苦涩的笑容说:“谢谢你们。有你们这样不离不弃的朋友真的太好了。”
“所以我们现在要怎么做?”卡尔问,
“我们只能是等待。”拉里低沉地说:“等待他们先出手。”
“我真的很讨厌这样被动的局面,”我皱着眉说:“坐在这里等着他们出招,而且谁知道他们会使出什么可怕的手段。”
“我们得到的信息太少了,甚至是错误的信息。”拉里用他那双湛蓝色的眼睛看着我:“所以我们一直都很被动。”
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卡尔说:“那我们现在就小心提防,并且耐心等待就是了。”
小天狼星站在窗户前一句话都没有说,我抬起头看着他的侧脸,他英俊的脸上没有表情,我知道他一定在听我们说话,只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好。我想到这里忽然心烦意乱,移开了目光。
卡尔在我旁边注意到了我的表情,他拍了拍的我的肩膀说:“好了,我得回酒吧了,有什么事情我们及时联系。”
我点点头,拉里也站了起来,用温和地声音和我道别:“吉尔,你最近一定注意安全,我也回去了。”
“好的,你也是。”我微笑着说,
“我也回家去了吉尔,晚安。”玛格特欢快地说,和我贴了贴脸颊,也下楼去了。
会客室就剩小天狼星和我两个人,我从门口转过身看向他,他也转了过来,他刚开口说:“吉尔...”
“嘿,听我说。”我打断他的话,并且把目光移开,没有看他的眼睛:“我觉得,我们需要分开一段时间。各自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可是吉尔...”他的声音显得有些着急,
“晚安,小天狼星。”我转身离开了房间。
我走出店门,却不想回我的公寓,忽然想念起了老海登,我决定回我父母家住几天。
前几天海登写信给我说,我父母去希腊游玩,他希望我能回家住一些日子。刚好,我也想自己冷静一下,去见老海登是个很棒的主意。
我直接幻影移形回去,敲响了我父母家白色的木质大门,很久不见的海登出现在门口,为我打开了大门。
“小姐,您怎么想起来这时候回来了?”老海登带着略微惊喜的语气说到,“刚刚忙完店里的事情。”我笑着走进屋里说:“想起来你说最近我父母都不在家,我就想着回来住几天。”
“太好了!”老人喜笑颜开:“我去给您泡茶。”
我沿着熟悉的木质楼梯来到二楼,走到我以前的卧室门口,白色的门上挂着金色的名牌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我推开卧室门,一挥魔杖点亮了屋中的灯,里面的一切都没有任何的变化。依旧像是我17岁那年离开家时候的样子,柔软的大床上铺着干净的淡蓝色床单,靠着落地窗户的是我的书桌,桌子上的书还有羽毛笔都没有动过,但是桌子上没有一点灰尘,一定是海登一直在打扫着我的房间。还有我白色的衣柜还在角落里,我走过去,打开衣柜的门,里面都是我以前的旧衣服,衣服也都很干净整齐地挂在里面,最下面是一摞摆的整整齐齐的银色纸包装的礼物盒子,应该都是这些年我父母送我的礼物,我一样没收,都让海登收在衣柜里了。我环顾了一圈,没错,这就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熟悉却又陌生。接下来的几天我就要在这里度过了,我不想见我的父母,但是我却想要多花一些时间陪一陪老海登,他是我在这个家里最惦记的人。
我在家的这几天只告诉玛格特我最近不在伦敦,然后就是卡尔打来电话问我怎么忽然消失了,我告诉他我在父母家之外,其余的时间都是在帮助海登打理房子后面的果园。
海登年迈,有很多以前能够胜任的农活现在却很吃力。我在的这几天帮他在花房用草药课学到的知识调配和熬制植物肥料和营养液。午后阳光好的时候会用魔杖帮海登收成熟的樱桃和橘子,我很享受这样安静的生活,有时候会在收完水果之后坐在后院的木头长凳上休息,看着天空的蓝色,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射下来,洒在下面的草地上,闪闪烁烁,这样的景色怎么看都看不够。在伦敦遇到的那些烦心事也逐渐从我的脑海中消失。海登会端来一杯他精心冲泡的咖啡,我们坐下来闲聊,或者我会从书架上挑一本书在后院一直读到太阳落山。
这天,我刚在桌边的长凳上坐下来休息,海登忽然走过来说:“小姐,卡尔先生来找您。”
我一转头,只见卡尔带着明朗的笑容向我走来:“吉尔。”
“你怎么来了?”我笑着说:“想我了?”
“当然,你都消失这么久了。”他一屁股坐在我对面,
“你最近还好吗?”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问他,
“我很好,只是有人不好。”他挑起眉毛说,
“谁?”我问他,
“伦恩啊,或者说小天狼星。”卡尔回答,
我吃了一惊,问他:“你怎么知道他身份的?”
“他自己告诉我的。”他笑着说,“我当时听到的时候也很吃惊。”
“他去找你了?”我没有笑,
“没错。”卡尔忽然变得认真起来:“说真的,我的朋友,他跟我谈了很久。”
“是因为我跟他说我们需要分开一段时间吗?”我问,
“不,我知道你这次回来肯定是因为你之前和我说的你们需要冷静期。但是这个老兄他对你真的很用心。”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卡尔,
“我从头给你讲。”
以下是以卡尔为第一人称的讲述:
那天晚上我在酒吧,大约11点左右,一楼大厅里几乎没什么人在,我听到门口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声,不一会小天狼星就进来了,他看起来有点郁郁寡欢,脸颊的胡子茬也没有刮掉,我跟他打招呼:“嗨,老兄。这么晚怎么来这儿了?”
他勉强地笑着说:“能找你聊聊吗?”
我看出来他一定是因为你的事情来找我,我就说:“可以,来这边坐吧。顺便喝一杯。”
我倒了两杯威士忌,和他来到一旁的卡座坐了下来。
他先开了口:“卡尔,你知道吉尔去哪儿了吗?”
“她父母最近去希腊游玩,她就回父母家住一段时间,顺便看望老海登。”我回答,
“是这样。”他说:“你知道我们两个在一起了吗?”
“是的,她都告诉我了。”我想了想又补充:“她也和我说了你们两个之间似乎有一些矛盾。”
他一直眉头紧锁看起来很焦虑,然后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原本我们一直都进展很好。”
“老兄,听着,她的个性想必你接触过之后也应该清楚,是个很独立的人。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她的事情,你可能会更了解她。当然,她似乎是觉得你们之间的矛盾也是她自己的问题,她说她有一些事情需要弄清楚。”
他看起来有一些难言之隐的样子,他喝了一口威士忌,放下杯子看着我说:“你是吉尔最好的朋友,她这么相信你,我也不想有所隐瞒。”
接下来他讲的事情就确实是让我大吃一惊,他告诉我他就是小天狼星的时候,我还真的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他说到你去和哈利·波特证实他的身份之后,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会说自己是出于同情而不是爱一个人,当然我也相信了他的身份。
“吉尔总是说我把她当做哈利看待,”他接着说:“可是我并没有这么觉得,她,很不同。”
“是啊,她很特别。”我笑了一下,
“有一些话,我不能和她说。”他看起来有一���痛苦,“学生时代的我很叛逆,波特一家对我来说就像是真正的家人,他们对我来说太重要了。我想我能够回来,也是因为对他们的这份执念。那些在阿兹卡班监狱的日子,让我改变了不少,我自己也知道有时候会变得十分阴郁。可是我回来之后,遇到了吉尔,她给我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好像是一道亮光照亮了我的生活。她不仅能够帮我保守秘密,还收留了我,一开始我也只是对她的感激,但是过了这么久,我逐渐对她了解,我发现自己对她产生了依赖。我也知道她和哈利不一样,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可是我从内心深处却有一种恐惧,我害怕有人走近我。”
“嗯,我想我明白了。”我点点头说到:“你看到哈利·波特现在已经不再需要你的照顾和帮助,这时吉尔的出现让你觉得她是一个对你来说像是家人一样的人,你不自觉的就像当年照顾哈利·波特一样的去保护她,但是你因为自己这么多年的黑暗经历而害怕接触自己的人都会有不好的结局,但是有没有办法说出来。”
他点点头,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是这样的。可是吉尔也很少说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想失去她。”
“吉尔她,并不复杂。”我说:“我对她很了解,她经历的很多事情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她心里永远都会记着。你知道她不喜欢她的家人,她的家人权势很大,但是她在霍格沃茨上学的时候也是完全靠自己,她是个很独立的女孩。所以她会很介意自己被别人贴上标签。这就是为什么她会认为你把她当做哈利·波特来看的原因。有时候你需要让她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他沉默了,手中转着酒杯,我又接着说:“其实在她告诉我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说过,我觉得你们两个人在某一些方面很像,我今天终于明白哪里像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说:“哪里?”
“经历,还有那种固执。”我笑着说,
他也笑了,说:“可能是吧。”
“吉尔她以前也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所以她现在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爱你,她会觉得自己是因为和你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于是产生了依赖,或者是因为对你的经历产生了同情。但依我看,她是真的在乎你的,她是爱你的,只是她自己不能再去怀疑。你也需要让她明白这一点。”
小天狼星点了点头,然后说道:“我明白了。”
“老兄,因为她的家人对她不好,所以她才会有一种意念让她自己对她身边的朋友像家人一样好,甚至可以付出生命。”我靠向后面说:“比如上次她自己一个人冲到仓库来救我。当然,我也会为她做同样的事情。”
“我和她真的太像了。”他轻声说,
“所以和她好好聊一聊吧,彼此珍惜。”我笑着说,
“谢谢你,兄弟。”他感激地笑着说:“谢谢你给我的这些建议。”
“不客气,我是真心的希望你们两个能开心的在一起。”我举起酒杯,
他和我干杯之后说:“卡尔,我还想请你帮我一个忙,可以告诉她我周日早上的时候在她的公寓楼下等她吗?”
“好的,我一定把话带到。”我笑着说。
 “就是这样。”卡尔说完了,我笑着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他拍着我的胳膊说:“去见见他吧。”
我看着卡尔,点了点头。
周日上午,我和海登道别,准备回公寓。在走出庄园的路上,我的内心有一些忐忑,不知道和小天狼星见面之后该说些什么。
我幻影移形到公寓门口楼梯下面,看到他穿着那件机车夹克倚在我门口的楼梯扶手上,微微卷曲的黑发垂在脸颊旁边,他的双眼盯着地面,看起来也和我一样有一些忐忑。他听到幻影移形的声音,抬起头来,看到我正站在台阶下面,他的眼神中带着欣喜,脸上忽然出现了笑容,一个箭步冲下台阶,一把把我抱在怀中,轻声在我耳边说:“我很抱歉,吉尔。”
我瞬间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双手抱住他结实的后背:“没关系。”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我对他说:“进屋吧。”
他松开我,脸上还是带着笑容,他看到我眼眶红了,拉着我的手登上台阶对我说:“傻瓜。”
我拿出钥匙打开房门,我们走进屋里,来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他先开口说:“卡尔去找你了?”
“是的,他都跟我说了。”我说,
“吉尔,我希望你明白,我之前那么做不是故意的。我很抱歉,可以原谅我吗?”他那双绿色的双眸看着我,我忽然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嗯。我也很抱歉之前说了那些话。”我移开了目光,嘟哝着,
“所以你去放心地做你想要做的事情,我会在你的背后好好地保护你的。”他把我的脸转过来说,
我点点头,看着他,他又说:“你不需要怀疑你自己对我感情,我们可以互相依赖,互相信任,互相照顾。”
我说:“嗯。”
他眯起眼睛,然后说:“所以,你对卡尔说你爱我是吗?”
我忽然脸红了,说:“干嘛?”
“我要听你对我亲口说一遍。”他忽然带着坏笑说,
我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说:“你知道就行了。”
“不行!”他强行把我拉过来,看着他,
我盯着他然后轻轻地说:“我爱你。”然后害羞地把脸埋在他的胸前,
我听到他在我头顶上的轻笑,然后他说:“我也爱你。”一个吻落在我的耳旁。
我抬起头来,遇上了他充满了宠溺的双眼,他捏了捏我的脸颊说:“以后你在想什么要第一个告诉我知道吗?”
“怎么?你难道还吃卡尔的醋不成?”我嘲笑他,
“我不管,这是规则,必须要这样。”他说,
“那好吧。”我故意用那种天真无邪的眼神看着他,他的眼神中忽然就燃起了火焰,一声粗气,然后捏起我的下巴就吻了上来,我搂着他的脖子回吻着他。这种感觉让人安心,又很幸福,我们的呼吸交织在一起,鼻腔里充斥着他清爽的味道,就好像是两艘孤舟终于在海洋上遇到了对方。
中间停顿的几秒,我们互相分开,他的鼻尖蹭着我的,痒痒的,他带着有点沙哑的声音说:“吉尔,我们注定会相遇,你就是我的阳光...”
我笑了,够到他的唇,吻了上去,然后说:“你是我最亮的星辰。”
后来,我们一起在厨房做了晚饭,他又很爽快的展示了他惊人的厨艺,我把之前卡尔送的桃红葡萄酒贡献出来搭配了这顿晚餐。晚餐之后,我和他一起依偎在沙发上看着麻瓜的电视,我靠在他的胸前,他搂着我,忽然,他凑到我的耳边说:“这位小姐,今晚可以留宿在这里吗?”
我眯着眼睛抬头看着他:“啊,原来这就是你的计划啊。”
他笑着没有说话,我笑着说:“当然可以。”
他吻了一下我的头顶。
晚上,我们躺着面对面聊着天,他和我说起了当年在霍格沃茨上学时候的事情,我听着听着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模糊地感觉到他的大手拂过我的脸颊,说:“晚安。”
 第二天一早我自然地醒来,睁开眼才想起来昨晚的事情,我感觉自己在一个宽阔的怀抱中,有一只胳膊正紧紧地搂着我,他的鼻息规律地喷在我的脖子后面,他睡得很沉,我轻轻地翻了身,面向他,认真地盯着沉睡中的他。他还是穿着那件白色的短袖,黑色的头发在清晨的阳光中显得有一些淡棕色,光线照在他的立体的五官上,就像一幅油画中的人,他的头枕着自己的胳膊,另一只胳膊此时正搭在我的腰上,他的胳膊虽然不是很强壮却有着明显的肌肉线条,我又看向他的脸颊,他双眼紧闭,呼吸均匀,高挺的鼻梁,我忍不住伸出手来放在他的鼻子上,用手指轻轻描着他鼻梁的形状,又描向他的嘴唇,他嘟哝了一声,忽然醒了,睁开有些朦胧的双眼看到我正憋着笑看着他,
我说:“早啊。”
他用手揉了揉头发用沙哑的声音说:“早。你刚才在干什么?”
“没什么。”我笑着说,
他邪笑着说:“是吗?”说着,一把把我搂着贴近他,吻了上来,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试着挣脱他的控制,但是他的力气太大我始终没成功。
“快放开我!”我笑着捶他的肩膀,
“不行!”他不肯,
我伸着脖子看到来电显示,是波特先生,我说:“是波特先生打来的,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
他松开了我,我赶忙爬起来接起了电话,波特先生让我和拉里去一趟魔法部,有事情要说。
我挂掉电话对小天狼星说:“我得赶紧洗漱出发了,波特先生似乎有重要的事情要见我和拉里。”
他一只手支着头侧躺在那里看着我说:“我告诉过你,那个拉里他肯定是喜欢上你了。”
我笑着转过头来说:“真酸!”
“你会感觉到的。”他说,
“你相信我吗?”我笑着说,
“相信。”他毫不犹豫,
“那我和拉里之间也就只是朋友。”我认真地说。
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我差不多和拉里同时到了魔法部傲罗办公室,波特先生请我们进他的办公室坐。
“今天叫你们过来是因为霍华德·贝利的事情有一些调查进展。”波特先生显得有些疲惫,
“你们找到他了?”拉里问到,
“是的,经过调查他的家人交代了事情的经过。”波特先生说:“霍华德是因为他的叔叔年迈,最近又患了病,他去乡下帮忙照顾他叔叔才离开了伦敦。但是他的家人后来受到黑赛蛇议会的威胁,说要配合他们完成一次虚报,才有了后来霍华德失踪这么一说。”
“那这么说不是因为他发现了黑赛蛇议会才要对他动手了?”我问,
“是的,我们目前还不知道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有没有可能是针对我和吉尔?”拉里说,
“应该不会,因为杰米·帕克早就已经知道你们的身份。”波特先生皱着眉说:“所以单纯对你们动手的可能性比较小。”
“他们的这些举动真的让人摸不清头脑。”拉里说,
“我认为吉尔在他审讯时的做法是正确的,”波特先生看向我说:“你很聪明,告诉他们你是发现他身份的人反而会让他们措手不及,并且把事情放在明面上,总比摸黑去做要简单的多。”
“是的,我当时看到他的表情就觉得不对劲。”我回答:“一定是有什么别的阴谋。而且我感觉到他似乎都知道这些事会发生,好像是他们提前安排好的一样。”
“但是这么做我们也会陷入危险的境地,”拉里看着我说:“你确定你准备好了?”
“我不担心这些,我只是担心他们不会对我们出手,因为我们并没有涉及他们的一些内情。”我回答拉里,
“如果他们对你们出手了,那就说明你们已经接近一些真相了。”波特先生说到,
“可就目前来看,我们所掌握的线索真的太少了。”拉里低沉地说,
“我们一直处于很被动的状态。没有一点主动权。”我摇了摇头,
波特先生叹了一口气:“是啊,现在是比较艰难的时刻。昨天部长才找我谈过,杰米·帕克这件事后他逐渐发现魔法部的一些事务已经不再受他掌控了。比如巫师国际贸易这一块,还有国际魔法合作司,有很多官员都是魔法部副部长詹姆斯·汤普森的手下和亲信。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些人员的调动都已经完成。”
“所以黑赛蛇议会的目的很有可能会更大,直接针对魔法部?”拉里有些惊讶,
“我觉得冲着他们拉拢你这样的名门和商人阶层来讲,很有可能针对的就是魔法部。”我对拉里说,
“金斯莱最近也很担忧,他希望我抓紧时间查清傲罗指挥部所有人的背景情况,因为我们傲罗真的太重要了,这么重要的部门要是落在对方手里,恐怕魔法界就要一团乱了。”波特先生看着十分苦恼:“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对所有傲罗知根知底,我担心有很多傲罗就像是杰米·帕克一样,早就已经植根于傲罗指挥部,资料也被改过,我们根本不知道该信任谁。”
“是啊,这件事确实比较棘手,处理不好会给那个詹姆斯·汤普森留下把柄,甚至被开除。”我点点头说,
“所以,现在就是一场僵局。”拉里说,
我们三个人坐在那里沉默了,过了几分钟之后,波特先生开口了:“现在就要等待谁先能打破这场僵局。虽然我们现在十分被动,但是只要有一点线索,我们追查下去,一定会渡过这段艰难的时期的。”
我和拉里都点了点头。波特先生说后面有什么消息再继续互相联系,并且在我们走之前又嘱咐了几句,让我们注意安全,我和拉里便离开了魔法部。
我们两个走在马路上交谈着刚才的情况,拉里说:“那个魔药俱乐部我觉得可以继续追查了。”
“对,毕竟我们现在在明面上,可以光明正大的去监视。”我笑着说,“希望能有什么线索。”
“我最近也会留一些小商贩那边的消息,”拉里说:“他们的消息还真的灵通。”
我笑着说:“卡尔给你出的鬼主意还真派上用场了。”
“是啊...”
他话还没说���,只听到一声爆炸声,路对面的一辆汽车被炸飞,正朝着我和拉里飞了过来,拉里下意识的抱住我倒向了地面,他从口袋里飞快地抽出魔杖,我也抽出了魔杖,我们两个人一起用了减震止速咒,那辆车悬浮的停在了离我们身体半米远的上方,我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正趴在拉里的身上,我和拉里对上双眼,我看到那双湛蓝的眼睛中带着担忧和一种看不懂的深沉,我慌忙移开目光,从他身上爬起来,他也快速地站了起来,因为周围的路人已经聚集了过来,那辆车“咣当”一下落在地面。
我发现路人的目光似乎不光聚集在我们身上,还看向这辆车原来停靠的地方,他们议论纷纷,我和拉里见状赶忙跑过去,发现那里的地面闪着火苗,但是却组成了一串数字“0620”。
“黑赛蛇议会。”我对拉里说,
“你怎么知道?”拉里问,
“一定是他们对我们动手的。这就是他们给我们的线索。”我指着地上燃烧的数字说到,
“线索?”拉里有些疑惑,
“还记得杰米·帕克在审讯结束时候说的话吗?”我皱着眉说:“他说游戏才刚刚开始。”
“他们这是想让我们两个成为他们的棋子。”拉里低沉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有些焦虑。
我盯着逐渐熄灭的火焰喃喃地说:“是啊,游戏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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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rnanli · 6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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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 72 小时私人攻略
锦瑟阁的新 logo,是好友 TELL 在三年前我来北京时帮我设计的,他当时跟我说了这样一句话:要把这个公众号当作是「一个长期文学爱好者的写作理想」。惭愧的是,戴上新 logo 的第一篇文章,竟然迟到了这么久。
三年后,我已经开始在这座城市扎下根,收获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从家庭、朋友、工作到自身的积累,其中当然也包括北京本身。对我而言,北京是国内最多元的一个城市,保守与前卫、传统与现代、古典与国际,各种看似冲突的元素在这里相安无事地相处,达成了一种极为巧妙的平衡,让你很难用一个简单的表述去定义它,这一点跟伦敦颇有相似之处。因此,北京注定了在每一个人眼里,都可能会有完全不同的样貌。
这几年来,经常有各地的亲朋好友来北京旅游或出差时,问我有哪些好地方可以去,或者直接由我带路,于是渐渐形成了自己喜欢的几条路线,借这个机会整理出来,也方便以后可以直接分享给需要的朋友。
首先想说明的是,3 天时间对于北京这样一个人口超过 2000 万的巨型城市来说,可能连走马观花都算不上,但依然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你对一个城市的第一印象。 而这 3 天行程里的地点,可以说基本囊括了北京城里我最喜欢的各种元素,在保证感官体验足够丰富的同时,又不至于产生审美疲劳。||当然,另外一个原因是我比较懒所以只写这么多。||
另外,这篇攻略里提及的所有景点和餐馆,都是我自己去过的,所有的感受和评价也是以我为主,因此是所谓的私人攻略。同时,本文主要关注的是北京城内,亦即大部分地点是在三环以内而且基本可以串联起来的,所以三环外的奥森、颐和园、798 创意园乃至长城这种京郊的景点,就不放在这里了。
Day 1
香火与胡同 | 上午
第一天的行程,可以从雍和宫开始。
雍和宫始建于 17 世纪,最初是雍正作为皇子时的宅邸(乾隆也出生在这里),后来逐步改建成一座喇嘛庙,如今它是北京香火最旺、最华美的藏传佛寺之一。在最深处的万福阁内有一尊高18米、宽8米的弥勒佛站像,身体主体部分用整根白檀木雕成,是七世达赖在康熙年间从西藏进贡到京城的,非常壮观。每逢重要的传统节日,雍和宫总是人头攒动,「抢头香」更是���年初一的保留节目。雍和宫的入口两侧种着秀美的银杏树,秋天黄叶漫飞的季节里,别忘了还可以来这里散步。
从雍和宫出来后,对面就是著名的五道营胡同。其实相比几年前,五道营如今的商业气息已经越来越浓了,但仍然是一个比南锣鼓巷好太多的地方,值得去走走逛逛,至少里面大部分餐馆和 cafe 的质量还是很有保障的。推荐:藏红花(北京最好的西班牙餐厅)、Metal Hands。
真・老北京的后海 | 下午
从五道营吃完午餐出来,可以坐车途径鼓楼东大街到达什刹海。什刹海其实分为前海、后海和西海三个湖泊。如果不喜欢烟袋斜街和银锭桥两侧熙熙攘攘的游客大军,那么可以直接去后海的西侧,在宋庆龄故居对面,接近德胜门内大街的地方有一个面积不大的后海公园。里面游客很少,但有很多精神矍铄的老年人在公园里遛鸟、下棋、打拳,往下走就可以走到湖边,湖面没结冰的时候会有很多人在岸边垂钓。这里是展现老北京人生活情趣的一扇窗口。
如果走累了,不妨去柳荫街上的福叁 cafe 歇歇脚,他们的咖啡和甜品都属上乘,这在餐饮雷区遍地的什刹海商圈相当难得。
看剧 | 晚上
北京提供着国内最为丰富的文化生活,各式各样的歌剧和话剧就是其中的一部分。这里想推荐三个供选择的剧院,分别是主要上演传统正剧的国家大剧院,新建成后频频引入国际名剧的天桥艺术中心,以及以小众前卫的话剧闻名的鼓楼西剧场,各自的风格和类型都不同,可以依照个人兴趣先去官网或公众号浏览剧目再决定。
Day 2
谈笑有鸿儒的南城老街 | 上午
第二天可以先到大栅栏(读作:[ dà shí lànr ])旁边的杨梅竹斜街。杨梅竹斜街长 496 米,东起煤市街,西到延寿街。明代称「斜街」,因为该街的走向自东北向西南倾斜,故得名。清朝乾隆十五年( 1750 年)《京城全图》中,标注为「杨媒斜街」。据说这是因为清朝前期这条斜街居住着一位善于说媒的杨媒婆。
杨梅竹斜街在中国文化史上有着星光熠熠的历史,民国时期有七间书局,都是当时的出版企业。如今,诗人、古籍收藏家姜寻在街上开设的模范书局,就是作为雕版印刷和书籍的博物馆及古旧书籍交流展示中心,以纪念当年。 清末民初北京的高级综合商业娱乐场所——青云阁也坐落于此,是当时文士、官员、商贾、贵胄的消遣之所。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鲁迅、梁实秋都曾多次来此饮酒作乐,蔡锷也是在此结识小凤仙。如今青云阁的后门仍在,由青砖砌成,门上有「青云阁」石匾额。对面是一间叫 Soloist 的咖啡店,从二楼的阳台望出去可以俯瞰全街。
杨梅竹斜街的午餐,可以选择去铃木食堂。这是在京城负有盛名的一家连锁日式餐馆,以美味的家常简餐和锅物料理为主,氛围温暖轻松,但周末或节假日的话可能要排队,最好提前预约。
紫禁城的隐蔽路线 | 下午
用完午餐就可以去故宫了。去故宫前记得带上身份证,然后先在公众号上买票,这样可以免去排队购票的麻烦,另外,尽可能避开周末,同时故宫会在周一闭馆。
如果你和我一样,对天安门广场以及广场四周长长的安检队伍感到深恶痛绝,那么请不要和大多数游客以及旅游团一样从天安门进入故宫。我们可以坐车到故宫西华门,然后从护城河(筒子河)内侧,沿着城墙走到故宫南门(午门),直接刷身份证就可以入宫。
故宫有很多条路线,如果你是第一次来,并且时间有限,那么还是先从中间的主殿开始吧(但肯定会有很多游客),如果此前已经参观过主殿,那么可以沿着右边的偏殿走廊走,人会少很多,而且其实侧面才是拍故宫最好的角度。
一路经过太和殿、中和殿和保和殿后,就来到了前后宫的分界处。在这里可以往右,参观经常会被人忽略的钟表馆和珍宝馆(均需另购门票,可以在各自的门口处微信扫码)。钟表馆珍藏有清宫留存的 1000 多件钟表,其中有清宫造办处及广州、苏州制造的国货,也有外国政府及商人当作礼品赠送的舶来品,其中以英国钟表最多,法国、瑞士、美国、日本次之,均精美无比;珍宝馆其实包括了慈宁宫区的整片区域,除了藏列着大量故宫文物,也有很多有意思的宫殿穿插其中,运气好的话可以逗逗宫猫,走到最后则是珍妃井。
从珍妃井出来其实已经接近神武门出口了,但我们还没逛完呢,接下来从贞顺门外一条被两边的宫墙夹在中间的幽长走廊往南走,经过东六宫,一直回到保和殿后面的广场,然后参观正中的坤宁宫和御花园,最后再从神武门离开故宫。
以上是我比较喜欢的故宫游览路线,全程走下来应该需要两个半小时左右,但即使这样还是会遗漏西边的宫殿,不过如果全部在一天里走完其实会比较辛苦,所以做出取舍会比较好。
从神武门出来后,正前方就是景山公园,天气好的话可以爬到山顶的万春亭俯瞰故宫全景,要是雾霾天就算了。故宫的西北角楼同样适合拍照,下午的时候不会逆光。
故宫附近可推荐的餐厅都集中在东华门大街,出了神武门往东沿着筒子河走20分钟即到。常年排队的四季民福烤鸭店(故宫店)值得一试,喜欢法餐也可以去附近的 TRB Forbidden City,不过往往需要提前预约。
听歌 | 晚上
第一晚看剧,第二晚就听歌吧。这里想推荐两个地方,一个是 Blue Note,另一个是江湖酒吧。
Blue Note 是国际最知名的爵士音乐现场表演机构,1981年创立于纽约,是爵士乐迷心目中的圣地。而在李宗盛和田坦的共同努力下,这个爵士乐品牌被引入了中国,并建成了目前全球规模最大的 Blue Note 北京俱乐部,位于前门东侧的东交民巷。在这里,每周都有格莱美奖级别的大师演出,同时还有融合了更多元素的优秀表演,感兴趣的话可以自行搜索公众号浏览节目单。另外需要说明的是,Blue Note 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 Live House,它也提供着餐吧的服务,购买门票的观众可以提前进场用餐。虽然餐饮的性价比一般,但胜在提前进场可以选到比较好的座位,如果等演出开始再过来,可能就没有靠前的座位了(会员除外)。
江湖酒吧则是目前北京民谣酒吧里的佼佼者,位于东棉花胡同。能在江湖演出的歌手,水平都不低,另外,类似赵传、陈升这样的歌手也时不时会去酒吧助兴,能不能遇到就看你的运气了。同样,感兴趣的话可以自行搜索公众号浏览节目单。
Day 3
三里屯太古里 | 中午
最后一天都在东边。第一站是三里屯(喂等一下,别拍太古里优衣库了,我们不去那里……)
三里屯太古里分为北区和南区,大多数有意思的餐厅和商店其实在北区居多,这里想推荐的餐厅有两家,分别是北区的京雅堂(品质很高的午市自助点心套餐)和南区的西贡妈妈(北京最好吃的越南米粉)。
商店的话就不做介绍了,有兴趣的话可以自己逛逛,没有兴趣的话,吃完午饭就可以步行到使馆区。
三里屯使馆区 | 下午
从太古里出来后,沿着三里屯路往北走,经过东直门外大街后,就来到了三里屯使馆区。
北京有三个使馆区,分别是亮马桥区、三里屯区和日坛区,每个使馆区的国家都不同,建筑风格也各异,其中三里屯区是最值得一去的。金秋时节,三里屯东五街(在阿根廷大使馆门口右转即是)的银杏完全不逊色于钓鱼台的银杏大道,而更多时候,我们经常去的是三里屯西五街 5 号院里的 C5 Cafe,这是全京城我们最喜欢的一家咖啡店,拿铁、手冲、甜品、环境都无可挑剔,现在基本保持了每周都要去一次的节奏。
离开 C5 后可以继续沿着西五街往西走,然后在三里屯北小街右转往北,一路上会经过很多各种国家的餐厅和外国人,恍惚间有种走在欧洲的感觉。一直走到亮马河边往左进入亮马河南路,经过新东路后,左边有一家装修风格很特别的独栋三层餐吧,叫做 Arrow Factory Brewing(箭厂啤酒),箭厂的两位老板来自英国和瑞典,店里供应着北京一流的精酿啤酒和香肠法棍,如果路过这附近,千万不要错过。
涮羊肉与达利 | 晚上
离开三里屯,最后一天的晚餐可以选择京城特色的涮羊肉,相比起名声在外的聚宝源,我们更喜欢的是现在已经搬到东大桥蓝岛大厦的满福楼。当然,满福楼的排队人数同样不可小觑,建议提早取号排队。
等号期间或者饭前饭后,可以到蓝岛大厦旁边的芳草地购物中心逛逛。芳草地是我们在北京最喜欢的一个 Shopping Mall,同样是商业和艺术结合,它的体验要比 K11 舒服很多。布局独特的商场里随意成列着 500 多件以雕塑为主的艺术作品,其中有不少达利的作品,此外多个楼层还设有专门的展览,内容都非常特别,值得一看。
其实三天的时间很短,一下子就过去了,而且肯定会遗漏其他好玩儿的地方,但这 72 小时的行程,确实是我最想优先推荐给来京朋友的,希望能有所帮助,如果有任何疑问,也可以留言指教。
欢迎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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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urenbcf · 6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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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关村关系图
本文写于2003年10月。
这个人一个不漏地把握住了四通、方正、联想,分别在它们最鼎盛时期,与它们合作;这个人1984年进中关村,不办公司,只谈合作,不做企业家,只做商人,与中关村各色人等,关系千万重;这个人一直躲在幕后,却又一直处在浪尖,喜欢他的人称他“常青树”,艳慕他的人称他“不倒翁”。在中关村,这个人将一个商人的操守、精明与灵活演绎到了最高水准。   ——题记
2001年8月29日,香港,主席台上的张旋龙再次面临考验,作为方正控股总裁他要代表方正发出亏损预警——“去年为方正盈利1.2亿的奥德,今年上半年亏损8000多万。”9月19日,被紧急推上方正奥德董事长位置的张旋龙在北京与方正奥德研发人员谈心,给方正奥德总裁耿雪松打完气,张旋龙坚持要和想离开奥德的员工谈一谈:“你们要走,我觉得没问题,但首先,你们要知道方正奥德百分百是方正的,你们是研究人员,这里面涉及道德和知识产权的问题。但你们真的要走,我能理解,也祝福你们成功。我今天第一天上班,不能说,我们之间就有感情……”
张旋龙说这番话的时候,重又想起了1999年那个难熬的夏天他三次和方正集团董事长张玉峰讨论奥德都没有结果的尴尬。
最后一次在燕山大酒店1716房间,张旋龙约了北大书记一起和张玉峰谈。费尽心机谈了半天,张旋龙看依然说服不了张玉峰,就直接和张玉峰说:“这个事情一定不行,如果你在奥德问题上一定要这样做,我会投反对票,这个我先跟你讲清楚……”
张旋龙说这番话的时候,心中一阵难过。他想起11年前那个飘雪的日子,他和张玉峰在友谊宾馆一起下棋的情景。
张玉峰到之前,张旋龙已连赢了几个北大老师好几盘,正在兴头上。张玉峰上来,很快赢了张旋龙一盘,张玉峰说:“再下一盘。”第二盘,张旋龙赢了,张旋龙说:“再来一盘。”第三盘,和棋。
这是张玉峰第二次和张旋龙见面。第一次,张玉峰想代销张旋龙的Super PC,张旋龙因为已经答应给四通做独家代理,所以,只能一个劲儿对张玉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下完棋,张玉峰又向张旋龙说起了Super PC的事,张旋龙答应了。
张旋龙将Super PC同时给张玉峰做,惹恼了四通,四通将张玉峰的发货记录全都找到,拿给张旋龙看,张旋龙打哈哈:“我说你们这些人啊,人家是个学校,你们不要搞那么多,你做大生意的嘛,去动人家干嘛?”
事后,有人告诉张旋龙,张玉峰和他下的三盘棋中,让了他两盘,张玉峰是北大象棋冠军。后来,两个人再下棋,张旋龙要求张玉峰先让他一个马。从这盘象棋开始,张玉峰交上了张旋龙这个朋友,张旋龙让张玉峰赚到了钱,张玉峰也让张旋龙赚到了钱,两人开始有了交情,两人都姓张,张玉峰经常向外人介绍张旋龙:“这是我堂兄弟。”
张旋龙当时在中关村那样受欢迎,很多人想尽办法和他结交,是因为他是来中关村做生意的第一位港商,而他又长在内地,熟悉内地社会,早去香港,又使他得风气之先,尽享两岸互补优势。
香港金山
1978年3月12日夜,张旋龙彻夜难眠,单人床的那头睡着父亲,单人床的旁边除了书、收音机就是电饭煲,这些之外,再没有放其他物品的空间。
这是张旋龙在香港的第一夜,此前,他在福建泉州高中毕业教高中。到香港之前,家里人一直以为1972年到香港的父亲已经在香港发了财,22岁的张旋龙来香港想读香港大学,弥补“文革”中没读大学的缺憾。但是,他来到香港第二天就要找工作养活自己,张旋龙先在亲戚的工厂做工,后改做导游。
张旋龙的父亲张铠卿,上海同济大学毕业,1972年去香港,养过金鱼、鳗鱼,卖过牛仔裤,但都不成功。张铠卿学医,但在香港没有行医执照,只能偷偷地做。张铠卿的转折点在1978年。那一年,他开始做芯片生意。芯片当时被“巴统”严控,张铠卿偷偷带进国内的芯片最早卖给了株洲电子研究所,研究所用这些芯片做成了CMC-80双板机。这款机器后来被写进六届人大政府工作报告,报告号召全国科研单位向株洲电子研究所学习。后来,张铠卿帮国防科工委带芯片,这些芯片被用在了潜艇、卫星等方面。这种生意越做越多,香港金山公司就在张铠卿所租的房子里诞生了。“金山”二字是从张铠卿的“铠”字拆出来的。
1981年,张旋龙放弃一个月近1万元的导游收入,帮父亲打理金山公司。除去芯片,金山还做显示器、苹果电脑生意。
四    通
1984年冬,身为香港金山公司总经理的张旋龙走上了来中关村的土路,当时的那条土路还没有现在街道的一半宽,路的两边都是麦田。首先映入张旋龙眼帘的是四通的铁皮房子,两层楼的铁皮房子,里面是木头的,外表包着铁皮。楼下卖元器件,楼上坐着万润南、万润南父亲、沈国君、王安时等人。天很冷,大家靠一个汽油炉取暖,汽油炉老灭,一灭,王安时就喊,“蒋敏美啊,又灭了,又灭了。” 蒋敏美上来重新将汽油炉点着。
到1984年,香港金山发展到十几个人,营业额不到100万美元,业务有组装机器,代理IBM机器,但不是IBM的正式代理。香港金山太小,IBM不让它做代理,所以,只能做IBM代理的代理,或者IBM代理的代理的代理。
但是,张旋龙走进中关村,香港金山就是大公司。张旋龙当时主要和部委做生意,有株洲电子研究所写进政府工作报告的招牌,张旋龙混在各部委如鱼得水,此时,他主要帮部委和科研院所做进出口贸易。
张旋龙和万润南一接触,就发现四通和国家单位不一样。张旋龙卖给四通的IBM机器,四通会将机器拆散了,看看哪张卡是真的,哪张卡是假的,以及硬盘是什么牌子的。张旋龙过去将机器卖给国家单位,卖过去,就卖过去了,卖过去就收钱,哪有人看这些。张旋龙因此觉得四通这帮人很厉害。
第一笔生意,万润南没钱,他问张旋龙敢不敢让他代销,卖完再给钱。张旋龙沉吟了一分钟,说:“当然可以。”张旋龙觉得四通是一群干活的人,他愿意赌一把。张旋龙和万润南越走越近,到1987年,张旋龙和四通合资成立天津四通,张旋龙任副董事长兼总经理。
张旋龙当时也接触过科海,科海就在四通旁边,“比四通大多了,也牛很多。”科海旁边还有一个海科,后来这些公司的人都成了张旋龙的朋友。张旋龙全和他们做生意,但张旋龙最看好的还是四通。
张旋龙和中关村做生意,部委那边也不放弃,但一进中关村,他就觉得今后的重点应该在中关村。那时,张旋龙和中关村的创业者们一起将部委来人调查中关村叫做“鬼子进村。”当然,部委的人也管中关村叫做“骗子一条街”,扯平。
燕山大酒店
中关村,畅春园,什锦火锅,七八个人,七八十块钱,六块钱一瓶的二锅头,一人弄一瓶,中关村朋友喝得快一点,张旋龙喝得慢一点,但张旋龙最后会喝完。酒过三巡,剩下的菜,都倒进什锦火锅,全部吃完。张旋龙以前不吃羊肉,后来他最喜欢吃羊肉,中关村朋友总对他说,北京比较干燥,吃羊肉大补。
张旋龙进中关村的时候,燕山大酒店的顶层还没有盖好。他来的时候,燕山大酒店总经理带他到正在施工的顶层看。燕山大酒店一盖好,张旋龙就从友谊宾馆搬到了燕山大酒店1711。1711后来成为张旋龙的常包房,直到张旋龙在1711大病了一场,才改住1716。张旋龙喜欢17层,香港金山电脑大厦一共有17层,张旋龙在17层办公,燕山大酒店一共也是17层,张旋龙在17层会朋友。
早在10多年前,张旋龙就花65万美元在首都机场旁边买了房子,那是国内第一批卖给海外人士的别墅。但张旋龙一直没去住过,张旋龙觉得他在中关村做生意,就应该在中关村住。张旋龙将燕山大酒店当作自己的家,他一进门,开门的、提行李的都和他打招呼,他想吃什么,酒店就给他做,早餐送到���间,在一个餐厅就可以任意点其他餐厅的菜。
酒店的服务生都喜欢张旋龙不仅因为张旋龙是常客,还因为张旋龙从来不忘给服务生小费。张旋龙以前做导游,小费对他很重要,所以,他不会忘记给别人小费。
张旋龙喜欢让大家高兴。他做生意,本来六四分成,结果变成了四六,他也做,他不怕一时吃亏,他一直觉得,对方占了他便宜就还会来找他,他的算法是两个四成要比一个六成多。分钱方面,张旋龙一直显得不太认真,但他十分认真地提防被骗。刚到中关村的时候,张旋龙被小骗过,后来,他十分在意对方的记录,非常仔细地查。
张旋龙爱讲话,喜欢和人打交道,精力充沛,可以连续几天不睡觉,但完了以后,他要补觉,一连睡上四十多个小时,饿醒了吃几块饼干,继续睡。张旋龙日常就这样在中关村打拼。
王    选
北大,王选办公室,张旋龙终于见到了慕名已久的王选,但两个人没什么共同语言。和以往重要的拜访一样,张旋龙总是坐着总参挂军牌的苏联轿车,径直开进去,军人在旁边当司机,张旋龙派头很大,王选也不敢太怠慢。但张旋龙想和王选谈大的合作,王选不想谈。最后,张旋龙卖了两台IBM 550给王选,王选客客气气将张旋龙送出办公室了事。
张旋龙第一次知道王选这个名字是在日本。1984年,张旋龙做成了当时业内的第一大单,一次进口500台NEC机器。1985年,NEC请张旋龙去日本。在日本筑波举办的世界博览会上,张旋龙看到世界各国参展的都是机器人、微型汽车等高科技产品,而中国馆里尽是些陶瓷、剪纸之类的工艺品,“实在有点痛心。”“突然眼前有一样东西把我的视线揪住了,那是一个用有机玻璃箱装着的激光照排系统。我是做电脑生意的,见到我们中国的电脑技术达到这种水平,心中实在有一份难言的惊喜。”
张旋龙去找王选的时候,也不知道该怎样合作。他只是觉得整个中国科技馆就两样高科技,一是长征火箭,一是王选的汉字激光照排系统。长征火箭,张旋龙没办法打主意,王选的汉字系统,张旋龙不想放过。但一谈,张旋龙发现“和这个书呆子没法谈。”
王选认识到张旋龙的能量,是在他和张旋龙都加入了方正之后。1995年,当上了方正(香港)有限公司董事会主席的王选对当上了总裁的张旋龙说:“张旋龙啊,你香港做得不错,你应该到马来西亚开拓方正照排系统的市场。”张旋龙问:“马来西亚有什么市场?”王选说:“马来西亚有800万华人。”有钱赚,张旋龙就去,一共投了200万港币做了起来,现在马来西亚方正即将成为中国第一家在马上市的企业。1995年9月,张旋龙和王选一起到日本参加展览会,王选说:“我们现在可以做日本了。”张旋龙就去了,带了50万美元过去。到2000年9月,软银向日本方正注资1000万美元占17%股份的时候,日本方正的估价已经近6000万美元。日本方正也拟于明年或后年在日本上市。不仅如此,张旋龙还将王选的照排系统卖到了韩国、台湾、美国、加拿大,方正所有海外分公司都是张旋龙一手建的,所有海外分公司张旋龙都是董事长,所有的海外分公司历来都赚钱。
后来,有人问张旋龙:“王选挺看不起商人的,不知道为什么你和他关系那么好?”张旋龙总是笑而不答。
后来,张旋龙对人说:“王选会的,我都不会;王选不会的,我都会。”
Super PC
1986年,珠海吉大莲花山莲山巷8号,一幢6层的楼房里。Super PC的生产线正在这里不停歇地运行着,闻名一时的Super PC从这里源源不断地发往中关村。当时一台IBM PC卖3万,一台长城0520卖2万多,张旋龙的Super PC价格是1万多。Super PC让香港金山第一次在中关村出了大名,Super PC让张玉峰费尽心思接近张旋龙。在中关村,Super PC一直是286计算机的代名词。 
张旋龙从中关村采集回香港的信息是国内计算机太贵,市场还承担不起。此前,张旋龙做过日本Super PC的代理。这家日本公司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就没有了。此时,香港金山在苹果PC上赚了几百万港币,香港金山决定生产自己的Super PC,低价杀进中关村。
从Super PC开始,张旋龙开始和四通紧密合作,授权四通做Super PC独家总代理。Super PC空运到北京,四通的人用板车将它拉回中关村。因为Super PC便宜,所以,出现了四通门口排长队购买的情景。
四通搞定后,张旋龙老往北大跑,希望捕捉新的合作机会。一天晚上,张旋龙从北大回来,看到四通办公楼的灯还亮着。第二天,张旋龙去四通,底下的人见张旋龙来了,赶紧拉他看一样东西——Super PC一启动,原来的“金山汉卡”几个字变成了“四通汉卡”,而且,还加了几个字,字体也比以前的漂亮。
张旋龙问:“这是谁做的呀?”他们说:“哎呀,我们这里有一个搞电脑的,挺厉害,叫求伯君。”求伯君第一次出现在张旋龙面前的时候,很腼腆,不怎么讲话,一讲话就紧张地咽口水。张旋龙直觉到这是个人才,就开始跟他聊。张旋龙不太懂技术,求伯君就直说张旋龙:“你不懂嘛。”一次,求伯君在展览会上三分钟就搞定了大家很长时间束手无策的问题,更让张旋龙相信求伯君是个技术天才。
张旋龙在1988年断然停掉Super PC是因为建行朋友的一句话。当时张旋龙用Super PC打下了很多建行的单子,一天,建行电脑处的处长对张旋龙说:“每次投标都是你中,但是你的Super 机简直就是‘修吧修吧’机,整天坏。”张旋龙暗自思量:“这帮兄弟这么帮我,我老是坏不行啊。”就干脆不做了,张旋龙在一个星期之内决定不做了,他那个时候就已经在和李汉生代表的HP在拼单。拼单中,他清楚,组装的Super机的确和西方流水线生产、全世界销售的模式没法比。很多人认为,张旋龙没有坚持将Super PC做成联想可惜了,张旋龙却认为,“拖下去就惨了。”张旋龙知道,他不是做生产的人,他只是做生意的人,他见好就收了。
求 伯 君
求伯君在台上演讲,讲了几句,讲不下去了,张旋龙冲上去,帮他讲。后来,张旋龙老听人在旁边称赞求伯君的演讲,张旋龙总是微笑着说:“是吗。”然后暗自得意一番。
1988年,求伯君患了肝炎,四通老要花医药费。一天,万润南对张旋龙说:“我把这家伙给你管吧。”张旋龙笑道:“花钱的事情,你才给我?呵呵。”万润南说:“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够管好。我也怕对面科海将他挖去,这个人还是挺厉害的。”张旋龙说:“好吧,那就过来吧。”张旋龙得了人才,还得了人情。
求伯君过来,告诉张旋龙,他想搞一个汉卡。张旋龙说:“长城汉卡都快不行了,你还做汉卡有什么用?”求伯君说:“不一样,是兼容2401的汉卡。”张旋龙一听兼容2401,眼睛都亮了。四通2401打字机是当时四通第一挣钱的产品,Super PC让四通第二挣钱。而且,求伯君告诉张旋龙:“搞这个花不了多少钱。”
张旋龙在深圳蔡屋围酒店为求伯君定下了501房间,让求伯君在那里开发汉卡。此时的所谓投资,就是养着求伯君开发。治肝病的药很贵,一次就要两三千元。求伯君没日没夜地干,黄志昕医生警告张旋龙,如果再这样下去,恐怕会死掉。张旋龙就去劝求伯君劳逸结合,求伯君不听,他肝炎复发过三次,每次住院一个月到两个月,第二次肝炎复发正是软件开发最紧要的关头,求伯君就把电脑搬到病房继续写。
1989年初,软件写了出来,需要投资10到20万美元“烧字库”,做汉卡。万润南从一开始就不同意张旋龙做可以兼容2401的汉卡,因为那会冲了四通打字机的生意。碰巧1989年初,909排版软件面市,张旋龙借机对万润南说:“你看,你不让我做,别人做出来了吧。要不我们一起投钱做,打909?”四通内部讨论,还是不同意张旋龙做汉卡。
燕山大堂,张旋龙对万润南摊牌,“你不干,我也要干。”张旋龙要去找首钢,万润南反对,说首钢太大了,当时首钢一年缴税就是十几个亿。张旋龙和万润南还有很多别的生意要做,也不敢得罪万润南。后来,张旋龙找到了张玉峰,再后来,就“六四”了,万润南出事,跑到了美国。
张玉峰很爽快,立即同意和张旋龙各投8万美元“烧汉卡”。16万美元让张旋龙一个人掏,他也能掏得起,但是,他担心风险。“我虽然很看好,但也不一定成功。”而且,张旋龙一贯不喜欢单靠自己的力量做事情,他就是想找一家一起做。“他要掏钱,他的利益就和我绑在了一起。”方正金山汉卡上市,卖得非常好,占到了整个汉卡市场的55%,挣到了一个多亿。
1989年之后,四通开始走下坡路,张旋龙决定将重心转向方正。
张 玉 峰
1992年,深圳新都饭店,张玉峰最后一次和张旋龙谈判。张旋龙将金山投资办的子公司、资产、应收账款、银行存款全部打印出来,交给张玉峰看。张玉峰逐条看,不时地对张旋龙说:“这家子公司我不要;这个是别人欠你的钱,你自己收吧;这栋房子,我觉得真的不值,又没有用,我不要。”整个谈判过程,张旋龙总是乐呵呵地说一句话:“不要就不要吧。”最后,张玉峰说:“行了,你这些东西,我打八折,一共八千万,我出四千万。你一半,我一半。”
香港金山合并进香港方正,张旋龙弟妹起初都不同意。父亲创办的香港金山就这么没了,他们在感情上一时接受不了,张旋龙说服了他们。张旋龙看好北大,看好王选,看好张玉峰,所以,愿意全面合资。合资后,张旋龙任香港方正总裁、方正集团副总裁兼执行董事。但此后,张旋龙精力就不在中关村了。张旋龙看得很清楚,“国内那么多人了,又没有官位给我做。”他将精力放在了香港以及方正排版海外市场的开拓上。 
张玉峰早在1991就到香港成立了公司,本想自己做,后来发现不行,开始找人合作,很多人找过张玉峰,张玉峰最后选择张旋龙,因为他觉得张旋龙人好。张旋龙曾经不止一次地对张玉峰说:“张老师,我有这么多钱,我自己花,肯定只能花上面几张,下面几张肯定花不着,我要这么多钱干吗?我就希望能把方正的事情开开心心做好。”在方正资金紧张的时候,张旋龙曾动员一家人拿房地产做抵押,帮方正从银行贷款。
张玉峰他们喜欢张旋龙这个人并不代表喜欢他的一切。香港金山与方正合并,并在香港成功上市,求伯君却被搁置在了合并之外。临别,张旋龙对求伯君说:“你在珠海新成立一个金山,给你一半股权,珠海的房子给你用,没有钱,我还会给你。只要你还想做,我就支持你。我现在最怕你不想做了。”“你不想做的时候,你也告诉我,你也一定有碗饭吃。”求伯君说:“我肯定有饭吃,你放心。”张旋龙总觉得技术人员很可怜,“一辈子写软件,写不出来,啥都没有。搞销售,卖这个不行,还卖那个,而且,还天天有酒喝。”张旋龙后来又将自己的一半股份分出去很多给求伯君手下的人。香港金山并入方正后,求伯君接过香港金山的品牌,继续用WPS打造出了国内金山的品牌。张旋龙得了方正,并没有丢金山。
张旋龙和张玉峰一起经历了很多风浪。那年,海关出了点事,张旋龙与张玉峰火速赶到天津。张玉峰很紧张,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对方指着张玉峰鼻子说不能抽烟,张玉峰气得手直抖,久在江湖行走的张旋龙说:“张老师你先回去,我来和他谈。”张旋龙开始和那人聊,张旋龙当年做芯片的时候,认识很多要害部门的人,聊到最后,张旋龙抽雪茄,那人帮着在旁边点烟。
张旋龙和张玉峰做了10多年兄弟,第一次重大分歧出现在收购奥德上。作为香港方正总裁,张旋龙一直对收购奥德持保留态度。在讨论方正收购奥德的会上,张旋龙一直没吱声。张玉峰主导性意见发表完,说:“张旋龙,你还没有发表意见呢。”张旋龙说:“我有什么办法啊,第一,我是小股东;第二,你们都同意了,我只好少数服从多数。”张旋龙最后一个同意方正收购奥德。但在方正收购奥德同一天,张旋龙将他持有的所有方正股票一抛而空。方正股票4块多的时候,张旋龙没卖过,此时,方正股票1块多,他全卖了。“钱对我来讲当然很重要,但我还有很多我的性格。”张旋龙承认渠万春很能干,但他认为,自己可能没有办法和他一起共事。
1999年7月,整合进方正的渠万春以第二大股东的身份要求王选辞职。张旋龙就是在这个时候和张玉峰谈了第三次,希望他多听听“老哥们儿”的意见,不要都信年轻人的。1999年8月,方正这边开始反击。方正电子、方正研究院、方正集团的一些中高层领导联名给北大校方写信:一、抗议渠万春损害方正的形象;二、要求方正集团董事长张玉峰下台;三、要求留下王选。此前,方正中层干部开了一个会,张旋龙讲了话。张旋龙这话很难讲,他说:“张玉峰当年对我有恩,你们不要管我什么事,按你们的意愿投票就是了。我也不希望做什么思想工作,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我也不知道我对不对……”
让张旋龙下决心投张玉峰反对票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业已代表方正���李汉生到方正,而此时张玉峰要让“横空出世”的渠万春做李汉生的老板,张旋龙感到自己无论如何没办法向李汉生交代。就在燕山酒店大堂,当着张旋龙与张玉峰的面,渠万春问李汉生:“同不同意我做你老板?”李汉生说:“不同意。”渠万春起身,拂袖而去。
李 汉 生
1999年1月,香港铜锣湾,张旋龙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约好了李汉生晚9点见面,一直到11点半,李汉生还没有露面。
张旋龙又仰头喝干了杯中的酒,思量着该怎样和李汉生说。这之前,张旋龙、张玉峰、王选已经在燕山大酒店1716决定请李���生进方正,解决方正长期积累的管理问题。
张旋龙早在1988年就认识李汉生,张旋龙在建行系统卖Super PC的时候多次遭遇代表HP的李汉生,他知道李汉生的厉害。
方正决定请李汉生和柳传志、杨元庆很有关系。方正内部开会,讨论能不能在外面找到一个像杨元庆一样的人,董事会开玩笑说:“张旋龙你本事那么大,你能不能将杨元庆挖过来?”张旋龙笑:“这不是害我吗,我和老柳那么好。” 说起杨元庆,张旋龙想到杨元庆经常说:“从HP学了很多管理。”后来,一有机会和杨元庆聊天,张旋龙就和他聊HP。杨元庆客气地说:“李汉生不仅是我管理上的师父,也是我打高尔夫球的师父。” 张旋龙又到柳传志那里去印证,柳传志说:“这个人真好。”张旋龙又多方打听李汉生的人品与能力,一直问到HP的代理商那里,所得信息一致。
张旋龙久等的李汉生终于出现了,李汉生对张旋龙连声抱歉:“大老板和柳传志会面,我做翻译,无法脱身。” 
张旋龙已经喝了不少酒,他直接说:“时间也很晚了,我开门见山,你有没有想过到方正来?”
李汉生吓了一跳:“真的?假的?”
张旋龙一脸严肃:“我说着玩,也不用等你这么久吧。”
张旋龙开始向李汉生介绍方正的情况以及未来的打算,张旋龙劝李汉生:“你在HP,到了这个位置,再刺激你的还有什么?你已经38岁了。”两人聊了一两个小时,李汉生说回去想想。
三个多月后,李汉生同意,但李汉生要很大的权力,李汉生说,否则没办法做事情。张旋龙起初吓了一跳,后来,在张旋龙多方努力下,1999年4月,李汉生走马上任方正电子总裁。
方 正 数 码
1999年5月,香港。张旋龙一口气谈完方正与雅虎合作的.com上市融资计划,新鸿基老板郭炳联问:“张旋龙你投不投钱?”张旋龙一下被问住了,方正集团常务副董事长魏新等人都在,张旋龙不能下不了台,他一拍胸脯说:“好!我投。我投一千五百万。”郭炳联说:“那好,我投六千八百万。”“第二个问题,谁当CEO?”张旋龙随手一指李汉生。郭炳联问:“是不是啊?”张旋龙说:“是啊。”前后不到15分钟,事情就定了下来。
互联网泡沫起来以后,张旋龙在香港一辈子都没有这么神气过。香港大富豪纷纷给张旋龙打电话,请他吃饭,坐游艇。张旋龙说:“你们干吗?我没觉得我对科技有很深的见识啊。”张旋龙越这么说,找他的人越多,人们不相信一个和方正、四通、联想、金山都有着密切关系的人会不厉害。
张旋龙在饭桌上和香港富豪们谈完他们的.com,下面和李汉生连续去了美国两次,游说雅虎。杨致远和张旋龙很投缘,谈完合作,两人谈起,一个男人仅事业成功,家庭不成功,不算成功。
2000年5月17日,方正控股与雅虎、香港郭氏兄弟新鸿基集团旗下的新意网(sunevision.com)共同收购香港上市公司荣文科技,改名方正数码。方正收购荣文时,荣文已停牌,股价只有1.2到1.3港币。收购完成后,跟着配发新股,通过变更与发行新股,总共在股市圈到了3亿港币的现金。
方正数码主要由张旋龙与李汉生一起运作,经过1999年9月的高层人士“震荡”与是是非非,李汉生于2000年8月,离任方正电子具体管理,出任方正数码总裁。对于这次人事变动,张旋龙说:“李汉生第一次给方正带来了规范管理的思路和方法,对方正的长远发展会有很大的好处。当然,方正公司内部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之间还会有一些差异,这些对底下的员工可能会有一些影响。后来,刚好有Internet,也很重要,也是另外一家上市公司,方正不能错过互联网这个机会。”李汉生一身轻松地重新开始,张旋龙对李汉生有了交代。
在这次整个股市运作中,方正控股以股权置换形式,把全资子公司方正数码注入荣文科技,作价4.3亿多港元(到注入前,方正数码一共仅投资了2000多万人民币),占到了39.62%的股权;雅虎把所持的与方正数码合资公司AD Targeting 的20%股份全部注入荣文,换回荣文新股,占股11.41%,荣文原来的主要股东荣智鑫等共占股16.31%,荣文以每股1港元的价格配售7560万新股,香港郭氏兄弟新鸿基集团旗下的新意网认购超过6000万股,占股7.4%;张旋龙认购1500万股,占2%,加上期权,张旋龙个人占4%。李汉生没认购,给了李汉生一些期权。荣文科技在一年内卖掉其他业务,成为一个专事互联网及电子商务业务的公司。
  张旋龙很自豪他赶在互联网泡沫破碎之前,让方正仅花了2000多万人民币就在香港又搞到了一个控股的主板上市公司,并拥有了3亿港币现金作为方正发展互联网的后盾。所以,王选听完报告,最后对张旋龙说,“那你就当董事长吧。”
柳 传 志
1998年,香港,晚餐。在求伯君催促的眼光下,张旋龙最后对柳传志摊牌:“如果不行,大家还是好朋友,干一杯就完了。”柳传志说:“行。你说个价钱。”张旋龙报了个价,柳传志让张旋龙等会儿,推门出去,给杨元庆打了个电话,回来,柳传志说:“稍微压低一点价格就可以了。”
1998年8月12日,联想完成对金山的注资。金山估价为3000万美元,联想以现金和商誉折价方式注入900万美元(其中商誉450万美元,现金450万美元),持有30%股权,成为金山单一最大股东。联想本想多买一点金山股份,张旋龙不让。
金山要引资,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方正。张旋龙负责引见,到讨论的时候,张旋龙说:“我在金山有股份,不方便参与董事会讨论。”张旋龙说完,推门出去。第一波讨论,王选等高层都同意,后来,因为各方面的原因,没谈成,像上次拒绝求伯君合并进入方正一样。张旋龙操起电话,拨通了柳传志。
从燕山大酒店到香格里拉,从北京到香港,从早餐到午餐,张旋龙和柳传志谈了三次,张旋龙说:“我没再找第二家,你有没有兴趣?”柳传志说:“你张旋龙的人品在中关村谁都知道,愿意和你合作这个事情,但具体价格的事情由杨元庆和他们去谈。”
张旋龙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谈成,他和柳传志互相知道的时间比较久,但没打过什么交道。当年联想和四通为广告牌子“干仗”的时候,张旋龙因为和四通是生意伙伴,还帮四通动过手。所以,张旋龙和柳传志交情一直不是特别深,顶多一起吃吃饭,吃饭的目的是交流一下对中关村街上所发生大事的看法。1995年,联想股价最差的时候,张旋龙介绍过两个金融界的朋友给柳传志,这两个朋友帮过方正在香港上市,这两个人后来为联想将国内资产注入香港联想帮了不少忙。柳传志很感激,觉得张旋龙“够意思”,这次张旋龙找上门来,柳传志也不能驳他面子。
现在,张旋龙手上的方正股票已经很少了,还好,杨元庆说,金山可以让张旋龙发一笔,张旋龙也觉得金山的股票一定能够赚到钱。
张旋龙现在依然喜欢在中关村转悠,不知他又在动谁的脑筋,打谁的主意。 
问    答
作者:喜欢什么人?
张旋龙:喜欢赚过钱的人。第一次不赚钱,没关系;第二次不赚钱,也没关系;第三次不赚钱,就不行了。我是个商人,你不能说每次都运气不好,都不能赚钱。
作者:不喜欢什么人? 
张旋龙:最不喜欢坑蒙拐骗、讲假话的人。做生意可以讲一些虚的,底价八十,报价一百,这不叫假话,这叫生意。
作者:靠什么在中关村立足?
张旋龙:我不善管理,但善于找人。方正很多优秀员工都是我找回来的,找完了,让他们去管理。我已经45岁了,不应该这个时候还让我管理。
作者:怎样看中关村公司的潮起潮落?
张旋龙:四通、方正、联想,我都在他们最鼎盛的时候和他们合作了。我对方正仍然有信心,第一,方正有产品;第二,北大人就是不一样。联想确实很优秀,但我也有一句话,叫风水轮流转……
作者:怎样用从中关村挣来的钱?
张旋龙:以前的钱都用来投资公司了,我比较喜欢做生意。我没有炒过一分钱股票,我希望在做生意的过程中过瘾,股票没有什么过程。
作者:当“名”与“利”发生矛盾的时候,选择哪一个?
张旋龙:那当然“名”更重要,“名”是信誉的问题。如果我现在的财产全没有了,我相信我可以重来。所以,我会保持我这个“名”。以前,很多部长对我说,求伯君都比你出名了,我说,我手下有十个求伯君,我更高兴,“名”留在关键人物心里比落得尽人皆知的“浮名”要好。
作者:怎么看王选与张玉峰矛盾?
张旋龙:王选与张玉峰其实是有很强互补性的人物,这也决定了他们的经营理念有一些不一样。但到后来收购奥德的时候,已经不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了。
作者:张玉峰离开方正对方正是否是一种损失?
张旋龙:张玉峰是使方正内部发生分歧的原因,他的离开是解决这种分歧的一种结果。一个公司的创始人不是很愉快地离开,肯定会造成一些影响。
手    记
想起张旋龙,就想起张玉峰,就想起1997年底采访完张旋龙,张旋龙喊张玉峰、张兆东一起在燕山酒店吃的那顿晚饭。那是我第一次见张玉峰。那时,方正的业绩还很好,饭桌上三人有说有笑,在外人看来,三人亲如兄弟。张玉峰当时是老大,说起话来掷地有声。
其后,一直未见忙海外市场的张旋龙,倒多次采访过经张旋龙介绍的张玉峰,1999年8月,我在燕山酒店咖啡厅再次采访张玉峰,此时,张玉峰与王选的矛盾业已显现。张玉峰在那个晚上对我说:“办企业不能是业余的。”此前,张玉峰与王选都十分小心地避免冲突,说到对方都是“好话”连篇。我当然知道“办企业不能是业余的”是指向王选的,但直到那时,我都没预料到后来的“事变”。
所以,我写《变革方正》依然还将张玉峰、王选、张旋龙、李汉生放在一起写,写完后,没想到会遭到多次修改,看来各方都不满意。最后,张玉峰打电话过来说:“这篇稿子暂时不要发了,一个月后就会有结果。”正当我猜测这个结果是什么的时候,我又接到了张旋龙的电话。
我在香格里拉见到了张旋龙。张旋龙那次放弃一贯住着的燕山大酒店改住香格里拉,让我感到有些诧异,现在想起来,原因大约是那几天住那不太方便。张旋龙也对我说:“稿子不要发了。”他没说原因,改谈别的,谈起别的,张旋龙又有说有笑了,很开心的样子。后来,吃饭的时候,正说着别的,张旋龙突然没有上下文地对我说:“张玉峰对我有恩,让我赚到了钱,但是这次我没有向着他,我们这帮老哥们儿 都没有向着他……”后来,再没了两人的消息;后来事情就闹大了;后来张玉峰就“下台”了;后来,听说张旋龙又和张玉峰碰过几次面,据说,张旋龙每次见到张玉峰,老想起西安事变;后来,方正很多人出局,据说,是因为“站错了队”。其实,如果可以不站队,谁又愿意站队呢?这其中一定有很多无奈与牺牲。
方正事变,据我所知,一开始的时候,无论是张玉峰,还是王选都没预料到事情后来会变得那么不可收拾。“战争”就是这样,一旦开始,就不会再被某个人或者某几个人的意志所左右。尽管张玉峰与王选都具有钢铁般的意志,尽管他们办好方正的初衷一致,尽管他们都有着超人的智慧,尽管两个人都知道妥协,但“战争”一旦开始,“战争”自会沿着它自有的轨道向前行进,有时候即使双方都想喊停,也停不下来,这正是“战争”的残酷所在。所以,没有损失的“停战”只能发生在“战争”之前,所以,一个组织里面很需要一个到处“和稀泥”的人,四处调停,做消防队长。张旋龙在方正一直是“和稀泥”的角色,很多话也只有以他的身份说出来才合适,可惜的是,那次事变,张旋龙成为一方利益的代表,他身处其中了。
张旋龙尽管混迹江湖多年,但依然是性情中人。性情中人眼里没有对错,只有朋友。让一个性情中人处理张玉峰问题,他的痛苦可想而知,但张旋龙毕竟是个成熟的商人,一个商人不可能仅为了表现自己的痛苦而失掉自己的利益,所以,关于和张玉峰的事情,张旋龙不愿多说。他不能说自己错,也不愿违心地攻击张玉峰,所以,他闭口不谈。
张旋龙作为一个商人,他的本事在于使人需要,让人高兴。让人高兴最低成本的手段是低姿态,自己不摆谱,创造机会让对方摆谱。张旋龙这些本事可能得益于他干过导游。姿态低,见谁都乐乐呵呵的,时刻不忘照顾别人,让别人舒服,使张旋龙的朋友遍天下。在中关村,你可以从很多人嘴里听到“我的朋友张旋龙”,张旋龙为此得意,为此也花费了很多时间。张旋龙手机上如果有一个陌生的未接电话,他一定会打回去,问:“谁打张旋龙电话?”张旋龙朋友太多,他无法知道这个陌生的电话���不是一个久违的好友有急事打来的。
张旋龙使人需要,让人高兴,不仅靠人缘好,更重要的是,他手里始终掌握着对方需要的东西——四通当年需要张旋龙的Super PC;方正当年需要香港金山的壳上市,还需要张旋龙打海外市场;联想1998年需要金山的软件概念提升品牌。张旋龙的本事在于他总是知道何时何地何价将何物卖给何人,几乎从没错过。这不容易。
来源:《知识英雄2.0》
作者:刘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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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主之地:A站暗黑资本史 | 深氪
文   闫浩 编辑    杨轩 对命运多舛的A站来说,一次可能改换命运的重要转机正在降临。 36氪从接触过A站本轮融资计划的投资人士处获悉,已经传言两个月之久的A站和阿里牵手的绯闻,即将修成正果。 如无意外,阿里以及阿里系的云峰基金将在A站本轮融资中实现控盘。根据36氪获得的信息,本轮A站预计增发2.5亿新股,投后股权结构为云峰+阿里占31%;而A站原来的实际控制人奥飞动漫董事长蔡东青出让了28%的股权,老股东中文在线投后占比16%。 这一切意味着,加上此前优酷土豆在A站本轮融资前已经持有其13.23%的股权,本轮融资后,“阿里+云峰+优酷土豆”的组合将实现对A站的控股地位。换言之,A站的实际控制人从奥飞系转移到了阿里系。 A站本轮融资并不顺畅,多位跟进过A站融资进程的投资行业人士对36氪表示,A站本轮融资只有也只能由阿里接盘。 根据36氪获取的A站资方调研数据,A站在今年 11 月的实际 DAU 已经降到了160万,其中 PC 端 90 万、移动端 45 万——这个数字在今年 1 月份的峰值是 1200万,当时月平均DAU也有800万。“数据掉得如此之快,任何一家以财务投资为主要目的的VC都不可能接盘”,上述一位投资人士对36氪如是说。 数据下滑的直接原因是今年6月的政策风波,在此之前,A站是一个 UGC 内容占比超过 98% 的平台——36氪从投资行业获知的数据是,今年6月份前A站实际拥有 60 万 up 主,每日生产 11000 个原创视频,用户日停留时间 54 分钟,日PV 5500 万——但随后由于A站关掉了 70% 的UGC内容,数据陡然一落千丈。 36氪了解的A站本轮融资计划显示,A站本轮投前估值为 7.5 亿人民币,相比A站上一轮融资时18.5亿的估值缩水一大半,而在本轮阿里入股后,A站的实际估值也仅仅达到10.3 亿人民币。 这已经是A站历史上第五次进行大股东位置的调整了。作为中文二次元世界的开拓者,它的历次融资牵连甚广,不仅跟神秘的富二代以及斗鱼这样的独角兽巨头有直接联系,也跟奥飞动漫、中文在线、华策影视、掌趣科技乃至乐视这样的上市公司藕断丝连,甚至还有从原告被告关系演化成为占股股东的离奇故事。 资本的来来去去、腾挪倒转是A站发展史上最重要的一条脉络,它在经营上的各种失策归根结底都与此有关。你可以说它是一家拥有过太多主人的公司,也可以说,它可能从来就没有主人。 从边锋系流转到奥飞系,创始人低价转手埋下乱根 Acfun 作为国内最早的二次元社区之一,至今已经存在十年之久。 作为一个个人站,A站的经营总是磕磕绊绊,到了2009 年第三季度,A站遇到了成立以来最大的一次危机,因为一次机房故障,A 站从7月直接宕机到8月,就在这段时间中,A站老会员“⑨bishi”徐逸,建立了当时作为A站备胎的另一个视频站“mikufans”(初音未来的粉丝)——也就是后来的bilibili。 回到A站的故事上。与至今依然在B站任职的徐逸不同,2009年末,Acfun 创始人 xilin 在无力承担高昂的视频带宽成本的压力下,将 A 站以仅仅 400 万人民币的价格,低价出售给著名棋牌游戏平台边锋网络总经理潘恩林,以及边锋武汉分公司总经理陈少杰,后者直接在武汉负责A站业务,后来成为游戏直播巨头斗鱼的创始人——斗鱼2016年C轮宣布的融资金额就已经高达15亿人民币,比如今A站的整体估值还高。 对于A站的用户来说,相比陈少杰这个名义上的负责人,他们更熟悉A站具体负责实际运营的赛门,甚至一度有人认为赛门是A站的新老板——36氪从多个渠道了解到的情况是,赛门本人并不持有A站股份,只是因为对外联络方便而保有了A站站长之名。 创始人xilin 去任A站一代目之后,2010年在 Acfun 贴吧留下了以创始人身份讲出的最后一段话,其中提到:“ACFUN一直以来的存在模式,是不合理的,ACFUN需要其他的网站提供生存空间,说的明白点,ACFUN通过盗用其他网站的资源,一直偷偷摸摸、苟延残喘的活到今天”,此话一语成谶,依附于其他平台以及版权的问题成为A 站随后数年摆脱不掉的命门。 在国内二次元文化尚未勃兴的2010年至2013年,A站虽聚集并培养了了众多二次元文化爱好者,但是经年累月只出不进,盈利问题困难重重。为求变局,2013年初,陈少杰加大了对A站的管理及投入,其代表性作品就是4月份孵化出了ACFUN生放送直播,这个国内最早的游戏直播平台前期用户基本都由ACFUN.com导入,在2014年1月1日起正式更名为了斗鱼TV。 生放送直播 而后陈少杰带领团队将斗鱼从A站剥离出来单独融资,2014年4月,奥飞娱乐创始人蔡东青收购了A站92%的股权,陈少杰持有剩余的8%。 A站2014年工商年报,实际控制人由陈少杰转为蔡东青 蔡东青本人也是斗鱼的天使投资人,根据全国工商系统的数据,蔡东青目前公开持有武汉斗鱼13.18%的股权,为陈少杰、腾讯之后,武汉斗鱼的第三大股东。 斗鱼主体武汉斗鱼网络科技工商资料中的股权情况 在奥飞入主、斗鱼单飞后,A站站长赛门在4月份出走创办阡陌视频社区,离职时留下的一条微博揭开了A站资方与管理问题的冰山一角。 赛门离职微博谈及不满“利用信息不对称玩投机倒把游戏的IT商人” 从xilin到边锋系再到奥飞系,A站四年间三换实际控制人,正当A站全体“猴子”期盼一个稳定向上的局面时,A站在随后三年又经历三换CEO的剧烈变动——一位神秘的富二代的入主,再度搅动了A站的一池春水。 奥飞隐居幕后,富二代入主 奥飞创始人蔡东青身家百亿,Acfun 只是他众多投资项目中很小的一支,本身无暇顾及A站的实际运营,只能交给专人代理,在2014年4月至12月间,A站实际运营由A站老员工及奥飞派驻的高管负责,除了蔡东青,奥飞动漫高级副总裁、奥飞互娱CEO陈德荣也是A站当时公司主体“广州爱稀饭网络科技有限公司”的董事。 2015年1月,A站在北京成立了广州弹幕网络科技有限公司,正式从武汉迁往北京,2015年4月份广州弹幕更换了工商资料,法人以及董事长由前奥飞动漫国内营销总监蔡钊展更换为了孙旻,而董事名单中则出现了刘宽。根据虎嗅、北京商报当时的报道,在这次调整中,蔡东青已将所持有的92%股权中分出了41%授予了一位神秘的个人股东——也就是刘宽本人。 36氪并没有在当时的工商资料中查询到具体的股权变更数据,但蔡东青将接近一半股权转让给另一大股东的事实在A站主体广州弹幕网络科技2016年的工商年报中展露无疑,年报显示,在2016年7月A站新一轮股权转让前,莫然(后来的A站CEO,神秘股东代持人)持有几近于蔡东青的股权,比例大致符合前文描述的51%对41%(后续有部分股东稀释)—— 这些数字的准确性将在36氪后文引用的资料中持续得以验证。 2016年A站主体公司工商年报,时隔两年,蔡东青又收回了自己的股权 我们把视线拉回到2015年股权变更中新晋的股东孙旻、刘宽上,公开资料显示,孙旻是手机游戏开发商北京赛瑞思动创始人,本科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动画学院,2013年7月毕业于美国纽约电影学院,获得硕士学位,而刘宽的背景则颇为神秘,多位A站知情前员工向36氪表示,刘宽的背后是神秘富二代杨鑫淼,而孙旻就是刘宽替杨鑫淼请来的第一任CEO。 尽管有媒体报道称,杨鑫淼、刘宽、孙旻以及后一任A站CEO莫然都是圈内好友,身上都有“富二代”、海归背景(以英国留学为主)、漂亮的打扮与穿着、超跑俱乐部成员等标签,但36氪从A站知情人士以及公开资料中了解的情况,只能确认杨鑫淼和刘宽确系“发小”关系。 在2013年山东当地媒体对杨鑫淼的一则专访中,就曾经出现了关于刘宽与杨鑫淼之间关系的描述: 11日下午,记者采访了杨鑫淼的“发小”刘宽,他们两人是小学同学,两人一直没有断过联系,感情很好。对于杨鑫淼,刘宽说他从小做事就非常认真,动手能力很强,头脑也非常灵活。刘宽认为,杨鑫淼有一个特点从小到大都没有变,那就是执著,只要认准的事情,不管什么情况,都很难改变。在读小学时,杨鑫淼制作航模,“别的孩子放学就都回家了,他自己还在那里琢磨。最后他做出来的船就比别人的跑得快。”而目前正在创业的杨鑫淼还是这样,工作起来非常认真,经常到了凌晨三四点钟还在加班,“同样是做一件事,他这样执著得出的结果肯定就不一样了。” 杨鑫淼是原手游公司晶合思动创始人,根据中国青年报在2013年的报道,老家在青岛,英国赫尔大学计算机学士、英国伯明翰大学工商管理硕士,2010年回国创立晶合思动,2013年就跻身福布斯“中国30位30岁以下创业者”榜单。 “富二代”是杨鑫淼身上的一个标签,在中青报上述报道中曾出现这样的描述: 出生于山东巨贾家庭的“富二代”标签让杨鑫淼隐隐觉得,总有有色的目光看着自己,他在学习中取得的优秀成绩、出国的优秀表现,似乎都并不完全被视为自身能力的体现。 杨鑫淼的另外一个身份,是二次元的狂热追随者。在2015年的社交网络上,一位ID唤作“喵殿下de盛夏光年”通过频繁的抽奖、晒车、展示豪宅与二次元主题收藏、结交黄晓明以及Tfboys 等明星而引人瞩目,巧合的是,喵殿下在微博晒出的个人照片,恰恰和杨鑫淼此前专访留下的个人照相吻合。 而36氪也向A站见过杨鑫淼本人的员工询问,证实了喵殿下确系杨鑫淼本人的传言—— 只不过到了2016年,喵殿下清空了自己的个人账号内容,再也没有公开出现。 杨鑫淼在商业世界的能力很早就体现在自己创立的游戏公司晶合思动上,早在晶合思动创业初期的2011年,其股东名单里就出现了港股上市游戏公司博雅互动,而后晶合思动又在2013年顺利得到了同创伟业以及红杉资本的投资,2014年更是迎来了腾讯产业共赢基金的青睐。 2015年2月 ,A股上市公司掌趣科技发布公告,称拟以发行股份及支付现金相结合的方式,作价 21.58 亿元购买晶合思动100%股权,这个收购价格在二级市场一度引来非议——掌趣的公告显示,晶合思动在 2014 年的营业总收入仅为 144.79 万元,但却承诺在2015、2016、2017年三年净利润分别不低于1.51 亿元、1.84 亿元、2.28 亿元——六个月后,掌趣科技宣布调整收购方案,不再收购晶合思动。 实际上,就在晶合思动准备出售给掌趣科技前,杨鑫淼就开始插手A站日常事务运营,A站相关员工向36氪表示,2015年春节前后,杨鑫淼就曾出现在北京A站办公室办公,而A站从武汉迁往北京,也是在杨鑫淼本人的直接授意下进行的,“杨鑫淼在北京办了新公司,除了A站原来武汉员工北上,也招了很多新人,武汉的公司继续保留”。 杨鑫淼入主,A站这种武汉、北京两地办公的情况,又无形中酿造了一场诉讼官司以及随之而来的股权变动。 从原告到股东,优酷土豆入股A站的真相几何 A站新任管理层的意图是将A站整体迁往北京,这个时候,原武汉公司部诸多老员工的处置成为了难题。 2015年3月,一位认证信息为广州爱稀饭网络科技有限公司(A站在武汉的公司) 项目经理与测试工程师的Acfun前员工在微博爆料称:“现在Acfun原技术团队除了因为交接协议被强制留下的几人基本已经全部离职,没错就是这样。编辑团队也基本是同样的情况。我知道这个结局真的是个悲剧,在这之前我真心希望北京团队可以顺利的做下去,如今真的已经忍无可忍” ,直指A站意图将武汉团队遣散殆尽的问题。 而在同期,A站另一位员工又爆出,Acfun三位管理员因为优酷的侵权案件而被刑事拘留了。 中国青年报在随后��报道中详细解释了这起侵权案件的始末,2015年1月,优酷土豆向A站高层连发6封律师函,但A站均未对此进行回应,随后优酷土豆选择进行实名举报,警方于当年2月以非法入侵罪(此处应为非法入侵计算机系统罪)逮捕了A站3名高层人员,这3名高层人员也需向优酷土豆分别赔偿100万元。 而后有未经优酷土豆方证实的爆料又指出,除却管理层的300万赔偿,A站自身也需赔付1500万现金以及18%的股权。 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 36氪从一位A站前高管处了解的情况是,优酷土豆实际上从2014年年末开始就在发律师函,“连续发了小半年”,这段时间A站正忙于管理层的过渡,无暇顾及版权事务,而在A站 2015 年初迁往北京之后,优酷土豆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依旧把律师函发到原武汉公司名下——此时的武汉A站旧部基本已经是一个总部不愿意接纳的“冗员”部门,并不具备实际决策权。 事实上,2015年2月被抓的3位A站“高层”也均属于A站在武汉的老员工,这也是为什么当时“替罪羊论”会流行的原因——不管事的A站老员工被抓进去了,真正在北京管事的却安然无恙。 A站在武汉的原有公司主体广州爱稀饭网络科技已经在工商资料中隐去了2016年9月之前的股东变更记录,但36氪查询到,A站为了研发曾在2014年7月成立的分公司武汉爱稀饭网络科技研发中心,这个科技研发中心的股东名单中就包含了在侵权事件中的“替罪羊”。 武汉爱稀饭网络科技研发中心股东名单 经36氪核实,在这份股东名单中出现的朱周易,确系A站2015年2月被警方逮捕的三名“高管”之一,当时朱周易名义上的身份是A站武汉公司的CEO——根据他的公开领英资料可知,尽管朱在A站的工作履历从2013年就开始了,但直到2015年2月,朱周易的身份还是武汉理工大学软件工程学研三就读的学生,知情的A站相关人士向36氪表示,朱周易算是即将撤离武汉的A站留守工作人员的负责人之一,按理并不在实际高管序列。 朱周易后来离职创办轻文轻小说,创业融资时媒体解读时仍用其A站前CEO这个身份。 至于朱周易三人收到的优酷方100万的赔偿要求,现有网上流传出的一份Acfun拟写的与牵涉此案的原高管之间的协议,就明确有“100万现金赔偿”的字样。 优酷1500万+300万+18%股权的赔偿方案最终并没有落实,36氪从了解A站本次诉讼的人士处获悉,优酷土豆提出的方案更接近于”赔偿 1500万+300万 ”还是 “赔偿 18% 股权”二选一,而A站最后给出的解决方案是出让股权。 36氪无从确认A站和优土具体的股权转让细节,但优酷土豆在当时拿到A站18%股权的数据确凿无疑——2016年上市公司中文在线宣布2.5亿人民币投资A站,披露了A站此前的股本情况,当时优酷土豆持有15.3%股权,而在中文在线之前一轮进来的软银占股15%,推算软银投资之前优酷土豆未被稀释下的股份,恰好就是18%。 优酷土豆在软银进来后持有A站15.3%股权,推算其未被软银稀释前的股份为18% 从抓捕对方“高管”入狱,到最后成为占股股东,优酷土豆和A站的关系完成了神奇转化,在2015年4月29日A站广州弹幕网络股权的变更中,上海全土豆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和孙旻、刘宽一道正式成为继蔡东青之后的A站新股东,跑去做斗鱼的陈少杰自此和A站再无股权关联,优酷土豆当时主管投资的副总裁邵峻进入董事会。 换句话说,此时的A站,在杨鑫淼和蔡东青之外,又多了一个主人。 到了2015年8月,A站又向多家媒体确认得到了优酷土豆5000万美金注资的消息——这一数字的真实性一直饱��质疑,多位前A站员工向36氪表示,“绝对没有这么多数字,实际应该很小”。 5000万美元是个关键数字。一家公司帐上究竟有多少现金,直接决定了生存还是死亡,以及它接下来的重要决策和举动。 36氪查证当时A站宣布融资的报道的源头,均指向2016年8月6日合一集团(即优酷土豆集团)首届开放者生态大会,会上合一集团宣布投资了 AcFun、加意新品、容艺教育学校、着迷和罗辑思维等五家企业。在提及合一投资A站5000万美金时,腾讯科技 、界面等媒体的表述用到了合一集团“领投”而不是“投资”的说法,前者意味着合一集团并不是这笔投资的唯一出资者。 而从结果上看,合一以及A站方提到的合一“领投”A站5000万美金A轮融资的说法,跟2015年4月优酷土豆和A站达成股权和解获得A站18%股份同属于一个维度——合一在A站的股份,自2015年4月之后再也没有调整过。 假设A站这轮融资的说法为真——即在2015年4月到8月间,A站拿到足额的5000万美金,那根据当时的汇率,就是 3.1 亿人民币入账,不说高枕无忧,但是缓口气是够了。 时任A站CEO孙旻在回复网友的私信中提及自己垫钱给员工发工资 可惜,到了2015年年底,网上开始流流出一张时任CEO孙旻称A站已经没钱的截图,截图中孙旻称自己将掏钱给员工发工资,界面新闻曾向孙旻求证了此图真伪,得到了肯定回答。 3个多亿人民币注资在短短4个月或者8个月的时候就花到没钱,是A站太大手大脚了么? 答案可能是否定的,2016年中文在线投资A站时曾公布了A站在2015年的财务数据,当年A站营业收入为363万元,净亏损达1.13亿元——3个多亿足够A站以这样的规模亏损近三年。 由于优酷土豆投资A站的主体是上海全土豆文化传播有限公司,36氪遍寻优酷土豆在2015年3月到8月间的美股公告,均没有发现这笔投资事务的踪影,随后10月份合一集团(即优酷土豆)宣布被阿里收购,是否有钱出账更是无从追踪。 不管怎么样,对外宣称拿到合一集团“5000万”美金的A站,很快就启动了下一轮融资。 软银投资,少主退出 外界的感知总是迟钝,实际并没有太多钱的A站,却在当时留给外界一股拿到大钱后欣欣向荣的模样。 在优酷入股后,A站首先将自己的管理团队稳定下来,在五个董事席位中,蔡东青、陈德荣代表奥飞系,刘宽和孙旻代表杨鑫淼,而邵峻则代表优酷土豆,除了这些核心人物,A站的业务运营队伍也在不断扩充完善。 当时的A站CEO孙旻 2015年4月,曾担任《电子游戏与电脑游戏》、《梦幻总动员》编辑、并创办了《动漫贩》、《24格》等二次元媒体的著名动漫媒体人刘炎焱(也就是二次元世界著名人物绯雨焱)加盟AcFun,出任A站总编,主导A站内容建设,刘炎焱在当时也任A站监事,节制各方,地位不低;2015年6月,之前在去哪儿、触控、考拉FM有过十年产品经验的张侠(二次元世界著名人物伊卡洛斯之翼)加盟A站担任产品VP,带领整个移动开发团队,后来又接手了Web端;与张侠一同到来的,还有日后负责A站财务的前蓝港互动CFO毛智海。 在2015年6月到11月的这段时间内,A站也一改往日的寒酸作风。据媒体报道,当时A站光在百度贴吧就砸了600万广告推广费用;A站的对外投资也大都在这一时间段内完成,像产品VP张侠就属于A站直接投资张侠的业余创业项目裙摆App而斩获的一员大将;此外A站在当时也开始发力移动端产品,根据Trustdata统计的数据,A站移动端月活从当年6月的73万涨到12月份的238万。 然而,到了2015年12月,A站的上升势头急转直下,多年的无证经营在这个月结出了最苦的果实——A 站没有《网络文化经营许可证》和视听牌照(《信息网络传播视听节目许可证》),甚至连最普通的ICP许可证(中华人民共和国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也因为旗下域名acfun.tv与acfun.com 被列入了工信部黑名单而无从申请。 acfun.tv和acfun.com被列入工信部黑名单 在当月,A站频繁接受相关部门的检查、警告以及罚款,整个市场充斥着对A站负面展望,而当A站时任CEO孙旻如前一章节所述道出了公司缺钱的窘境后,A站又被外界视为步入了弹尽粮绝的险境。 孙旻作为对现状负责的CEO渐渐淡出实际管理层,早在2015年2月就携自己的创业团队加入A站北京总部的刘芳阳临危受命,出任COO挡了一阵风雨——经36氪调查,刘芳阳其实就是前文提及代持杨鑫淼在A站股权的刘宽的妻子。 在这种局面下,白衣骑士软银挥舞着6000万美金的支票在2016年1月份投资了A站,可谓挽狂澜于既倒。 根据A站后续融资中中文在线的公告,软银在本轮占股15%,如果以6000万美金这个数字计算,A站当时的估值已经到了4亿美金,大概是2017年末阿里、云峰进来这轮估值的2.5倍。 软银是阿里大股东,投资已经有优酷土豆背景的A站合情合理,但这笔救命的投资又无形中让刚稳定不久A站管理团队再次萌生变数。 A站每次融资都要换一次CEO的惯性仍在延续,前任CEO孙旻被调任到集团总裁的虚职,没过多久就离职了,等他再次回到媒体视线时,已经是再度创业做二次元动漫、影视发行公司米粒互动了;取代孙旻CEO位置的是之前和刘芳阳一道负责A站投资及运营事务的莫然,在36氪此前的采访中,莫然承认了和孙旻是多年来的好朋友关系——同孙旻一样,莫然是刘宽招来的CEO,代持杨鑫淼在A站的股份。 时任A站CEO莫然 相比孙旻,莫然之前的履历要更为丰富,公开资料显示,在2012年至2014年间,莫然先后参与投资和成立两家公司,分别从事漫威全球线下主题乐园开发项目,以及高端传感器的研发及生产;除了A站,莫然也与A股上市公司成都振芯科技法人代表莫晓宇密切相关,目前莫然是振芯科技投资的两家企业成都新橙北斗智联有限公司和北京振芯静元资本管理有限公司的董事。 但莫然面临的局面要比孙旻更为复杂。首当其冲的是,在新的董事会中,莫然的地位更为弱势。 2016年3月,A站主体广州弹幕网络进行了软银入股后新一轮的工商资料调整,软银主导投资A站的合伙人刘天民进入董事会,而杨鑫淼在A站的代言人刘宽消失不见,仅剩莫然这1个董事会席位;取代刘宽董事位置的是之前在监事一职的A站总编辑刘炎焱。 值得一提的是,顶替刘炎焱监事位置的是优酷土豆动漫中心总监葛仰骞,而葛仰骞是在《动漫贩》时期的下属责任编辑。 刘炎焱 莫然独木难支带来的问题就是在管理上被百般诟病,其任下发生的多起高层不合问题惹人瞩目。 比如,孙旻时期的产品副总裁张侠就因为和莫然不和,被其调离到边缘部门,不久便离职创业了;而接替张侠位置的半次元CEO王伟仅仅是以顾问的形式参与A站产品研发;A站总编刘炎焱则一度被放置到公司自制业务创作上,自制内容对A站内容贡献占比很小,实际被边缘化;当然,莫然也从阿里、搜狐新闻、Donews等一堆知名公司挖来技术、公关、运营负责人,此前在技术总监、产品团队、运营总监中层位置的人大多被换了一轮。 压力中,莫然在2016年3月发表内部公开信,称要让滥竽充数者无处容身,以科学、完善的机制来培养人。 但这套说辞并没有在A站迎来大多数人的支持,2016年5月,愈演愈烈的A站内斗问题在站外闹得沸沸扬扬,像“刘炎焱亲赴望京soho逼宫,将员工赶出办公室,还和莫然打了一架”这样的坊间传闻时有流出。 最终,莫然黯然出局,2016年7月1日,奥飞娱乐副总裁、首席战略官李斌取代了莫然在A站董事长职位,而刘炎焱则成为A站的新任CEO。至此,杨鑫淼系全部出走,奥飞背景的管理层在A站重新占据主导。 在广州弹幕网络2016年递交的工商资料年报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笔交易是如何发生的:莫然将持有的29.7415%的股权转让给蔡东青,后者重新成为A站占绝对控股地位的大股东。 至此,A站CEO在一年间换了三茬,相比之下,同为二次元巨头的B站管理团队一直很稳定,创始人徐逸加老成董事长陈睿的搭配默契运行多年,先后迎来IDG、启明、掌趣以及腾讯等机构层层加码,资本框架一直很清晰。 在奥飞蔡东青重新接盘后,A站接下来的故事,完全走上了一条和A股上市公司联姻的路途。 从华策、乐视,再到中文在线,了不起的资本运作背后 事实上,在莫然还是CEO的时候,A站就找了A股两家上市公司做新一轮融资。 之所以找上市公司融钱,与视频网站的激烈竞争密切相关。视频网站头部内容的争夺需要越来越多的资本投入,而其本身的盈利模式却尚未完全建立,整个行业多年以来持续烧钱。 以财务回报为主要诉求的风险投资基金,面对这样的项目往往知难而退,寻找不差钱的巨头以及追求协同效应的上市公司战投,成为视频网站平台一个理想的方案。像B站就找到了掌趣和腾讯,爱奇艺委身百度,优酷土豆则寄居阿里。 A站也不能例外。 最先与A站产生绯闻的是上市公司是华策影视,2016年8月24日,华策公布了自己半年报,首次提及了对A站的这笔投资计划,华策拟向A站增资5000万元,投资完成后持股比例不低于2.7%——根据这个占股比例,A站估值约为18.5亿元。 5000万人民币的投资对于当时的A站来说,只是新一轮融资计划中很小的一部分,A站原本敲定的大头融资计划来自于在2016年上半年还风头无两的乐视。 知情人士向36氪表示,乐视当年投资的A站的逻辑,除了各种常见的理由外,还因为A站当时是乐视云的客户,这笔投资其实最后大部分还是会回到乐视体系内,表面上看特别说得通——但本来已经到了打款阶段的乐视,因为种种原因暂停了自己的投资。 36氪就此询问当时负责投资A站的乐视投资相关负责人Charles,截至发稿前并无回复。 A站找乐视融钱的计划流产,让华策影视这种比较积极的跟投方始料未及,在华策影视2016年半年报中,我们可以清晰看到华策在非募集资金投资的重大项目情况中列出的投资明细,其中提及华策已经在2016年6月30日前支付了5000万投资款中的1000万。 而华策这笔钱到账后的去向也是一个谜题,多位A站相关人士向36氪表示,急于用钱的A站很快把华策的钱花了,等到华策想要撤资的时候,这笔钱已经要不回来了——2017年初,华策公布了2016年年报,提到了A站这笔投资方案最终搁浅,但对于已经投资的1000万人民币预付款的去向并没有做交代。 A站找乐视、华策融资计划的虽然搁浅,但是寻求上市公司战略投资的方向却一直没有变,莫然及杨鑫淼系出局后,在A站拥有66.33%股权的奥飞娱乐创始人蔡东青开始积极为A站后续融资牵线搭桥。 蔡东青 作为关联方,奥飞自蔡东青入股A站以来就一直和A站有业务往来,奥飞2016年年报就记载了奥飞购买A站动漫影视版权的关联交易,虽然这笔交易的金额仅仅只有 34039.81 元——但A站后续被披露的2016年前三季度总营收也只有71万元;在奥飞2017年半年报中,又提及对北京弹幕网络(A站子公司)的期末应付账款达 527191.5 元。 当然,奥飞本身并没有入股A站,和A站联姻的,是蔡东青作为天使投资人投资的上市公司中文在线。 在入股A站前,中文在���曾有一波密集的资本动作: 2016年8月24日 ,中文在线先是和奥飞娱乐签订战略合作协议,中文在线旗下子公司北京汤圆和它的小伙伴们科技有限公司获得奥飞2000万元投资。 2016年9月1日,中文在线又与先前准备投资A站的华策影视达成战略合作协议,在投资合作协议条款中明确提及,在对等情况下,双方可以选择性进一步开展在资本层面的合作;一方锁定的标的,可以开放给另一方,投资方和标的方达成共识情况下共同投资——这句话为华策脱手A站投资事务敞开了大门。 终于,到了2016年11月,中文在线正式公布以2.5亿入股广州弹幕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即A站)的方案,占股13.51%。在本次增资完成后,中文在线将有权提名A站董事会7个席位中的 2 个——本轮融资估值和华策对A站那笔预投资的估值一致,均为18.5亿人民币。 在中文在线这次融资公告中,A站具体的股东持股比例及具体的财务情况被展露无遗。 公告还显示,A站在2015年的营业收入仅为363万元,净亏损达1.13亿元;A站2016年年前9个月营收约为71万元,净亏损达1.46亿元;截止到2016年9月30日,A站的负债总额高达1.48亿元,净资产为-1.12亿元。 在这样糟糕的财务背景下,A站即使拿到了钱,也很快会面临坐吃山空的境遇。 更何况,这笔钱,并没有全部到账。 监管压力下“断粮”,阿里成为最后的救命稻草 确切的说,中文在线 2.5 亿投资款,只到账了 1.31 亿。 A站和中文在线在2016年11月签署的投资协议是分期打款,当时双方约定,中文在线在2017 年 4 月 30 日前支付 1 亿元,2017 年 7 月 30 日前支付 1亿元, 2017 年 9 月 30 日前支付最后一笔增资款 5000 万。  2016 年中文在线如实按投资协议要求拨出了4900万,分两期打完——一次是2016 年 10 月 13 日 2000 万元预付投资款,另一次是 2016 年 11 月 18 日的 2900 万元。到了2017 年上半年,中文在线再次支付投资款 6100 万元,超额 1000 万元完成了第一阶段的打款。 但中文在线第二、三阶段的打款却出了差错——根据中文在线2017年12月15日发布的《2017年1-10月、2016年度备考合并财务报表审阅报告》,截止到2017年10月31日,中文在线对A站的实际投资为1.31亿元——换句话来说,中文在线在2017年6月到10月间,只对A站完成了2100 万的增资承诺,实际缺口达 1.19 亿。 值得注意的是,就在这段时期,历经孙旻、莫然、刘炎焱三朝的A站CFO毛智海辞任,根据其担任董事的新三板上市公司景典传媒2017年半年报公告,毛智海的新职位已经是Face++旗下企业北京迈格威科技有限公司的CFO。 回到中文在线停止打款的核心原因上,重点在于A站自身再次身陷囹圄。 2017年6月,A站因不具备《信息网络传播视听节目许可证》的情况下开展视听节目服务,被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要求关停视听节目服务,进行全面整改;2017年9月5日,北京市文化市场执法总队又通报,依法对北京某弹幕网络公司经营的网站“ACFUN”以未经批准擅自从事视听节目服务、提供非法有害违反社会公共道德视听节目内容等违法违规行为作出4起行政处罚,共计罚款12万元,同时责令该网站对视频节目内容进行整改。 北京市文化市场执法总队表示,经核查,该网站(A站)上影视频道、时政频道以及军事频道已经关闭,其他频道共清理下架视频32万余条。 如本文开头所述,这次风波给A站带来极大的冲击。今年6月份前A站实际拥有 60 万 up 主,每日生产 11000 个原创视频,用户日停留时间 54 分钟,日PV 5500 万,但随后A站关掉 70% 的UGC内容,数据随之一落千丈,仅日活一项就从年初的800万掉到160万。 上次A站出问题还是莫然刚走的2016年8月,当时A站持续宕机了37个小时,并且用户数据一度全站回档至6月6日中午的备份,大量功能失效——36氪从A站相关人士了解的情况是,当时A站是因规避无证问题使用了黑机房,结果遭遇联通净网行动,被关停了两日。 无照经营的A站,因为同一个问题反复被盘查多次,最终不赶巧遇到了史上最为严厉的监管——要想合规经营,A站必须搞到或者借到视听牌照。 视听牌照又名信息网络传播视听节目许可证,根据2008年颁布新的《互联网视听节目服务管理规定》,从事互联网视听节目服务,应当依照该规定取得广播电影电视主管部门颁发的《信息网络传播视听节目许可证》或履行备案手续,截至2016年12月31日,一共只有588家单位获得了《信息网络传播视听节目许可证》,而588这个数字自2016年5月以来就没有增加。 36氪了解,申办该证的条件则相当严苛,基本要求是”国有独资或国有控股单位”,民营公司并不符合该条申请条件,只能通过收购早早办下许可证的公司来曲线拿证,许可证的价格也因此水涨船高,市场行情从去年的2000万涨到今年接近亿元的价格。当然,视频、直播网站要想合规经营,还有一条路就是挂靠一个有证的机构,像B站就挂靠了投资方SMG的视听牌照——不过挂靠这种方式并不普适,市面上并不多见。 A站的可选方案并不多,买一块牌照是最现实的路径,而他们最后瞄上的,是早在2010年就拿下视听牌照的游艺星际。  游艺星际成立于2006年,最早的法人是知名导演及制片人郁岗,以及曾经出品家有儿女系列的天地人传媒,产品本身定位智慧旅游平台,依靠票务管理系统、智慧旅游终端等产品在全国多个景区开展业务。 在2010年度的视听牌照的申请中,天地人传媒和游戏星际都拿到了视听牌照。具体来看,游艺星际是通过旗下视频网站 HapaMe 申请到牌照的,公开资料显示,“HapaMe”是一款3D网络虚拟技术产品——但截止到目前,Hapame基本上只保持了最基础的视频网站功能,官方微博也早在2015年12月就停止了更新。 游艺星际的这块视听许可证 游戏星际在2016年11月进行了股东的全盘调整,工商资料显示,新入局的企业法人就是前A站CEO孙旻创办的赛瑞思动。 因为这层关系,后续多家媒体将这块牌照与前A站CEO孙旻牢牢联系在一起,但36氪在调查中发现,孙旻其实在2015年5月就从赛瑞思动的股东位置上���出了,2016年10月,奥飞系的陈钰锴、蔡钊展顺利成为该公司的执行董事和监事, 在这之后,才是赛瑞思动直接控股游艺星际——所以游艺星际的这块牌照,尽管用的是孙旻创办的公司进行收购,但理论上还是A站的资方奥飞系直接买下来的。 奥飞系拿下的视听牌照并没有直接留给A站,直到A站在2017年6月遭遇一系列监管窘境后,A站的运营主体广州弹幕网络科技有限公司才成为了北京赛瑞思动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法人股东——换句话讲,A站此时才通过全资控股的孙公司实现了“有照”经营的最终诉求。 从奥飞处拿到牌照固然使A站度过了合法性危机,但无论是这块牌照注定不菲的价格,还是A站在监管问题之后流量下滑、收入不振的大势,均使得A站的日常经营面临财务困境,在中文在线投资款迟迟不入账的情况下,A站在2017年11月25日到27日间再度发生宕机事件。 36氪曾在A站宕机第三天时去A站北京总部进行了实地探访,当晚A站恢复了服务 尽管A站随后恢复了服务,对外说法是系统升级调整完成,A站内容中心VP冯舒婷更向36氪表示了“衡水旅游回来”的幽默说法,但造成这次宕机的原因极大概率还是因为钱:A站拖欠阿里云账款的问题才是宕机的核心原因,而经36氪从多个渠道确认,A站部分员工9月份的工资也是在11月初才发放的。 走投无路的A站也尝试过对外寻求财务融资,但是数据下滑、亏损严重、资产为负的现实已经很难让其在市场上找到合适的财务投资人,唯一的救命稻草,只有和A站两大股东软银、优酷土豆密切关联的阿里。 根据36氪获取的A站资方调研数据,A站能给阿里的展现的数据已经非常有限了: * 带宽成本由2016年的每月500万缩减到如今的每月200万; * 今年启动商业化后广告收入预计从去年的100万涨至3000万; * 未来1-2年精准广告占比45-50%,游戏收入贡献提高至30-35%,电商收入将占15%; * 每月花费1000万购买腰部内容,打造垂直社区。 对阿里来说,投资A站最大的意义还是作为二次元先锋阵地来招揽新兴人群、扩充新的内容入口,A站此前就与优酷进行番剧内容的合作,部分剧集播放量能达到优酷相同剧集的10%-40%。 而且,在腾讯站队B站的情况下,花一点小钱扶植一个对标产品也符合阿里素来的投资策略——尽管A站和B站之间的流量差距,已经从年初的十几倍的差距拉大到如今的近三十倍。 和多数互联网公司不同,二次元的世界的用户对平台有着更深的归属感,这些人可以戏谑地把B站称为“逸国”、“睿国”,也能整整齐齐地刷起“AC在,爱一直在”。 正因如此,A站的历次融资不仅是资本的饕餮盛宴,更是底下用户的滔天海水,这些极具身份和领地意识的人,每每有A站的消息传来,都会沸反盈天——A站的资本乱象,时时刻刻牵连千万用户的心。 站在用户视角来看,阿里控股并不是A站的终点,还有诸多谜题等待阿里去解决,倘若把A站视作一家有独立人格、要继续发展的公司,那么就必须要考虑,接下来谁能为它发声、为它奔走、为它殚精竭虑、为它争取资源,为它理清战略方向和管理架构?又有什么样的方式,能弥合它和B站之间已经非常大的鸿沟? 没人会清洗一辆租来的车。这一切尚无答案。 注:我是36氪闫浩,交流可加微信 807549859,劳请备注姓名、公司、职位。 http://dlvr.it/Q7tCV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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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yimolin · 8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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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仙道-青莲雪(卷一)
幕一
冬至那日的清早,儒门的学海无涯之内,各处都显得冷冷清清。考完试的学生都走了。耗在学海、直到冬至还没回家的,除了考试没通过的笨蛋,就只剩下唯念书是命的学霸。无论被归类到哪种人当中,都是非常丢脸的事。
意琦行功课全都过了。他耻于身为学霸,懒得回家也不是因为家太远的缘故。儒门四贵的银蟒家,府院私邸与御苑的宫墙只隔着一条大道。要说家远懒得回去,倒叫那些杀戮碎岛的同学情何以堪?之所以耗到这会儿还不回家,只是贪图这份难得的清闲自在。学期一过,满学海里空得见不着人。亭台古木之间,只有安安静静的阳光照着,走在其中,心情特不一样。
一年的学业,到冬至这天彻底结束。睡到日高方起的意琦行,起床到龙门道那边稍稍晃了一圈,这才郑重地考虑起回家过年的事。学校里没人,各处吃饭的地方也都关了。想起家中年下的丰盛和热闹,一股思归之情也油然而生。也不知今年怎么过。是在家过,还是上宫到龙首那儿去?回到寝殿的路上,意琦行被冬日里难得略带暖意的阳光照着,懒散的心绪云絮似的飘浮着,惬意得漫无边际。
意琦行是武职的学生。学海无涯的学生,只要靠上文科就刻苦得要命。相比之下,武职学生的日子简直像混的一样轻松。这是没办法的事,谁让身边念书的人都疯,要不跟着一样疯就得给踩下去。想留在儒门天下做官不容易,就算有家族背景撑着,也得跟人一样削尖了脑袋拼命。
留在儒门的出路当中,能进入内廷外朝供职当然是最好的。不过,那也是学霸级别的人才敢想的事。普通级别的,通常会考虑到三教当中儒门仲裁的属下任事。儒门都是有钱的地方,派到哪里都不错。只要不是苦境中原那样成天打仗,日子都挺滋润的。
学位是官场的敲门砖,对文科的学生来说,念书不成什么都别指望。相比之下,武职学生就简单多了。只要能打,念书过得去就行了,反正将来都要到战场上拼命。要不是必须学海毕业才能出任将官,只怕连书都懒得念。银蟒家是武将世家。佛公子家规死严,考试不过的,不论年岁辈分一律军法伺候。比起别人家的孩子,银蟒家的后辈都还算肯念书。
意琦行平日也算用功,成绩在同班里算是不错。他算术是很好啦,格物致知的几门课也学得来,就是轮到要背书的科目,每次都是险险低空掠过,叫人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临考试的十来天,意琦行早晚用功,晚上连睡觉都不敢踏实了,生怕哪个梦没做好,把好容易背下来的东西给混忘了。考试当天,早起连饭都没吃,捧着书又匆匆过了一遍。即便用功到这个地步,拿到考卷的时候,还是发现有好多背不下来的。
没办法,谁让天生就没那背书的脑子。意琦行最怵背书,特别敬畏那些学法理的。听说法理专科的学生要把几十上百卷的案例从头到尾地背下来。那滋味究竟有多难受,只要到鸿文馆藏书的殿阁楼上楼下地走一遍,就忍不住替他们毛骨悚然胃里发酸。武职出身的学生,要背的书拿尺一量,最多不过半寸。转头去看那些礼部法理系的研究生们,随便拎起一本书,都能当成砸人的凶器,难怪表情呆滞,连看人的眼光都凶狠狠的。
考试过了。意琦行把书收掉。脑子里背下的东西,一出考场的门就撇得干干净净。那种神清气爽的感觉,真好像大病初愈两世为人一般。寝殿之内,同住的人都在整理行装,商量着放假要出门到哪玩去。意琦行躺在床上,悠闲自在无忧无虑。他心里想的是:其实也不一定非要上哪去玩才有意思。这么好的天气,躺着没事不是也挺好的吗?
同住的人陆续都回家去了。寝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却一点也不觉得孤单。意琦行早起练功,回来洗澡换衣服,再出门吃个早饭。床被松松垮垮地堆着,跟换下的睡衣搅在一处。军营的规矩全都松掉了。这副没收没管的样子要是给他哥看见,准得把他踹飞到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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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痴吗?几天没见就敢给我混成这样。”
意琦行打从外面晃回来,一推开寝殿的门,登时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意。少独行站在寝台跟前,脸色阴沉着,眼风冷冷地扫过过来。意琦行心里像被冷风吹过似的哆嗦了一下,连因为早饭没吃饿得发空的肚子也不敢再咕咕叫了。
赶紧收拾吧,手脚慢了就该挨踹了。被少独行冷眼盯着,意琦行哪敢不识相,赶紧闷声不响地弯下身来,麻利地整理床上的被褥。军中的规矩,整理内务都有严格的尺寸。意琦行打从进了学海就跟一群连衣服都不怎么洗的懒人混着,入乡随俗,不留神就把军营里的规矩混松了。少独行站在一旁看着,心里一个不耐烦,不由分说一脚就踹了过去。
军规不讲情面,不讲理也不废话。行差踏错半点不对,一脚就踹了上去。有敢不明白的,都朝长官手里的鞭子说话。皮鞭,军棍,挨刀背砍算是轻的,违反了军令可是真掉脑袋。少独行比他早入军中多年,意琦行落在他手底下,没少给他踹过。少独行特讲情分,看在亲兄弟的面子,别人犯错被踹一脚的,踹他就两脚。踹翻了还得赶紧爬起来,否则还要被罚三天不准吃饭。
意琦行头一回被他哥踹翻在地的时候,脑袋撞得晕呼呼的,连北都找不着了。这特么是我亲哥吗?不是我的仇人派来整我的吧?心里碎念着,还没等明白过来,又被少独行狠狠一脚踹了上去。
军规可不是闹着玩的。意琦行当时被踹没敢吭声,过后也没敢跟任何人抱怨。将到年下,少独行领他回家,又黑又瘦的简直没人认识。佛公子一眼没瞧出来是他,还问“逸少哪儿去了”。打量半天,才认出是站在跟前的黑小子。
除夕晚上,少独行在他那一桌的上首坐着,领着他们一拨人喝酒吃饭。两边的人暗使眼色,把意琦行肩膀摁住,满满一碗烈酒灌下来,眨眼之间就把他晕了个七荤八素。他是最不能喝酒的人,沾酒就晕,喝酒就吐。被逼了这么多年,也就练出了三碗的酒量。幸亏军营里没有非喝酒不可的规矩,否则真不知道会被少独行踹成什么样。
床铺整理完了。意琦行直起身来,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眼见少独行微微点了点头,这才松了一口气。
“早饭吃了?”
意琦行没敢吱声。少独行脸冷着,拎起身边盛得满满的食盒放在桌上。
食盒的盖子抽开,扑面而来,就是一股热腾腾的香气。热乎乎的包子眼前摆着,香气触上鼻端,勾引得意琦行肚子里不争气地咕噜了一下。少独行话也不说,只将雪白细瓷的碟碗摆在桌面上。意琦行见他脸板着,一时没敢过去。
“过来吃饭。”
少独行一道眼风扫过来,意琦行赶紧到桌边坐下。少独行自幼沉默寡言,连损人骂人都惜字如金,从不多说一句废话。意琦行早饿坏了,包子一捡到碟里就赶紧往下吞,差点没被滚烫的汤汁烫脱了舌头。好在少独行好像早有预料,也没说话,只将晾在自己跟前那盏茶推了过去。
“白痴么。又没人跟你抢,急什么。”
“还不是叫你给踹的,都懵了。”
意琦行抬起头来看着他,低声不满地嘟囔了一句。茶水微温,烫掉的舌头也捡回来了。这回没莽撞,捡了个包子先碟子里晾了一下,又戳破了包子皮让汤汁流出一些,这才咬下去。
“东西都收拾好了?”
少独行一面说着,目光四下里扫了一遍。
桌面上光秃秃的,书本和笔砚都收了,可见多少还是有那么点预备要回家的意思。
“九爷发话了,再不回家,有你好看的。”
意琦行听说佛公子点名拎他,赶紧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少独行等在一旁,眼望着窗外晴朗的天空,不知为何有些出神的样子。
注:佛公子在兄弟之中排行第九。家中晚辈管他叫九爷。
/
幕二
“你不想混啦?叫九爷知道,还不把你的皮给扒了!”
晏成君虽然跟佛公子平辈,年岁却小好多。人在学海念书,常跟意琦行这些晚辈的孩子混在一处。他从小跟佛公子出兵在外,只凭自己这一点那一点念的一些书,竟然通过了学海的入学考试。眼下还有一年就毕业了。银蟒家的人,难得有像他这样,念起书来竟然一点不费事的。
“你这么怕他啊?”
晏成君懒散地坐起身来,眼光带笑,抬手就在意琦行的脸上捏了一下。
“谁敢不怕?”
见他慢慢抬手过来的时候,意琦行已经准备要闪身,谁知还是叫他捏在了脸上。银蟒家快剑的功夫传在晏成君身上。他手底下的速度,别说是他,就连佛公子的脸都捏得到。至于敢不敢伸手,那倒是另当别论。
临近毕业的一年,晏成君出人意料地挂了两门功课。他脑子进水了,竟然跑去念法理,还跑去跟高年级的一起念。佛公子的规矩,明码标价,挂一科二十军棍。也不是必修的功课,你说这顿打挨的,是不是没事找事。
“不就是顿打么。”
晏成君无所谓地一笑,随手拎起床上的外衣,披在肩上。
他还没起床呢。寝被在床上胡乱堆着,满屋子里摊开的书本笔墨。这要换成是他,还不得叫少独行踹翻在地上。
“我这不是忙着交补考的策论,哪有工夫收拾。”
晏成君满不在乎地笑着。补考不能回家,留在学海复习功课。像这样的借口推出去,倒是挺能应付佛公子那边“催账”的。
“不跟你闹了。一会儿阿辰过来。我跟他约好下盘棋。你们要是着急回家,就先走一步好了。”
晏成君一面说着,站起身来,走到隔壁的房间去更衣洗漱。意琦行百无聊赖地房中转着,走到桌边,随手翻翻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书稿件。
少独行在楼下等着。意琦行走到窗边,想要招呼他上楼,便随手推开窗子。
隔水对岸的亭中有人坐着。意琦行好不意外,打量正在跟少独行说话的那人,看那背影衣着打扮,分明是学海的教授。
那不是青猫家太史侯么?
“他已经当教授了?”
晏成君唇角微弯,笑而不应。意琦行这才想起来,先时影影绰绰地听人提起过,文科礼部有个绝顶厉害的年轻人,刚升教授没多久,就教上了高年级的法理课。
“你选的是他的课了?!”
意琦行猛然明白过来,差点没把眼珠子砸在地上。
“你……你这也真是太够意思了吧?”
晏成君跟太史侯是好朋友。眼看还有一年就毕业了,选上法理这门课,就为了有空能和太史侯聊天。脑海中浮现起鸿文馆那些堆积如山的法理案卷,意琦行深深向晏成君的找死精神膜拜了一下。原本就不是文科出身的,混得好也要脱层皮,倘若补考过不去不能毕业,叫佛公子知道还不砸扁了他?
“小样,瞧把你给吓的。”
晏成君瞧他一脸震惊的模样,忍不住地想多逗他两下。法理之外他想选阵图试试。那门课很早以前是太史侯的兄长邪儒宗教的。彼时课程之难,能叫人死去活来地从头到尾崩溃下去。
“要说打底的学分也够了,就是课程长了点,只怕又拖延了毕业……”
“你还记得有毕业这回事。”
意琦行以手扶额,无语兴叹。法理和阵图,是学海出名的两大杀神课。特别是邪儒宗所创立的那门阵图,那简直就是非人类聚集之地。但愿晏成君只是想想而已,真打算付诸行动,就只能预备跟万年留他们作伴去了。
意琦行明白,晏成君坚持要选法理这门课,无非是要和太史侯作伴。太史侯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教授,别说同僚心里不忿,就连高年级的学生都有点藐视他。法理不是寻常的科目,那是学海礼部精英会聚之地。高年级的课,往年都是礼部执令亲自教的,如今却安排上年轻新近的太史侯,难说不是迫于邪儒宗的压力。太史侯确有才学没错,可他到底不是学海嫡系出身,履历上的都是些杂牌书院。他只在学海念了三年,通过了礼部全部的考试。谁知他是怎么考过的,究竟是凭着自己的本事,还是靠着他那身为教统的兄长邪儒宗。
邪儒宗个性狂傲。他觉得学海上下的蠢货,没有一个配得上教他弟弟,故而打从一开始就不愿意让他到学海念书。太史侯在学海挂名念书,只是为了按时参加考试。短短三年的学海生涯,刷平了学海礼部的全部考试不说,还创下耸人听闻的战绩。他成绩全优,留任学海教书是理所当然之事。按说像他这样的年岁,当个教授从事就已经够可以的了。谁知邪儒宗却硬要安排他去考教授,逼得学海六部的执令师首统统神经崩溃,恼怒之余,不约而同地想要收拾他。
考论教授的过程历时三年,据说是学海历史上罕有漫长的记录。太史侯过后回想,只觉得一片空白,竟然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经过来的。累就不必说了,当时唯一的希望,就是等这一切都结束之后好好地睡上一觉。考到这个份上,旁人口里不说,心里也不得不佩服他能挺能撑的本事。
不晓得太史侯当上教授那天的心情怎样,只知道他替邪儒宗扫掉了那么多人的面子,扫得自尊心碎裂成渣,洒满遍地,那画面美得不敢说。太史侯留在了学海,当上教授,圆圆满满地顺了邪儒宗的心意。只是如此锋芒毕露地得罪这么多人,难免要被人敬而远之。邪儒宗身为教统,有权一手遮天,却无法左右他人的议论。以他的身份地位,定然早就超出了俗人的境界。只是他不屑于理会的那些事情,太史侯却无法不放在心上。想他年纪轻轻就坐上教授之位,置身于资深历久的同僚之间,当下如何立足,往后又如何自处……如此这般,谁都能想象到他心中的难处——邪儒宗却不管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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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成君约了太史侯下棋聊天,闲话散闷。邪儒宗忙于妖仙道上的事务,离家一年了无音信。将到年底了,太史侯心里记挂着他,做什么都没有心思。
“你哥还没来信?”
太史侯微微摇头。已经到了冬至,邪儒宗那边却还没有消息。像他这样顾守在妖仙道上的,终年在外,行踪不定。一时哪里有事耽住就不回来了。今年年下,说不定还是他自己一个人过。
“来我家吧。人多,也热闹。”
太史侯听他说起“热闹”两个字,无奈看他一眼,微微叹了口气。不晓得晏成君这次回家会不会被佛公子狠狠抽上一顿。他家的家法,比起军法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一顿皮鞭,抽得伤筋动骨也说不定。
“别小看人了啊。从军这么多年,别的不敢说,挨打可是不在话下。”
“你倒是满不在乎。”太史侯眼也不抬,径自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虽然容貌大不相近,可那种居高临下漠漠然的样子,倒还真和邪儒宗有几分神似。
棋盘是刻在石桌上的。棋下完了。两人一起动手,将石桌上的棋子拣在棋盒里。少独行对下棋没兴趣,走到临水的近处去看乌龟。意琦行在近旁坐着,也不知是刚才吃得太饱,还是周围太安静,迷迷糊糊地竟然有点想睡。
阳光好暖呢。风也不吹,细线似的柳枝垂丝不动。意琦行背靠着亭廊的立柱坐着,眼睛闭着,听着时而落下的棋子声。他们两人相处得真好呢。意琦行心里暗暗地想着。一时,听到两人站起身来。揉眼看去,只见晏成君跟太史侯对面站着。晏成君言笑轻声地说着话,太史侯神情淡淡的,带着两匣棋子,脚步轻轻地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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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差不多已经是掌灯的时候。开饭的时候还不到,晏成君听说佛公子在府后花园花厅上和人打牌,便径直走了过去。
佛公子年轻时有两样嗜好,赌钱加上抽烟,连喝酒都得在退其次。这两样嗜好如今都不怎么沾了。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当年在龙首身边侍奉着,只一句玩笑话,就把烟给戒了。自从继任了家主之位以后,牌瘾也撂下。他定下家规,自己以身作则,绝无二话。一年到头,只有冬至到年下几天才兴玩两下。
花厅上静悄悄的,气氛颇有些沉闷。按说赌牌的应该是热闹的。想必是佛公子不痛快,谁都不敢吭声。围桌的四个人,除了佛公子之外,手气都不怎么顺。佛公子独赢一面,手气这么冲,却还是一脸的不称心。
眼见这一局牌打完。佛公子端起茶杯,晏成君这才走上前去。佛公子抬起见是他,瞥了一眼,唇角边微微冷笑了一下。气场低得怕人,谁都不敢往跟前靠。意琦行眼瞧着晏成君满不在乎地近上前去,心中挑指赞叹:敢招佛公子的气压,真是纯爷们儿��
“赢钱了?”
晏成君走到佛公子身旁,单手撑在桌边,挺是凑趣地拨了拨堆在他面前的筹码。桌面上哗啦啦地洗牌,数钱算筹码的都不说话。佛公子身边有无弦剑灵伺候着,也不动手洗牌,咔咔地嚼起了青梅子。
“赢了不少啊。”
晏成君手里拨弄着筹码,凑趣地笑道。年下打牌,佛公子赢得钱都赏他们压岁。晏成君摆弄着他赢来的筹码,转头向少独行和意琦行笑着使了个眼色。
牌摞起来,照章打下去。佛公子的牌瘾和烟瘾总是一块儿上来。烟不能抽就改嚼茶叶,要么就嚼些酸得死人的青梅子。
“你还知道回来。”
佛公子总算发话了。晏成君笑眯眯地在他跟前凑着,也不怕佛公子脾气发作起来,一脚把他开出去。
“大年下的不回家,在外面晃个什么劲儿。听说补考的还是阿辰的课,有这回事?”
佛公子看着手里的牌,约一迟疑打了下去。这张牌点了对家,推倒亮牌。这下轮到他身边站着的无弦数钱了。
桌上又哗啦哗啦地洗起牌来。佛公子嫌弃地瞥了晏成君一眼。那意思是说,别在我旁边站着,净背我的手气!
“我看你就是皮痒了。挂一科二十军棍,你自己说怎么办。”
“那就打呗。”
晏成君站在佛公子旁边,笑得满不在乎。
“你皮紧了是不是。”
佛公子皱眉看他。
“大过年的,非找点不自在。当着晚辈跟前,你也好意思。”
晏成君笑着,低声答应了一句。
佛公子在内廷兵部办事,遇上学海御部来人,还特意向他提起这事。连龙首都知道了,这一挂科的,还混出了点小名声。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就是想在他跟前凑趣。”
圣明不过佛公子,一眼瞥在晏成君脸上,看得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邪儒宗几时回来?还没有信?”
“还没呢。冬至过了还没有信,估计今年又不能回来了吧。”
“阿辰呢?今年是自己在家过,还是有别的去处?”
“他要在家照看小辞,今年哪儿都不去了。他哥不在。我看他一个人冷冷清清在家,挺没意思的。”
“你又不是他,怎么知道他有没有意思?”
佛公子鼻音里哼了一声,一张牌丢在桌面上。
“说吧,想这么着。”
晏成君笑着没说话。说到底,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桌边人来人往,端茶倒水,都是剑灵刀灵在服侍。又一圈牌打完了。晏成君接过一盏青梅子泡的茶,摆在佛公子的手边上。
“还站着干什么?该多少军棍自己领去。”
佛公子端起茶盏,眼光看在牌上,仿佛闲话似的吩咐道。
“等两天吧。年前这两天,他手边上肯定还有些家务。到了二十七,要是邪儒宗还没回来,咱们家就派人去请他。”
晏成君听见佛公子发话,微微含笑地应了声“是”,转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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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三
将近年下,家里的人越聚越多,晚饭的菜色也越来越丰盛。佛公子的胃口大开,一个人干掉了整只的烤乳猪,喝了两坛烈酒,面色微微地透出红润。晚饭过后,继续在花厅里摆牌,额外开了好几桌,比先前更加热闹。佛公子这桌也换了几个人陪着。十来圈过后,晏成君从外面回来。人还是精神照旧,只是身上换了一身衣服。
佛公子这桌站起了一人,换晏成君替上。晏成君才领了军棍,洗澡换了衣服就过来了,刚洗过的头发还微微湿着。佛公子端着茶盏,手里看着牌,只随便问了句“吃饭了没有”。听说已经吃过了,便也不再多加理会。
该说晏成君挨打的本事真不差。四十军棍挨过,没事人似的坐在桌边,陪佛公子打牌到大半夜。习武的人家,上好跌打伤药随常备着。晏成君洗牌的工夫,侍候在佛公子身边的无弦已经取来了两样伤药。
“这一样外敷,是消淤止痛的。这瓶是药酒,回去兑温水,晚上临睡前喝。”
无弦将走近前来,将一只小银盒连同一只精致的瓷瓶交给他。晏成君接在手中,随口旋开银丝螺纹的盖子,凑在鼻端闻了下。
好香。闻起来还带着点轻飘飘的甜味。晏成君目光微微带笑,朝佛公子看去。
听说佛公子新近收了个人,擅长酿酒又擅长制药的,人不必说,自然是长得漂亮。
这一桌的人,连少独行在内,身边都已有了侧室。银蟒家的规矩,行过纳剑之礼才能沾染男女之事,在此之前只由刀灵和剑灵侍奉。剑灵是仆从,名分上虽比侍妾的身份低,与主人的关系却更加亲近。毕竟同在战场上厮杀,与主人生死相随,比起枕边人来情分自是不一样。
人各有所好。随人喜好不同,不但身边侍候的人不同,连纳妾室的眼光也不一样。少独行的口味挑,身边的人虽不多,却显得很别致。可像佛公子这样广纳博收来者不拒,比起他尊贵的身份来,别致不说,还显得特别另类。
服侍在少独行身边的人,三年前过世了。从此以后,便再没见他身边有人出现。人已成年,除非是迎娶正室结婚,佛公子并不过问。可少独行的身份,将来迟早要继承家主之位。身边人少孩子就少,这一点倒叫人不得不顾虑。
“我看就到春宵幽梦楼去挑两个吧。那儿好看的多,说不定有中意的。”
坐在晏成君对面的异法无天,轻吐朱唇,略显轻佻地微微开口笑道。
异法无天虽然年轻,却也和佛公子平辈。虽然年岁相差不大,可轮到辈分,少独行还得称她一声表姑姑。
春宵幽梦楼是儒门的教坊,楼主步香尘是异法无天的闺蜜。不过也有人说,真正的楼主其实是个男的。
以银蟒家外戚贵族的身份,倘若选立正室,不必说,自然要门当户对。不过在纳妾的事情上,倒是没那么多的讲究。
少独行没有应声。他冷脸惯了,坐在那里简直像座冰山似的。
异法无天眯着眼睛,纤长白皙的手指上夹着一支细长的烟香,凑在唇边轻微笑了笑。
服侍晏成君身边的两个人,一个善弹筝,一个善弹琵琶,却不是从教坊里选来的。行过纳剑之礼的那年,佛公子亲自挑了两个人,放在他身边侍候着。如今也有些年了,只听说那两人弹奏乐器的手法越来越高,孩子却没生出半个。想必是真心有人了,佛公子暗暗想着。可无论对方是谁,都跟太史侯没关系。
太史侯从前在银蟒家住过。邪儒宗执掌妖仙道,终年在外行踪不定。太史侯年幼多病又无人照顾,便由佛公子出面,将他接到银蟒家。青猫和银蟒两家世交,晏成君和太史侯从小长大,人人都觉得他两人般配。见他两人相处得如此亲近,自然会以为晏成君对太史侯有心。
“那是怎么样呢?瞧着阿彻,明明就是有心上人了。”
无弦是侍候佛公子的剑灵,多年来战场上生死相随,与佛公子情分至深。佛公子没立正室,无弦对他来说就像正室是一样的。晏成君是它帮忙从小带大的,怎能不关心他的婚事。
无弦跟佛公子提过。不知几时,晏成君腕上忽然带起一条白水晶的手链。他向来不好这些装饰,忽然带起这个来,自然惹人留意。
佛公子淡笑无话。他晓得晏成君的心事,只是还不到说起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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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场牌打完,已经是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冬日里天短夜长,倘若不是年下休假,此时已经���上朝的路上了。
牌打了一通宵,相当尽兴。佛公子懒散地摸了一张牌,看也不看地打出去,身子向后靠椅背上。最后一把手还是他赢。筹码高高地堆在手边的桌上,随手抓了一把就散下去。
“跟人约了打猎,不好不去。你们该玩的接着玩,该睡的就去睡。晚上继续开牌,赌大的。”
佛公子离开,少独行也起身告退。打牌原本就不是他的嗜好,只不过佛公子点名要他陪着,不得不应个场面。坐在对面的晏成君也笑着推开桌子。他前几天补考通宵写策论,累得脑筋都转不动了。陪佛公子打了半夜牌,也输了半夜,再打下去可真要穷光了。
佛公子从花厅出来。晏成君随他走着,举目望见满园的雪景和梅花,心情也为之一澈。
凛凛寒冬,清晨里更添寒意。晏成君刚走到外面,服侍他的碧血长风便跟了过来,将一件暖绒披风搭在他肩上。晏成君才挨了打,背后有伤,抬手略微不便。碧血长风绕到身前,替他把披风的束带系上。
佛公子站在一旁,看着他两人亲近的样子,不觉微微一笑。别看晏成君平日里说说笑笑满不在乎,其实脸皮薄得要命,被他一眼看过来,带笑的脸上禁不住红了一下。
“你今天就在家吧。好好睡个觉。”
晏成君笑着答应了一声。要不是身上有伤,今天也该跟佛公子一道去打猎。佛公子年年打猎都要带他,否则就从心往外地没意思,打得猎物再多也好像缺了点什么。
银蟒家私邸当中有座梅园,以此分开成为南北两苑。晏成君小时候跟佛公子一道在南苑住着。长大之后,佛公子将北苑整个归给他,让他照管着晚辈当中的那些孩子。
晏成君回到住处的时候,早起练功的意琦行已经回来了。他不喜欢打牌。昨天晚饭吃多了犯困,跟人下了两盘棋就回去睡觉了。他平常很是用功,每日里早起练功,就算天上下刀子也不落下。等到晏成君和少独行回来的时候,练功回来的意琦行连澡都洗过了,正坐在廊下靠近外面的地方晾头发。
雪是将近天亮的时候才停的。意琦行练功回来刚出过汗,只穿着一件单衣在外坐着,不是闹着玩的。侍候在他身边的澡雪使劲儿地央求他,可他就是爱理不理,倚着廊柱坐着,一动也不动。
“你白痴的吗。大冷的天跑这坐着。”
少独行几步来到跟前。这是在家,又赶上大过年的。要在军营里,他准把坐在廊下的意琦行踹翻在雪地上。
“你的地盘啊?谁规定下雪就不能在外面坐着。”
要照平常,意琦行肯定不敢顶嘴的。可这是年下,他晓得少独行大过年的不好踹他,有恃无恐之余,特别有点长毛病。
“欠揍。我看你找踹了是不是。”
意琦行白了他一眼,那意思是小爷就这样,不服你咬我试试。
没事找抽,这可就不用客气了。少独行二话不说,抬起腿来,居高临下一脚开出,踹得意琦行球一样地滚翻在雪地上。
“你下来!”
意琦行滚起身来,炸着毛朝少独行吼道。
少独行冷笑一声,抬手抽开身上披风的带子,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打架也有规矩。不准用武功招式,不准用内力,不准咬人,不准抓脸,除了要害的那处地方,随便招呼。厚厚的积雪当中,与意琦行摸爬滚打地扑在一处。廊下空旷无瑕的雪地,洁白的积雪眨眼之间就被祸害得狼藉一片。
“咱们赏雪吧。”
晏成君坐在廊檐之下,目光带笑地向那两人望去。碧血长风浓浓地泡了一盏茶过来,递在他手上。
这样晴朗的雪后天,正是煮茶赏景的时候。想起独自住在家中的太史侯,遇上像这样积雪厚厚、阳光暖暖的早晨,也一定会暂时放下家务,坐在廊檐下喝杯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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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四
一场架足足打了半个时辰,少独行总算是赢了,可意琦行却也没叫他占去多少便宜。论年岁还是力气,意琦行都是绝对打不过少独行的。可这份越挫越勇的锐气,实在是叫人有点佩服。
身上只穿着单衣,又在雪地里滚了大半日,意琦行果然着上风寒,从雪里爬出来,一进暖房间便禁不住打了两个喷嚏。碧血长风给晏成君煎药,顺便也熬了姜茶给他。晏成君坐在寝台旁边喝药,瞅意琦行连打喷嚏的样子就憋不住笑。意琦行自己也笑。果然是欠骂,早听要人说一句,还至于喝药么。
叔侄俩各自喝完,安安稳稳地睡起了午觉。意琦行喝了好几碗姜汤,睡得舒舒服服的。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有什么暖暖的碰在脸上似的,伸手摸过去,原来只是阳光照下的影子。
午后的阳光透过垂帘,斜斜地照在寝台跟前的地面上。格窗抬起着,露出积雪映衬下愈发显得明净的天空。凭着枕上,略略欠起身来,便能望见被淡金色阳光铺满的雪地。天是淡淡白色的,远云飘着的地方略带些朦胧的雾色,好像还飘着烟雪一样。
看天色,说不定晚上还有一场雪要下。
意琦行心里想着,懒懒地躺回枕上。寝帐之外并无帷屏隔着,可以一眼看到远处立着的九九消寒图的屏风,还有屏风之下那静谧的影子。意琦行侧头望去,只见碧血长风的剑灵披落着银灰的垂发,正专心致志地勾描桃花的花瓣。可真是好看呢。意琦行静静望着,目光里不由得生出几许不自知的迷恋。
银蟒家的人都有刀灵剑灵侍候在身边,与侧室不同,感情却更加亲近。习武之人没有不爱刀剑的,情欲的事上很淡,但面对刀灵剑灵的心情,却总是难以自制。
人这一生,朋友或许可以很多,但真正的知己却只有一个。剑灵与主人也是一生一世的。自从铸火中生出的那一刻起,到剑身毁断的那一刻结束,一生的心愿,只求能追随一位真正的主人。可有时候,甚至连一个也得不到。
名剑无主,终老于匣,乃是世上最悲凉难解的恨事。恨事有多深,遇到真正主人的情分就有多重。剑灵的一生,远比人的一生更加纯粹。任何事物,只要纯粹,就会自然地生出一种无可比拟的美丽。
他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剑灵呢?浮想联翩的时候,意琦行的心情总是飘飘然的有点浪漫。少独行有独行刀的刀灵陪伴身边。那种不经意之间流露出来的,心满意足又骄傲的样子,总是令人羡慕。
他会遇到怎样的剑灵?他与它会怎样相遇?那一眼相遇的时候,它会如何看他?想起这些,脸上竟微微红了一下。
屏风上有九九八十一朵桃花,已经填满了大半。晏成君离家在外的时候,碧血长风每天勾上一朵桃花的颜色。那种认真的神情,仿佛那是世上最重要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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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梦了?”
晏成君好笑地看着他,抬手在他头上揉了一下。
想什么呢?脸这么红,是梦见给人亲了?
意琦行窘红了脸,闷声摇摇头,没有说话。
一觉醒来,中饭的时辰已经过了。晚饭还早呢。意琦行翻身坐起来的时候,肚子很不争气地咕噜了一下。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恋爱都可以缓谈,吃饭可是头等重要的大事。
意琦行混在学海的这一年,狠狠拔高了一截身量,饭量猛增,直逼佛公子的境界。学海的饭菜还行吧,就是没什么肉。家里每次派人去看他都带肉,可劲儿地供他吃,要不长起个子来怎么那么不含糊。
银蟒家的人,身高相貌走的是截然不同的两路。佛公子个子不高,长相特别精致。少独行是跟他一路的,虽比他高了些,脸相更加幼嫩。佛公子天生孩子气的一张脸,美艳白皙,妆扮起来简直跟少女一样。这长相遗传到少独行身上,褪去女气,却往幼齿的道路上更进一步,以至于少独行到了这把年岁,无论走到哪里,初次见面的人都会把他当成娃娃。
比起佛公子那一路妖孽的脸相,还是晏成君和意琦行这一路更显的帅气。个子高挑挑的,脸容长,加上眉清目秀,天生就是一派丰神俊朗的贵公子样。意琦行和少独行站在一处,旁人一听说两人是兄弟的,准把意琦行认成哥哥。少独行脸嫩,个子也没有意琦行高,被人误会也懒得解释。或许是觉得深藏不露的挺有意思吧,又或者是宠着意琦行,让他偶尔过上一把当哥哥的瘾,心中小小地得意一下。
格门被拉开。人还没进来,食盒里的饭菜香就先飘了进去。少独行给他们送饭来了,只怕意琦行饿着,特意让厨房单独留下了午饭。晏成君身上有伤,只按着佛公子的吩咐留了粥和几样素菜。至于留给意琦行的那几盒,实打实的,满满的全都是肉。
碧血长风起身,带着侍候的剑灵分开饭菜,在两人跟前用小桌摆上。晏成君平常也不吃素,只为身上有伤,不得不依着佛公子的吩咐忌口两天,免得冲撞了药性。少独行陪他们坐着,打牌熬了整夜却一点没有犯困的意思。跟在身边的侍候人烫酒端来,满杯斟上。比起意琦行是无肉不欢,少独行可是有酒才更有精神。
“晚上玩什么?”
意琦行嘴巴里嚼着东西,含含糊糊地问。
眼看着天色渐晚,要到掌灯的时候了,佛公子却还没回来。
也不知他这一天能打回些什么……想着佛公子将要带回猎物,心就痒痒的。
“不说打牌吗?等他回来,还要赌大的。”
晏成君目光带笑。他晓得意琦行痒痒的心思,有意逗他,故意不提打猎的事。
“那也太没劲了。”
意琦行拉长了声音抱怨道。他不爱打牌。打牌最没劲了,也不知道这群人成天爱玩个什么。
“怎么会?他今天是出去打猎,总得带回点东西吧。”
想起去年冬狩的情景,连晏成君也不觉露出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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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去年的冬狩,真叫人有精神。
银蟒家的人,但凡出门打猎,从没有空手回来的。打猎没什么稀奇,猛兽凶禽谁没见过?可像佛公子带回的那些猎物,要是没个铁胃还真没法消化它。去年冬天,外出打猎的佛公子拖回一条巨大无比的鳄鱼,据说是在鬼林沼泽里抓到的。眼见这披着一身重甲般硬鳞的猛物,没法动刀,箭也射不进去,引得佛公子兴致高涨,寒冬腊月跳进冰冷的泥水里,空手白刃地跟它在沼泽深处肉搏了整整一个时辰。那家伙满口利牙,能掰的都叫佛公子给掰了,被折腾得气空力尽,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还给人倒拖着尾巴在沼泽中抡来抡去。庞大的身躯,十来匹好马也拉不起来的分量,最后还是佛公子亲自动手,才把它从沼泽的泥泞中拖了出来。
去年,少独行和意琦行两人都在军中,没赶上冬狩。过后听说了这件事,跺脚捶胸的,深恨错过了大场面。这回佛公子又出门打猎,又是冬天的时候,比照去年那么大只的鳄鱼,无论带回什么都准定够看。如此边吃边聊着,不觉到了掌灯的时候。只听外面的廊下一阵热闹,七八个少年热火朝天地跑过来,招呼他们赶紧出去。不用问,肯定是打猎的佛公子回来了。
正厅之前的庭院内,已经挤满了十来岁的孩子。大人也都出来看了,虽然不会像孩子们那样拼命地挤着,却也说说笑笑地十分热闹。意琦行赶来的时候,院里已经挤不进去,连墙头上都坐得满满的。心里正急得冒火的时候,紧跟在后的少独行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拖着他绕到后院,几下搭手,就从房后攀到了正厅的屋顶上。
屋顶上已经坐了七八个人,都是跟意琦行差不多的年岁,看见他们两人上来,也都挪了挪让出座位。屋顶上铺的是光滑如镜的琉璃瓦,房檐倾斜的角度又特别刁钻。就算有轻功能搭上来,也要小心不踩破一片瓦,否则准得把屁股给搭上。坐在屋顶上的人,一望便知,正是轻功上出类拔萃的那几个。眼见意琦行如此吃力地被人拖着上来,都前仰后合地大笑不住,差点没从房上折下去。
爬上琉璃瓦屋顶的时候,意琦行起初还能跟在少独行身后。他的轻功按说也不错了,可比起屋顶上坐着的那几位,确实还差了一大截。爬到快一半的时候,意琦行脚偏一滑,差点把琉璃瓦踏破了一块。已经快到顶上的少独行听见身后的动静,骂了一句“白痴”,回手一拖,将他整个人都搭在了肩上。
扛着整只意琦行,少独行的脚步自然比先前慢了下来。屋顶上坐着的几个人见此情景,有的大笑有的无奈摇头,纷纷都站起身来,搭手把两人一道拉了上去。
“你带他上来干嘛啊。死沉一头的小猪,别连累得你也掉下去。”
人都坐定之后,早在屋顶上的那十几个人好像故意约好了似的,开足了嘲讽七嘴八舌地向少独行抱怨。意琦行就在少独行身旁坐着,听见那几个家伙连说带笑、口无遮拦地刻薄自己,脸色登时涨得通红,站起身来就要冲过去掐架。
少独行见他猛地就要起身,赶忙抬手把他拉住。这小子真是白痴得没救。琉璃瓦脆得要命。这要是一动踩穿了,坐在屋顶的这些人,全都得叫佛公子捶成个外焦里嫩。
庭院正当中,小山似的耸起一尊庞然大物。要不是坐在房顶上,居高临下地俯看,还真就没法瞧出是头山猪的模样。夜色已降,灯光火把照下,只见它身上又粗又硬的鬃毛插箭似的狰然林立着,连反出的光都亮闪闪的。那口里伸出的两根獠牙铁光锃亮,要能砍下来打成镖箭的箭头,准是够用。只不过……
“这得怎么吃啊?”坐在屋顶上人虽多,可真正关心的话题却只有一个。
“得先扒皮吧?我去,这皮得有多厚啊!”
“就是。我看这毛都够拔一阵子。”
“你看这毛,够粗啊!做箭杆都差不多了。”
影影绰绰的灯光照下,最显得狰狞又令人震撼的还是山猪的脑袋。猪头肉是好吃没错。可亲眼见过这么一张狰狞可怖的大脸,不晓得有没有胃口吃下去。
“我知道~猪头得上供~!”
坐在屋顶上最小的一个女孩,好像是被他哥抱上来的,忽然炫耀智商似的喊了一句。
“对对,这倒是。”众人想起去年上供祭祖的情形来,纷纷附和。
上供还是猪头合适。提起去年上供的那个鳄鱼脑袋,虽说是屌炸天了没错,可看起来总是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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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五
离祭祖的日子还有十来天。佛公子带回的那口山猪,已经被砍得四分五裂。猪头斩下来留着上供。前腿一双斩下,送进宫中去。这是特别呈献给龙首享用的。野猪身上的那张厚皮,已经连夜扒下来,硝制切割,正好铺满了上厅的地面。除夕年夜,上厅是全家人聚齐吃饭的地方。如此空旷宽大的厅堂,得用上百个暖炉熏着才够用。如今铺上这张隔冷的皮子,暖炉什么的,差不多都可以撤下去了。
山猪身上所有的那些都没浪费,就连鬃毛和獠牙也被送进武库备用。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该如何料理这些猪肉。按说家中上下有这么多人,特别是这么多能吃肉的孩子,料理起猪肉来绝不在话下。只是这只山猪身躯庞大不说,筋肉还特别健硕。斩骨用上了兵器,砍肉剁肉干坏十几把厨刀。过后回想起来,真亏得佛公子是怎么赤手空拳把它干趴下的。
“力气倒还平常吧,就是跑得够快。”
佛公子随意笑笑,仿佛不值一提的一件小事。
何止够快?简直跟一阵黑风似的。马是追不上了。佛公子心血来潮,一猛子腾起轻功,无定三绝的招式照头劈了下去。
前厅铺上野猪皮地毯的那天,佛公子带人来逛了一下。这地毯厚实得没话说,保暖最佳却不像砖石铺地那么硬,一脚跺上去砰砰闷响,乐得一群孩子跑来跑去到处滚着,摔跤掐架嚷得震天。佛公子见他们玩得开心,一时兴起,索性叫人把桌椅摆设统统挪开,把这正厅当成演武场一样,随他们遍地翻滚打闹。他本人在上坐着,侍候人端茶在侧,十来个年轻的妾室陪在身边,满眼珠玉玲珑说说笑笑。放眼望去一片热闹,说实在的啊,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多孩子。
今年的年景丰盛。到处都没有灾,收成好得叫人打从心眼里高兴。许久不曾开战了。天下太平的年月,就连临近魔界的地方也都平安无事,官仓私廪岁入丰足,满眼都是兴旺的景象。早在冬至之前,封地的各处庄园便已将岁收奉上。山林水泽,至于偏远海滨的贡物,冬至过后的三五天里也都陆陆续续地送到。除了进上龙首的那些,全归家族中人共同享用。
儒门四贵这几大家族,权势地位或有高下,家产私财之丰厚却大体相当。外境封国,除非特别有钱有势的那些,倾国之资也未必赶得上他们一家财力。只不过同是有钱人,各家表露在外的作风却大不一样。
同在四贵之列的青猫家,平日里起居用度,不显得有任何张扬之处。可从古版书籍字画,一直到写字研的墨,煮茶用的水,不知有多少钱被砸在了那些压根没人看得见的地方。龙首宗室的刀龙家,讲究排场,喜欢繁华热闹。华庭盛宴,置酒高会,金��玉盘一夕千金散尽,从里到外是奢华作风。他家主人喜欢在外安家,娶了不知多少侧室。也不知是出于怜香惜玉的心情,还是想免于同室操戈的麻烦,每娶一个侧室就在外安一个家。佛公子侧室也多,一个屋檐下住着,也没见有什么麻烦。他觉得刀龙家亲王纯是吃饱了撑的,娶了这么多侧室还都安置在外,他还记得清谁在哪谁是谁吗。
佛公子土豪惯了。钱是身外之物。虽然没有必要像白狐家的人那样聚敛无厌,可既然有用,就应该花在实在的地方。有钱的人生离不开享受,那享受也该是实实在在的。就拿吃喝来说吧,他品不出来那一盏雪水烹出的茶到底有何妙处。喝茶就该喝酽的,喝酒就该喝浓的。别管有多少钱,他还是会把红烧肉的肉汤泡饭。谁敢剩饭就骂谁。家里有钱没错,可照样不准浪费一颗粮食。
贵族的家庭,并不满眼都是风花雪月,连人间烟火也不要沾染一下。也不都是挥霍无度,把什么都不当一回事。他们也是贵族家庭里出来的人,却并不知道衣服上绣花的名目要有讲究,也尝不出一杯茶里泡的十样东西。他们的饭碗里,照样也有穷人的食物。他们过得很享受。享受不在花钱,重要的是得有点意思。一样东西的意思,也不是别人说有就有,说有才有的。有没有意思要自己觉得。对每个人来说,有意思的事情都不一样。或许太史侯他们家的看来,喝那一杯雪水泡的茶,就是很有味道,很有意思。而在佛公子家,把砍成大块的山猪肉架在火上,烤出滋啦滋啦的香味,再加一点盐,那才叫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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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
“干神马?!”
“我要再加一点盐。”
意琦行拨开一个性急的家伙的手,在烧的滋啦作响的烤肉上小心翼翼地撒了一点盐,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
“开吃。”
一语未落,围在篝火边上的少年便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烤山猪肉的香味早就飘上云天之外,要没意琦行恶狠狠的眼光拦着,那些烤得半生不熟的山猪肉,准得被那些性急的家伙啃上了牙印。不过,多等了半天的工夫也不是白费的。少独行说的没错,论到吃,谁都没意琦行这吃货活得明白。
当吃货要有本钱的。意琦行每顿都吃那么多,可他就是有种本事,别管吃多少都长不胖。他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吃下的东西,全都长到个子上了。这跟成天习武也有关系。哪怕顿顿都吃肉,胳膊腿照旧细长。油水这么丰足,也没见脸上有半点圆润。
“你怎么吃的啊?教教咱们呗。我姐在六庭馆学舞,成天怕胖,现在除了凉水什么都不敢喝了。”
坐在意琦行近处的一个小子,心里羡慕他长胳膊长腿的高个,特别有上进心地请教道。
“你姐谁啊?我连你都不认识。”
意琦行眼也不抬地拨着烧烤的篝火。他说的没错。家里的孩子太多,一大群人凑在一起吃东西,有不认识也是正常的。
“我姐你不知道?薄红颜啊!”
“女王。”坐在意琦行另一边一个人,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薄女王你不认识?”
“哦,是她啊。”专心拨着火的意琦行,脑海里慢吞吞地过了一下。
薄女王他的确见过,仔细回想起来,还真是有点印象。
异法无天之后,薄红颜是银蟒家最大的大美女。那一把弯弯细细的蛇腰,裹着红纱再跳起舞来。那身段,美就不用说了。就是脾气忒厉害。
“那她……现在就只喝凉水?”
片刻的寂静之后,人群之中忽然有人问道。
“是啊。饭也不吃,光喝凉水,喝得脸都绿了。”
“那她……喝凉水就不长肉了?”
“废话。光喝凉水还长肉,那她也太牛逼了。”
由此起头,众人热烈地讨论起喝凉水究竟到底会不会让人长胖。提起大美女薄红颜,这群人的智商也不知怎么,突然就降了一个次元似的。
云云扰扰的语声中,唯有意琦行如山不动,心思全在转动烤肉的铁钎上,周围的话题半点都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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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六
腊月二十七的清早,佛公子派了晏成君到青猫家,接太史侯来他家做客。邪儒宗至今还没回来,也没派人送回任何消息。想必是事情忙罢,这在邪儒宗也是常有的事。
冬至那天,太史侯也从学海退了下来。将近年末,家务上有许多事情要操持忙碌,不过还是比学期之内轻松了许多。学期之内要教书,还要单独指导学生的功课。有时执令师首那边还额外派下一些文书公务,一下子就占去了许多时间。邪儒宗离家在外,家里上上下下的事情都委在他身上。白日里在学海教书,晚上批改课卷预备教课,还得挤出时间来检点家中日常用度的账目。如此忙碌,一天也就能睡上一两个时辰。
冬至以后,学海那边的事情差不多都完结了。虽说还要把来年的教课提前预备一下,却也没有什么需要特别赶工。家务上的事情,年下多一些。比如佛公子家中那样,年下各处的岁收要记账,各处开销要结算,家中上下所需的检点预备,再加上内外应酬,倒也着实忙碌了一阵。佛公子派人来接的那天,他刚刚理完了家中用度和岁收的账册。余下的几天要预备过年了。只是邪儒宗若不在家,只有他和枫岫两人,倒也不必特别预备什么。
青猫家的私邸坐落在宫城的东向上。从这到学海那边,乘车也得近半个时辰,故而学期之内,太史侯都住在学海的官舍,很少回家。邪儒宗常年不在家。先前家中只有他自己的时候,像这样住着也无所谓。只是如今添了枫岫,倘若完全托给侍候人手里照应,却又不放心。想来想去,最后决定连枫岫也一起带到学海那边去住。以他这样的年轻,身边却带着个容貌相近的小孩子,起初还惹起了一些误会。
青猫家原先也曾是人口繁盛的大家族。只是前些年忽然接连发生了几场变故,子嗣上又无所后继,故而在人脉上大不如前了。这得怪在邪儒宗,要是也肯像佛公子那样散叶开枝,也不至于让家族凋零到这个地步。他为人冷淡,继承了家主之位以后执掌了妖仙道,为此终年在外忙碌着。身边仅有的几个尚无名分的侍候人,一年到头也不得见上一面,故而至今也没有生下孩子。如此冷淡的性情,或许是因为少年时的经历。传言他家早先那一辈上,妾室逼走了正室,被扶为正后又虐待前妻所生的孩子。详情外人不得而知,只知道邪儒宗年纪轻轻就离家出走,直到正式被传了家主之位才回来。
邪儒宗继承家主之后,把父亲的侧室连同他们所生的子女一同赶出家门之外。家中所住的,除了与他同母所生的太史侯,就只有从外面抱回来的枫岫。论到名分,那些人好歹是庶母和兄弟,哪有就这样把人赶出去的。不知就里的人都以为他做得过分,只是连龙首都无异议,旁人都不敢多说。
太史侯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书院寄宿,已经不太记得和家人住在一起的情形。他右手的小臂上还留着一道疤,隐约记得是有人生气摔碎了东西,碎瓷崩飞起来,正戳在他身上。至于是什么人摔的倒不记得了,也许是父亲吧,说不定是跟兄长邪儒宗吵架的时候。他那时候年岁太小了,除了哭就只是生病,整日昏昏沉沉的,哪里记得那些事。
太史侯当家之后,被赶出家门的继母和庶出兄弟,几年之间陆陆续续地搬回了府上。事情过去也就算了,这是太史侯为人处世一贯的调子。有他在身边劝着,邪儒宗的态度也稍稍和缓了些。花园西面,也就是原先上房的地方,隔出来任由那些人居住。花园以东只有他们弟兄三人住着。虽然同在一座府邸的围墙之内,却泾渭分明互不相见。
车在东面的府门前停了。因为要接太史侯,就近东楼,自然停在这里比较方便。这私邸的府门原先在西,因为正房就坐落在这个方向上,入宫上朝从这个方向走也近便些。邪儒宗当家以后,改掉府邸的格局,不但重修了东面的几座楼,还将府门重开在东向上。这样一改倒是合他心意了,只是上朝的路绕远,反而要多花上一刻钟。
花园重起的时候,起初并没有想造楠木楼。只是太史侯无心提起,从高处看到的桃花,好像粉云似的,特别好看。只这一句话,便勾起了邪儒宗为他造楼的念头。起初只想修起一座藏书楼,作为两人喝茶看书的静处。后来一想,不如造一座楼给太史侯独住着。想他年岁渐长了,也该有自己独住的地方。
念头一起,却也不急着建造起来。先是让人设计,选看各种图样都不甚满意,最后自己动手,删改了几番,便成了楠木楼如今的样子。造楼用了半年。迁居那日,太史侯初次踏上这座楼,却不显得如何高兴。倒不是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只是忽然与哥哥住得远了,心里有些不自在。看到寝室的对面被布置成书房,便对邪儒宗说,不如添张卧榻。从前住在一处的时候,邪儒宗常在书房里彻夜办公,困了便睡在书房的卧榻。太史侯住在对面寝室,晓得邪儒宗就在身边近处,睡觉也会安稳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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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成君看到太史侯的时候,见他眼睛微微发红,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
太史侯说,看字看累了,觉得眼前雾蒙蒙的,便用茶水稍稍熏了一下。
枫岫坐在被子里玩。他如今也有四岁的模样了。水灵乌黑的眼睛被笼烟似的额发衬托着,安安静静的模样,特别显得乖巧可爱。在他身旁匍匐着一只小奶猫,毛色虎斑,耳朵尖顶着一点俏皮的白色。以枫岫的年岁,竟能化出成形的元灵,实属罕见。
“转眼这些年,不知不觉倒也长大了。”
晏成君听他略带伤感地提起这些,又见他眼睛微微发红,也知道他又在回想过去的事。
邪儒宗从外面带回了枫岫,一看这模样是青猫家的,一点都没有错。太史侯抚养着他,与其说是兄弟,更像是自己亲生的孩子。邪儒宗从来也没提过这孩子的身世,太史侯心中明白,从来也不问。
人在忙碌的时候,哪有工夫回想过去。忽然闲下心境,不免会触上心头浮想联翩。太史侯心思特重,或许他刻意让自己忙着,以免想起太多的事。想着像这样一年到头地忙下去,或许不知不觉就到了邪儒宗回家的日子。
“来我家住几天吧。你有什么要带的,我帮你收拾。”
太史侯摇了摇头,虽然没有来信,可说不定邪儒宗哪天就回来了。这次就不住过去了。左右没有什么要带的东西。就只是那一包,都是枫岫的玩具。
“这样也好。”
晏成君点点头,让人把东西先拿去车上。
“早点可吃过了?”
晏成君不好意思地笑笑。他早起练功,因为赶着过来早饭也没吃,这会儿还真觉得有点饿。
“我这里还没吃,让他们一道泡个茶吧。”
这家人早餐清淡。泡茶加上点心,远没有自家热气腾腾的那么丰盛。煮雪烹茶,那都是有闲的时候才偶一为之的消遣。况且邪儒宗不在家,就算有工夫,他一个人独自喝着也没什么意思。
侍候人呈上托盘,摆上茶盅和盛着点心的碗盏。太史侯走到床边抱起枫岫,桌案旁边,有专门给他摆设的座位,不是凭靠之用的矮几,却是一张小椅子。这家的点心太过清淡,特别没味道。红豆的豆沙也不甜,桂花糖的蒸糕很软,却也只有少许的甜味。唯独泡茶的香味很好,想来应该是为了不盖过茶的味道,才故意把点心做得这么清淡的。
坐在一旁的枫岫,小半块桂花糕,一点点地吃着。也不知是不是看惯太史侯的样子,不知不觉就学会了。瞧他吃点心喝茶的样子,简直跟坐在对面的太史侯一般无二。
“吃过饭到阿彻家去。”
太史侯转头告诉枫岫。那声音真的很轻,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象起两人平日里轻言细语地说话的模样。
枫岫乖巧地依在太史侯身边坐着。太史侯和晏成君说话,他就坐在一旁,仿佛很懂似的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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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七
出门的时候,雪又下起来了。太史侯身披一件玄色的披风,一柄湖色的雪伞撑在头上。怀里抱着的枫岫,身穿一件月白色罩衫,露出在里面梅红的袖口来,略有些昏蒙蒙的雪天里,显得格外娇艳。
车停在门外。门前阶上的积雪扫开在两侧,花园路上的落雪也扫掉了。
“去西面查看一下。石阶和甬路上的雪都扫干净。”
上了年岁的人,踩在冰上滑倒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太史侯一面走着,随口向跟在身后的人吩咐了一些家务。走到在门口,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向随身之人吩咐道:
“花园和东面前厅的雪都别动。檐下花枝上的那些,小心别摇散了。”
一行人次第上车,前后三辆。太史侯抱着枫岫,跟晏成君坐在最前面的那辆。后面的两车跟着随从侍候。
将近年下,繁华的宫城比往日寂静了许多。雪天的道路上,行人寥寥,静得连车辙压在雪地上的声音都能清楚听到。车帘之外,远望中银装素裹的宫城巍然壮丽,飘飘细雪中更添几分情致。
“倒像回家似的。”晏成君看着坐在身边的太史侯,目光里尽是温和的笑意
枫岫坐在太史侯怀中,静静摆弄着手中的玩具。一柄精致的九连环,环环相扣。如此复杂的玩具,摆弄在这么小的孩子手中,时而轻声地响动一下。
盛在包裹中的是个木匣子。里面盛着满满的一盒积木,还有一把是杨桐木削成的算筹。枫岫专心致志地摆弄着这些,仿佛深得趣味。晏成君从旁看着,只觉得他这么小的年岁就能玩起这些,可见实在是聪明。
“原都搁在箱子里,是他自己找出来玩的。”
太史侯轻然笑道。学海的公务忙,他虽然带着枫岫,却没有许多时间陪他。枫岫很耐寂寞,自己一个人摆弄这些,还玩得甚是有趣。他从小就喜欢看书,特喜欢图画书,还喜欢画画。
“如此聪明,将来又是一位年轻的教授也说不定。”
太史侯听他打趣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虽然端庄稳重,却是性格温和,很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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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成君的住处有间特别宽敞的屋子,是将几间屋子的隔断拆去连起来的。太史侯初来乍到的还有些纳闷,后来见到下雨天的时候,十几个孩子在里面开练过招,才晓得这屋子原来是演武场的用处。
乐器存放在架上。有几张很好的琴,筝和琵琶,此外还有数不清的箫管和笛子。东西存了太多,摆得相当随意。光线很好的寝室用屏风隔断开来,一边是寝台,另一边摆着一张宽大的画案。太史侯来到画案跟前,见笔具颜料摆放得井井有条,草稿的画纸却随意堆放着。都是很好的画。太史侯拾起草稿一张张地看起来,不觉站了好一会儿。
“坐啊。”
晏成君将画案跟前、自己平日所坐的靠椅让给他,自己则随意坐在案头一侧。
来到银蟒家,先到前厅去拜见佛公子,坐下来聊了一会儿。佛公子满不高兴的,埋怨在外的邪儒宗,就算不回家也该叫人捎个信。如此风行浪迹的,自己是够潇洒自在,尽叫家里人替他担心。太史侯坐在一边静静地吃茶,也不附和佛公子的抱怨。佛公子性情直率,尽可以说邪儒宗的不是。可他身为弟弟的,却不好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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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留下吃饭吧。”
花厅的牌局还开着。佛公子抱着枫岫玩了一会儿,便让晏成君带着太史侯下去招待。两人沿着积雪的小路走回,见到开满梅花的枝头堆雪簇簇,几次停下观看。
晏成君住在南苑。比起佛公子住着的北苑,这里的向阳天气暖和些,就算刚下过雪,也不妨在廊下喝茶闲坐。
“你哥也是的。就算再忙,也不至于没个捎信的工夫。”
晏成君递过茶盏,闲话似的向太史侯问道。其实他心里想的是,人出去这么久,若是平安无事的话,晓得太史侯惦记他,就该有个信。太史侯也是这样惦记的吧,虽然说不出的担心,却不好在人前显得心事沉重。
邪儒宗终年远行,行踪飘忽不定。倒不是有意不通家信,只是妖仙道上的事情,往往与踪迹莫测的邪灵相关的,就算邪儒宗想告诉他,也没法说定一个确切的去处。邪灵很难对付。太史侯心中惦记邪儒宗,总怕他出什么意外。近来,他接连几晚都梦见不寻常的东西,醒来的时候头晕目眩遍身冷汗,只担心会是什么不祥之兆。
“不会有事的。”
晏成君好言安慰他。想着让太史侯散心,便让人取来了乐器。
太史侯在家的时候经常弹琴的。供职学海之后没有闲暇时间,很久没碰琴弦了。晏成君邀他合奏,将自己平日所用的琴推给他,自己让人取了一支笛子。枫岫坐在一旁,见太史侯要弹琴,也挪到近前,特别留心地听着。
“你也来试试?”
太史侯扶着枫岫的手教他,回想出一段简短的乐曲来,在琴弦上按了两遍。枫岫眼光留神他的指法,耳中听着,手指在长衣下摆上轻轻抚弄着。他聪明极了。只看了两遍之后便能轻松地弹奏下来。只是身量太小,右手拨弦,按弦的左手,指法虽然记得,可惜伸长了手也够不到。
太史侯见他探着身按弦的模样,不觉微微笑了下。早想给枫岫配一张合适的琴,要合适他身量的,只是没有时间。枫岫年幼,细小的手指太过娇嫩。倘若琴身的尺寸配不合适,会把按弦的手指磨伤。晏成君听他提起,起身去了隔壁,片刻工夫取回一只半张琴长短的匣子。这是他小时候学琴用的。琴身是凤尾桐木,弦是柔丝软线,取出一比,倒与枫岫的身量正相合适。
“还不谢谢阿彻。你如今也有自己的琴了。”
枫岫软声软语地向晏成君道谢,一笑之间,又露出那种腼腆可爱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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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公子让人传话,叫晏成君陪着太史侯到前面来吃晚饭。枫岫还小,不好将他带过去。虽然有侍候人跟着照看,可太史侯将枫岫看得特重,总是不放心交他在别人手上。
“要不也不至于把他带到学海去住了。”
晏成君遣人到中庭对面的屋子。意琦行不在。少独行倒是没有出去,好像在房里看书的样子。
“这是阿辰弟弟小辞,请他过来帮忙照看一会儿。”
片刻,门外响起了脚步。格门半开着,少独行走了进来,先向太史侯见礼,又向晏成君也点头见过。
枫岫坐在太史侯近旁,一心摆弄着刚刚得到的凤尾琴。忽然听说太史侯要暂时离开,便立刻推开琴不要玩了。
“没什么的。我到前面,只一会儿,去去就回来。”
枫岫点点头,望向少独行,颇有些腼腆地笑了下。
太史侯和晏成君去后,枫岫便静静地在一边坐着。少独行头回见到枫岫,只瞧他安静乖巧的样子,也不像会哭会闹,便打算坐在寝台的另一边翻起书本来看。
说实在的,肯坐在这里替人看小孩,以他的性格可着实不容易。这也就是晏成君吩咐的,不好说个不字。
“你自己玩,行吗?”
少独行绷着一张冰山脸,见对方点点头,便翻开书本,从刚才看到的地方接着往下看。
枫岫被太史侯抚养在身边,耳濡目染,深得太史侯的风度。太史侯沉默寡言,端然稳重,虽然一板一眼地不苟言笑,心地却出人意料地厚道,相处日长更觉亲切,对比他那兄长邪儒宗,真是温和得叫人难以想象。
想必是随了太史侯吧。少独行心里想着,同母所生的兄弟竟然会相差这么大。
屋子里静悄悄的。少独行看了一会儿书,忽然觉得屋子里静得出奇,忍不住从字里行间抬起头来,朝枫岫坐着的那边瞥了一眼了过去。
枫岫侧坐在琴边,悄不作声地摆着积木。他晓得少独行在看书,不想打扰就没有摆弄琴弦。如此看来,真是难得的善解人意。
倒是个好看的孩子。
少独行的目光落在那身量娇小的背影上。浓密的淡紫色发丝柔软地披在两肩,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发梢,扇面似的铺开在背后,给月白的长衣衬着,愈显得颜色淡而娇嫩。两鬓边截短些的垂发,因着向前略倾的身子垂落下来,露出白皙小巧的耳轮,玲珑剔透。果真是个好看的孩子。
“你看的是什么书啊?”
枫岫专心摆着积木。仿佛是觉察到身后的目光,忽然问了一句。
少独行正留神看他,也没多想,就回他一句“是《国策》”。
“什么是《国策》啊?”枫岫娇小的声音又轻轻地问了一句。
小孩子好奇心盛,逮住什么都爱问上一句。少独行向来少说话,想要告诉他,可又觉得这么大点的孩子跟他说也不明白,索性就没答应。
看书了不起啊?
枫岫转头看他,见他埋头看书不理,心里哼了一声,念头一转便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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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枫岫是邪儒宗是从外面抱回来的。名义上是邪儒宗和太史侯的弟弟,其实是邪儒宗跟龙首生的孩子,故而头发特别是紫色。(看起来,龙首心血来潮,也会给人生个孩子。虽然龙首是可攻可受游刃有余,可日后成为太学主的邪儒宗,也真是牛逼的逆了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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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侯和晏成君去了大半个时辰。回来只见少独行一脸淡漠地坐在旁边看书,看起来还跟先前一样。
枫岫坐在寝台上,若无其事地摆着积木。听见他两人进门的声音,抬起头来,轻轻笑了一下。
“有劳了。”
太史侯朝少独行点点头,微然笑了一下。
“天色不早了,收拾起来,咱们回家去吧。”
枫岫点点头,放下手里的积木,规规整整地摆进身边的木匣子。
“还不跟人家说声谢?”
少独行起身告退。正要走的时候,听见太史侯向枫岫轻声道。
枫岫果然道谢了,仰起脸来,还特别乖巧地向少独行笑了一下。
借着满室明亮的灯光,少独行仔仔细细地看在枫岫脸上。
到底……也没看出这妖孽是什么做的。
肤色白白净净的。覆在额上的柔软短发,软融融的,好像笼着烟似的迷蒙。瞧他那腼腆含笑的乖巧模样,谁晓得会趁人不注意到的时候偷偷一眼瞧过来,带着颇有些得意样子。
少独行脸色淡漠,看不出心情有什么异样。晏成君正和太史侯说话,也没在意他两人的神色。
这是怎样的妖孽啊,竟然随便哪本书都能倒背?辩起书上道理来,反说正话,堵得人哑口无言,只能噎在那里听他议论。
少独行深感智商碎裂,膝盖疼痛。难为自己也念了这么多年的书,摆在枫岫眼前,却好像个白痴一样。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吧。银蟒家的人都不擅长念书,可就这么轻易被一个小孩给摆了,面子上还真是有点过不去。
少独行回到自己的房间,心里郁闷好一会儿,这才想起件事。
枫岫是太史侯的弟弟,更是邪儒宗的弟弟。太史侯性情温和不好与人争,论到学识根基却远超众人之上。至于邪儒宗,那可是执掌学海的教统大人,是叫整个学海上下智商和自尊都统统碎裂的人物——
想到这里,便觉得膝盖没那么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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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八
回到家中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了。太史侯府门前下了车,沿着园中细雪铺成路径,踏着积雪声,一直走到楠木楼的楼下。
枫岫伏在他肩头,静静地睡着。月光照落。雪后的花园中,积雪分外明亮。
云缕飘在空中,烘托着一轮明月。天色清寒,雪后愈发明净了似的,更加幽远深邃。
楼上没有半点灯光。难得有这样明亮月色,何必让灯火染了去。
脚步踏在楼廊的台阶上。一步一声,静夜里听得格外真切。
伏在他肩头的枫岫,睡眼惺忪地抬起头来,目光向四下张望了一下,又靠在他的肩头上。
“大哥回来了哦……”
枫岫睡意朦胧,喃喃低声道。
太史侯停下了脚步。暗影里走出一只黑猫,正静静地站在对面的楼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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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朦胧的暗处,清冷的酒香潺潺流动着。
“今夜月色不错。”
枫岫伏在他膝头,静静安睡。窗边升起竹帘,透窗的月色盈盈飘下,落在手边水一般地明亮。
酒意微醺,轻轻勾起倦意。太史侯略略侧身,凭在扶手的矮几上,黑发披在肩头,清恍恍地垂落下去。
夜色静悄悄的。听得见窗外的微风,在积雪的枝梢上轻轻拂过。
卧在身边的黑猫,脚步无声地站起身来,月光里转头向他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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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下的枝稍上有积雪堆着。照进寝帐里来的天光,比平日更加明亮。
酒意未散。或许只是平日中积累下的困倦,只觉得眼帘沉沉的,不想睁开。
枕上略侧过头,脸旁边冷不防碰着一点冰凉凉的东西。困意登时都散了,抬眼看去,滚在面前的是个金红的橘子。
枫岫侧坐在枕边,将金橘剥了一瓣,笑着送进他口里。太史侯从枕上略欠起身来,也剥了一瓣喂给他。两人互相拜了年,说笑了一阵,这才起身分开了床帐。
床头桌上泡着一盅橄榄茶,尚自温热。太史侯端起喝了一口,手捧着让枫岫喝,随手理了理他鬓边的垂发。
侍候人用黑漆雕金的木盆端进水来。两人梳洗过了,这才注意到摆在床头的那两只别致的衣箱。小点的那只是枫岫的,里面盛着一套上浅下深、银白绣纹的薄青色长衣,外罩一重深青色的外褂。如此装束,衬着他软紫娇嫩的发色,仿佛春色里藤花初绽一般明艳。
真是好不俏丽。
太史侯心中高兴,将枫岫抱在跟前,要亲自替他穿上。枫岫不好意思直是笑,推开他的手,要看另一只衣箱里盛着的衣服。
“先看你的么。”
太史侯微微笑着,打开另一只衣箱的上盖。这衣箱也是黑漆雕金,光泽深亮。衣箱内有几层,盛着从里到外的一身,用料无比华贵。打底的里衣柔软雪白,深青色底衣,外披的常服里外纯黑,衬着衣领和袖口上蔓生着晶莹剔透的银丝绣,沉稳之中更显得雍容贵重。
“大哥偏心。你的比我的好看!”
枫岫缠在太史侯怀中,搂着他故作不满,笑着埋怨道。
“那你穿我的,我穿你的,咱们换。”
太史侯轻声笑起来。手指摸着衣料和精美的绣纹,眼神之中流露出几许温润。如此样别出心裁的衣装,一定出自邪儒宗亲手设计。这古朴凝重的绣纹,先前帮他整理书桌的时候好像还看到过。邪儒宗拿出一整本来翻着,仿佛随意地问他觉得哪种好看。
枫岫在床上站起身来,将太史侯的常服披在身上。曳地长衣,长长地拖在身后。他身量还不够高,如此穿着,简直像是埋在层层华贵衣装之下的玩偶娃娃。
“这样穿着,简直像宫里人似的。”枫岫笑着回头,摸了摸拖在身后的衣摆。
太史侯略笑了笑。想起要入宫的事来,心中淡淡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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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儒宗在寝室对面的书房里坐着,看见太史侯走进来,目光中颇有些复杂的神色。
长得越来越像母亲了。
邪儒宗默然无话。想必连他自己也感觉到了,分开的时间越长,越觉得有些难见面。
新年初见,太史侯拜在面前,向他行了大礼。枫岫也随着他,神情里一丝不苟的,行礼的身姿倒是有模有样。
“坐吧。”邪儒宗淡淡开口道。
侍候人奉上茶盅,便悄然退了下去。新年之日,原该向主人家说些道喜的话。可遇上惯常冷漠、面色阴沉的邪儒宗,还是静悄悄的少说为是。
“你还好吧。”
邪儒宗看着太史侯,目光注视着,忽然轻声道。
太史侯略侧过目光。想必是太久不见了吧,被他这样目光淡淡地看着,总是略有些不自在。
“这一年照管家事。学海那边也忙。难为你操劳这些,辛苦了。”
道谢的声音冷冷淡淡的。不习惯他这口气的人,难免会觉得生硬。
“这没什么。”
太史侯应了一声。久别重逢,原该亲近些的。他很不习惯邪儒宗如此客气地说话。这两年,邪儒宗待他越来越郑重,刻意以礼相待,好像不是家人了似的。
他晓得邪儒宗那冷冷淡淡的脾气,习以为常,并不见怪。分开一年,他心里是很想念邪儒宗的。他晓得待他也是这样,或许是久别重逢的尴尬,让两人之间颇显得有些生分。
太史侯默然无话地坐着。或许邪儒宗客气道谢的时候,他也该礼尚往来地说点什么。可他天生就是这么一副有点笨拙木讷的样子,遇到表情达意的场合更是一句话也不会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清高冷淡。
“你大了么。总不能像先前那样随意对待。”
邪儒宗语气淡然。他总是这样难说话,与其说是性情冷漠,倒不如说是因为心中的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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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侯少年的时候,曾经因为顶撞邪儒宗,被他重重地责打过一次。
缘故太复杂了,很难说清究竟是为了什么。太史侯性情温顺,向来对兄长顺从敬畏,不知为何竟突然有了冒犯他的胆量。小腿上的伤疤是竹鞭抽出来的。不知打了多少下,最后连竹鞭都抽断了。邪儒宗逼着要他哭,要他认错。太史侯死也不肯,竟然咬紧了硬挺下去。那种又生气又委屈的心情,直到如今还记得。好像小腿上至今还在的伤疤,虽然过了这么多年,却抹也抹不去。
其实他当时心里好害怕,感觉离死那么近,好像伸手就能摸到。可自己唯一哥哥竟是这样不讲理的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叫他打死算了。想死的念头越来越深,连挨打都不觉得疼了。邪儒宗打了半天,见他既不认错,连哭不哭,火气窜上心头,手底下一狠心,竟把他抽得跪倒在地上。竹鞭被抽断了。太史侯用手撑在地上,勉强爬起身来。他觉得还是死了算了,便将眼泪死死地忍着,抖抖索索地拉起衣裳的下摆,由他继续打去。
毕竟同父同母的兄弟,硬起心来简直是一模一样。邪儒宗回过神来,看见他腿上的伤,也知道自己下手重了。他没想到太史侯这样能忍,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怒气冲昏了头,竟然失手打坏了他。太史侯伤心极了。默默地走开,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没想到邪儒宗会对他这样。从此冷了心,整整半年再没跟邪儒宗说过话。
背着邪儒宗,太史侯哭得不像样。那年冻坏了手。邪儒宗用烈酒泡过极热的椒姜,让他把手浸在药酒里泡着。那股又辣又痛的滋味就不必说了,可就算那样的疼,也比不上被竹鞭抽在小腿上的时候。他不是从来没有被人欺负过,可从来没有过这么委屈,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孤伶伶地死在那儿。大哥是狠心的人,不讲道理,又没情分。当时死也不哭,过后却心里苦得发酸,没人看见的时候掉了不知多少眼泪。
太史侯挨打之后,生了一场重病。他觉得自己命不长了,一口气上不来,不过是早晚的事。邪儒宗守着他照顾,见他伤势总不见好起来,心中更加愧疚。他忘不了太史侯挨打时的样子。那时是夏天,十五六岁模样的太史侯站在他面前,抿着嘴唇,死死地噙着眼泪。小腿被竹鞭抽得鲜血淋漓,身子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着。末了将衣摆放下,默然无话地走回书房对面自己的房间,抬手将房门轻轻地关上。
邪儒宗坐在书房里。足有一刻钟的工夫,什么也没有做。对面的寝室里静悄悄的。隔着门外的走廊,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他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如此狠心,下手这么重。心中懊恼着,正自心烦意乱的时候,忽然听见对面的房门里,有什么声音,很轻又非常清楚的,扑通一声跌落下去。
房门反锁着。邪儒宗用力推开,只见太史侯昏倒在床边,脸色苍白昏死过去。身下的衣摆被鲜血染透了。以为都是隔着衣物、从小腿的伤口渗出来的,当时并没有特别留意。
邪儒宗把太史侯抱到寝帐中,解去外衣,用被轻轻盖上。腿的伤口用药水反复清洗过了,用药敷过。太史侯身上发烧。脸上的泪痕仍在,唇色灰白,衬得脸庞都消瘦了。
整整一下午,邪儒宗独自在书房中坐着,心情坏到什么事情都做不下去。将到半夜,只觉得头痛得厉害,勉强撑着头,不知不觉睡了一下。也不知是梦见还是真的,只听见走廊里隐隐约约地传来声音,好像是什么人将死一般,急促而虚弱地喘着气。
睡意登时散了。邪儒宗站起身来。伏卧在书桌底下的黑猫翻身爬起,倏地窜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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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室的门虚掩着。邪儒宗推开房门,走进房间,只见床帐里空空荡荡。太史侯人不见了。心中正恼火焦急的时候,只听黑猫在楼廊尽处发出低声呜咽似的叫唤。
太史侯坐在靠外的楼梯上,胸口微微起伏,奄奄一息,昏沉沉地靠在扶栏上。邪儒宗回头看去,只见一路地上的点点血滴,便知道他是怎样艰难地扶着楼栏一步步走过来的。夜这么深了,谁晓得他竟然挣扎起身,好像非要到哪里去。
“你起来干什么。”
邪儒宗伸手去拉他,又觉得不对。借着楼廊的灯光,只见太史侯脸色惨白,嘴唇发冷似的微微颤抖着。湿透的发缕贴在脸上,鬓角边涔涔地渗出冷汗。
“不要你管……”
太史侯低低呻吟了一声。四肢虚弱无力,想要推开邪儒宗,手却只是无力地动了动。
邪儒宗俯下身来,一手扶在他背后,一手拢着腿弯。正要抱起他来的时候,冷不防地触到他身下微湿的血迹。
妖身起初不分阴阳,随其长成,变化出男女不同的模样。太史侯已经长到十六七岁了,少年的身躯不会再变。谁想又突然见了喜,且初次见喜就疼得这样,只怕将来会不好过。
邪儒宗搂起他微微发抖的身子,抱回房内。太史侯身上滚烫发烧,冷得直打哆嗦。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身上不知怎的这样疼,疼得冷汗直出,大颗滴落在枕上。
“他怎么就惹你了!你自己瞧,好好的孩子叫你打成这样!”
佛公子亲眼过来看时,忍不住朝邪儒宗怒气冲冲地吼道。
见喜不是病症,却比生了病还叫人难受。太史侯昏昏沉沉地躺着。头晕得想吐,身上哪里都疼,好像被人打散了似的。
邪儒宗将他搂起来,喂他喝下一些止疼的汤药。药效很快。喝下没多久,人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当时无比混乱,过后模糊不清,全都记不得了。昏睡醒来,分不清是白天还是晚上。眼前仿佛凝固一般悬着静止的印象:床帐的天顶绣着些藤蔓似的花纹,因为头晕而影影绰绰地浮动。
视线里昏蒙蒙的。耳边听见人对他说,说是要帮他解开衣服,把身上擦一下。
身子滚烫发烧,被酒擦了一遍,果然觉得好受。
那人的话不多。就算是问他,也是那种强硬得不容置疑的口气。
把药吃了吧。
喝水吧。
吃点东西吧。
……好像是在问他,可随他摇头或是点头,都得依着那声音的意思。
或者问他,身上还疼么。
心里难过了一哭。那守在近旁的声音沉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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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九
邪儒宗带回了好些东西:笔,墨,砚台,各色的书���和信笺……盛在一只描金的文具匣里,摆在太史侯的书桌上。
还有各色的糖和精致点心,各色的木雕玩具,各样精致有趣的宝石,带着各色花纹的石子……总之都是枫岫喜欢的东西。
有搜拣这些的工夫,就不能给家里来封信?太史侯还是不高兴。连枫岫也看得出来,大哥真是的,一点也不明白人家的心思。
“你别生气了。”
枫岫哄着他,拿自己新得的宝石给他看。这个好不好看,那个好不好看,太史侯随他一样样地看来,起初心不在焉的,渐渐地也觉得有趣了。
“咱们做点吃的吧~”枫岫手里推着他,缠磨在身边,软软的声音央告。
“做什么?”太史侯懒在床上,被枫岫缠在身边,忍不住露出一点笑容来。
“蒸水晶糕。要那种带紫色的。”
太史侯蒸过一次水晶糕。只那么一回,赶上邪儒宗也在家,就着喝茶也尝了一块。
“不做。怪麻烦的。”
太史侯在床里枕着。枫岫爬在他身上歪来缠去。太史侯一动不动,任凭枫岫缠在身边,衣服揉皱也不在意。
“做吧~不麻烦的~”
“那就做一块。”太史侯无奈笑了,坐起身来,理了理稍有些揉乱的衣裳。
闲常在家,穿着也有些随意。反正邪儒宗在家,他既不出门也不见客,只一件淡青色里月白色面的长衣披在身上,既舒服又轻便。
“那咱们就做去!我帮你!”枫岫高兴起来,立刻从床上下到地上。
“你帮我添乱。”太史侯目光带笑地看着他,站起身来,顺手理了理床铺。
“那做几块呢?就小小的一块不够分吃啊。”枫岫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比划了一下。
棋子大小的水晶糕,只做一块,哪里够分吃的。
“一块还不够?不就你自己吃?”太史侯故意问道。
“再做一块,咱们两个好喝茶啊。”
“那就做两块吧。”太史侯微微笑着,明知他的小心思却故意道。
“那再多做一块吧。反正做都做了。”枫岫走近前来,拉着他的手腼腆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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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有邪儒宗在家,太史侯也不再过问家事。备课也不忙,如此一来,忽然就多了许多闲工夫。
平日里从来都不下厨,放眼望见厨房里的这些,一时还真有些不知所措。不过反正是玩,又不会有人见笑。一边比照着单子一边回想着弄,渐渐地也都上手起来了。
邪儒宗的口味挑得要命。他这点跟龙首很像,学艺无事不精,只是从来也不亲手去做。太史侯被他养得君子远庖厨,连杀鱼杀鸡都不忍心看,陪着枫岫玩才偶然做两样点心,真要洗手作羹汤,那才要命。青猫家不比佛公子家,混饱肚子的事情上人人都有两把刷子。他家人什么都吃,好吃的不提,再难吃的东西也能咽下。在外行军打仗的,总得这样禁扛禁造。倘若断了军粮,就算吃土,也得想方设法地活命。
遇上真正会做饭的,肯定笑他这样的人没用。太史侯心中也自嘲而笑。生在这样的人家里,弄点这些也不过是闲情逸致。一点不会倒也无妨,反正都有人伺候。只不过,世易时移,说不定哪天沦落到要自己动手烧饭的地步——到时只怕会饿死也说不定。
话说回来,论做事认真,少有人能跟太史侯一般较量。点心他不会做,去找会做的人抄了一张单子,跟在旁边用心看着学着动手,连“少许”的糖是多少都量过记下。教他做点心的那人,见他一板一眼地用功,又是惊奇又是好笑。虽然如此,做出来的东西竟丝毫不差,也叫人不能不佩服他用功的力气。
水晶糕蒸好了。因为混着紫薯,带着些软软糯糯的淡紫色。将点心切得棋子大小,再用五瓣梅花的木格一压,摆在青白瓷的碟子中,晶莹剔透的样子,看着就叫人觉得喜欢。
“说好的,就做两块。”太史侯压出了两朵“紫梅花”,故意向枫岫笑道。
“做三块。”枫岫拖着手央他。太史侯忍不住微笑,一朵又一朵地压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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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儒宗在书房里坐着。他手边总有事情,就算放假在家,也绝少踏出书房半步。
枫岫端着点心,轻轻地拉开书房的门。只见邪儒宗坐在那里翻书,倒不像很忙的样子。
“做点心了。阿辰说分你一块。”
枫岫称呼太史侯名字,对邪儒宗却不会这样。邪儒宗身为兄长,性情冷峻严厉,沉默寡言,叫人不敢接近。他已经算是很胆大的了,还敢跟邪儒宗一来一去地说话。这也是依仗着阿辰的缘故。他知道,要是邪儒宗胆敢凶他,阿辰第一个不答应。
“你们吃了吗。”邪儒宗手里拿着书,看了一眼面前的青瓷碟子,冷淡问道。
“没呢。我还要跟他泡茶去。”
“泡茶有我的吗。”
话是寻常的问话,可口气却能吓得人心里一哆嗦。
枫岫瞧着他的冷脸,心里哼了一声,非但没有被吓住,还忽然反问了一句:
“你跟我们好吗?”
“我还不够跟你们好么。”话虽冷淡着,可怎么听都像是有点怨念似的。
“谁让你不写信回来。他气你也难怪。”
“你倒和他是一伙儿的。”邪儒宗微微冷笑道。难得意外的,竟然没有显得生气。
“我们泡茶去了。你要来就来。晚了就没有了。”
枫岫说着,端起点心的碟子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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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侯泡好了茶。见枫岫端过去的点心又端了回来,心中不免有些介意。
“你又不给他了?还是说他不要?”
泡好的茶已经斟在杯中。已经都预备好了的,难怪太史侯会稍稍有点不快。
“他说他过来。”
枫岫一面应着,将手里碟子放在茶桌的另一边,也不用太史侯吩咐他,便膝行到书案近旁拖来一方茵褥。
茶点都预备好了,走廊对面这才传来拉门的声音。脚步近前,停在在门外。一只黑猫从虚掩的房门中走了进来,很是淡漠又矜持的目光,向房里望了望。
枫岫坐在靠外的地方,见那黑猫走到近前,便双手搂着将它揽了过去。他身边随着一只尚在幼小的猫儿,深青色却有花纹的,见那黑猫近前,未免怯怯地向他身后躲了一下。
太史侯原坐在茶桌的正位上,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便起身让到侧座上去。近卧在窗边的那只猫儿,随着他起身和脚步,回头望了一下。瞥见枫岫怀里那只黑猫,又淡淡地转了回去。
枫岫将那黑猫抱在怀中,从头到尾地顺着毛摸了一下。藏在他身后的小猫也探头出来,试探着走近跟前,谁知被那黑猫一眼看过来,又怯怯地缩了回去。
“讨厌。”
枫岫皱眉,撅起嘴巴,气鼓鼓地在那猫儿身上拍了一下。黑猫被枫岫一拍,顺势从他怀中跃下。太史侯坐在近旁,想要拦他,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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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阳光,静静洒落在窗边的地上。日影悄移,卧在暖日里的青猫,不时也将身子稍微挪动一下。
窗前摆着十几盆兰花,开得缤纷各色。很是古雅深静的房间里,浮动暗香,盎然添出几分春意。
“花开得不错。”
邪儒宗走近窗前,随意地看着那些花,难得有些悠闲的兴致。
茶香满溢。氤氲的水烟轻浮着,引人生出些慵懒的倦意。卧在窗前的青猫,感到邪儒宗的脚步近前。也知是不能安睡了,索性站起身来,脚步静悄悄地走去别处。
“讨厌。觉也不让人睡。”
枫岫皱眉,小声嘀咕着。站在窗前的邪儒宗,明明听见他在说自己,却也不在意。
“过来喝茶罢。”隔了许久,还是太史侯先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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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
新年初日,晏成君早早地起身,到北苑的前厅跟佛公子碰面。新岁朝贺,凡有从五位以上的官职以及殿上人身份的,都要随佛公子参上觐见。这是新年以来的头一件大事。全家人天还没亮就在前厅上聚齐,整装待发,丝毫不敢怠慢。
佛公子身穿白地银纹的蟒衣,将冰生雪冷的容颜衬托得愈发清冽。官职在身者皆穿朝服,殿上人身份的众位少年,身着武服,悬剑在身,灯光与月光的交映之下,更显得俊朗英气。
晏成君身着武服。他是殿上人的身份,且已定下要入宫参上,身份更比他人贵重。此次入朝上宫,由他亲自担任佛公子的随扈。眼前这一身精致华丽的白装束,衬上丰神俊朗的英姿,更显得光彩夺目。
人都到齐了。车驾已备。晏成君于殿下检点完毕,走上前厅,向佛公子复命。
“都准备好了吗?”佛公子看着晏成君,目光中流露出满意的微笑。
“是。”晏成君神色肃然地应了一声。虽然身在家中,凡有像这样重大的事情,一切都要按着军中的规矩。
“走吧。”
佛公子站起身来,侍奉在身旁的无弦剑灵,捧剑跟随身侧。晏成君紧随其后,铎铎的脚步声走出厅堂,满堂肃静,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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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朝贺的这天最是忙碌。入朝觐见,行礼,赐宴。一切都得按着规矩来,不可有丝毫行差踏错。
佛公子上殿参见。龙首见到他身边的晏成君,微微笑了下。
“阿彻长高了。”
儒门最贵重的四家,新年初日都会入宫向龙首觐见。其中除了刀龙家是龙首的内家宗室之外,其余是三家都是外家贵戚。论到血统身份,自然是刀龙家最为尊贵。不过,血统亲近未必就恩宠隆重。就拿龙首待佛公子的态度来说吧,那种略显得随意的口气,一望而知是不同寻常的亲切。
四贵的家主会聚御前,都在内廷殿上。青猫家的邪儒宗,银蟒家的佛公子,刀龙家亲王虽不曾亲临,却派来了世子殿下。只是白狐家的大宗师竟然没来,不免有些出人意料。
来的是个生面孔。紫衣雍容,乌发金钗红宝盛饰。人虽年轻,举止言谈却是异乎寻常的文雅高贵。龙首是认同他的,向众人引荐之时还微微笑了一下。
“这是无衣。烟宫因病不能来了,由他暂时掌管家事。”
大宗师原先也曾侍奉宫中,故而有烟宫的封号。退宫之后,为表谦退,自称只用古陵逝烟的名字,但龙首提起他来,无论态度还是称呼,都和先前一样。
刀龙家的亲王也没来入宫参见。隐约听说他近来跟龙首之间有些不快。不过既然是亲兄弟,礼数或有所缺都不得什么。偶有不快也是一时的,过去而已,更不是什么大事。
年前,与道境玄宗之间,因为一些琐事摩擦,叫龙首厌烦了好一阵子。既已过年,烦心之事都该放下。过年的时候就该欢欢喜喜的说笑,寻些开心事。身为龙首的,要连这点雅量都没,那日子就没法过了。
朝贺觐见的时候还没有到。会聚在御前的众人,只是随意不拘地聊些家常话。适才上殿的时候,佛公子已经向龙首行礼参见。他以前曾经在内廷侍奉过,国礼之外,又有几分家礼的意味。
晏成君没有跟在佛公子身边,而是单独向龙首行礼参见。这是龙首的意思,阿彻已经是大人了,原该郑重其事地对待。行礼起身之时,龙首也微笑着颔首,还礼了一下,对待年轻的太史侯也是同样。
太史侯预备入宫,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就在今年的三月。龙首跟邪儒宗提起,太史侯既已定下入宫,何必又要在学海任事。他向来身子弱,里里外外忙得吃不消,叫人看不过意。可邪儒宗却以为太史侯年轻就该多加历练。但有繁难就心生退意,将来难担担重任。
龙首没再多说什么了。邪儒宗身为家主有权处置家事,他虽身在上位却不会干涉过多。邪儒宗性情严厉,颇有几分不近人情之处。难得太史侯如此温顺,竟然从来也不怨恨他。
“小辞来,这边有赏汝的东西。”
龙首含着烟管,微微笑着招呼。
枫岫安静地坐在太史侯身边,听见龙首召唤他,便膝行挪近前去。
龙首坐在上位上,手凭着矮几,惬意悠然地吞云吐雾。紫金竹的烟管,袅袅烟香如缕轻浮着。淡紫珠光的鬓发垂落,流丽华美的姿容,由不得令人心摇目眩。
“看看喜欢什么。”
身边的侍从女官,将一只古朴凝重的玉匣打开,满目琳琅的珠光宝气,迷得人眼花,更不知该挑些什么。
枫岫跪坐在龙首跟前,颇有些为难的样子,腼腆地露出一笑。龙首心情甚悦,抬手勾了勾他垂在肩头的淡紫软发。难得,倒是与自己的发色一般无二。
“喜欢什么,都挑去。”
枫岫难为情了,扭头看向太史侯,又向邪儒宗看了看。
“那就挑一样吧。”邪儒宗淡淡开口道。
枫岫低下头,向匣子里看了看,拣出一条琉璃光色的手串。各样的珠宝都见过,唯独没有见过这样,倘恍迷离的晶莹,说不出是什么颜色。
“这是鱼龙眼睛做的。一日思君十二时,会变颜色。”
龙首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笑着。
枫岫纳闷。宝石会变色他懂得,只是不解这“一日思君十二时”,和自己又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好好留着吧。”
龙首略笑着,却没有回答他的话。
/
无弦随在佛公子身边,看见龙首赏给枫岫东西,忽然想起晏成君的那串水晶的手串,仿佛就是龙首那年过年时赏他的。
阿彻有心上人了。他喜欢的人是龙首。正因如此,才特别不愿意叫人知道。想到这里,无弦心中不禁叹了一下。
晏成君像枫岫这么大的时候,也在龙首跟前出入。安成君去世得早,龙首舍不得他,时常将他接到宫中去住。
龙首年下的赏物总是华丽的居多,叫人过目不忘。晏成君容貌俊美,却并不怎么讲究装饰。龙首见他不爱奢华,便赐他寻常之物。晏成君只拣那最不显眼的带了,好像生怕人觉察了似的。那种有点难为情似的心思,看在龙首眼中特觉得有趣。
大抵是随了安成君,平生只好简朴装束,就算是侍奉在宫中的时候也是一样。彩云易散,琉璃易碎。可惜他年纪轻轻就去了,否则看到阿彻如今这样,不知会怎样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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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贺已毕,会宴的时候还不到。晏成君随在佛公子身边,伺候他入内更换衣裳。
因为是曾在内廷侍奉过的人,龙首恩赐,会宴之中仍与内廷一道在帘内就座。
“只怕隔远了就生分了。”龙首当时笑着,吩咐佛公子道。
佛公子换上常服,梅红色的里,月白色面。冠带卸去,银雪似的垂发披落在肩,两鬓的发缕任其垂下,披在背后的长发用银饰约略结束起来。眉间妖印艳红,衬着雪白精致的面容,更添几分妖美之色。
“换上常服吧。龙首吩咐,让你也一道进去坐。”
晏成君答应了一声,动手解下身边的佩剑。侍候人围拢上来,将他身上银白装束的武服卸去。
因为要穿常服,打底的里衣也不得不换。那里衣雪白。一袭深蓝色里薄雪色面的常服,外罩一层透明无色的纱,起坐之间平添了几分朦胧的意境。
发冠卸去,长发披落下来,整个人像是变了一样。他眉间没有妖印,悬了一颗银蓝镶嵌的宝石。衬着清白如雪的肤色,更显得幽远深邃。
装束已毕,佛公子让他起身,站远些看看。
长长的衣裾在地席上曳过。佛公子满意地看着他,让人取来一把银骨玉面的折扇交在他手上。
/
幕十一
离会宴还有约一刻钟。侍从女官奉了龙首之命,请晏成君到上殿去陪龙首说说话。
“你去吧。”佛公子点头,目光中微微带笑。
侍从女官在前。晏成君并不怎么在意似的从容随着,经过复道的时候,目光不由得向远处望了一下。
去年梅花开着的时候……晏成君心里想着,落在手腕上的手,不由得轻轻地转了转那串水晶手链。
远处是御苑。楼阁云起,廊腰缦回,复道行空,长桥虹卧,映在雪景之中,好一派儒门气象。
晴暖的阳光照着,皑皑雪色映着薄蓝的天空,空明澄净。隐隐的白梅花于雪色之中深藏着,唯觉暗香起,混着帘内飘出的御香,随风飘送。
侍从女官升起垂帘。暖香扑面而来,映入眼帘之中,珠光宝气的雍容依然如旧,为春暖花开的香色点缀着,更显得饶有情致。
“阿彻来了。”龙首看见他,目光中流露出温然的笑意。
御座设在屏风之下。说是座位,如此宽大,侧卧着也很舒适。
晏成君来到近前,向龙首行礼参见。龙首略笑看着他,目光端详,颇显得心情愉快。
御座跟前还有外客。因为身份还不在内廷,与之相见也无碍。
外客是玄宗来的。往年到年下,玄宗那边总会来人问候,只是没想到,今年竟然是宗主亲自出面。
“这是阿彻吧?”宗主向龙首望了一眼,笑呵呵地问道。
龙首淡略笑着,紫珠晶莹团扇微微摇了下。
“你好啊。”宗主向龙首的目光里确认过,这才转向他,笑呵呵地问候道。
“几年不见,愈发长得出落了。又不是不认识,还不给我拜个年?”
龙首微微点头。晏成君便转向宗主那边,行礼见过。
既是拜年,不能不给赏赐。显见宗主那边是有备而来的,一管名贵的碧玉箫,聊为见面之意。
“这是已经收在身边了?”宗主端着茶,调侃的目光望向龙首笑道。
龙首略笑却没应。倒是晏成君,闻听此言,脸上微微地热了一下。
“你们龙首好么?”宗主笑呵呵地问道。仿佛是瞧出晏成君的难为情,故意拿他取笑。
雪衣白发的宗主,道骨仙风,确实有种先天高人的气派。只是随意调侃的笑容目光,非但不显得清高,反倒有点像……
“还能是什么。不过是个位高权重不管事,混吃混喝——”
龙首正要说出“耍流氓”三个字,想起在孩子跟前说着不好,话到口边又止住了。
“别理他。惯常这般没形状。”
龙首低声笑骂着。以他与宗主之间的好友关系,斗口饶舌,互相取笑,都是寻常事。
玄宗年下来人,除了打秋风之外再没别的事了。可瞧龙首的样子,倒不像是在应付打秋风的。那种轻松懒散又随意的态度,悠闲自在的,比对佛门中人的脸色可大不一样。
龙首年轻的时候,曾有过一段守宫的经历。那时的守宫就是如今身为玄宗宗主的这位,虽说因缘早已断了,可当初有过情分的人,毕竟感觉还是不一样。
提起那段因缘,堪称是一件遗憾事。龙首上了年岁,往日的事都不提了,如今只和这位宗主友情相交,倒也相处得颇融洽。
年前那事,可说是玄宗又把儒门得罪了一下。故而有玄宗宗主亲自出面赔情,好叫龙首的心情上和面子都过意得去。话说回来,这事要放在当年,可没有轻易过去的。只是龙首如今的心思已经不在宗主身上,故而生气归生气,却并不往心里去。
/
会宴的时刻将近。侍候龙首近身的穆仙凤端上茶来,请问龙首的意思。
“一道吃饭去吧。”龙首放下紫金竹烟管,起身向宗主笑道。
“我去合适么?况且你身边也没我的地儿啊。”宗主笑呵呵地调侃道。
“你坐门外头。”跟宗主说话的时候,龙首也随他,不太用儒音讲话。
“外头冷。你得给我添个火锅才够。”
龙首笑骂了一句。宗主也笑。像这样老脸厚皮地蹭饭,在他也不是头一回了。
时辰将到。坐在近旁的宗主,从仙凤手里接过披风,替龙首搭在肩上。
“阿彻就坐在吾身边吧。”
龙首起身。晏成君也随他吩咐站起身来。龙首瞧他执礼恭敬的样子,不由得微微一笑。
果然是大人了。待吾也这般客气。
晏成君见龙首含笑瞧着他,脸上又微微热了一下。
/
���首到时,内廷外朝的众人均已在座。隔着一道垂帘,外朝的众臣两班列位。帘内是内廷的众人。宗主是外客,先前身为守宫时坐在龙首身边,如今设座在垂帘外,虽如此,还是与龙首相离甚近。
如今的内廷,看起来虽然跟先前一样繁盛,可真正在龙首身边的人却不多了。故而佛公子等人,虽然身已退宫,逢年过节的时候还会回到龙首身边聚一聚。此外,宗室的公子们都长大了,御宴时奉陪在龙首身边,倒也显得颇为热闹。
自安成君去世之后,内廷众位御殿,或有故去,或有退宫,如今都不在了。御殿以下,出身并不太高,也没有什么人合龙首的心意。御廷众位上殿的位置都空着。龙首的意思,与其轻许其位,倒不如留与真心喜爱的人待年为是。反正又不急,且如此一来,也显得格外郑重。
宗室的公子中,也有预备在今年入宫参上的。眼前身边虽显得空落,可等到这些人一来,自然就会热闹起来了。
晏成君随在龙首身边,越过众人,一径走到龙首身旁的座位。佛公子见他走进来,目光里微微带笑地看着。晏成君的身量高挑,给雪白的宫服衬托着,更显出玉立清长,俊朗风致。
御座的另一边,设着太史侯的座位。这是龙首特意吩咐留的,不但如此,还让他把枫岫一并带在身边。龙首来到近前,太史侯起身下座,向龙首行礼拜见。枫岫也随着他起身拜见,只是刚一起身,便给龙首笑着搂过来,抱在怀里坐着。
“��难道是龙儿?”
宗主见枫岫如此样貌,又见他被龙首如此亲切地抱着,不由得显出意外。
“胡说。哪里来的龙儿。”
龙首闻听此言,轻声斥笑了一句。
“这是凤卿家的孩子。”
“哦。”宗主会意。目光转向邪儒宗,颇有些意味地看去。
/
邪儒宗身在外朝,设座在垂帘之外。他是学海教统,位高权重,文臣的首位自然是他的。他素来排佛厌道,眼见一个笑呵呵的白毛道士对坐面前,就算有龙首的面子,也实在难掩心中的嫌恶。
与邪儒宗正相对的,原该设着武职首座。只是今年额外添了玄宗宗主的位子,为表敬客,便将佛公子的座位稍微移了下去。刀龙家的亲王今年没在,否则按礼也当与龙首在帘内同坐。如今来的只是世子殿下,便只依其武职出身,将其座位又设在佛公子之下。至于白狐家,虽然大宗师没来,仍由无衣师尹坐在仅次于邪儒宗的座位上。可见龙首是真心看重他,并不仅仅为大宗师的面子。
会宴既开,钟鸣鼓响的礼乐声中,升起一派祥和安乐的气氛。内廷外朝的众臣向龙首敬酒,恭贺新岁。内廷众人也起身敬酒,向龙首道以千春万福的祝愿。
晏成君坐在龙首近旁。龙首递了一杯酒给他,目光含笑地看他一饮而尽。
“阿辰也喝一杯?”
晏成君递还了酒杯。龙首接过来,转向太史侯问道。
平素里不甚相近,也不知他是否禁得起酒力,故而有此相问。
不过,既是龙首赐酒,也没有道理不遵从奉命。太史侯接过杯盏,恭恭敬敬地饮下。
龙首同样目光带笑地看着,见他一身水晶花色的常服,淡青色里,月白色面,眉间悬着透明的水晶额坠,只在转侧之间微然闪过晶亮。容貌自不必说了。出身清贵名门之家,举止之中自有一种端然稳重的含蓄风度。
华庭盛宴。舞乐歌声中,一派荣华富丽的升平气象。
宫灯夜明,昙华正盛,正是共饮逍遥一世悠然的时候。微醺的醉意里,慵懒的目光略有些轻飘地向垂帘之外望去。
恍如隔世啊……
隔着垂落的珠帘,目光遥遥地相遇。
龙首略笑着,抬起酒杯,向宗主那边微微敬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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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宴至夜深方散。龙首将内廷的年轻人留在身边,聚在春萱殿上饮茶,谈笑聊天,随兴而起地弹奏各种乐器。宗室家的贵公子们在龙首身边陪伴着。特别是刀龙亲王家的两位公子,盛装容华,光彩夺目,众人之中犹显得俨然尊贵。
身为亲王之子,正室所出,且是要送到龙首身边的,举其所有,无不让人瞠然惊叹。以其贵重的出身,龙首对他两人入宫的事情也格外重视。刀龙家与白狐家世代为亲。为他两人入宫,除了刀龙家的预备之外,白狐家也愿意不惜重金,只想将两位公子入宫之事办得尽善尽美、风光体面。
“汝父王还好吗?”
龙首随意看向坐在近旁的千宫,略笑着问道。
想来许久不见了。自从两人不欢而散的那次,亲王每每回避入宫参见,直到如今不曾见面。
千宫是刀龙亲王的长子,外家是白狐家,两边的人对他都格外重视。坐在他身旁的雨宫,是与他同母所生的弟弟,比起刀龙家的其他众位公子,这两人无论容貌还是性情都格外相近。
千宫蒙龙首问话,移身就近相谈。他的声音格外的轻,清冷之中透着一股令人捉摸不透的味道,正仿佛他的心思一般,深沉难测。雨宫虽然年少,性格却比他张扬。他脸容白皙,姿态也柔媚。外面说他长的佛公子的模样,传到龙首耳中,不过是微然一笑。
“阿纯是冰雪之姿。”
言下之意是不及了。相由心生,佛公子心无杂念,自然纯如冰雪色。至于雨宫,总觉得他那柔媚的眼神里,透着一股阴然之色。
刀龙家世子并非亲王所生,而是龙首与道门出身的容成君所生的殿下。容成君早逝了,龙首遗念至深,很看重他所留下的孩子。顾念他没有后援人,更不愿道门借此机会插手儒门的事务,索性将他降为臣籍,赐予刀龙家,如此一来,便夺去了原属于千宫的世子之位。因为这个缘故,龙首向刀龙家亲王许诺将千宫和雨宫接到身边照顾,否则也对不起与亲王之间兄弟的情分。
夜色更深。时已不早,也该是尽欢而散的时候。龙首起身,众人也起身行礼恭送。走到晏成君跟前的时候,龙首目光含笑着,略略停下了脚步。
“回去的路上,吹一首曲子好不好?”
晏成君俯下身来,行礼恭送。因为话音很轻,众人又都在低头行礼,故而除了近旁之人,并没有谁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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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月西沉,弯弯的一痕,悬映着如水的天色。
深冬里夜色冰寒。笼在湖上朦胧的水烟,闲云似的,清越的箫声中缕缕飘浮断续。
五瓣落梅花的曲子,飘飘簌簌,盈满了月夜。
站在不远处的太史侯,闻此箫声,不觉微然而笑。
酒意微然。盈满的衣香,还带着殿上垂帘中的温度。曲折的栏杆扶在手畔。应着箫声,指节不觉轻轻地叩出节奏。
曲调常是这样,只是填了不同的词,便由此生了出不同的情味。
帘卷天高。凭楼远目,隐隐宫城在望。只觉得那茫茫无尽的星空,此夜更加深远寂静。
忽来一阵微风,在高树的枝梢上轻轻拂过。细雪轻飘,散乱如香屑,随着那宛转悠扬的箫声夜色深处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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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想到邪儒宗身边的三个人,龙首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美得无处藏”,太史侯是“人在身旁如沐春光宁死也无憾”,枫岫是“国色天香任由纠缠哪怕人生短”。并不是说他跟这三个人怎样,而是说三个人的性格和命运是这样。至于他对龙首,应该就是“待我拱手河山讨你欢”……脑补得有点燃了。
注:李煜·玉楼春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感觉……终于给龙首报了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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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二
晏成君回到家中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佛公子早先回来的,已经歇过一觉,刚刚起来,正在和身边的人闲聊说话。
佛公子身边的妾室很多,却没有正室,故而新年的头一晚歇在哪里,并没有一定的拘束。只不过他多年来的习惯,这一晚只留在自己的住处,与无弦剑灵相伴。如此彻夜相陪,虽与肌肤之亲无关,却也是难得至深的情分。
佛公子住在私邸的南苑。同住在他身边的都是年长之人,不像住在北苑的晏成君,身边拢着大群的孩子。银蟒家的风俗,孩子生下来,过了断乳的年岁便被抱开,聚拢到一处照拂。银蟒家常年征战,家中无父无母的孩子多不胜数。战场上生死无定。或许今天还有父母,转眼之间就都不在了。为免伤心,倒不如早早地从怀抱中放出去。
佛公子年轻的时候,身边聚拢着好些孩子。那时他刚刚继承了家主之位,家中无父母的孩子都照管起来,无论血统和出身,都一视同仁地抚养照顾。这些孩子当中,有的是尚在年幼的兄弟,同辈弟兄留下的血脉。佛公子把他们抚养成人,又亲自带领他们到战场上冲锋陷阵,就好像他们当年的前辈那样。所有这些责任,全都担在他一个人的肩上。
时过境迁,当年抚养在身边的孩子早已长大成人了。战场上死了很多,伤心事都不提了。留下来的这些,个顶个地身手了得,战场上都能独当一面。人有了几分年岁,伤病缠身,难免有心无力。十几岁的一大群孩子,光是应付他们一人一下的调皮,就已经吃不住。好在晏成君已经靠得上了,有他照管着他们,倒也放心得下。
岁月不饶人啊。看到眼前的这些英气勃发的少年人,想起已故的那些同辈兄弟来,又仿佛回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当年与安成君一道侍奉在龙首身边,战场上并肩拼杀,相约生死同命。结局都是在战场上的,只不过安成君先走了一步。可他去的实在太匆忙了,人还那么年轻,以至于让他至今都难以相信,这样一个人,竟然永远地离开了自己身边。
晏成君长大了,容貌和安成君如此肖似。佛公子每次看他,想起安成君来,心中为免感慨万端。你起来啊。看看你的儿子。你看他长得多大了,像你不像……只如此地想着,便觉得那人的目光,从九泉之下的冥冥中向他微笑地望着,心里凭空地生出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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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初一日已在忙碌中度过。往后就是自家过年,大可随心所欲。从初二这天起,一直到正月十五结束,佛公子留在家中,想待客就待客,想出去会朋友就去会朋友,或者想跟兄弟们打牌,跟妾室和孩子们玩点什么,都随他高兴。毕竟以他如今的身份和地位,往来应酬已经是可有可无的事。
银蟒家的家规严格,与军营的军规不相上下。只有眼下这过年的时候,规矩会比平时少很多。晚辈的孩子太多,发压岁钱可不是一桩小事。好在身边人早已帮忙预备妥当,否则临到这一天,只怕连手都不够用。
佛公子平常在家,穿着并不随意。他是讲规矩的人,起居坐卧都有节制,就算是在家里也好像还在军中。身为主将自当以身作则,否则就没有威信。只是过年这两天不在规矩之内。全家都玩么,他也不妨轻松享受一下。
晏成君一到家中,径直来到佛公子的住处。他这里已经被孩子们闹过一阵,接下来不知还有几阵,总得有大半天才能闹过去。
上房的寝室里聚着好些人。佛公子靠着卧榻歇着,已经笑得乏了。身边的年轻侍妾们,花枝招展地侧坐相陪着,正自说说笑笑。老远就听见阵阵的笑声,叫人心里喜气融融的。
“阿彻回来了。”
廊下响起脚步。数声通传,引得佛公子带笑的目光向门外望去。
晏成君笑着走进门来,一到佛公子跟前便将身拜倒,大礼参见。
“阿彻给哥哥拜年了。”
佛公子大笑着了受礼。眼见晏成君英挺的模样,心里格外喜悦。
“昨晚回来的时候,顺道沿着湖边走着。一听那箫声,就知道是你在望云楼上。”
宴罢之后,从殿上退下来的时候,佛公子和邪儒宗一道,沿着宫里重嘉湖的湖边走了一段。
多年不在宫中了,月色今如昨夕,景色也依然如旧。人非善感,只是回首当年,不由得生出几分心境。
“是我和阿辰。昨晚退下的时候跟他一道出来的,在楼上望见月色特好,就随意吹了一段。”
“这样啊,那他回家也得够晚了。”
佛公子微然而笑。晏成君被他那含笑的目光看着,笑得有些难为情的样子。
话是实情没错,只是如此一说,未免把龙首吩咐他那一段隐去。
从望云楼出来,天已经快亮了。太史侯一向规矩,从来没这么晚回家的。虽说被龙首留在宫中吃茶,晚到天亮才回家,难说不会被他哥哥埋怨两句。
“至于么。一年一回罢了,还不许人轻闲一下?”
佛公子不以为然地笑笑。要说邪儒宗真是有些怪脾气,说是管得严,倒像是怕人把他家阿辰拐跑了似的。
年拜过,就该赏压岁钱了。虽说晏成君已经不是孩子了,可佛公子照样乐意给他,图的就是这么点意思。
“今年不给钱。这个你拿去。”
佛公子一面说着,将一只一尺见方的玉匣,笑着向他跟前推了过去。晏成君打开一瞧,只见里面盛得都是龙眼大的夜明珠,颗颗圆润晶莹,玉匣开启的瞬间,满眼的宝色灿然,明光辉耀。银蟒家的夜明珠历来是进奉龙首的供物。可像这样的一匣夜明珠,就算是他家也着实罕见。
晏成君就要到龙首身边侍奉了。想到这些,便会明白佛公子为何送他如此贵重。
留个纪念吧。往后就是龙首的人了。只不过这样的话,又不像他佛公子所能说的。
居家闲话着。满眼玉盈盈,笑语声中珠摇翠乱。佛公子懒散地靠在卧榻中,显得颇为自在。
晏成君坐在近旁,正要跟佛公子说话的时候,只听外面廊上一阵轰轰乱响的脚步,又笑又闹的叫喊声,转眼就到了门外。
“来了!又来了!”
佛公子大笑着,靠倒在卧榻上。
晏成君笑着站起身来,将两侧房门统统拉开。一片欢笑声中,数不清的孩子潮水般涌进来,转瞬间就把佛公子淹了下去。
一年到头,只有这一天不在规矩之内。随你怎么闹,闹得起劲儿才叫人高兴。
“喂喂!你们别揉我啊!”
佛公子大笑着靠倒在卧榻上,顺手也将离他最近的孩子搂在怀里。面前人影晃动,眼见着这些顽皮的孩子潮水般地拥上前来,又笑又闹,不由分说扑着压倒在身上。他的力气很大,这边拎起那边放下,丝毫也不费事,就算给这么多人压着也不在乎。可眼前的孩子太多,好像突突的泉水冒出来似的,哪里是他一双手能捂得住的。
“阿彻快过来帮帮我啊!”
佛公子大笑着喊晏成君过来帮衬。身边的妾室们都花枝招展地笑个不住。无弦坐在近旁,瞧他实在有点挣扎得喘不过气,忙笑着带人上前,把压在他身上的那些孩子连哄带抱地拉了下去。
“拜年拜年!”
不知道哪个孩子先嚷起了一声。眼前的人群排山倒海似的,呼啦啦地拜倒了一片。
佛公子大笑着,从卧榻上坐起身来,��咐将压岁钱散下去。如此笑闹着,又欢腾了好一会儿。
“不行了。再闹下去,这把老骨头还不得叫你们给拆散了。”
佛公子靠在榻上,虽说是笑乏的,却也着实有点累了。
他打从年轻起就带兵在外,吃苦受累,所受之伤不计其数。人还没怎么老呢,这身子骨就时不时地闹些毛病。
“你先带他们下去,容我歇歇乏,说不定过会儿还有得闹。”
无弦在身边侍候。佛公子就着他手里喝了些茶,笑着向晏成君道。
晏成君笑着起身,辞了佛公子和他身边的众人,拢着这些孩子们北苑的住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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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三
清早,天还蒙蒙亮的时候,晏成君的住处,那几间屋子打断间隔连起来的房间,已经席地坐满了上百的孩子。他们大多十三四岁,手里都拿着半枝一朵的梅花,粉白薄红地映在晨光中,格外好看。
私邸的花园之中白梅无数。唯有开在山顶上的那些,雪白的花瓣中微染薄红的颜色,和别处的都不一样。
“这么早就都来了?”
晏成君走了进来,目光含笑着,四下里打量了一遍。
屋中北向立着屏风,绘着九九消寒图,白雪红梅甚是鲜艳。晏成君在屏风跟前坐下。眼前这些孩子,刚才还喧喧嚷嚷地互相说话,只见他居中坐下便都屏住声音,好不期待地要听他说些什么。
晏成君手里也拈着一枝梅花,也是从园中山顶上折来的。玩游戏么,既然要玩,总得人人都参与才有趣。他如今虽已不是孩子,可一想起小时候冒雪折梅花的有趣时光,心中就痒痒的。还是碧血长风知道,他这人啊,别看一脸大人的模样,可心里却还没长大呢。
银蟒家的风俗,初五折梅花。梅花也不是随便折来的就算,只有园中山顶的那些梅花折来才作数。
上山有几条不同的道路,虽然又陡又高,可对于身负武功的孩子们来说,却算不得什么难事。只不过,要上山的人不少,可能折的梅花却不多。这么多的孩子成群结伙地聚集起来,互相拦阻争斗,就算山路上没有机关,也不容易上去。
能折梅花都是有数的。这是龙首赏的,满园里就这么一棵。要把花枝给折秃了,别说是佛公子,就是晏成君也不能答应。要上山的人这么多,单打独斗绝难成事。历年的惯例,彼此交好的孩子们会组队上山,各自分担任务,互相掩护照应。
组队相争,使得竞争更加激烈,也让游戏变得更加有趣。成群结伙的孩子们,好像行军打仗那样默契配合,进攻,掩护,��杀,接应……有时候还得诈起来,打草惊蛇,诱敌深入,虚虚实实的,颇有几分兵法的味道。既是组队上山,必得有个分兵派将的人指挥调度。晏成君放眼望去,面前这些孩子们看起来好像是随意聚坐的,其实早就分好了阵营,各自拥护着主将。
晏成君近处坐着几个年长的孩子。今年的阵营有趣:往年总是合伙的少独行和意琦行,今年不但特意分开,彼此竞争得还相当激烈。女孩子们合伙坐在一边,齐刷刷地有气势。往年从没有女孩子单独组队的,今年薄女王领头,众人齐心协力抢上山,随后跟上来的那些人都叫她们给扔了下去。
打得真够凶的啊。……
晏成君心中暗笑,目光沿着他们的脸上一一看去。薄女王气定神闲,连妆容都没乱。转看另一边的几个小子,神情忿忿的脸上都挂着花,也不知是不是被指甲给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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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冬天不冷。湖上的冰不厚。我看就在冰上开战吧。”
晏成君此话一出,在座的众人全都微然动色。
寒冬将尽,冰雪微融。湖上的冰看起来还算结实,可要在打斗之中拿准力道踏上去,绝非易事。
女孩子们都赞成在冰上开阵。谁让人家抢上山的时候赢了,正式开战选在什么地方,自然是人家说了算。
“那就各自准备去吧。”
晏成君站起身来,面上微微笑着,略带称许的目光向女孩子们的方向上望去。聚坐在一起的女孩子们,鬓上齐齐地簪着朵白里透红的梅花,衬着脸上骄傲的神情,尤显得漂亮。
儒门的书本中有些瞧不起女人的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之类的。女孩子么,就该六庭馆弹弹琴,念念诗,再学个跳舞什么的,恭顺温柔才有妇德之道。银蟒家并不是诗礼传家的门第,规矩就没有那么多。他家的人不太念书,也不甚遵从礼教。四贵之中,其他几大家族都没有女性在外朝出仕的。唯有他家的女子,非但在六庭馆身居高位,且代代都有出任外朝的高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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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们骄傲地走开了。留在屋子里的人,开始七嘴八舌地互相埋怨。
今年的冬天不冷。昼夜温差大,早晚一冻一化,使得通往山顶的路上结满了薄冰。上山的道路,说是有几条,可哪一条其实都不是路:不是从绝壁往上攀,就是从山洞里往上钻——所谓的道路,不过都是以前的人摸索出来、用来避开危险的捷径。
平常想要攀上山顶,有上好的轻功就成了。可如今是组队相杀,往上爬的时候没掩护,还得让人给扔下去。今年跟往年不一样。结了冰的石壁滑得镜面似的,轻功好的人虽然上了山,却没法把掩护的人拉上来。两边的人联络再被切断,底下的人跟不上去,已经上去的那些寡不敌众,被人群起一攻,统统都被扔了下去。
该是检讨战略的时候了。可检讨之前,实在没法不互相埋怨两句。起先没瞧起人家,几组人各自为战,还照往年那样互相打压争斗。等到发现被人抢上山的时候,想要再联手也晚了。同一阵营的人也在互相埋怨。轻功好的那些,怪底下的人不中用。惹得对方反唇相讥,只说替你们掩护了半天,又是挨打又是扛揍,那会儿怎么没见你们这群家伙这么有能耐呢?
意琦行闷不吭声地坐着。他心里生着闷气,更觉得身边的吵闹不堪。少独行不动如山地稳稳坐着,还是面无表情的一副冰山样。反观意琦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被吵声惹得心里一烦,按耐不住,腾地站起身来吼了一声。
“吵什么!都别特么吵了!”
屋里静了几秒钟。十几个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只怔了片刻便排山倒海地吼了回去。
“你还有理了!就特么是你,半天上不来,耽误多少事。”
女人都手狠啊。留着老长的指甲,染得通红,照着脸上就给你抓下去。被困在山顶的十几个人,群起围攻之中,脸上脖子上,不知道被挠了多少下。末了给从山上扔下来,就算侥幸没摔得七荤八素,落地的姿势也够难堪的。
想起年前,意琦行被拖着爬上房顶的时候,他们彼此之间还忍俊不禁地偷笑:就这也算是练过轻功的?真不知从几何时,连轻功的概念也变得如此宽泛了。虽然如今自己也栽下来了,可此时提起小猪意琦行和他狗爬兔子喘的轻功,又忍不住前仰后合地大笑一通。
“你才是呢!”
意琦行脸气得通红,大声吼了回去。他哪里像猪?就凭他这么高这么瘦的,猪要长成他这样的,还能叫杀吃了!
“没说你胖。说你是猪是说你笨。”
坐在他近处的少独行,冷冷一刀补了上去。
意琦行转过头来,气狠狠地朝他瞪了过去。他嘴上的功夫不好,讲不过人家,憋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
“别吵了。赶紧商量对策吧。”
少独行冷看着众人。此话一出,倒也是一片安静。
是啊,赶紧想对策吧。吵架有什么用!再吵下去,只怕黄花菜都要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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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上开战,轻功好就能占上绝对的优势。女孩子身体轻盈。更不必说薄红颜她们学舞出身的,简直像是云中飞燕,运起轻功来更是绝仙飘逸。意琦行轻功没那么差的,可和人家一比,实打实的成了一只小猪。
“咱就打个比方说吧,把薄女王和意琦行两人抡起来往冰面上扔过去,人家薄女王准定能轻描淡写地飞起来。意琦行么,准定咕咚一沉,没准儿比金砖沉得都快。”
意琦行脸涨得通红,心说这群家伙可真是要命。打那天从房上下来,一提起轻功不好,尽扯着他说事。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把这茬儿给忘了。
“金砖多值钱啊。说你值钱还不乐意。”
坐在旁边的人瞧他一脸生闷气的样子,闷声笑着捅了他一下。
“你才值钱呢!”
意琦行闷气低声地回敬道。
别管值不值钱,反正冰一踩裂开,一沉底就全完了。众人聚坐商议,议论了半天,到底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
“我看还是另想法子吧。”
少独行站起身来,径自推开屋门,向湖边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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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上满眼是冰。看起像是很厚,却禁不住很重的分量。
像薄女王她们的轻功,踩在这样的冰上是绝对没问题的。别说是整块的冰,就算是一块碎冰浮在水上,人家也能蜻蜓点水地飘上去。
站在湖边,举目向湖上望去。轻功再好的人,也不能当真凌波微步。倘若这湖上的冰尽化成水,难道也能站得住?
“火攻啊?这能行吗?。”
这么冷的天,要是满是冰面的湖上点起火来,谈何容易?就是能放起火来,要把湖上的冰都化去,至少得烧几个时辰。
“我看烧不起来。再说也没有那么多引火的东西。”
“火攻无益。关键是得有好水性。”
少独行一面说着,目光扫过来,在意琦行身上很是琢磨地看了一下。
瞧我干什么!
意琦行刚想这么说,忽然……也觉得这主意不错。
还不笨嘛。
少独行的目光淡淡地从他身上扫过。就在旁边众人还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的时候,冷不防一声闷响,引得大家伙儿纷纷回头去看。
“诶,意琦行呢?”
意琦行早不见了。湖面厚冰上多出了个的窟窿。眼尖的人看得真切:就在刚才,少独行一脸淡漠地从意琦行身边经过,突然猛然抓住意琦行的手腕往湖上一抡,“通”的一声,就把人砸了下去。
真扔啊?
就这么就给扔下去了?
这是他亲哥吗?这大冷的天,往水里一扔……
站在近处的几个人,想起刚才“金砖沉底”的玩笑话,转看少独行那淡淡的脸上,不知怎的,忽然都觉得背后有点寒浸浸地冒着凉气。
半刻钟过去了。冰窟窿里的水平得如镜,连波纹也不动。不是真给砸晕过去了吧?众人担心起来,忍不住往湖冰上张望。
意琦行的水性好。让他在水底埋伏,多久都能沉住气。
这就是少度行的打算。而他说服众人的理由,还有那说服的方式,真是相当具有说服力。
一刻钟过去了。只觉得时间过得好慢。湖边聚了好些人,连在屋里都出来看热闹。
“要不要捞啊?别真给冻死了。”
“他不冷啊?赶紧上来吧。”
这么冷的冰天,往水里一扔,真不是什么好滋味。要不怎么说少独行牛逼,亲弟弟往水里一扔,眼都不带眨一下的。
“行了!出来吧。”
站在湖边的少独行,脚踩在一块岸石上。猛然抬起腿,只见岸石飞起,“噗通”地一声,砸进了湖水之中的冰窟窿。
岸石沉底了。冰窟窿里的水波纹微微轻摇,冒出了几个气泡
“你砸我干什么!”
意琦行腾身出水,一个轻身翻起,稳稳地落在冰面上。他轻功哪有那么差。大家伙儿都爱逗他,还不就是因为逗他才有意思。
少独行稳稳站着,满不在乎他的怒气,只向身边的几个人看了看。
“咱们水战吧。”
“我看这个办法行。”旁边的几人点头,纷纷开始商议具体的行动。
意琦行刚从湖里上来,浑身精湿,给冷风一吹,连连地打了两个喷嚏。
少独行听见声音,转头看去。只见意琦行浑身往下湿淋淋地淌水,垂在背后的头发,发梢都有点冻硬了。
“赶紧去换衣服。”
水底下真够冷的。可要比起上岸吹风时的那股冷劲儿来,简直算得上是暖和。
“赶紧去。”
少独行低声喝道。
一阵冷风吹过,意琦行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赶紧向远处的屋子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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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照耀。冰湖上摆起战阵来,颇有气势。
女孩子们尽着红装,亭亭而立的身姿,仿佛白雪红梅一般,令人精神一震。她们人数并不多,因为抢上了山头居高临下,占绝了地利。相比之下,身着白装束的少年,虽然人数众多,能抢上山顶折来梅花的却没几个。合战只许折来梅花之人参加,其余人等只能在旁观望。如此一来,两边阵营的人数相当,都没有特别的优势。
晏成君身披常服,坐在水晶碧玉亭中,目光含笑地向湖上望去。他心中其实挺痒的,可又不好意思再混在孩子中打群架。战鼓声一起,便忍不住心头骚动,手里的折枝梅花颇有些耐不住寂寞地转动着。随侍近处的碧血长风从旁看着,忍不住偷偷暗笑。
“咱们小时候不也没少打过。”
心头浮起旧年的情景,晏成君目光含笑地望着它,满是深情的味道。
“谁和你小时候。我都多老了,你才几岁。”
剑灵转去望着他,目光藏着深深的笑意。
名剑老于匣,原想自己的一生只能���过了。要不是遇上眼前的这个人,终此一生,未免长恨。
剑灵目光深深地望着。晏成君被它看得脸红起来,颇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
冬日晴朗的阳光照满了湖面。只见云淡天高,仿佛无边无际的白梅花,如云如海似的,在晴天的阳光里微微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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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四
“瞧他们好像人少了几个。”
对阵还没开始的时候,便有几个女孩子细心地留意到。
“别是摔傻了吧?吓怕了也不一定。”
不知谁说了这句,红装的阵营里盈盈地漾起一阵娇笑。
“瞧他们平日里自以为是的样子。”
站在薄女王身边的几个小姑娘,冰水似的面容,冷冷高傲地向对方的阵营看去。
“打他们的!衣服都扒了,扔湖里去!”
盈盈的笑语之声随风吹来,听得白衣阵营里的众人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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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局开始了。一时三刻不到,就有几个人被扒了衣服。
衣带用剑一挑,三下五除二,一个大活人就给扒光了,抬起来一扔就抛进湖里。瞧着手法熟练的,不是六庭馆出身,哪有这般能耐!
薄女王宽宏大量,赏他们留下身上的里衣,免得自尊心跌得太碎。
凌空飘起的红云,如点点飞花般随风散乱。藏着红云里的冷艳剑锋,利光一闪,眨眼之间就过人无数。
对战既起。几个回合的厮杀过后,冰上已经裂出碎纹。除了轻功特好的几人之外,更多的人都只能小心翼翼的移动脚步,想辗转腾挪却不敢跳得太高,唯恐踩破了冰,不但自己遭殃,还得连累别人。
“还等什么!一口气,灭了他们!”
薄女王剑指之下,女孩子们一阵冲锋,转瞬间将白衣阵营分冲成两段。眼见白装束的少年们被飘忽的红云笼罩着,几伙人背靠背地抵挡拼杀,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
冰上的人越来越少了。放眼望去,湖面上到处都是被砸出冰窟窿。有的是一不小心自己掉下去砸的。更有甚者,打败了,被几个女生扒光了拎起来,高高地提到空中,狠狠一摔砸下去。
从冰窟窿里爬起的人,冻得哆哆嗦嗦的,被人连拉带拽地拖上岸。衣服是找不回来了。可找不回来的又何止是衣服?
湖冰碎裂而开,无依无凭地飘在水上。被困在碎冰上的那些人,被人攻击也无可逃避。几个女孩围拢,合力抬起冰面一掀,一阵欢笑声中,连人带冰都翻到水底下。眼见队友狼狈落水的惨样,围攻之中还在拼命抵挡的那些人也不禁心寒恻恻。看来薄女王的战术果然威慑甚重,如此一分心,又有几个人被打了下去。
“都沉住气。时候差不多了。”少独行冷冷的声音低沉道。身边近处的几个人,仗着轻功够高,勉为其难地支撑到现在。人手本就不多,又派了几个人在水下埋伏着,局面更加支绌。
红衣的阵营每起一阵冲锋,身边的人就少几个。也不知所谓的时机何时才到?瞧这些女孩子,别看身体单单薄薄的,却比预想之中更有体力。
不都天天喝凉水吗?喝凉水还喝得这么有体力,成天吃肉的人简直都白活了!
开战的时间越来越长。没有体力的支撑,再好的轻功也难以施展。更何况,无论是把人拎起来往下扔,还是连人带冰地掀翻过去,虽有威慑,却都是特别消耗体力的战术。眼看着白衣阵营的人已经不多,半空中飞来飞去的女生们,也渐渐飘身落下。好几个人甚至歇了下来,拄着长剑站在不远处的浮冰上,聊天说笑地看着人打斗,摇手扇着打斗之后发红发热的脸颊,颇显得轻松惬意。
“我看差不多了。赶紧动手吧。”
话说的没错。再不动手,水底下埋伏的人就该冻硬了。意琦行是属乌龟的没错,他是不怕冷又憋得住气。可随他一道下水的几个人可不都是这样。
“动手!”
少独行一声喝令,随他身边的几个人立刻纵身腾起,落下的瞬间重重地踏在冰面上。随着一阵沉闷的碎响,冰上卷起怒涛,翻涌而过。围攻身边的人正自热火朝天,猝不及防,娇声惊呼着,纷纷跌落在水下。
陆战转眼间变成了水战。埋伏在水下的人一拥而出,白浪翻腾,将围拢的红云震开四散。转眼之间,湖上的冰已经碎不成块。轻功再好也没用了,不分红白,全都卷在水里厮杀。翻涌的湖水,一时间四处腾起高高的白浪。
湖面上还剩下两个人:轻功最好的少独行,踩着浮浮的碎冰停身稳站着。对面的红衣女子更是不甘示弱,登萍踏水,有意施展起凌波微步的轻功,只凭踊跃的浪花就立住了脚步。
这可真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啊。论及骄冷傲慢之气,眼前这两位,也算是银蟒家的绝代双“骄”了。
“你可想好了。现在认输还不晚,别等叫我把你扒光了——”
薄女王目光藐着面前之人,唇角微微地挑起冷笑。
“你也一样。”
不等她把话说完,少独行便冷冷一声回敬过去。话音落处,只见白雪红花飘身一处。冷冽剑锋铿然,转眼间就过了上百招式。剑花寒不落,弓月晓逾明。银蟒家的快剑和强弓闻名天下。见他两人快剑相杀,远在水晶碧玉亭上观望的晏成君也不禁站起身来,走到近水的地方,留神观看。
“鹤龄的刀法好,没想到剑速也如此之快。女王么,蛾眉刺下之风,快是理所当然的。”
目光含笑的晏成君,仿佛自言自语地叹道。
注:鹤龄是少独行的字。薄红颜字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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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伏在水下的时候,意琦行专心致志的,一心只留神听着冰上的动静。
初下水自然是冷的,可待上一会儿就不觉得了。最难挺的还是憋气,一起下水的十几个人当中,已经有几个撑不住的,眼瞧着冰面上有被砸出的窟窿,真想出去换换。
怎么还不下令啊?距离相近的几个人互相看着,用手语互相比划。水下憋气,只觉得时间过得格外漫长。且又听见头顶的冰面上打得热火朝天,真忍不住地想出去。
别动!
身边的水波稍动。意琦行扭头看去,瞪了他们一眼,用手语狠狠地比划了一下。
埋伏在水下的人并不多,必须更加提防暴露。冰上哪里被砸出窟窿来,他们这些人就得随机挪动,免得被人发现。
湖水很深。冰面上透出的微光,只能勉强照出一丈远的深度。更深的水下,全然安静,也全然黑暗。
水下飘着长长的水草,还有游鱼缓缓地游动着。冰水寒透。想起鲜美的肥鱼火锅,热气腾腾的,肚子里忍不住咕噜了一下。
等打完了,准得捞一条鱼上去。意琦行心里默默地盘算着,眼望身边的众人,看来也有不少人跟他想的一样。
这湖里住了一条鱼龙,是晏成君养���。只要别去惹它,捞两条鲜美肥大的白鱼还不算事。
冰面碎裂得越来越多,随着冰裂掉下来的,除了被扒光的人之外,还有随水乱飘的衣物。
这也太狠了……眼见一件雪白的外衣从面前漂过,忍不住抓在手里看了看。
时候差不多到了。头顶上渐渐聚拢的喊杀声中,只听少独行一声令下,埋伏水下的众人腾身而起,撞开冰面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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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乱战过后,浑身湿透的众人互相拉扯,纷纷上岸。
放眼湖上,整块的浮冰全不见了。满眼碎冰,映在阳光之中,晶莹地闪耀着。
水战一开,水下的游鱼也被群群惊动。连那条深藏不见的鱼龙也浮出水面,遍身如宝石之色的瑰丽之光,引得湖边的众人纷纷上前,围拢观望之中称奇赞叹。
晏成君站在亭中临水的地方,击掌三下。闻声而动的鱼龙,缓缓转动身躯,向碧玉亭的方向游去。
两廊之下挤满了人。红白装束的少年少女,此时也都顾不得身上衣裳湿透,一片兴奋的欢笑声中,捻了梅枝上花瓣花蕊,朝着缓缓游近的鱼龙纷纷抛去。
少独行站在东侧的廊上。相隔不远之外,薄女王也被一群人簇拥着。偶然目光碰着,冷哼一声,傲然高冷地看向别处。
事先已有说话。仿佛故意要有言必践似的,临去之时,少独行将她红菱衣带的末梢挑了一段。
也算是稍微报了一箭之仇罢。
心中暗叹着。远目湖上,只见随处漂着的白色外衣,实在惹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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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五
初五过后的一天,晏成君亲自折了两枝梅花,用水墨琉璃的花尊插着,让人送到太史侯家府上。
年来过了初五,晏成君总会送梅花过来。作为回礼,每年三月桃花开的时候,太史侯也会从他家园里折上两枝桃花,遣人送去。
礼匣附着五叶松的松枝,装着两只手捧大的白瓷罐。里面所盛的,一个淡青,另一个微白透明的,分别是用青梅和白梅花花蕊酿的蜜露。
“这下好泡茶了。”
枫岫笑着捧来茶壶和茶杯,坐在紫陶茶炉边上。从前太史侯怕他烫手,泡茶的时候不让他亲自碰。瞧他如今拿东西也稳了,有自己在旁边看着的时候,也让他动手试一试。
蜜露用温水化开,兑在茶里。想必是为送他而特意酿的,两样都不太甜,正合他的口味。
“听说他们家初五那天玩得可热闹了。”
初五那天,晏成君清早带人折了梅花,又在湖面的冰上开起合战。傍晚聚坐,在廊下饮酒说笑,唱歌弹琴,一直玩到深夜。
“咱们家怎么就没什么玩的……”
枫岫低声嘀咕着,略带不满的目光,向对面书房的门上瞥了一下。
太史侯靠坐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幅薄被,外衣也肩上披着,看起来比平日更有些怕冷似的。
枫岫泡好了茶,用乌木托盘端着,走到床边,递在他手上。
茶水微微发烫。捧在手中啜饮着。略有些苍白的脸色给氤氲水气一熏,倒比方才的颜色稍稍好看。
原说要到阿彻家去玩的,只是太史侯忽然身上不好,卧床躺下,这两天一直有点没精神。
房门轻轻一开,侍候人将药盅端进来。里面是姜椒红枣茶,用黑糖熬的。枫岫端起来尝了尝,才给太史侯递过去。
“我怕它苦啊。看起来黑黑的,谁知是不是药?”
太史侯淡淡笑着,随意喝了些,拉起被子来侧身躺了下去。枫岫瞧他躺下,也不要摆弄泡茶了,爬上床边和太史侯躺在一处。
屋里静悄悄的。微微沸响的茶声,混着蜜露的清甜香气。屋子里的兰花都开着,阳光从帘外照进来,落在窗边地上。
窗边侧卧着一只青猫,慵慵懒懒地枕在阳光下。枫岫的那只猫已随着他跳在床上,脚踩着松软的被子,在床尾边走来走去。
邪儒宗在对面的书房里坐着。整天不是办公,就是看书写字。
“好没劲啊。”枫岫躺在太史侯身边,喃喃轻声道。
“你过去陪陪他吧。”太史侯有气无力地低声道。
“我才不呢。又叫我练字儿。”枫岫不以为然道。卧在枕上的太史侯,目光瞧着他,无声微笑了下。
“我陪你。”枫岫转过身,搂着他的脖子。
“你什么时候能好?正月十五咱们看灯去?”
眼下是初七,离十五那天还远着。并不是家里没人陪他玩,只是太史侯身上病着,玩点什么都没心思。
“我就好了。”太史侯轻声应着。十五那天准去看灯,早已经应下了枫岫。
“那我去楼上把灯先找出来。”枫岫爬起身来,下到地上,带着那只小小的花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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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存着好多箱柜,一层一层的,高到房顶上。
侍候人掌上灯,按着枫岫记得的一一找去,果然找到了他想要的。
楼是太史侯住着。楼上的东西也大都是他的。枫岫随他住在一处。他年岁还小,东西虽然不多,却也存了好几个箱子。
太史侯年幼的时候,也有一些玩具。虽然远远不如枫岫的这些,但都被主人精心经意地保存着。
旧年玩过的花灯,如今只剩下一个。枫岫从木匣里取出,点起里面的蜡烛,摆在桌上静静观看。
时下的花灯都用萤石照明。有钱人家摆设的那些,还有用珠光的。像这种插着蜡烛的灯,虽说样式有些别致,可即使放在当年,也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所玩的东西。
太史侯是个恋旧的人。有时候谈起花灯,还说要找有没有那种插蜡烛的。这种老式的花灯,远没有萤石和珠光映得那么明亮,照起来朦朦胧胧的,别有一番怀旧的趣味。
不知不觉中,蜡烛已经燃去了半寸。枫岫揉揉眼睛站起身来,吹灭蜡烛,手摸在花灯上,也觉得那微温的感觉很有趣。
“你找什么。”
邪儒宗站在门外。他是个重规矩的人,眼见房间里胡乱摊开的这些,目光颇有些不悦。
枫岫没理他。邪儒宗四下看去,眼前摊开的这些,原来都是太史侯小时候的那些玩具。
已经这么旧了……
枫岫捧着手里的那盏花灯,是他很久以前买给太史侯的。灯里点的是蜡烛,经年被火气熏着,就算没有烟,不知不觉已经泛成黄色。
邪儒宗走到敞开的箱柜跟前,看见里面静静地搁着着一套积木。这是有一年太史侯过生日的时候,他托佛公子带回的礼物。积木至今还完整无缺,只是因日久把玩而被磨得微微发亮。邪儒宗不愿细看,目光移开,落在旁边那一匣积攒起来的石头上。
枫岫存着各色的宝石。他从小富贵,好东西见过太多,偶然见到平常之物,愈发觉得有趣。太史侯见他喜爱,就全都给了他。这些石子是太史侯从小积攒起来的。从前,每次邪儒宗带他去海边的时候,就捡回来一两块,直到如今还保留着这个习惯。
“收起来吧。”邪儒宗淡淡道。
太史侯心中念旧。反倒是他,很多时候不愿意回想过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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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侯晚饭没吃。枫岫陪在他身边守着,流露出发愁的样子。
“你去吧。我这就睡了。”仿佛累极了似的太史侯,目光淡淡向他看了一下。
枫岫退出来,将房门轻轻关上。他难得有些寂寞了。书房的灯光倒是亮着,可一想到邪儒宗那冷然肃穆的脸色,心里就莫名生厌。
楼廊上点着灯,沿着楼梯,一路照下去。枫岫脚步无声地下了楼,坐在楼梯的拐角上。
青猫家的人都有晚睡的习惯。夜还不算很深。像太史侯这样早早睡下,就算人在病中,也是不同寻常之事。
想必是太累了吧。辛苦了一年,绷紧的精神稍微松缓了些,就无可奈何地病了下去。还不是因为你才累坏的?枫岫心里想着,更加讨厌邪儒宗的脾气。
书房的门整日关着。邪儒宗关起门看书,好像手里的书比什么都重要,就连太史侯病成这样也没说过去瞧瞧。
可怜太史侯,打小跟在邪儒宗身边,真不知是怎么过下来的。邪儒宗性情严肃,沉冷寡言,简直没半点人情味。难为太史侯一天到晚地面对着他,天晓得多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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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这里做什么。”
枫岫侧头看去。邪儒宗脸色阴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颇有几分吓人的样子。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站在他身旁。脚步悄无声息,忽然又开口说话,由不得吓人一跳。
“你吓死我了!”枫岫生气地扬起脸来,大声叫道。
卧房里传来太史侯声音,轻轻咳嗽了两声,隔门听着特别显得虚弱。
邪儒宗没有说话。冷冷不悦的目光向枫岫看去。
你瞪我干什么。谁怕谁啊。
枫岫也没说话,虽说有点怕他,可还是满不客气地用目光顶了回去。
“还不过去看看。”
邪儒宗沉冷声道。
“你怎么不过去。”
枫岫忽地站起身来,赌气朝太史侯的卧房那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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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猫门外站着,仰望着他的目光,颇显得关切。
青猫憔悴了好些,身形特别显得虚弱。那无精打采的样子,毛光都暗淡了,走起路来连身子都有些摇晃。
“你怎么了啊。”
枫岫蹲下身来,双手搂着将那只青猫抱在怀里。他心里害怕,不知道太史侯为何突然病了,还病得这么厉害。
“你怎么了啊……”
枫岫小小声地问它,手里爱抚着,眼中禁不住有些酸涩。他恨死邪儒宗了,转头冷冷地看他,砰地一声地把房门拉上。
“这是怎么了?”
寝帐中的太史侯略欠起身,向枫岫望去。
病中虚弱无力,只能将身子在靠枕上倚着。已经整整一天都没吃东西了,也不觉得饿,只是没有精神。
“他讨厌!”
枫岫走到床边,将怀里抱着的猫放在床上。太史侯瞧他只低着头生气,也不说是因为什么,不由得淡淡笑了下。
“你怎么跟他生气。他是怎样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所以才说他讨厌!”
明明是在关心。可为什么总是一副不理人的样子,真让人讨厌!
“他太忙了。”
太史侯淡淡说着,已经习惯了似的口气,与其是劝枫岫,倒不如说是对自己的安慰。
“他哪里是在忙?我看他成天都闲着。”
从门口经过几回,只见他坐在那里翻书,哪里是在忙什么事。
太史侯默然无话。一时心烦起来,便向枕上躺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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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经深了。楼廊上的灯光静静照着,将夜色映得更加沉寂。
书房的门开着。对面卧房的门也虚掩着,并没有完全关上。
这么晚了,还出去。
邪儒宗看着它,没有说话。门外的青猫略转过头来,颇显得倦怠的目光深深地向他望了一下。
目光是琥珀色的。黑如曜玉的猫眼,只是被楼廊下的灯光映着,泛起金色的光影漾漾地摇动。
那目光虚浮而暗淡。时而清醒了似的回过神来,迷惑的目光打量着眼前,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
阿辰,到哥哥身边来。
目光对上那青猫的眼睛,心中轻轻地唤了一句。青猫仿佛听见似的,踩着悄无声息的脚步,缓缓来到他身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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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是书案。满堆着书本卷册,一直堆到案边地下。青猫来到跟前,小心地绕过堆在桌案旁边的那些书,踏在了那随意散放在身边的薄白字纸上。
邪儒宗伸出手来,拢住腰身,将它轻轻抱住。
猫身暖暖的。以前娇小而精致,如今体态匀称修长,更多了几分优雅细腻。
青猫被抱在怀中,起初颇有些不自在,只是生性特别温顺的缘故,伏在怀里安静卧着,一动不动。
手覆在猫背上,徐徐抚摸着,仿佛无声的安慰。青猫舒适地闭起眼来,偎身靠在他怀抱之中,显得安心又惬意。
阿辰受委屈了。
青猫抬起头来,仿佛听见了似的,低喃一声,湿润的目光向他微微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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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六
新制的花灯送来了。太史侯起身下床,和枫岫一起过去看。
花灯尽是新样。各处廊檐下都挂着,虽然白天里还显不出光亮来,可仍然觉得很有意思。
玄色的披风搭在肩上。天已经暖了,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枝条里透出萌萌的青色,令人心中生出喜意。
枫岫穿着鹅黄色的衫子。淡紫的发丝软软披拂在身后,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末端像扇面似的铺展开来,随着脚步轻轻摇动。
“剪头发了?”
枫岫点头。邪儒宗看过日子,把他叫到身边,将头发的末端稍稍修剪了一下。
太史侯微然而笑。病中懒散着,垂落身后的发梢长长了也没在意。
这一日吃汤团。照例是果仁芝麻和山楂的馅料,糖水煮的。因为太史侯胃寒,特意加生姜调了一下。
这家人的性情习惯,总是一动不如一静的。就连吃东西也是这样,只要先前的原味,都不讲究尝尝新样。按说汤团有那么多种口味,可他家年年就只吃这一样,倘若不是原来的味道,就好像缺了点什么。
早饭吃汤团。午饭蒸鲈鱼,加上一道莼菜和嫩豆腐炖的鲫鱼汤。这几样是他家团圆菜。每到正月十五就上这些,也不是什么时候开始定下的规矩。
枫岫吃饱了开心,枕在太史侯身边,特别惬意。太史侯身上也好了。两人都说好了,天晚就出门,一道去看花灯。
“吃好饱啊。晚上得出去走走了。”
太史侯不作声地笑。刚喝了热汤暖茶,脸上泛着微微的红晕,非常好看。
“晚上去哪。”邪儒宗随口问道。
“去看灯。”想着灯会上的热闹,枫岫心里喜滋滋地高兴。
“家里也点灯,何必出去看。”
“不止是看灯,还要看人啊。”枫岫白了他一眼,忍不住嫌弃道。
邪儒宗不近人情惯了。枫岫懒得搭理他,有好玩的都拉着太史侯,就不理他看他怎么样。
“看人。”邪儒宗微声冷笑着,“怪了,难道我还是鬼不成。”
枫岫噗嗤一笑。太史侯也忍不住笑,目光看向一旁,只不笑出声来。
“谁要看你~”枫岫站起身来,走到太史侯身边,笑着拉他的衣袖。
太史侯也笑。邪儒宗看见他的笑容,心里也颇觉得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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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初沉。灯海浮光摇摇漾动,仿佛东风里绽放千树繁花,又恍如漫天繁星散成雨落。
车行在三条大道上。这是往通三市的道路,灯节这天尤其热闹。人流熙熙攘攘,自不必说了。只听龙马喧声,车流络绎,耳闻凤箫鼓点之音,只隔着车帘坐着,便说不出地惹人心动。
太史侯带着枫岫坐在车上,吩咐将车帘升起,只隔着垂落的竹帘观看。车里有暖炉,丝毫不觉寒意。太史侯手扶凭几坐着,枫岫倚在他膝旁,两人隔帘望向灯火游人的热闹之处,低声轻语地说笑着,真是好不自在。
名门贵家,出行的气派自然是与众不同的。太史侯生性不好张扬,就连节下出门也不愿引人注目。坐上了这辆颇有些惹眼的车子,还不是都是邪儒宗的意思。往来的车辆,一见这车身的纹饰和家徽便纷纷避道。如此人车拥簇的灯节之夜,一路无阻畅行,没遇上任何麻烦。
邪儒宗对礼制和身份非常看重。他觉得礼制尊卑有序,就是要把人分出高低贵贱。等而下之的人不该僭越,在上位的人也不可一味低调,以至于自贬身份。那些不明事理的人,见到你一味谦逊退让,未免敢于冒犯。自降身份与自取其辱无异。大过节的,太史侯还没出门,就被他数落了一顿。
“还不就是讲排场么。”枫岫不屑地哼了声。
大过节的,何必教训人呢?不过话说回来,枫岫自己也是爱讲究排场的人,坐上这辆又舒服又漂亮的车,他心里倒是非常高兴。
平常不太出门,也不太晓得到哪里逛去。枫岫和太史侯商量,或者有楼高的地方站上去看看,或者只乘着车子随意走走。太史侯凡事依他,只要他高兴,随他怎么都陪着。两人说说笑笑,把被邪儒宗训话的那点不开心全都忘掉了。这会儿又调侃起他来,背地里偷笑个不住。
“你说他别扭个什么劲儿啊。是不是因为咱们出门不带他?”
枫岫挽着太史侯的手,压低了声音偷笑道。
太史侯被他说得也笑,想起留在家中的邪儒宗,心中不由得过意不去。
“那咱们下次出门也带上他吧。”
“谁带他啊!准定烦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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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将近闹市。人流和车流汇聚在一处,大道虽宽,却不容易走过去。能聚起这样多的游人,想必这里的灯应该是很好看的。枫岫满心盼望,要不是身份所拘,早想下车跑过去。
“等会儿再过去吧。”
瞧着前面人多,太史侯便吩咐找个地方将车先停下。跟着人回说,只怕一会儿更走不过去,因为游街的花车很快就要过来了。
“这可怎么办呢。”
枫岫隔着垂帘向大道两边望去,只见楼台比邻,笙歌喧闹。他心里急着要下车去看,只是地方不熟,不知道哪里能暂时坐一下。
“阿辰!”
太史侯抬头望去,只见不远之外的楼上,晏成君手扶着凭栏,笑着朝他挥手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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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成君遣人来迎他,轻车熟路的,只一会儿工夫便将车带了过去。
儒门的亲贵家族,各自经营着许多的生意。银蟒家的生意不是吃喝,就是用来玩的。眼前这座楼是卖甜酒出名的地方,酿酒之外,还制各样的点心和甜食蜜饯。
“还想让他们开个卖豆腐的呢。”
太史侯忍不住笑。他家的人都爱吃鱼,嫩豆腐鱼汤当然是最好的。
晏成君说笑着将他们让进来,请上最好的座位。
楼很高,最上面的两层都为自家人留着。楼下做生意,因为坐落在三条大道与闹市相接的地方,又是灯节的晚上,楼中满满地挤不下人,还有只站着凭栏杆的,只等着满载花灯的游车从楼下经过。
卖酒的地方,自然少不了酒香气。只听楼下说笑喝酒的声音,就觉得离热闹很近。
侍候人捧酒奉茶,端来三五十碟的零食点心,摆在宽如丈许的桌面上。
“吃点什么?”
太史侯略笑摇头。眼前这么多花色的甜点蜜饯,他认都认不全的,哪晓得吃什么。
晏成君向桌上扫了一眼,指了两碟让端到太史侯近处。太史侯尝了一尝,配茶果然合适。
楼上好些人,都是晏成君带出来玩的孩子。楼外凭栏的地方摆着十几张梅花形的几案,众人不分男女杂然坐着,正玩得有说有笑。
酒温在手边。晏成君时而端起玉壶来,一杯两盏地自斟自酌着。他正和太史侯说笑,忽然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从人群那边跑过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让他把骰子掷一下。
晏成君接过白瓷骰盅,扣起摇了摇,笑着揭开盅盖。
“十五!”
女孩朝人群那边喊了一声。围坐在桌边人互相看了看,忽而推倒按住了还在发愣的意琦行,手里拿着酒杯酒壶,不由分说,大笑声中倒一杯喝一杯地灌了下去。
晏成君抚掌大笑。太史侯也忍不住笑出声来。挨他坐着的枫岫笑得肚子疼,伏在膝头,伸手直要他抱。
时辰将到了。楼下的人声漾动起来,潮水般的。楼栏近处的少年少女们纷纷站起身来,挤在楼边向远处探望。
“来了来了!”
栏边的人回过头来,连连招手笑道。晏成君笑着站起身来,披上外衣,和太史侯一道��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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箫管箜篌的清音,在夜色里随风飘荡。明月盈满清光,洒向尘间,却被如海潮般涌起的灯辉夺去了声势。
火树银花,如星河般流转灿烂,更有盛放的焰火时开时落地映在夜空中,流光溢彩,说不出地令人眼花缭乱。
游街的花车,为灯火盛装般地夸饰着,如高楼一般巍峨壮丽。载在花车上的舞女,彩袖飞扬,混着香屑的花瓣飘雪般地散开,引着两旁楼边上的人频声赞叹,情不自禁地伸手向半空中抓去。
“今年好热闹。”
晏成君微微一笑。其实年来如此,只是太史侯不常出门,故此也不多见。
“倒不知宫里热闹得怎样。”
晏成君想到宫里去看看。原想约上太史侯同去,转念一想到他兄长在家,恐怕不便太晚回去,便没提此事。
花车如流水一般,仿佛没有尽头似的。时候不早了,太史侯带上枫岫告辞回家。晏成君送他一段,留话给身边的人,便径自往宫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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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不禁夜,宫城之中也不例外。比起外面车水马龙的喧嚣,宫里的繁华热闹,又别有一番不同的情致。
殿上歌舞正开。鱼贯而行的侍从女官,盛装往来出入。管弦之声悠扬,婉转清歌,萦绕着御香飘出帘外,隔水相闻,更觉飘渺清澈。
明月散华,薄白的银霜洒遍雕栏玉砌。檐下月灯照着,照得近水的地方点点光色,仿佛如镜的水波之中,更有一个清平世界。
侍从女官升起垂帘,含笑问候。与会宴的规矩不同,只是龙首和伴在身边的人随意不拘地享乐,并没有什么拘束。
御殿之位上没有人。等而下之的人或蒙召见,却也不甚亲近。虽说是后宫,可毕竟还是谈得来的好,否则倒不如清清静静的来得自在。
“吾就说么,阿彻准会来的。”
侍从女官奉上茶来。龙首看着晏成君,不禁向身边的仙凤笑道。
预备的甜酒和点心,都是晏成君所爱吃的。龙首悠闲地卧在榻,眼看着他,目光里尽是宠爱。
御前设着坐榻。晏成君行礼坐下,端起酒杯。酒味是他最喜爱的,正因如此,反倒叫人有些难为情了。
“可到外面玩了?”
晏成君点头,放下酒杯,和龙首说起刚从外面看回来的热闹。
龙首喜欢会说话的人,但更多的时候,只是喜欢听某个人说话。
说什么都好,说什么都爱听。就算话也不说地坐着,也爱看。
晏成君被看得语塞起来。他本就不是擅长言辞的那种人,此时被那含笑的目光望着,只觉得脸上微微发热,哪里还说得出话。
“主人不该这样看人家的。”侍候在旁的仙凤忍不住偷偷笑。
“嗯,是不大好。罚吾一杯吧。”
龙首说着,端起近前的酒杯,略略向晏成君递去。晏成君无话,只得执起跟前的玉壶,向那杯中斟了下去。
酒漾微光,泛着迷人的琥珀色。龙首端起杯来,眼望着晏成君,慢慢喝了一半。
“替吾喝一半?”
半杯酒递在眼前。晏成君无语地接了。此时他脸上已经微微泛红了,也不知是透过薄纱帷屏的光,还是……
殿上的歌舞,不知几时,悄然退散下去。只有隔水吹奏的笛音,远远听来,甚有清味。
“汝喜欢在哪儿住?”
宫中各处御殿,离龙首住处最近的地方,还没有赐下名字。据说殿所的名称要随殿主人的封号而定,可见是专门为人预留的。
“阿辰的哥哥说,想让他住在一个清静的地方。东北向的住处最是安静,只是离上朝和办公的地方稍有点远了。”
龙首的住处坐落在东向。隔着紫宸殿,与之遥相照应的殿所,虽然远离龙首的住处,可无论上朝还是前往太政厅的官所,都甚为便利。龙首将那处地方留给太史侯,随口又问晏成君想在哪里住。晏成君不好意思回答,只是笑笑低声说了句“住哪都一样。”
“倒想让汝住在身边呢。”龙首略笑着看他,好像特别喜欢看他不好意思的样子。
持中殿的东侧有一座后殿。龙首想让他住在那里,只是有点顾忌着被人说闲话。侍候日常起居,不是身份高贵的上殿所该做的。更何况是自己喜欢的人,更不可以轻率对待。
千宫和雨宫的身份很高,安排他们住处的时候,不能不顾及刀龙亲王的感受。晏成君入宫之后,肯定会经常被召上侍奉,倘若时时经过他两人的住处,被人看在眼中,未免会引来不快。
晏成君没有说话。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小事,可在别人心目中却未必是这样。
龙首心中,另有一件忌讳之事。他不想让晏成君住在安成君从前的住处。事情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了,可一想起安成君过世的情景,心里还是不免难受。
“就住阿纯留下的地方吧。”
从前佛公子住着的地方,封名为武成殿。殿所坐落在重嘉湖边,临水开阔,放眼一望就觉得心情畅快。
“他以前的东西还都在呢。如此一来,还省得摆设了。”
龙首掩扇轻笑着。这可都是玩话。既要迎自己的心上人入宫,哪有不焕然一新地装饰起来的?宠爱一个人,就是要让他事事都顺心如意。但凡阿彻想要的,只要说出来,没有不让他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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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七
正月半过后,回到学海的学生又开始了新一年的忙碌。太史侯将要离开学海了。学海礼部的执令和师首以为他不宜在担当教务,便只安排他暂时教些武职的学生。
开学第一天照例考试。太史侯带着刚刚收回的考卷,按时来礼部官厅封印。只见官厅上人来人往的议论,都是好不耐烦又生气的声音。学海重文轻武。负责武职学生的教授,薪水不高,处处受人轻视,难怪心情不好的时候会发作在学生身上。
“明说了开学要考试,叫他们放假回去好好看书,全不听话。要他们预习那些的新功课,统统交的是白卷。就连去年考过的东西都记得颠三倒四,真不知他们脑子里都装得是什么。”
考卷堆在面前,哗啦哗啦地一翻。对错暂先不论,就打量这歪歪斜斜的笔迹,就让人心里恶心。
到底是武职出身的,各个都是朽木难雕的德行!落花流水,乱七八糟,一塌糊涂……骂人的四字成语都不够用了,索性推开,让从事官从文科那边叫几个高年级学生过来,随便翻翻改改了事。
教授们都喝茶去了,仿佛不喝茶不足以散闷。现在的学生真是越来越不像话……声音渐渐远去了,留下厅堂里批改考卷的从事官和文科学生,笔墨沙沙轻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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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侯办公的地方,被安排在礼部官厅西向最末间的屋子。因为不太有阳光能照进来,连在正午的时候都非常阴暗。
学海是讲究论资排辈的地方,就算是同一位阶,也要按照入职的年序,在待遇上分出高下。文科转武科等同于发配。太史侯就要入宫参上了。以前的同僚迎面见到,打量的目光都变得有些异样。
太史侯年轻有才,很是招人嫉妒。不过,邪儒宗身居教统之位,倒也没人敢明着针对他。但入宫参上毕竟不同别事。众口铄金,一听说他要到龙首身边侍奉,一向嫉妒他的那些人,都忍不住要说点什么。
太史侯不像邪儒宗。他很少得罪人,从来都不愿引人注目。起初进入学海的时候,上司同僚都以为又来了个邪儒宗,都对他敬而远之严阵以待,可日久天长却渐渐发现,太史侯虽然面色冷淡,可待人接物倒很是和亲。他绝少与人深交,人情世故不太来得。他做事认真,人还挺执拗的,但凡是不合道理的事情,就算是一直以来的规矩,和他照样讲不通。他这人相当聪明,可有时候又有点呆呆的不知所谓。这种人在官场上就是个麻烦,好在性情温和,从来不与人争。
人在学海几年,教过的学生都说他为人不错。风评里推他为人方正,却也不像那些自诩方正的教授,总是自命清高,专爱指责他人的不是。他是个老实人,听不懂那些弦外之音,也闹不明白那些人情世故的弯弯绕。瞧他那样子也不是装出来的,可惜他学问做得清楚明白,官场上的事情却一窍不通。他与同僚相疏,对待学生却很是亲善。好学生敬佩他的学识,愿意向他请教。更多的学生却喜欢他为人敦厚,因为他从来也不瞧不起人,待人公正不偏心。听说他要进入内廷侍奉,不少学生都替他感到遗憾。以他的人品才学,倘若留在学海,执令师首都算不得什么。倘若能做到教统的地位,对学海来说更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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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侯调职的那天,照例来到官厅接受执令和师首的训话。他们是太史侯的上司,平日的关系算过得去。虽然也听说同僚之中有互相排挤的事情,只是太史侯既然没说,他们也就没有过问。
“你好自为之。别忘了学海是出身之地。”
太史侯退出来,心中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早想离开学海了。老实说吧,与其在这里教书,倒不如回家带带孩子。
他在学海这些年,没什么开心事。之所以会枫岫带在身边,表面看来是不放心,其实是为了排解忧闷。
他到底是干什么来的呢?一天到晚地忙着,却忙得不知所谓。只有晚上回到住处,搂着枫岫说说话,才觉得有点暖和。
邪儒宗总不在家,他这些年来也习惯了。幸亏有了枫岫,要不然,都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想到将要入宫,心情难免黯淡。他是真心舍不得枫岫的,也不知道邪儒宗能不能明白。
太史侯回到自己办公的那间屋子,推开屋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房间好不阴暗,正是冬天,阴冷得叫人难受。
还是改试卷吧。
太史侯在桌边坐下。身旁的炭火盆熏了一会儿,稍稍有点暖意。手冷的厉害。太史侯放下笔来,双手轻轻搓着,目光有些茫然地向窗边望去。
门被敲开,原来是太学主那边送来的书信。类似这样例行公事的信件,将要离开学海教职的人都会收到。太史侯动手拆开,没想到,竟然是太学主的亲笔书信。
太史侯回到桌边坐下,半天没动笔墨。他原该想到的,邪儒宗身在教统之位,自己入宫之事,当然会让太学主在意。
他原该想到的。邪儒宗受到龙首信任,就必然会受到太学主猜忌。学海之内,邪儒宗虽是万人之上却仍在一人之下。坐在学海最高之位的太学主,掌握着血榜的力量,倘若所选的继承人有背离学海道统之势,想要挪开一颗不听话的棋子,简直不废吹灰之力。
太学主要插手儒门朝政,龙首也要将权力伸展到学海之内。两大当权者相对博弈。若是无法维持这危险而微妙的平衡,身为棋子之人必定会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太史侯深深地吸了口气。邪儒宗从来也没跟他说过这话。所有这些,都是他近来自己想到的。
邪儒宗不会和他说起这些的。他只是说,你到龙首身边去吧。尽你所能,好好帮他做事。
他有时想起一句,突然会说:他人不错。
太史侯明白。其实他想说的是,你放心,他会待你很好的。
他无论如何也要入宫。这样至少能帮邪儒宗一下。他希望自己能对太学主有用,对龙首有用。
他其实心里非常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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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门有内廷外朝之分,专为制衡太学主的权势。学海出身的人照旧进入外朝做官,但选入侍奉内廷的人,却不必遵循学海遴选考核的规矩。龙首设立内廷,是为摆脱太学主在用人方面的牵制。特别是对武将的任命:唯有进入内廷侍奉的武将,才能统领御廷卫和虎贲军。外朝太尉的官职已经形同虚设,最多可视为龙首的顾问。太学主在兵权上没有任何优势,想要插手儒门政治,就只能凭借文官集团施加压力。学海那边,名义上是没有兵权在手上的。不过,学海的武职学生都必须听从御部,加上掌握在太学主手中的血榜力量,想要撼动太学主,可没有表面看来那么容易。
外朝的群臣无一例外都是学海出身,这是让人最感到掣肘之处。龙首设立的内廷,名义上只能“协助”龙首处理政务。仅以内廷出身,没有资格在廷议之上与外朝重臣抗礼争辩。内廷出身的人,必须有外朝的官职才能参议国政。龙首不愿向太学主妥协,便选用学海出身之人入宫参上。如此转换立场,势必遭到旧时同僚的排斥。也不知是否是心怀嫉妒之故,学海的那些人,背地里谈及入宫参上、以身侍奉龙首而身居高位的那些人,口气相当轻蔑。
太史侯入宫参上,在学海的同僚之中引起了莫大的非议。邪儒宗性情乖张,离经叛道。历代坐上教统之位的人,从没有一位像他这样,能与龙首而非太学主保持如此之多的相同政见。学海教统是终身职务。邪儒宗能取代太学主之位,无疑对龙首非常有利。但他毕竟是太学主亲自选中的人,与龙首的不谋而合再多,终究还是站在学海的立场上。太学主没有反对他将太史侯送到龙首身边,虽然出人意料,但也能让人隐约猜测,这位老谋深算的人物,似乎是想借着邪儒宗和太史侯,将自己的影响力渗透到内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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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侯将要入宫参上了。龙首召见邪儒宗,特意写了一封郑重的书信。
东面的谨成殿,是专门留给阿辰的。这些年我一直在留意,觉得他虽然年轻,却有着贵重的品行,任事又很贤能。青猫家是清誉显贵的名门。如今郑重地向贵家求请,希望能让他来帮助我治理政事。能够得到他的辅佐,大概就可以避免缺憾了。
邪儒宗是个眼界颇高的人物。就算对方是儒门龙���,想要太史侯入宫,也必须如此礼遇。半年之后,太史侯将以内廷御殿的身份参上入宫。往后就是龙首的人了。想到这些,他心情未免有些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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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小辞跟着我吧。”
“傻话。”
邪儒宗略微冷笑着。那种轻声责备的口气,好像还只当他是个孩子。
“让他跟在我身边吧。你那么忙,连自己都没人照顾——”
“关你什么事。”
邪儒宗冷冷地打断了他,口气颇为不悦。
他晓得太史侯的意思。无非是劝他娶亲,免得枫岫没人照顾。
这话也不是头回说了。每次提起来,都会惹得他不痛快。
太史侯默然了。他该怎么样呢?邪儒宗性情固执,想要说服他简直是没可能的事。可若不这样,小辞谁来照顾?
“管好你自己吧。”
邪儒宗冷声略笑。他觉得太史侯胡思乱想的心思都没用。
他心里很不痛快。太史侯明明有心事,却刻意瞒着他,想要自己撑下去。
他知道太学主的那封书信。虽然没看过,却晓得那信上都说了些什么。
“你少操心。我的事不用你管。”
“可是小辞——”
“不用你管。我自有主意。”
邪儒宗微声冷笑,眼光向枫岫一瞧,吓得他赶紧低下头去。
“难不成你不在家,我还能把他给饿死了?”
没饿死也会被闷死的。枫岫坐在旁边,心中暗暗地吐了吐舌头。
邪儒宗冷淡地看着太史侯,眼光像是厌烦似的。
他晓得自己刚才口气太重了,可说出的话又没法收回来,只能装作无所谓。
太史侯一言不发地坐着,脸上神色冰冰凉,好像心都灰了似的。
邪儒宗没有说话。倘若一定让他说,只能说他看不得太史侯这伤了心的样子。
“阿辰……”
枫岫移近太史侯身边,伸出手来,轻轻拉着要他抱。
这是撒娇的意思。太史侯最是在意他的,只要一分心在他,就顾不得跟邪儒宗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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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八
太史侯就要离开学海了。他叫来自己的学生,和他们说了最后一些话。
太史侯做事认真,可从来不会勉强过别人。他对学生的态度也是这样。想学的话,他一定会耐心教下去。不想学的他也不会去烦你,这大抵就是他做人的分寸。
“您还能教到我们多久呢?听说您不久就要离开学海,去做官了。”
太史侯无可答话。他的确待不了多久了。想到这些,未免对眼前的学生们感到歉意。
“做官是好事啊老师。你看咱们这些教授,一有征召的旨意下来,哪个不是高高兴兴的?”
太史侯没说话。心里蓦然地生出一种冲动,几乎忍不住想对眼前这些心地还单纯的学生们说:做官可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是参上内廷。就是到龙首身边……做事。”
太史侯犹豫了一下,缓缓开口道。
“那多好啊!老师您能侍奉在龙首身边,我们都觉得有面子!”
太史侯淡笑了下。眼前这些懵懵懂懂的学生,或许对他们来说,无论是供职内廷和外朝,只要是服侍龙首的,都是一回事。
风言风语的传闻,大抵也听说太史侯将要入宫参上的事情。消息是瞒不住的,如此的出身和人才,去侍奉龙首也很合适。只是打从消息传开以后,众人打量他的眼光,渐渐专注在别的事情上。
儒门制度,以侍奉内廷的身份入朝供职,可以直接进入太政厅的官厅,授予参议的官位,能当上纳言官也说不定。年轻就当上高官是不错的,可惜不是正途出身,落在旁人眼里便成了讥议。况且更重要的是,服侍在龙首身边,人长得怎么样?龙首宠不宠他?几时能替龙首生下孩子?
恐怕是要保住自己的地位吧。毕竟在内廷那种地方,能功成身退地混下来也不容易。宫斗是修罗场,不见血腥却万分险恶。太史侯不像是有心机手腕的那种人,但或许只是深藏不露?能不能斗过旁人呢?能或不能,在旁人眼中都觉得趣味。
不是还有他哥哥吗。学海教统的兄弟,龙首亲自选上封为御殿。但龙首真是喜欢他吗?还是只不过看重他兄长的地位和权势?只怕会成为摆设吧?瞧他那不通情事的样子,说不定龙首只会敷衍他,何尝会把他放在心上。况且他兄长的脾气性格,将来十有八九得弄出点事来。到时候连累上他,就算无辜,只怕想逃也逃不掉。
能在学海当上教授的人,到底还是有些见识。多年以后,太史侯果然被邪儒宗连累。提起当年议论此事的情景,当时在座之人不禁感慨得有些唏嘘。所谓生前诚可恨,死后多可爱。虽说太史侯一时还没死吧,可被发配到那样的地方,能活过几年去?
时过境迁,当年的嫉妒之心早就翻过去了。提起太史侯,有人叹息,也有人深感庆幸。叹息的自然是太史侯的境遇。至于庆幸的,想必是庆幸自己虽然德薄才浅,却能安稳一世地做个平凡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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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会散了。奉送师首先行离开之后,同事们也都纷纷拱手告辞,各自散去。华灯初上,龙门道正庭前的甬路上,辚辚的马车声接连不断。短短的一阵热闹过后,人语和车声便像也没存在过似的,远远地消散而去。
月轮初升,在略显空旷的正庭照出一片清朗的白地。师尹缓缓地步下庭前的石阶,一名刚刚束发的小侍童紧跟在他身边,随他柔缓低沉的语声吩咐着,将一只小巧精致的熏香炉递在他手上。
无衣师尹是个低调的人。这一点从他的穿着打扮就可以看出来,完全不是白狐家那种富贵逼人的豪奢气派。奢华是有一点的,金簪红宝石,虽然耀目鲜明,配上他乌黑的发色却也恰如其分。像这样鸟羽一般乌黑而光亮的头发,将文质彬彬的白皙脸庞轻轻衬托起来,比起玉匣中的珠宝都毫不逊色。何况那眼光总是温润地笑着,只浅浅地落在身上,便叫人心中一动。
门第高贵的人家,长发都是从年幼的时候留起的。成年以后留起的长发,或许能垂背及腰,却长不到等身曳地那样的长度。就容貌而言,只有这一点算是缺陷。可眼光公正的人,绝不会只纠结在这一点上过分挑剔。
马车停在阶前不远之外。时候不早了,直接回官房的住所也不错。不过,倒有一本笔记放在官厅里,应该取来晚上回去好好看看。
“去官厅。”
师尹坐在车上,吩咐了一声,那辚辚的车轮声便沿着石铺的道路驶去。学海的地方很大,从龙门道前往礼部的官厅,总有半刻钟才能到。借此稍稍空闲的片刻,师尹靠在车中,将一册薄纸订成的本子随意翻开看了看。
太史侯的记性很好,随意看过一眼,过后在哪本书的哪一页都记得,这在学海是出名传奇的一件事。或许是家传的吧?听说邪儒宗的记性就很厉害,法阵阵图只要扫过一眼就能过目不忘。不过,就算没有那样的天分,多看两遍也能记得住。
师尹的习惯用笔记东西。所谓看过十遍不如手写一遍,亲笔写过的东西过后很难忘记。只是用笔写下便会留字据,故而虽然麻烦,每隔一段时间一定会整理起来烧掉。这也是他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
有人怀惊艳之才,而师尹却是用习惯来保持谨慎。事实上,只要能养成习惯,差不多就能做到所有想要做成的事。天分的多与少,倒未必能决定什么。
片刻无事的时间,师尹习惯看一些有字的东西。他并不像那种很勤奋的人,一旦埋头做起事来就不管不顾。人总是很悠闲的,好像看字只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只不过,能像他这样在短短的时间里集中起注意力来,特别是集中在需要费脑子的事情上,并不像看起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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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厅的灯火还通明地照着。已将深夜,除了值宿的地方,已经没什么人在。夜色被无人的灯光照着,显得更加深暗。就连走在楼阁殿所之内的脚步声也显得特别空旷。
西侧最末一间殿所,灯光也如别处一般亮着,并不显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师尹先到正堂,从自己办公的文柜里取了笔记,这才往太史侯办公的地方走了过去。
从事官的职责是协助教授处理文书,此外还照管一些直接跟学生打交道的事情。差事是有点枯燥无聊吧,可礼部是六部的首位,能在这里混上一官半职,都会有大好的前途在身上。以太史侯的才学和人品,加上邪儒宗的威势,虽说年轻,可也不至于落到没人愿意帮他打杂的地步。只是学海的派系太深,像他这样陡然升上来,且又待不上两年就走的,就算有兴趣帮他,也要为自己的将来稍微考虑一下。
不过,事情也得看在谁身上了。一般的从事官因为各种原因不愿跟着太史侯,可无衣师尹却不必介意。白狐家与青猫家的交情不深,可礼貌上的往来还是有的。将来同仕宫中,龙首跟前,抬头不见低头也要见。太史侯的身份一定会高过他,非但不能得罪,还得早点铺路。
论到人品和性格,太史侯实在算是很好相处。虽然外表有些冷淡,可性情温和,且又一样年轻的岁数,只要相熟便能聊上几分。公事归公事,一丝不苟地严肃起来,那是应该的。私底下闲聊的时候,太史侯一点儿都没有架子,只是性格稍微内向。他所学的东西虽多,所玩的却很非常限。唯有提到他带在身边的“小辞”身上,才能多聊几句。
师尹闲下的时候,经常过去找他,见他把枫岫带在身边,也抱过怀里来坐一坐。小孩子么,师尹既不喜欢,也不讨厌。与人相交便该投其所好,况且又安静又聪明的枫岫,也的确比一般孩子多几分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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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侯坐在案前,面前摊开着许多长卷轴,都是要赶着批改出来的策论。桌案空出的一端坐着枫岫,面前摊开着一卷字体稀疏的稿本,有时候前后翻翻,有时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的。走到近处一瞧,原来是在做算术。
看见师尹进来,太史侯略点点头,示意他在自己对面的坐席坐下。枫岫走去倒了一杯茶端给他,回到座上,继续在本子上写写算算。
题目并不多,可以枫岫的年岁来说,实在未免有些难了。只不过,瞧他写写算算的样子,又像是挺轻松的。人从小看大,这孩子果真是非同一般的聪明。
“眼下还教得起他。只怕再过两年,就得请老师了。”
这话不是谦虚的。太史侯精通法理没错,可对于算术方面的事,除了理理账册之外,别的就都不在行了。话说回来,除了钻研术法,别处也用不到那么高深的算术。以枫岫的天分,想必也得邪儒宗亲自教起来才够用。
时候已经不早了,连晚饭都没有吃,想必又是一忙起来就忘记了时辰。像这样把年幼的弟弟带在身边,果然就能给他很好的照顾吗?师尹心中摇头,无奈地笑了笑。
或许晚饭吃不吃都无所谓,能跟最亲爱的人朝夕相伴在一起,就算茶水点心也觉得饱足安乐。不过是人情罢了,倘若跟生冷嫌恶的人对面相坐着,就算满桌金杯玉碗,盛满了山珍海味,也未必有心情咽下。对于这件事,他无衣师尹可是深有体会。
师尹并不是太史侯的从事,可有空的时候,还是经常过来帮他做点什么。在师尹那边,如此举手之劳的人情,为什么不做一下?太史侯呢,起初是客气推辞的,但相熟之后觉得师尹人很好,也就渐渐接受了他的好意。
毕竟事情太多了,有个很能干的人帮手,处理起来能轻松不少。师尹为人谦逊,从来也没有那种与人恩惠就要得人感激的样子。倘若对方明明地提起来要谢他,反倒让他不自在。
“举手之劳,不值得您提起一句。”
师尹温声笑着。如此谦恭又和善的人,就算地位不高,也值得叫人敬重。
师尹在太史侯对面坐下,将还没有批改过的论卷移到面前,蘸笔批改了起来。做熟了手的事情,无需吩咐也知道该做些什么。有他先在论卷上圈点一遍,再批改起来就容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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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卷改完,差不多到了半夜时候。枫岫早就做完了那些题目,算术的书和本子都收起来,摆了一本小说在面前看着。
“看的什么书?”
师尹移身近前。枫岫也将书的封面露给他,原来是一本写大家族家长里短的物语故事。
师尹微微笑了笑。太史侯是不看这些杂书的,由着还是小孩子的枫岫看这些,可见真是有些溺爱。只是枫岫的年纪,到底是真能看懂这些书,还是只不过看个热闹?瞧他一页一页认真地翻过去,虽然所看的是些勾心斗角的事情,可眼神和模样仍是显得那么稚气可爱。
“看得懂吗?”
师尹略笑着问枫岫,口气像在逗他似的。像这样大家族里明争暗斗,写在纸上最是热闹好看,可要落到自己身上,就不是滋味了。
水火相煎,风刀霜剑……师尹心中冷笑着,目光里不由得微微动了一下。
“看不懂啊。就是看热闹罢了。”
枫岫随手翻了一页书,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瞧他那年幼老成的样子,坐在旁边的两人不由得无声对笑了下。
手指翻过书页的时候,枫岫总会想很多,可被人问起的时候,却只有这淡淡的一句话。他的确不懂得这些,人心的冷漠和残酷,好像原本就应该是虚构的故事。想让这一切真正现实起来,需要刻骨铭心的经历。而这些正是他不曾经过,也无法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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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九
“还没吃饭吧?我带宵夜过来了。”
食盒摆在桌上。几层分开便摆满了桌面。因为天冷,还特意带了姜茶,只是预先不料,少了师尹的那一份。
“喝我的吧。改了这么多论卷,只怕要手冷了。”
晏成君目光带笑,将自己的茶盅摆在师尹面前。师尹笑着称谢。晚到这个时候,还能有人把宵夜茶点送上门来——这是再多的钱也买不到的。那份暖暖的交情,实在惹人心中羡慕。
彼此关系相熟,不必互相多客套。四人围坐桌旁灯下,将点心掰开,随意不拘地分吃着。师尹从来都没有像这样吃过饭,颇显得有些拘束。晏成君笑着倒茶给他。都是年轻人么,几句笑话说开来,气氛便更加融洽了。
晏成君是从官所那边过来的。太史侯这么晚了还没回住处,想他一定是在官厅,便顺路买来了宵夜。他如今还只是学生身份,好在年级高,进出官厅也很容易。他跟太史侯的交情,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稍微知道。太史侯在人前教书,最怕惹人非议。除非有特殊的事情,他也不会在这么晚的时候跟太史侯私下见面。
“没帮什么忙。反倒叨扰了一餐点心,真是过意不去。”
师尹略有些抱歉地笑了笑。他知道晏成君找太史侯定是有话,恐怕自己在座不便说,只喝了一盏茶便要告辞离去。
“这有什么的。”
晏成君笑着留住他,又斟满了一杯茶递去。师尹无奈,只得依他坐下。
二月初二是佛公子的生日。晏成君亲自来见太史侯,请他那天到自己家做客。家族之间的往来,有事自然会送请柬到府上。可身份贵重的客人,或是关系亲密的朋友,往往还是要亲自相请才是。
“不是向来不做寿的吗?”
想起往年的惯例,太史侯和师尹心中都不免有些意外。
晏成君无奈地笑了笑。本来不想的。只是龙首一定要这样,说整寿的生日不能随便过,连钱都从要内廷府库出。话说都到这份上了,倘若不办一下,倒有些过意不去。
这话在旁人听来,或许会当成是炫耀吧。只不过在座的两人都知道:二月初一是安成君的忌日。哪有在自己兄弟的忌期里做寿的?安成君去世以后,佛公子再没让人庆祝过自己的生日。
晏成君还在年幼的时候,每到这一天,佛公子便换上白衣素服,带他往安成君的墓上拜祭。长大以后,也知道佛公子不肯庆生的缘故。虽然不做寿,可每到初二的这天,晏成君都会亲自动手,给佛公子煮碗寿面。
龙首既是这样说,不依是不成了。只是不晓得该如何庆祝。依着佛公子的身份,整寿生日,在宫里摆宴也是应该的。
刀龙家的南冕亲王,每逢寿宴都要在宫中摆上。银蟒家的权势恩宠有何不及?只是佛公子向来谦退,不愿在这种事情上张扬太过。
龙首好热闹,原想在宫中替他摆起来的。可转念又想,在宫中贺寿礼数必多,倒不如在自己家中跟亲朋好友一道还玩得尽兴。佛公子的意思也是这样,倘若非办不可,就在自己家中热闹一下算了。会亲会友方便不说,还省得给龙首添麻烦。
说到底,还是不想办得太过风光热闹吧。心里有忌讳的事情,眼见风光热闹的情景,反倒容易生出些悲感的情绪。无论怎样安排,四贵家族的家主必定都会出面致贺。晚辈和年轻人更该借此机会热闹一下,只当这是吃喝玩乐的一天,请来多少朋友都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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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成君的朋友实在是多。军中有交情的就不用说了,少请上谁,过后都得捶他一顿。学海这边的同学也请了,总是武职的居多,和同袍战友没什么两样。可不管请了多少人,只有太史侯必须他亲自请到。被“顺便”请上的师尹毫不在意,倒是晏成君,好像是觉得薄待了他,笑得颇有些过意不去。
“无衣也来吧。听说你爱用竹叶上的露水沏茶,到时候一定预备。”
师尹微然而笑。几年没见晏成君,还是这么一副体贴得像是多情的性子。记得十几年前,自己刚刚回到白狐家,跟着家里人到晏成君家做客的时候。因为不晓得吃东西的规矩,当时竟把沾手指的白梅醋汁喝了下去。在座的都是世家贵族的公子,彼此互递眼光相视而笑。白狐家一起过来的堂兄弟们,窃窃地几乎笑出声来。那场面至今回想起来,还觉得有些尴尬。
当时心里生气,过后又觉无奈。这些细琐的规矩,就算事先请教也没人告诉他,为的就是要看他当众出丑的样子。闲言碎语之间,只见那些人满眼不屑地轻笑着,彼此搭腔接语,含沙射影地说他,只怕是没有家教才会这么不知礼数。晏成君待客席上,见此光景,便端起自己手边那盏白梅醋汁,理所当然地喝了。有他这样做,连笑他的人也觉得讪讪的,这才把一篇闲话翻了过去。
时隔多年,师尹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件事。他虽然喜怒都不形于色,内里的心性却是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晏成君为人仗义,出手帮他,只是因为看不得他受人欺负。只看他率性而行的样子,便知道不是有意为之才做出来的。想必是真心待人,才能替人着想到这个地步。难得他身为武将,心思却如此之细。只不过,谁要是把他这份细心当成多情,倒要难免心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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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贺寿的那天,师尹和白狐家的公子们一道,来到银蟒家的府上。
往来宾客如云,高朋满座。比着佛公子的身份,也只有这样的热闹和排场才能配上。人来的太多,南苑的上厅里摆不下,便把北苑住处的厅堂收拾起来,招待年轻人聚会玩乐。师尹随着白狐家的众位公子一道进门的时候,正好遇见晏成君站在那里招呼刚来朋友。
车停在府上南门之外,穿过几层院落来到上厅,喝了好一会儿的茶,这才轮到佛公子跟前拜见。晏成君这天很忙,招呼自己的朋友还在其次,更要紧的是帮忙招待各家的外客。时辰尚早,好在各家的家主还都没有到,故而还有时间抽出来,单独跟师尹说句话。
“无衣。”
白狐家的嫡出公子们都在。晏成君一一应酬过那些人,这才来到师尹跟前,笑着打了招呼。
“我预备好茶了。”
师尹略笑着点点头。只觉得那两句话的工夫里,从背后落在自己身上的眼光,好像火烤针扎似的,叫人浑身不自在。当着那些人面前,也不必多说什么。想必晏成君也留意到了,这和他说笑了这两句,便再没有对他表示出特别的亲切。
剑灵引路在前,将众人带到一处布置清爽的花厅。近水亭台,将四面的格门拉开,只将青朽叶色的竹帘垂下一半,远目之中的水光天色,有如清茶一般,令人心神为之一静。
年下上宫的时候,因为有龙首的指名,白狐家的这些人也不便表现的太过妒恨。眼是红透了的,可哪怕心里存着十倍的恶毒,话到口边,也只能轻描淡写地冷嘲热讽几句。想必还是太过年轻的缘故,纵有聪明却沉不住气。难怪大宗师宁可让他理家,也不把钥匙交在那些正室公子的手上。
侍候人捧上茶来。茶盏是众人一色,只是煎茶的水稍稍有些不一样。晏成君先前请他的时候,提起说用竹叶上的露水沏茶。闻此茶香果然丝毫不错。端起茶盏的时候,目光中不由得微微笑了下。
银蟒家的晚辈在座陪客,刀灵剑灵往来侍候。人又不熟,况且有那些正室出身的公子们在,眼光全都互相盯着。师尹乐得清闲,端起茶盏来,只向风景坐着,也不理睬那些客套的谈话。
早春消寒,梅花已经悄然落了。湖边的垂柳亭亭伫立着,笼着薄薄淡绿的轻烟,映得湖水波光也泛起幽然的春意。不知何处响起的筝声,隔水飘来,随风散漫。只觉得人在画中,一时竟忘却了还有许多世间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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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你跟晏澄如挺熟的。有没有这回事?”
耳边响起一个轻浮而尖锐的声音。师尹回头看去,原来是坐在自己对面的凉守宫,特别有些矜持地发了话。
白狐家的公子当中,所有正室庶出的加起来,只有这位面相可笑的凉守宫最叫大宗师嫌弃。不过,自从有他这外面捡回来的野种陪衬起来,就连凉守宫也自得意满,好像一夜之间也变得高贵了。
师尹回头看他,面色温和地略笑了笑,却没答话。凉守宫见他不甚理睬的样子,鼻腔里冷哼了一声,径直向客座首位上的西宫发了话。
“我听说,他们在学海混得可熟了。”
刚才进门的时候,师尹虽然没显得用心,却听到了他两人的谈话。凉守宫问西宫,有没有听说晏成君单独请师尹的事。西宫只随意应了一声,“不知道”。
西宫的脸上很淡。像他这样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旁人很难猜中他的心思。大宗师很信任他,原想送他到龙首身边侍候。只是因为龙首钦点了师尹的缘故,入宫参上的名分没能落在他身上。
“这下好了。往后进了宫,你们天天都能见面了。”
凉守宫转向师尹,目光讥讽地笑了笑。师尹略看一眼西宫,只见他垂着目光端着茶盏,正轻轻地吹开袅袅的水烟气。
“你说的是。将来同仕宫中,龙首跟前肯定是要经常见面的。”
师尹和缓低沉的声音,淡笑着应了一句。
西宫喝着茶。仿佛是觉察到指甲上有个地方没磨平似的,右手轻轻地放下茶杯盖子来,拇指碰着中指的指尖,留神看了一下。
“见面是肯定见的。只是他的身份高,如你一般,也就只能在跟前拜见一下。”
凉守宫阴阳怪气地念了一声,末了高冷地笑了笑。语调和声音都挺有贵妃的气派,只是配上这张脸,怎么都让人有点想笑。
“你说的是。想必是要拜见的。”
师尹淡笑着应了一声,转向旁边,继续欣赏湖上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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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成君在上厅陪客。从侍候人的口中,听说师尹被他自家兄弟泼茶的事。
这可是大大的意外。虽然也知道白狐家的公子之间有不和,可也没想到会闹到如此地步。这可不是自家,多少得顾及些做客的体面才是。好在有身边的侍候人拦着,虽说动了手却也没有吵开,故而不曾惹出什么动静。
佛公子的寿辰。满堂贵客,如此状况自然不便声张。况且他们自家兄弟吵,外人也不便多管闲事。师尹的半边衣袖被茶水泼湿,眼看就要上堂拜见了,不能不赶紧去换一身衣裳。晏成君吩咐人过去瞧瞧,倘若需要什么,就让他身边的人帮忙照应。
出门做客,自然有跟着的人照管衣物。谁知包裹里的衣物也不知怎的被人染污,满幅衣襟都是墨迹,比起那身茶水泼湿的那身更加不能看。晏成君的身量颇高。他所有的衣物都是浅白颜色,换上身一定会引人注目。还好太史侯已经跟着邪儒宗到了,他所有的衣物都是深色,说不定能跟师尹的那身替换。
“没有太亮的颜色。只有这件和紫色最近了。”
太史侯让人取来替换的衣物。他的身量和师尹差不多,穿上正合适。
“我拿去给他吧。免得他见了你,更觉得不好意思。”
太史侯点点头。难为师尹,处在这样的兄弟之间,真是不容易。
白狐家的事,太史侯略有风闻,却未知详尽。听说师尹是大宗师从远房当中认养过来的。打从他来到这家,那些正出庶出的兄弟们一天都没有消停过。
都是一家人了,何必互相为难呢?说到底还是为了争家产的缘故。白狐家聚敛出名,个个贪财得要命。连亲兄弟之间都眼红得互不相让,别说一个外来人,纵有家财万贯,被分走了一个钱都恨不得把你给生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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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尹在晏成君的住处,和碧血长风笑着闲聊,颇显得若无其事。
凉守宫无事生非地泼了他。师尹没说什么。只这一点涵养气度,就比人显得有身份。
身上披着的外衣是晏成君的,没有熏过香,只有一点淡而清爽的味道。师尹特别精通调香之道,说出几样香草的名字,打开衣箱里的那些荷包里一瞧,果然分毫不差。
侍候人随在晏成君身后,捧上一只雕镂的木质衣箱,请师尹替换。师尹笑着谢过。一看做工和质地就是青猫家的。太史侯来了。想到自己这般尴尬的境遇不免让他知道,师尹心中不由得无奈地笑了一下。
服侍晏成君的剑灵亲手捧了衣箱,陪师尹到帘内更换。晏成君在外面等着,不知哪里来的细腻之香,让人心神恍惚了一下。
哪里来的香气呢。
晏成君心中颇有些意外。找了半天,才发现是师尹披过的那件衣裳。
真是好香啊。
正思忖着,耳边听见帘内深处,有人低声轻笑。
香气萦绕在鼻端,惹得他蓦地脸红了一下。耳旁那声音如烟笼又如烟散,朦胧的烟影中,竟让人想入非非地失神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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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二十
上厅里坐满了宾客。通往正堂的格门大开,以垂帘相隔,专为招待四贵家族的家主之用。刀龙家的亲王称病没来,只派王府的长史官代为出面送来礼物。这样也好了。以亲王那尊贵的身份,倘若来了还得招待在上位就座,倒是不来还让人觉得方便些。
少了个看不顺眼的人,这场寿宴办得还算叫人称心愉快。佛公子身居主位,两旁为白狐家和青猫家两位家主设座。刀龙家的那位长史官连台面也没上,随他几品官职的,打发到外面招呼就是。
佛公子看不惯刀龙家,这是谁都知道的。两家交锋多年恩怨无数。佛公子和亲王三观不合又都个性强硬,遇事没少掐。刀龙家的亲王是龙首的兄弟。佛公子瞧不上他,从来也不拿他当亲王恭敬。亲王自重身份,碍着龙首的关系在,面上只显得毫不在意,其实心里却非常不满此事。
龙首偏袒银蟒家,特别宠爱佛公子��这是他身为亲王也无可奈何的。内家宗室与外家贵戚,说到底都是龙首的亲眷。倘若为这事向龙首发怨言,实在有失亲王的身份。亲王有性情宽厚的名声,轻易也不和谁计较。可他毕竟是龙首的兄弟,如此贵重的身份却被人藐视,心里哪能容忍呢。银蟒家和刀龙家都握着兵权,彼此竞争激烈。身在在上位的,纵使面和心不合,当着龙首跟前却还能以礼相待。底下的人才不管这套,只要互相撞上,言语不和就动刀。
跟银蟒家针锋相对的刀龙家,与白狐家深有亲眷。白狐家的家主大宗师烟宫,当年与佛公子同侍龙首身旁,虽然脾气性格也不是一路的,交情却要好很多。大宗师是个生意人,讲究看人的眼光和交人的手腕,打量谁都有能够利用之处,绝少与人正面冲突。佛公子虽然是个不好惹的家伙,可武将的性格粗糙,远没商人那么精通算计。他人可不笨,也不是看不出对方在使手腕,可要没触到他的底线就全都放过了。大宗师也曾说过,佛公子虽然性情暴烈,可很多事上却比不动声色的邪儒宗好说话。
邪儒宗是城府深沉之人。佛公子跟他相交多年了,到底也没摸清他的脾气。按说两人的性情截然不同,教养和经历更不能相提并论,谁知两人竟能成为好友,而且还是莫逆之交。邪儒宗为人刚愎自负。他所决定的事情,不容他人质疑半句。唯有性情直率的佛公子敢跟他硬碰,有什么看不顺眼的,当面就和他呛声。邪儒宗是隐忍之人,心思深不可测,有谁得罪了他绝对会死得难看。佛公子直言冒犯他,他竟然也毫不介意。毕竟还是个深明事理的家伙。佛公子真心为他好才说这话,话又说得没错,他自然要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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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狐家的公子们已在外面的上厅里就座了。师尹随在晏成君身后,目光放眼望去,只见那些人好像是有心安排,故意没给他留下座位。晏成君也看出来,便仿佛理所当然一般,拉着师尹往正堂上走去。如此引人注目的动作,惹得白狐家的那些人面面相觑,心中对无衣师尹又多恨上几分。
晏成君在靠近垂帘的地方落座。师尹坐在他身旁,与他一道斟酒待客。如此设座,虽然主客不甚分明,以晚辈侍奉尊长的礼数,倒也说得过去。佛公子心情高兴。他就喜欢看见年轻人坐在一起,齐齐整整的有精神。师尹是白狐家的人,如此安排,难免会大宗师在意。可今日是佛公子的寿宴,只要他这做主人的高兴,凡事就都说得过去。
太史侯起身离座,捧了斟满的酒杯拜在跟前,为佛公子上寿。像这样大杯斟酒,又是太史侯亲自敬上,佛公子喝得自然开心。他真心喜欢太史侯,随手解了身上的玉佩赐给他,作为今日见面的留念。那枚玉佩是很多人都见过的,因为是龙首所赐,佛公子长年带着,从来不离身。太史侯就要入宫参上了。佛公子以此玉佩赠他,除了特别的看重之外,想必也有几分物归原主之意。他已经辞宫告退多年了,可心却还一直都还在龙首身上。
在座的晚辈陆续起身,向佛公子敬酒拜上。所赐下的礼物都是事先预备的,名贵自不必说,只是没有给太史侯的那般贵重。银蟒家世代奉公,代代家主身上都有龙首钦赐之物,临终之时都以此作为陪葬。像这样贵重而有纪念的东西,以此送人,分量实在是很重。
“阿辰是我从小看大的。如今他要到龙首身边去了,就把这个送他,权当是份心意。”
这礼物太贵重,太史侯不敢收,还是邪儒宗点头才终于收下。晏成君与太史侯年岁仿佛,将来也是要入宫参上的。两人原是好友交情深厚,将来同在龙首身边,也能互相扶持照应。
摆宴庆生是出于龙首之意。安成君的忌期刚过,佛公子其实并没有心情热闹,原打算礼貌地请来一些人,用勉强过得去的排场,随便应景一下。可事情若是办得不尽心,在龙首跟前说不过去。龙首赐钱,差不多都被他施舍出去了。他原不信佛的,只是看在安成君的份上做做好事,好叫心中稍得些安慰。
“你也掏两个钱,别就这么白吃白喝的。”
佛公子提起施舍出钱事来,特别好意思地向邪儒宗伸手讨要。
他跟邪儒宗不见外。邪儒宗在外人眼里是铁板是冰山,在他眼里却跟亲哥们似的。
“有你这么厚的脸皮吗。酒菜这么寒酸,还跟客人伸手要钱。好意思。”
邪儒宗冷冷地哼了一声,随手将一枚龙纹的扳指丢在托盘上。那扳指是墨玉的,古朴凝重的样式,一望而知是贵重之物。太史侯笑着随着他,也将手上的白玉扳指放了上去。
“就跟你要了。你还敢不给是怎么着?”
佛公子目光带笑地看着邪儒宗,瞧他摆在托盘里的东西,更加得意地笑了一下。
枫岫高高兴兴地放了一把宝石在托盘上。他随身所带的荷包里,装了好些漂亮的宝石,都是用来玩抓石子的玩具。他从小生得富贵,只在乎喜不喜欢,高不高兴,才不在乎值钱什么的。能拿他喜欢的东西做些好事,他心里再愿意不过。
大宗师拈了一张纸条,指尖蘸着红酒画了个花押,轻轻放在托盘上。白狐家生意遍地,只凭这张字据便可到任何一家银号兑钱,想兑出多少钱都随尊便。大宗师为人算计,可不会白白出手阔绰。眼下卖佛公子这个人情,究竟有何用意,还得到将来才能知道。
“多谢。”
佛公子大方收下了。明明晓得对方是算计之心,也坦然无所谓。
大宗师轻然而笑。那典雅精致的容貌,不笑的时候冰冷阴测。只一淡笑起来,眉眼之间便立刻生出无比的风情韵致。
难怪会让龙首青眼相看。别管心地多黑,只这浅淡一笑的风情,委实能惑到人心深处。
白狐家的人多有媚骨,可眼前这些正出庶出的公子们,却没有一人继承了大宗师的姿色。或许传言属实,早在入宫之前,大宗师便已经净身自处。可如此说来,那些正出庶出的公子们究竟是何人所出,又实在耐人寻味。
早在入宫侍奉以前,大宗师就已为刀龙亲王生下千宫和雨宫两个儿子。只为进宫侍奉的缘故,大宗师非但自宫,还为两个孩子也行了宫礼。手段如此之残,叫人想不佩服他的决心都做不到。白狐家在大宗师这一脉上,注定是要绝后了。想必是因为这个缘故,龙首才如此纵容他,以至于退宫之后多年,又为刀龙家亲王生下了眼前的这个孩子。
侧坐在大宗师身边的少年,一身华美艳丽的红衣,将素来以华美装束出名的西宫也比得黯然失色。只瞧大宗师看他的眼神,就知他对这掌上明珠的丹宫有多宠爱。可惜这孩子天生一副冷漠的眼神,被眼角上为钻石装饰的血泪衬托着,不像得宠之人,却像是有着无限深重的怨恨。
如此阴阴柔美的精致姿容,想必也已经行过宫礼了吧?眼见自己的亲生之子,一个个被生身之人如此对待,真不知那位高高在上的南冕亲王心中作何感受。寻思此处,佛公子心中不由得冷冷地笑了下。
果然没有继承人了吗?白狐媚骨倾城,果真断送在这一代上,实在可惜了。
佛公子约略笑着,目光向坐在垂帘近处的师尹身上望去。模样是相差太多了,可那浅浅一笑中魅惑人心的感觉,竟然如此地相似。
或许是男人的天性吧。当年同侍宫中,眼前一晃过那种浅笑的神情,就忍不住地想欺上去,把这无比精致的人压在身下狠狠地蹂躏。平生所见,竟没有一个人能像古陵逝烟的那样,一眼勾魂地让人癫狂错乱。想必是这个缘故,才不止一次地容忍他近身利用。仿佛明知是罗网之局,却也心甘情愿地在毒药中醉倒下去。
年轻的时候与邪儒宗闲聊,提起古陵逝烟,不免多有感叹。凭心而论,如此绝色妖美之人,有谁能够心平气和地面对?他们这些人倒是迷离颠倒了。与古陵逝烟镇日相对的龙首,那种从容淡定的气派,却简直叫人动魄惊心。倘若儒门天下握在自己手上,说不定只要古陵逝烟淡然一笑,就能拱手奉送给他。所谓“一式留神”的真意啊……佛公子漫然地想起这些,抿着酒杯,心中不由得无奈地笑了笑。
如此妖孽,倒不如送去儒门之外。弃天帝算什么?佛首又算什么?只随他若无其事地笑笑,山崩地裂水倒流,想要倾国倾城还不是垂手之间。不过话说回来,如此一人,谁又能舍得把他送出去?明知道是个没有心的家伙……可被美艳的目光一照,立刻便觉得只要得他的身子就够了,何必在乎他有没有心?
龙首对刀龙亲王真是有忍耐啊,不但任由他两人的私情,还任由他为亲王生下了孩子。好在那妖孽的烟宫,虽然重利而无情,却也知道为人行事的分寸。真正触怒了龙首,杀了他再灭了白狐族,也不是没可能的事。只是不知道那一刀斩下之后,捧着那颗绝美的头颅,心中会不会生出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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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彻。”
晏成君回过神来,见佛公子好整以暇地看他,目光里意味深长地笑着。想起自己方才不觉之中,竟然为想着师尹的事情出神,不由得难为情地笑了笑。
师尹并不艳丽。人还年轻,几分媚骨天成,被温温润润的气质遮掩着,朦胧得仿佛灯影似的,晃在眼前,让人捉摸不定。
佛公子没说什么,只是点头会意地笑了笑。一只年轻漂亮的小狐狸晃在跟前,谁能不多看几眼?白狐家艳骨倾城,惑人妖媚。连龙首都被烟宫迷住,何况晏成君少不经事,哪里禁得住那流光婉转的一颦一笑?
人总是温和带笑的。明明没有艳丽的光,只是身影从面前经过的时候,袅袅余音似的飘着香气。人还年轻,不曾经历过,如何晓得勾魂的事。佛公子意味深长地淡笑。眼见晏成君望着不觉出神,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年初见烟宫的时候。
大宗师善于制香调香。焉知那袅袅的炉香是不是勾魂夺魄的所在?师尹也善调香。那香说不出名也道不出色,只如光似影地飘过来,行行漾漾之中,不觉中让人忘了身在何处。
浅笑,轻言,目光微动。简直形容不出,那如玉温润的外表下,究竟是怎样一股子惊心动魄的迷人劲儿。
晚来睡在帐中,出人意料地心情缭乱。浮想联翩的光景,仿佛有个迷离的影子在眼前虚浮地晃着,想要亲近却不能够。梦后回想起来,这才醒悟出是外衣上沾染的陌生香气。
外衣就在寝台旁边挂着,影影绰绰的香气,想仔细去闻却又淡如不见了。或许只是心意乱了吧。倘恍迷离的鬓影衣香,心里一时禁不住地浮想起来,忽然生出些难以为情的意思。
手指摩挲着外衣,晏成君不觉无奈地笑了下。
有生以来,还从没跟任何人亲近过。心无杂念的人,也从来没有梦见过那样的事。
好不勾魂的香气啊。眼前身边的时候都不觉得,唯独人影散去的时候,才迷茫之中怅然失落。
到底是香,还是人呢?总有一样是迷人的东西,只轻轻一勾,便惹得人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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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连几天,晏成君每次见到佛公子,都觉得不好意思。佛公子却无所谓。老实说吧,比起当年自己见到烟宫,那种神魂颠倒的感觉,晏成君这偶尔失神的症候可算是轻的。
“阿辰整天跟师尹见面,就那么无所谓?”
想到整天和师尹见面的太史侯,心里忍不住地佩服了一下。
佛公子笑而无话。
青猫家的人是出名了的冷淡。上到邪儒宗,下到太史侯,只不知枫岫将来会怎样。
“我喜欢小辞。你们几个谁有本事,将来就把给我接过来吧。”
在座年轻人,都是银蟒家数着的后生晚辈。也不知佛公子这话是不是当真的,引得大家伙都面面相觑。
与青猫家联姻,那可是非同小可之事。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心里都暗自掂量着。唯独意琦行,只当和自己全然无关,还在不紧不慢地吃着东西。
左右的人都在瞧他。目光会聚之处,连意琦行自己也感觉到了。
“怎么了?”
意琦行给两边的人莫名瞧着,又见坐在上位的佛公子也在笑着看他,不由得怔了一下。
怎么了嘛?突然就奇奇怪怪的……
意琦行心里直纳闷。近旁的人附在他耳旁低声告诉一句。意琦行这才恍然明白过来,脸上那叫一个不好意思。
“瞧我干嘛?我还没行过纳剑之礼呢。要娶亲也得是你们先上。”
满座皆笑。晏成君也忍不住笑。他也看出来了,佛公子虽然是玩笑的口气说这话,只怕心里却是认真的。
青猫家的事向来是邪儒宗做主的。太史侯凡事都依顺兄长。枫岫尚在年幼,眼见虽然没太史侯那么乖,可论到终身只怕还得听从邪儒宗的打算。邪儒宗眼界颇高,虽然与佛公子交情深厚,却未必将世袭武职的银蟒家视为良配。太史侯是入宫侍奉了,想必枫岫将来……
“我看未必。既说要顺从兄长之命,那阿辰就不是他哥哥?”
话说的也对。邪儒宗是枫岫兄长,太史侯同样也是。太史侯宠着枫岫,只要枫岫不喜欢,就算邪儒宗他会顶着干。
佛公子不以为然地轻笑。事情可别光看表面。阿辰的性子是挺和顺,可真要倔强起来,就是邪儒宗也拿他没法子。
太史侯向来顺从邪儒宗,从来也不违逆他的意思。这可不是他毫无主见之故,只是太过看重兄弟情分,凡事隐忍着,宁可自己委屈些。邪儒宗性情冷峻,就算感情至深,也绝少说出一句关心的话。但他心里的的确确在意太史侯,也确实疼爱枫岫。枫岫是太史侯亲手养大的。委屈了枫岫让太史侯伤心,他就是再冷再硬的心肠,也会过意不去。
“那不是有戏了?”
晏成君听他如此一说,不由得微微笑了一下。
“你以为呢?”佛公子得意地笑了笑。
邪儒宗为人冷酷强硬,难得在太史侯的跟前,竟然也会流露出少许温情的样子。枫岫有太史侯宠着,就连邪儒宗都不敢管教。只瞧枫岫那得意自在的样子就知道谁输谁赢了。外人只看面上,只看到太史侯处处都被邪儒宗压制,殊不知邪儒宗心里有多在意他。邪儒宗对谁也没像对太史侯那样,只是口里不说,面上也装作若无其事。可叹太史侯这一进宫,难免会叫他寂寞一阵。
这也是情理当中,无可奈何的。名分是兄弟,感情再深终究也有界限。就像自己从小养大在身边的阿彻……佛公子心中轻叹,一想到晏成君也要离开自己身边,虽然高兴,却也着实有些割舍不下。
不过是侍奉宫中,想见随时都能见到。况且龙首那么爱他,能得一心人,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只不过内廷人多,执掌兵权更是引人注目。自己长年带兵在外,有什么事也未必顾得到,总得留下几个人帮帮他。
“让鹤龄跟你去吧。”佛公子一面说着,打从面前这些挑出几个人来,让晏成君带去。
少独行心思缜密,行事稳重。有他跟着,遇难办的事情也好有个商量。意琦行该好好念书,这回就不带他出去了。这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武功也该晏成君亲自教起来,好把银蟒家的快剑传承下去。
这一走,说不得得好几年才能回来。想到将来再见这些孩子们的时候,只怕一个个的又要长高了。
佛公子微然而笑。一盏琥珀色的浓酒端在指间,颇有滋味地一饮而尽。
随晏成君一道进宫的,都是银蟒家出挑的后辈。依照惯例,这些武职世家中挑选出的少年子弟,将来都会编入内廷羽林侍卫,在龙首身边扈从侍奉。
“都交给你了。都是一帮淘气的货。但凡有你小时候三分懂事,我也不愁了。”
晏成君端着酒杯,笑着轻轻地抿了一下。
他小时候哪里懂事呢。当年被佛公子带到宫中,随他在内廷值宿。御廷卫的出身多是宗室子弟,眼高过顶,气焰骄横又嚣张。明知是身在内廷宫规制度,可有时被他们惹得烦了,也会忍无可忍地回敬过去。龙首不曾罚过他。倒是佛公子,手不留情,每回犯了规矩都会狠狠地痛揍他一顿。
少年人聚在一起的地方,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也是寻常事。龙首并不见怪,又见他被佛公子揍得惨兮兮的,好不心疼他。少年人心性叛逆,以为自己没错:明明是对方惹上来的,已经被欺负到头上,难道还得忍气吞声。佛公子处事太不公平了。为什么别人家孩子的错问也不问,连银蟒家别的孩子都能饶过,唯独下狠手打他。他以为佛公子如此待他,都是因为别的缘故。在宫里听说传言,说他是魔龙殿那边邪天御武的儿子。邪天御武把安成君祸害成那样,难怪佛公子心中怀恨,动起手来就往死里打他。
他压根儿不是银蟒家的孩子,想到这些不禁悲从中来,心生绝望。幸亏龙首觉察到了,非但没有责怪他,还好言安慰他道:你是安成君生的,怎么不是银蟒家的孩子。你虽不是阿纯亲生,他却把你当成亲生看待。管教是亲生儿女当受的,哪有儿子不被父亲管教?你若不受管教,就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他是真心疼你才管教的,你岂能因为他责罚你两下就轻易灰心?
佛公子上了年岁,在家中教训晚辈的时候,总是拿他当榜样。阿彻小时候那么懂事,你们怎么就都这样,就不能学学他?其实他哪里那么懂事。这是佛公子的心罢了,只记得他懂事的时候,却把他不懂事的那些全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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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二十一
天气回暖得早。时令只不过才二月开春,却好像连繁花三月都在眼前了似的。
桃花该开了吧。想起那满眼粉白如云的桃花,太史侯心中不由得神往了一阵。
雕镂的木窗开着半扇。风吹进来,触在手背上,泛起稍稍的凉意。
窗外有早莺声了,虽然不在眼前,却丝丝袅袅地萦在耳畔。花一点点地开,水一点点地绿。几时推窗,不觉已是满园春色。
枫岫坐在楼廊上。听见头顶开窗的声音,回头望了一下。
身边地上散满了花草,不晓得从哪里采来的,满满地装了一个篮子。
面前摊开着一本厚厚的图鉴。每一页上的花草都是用彩色画出来的。名字写在旁边,底下有说明,诗句,还有许许多多的典故。虽然是辞典样的厚书,可连小孩子看起来也会觉得非常有趣。
太史侯来到他身旁坐下,手指翻着书,目光里不由得轻轻笑了一下。
纸页还很白皙,想必当初做这书的时候就打算长久保存着,故而用了这么好的纸,轻轻薄薄的却不透亮,这么厚的一本书竟然没有多重。
重了就搬不动了,毕竟小孩子的手能有多少力气。诗经里的,楚辞里的,一样样地用工笔画下来,不知花了多少个晚上。
想起自己那年过生日的时候,从邪儒宗手里得到这部书,不知有多开心的样子。
枫岫回过头,瞧见太史侯微微湿润的目光,不由得心中诧异。
“你怎么了?”
枫岫跪起身,搂着太史侯,伸手轻轻地摸在他脸上。
“没事。”
明知道在家的日子没多久了,也明知道就在对面的书房,可说什么也不想去见。
“他说让我跟你去。已经和龙首说了。只不过眼下不能,要等你在宫中住些日子。”
“几时说的?”
太史侯略抬起目光,听起来好像还有些不敢相信。
“昨天晚上。他昨天不是到宫里去了么。”
太史侯抱歉似的略笑了下。这两天他心情不好,一到晚上就早早地睡下了,连邪儒宗几时回来的都不知道。
“回来挺晚的了。我说你睡着了,他就只叫我过去,说了这话。”
虽然也知道邪儒宗去见龙首的事,只是心中不快,故而并没放在心上。
学海的授课已被减到半天,让他有时间处理个人私事。但入宫的事情自有邪儒宗安排处置,就连家务也无需照料。如此轻闲起来,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这回好在一起了。”枫岫搂着他,得意地笑了笑。
太史侯也淡淡笑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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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箱摆在桌上。古远幽静的墨香飘散出来,令人心中静谧。
精雕细刻的黑檀木箱。木质光滑如玉镜,丝丝游动的黑色木纹若隐若现,仿佛静沉在潭水中一般,深远宁静。
古墨盛在箱中。开箱刹那间,香气无处不在,轻盈飘逸,令人身心寂静。名墨分量极沉,质地有如金属一般坚硬。墨身泛起异色的浮光,只看那墨光的颜色,便知是用特别的方法熏制。
古墨内含名香,年份愈久异香愈浓,色泽光艳也更加显得华贵。那孔雀蓝色的,是用靛草捣汁浸染灯芯,点火熏松烟,墨凝蓝烟而成。朱色是用紫草浸染灯芯。此外还有岩灰色的,色泽钢亮,因墨中含有铁质,落纸浓深千年不变。金香墨光泛澄黄,以其内含金质,故而分量比其他更重。
家藏的名墨,从先祖辈上流传下来,如今所剩的已经不多了。不过青猫家擅长制墨,墨法相传,代代都会制出新的样式。太史侯出生的那年,家中也如酿酒的风俗一般制下墨来,存到如今也有了不少年月。
“留着传给自己的晚辈吧。”
邪儒宗淡淡地吩咐道。
墨都是隔代传的。眼前的这些都是先祖辈的珍贵之物,如今却尽数传给他,不免令人惶恐之至。
“小辞不爱写字。将来另有东西给他。这些你都拿着吧。”
房中摆满了书箱。一一看来,内中所盛,皆是世所珍传的的墨宝真迹。昔年株林广览上名动天下的兰若经,原以为真迹早已毁于战火,没想到至今还存留在世上。
“世风浅薄,万事不及先代。唯独书法之道上,却是古今之人各有其是。我年轻的时候热衷于这些,所结交之人,十之八九都是借着笔墨相识的。……”
太史侯和邪儒宗年岁相差太多,所能记起的,一直都是他严肃兄长的样子。至于他年轻时候的事情,只言片语的听说一些,但也都是佛公子的随口说笑不足为信。曾闻有人替邪儒宗批命,说他原本命里很带桃花,因为遇上一个人,全都断去了。不晓得是不是真的,总之印象里的邪儒宗,从来都不曾与人谈情说爱。
“今上龙首,文武之道无所不备。只是华丽张扬,过于潇洒,未免有失含蓄深沉的韵致。”
如此品论龙首,以臣下身份未免失礼,但就其所论之言,确有其中肯之处。
“亲王的书法倒是深沉,只是怨色如此之深,实在有失豁达气度。至于他家的两位公子,一味冠冕堂皇,锋芒毕露,连笔法都不端正,更显矫揉造作。”
弦外之音,颇有些讥讽的意味。
“烟宫的笔力柔弱,深得秀丽之趣。他草体写得好,婉转缠绵,颇能引人怜爱。至于他家那个年轻的孩子,看起来是挺温润的,可骨子里却有一股杀伐之气。”
提起师尹这话,虽是淡淡的,却触得人心头一动。
“纯如不知书,提笔如握刀,简直跟划的一样。”
太史侯忍不住笑了下。这可是他好几天来头一次露出笑脸的模样。
“虽如此,然则铁画银钩,自有一股英豪气派。”
可见还是颇为欣赏的。
“澄如潇洒有文气,可笔力之温柔,却又不像是武将家风了。或许像安陵君吧。他的字倒是有几分贵气的。……”
银蟒家的晚辈都随佛公子的脾气。书是不求甚解地读着,更不讲究学书练字。唯一有些例外的是少独行,将书道融于刀法之中,字如流水之畔草苇乱生,又如怪石嶙峋之状,一反优美华丽的格调,冷峻清奇之风令人称叹。
枫岫坐在一旁静听着。原以为不关己事的闲聊,谁知邪儒宗再一开口,却冷不防地说到了他身上。
“只有练刀法的那一个还能看。我看将来小辞就跟他好了。”
别说太史侯,就连枫岫也听出是在拿他在取笑,脸气得微红,只瞪着邪儒宗不说话。
“看什么。打发阿辰进了宫,就把你送到他家去。”
邪儒宗目光看着他冷冷笑着。太史侯也忍不住笑。枫岫站起身来,拉着太史侯的手使劲晃。
“你看他!你还在呢他就开始欺负我了!”
太史侯笑着搂过他,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
“你不喜欢他?我看他陪你坐着的时候,还算合得来啊。”
“你也气我。”枫岫半恼地笑着,攥着手在太史侯肩头轻轻捶了几下。
“谁跟他合得来啊。连话都说不上来,笨死了。”
“谁有你聪明。”
邪儒宗冷冷笑着,落在枫岫身上的目光,分明尽是宠溺。
他喜欢聪明人。越是薄利如刀锋,越能勾起他的兴趣。只不过能触动他心的,却不只在聪明之上。
烟宫自然算是聪明人了。心如墨染一样的黑,作为切磋的对手无妨,沾手上身却觉得污秽。
人一旦聪明起来,天性未免就要薄了。聪明也不尽是好事,祸害别人事小,只怕到头来难免为自己招致不幸。
天性厚重如太史侯,与其去打磨出光亮,倒不如任其返璞归真,还来得纯粹。
唉,且随他聪明去吧。
眼里看着枫岫,心里浮现出的却是另一人华丽无双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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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岫午睡去了。太史侯看着满眼的书箱,心中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这就要预备送走了吗?明知日子近了,却不愿想,只怕越想越觉得心乱。
也该收拾起用惯的东西了,可每一样拿起来,都觉得沉甸甸的。
住了这么多年的家。每一样东西,都好像生了根似的,拔起来就觉得痛。
走惯了的楼廊,看惯了的灯火,听惯了窗外的雨雪声。……
这些都只能留下。人还未离开,心中便已是说不出的想念。
“你也真是的。”
身后传来邪儒宗的声音。太史侯抬眼望去,只见他手指翻着书,神情中微微冷笑。
“古板如是。一把年岁的人,连首艳情诗都不会做。”
太史侯心中诧异。目光��又落在他翻着书页的手,这才认出那书页里拣出的字纸来。
脸上登时显得有些不快。平日里很少作诗。信手涂两句,虽无一字不可见人,但总觉得是件很私密的事,从来不曾给人看。
诗言志。和文章不同。文章是写给人看的,可写诗这种事情,更多的时候还是写给自己看。
应景酬和的诗都有规矩,且往往都是敷衍而作。只是写给自己看的时候,不但多了几分真心,也少了几分顾忌。
艳情的诗歌,从来不曾写过。只是邪儒宗说他古板,不像是责备他,倒好像有些讥讽的意味。
“那你是会的吗?写一个给我看看。”
邪儒宗略冷笑着,果然拾起一管笔来,递在他手上。
纸铺在眼前。明明雪白,灯光映下却泛起微微的浅黄色。
“写吧。”
邪儒宗冷淡一声吩咐道。太史侯提起笔来,约略一想,便在纸上写了一句。
练过字的人,手腕上都有几分力道。指上常按硬弦,日久天长,笔锋中自然带出几分铮然之势。
邪儒宗不禁皱眉。这又不是上万言书,笔锋那么硬,是要镇住谁还是怎样?
“字写软些。又不是叫你写策论。”
邪儒宗冷淡���咐着,拿开那张纸,让太史侯把刚才那句重写一遍。
一遍,两遍……重写三四遍才罢。只是这样不住地打断,几乎忘了接下来要写什么。
就不能都写完再抄?非要这样频频打断。
也真够烦人的了……
太史侯面上耐着,心里却厌烦不住。
邪儒宗冷眼旁观,反反复复地让他写那一句话。灯光柔暗,映得笔墨微光潋滟。那字里行间缠绵的字句……太史侯好似不耐烦地微微皱眉,脸上却禁不住红了一下。
“嗯,这字还不错。”
邪儒宗语声淡淡。太史侯目光略侧过看他,只瞥了一眼又落回纸上。
邪儒宗坐在他身旁,一脸无动于衷,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这是怎么样的人啊……太史侯心中恨恨地想着,满心厌烦着,百般无奈地写上了第二句。
字是已经柔起来了,配上诗里的意思,更显得赏心悦目。
想必是不错了。
邪儒宗只淡淡地看着,再没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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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写了八行,是古歌的样式。美则美矣,而未艳也。然则何如?
物哀则艳。少了那种悲切入骨的心情,纵有绮丽的文词,也不过是纸上之物。
只怕是为难人了。少年不识愁滋味,叫一个平生不会相思的人,写什么艳情诗呢。
“真是会吗?可别强不知以为知。”
邪儒宗淡色的目光,灯火之中,微微晃动了一下。
“你会。那你写好了。”
太史侯淡淡地反问着,将笔递了过去。
邪儒宗轻然冷笑,提起笔来,将那八行里改了几个字。
哀婉感伤,古拙绮丽。文词华美,言情凄切。
到底是人情世故。不过改几个字,情味立刻就不同了。
“你可真是的。”
语声淡落。却仿佛滴落池面的雨水一般,夜色里轻轻漾动了一下。
“眼看就要入宫侍奉。什么都不懂得,如何过得日子。”
怪我吗?还不是你教的。
邪儒宗看淡着他。太史侯不耐烦了,仿佛只是不以为然一般,将目光看向别处。
“你也有些年岁了。连这也要人去教,莫不是资质太笨?”
太史侯默然无话。他晓得邪儒宗的怪脾气,什么话到他口里,都得要变个味道。
其实他心里已经很窘迫了,可话到口边,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灯照在砚台上。墨色微然有光,盈盈晃动。
“照着写一遍吧。”
邪儒宗取过一张银丝勾连的笺纸来,放在面前桌上。
“写吧。”
“……”
太史侯心中厌透了。勉强拿起笔来,只向砚台上抿着笔尖,迟迟没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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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白的字纸散落在身边。久卧在近旁的黑猫站起身来,踩着纸声轻轻走过。
青猫卧在寝帐中,倦倦睡着。早春轻寒,夜里冷下来的时候,只见它不是守在茶炉边,便是在寝被之间安睡。
寝帐轻轻地动了下。青猫抬起眼帘,只略看了一眼,便又向暖暖的衾枕中偎了下去。
青猫并不都是纯黑色的。卧在寝帐里的猫,浅灰色背后略带黑纹,脖颈和腰腹却白如雪色。脚步停在近前的黑猫,遍体纯黑,如墨染光亮,即使在青猫家族中也非常罕见。
猫眼杏圆,琥珀色的幽光,灯影映着更显得出奇的漂亮。卧在被枕里的猫,眼光朦胧的看它,颇有些迷惘的神色。
猫身偎在枕边,纤长优雅的腰身在被枕中埋了一半。软缎似的毛泛着柔光,随着轻浅的呼吸柔缓起伏,微微浮动。
黑猫低下头来,在雪白柔软的颈侧间不住地舔舐着。卧在它身下的猫略抬起头,脸挨在对方颈侧边的时候,也轻轻地舔上一下。天冷的缘故吧,瞧它精神只是懒懒的。感到那黑猫挨身近前,任对方低头舔咬耳尖,也不回避。
心里很安静啊。卧在枕边的青猫忽而抬起头,凑近黑猫的鼻尖舔了一下。
黑猫微微地怔住,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凭青猫柔软的舌尖一下下地舔在脸上。
猫很都很爱干净的,每天花上好久的时间舔舐自己的毛,也喜欢与自己亲近的猫这样做。青猫原本伏卧着,不知几时侧过身来,变成了半躺着的姿势。雪白的腰腹映入眼中,柔软蓬松的毛,透出迷人的暖意。
猫都是爱暖的,越是柔暖的地方越是惹它亲近。黑猫伏卧下身,就近同伴温暖的身边卧了下去,只将猫身蜷着,尾稍在身边顺着,时不时轻轻地扫一下。
委在身下的青猫,柔软的舌尖,一下挨着一下地舔在它身上。黑猫眼半闭了。喉咙里发出舒适的低声,眼睛也眯了起来,倒叫人忘了它往日里的威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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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二十二
“诶,你睡着了吗?”
夜里睡不着,意琦行轻轻地捅了少独行两下。
一想到要进宫,意琦行心里就止不住地兴奋。跟晏成君进宫就不用再到学海上课。往后在内书堂读书,每隔半年到学海去考试。
都说内书堂的书比学海好念。只是白天有戍卫的任务,还得练武功。晚上还要念书要到半夜,也不知这一天里能睡上几个时辰。
往后就是有军职的人了。比不得在家的时候,无论是学里还是军中,都能有几分随意。可不管怎么难,能有正式军职这一件事情,就足以让年少的心充满了兴奋。
“诶,你往后不准再踢我了。”
少独行瞥他一眼,脸上淡淡的,分明没把他这话当一回事。
意琦行心里兴奋得睡不着觉,转过念头,忽然又想起晚饭时佛公子说过那的话。
难道真是要提亲?少独行早就行过了纳剑之礼,看来真是要给他娶亲了。
真是那么小的小孩吗?虽说世家联姻,订婚待年是常有的事。可要亲眼见到对方的孩子样,怎么都觉得不好意思。
人是蛮漂亮的。小美人坯,将来指不定生得多艳丽。想到少独行跟那艳丽的小美人成亲,意琦行心里忍不住地偷笑了下。
“你笑什么。”
躺在床上另一边的少独行,冷冷的声音忽然问道。
意琦行翻过身去,假装睡着,却又竖起耳朵想听他继续说什么。
“要娶也是你娶。关我什么事。”
“我?”意琦行猛地翻过身来,“我又没……”
“这不是明摆着。我跟他年岁差太多了。当然是你合适。”
“我又没……”
“你今年没,明年也没吗?他年岁那么小,等你行了纳剑之礼,娶过来不正合适。”
意琦行无话了。他觉得少独行说得有道理。难道佛公子真的是指着他说的?
“不会吧?……”
一想要到结婚,意琦行身上刷地冷了一下。倒不是说结婚不好什么的,只是他一直都觉得结婚离自己远着。
晚上不冷也不热,可意琦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这可怎么办啊?想到要被推上去跟人结婚,他……他可是真闹心得够呛。
他开始想枫岫的模样。想了半天,竟然想不出他的长相。
见是见了好几面了。可从来没往婚事上想过,自然也没仔细看。
要是当真结婚,那他下回见面的时候可得好好看看了。想到这里,忍不住推了少独行一下。
“你觉得他怎么样啊?”
“谁怎么样?”
“他。小辞啊。”
“人精。”
“真的?!”
少独行没说话。没用“妖孽”两个字形容,已经够给枫岫面子的了。
“那他是不是特别聪明啊?就像他大哥?”
少独行寻思了一下,想把枫岫嵌进邪儒宗的形象里,没点想象力还真做不到。
那种柔柔软软的模样,腼腆笑着。一想到他里面会是个邪儒宗,就叫人忍不住地寒噤。
“怎么不像他二哥啊。我看他二哥倒是好脾气。”
太史侯么?……
想到枫岫像他,少独行心中不由得软了一下。
太史侯就要进宫。往后在宫里,会经常见到吧。
人在年轻的时候,是很容易想入非非的。沉稳也罢,不沉稳的也罢,想入非非的时候,那心情差不多都一样。
想象一个人是很容易的。正因为只是粗浅地了解对方,反倒更容易落入想象。越是离自己远的人,越是容易叫人迷恋。正因为没可能,反而更让人容易做梦。
目光远远地望着,未必会夹杂着绮念。他甚至无法想象有那个人近在身边的感受。似乎只有遥远眺望的距离才切合心境。
那不是现实里的一个人,不会同床共枕在身边,更不会贴心地说话。只要远远地看着,不需要让任何人知道。
“你想什么呢?”
少独行没说话。他简直能听见意琦行心里的偷笑,就像意琦行能感觉到他心里一定是在想什么。
“你喜欢谁?”
意琦行呆住了。不是他从没想过,而是少独行问得突然,叫他发怔。
“我……不知道啊。”
他是真不知道。或者说,所认识的这些人里,还没有谁让他有“喜欢”的感觉的。
“那喜欢什么样的你还不知道?”
意琦行笑了。这个他知道。他喜欢好看的。
话说回来,人还不是喜欢上谁就觉得谁好看?所以说,这简直就是废话。
“那小辞不就好看。”少独行冷冷淡淡道。
枫岫是好看。可意琦行如此细想才意识到,自己喜欢那种好看的人,并不是枫岫那样。
像什么样呢?心里一时形容不出来,却有个影子在晃。
人很高,很帅,刀锋里透出一股逼人的戾气,可眉眼弯弯的,却又会笑。
他想要什么呢?难道只是闭上眼睛,让那人亲他一下?
/
入内值宿的第一天,意琦行就被折腾得差点晕过去。
宫里的人太多,不单要认清楚官职身份,还要把每一张脸都对上名字。意琦行头天下午进宫,只认脸记人名就闹了个晕头转向。
也不是头一次来宫里了。以前怎么从来也没觉得这地方这么大!
意琦行白天被人领着到处走了一遍,但方向感这种东西,白天和夜晚完全不一样。天色一黑,到处只见灯火,几道门进出之后,他已经不知道北在哪儿了。
“跟着我走就是。”少独行压低了声音,头也不回地吩咐道。
意琦行彻底转向了。他没想到大内里的地方会这么绕!看地图还觉得挺明白的,真正放下地图自己走,全不是那么回事。明知道不会有人在背后踹他,可精神还是不由自主地紧绷着,不敢有丝毫地差错。他以前没觉得自己是路痴啊?难道还真的是?
路是一定要走熟的,要到闭着眼都能摸清的地步。否则一旦打起来,不辨东南西北可就糟糕了。意琦行紧紧跟上少独行,不敢落后半步。就当是熟悉战场吧。可战场上危险虽多,却没有如此之多的规矩,而这些规矩又丝毫都不可以错。
夜路走了一晚上。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少独行领着他回到御所,路上正好看到上朝的时候的情景。
逢年过节,意琦行也曾随佛公子一道入朝参拜,只是身份所限从没进到过内里去,更不必说靠近御行近处。
御行从道中经过。意琦行行礼退避在路边。战甲在身不下拜,可目光低垂着。那低下的目光里,唯见月白宫灯的行行地在眼前经过,余者一无所见。
缥缈御香,在寒冷的清晨中随风飘散。泛白的月光,悄无声息地洒在御行经过的甬道上。
熹微的晨光,自宫城的一端远远照上。远望中的儒门天下,华美之外更显出宏丽庄严的气象。
/
宫中的日程安排得很紧凑。最要紧的是值宿的时间。像他们这些刚刚入内的人,排班都不会在晚上。此外就是每天必不可少的操练,因为曾在军中待过,故而对训练的科目非常熟悉。
晏成君还没有正式入内。不过,承奉龙首与和在内廷任职,本来就是不相重叠的两件事。提早熟悉起内廷的军务,过几年接替佛公子的时候,上手就能容易。佛公子带兵出镇的日期已定,眼下就有很多的事情需要筹划预备。晏成君进入内廷协理军务,也好让他能够专心。
少独行的军职较高,虽然晚上一道在内书堂念书,但白天所执行的军务完全不同。他也有巡视执勤的公务,但更多的时间还是要参加战略和战术讨论。至于意琦行,每日例行公务之外,还要跟晏成君修行剑术。虽然每天只多出一个时辰,可真正练起来的时候却发现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
晏成君的剑法是速度一路的。剑身虽然轻些,可想要达到比旁人快出一倍的速度,却非得付出超乎寻常的努力。意琦行从前修行剑术,最多也就是手酸肩膀痛,如今却是浑身没有一个地方不酸不痛的。白日里忍着面子不吭声,可一到晚上念书的时候,就觉得浑身都要垮掉了似的。不过,感觉自己剑速快起来的时候,毕竟还是很开心。
内书堂的功课比学海容易。在内书堂教书的都是宫里人,作风气度也跟学海的教授们大不一样。因为是内廷的身份,总隔着垂帘坐着。他们入宫多年养成的习惯,讲话声音很轻,一不小心就叫人睡了过去。至于内书堂里念书的学生,除了他们这些承奉武职的世家子弟,还有宗室的公子亲贵。有时还能碰见内廷的宫人,虽然身份都是从五位以下,毕竟令人感到新鲜。
宫人的出身不高,从五位以下没有上殿的资格,自然无缘在龙首跟前承奉。这些宫人的职分,和六庭馆出身的侍从女官不一样。*他们身为仆役,有的专司洒扫庭园,有的负责洗衣做饭。意琦行每次过去送洗衣物,跟他们聊起来。只听那些人的口音,似乎还有从苦境中原过来的。
*注:六庭馆出身的侍从女官,承诏写旨,添奉笔墨,礼赞御前,司职奏请传宣,并典属文书机密事。官职通常从三位到五位。儒门中受龙首超擢而升至于御殿同位的共三人,分别是内廷凤座穆仙凤,六庭馆馆主楚君仪(此两人为今上龙首所封),以及奉道修行的邪释主异法无天(少君继位之后所封)。
苦境也有儒门,听说理念作风和儒门天下很不一样。因为不曾亲见过,也无法品评优劣。只是曾在学海念书的时候,听高年级的学生议论的口气:倘若不是高官,与其去苦境儒门,倒不如暂时留在儒门天下赋闲为是。
闲谈之中,意琦行听说了很多事。像他们这样的宫人,年满卸职以后,都能领到退养的俸禄。毕竟曾在宫中供职,见惯了繁华,回到平凡人的日子,心中总是难免遗憾。有人到门第之中去,身为妾室或是继续担当侍候人,也有人到遥远的封国之中寻求一席之地。从苦境来的那些很少有再回去的。那里是战乱之地。纵使别离故土,留在儒门天下,至少能安稳地度过一生。
从五位以下的宫人,不算是龙首的人,也不在龙首身边侍奉。承奉御前必得妖身,这是任谁都无可奈何之事。至于从五位以上的殿上人,虽然也在内书堂读书,但绝不可能像他们这样轻易接近。他们念书的时候多在白天,因为时辰错开,自然也无法见到。
说起日常起居,实在有些枯燥无味。因为身份与职务所限,平日里不便到处随意走动,只在驻地周围,连出宫的规矩也很麻烦。好在闲时原本不多,每天都忙忙碌碌的,日子一眨就过去。吃的还好。还好的意思是说,虽然每天都不会饿到但要是肉更多就好了。
少独行待遇比他高,晚饭还有酒伺候。他每餐倒是不少肉,只是顾忌着旁人议论,也没办法像在家的时候那样分给他。意琦行的为人,虽然比较在意吃,但没得吃也不会抱怨。少独行说,意琦行是个有节操的吃货,虽然爱吃却绝不会为了吃东西干出丢脸的事。这到底是夸他还是损他?意琦行懒得跟他计较。他如今可是一坐到内书堂的桌前就十二分地想睡觉。这对还在长身体的人来说,大概也是常有的事。
内书堂的授课制度跟学海不一样。不但不分年级,还有意把程度不同的人都放在一起。在上面的人偶尔讲一点书,更多的时候还是任底下的人自学了事。程度高的人,有疑难不会的,可以到垂帘跟前去问。至于简简单单的问题,可以写纸条给旁边的人,只是不准说话。
内书堂的规矩虽严,但通常是罚俸禄,再严重的就是停职,或者干脆逐出宫去,并没有体罚之事。他们武职任上的人,虽说待遇会严厉一些,但也绝对没有打骂。他们是公卿世家的子弟,比旁人不同,不可以随意对待。
宫里很安静。人人说话都很轻,好像怕互相吵到似的。走在一个如此安静的地方,偶然听见低语或是轻笑从帘内飘来,感觉非常奇妙。平日里听人说,太史侯通身都是宫里人的气派。从前总不知道这话的意思,如今亲身感受到宫里的气氛,这才忽然有点明白了。
/ 幕二十三
太史侯参上入宫的日子到了。这是意琦行进入内廷供职以来所遇到的头一件大事。
御殿入内参上,按例在子夜过后的时辰入宫。辉煌灯火的映照下,雍容肃穆的车行缓缓行进着,与其说是排场和威仪,倒不如说是那清辉月夜里优雅深沉的气氛,令人怦然心动。
入内参上是迎入的礼节,进御的那天才是真正结婚的日子。龙首看重太史侯,将谨成殿装饰一新,所备无不尽美尽善。看着眼前的焕然一新,想起多年以后,眼前的这些都将因为这特别的日子而充满怀旧的留恋,那种温情脉脉的感觉,仿佛陈年美酒一般,格外留人心醉。
入宫一月,枫岫承旨上宫,留在太史侯身边陪伴。他原本就出身于清贵世家,龙首格外恩宠,赐他乘辇入宫,更许赐穿禁色。故而进宫那天,虽非内廷高位的入内仪式,却也排场盛大,且又在白天,更显得引人注目。
青猫家崇尚玄青之色,龙首又赐穿禁色,故而以黑底金绣的华衣覆于明丽的紫藤色的外袍之上。以他年岁幼小的缘故,所乘坐的辇车不但装饰豪华,还格外玲珑精致。眼见这样娇小而美艳的人,仿佛大人模样地端坐在金车玉辇之中,纤小的身子几乎被华丽的衣裳埋住,虽然稚嫩得有些令人发笑,但又觉得美得只能出现在图���之中。
因为年岁太小,又非入内供职的缘故,故而车行的仪仗比平时少了许多避忌,更多了几分热闹。随行入宫的,都是十岁以下模样的孩童,将青柳色和鹅黄色的薄纱披拂在雪白的衣袍上。袖口宽大,以颜色鲜明的丝带点缀着,被和暖的微风吹拂着,尤显得飘逸而秀丽。
谨成殿的殿所中,已将太史侯住处的对屋殿所布置出来,华美精致简直像金屋一样。太史侯是含蓄低调的性格,初入宫中,本不愿过分张扬而引人注目。只是龙首一味尽情地宠爱枫岫,颇有些任性似的,相处之日尚浅,连话都不太好意思开口说,只得顺其所意。枫岫是喜欢排场和热闹的人,能有这样风光体面的入宫,真是既好玩又高兴。太史侯一心怜爱他,见他如此开心,心中甚是安慰。只是转念又想到兄长独自留在家中,又难免生出些许牵挂。
眼下宫中只有这一位御殿,虽然不久之后还有身份高贵的人入宫,但龙首此一时的心情都毫无保留地放在太史侯身上。本就是流丽华美的姿容,又为新婚之故讲究地打扮起来,那种风度翩翩、雍容优美的样子,只稍稍看上一眼就会脸红心动。对方那人呢,虽然端然稳重,却不是生性古板的那种人,只是从未与人谈情说爱过,忽然有这样一个美貌的人就近身边,更有些茫然不知所措。龙首见他总要避开似的,也知道并非是因为冷淡,却故意用那种埋怨的口气逗他,怨怪他无情什么的。对方是一本正经的人,只当他认真,也认真地辩解说“不是”。龙首无话地笑着将他搂过,这才知道是故意的。
三朝分饼的日子,将一色的水晶饼用银盘盛着,供放在寝台的床头边。只是卧在寝帐中的两人迟迟没有起身,还让侍候身边的人稍微担心了下。气血虚弱的人不太适合养育,这事早在入宫之前就已经知道。先前得知此事,也曾打算只以君臣的关系对待,尽量不与对方太过亲近。只是将人搂在怀中的时候,心情毕竟难以自持,又见对方如此顺从,虽说挺害羞的,却并没有拒绝的意思,便顺其自然地宠爱了他。
“只怕见面的时候,要被汝兄长埋怨。”
卧在帐中,龙首搂着他,附在耳边的笑语声低而亲切。
邪儒宗相貌威严,身材高大。相比之下,太史侯修长清瘦,略显得些纤细。他初次见喜的时候身量还没长成,以后虽然也长高了,可姿容相貌却并不显得非常有男子气。人是性情内向,在龙首跟前难为情,总是将寝衣掩着,不愿意给人看见身上。龙首与他亲近的时候,好言劝着,几乎哄骗了一番才将他搂了过来。瞧他那种隐忍又顺从的模样,真叫人觉得仿佛得了至宝一般。
入宫也有两个多月了,龙首将他留在身边,连正式进入官厅供职的日子也被迁延下来。五月初,太史侯进入太政厅之后,公务立刻就繁忙起来了。他几乎没有时间在龙首身边侍候。龙首倒故意跟他调情,还装作有怨言的样子,叫人窘迫不安。相处日久,多少也了解了这位主上偶尔轻佻爱开玩笑的脾性。虽然也知道他都是玩话,可每当被对方埋怨的时候,心里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感到歉意。他本来是不在意恩宠的,谁知龙首竟这样温存待他,让人心生眷恋。先前只在邪儒宗身旁,感情虽深却相处冷淡。如今才晓得与人亲近是这般滋味,心中感触难言,只怕自己不知不觉会陷得太深。
/
刀龙家的两位公子,预定将在七月入宫参上。连月以来,宫内一直在为此事忙碌,一切谨慎其微,不敢有丝毫差错。亲王的众多公子之中,以和大宗师所生的这两个孩子血统最为高贵。亲王爱子之情至深,对他两人的宠爱远在众人之上。故而连同龙首在内,对两人入宫之事格外看重。
刀龙家是武家风气。两位公子入宫,自然要置办那些难得的兵器作为陪送。论及兵器所出,儒门的杀戮碎岛,以及异度魔界的恶火炉,所铸之刀都在上选之列。碎岛之主东皇与亲王有交,除了预先所定制的名刀之外,还特意锻铸精金箭簇,以及发射弹丸的机弩,作为恭贺入内的仪礼进上。这些都是为酷爱射猎千宫预备。至于雨宫所酷爱的那些造型诡异的魔界兵器,也由东皇与魔界暗中交涉,秘密购置。道魔两界虽然名义上势不两立,可眼下不在交战之中,关系并不十分恶劣。反正亲王乐意出钱,一切开销不在话下。魔界那边也愿接下这笔生意。以亲王在儒门中的贵重身份,试想魔界将来或有所求所需,正可以借此机会预先将人情奉上。
两位公子的出身白狐家,铺张预备更是引人瞠目。白狐家素有奢华的风气,赚钱的时候剥皮砸骨锱铢必较,可临到用时却散手如泥沙,特别是婚丧两件事上,花起钱来更像是淌海水一般。白狐家的婚俗,陪送当中必有宝瓶、金碗、串珠和香炉四样。名目虽然简单,可诸如此类的奢华之物,一旦砸起钱来哪有么限制呢。奉送千宫的那对宝瓶,用整块祭红的龙血玉雕刻。内中盛满的宝石,随意拣出哪一颗都连城贵重。这份奉送之礼送到刀龙家的当天,正逢千宫从外面打猎回来,只见正堂之上有白狐家的使者,正从玉匣里取出贵重的贺礼,一一拿给雨宫观看。
/
“大哥,你回来了!”
只听雨宫兴奋的声音,就知道他对白狐家的贺礼有多满意。奉送他的那对宝瓶是整块的冰晶绿玉雕刻,虽然贵重不及龙血玉,可这是他最喜欢的颜色,更何况绿玉之中盈盈漾动的水样花纹,只此稀奇有趣就迎合了他的口味。
亲王奉召进宫,与龙首商谈筹备入宫的仪式,此时还没有回来。刀龙家的其他众位少年公子,听说是白狐家的大宗师送礼来了,也带着好奇的心情前来观看。雨宫为人最是喜欢炫耀,越是人多出风头的时候,心里越是得意。白狐家所送之礼如此贵重,正显得他出身矜贵,远在众人之上。放眼刀龙家,除了千宫之外,没人是他不敢比的。
千宫面色冷淡。被接回刀龙家的那年,雨宫只有七岁。千宫年长与他,刚满十六岁,对当时的事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大宗师决定入宫,不但净身自处,还给他和雨宫也行了宫礼。雨宫尚在年幼,被人哄着喝下那些甜味的药水,昏昏睡去。他已是少年人了,自然明白宫礼的意味。当时抵死挣扎过,实在不明白大宗师为何要这样做。
他要见父王。父王是最疼他们的。可是父王没来。等来了大宗师。亲手捏着他下颌,撬开牙关,将药灌了下去。
宫礼的痛苦是难以想象的。雨宫浑不知事,喝下止疼的药水昏昏而睡,只在药效过去被疼的醒来的时候,才不明所以地哭一阵。他没有喝药,就算被人强灌着喝,也要抠着喉咙吐出去。被行了宫礼的地方好像刀剜似的,疼得让人发冷,冷得牙齿打颤。可即使这样,他还是说什么都不肯把止疼的汤药喝下去。
大宗师随他去了。他从来也不知道生下自己,又抚养自己长大的,竟是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人。他曾指望着父王救他,可是父王不在。等到父王来到他身边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父王没有怨怪大宗师。他说他对那个人已经无话可说了。那丹宫呢?既然已经无话可说了,为什么又和那个人生下了丹宫,让他落到和自己一样的境地?
/
千宫漫不经心走过这些礼物,经过那对祭红宝瓶之前,终于将目光停留了下。
祭红。血色。令人想起鲜血的颜色,由不得回想起当年之事。
执礼官恭顺地侍候着。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千宫拿起其中的一只玉瓶,冷然轻笑之中,任由它从虚握的手中滑了下去。
宝瓶摔得粉碎。清脆一声,无数宝石仿佛珠落玉盘般碎乱在地。
“这声音挺不错的。”
宝石落地碎乱声好一会儿才归于平静。满堂寂静无声,无比惊诧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任凭公子喜欢便是。”
侍候近旁的执礼官,恭顺的态度一成不变。千宫微然冷笑。想必他早已得到大宗师的吩咐,眼前之事毫不出乎意料。
“你很会讲话。”
语声轻淡落处,另一只祭红宝瓶被他拿起在手中,如出一辙地跌得粉碎。
白狐家的使者站在一旁,目光低垂,面色温顺。
千宫微然笑了。满地散落的宝石,仿佛盈红的石榴子一般,心动又让人心乱。
/
幕二十四
人在醉酒的时候,并不是无知无觉的。只是身体不听使唤罢了。虽然昏沉沉的,可无论是说话,还是有人坐在旁边,都能感觉到。
男人坐在身边,静静地守着。偶尔有温暖的湿意沾在脸上,让他知道自己正被很好地照顾着,可以安然放心地睡下去。
他喜欢这种感觉。不愿睁开眼睛。有时甚至希望自己能瞎了眼睛,好叫那人心疼他,永远留在身边温存地照顾。
好荒谬的愿望。想把自己的身体一块块地割裂开,用极尽所能痛苦,换来那个人的温柔和心痛。为什���就不能相信父爱是无私的?或许只是被烙下太深的印象:他一直痛苦地等着,直等到痛苦得想要杀掉自己的时候,那人才终于来到身边。
痛苦是可以换来爱的。如果他一直一切都好,还能否换来那个人如此温存地照顾他?
不会。……
只不过是那人众多子女中的一个罢了。纵然血统高贵又如何——
血统。……
他身上还留着那个人的血呢。冷酷无情的家伙……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冷酷无情的血温,从那人身上继承来的,否则为何会理所当然地相信,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一场交易?
“我想死啊。父王……”
无止境的痛苦之中,他曾经不止一次向那人说过这句话。那人安慰着他,手指抚在他唇上至深的伤口上,爱怜地摩挲着。
“别咬自己。”
仿佛要分担他的痛苦似的,那人将手指放在他口中,任他无法自制地咬下去。
叫喊,哭泣,呻吟,颤抖……他可以尽情地裸露出自己软弱的一面。那个人不会笑他,也不会嫌弃他,只会一如既往地深爱。
“千宫,父王来了。”
酒醉得好厉害,连手指没法动弹。那人从背后扶着他。只一欠身,就无法克制地呕吐出去。
污物沾染在那人身上,让他羞愧得想哭,愈发憎恨自己这副难看的样子。
“没事。吐出来就好了。”
那人扶起他,小心翼翼地拍着他背,被染污的华贵衣物却浑不在意。
酒吐出来,人也清醒了一半。那人喂他喝水,将唇边的污渍也擦拭了,这才扶着他慢慢躺下。
“父王……”
他心里清爽了许多,忍不住无奈地笑了下。守在寝台近旁的那人也笑,好像不管他做错了什么,最多不过是件傻事。
“怎么喝这么多酒啊。”
那人低声笑着,抬手轻轻拨开他沾湿的额发。
“烦呢。一不小心就喝多了。”
“烦什么啊。傻孩子。”
那人低沉而亲切的笑声,让他也赧然笑起来,无奈于自己的幼稚。
“别烦了。走,跟父王打猎去。”
那人会哄他。没有任何人像他那样知道,什么能哄他开心,让他笑。
只要能让他开心,让他笑,什么都愿意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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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猎的行营设在道魔几方势力的交界之处。因为地气相冲,生出各样奇异的飞禽走兽,作为打猎的围场,比别处更令人感到刺激。
行营本部设在儒门的地境之内。往来在地处交境的荒野之中,没人特别在意边界这回事。出没于此地的各方都有武备,也晓得其他几方活动于此的兵力。正所谓,心照不宣,自行其是。
道魔双方的界限被境界封印清楚地标识着,可同在道境一方,儒门、道门以及佛门的界限却含混不清。道魔两界开战期间,共享边境区域对彼此互相支援有利。至于平日,几方势力虽因界限不明而偶有争端,但只要坐下商谈,还没有什么不可以解决的事情。
去年年末,玄宗方面以演习战事为理由,越过中间地带,进入儒门境内。玄宗方面没有事先知会,以至于儒门方面将此视为战事开端,重兵戒备严阵以待。双方兵力往来交错,不轻不重地摩擦了两下。事后,玄宗宗主亲上儒门澄清误会。像这种先斩后奏的事情也不是头一次了。龙首看在宗主的面子和玄宗旧年的交情上,当时并没有发作。
和儒门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龙首是城府深沉的人物,虽然表面上是一派客气,心里却计较很深。至于刀龙家的亲王,那更不是什么好脾气。得罪了他是会当面打脸上去的。像这种看起来就知道脾气不好的人,应该少惹为是。
早年间,今上龙首与玄宗的那位宗主是有所交情的。人在眼前,看在这点交情的份上,面子上总是不太好驳了他。亲王的脾气火烈,最看不惯龙首这样轻易让步。当时的事情,若照他的意思就该打过去。反正,对方也不是头一次了,有了这次还有下次,若不打服了他就不知道教训。
龙首对于玄宗的作为也不满意。但他是城府很深的人,不愿一还一报地冲突在明面上,让对面虎视眈眈的异度魔界看着笑话。亲王听见龙首不赞同他,心情很是郁闷。他觉得龙首对玄宗太过放任。玄宗在苦境接连兵败,眼看就要被魔界打残了。龙首说是顾虑魔界,说到底还不是对那玄宗道士有心。
亲王是龙首的兄弟。龙首凡事都能容忍他,偶有冒犯也不见怪。他们是自己家人,不会为了一个外人翻脸计较。亲王的话不中听,却多少有几分实情在。时至如今,他虽然早和宗主断了关系,但还是不愿意冷脸无情地对待玄宗。这事就交给亲王算了,龙首心中这样想着。便将此事交予亲王处置。
亲王将此行营设立在儒门与玄宗的交境之处。这是刀龙家的领地。龙首不干涉他如何布置兵力,一切都由亲王自己决定。龙首将此地封给亲王,摆明了是默许他以兵势立威,威慑豺虎。当初把亲王的领地扩到玄宗边境上的时候,就是如此打算的:到了自己不愿意动手的时候,就让亲王去收拾他。
设立行营,名义上是为刀龙家的宗室子弟修行武艺。这处为于境界之交的猎场,虽然没有实质性的危险,却能使人感受到那种近似于战场的气氛。亲王酷爱打猎,特别喜欢带上千宫,最近一些年连雨宫也带上。身居高位之人,在外人眼中看来是无所忧虑的,可内心里却未必是这样。打猎是为散心,特别是有爱子相陪的时候,更能平复烦恼的心境。
数日之前,杀戮碎岛方面派来使者,呈上东皇的敬贺之意,除了交付在碎岛和魔界两方定制的名刀,还奉送了众多作为贺礼的精妙武器。连弩机关是千宫的最爱。眼前由碎岛送来的这具,在当世所有的机弩之中,当属绝世顶尖之作。配上精金锻制的箭簇,扣动弓弦之威令人瞠目。
千宫是行过宫礼之身,体质受限力道有所欠缺,虽然酷爱射猎却无法开动强弓。亲王为使他开心,起初将自己的连弩给他,作为闲兴的玩具。久后却发现,这正是最适合千宫的得心应手的兵器,从此以后便不惜重金为他打造。
兵器的设计和锻造是密不可分的。最与人契合的兵器,必须量身定制。虽然制造兵器的材料往往难得,但相比之下还是制造的技术更为关键。材料是肯出钱就能买的。论到技术,很多时候就算是肯花钱,也未必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要锻造兵器,特别是制造这种机关精密的,儒门之内当属碎岛所出最为出众。碎岛的技术,除了锻造兵器之外,还制造出能够凌空穿越境界的玄舸。儒门与魔界在血暗沉渊交战,所用战船,关键部件都无一例外地选用碎岛制造。以碎岛地境的偏远和贫瘠,能有如此雄厚的财力,尽皆出于武器制造的精尖。
东皇戚太祖是个老谋深算的人物。杀戮碎岛地处儒门与魔龙殿交境,以他计谋策略,非但能左右逢源,还颇善于从中渔利。碎岛周边的小国诸侯,畏惧其武备之威,不敢不俯首听命。杀戮碎岛威震东南,每逢道魔两界开战,儒门就不得不下大力气去拉拢控制,牵扯兵力不说,还耗费了不知多少财力。儒门的关系错综复杂。龙首不甚待见东皇,亲王却与他交情不错。纵观道魔两方的局势,杀戮碎岛还是站在儒门立场上为妙,否则难保不被对面兵势汹汹的火宅佛狱吞并。东皇使力结交亲王,除了想引为政治上的奥援,更是希望能借助他缓和跟龙首的关系。真要惹恼了龙首,诏令诸侯勤王倾兵压境,他可吃不消。
亲王是武家出身,对兵器也有特殊的爱好。他与东皇的结交,似乎也正是因为用流火阳铁锻造���火关键之事。东皇是枭雄之流,武力强势之外,为人处事也颇有些交际的手腕。亲王的身份至高,倘若交情不深,态度就很冷淡。他表面从不动怒,内中却是一副极不好惹的脾气。以一方强势诸侯,能与亲王周旋出这等深切的关系,可见东皇的手腕还是很会博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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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王为千宫精心打造机弩,顺便也为雨宫准备了一份特别礼物。异度魔界的恶火炉,以制作刁钻诡异的兵器著称。为雨宫打造的那副双月钩,便出自补剑缺的手上。
道魔双方常年交战,可只要没有直接开战,都能做起生意。因为与魔界有生意上的往来,儒门没少招来道境的其他两家的不满和非议。龙首是不在意这些。他想得明白:有钱为什么不赚,况且没钱又拿什么打仗呢。儒门天下要过体面舒服的日子,既不能像道门那样寒酸小气,也不能像佛门那样刻薄己身。儒门与魔界交锋,总是打打停停不下死力。这还不都是因为有钱的缘故:儒门命都金贵,宁可花钱雇人打仗,也不愿用自己人去填炮灰。至于正道的其他两家,道门人少,有点钱就过日子了,反正一穷二白的也不怕拼命。佛门的人多,要靠与魔界开战才能补足亏空,故而每次开战都不惜代价,毕竟人已经出家,命也就不那么值钱了。
儒门的生意很大。替龙首打理生意的是白狐家,以大宗师烟宫最有眼光和手腕。其实仔细看看亲王身边的这些人,但凡交情够深,没有一个不是深有手腕的。或许亲王他就吃这一套,不但连龙首看得出来,就连亲王自己也明白。亲王肯与东皇相交,还不是欣赏他有手腕?这是个人的口味。至于有没有胃口吃,或者吃不吃得下,那是亲王自己的事。
龙首从不过问亲王的私事。亲王也不会干涉龙首。他两人的口味不同,除了大宗师烟宫之外,没有任何交集之处。若从子嗣上看,似乎是亲王与大宗师的缘分更深。但当年为进宫侍奉龙首,大宗师不但自宫,还把两个年幼的儿子也给斩草除根了。以君臣的身份上看,或许还是侍奉龙首之心更重一些。
烟宫是冷酷无情之人。连龙首也这么说,看来应该不是亲王感觉错了。像这样冷酷无情的人,六亲断绝都无所谓,只是为何要连累年幼的孩子?亲王是明白人,不会怨怪大宗师,只对自己没有尽到为父的职责而感到难过罢了。
千宫和雨宫,都是在他的宠爱之下长大的。他对千宫的宠爱更多,不但因为他受苦多,更是因为发自内心的喜欢。父母是会偏心的,众多的儿女之中,一定会有最宠爱的那一个。虽然对其他的子女也会尽心地抚养照顾,但对最宠爱的那个,一定会不由自主地放在心上。
千宫比雨宫强太多了,难怪亲王对他有所偏爱。凭他武艺出众,深有智谋,倘若不是受过宫礼的缘故,一定会继承刀龙家。千宫是绝色之姿,雪冷冰清,出尘超逸。相比之下,雨宫不过是烟火气的妩媚。他性格俗气,只喜欢那些时髦的东西。没主见的人,别人有什么,自己也要有什么,这种攀比之心对千宫尤甚。
千宫得了机弩,雨宫就也想要。他可不像千宫那样发自内心地酷爱射猎。可但凡千宫有的,他就眼红得深。
“要机弩的话,那双月钩就不能给你了。”
亲王沉声笑笑。雨宫是好攀比没错,可是他贪心更重,拿到手里就断断舍不得放下。这种只能进不能出的脾气,倒和白狐家的人一样。
双月钩是不肯舍下的,可眼里心里都不足,只眼馋似的看着他哥哥,丝毫也不掩饰露骨嫉妒之意。
千宫轻蔑地冷笑了声,将连弩压上机簧,递在雨宫手上。
不远之外便是一只蹲伏的猎物,鹰首狮身,一望而知是混血的魔族之类。手擎机弩的雨宫瞄准待定,扣动扳机,却一支弩箭都没有发射出去。巨兽感触到杀机,飞奔逃离而去。雨宫回过头,怨怪地看向千宫,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千宫冷然轻笑。在他是用惯的东西,雨宫哪里使得熟练。
猎物已经逃得没影踪了。千宫飞身上了马,手腕一搭,将雨宫拉到马上。
螭龙血统的战马,比军中所用的战马还要更高更壮。一鞭挥下,仿佛腾云一般地凌空跃起,坐在马上的雨宫,明知有千宫在身后护着,还是下意识地抓紧了兄长的手腕。
千宫的双手空着,纵使龙马奔腾,如光掠隙,脸容神色依然云淡风轻。他马术惊人,闪转腾挪之间飞跃绝壁,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机弩还在雨宫手上。千宫从背后环过手来,一手托住雨宫擎着机弩的手臂,一手扶着他的手指扣动扳机,瞄准猎物的背影从云层间隙中露出的刹那,惊弦鸣动连箭射出,只听深谷之中传来沉重身躯重重栽倒在地的声音。
“射中了!”
雨宫兴奋地喊了一声,转头向背后兄长笑了一下。
千宫微然冷笑着。夺过雨宫手上的机弩,搭紧弓弦,抬手向着云上的天空扫射了一道。哀鸿的鸣声从云层透出来,如雨雪飘零一般,扑簌簌地坠落。
浮云在身边萦绕着。不是龙马腾空飞掠云中,而是飞奔踏在高崖之上。眼前是断崖,云崖之下藏着无底深渊,目不能视。只能凭着经验从马蹄奔走的声音判断。
龙马飞速地前冲着。马蹄如战鼓一般,在群山万壑之间踏出惊心动魄的回响。云影在身边飞掠,扑面的劲风刺得双眼生疼。不惯于此的雨宫只得闭上眼。如此一来,只觉的耳畔呼啸的风声更响了。
“坐稳了。”
离断崖还有不到三丈远的时候,千宫狠狠带住马缰,久经骑射的龙马登时立起身来,雄壮的长鸣中刹住了脚步。
耳边风声骤然停了。雨宫睁开眼睛,向高崖之下俯望下去。
断崖高悬在云层之上。峡谷间劲风吹动,如海翻腾的流云正在断崖之下奔涌着,蔚然壮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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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剑三玩太多,竟然把刀龙家写出军爷的气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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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二十五
险峻著称的道境封云山,任凭螭龙战马踏来,简直如履平地。
封云山是玄宗��后山,除了山势天然险峻之外,还以术法为屏障。对付普通的兵力或许足够吧,但在御龙天的精锐府兵看来,实在不值一笑。
好久没杀得这么过瘾了!
或许在雨宫看来,眼前这一场屠戮般的厮杀,不过是取悦他开怀一笑的游戏。道境玄宗如何?也不过如此罢了。越境杀人又算什么,只要他玩得开心,一切都有他兄长和父王收拾。
雨宫的性情,为父的亲王是最清楚的。乐杀人者不可得志于天下。只不过要得天下势必杀人,势必用刀。雨宫是为千宫预备的。千宫终有一日要得志于天下。有这样肆无忌惮的凶恶之人冲在前头,虽然有时会招些麻烦,但想要除掉对手的时候用着还是很方便。
他不是不在意雨宫,只不过什么样的人注定是什么样的命。雨宫为千宫开路,这是理所当然的。只是千宫将来要成为什么,身为父王的他,心中并没有一个定数。
如果不是大宗师,千宫将来势必会继承他,坐上刀龙家的家主之位。但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是让他参上入宫,为龙首生下一个孩子。
刀龙家的继承人要有刀龙家的血统。但身为父王的他,只希望这个王位能由千宫的血统继承下来,否则也不至于如此执着参上入宫这件事。
他要千宫尊贵,希望他所生的孩子更加荣耀尊贵。等到千宫也有自己的孩子的时候,或许会明白他为父的心意。
“我难道不能给父王生个孩子吗?”
千宫是个孤僻的孩子。因为依恋他,有时会冒出些奇怪的念头,甚至说出一些傻话。
亲王摸着他的头,低笑着没说什么。
傻孩子。如果要他说出来,恐怕只有这三个字。
“既然一定要生孩子,为什么一定要为龙首生,而不能为父王生一个?”
龙首又不爱他。龙首是爱晏成君的。这谁都知道。
父王爱他。他为什么不能给父王生个孩子?
傻话。爱和爱怎么能一样。
或许应该告诉他,爱和爱是不一样的。但他心里确实知道,千宫渴望在他身上得到的,还有另外一种爱。
不想让他伤心。已经受了那么多的苦,为什么还要让他再难过?
“你知道父王爱你就够了。只要是你的孩子,给谁生的不重要。”
多含混的一句话啊。可要不这样说,还有什么能让这傻孩子安心的?
孩子已经长大了。他想要更多的东西,但在这个已经被认定冷酷的世界中,什么都看不到。他好像瞎了眼睛一样。只能无力依附着他,牵着他的手摸索来去。
自己就是他的世界。全部的。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不敢去看。
难道忍心放开他吗。除了抱紧他,还能做什么。
他想要自己抱他。他抱了,也明知他想要的并不是自己所给的意思。
“身体不过就是这样。谁抱都一样的。只要感觉快乐就足够了,别的都不用在意。”
明知是溺爱。明知所教给他的是有毒的东西。
“那龙首抱我的时候,我就把他当作是父王了。”
千宫轻冷地笑着,好像终于发现了一件让他多少可以开心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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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荼毒遍地,满眼狼藉。血肉模糊的尸体上扎满了箭簇,被火焚烧,几乎与焦土化作一片。
玄宗怒了。有史以来,就连异度魔界也不曾在玄宗的地盘上如此放肆过。
这是御龙天的府兵,只从马蹄印上就能分辨。箭簇上还篆着“五夜殇流”四个字,正是刀龙家长公子的名号。
刀龙家的众位公子,能调动御龙天府兵的只有千宫。不过知此细情的人还是忽略了一件事:有刀龙亲王亲在的时候,只要有他吩咐,随便哪位公子都可以调动。
明说是吩咐,只不过默许的也是。所谓的默许,就是明知调动也装作不知道。带兵回来,只要没什么损失,除了骂一句不懂事之外,连责罚都算不上。
“孩子不懂事。已经骂过他了。”
对于玄宗来人,亲王就是这样回复的。地位尊贵的人,多守着言出必践的习惯。故而“骂过”之后,也不曾提起“以后再不会这样”之类的话。
这也太不把玄宗放在眼里了!只不过有宗主压着,虽然怒火中烧,却还是用力地往下按捺着。
“那亲王您是怎么个意思呢?”
宗主发话了。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没遇上几个敢跟他耍流氓的。
“箭簇上的五夜殇流,不正是你家大公子的,怎么不见他出来照个面?”
雨宫在一旁坐着,被亲王看了一眼,满不在乎地别过头去。
“你反了是吗?越来越不像话了,拿你哥哥的东西出去。”
雨宫冷哼了一声,狠狠地剜了玄宗众人一眼,站起身来就走了出去。
“孩子大了。管不了。”
亲王淡淡地一句应道。
“那我们就替亲王您管管?”
宗主抱起胳膊来,脸上呵呵地笑着,看得出来是真火了。
亲王冷淡地笑了声,没说话。
兵力旗鼓相当,硬拼起来,谁都不上算。
地处两境之间。不远之外的异度魔界,正抄着手看热闹。
原因是有的。彼此心知肚明,就为了年前玄宗过境的那点事。
龙首当时是没说什么。大过年的,不想败了兴。以为赔礼道歉地翻过去,没想到这会儿来找后账。
废话也没用。耗着也没用。看来还得直接找龙首说去。
正思忖的时候,只见千宫自行营帐外走了进来,不但重甲在身,还带着兵器。
“你来做什么。这没你的事。”
亲王看见是他,语气颇轻地责怪了一句。
千宫走近上前,眼光扫过那摊放在桌案上的箭簇,轻然冷笑了下。
“你的东西?”
宗主是精细人。一眼就瞧出来了。这是明知故问。
千宫轻冷地笑了声。那意思是说,是又怎样?
“那找你算账也不冤了。”
这是摆明就故意的。刀龙家大公子的身份摆着,就为面子也决不能说出个不认。可一旦认下,对方的把柄也就抓上了。
千宫没言语。要是连着点小意思都瞧不出来,他就不是大宗师生的了。
“是我的没错。可我白天刚刚射杀了猛兽,谁晓得不是你们从哪里拣来的?”
千宫唇角轻弯,浮出一丝清冷的笑意。
两旁的人全都看怔了,差点忘了刚才是在说些什么。
自己是为什么来的?对了……
对面的人群里,有人咳了一声。千宫就站在眼前。可转看身边,竟也没人句说话。
“没你的事。下去罢。”
亲王微皱眉,好像不愿意他在这里似的。
千宫在那里站着。既不走,也不说话。
局面僵持了。千宫心里冷笑,冷艳的面容,目光中微露嘲讽之意。
你可真能啊。
宗主心中冷笑。搅成这样,想拍拍灰就走,肯定是做不到。
“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千宫唇角微扬,露出薄冷的一丝轻笑。
“说话要讲证据。你们有谁看见是我,就请出来指证。”
人都死光了,哪里有什么人证。战马刀锋过境,人命不留,死尸没人能讲话。
千宫心里冷笑。雨宫为人一无是处,唯独手底下做事,还算干净利落。
玄宗恼火了。讲证据,你眼前的这些不就是?
千宫走上近前,拾起一枚精金箭簇,面容露出讥笑。
“这也能算证据?”
“……”
“我哪天没打猎,落得满地箭头,还不是随人捡去。”
“……”
“刀龙家的猎场和封地,谁许你们恣意过境。你们年初还上儒门赔礼道歉来着,转眼之间又忘了,又过来,真是好记性。”
“那马蹄的印记又如何解释?”
“哦……”
千宫故意微微蹙眉,仿佛思忖似的,忽然莞尔一笑。
“只怕是魔界做的吧。”
千宫抬起眼光,薄冷轻笑之容,令人止不住地心神摇晃。 “谁叫你们老得罪人家来着。惹得人过来杀人放火不说,还嫁祸在刀龙家身上。”
“……”
“好生去查查看吧。打赢了魔界,再细细和他们说理去。”
千宫转身去了。在场的众人,片刻回过神来,禁不住恼羞成怒。
这简直特么的是只狐狸!眼前一晃,竟叫人鬼迷心窍一般,随他牵引着,耍得团团转。
那就索性开打吧。少废话!
玄宗众人怒上脸色,暗地里摩拳擦掌,只等宗主那一声吩咐。
亲王脸上淡漠,那意思摆明了是说:随便。
打就奉陪。不打,耗也奉陪着。反正他有的是闲工夫。
时机抓得正好。玄宗与佛门暗中有约,要趁着天气转暖的机会,一鼓作气将苦境中原的战事结束。兵力是有限的,这里多耗上一个人,苦境那边就少一份力量。况且法阵的开启需要天时天机,没得把时间浪费这上。
“那就先这样吧。过后,我找你们龙首说去。”
宗主站起身来。随从身边的各位道主也站起身来,心里暗恨着,强压着怒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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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宫参上的日子快到了。听说苦境那边的战事已经告一段落,龙首掂量着,也差不多是玄宗该找上门的时候。
龙首没怪亲王。他们是亲兄弟么。自己拉不下脸来,还是亲王替他出了这口气。照这话说,他还欠着亲王一点人情在里面。
玄宗找上儒门那天,排场是相当隆重的。名义是为恭贺。毕竟亲王家的公子入内参上,本来就是一件讲排场的事。佛门也来了人,观礼致贺之外,顺便还要商量打仗和借钱的事。出乎预料的是,就连异度魔界都派来了使臣,据说观礼的时候还特别被安排和佛门的那些人坐在一处。
这还真是嫌不够热闹啊。
宗主是找事来的。可见到龙首摆上的这些,脸上还是黑线了一下。
人是越来越流氓了。哪还有半点当年的影子?不过劲儿可是真够。论到“有劲儿”,越是上了年岁的人,才越显出老辣。
赔礼免了。扯淡用不着。赔钱是真格的。
龙首珠扇轻摇。那冷淡略笑的意思是说,赔礼?你想什么了?
赔钱么,意思一下倒也无所谓。只不过还没等宗主开出价,龙首先把大宗师召了上。
“你跟烟宫谈吧。谈出多少来,都照付。”
龙首轻描淡写地摇了摇珠扇。
大宗师烟宫来了。宗主一见他,心里登时又黑线了一片。
这可真是世易时移啊。换在早几年,自己随便开出个价来,龙首笔一挥就签了出去。如今不同了,谈钱的事也不亲自过问,只一挥手,只叫他找烟宫说去。
“你行啊。”
宗主呵呵笑着。
流氓是要讲派头的。别管心里多黑线,脸上绝对挂得住。
“那是。”
龙首珠扇轻摇,泰然自若地应了一句。
“合着我年下过来白跑一趟。”
想起年下之时那番待客的光景。眼前又要大婚,宗主这心中还真是够得上一番滋味。
“那还不是你自己乐意的。”
龙首随意地笑了声。
来也没白来啊。好吃好喝的,又没招待到狗肚子里去。
找后账怎么了。没前账哪来的后账。出来混的这点都意思都不明白,都混什么吃去了。
“请佛剑了吗?”
宗主忽然岔开话题,一笔荡了开去。
“结婚这么大事,不请他,过后可要挑理了。”
龙首淡略一笑。也不是头一回结婚了,可从没见宗主如此在意。
难道是为枫岫?……
想起宗主看向邪儒宗的眼神,龙首心中不觉微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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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至于年年都结婚,可照今年算却不是头一回了。一年请上三五回,他���无所谓,只是佛剑有没有兴趣来,那可另当别论。
人是出家人。六根早清静了。谁还在乎你结不结婚的?
圣行者的兴趣所在,或可说能使他亲上儒门的,似乎只有“天下苍生”四个字。
苦境地层断裂。修补天柱,平复天灾,都需要用钱使力。苦境人倒不缺,只是钱从哪里来?
圣行者找上龙首,是为了化缘的。
化缘是要讲气场的。手心向上是钱,手心向下也是钱。哪怕钱一样多,气场也不一样。
手心向上要钱,是求人施舍;手心向下拿钱,则是受人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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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首供奉圣行者,始自交情,却并非只为了交情的缘故。
妖身有天劫之限。无论尊卑贵贱的妖身,每逢妖力修行到一定的界限,就会遭逢一场足以致死的劫难。天地不仁,逆天之道杀无赦。儒门的妖仙道,目的之一正是为了护持妖众避开天劫而设。
龙首少年之时,妖力尚弱,不足以镇守儒门,故而借助玄宗道门之力,为此受制于人也是无���奈何之事。儒门与玄宗日渐分歧,积怨之深一言难尽。幸而得到佛门圣行者援手之助,才使得儒门不至于被玄宗彻底困住,酿成不可挽回之祸。
圣行者是佛门出身,但与佛门各方派系都无交涉。佛门的各位尊者,儒门惯来待以敬而远之的态度。唯独圣行者与龙首的交情,是经久不变的唯一例外。
儒门天龙寺供养地藏王菩萨。每逢圣行者莅临佛门,便以此间为暂住之地。佛道所教,常使人背君忘亲,断绝天伦之义。道者贵自由,任率性。而佛法之中,却有地藏本愿立下至深孝道,与儒门教旨并行不悖。儒行始自孝道,一以贯之,尽于忠恕。五伦纲常岂容率性?儒道势难两立,佛儒或可相容。由此一端,略可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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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首对圣行者说,钱的事,多少随意,悉听尊便。圣行者微微点头,只道佛法慈悲,却不曾说一声谢。
人只站了片刻。连一口茶都没喝,倒叫龙首心中颇为过意不去。
“多年不见。容吾相送一步吧。”
龙首站起身来。随侍身边的仙凤也起身跟了过去。
一路行来,满眼风光,尽是人间天上的景致。
“大师许久没来儒门了。”仙凤含笑之中,颇有些遗憾地叹道。
红裙乌发金钗,昔年少女容貌依旧。只是几经阅历风霜,容止言笑之间自然多出几分成熟的韵致。
“物是人非了。”
龙首摇扇略笑。难得从圣行者的口中,听到如此有人间烟火味的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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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行者此来,只和龙首见了一面。宗主原本是在的,只是一时有事离开,到底没得见上。
宗主怨言。龙首置之一笑。
“他的事情忙。如你这般忽然来忽然又走的,能遇得上才怪。”
“你们两个,还不就是排挤我么。”
“谁排挤你做什么。”龙首略笑着,棋坪上一子轻轻落下。
龙首爱下棋,每逢宗主一来就让人摆上。他平常总和邪儒宗对弈,那是真下棋,残局还都在屏风下摆着。宗主的棋艺糟糕透了。人是心不在焉惯了,下棋又只是输,谁知道龙首跟他下个什么意思。
虽如此,摆上棋坪,还是照样下。纵然有多大的心事压着,照旧不失豁然开朗的气度。
腹黑乌骨也罢,只是这一份豁达的心性,还是少有人能跟宗主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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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二十六
“怎不见你那龙儿?”
棋上静悄悄的。闲聊之中,冷不防被宗主提起一句。
宗主在意枫岫。那孩子分明是龙首生的,还装没事人似的?
龙首后宫众多,哪能不生出孩子。能令宗主如此在意,与其说是眼里所见,倒不如说是心照不宣的一种感觉罢了。
“不是看书,就是睡午觉吧。”
龙首略摇着扇子,眼光淡淡地看着棋坪,仿佛思忖着,半晌才将一子放下。
枫岫在太史侯身边住着。龙首常抱他过来玩,宗主来时也经常看到。
“这么安静?倒像你小时候的脾气。”
龙首淡略笑。如此对面坐着,又听宗主如此怀旧的口气说话,颇觉有几分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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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岫是青猫家的孩子。白天里常爱睡觉,晚上贪玩,迟迟不肯睡。
白日里安安静静地坐在身边。小小的人儿,手里搂着书,歪着歪着就睡着了。那种好不娇憨的模样,如何不惹人疼爱。
龙首放下笔墨,将披在肩上的常服轻轻盖在他身上。
目光停留着,总忍不住多看一会儿。常笑人痴,如今自己也痴心起来,这才体会到为人父母的心境。
七月将近。邪儒宗进宫探望,请将太史侯接回去住些日子。毕竟在宫中侍奉也挺辛苦的。龙首正要迎进新人,倒不如借此机会休息一下。
龙首留下了枫岫。难得他初次留在宫中,身边尽是陌生人,却既不害羞也不畏怯。
月明当空,龙首带着他在宫中散步。楼廊迂回。木屐踏在石子路上的清响声,静夜里听得更加真切。
枫岫脱了木屐,赤脚踏在被露水沾湿的石子路上。雪白的细石子铺成的小径,好像盈满月光的流水似的,蜿蜒向花香和夜色的深处流去。
龙首也脱了木屐,牵着手随他走着。月夜里的花开得格外幽静,香气也深,浸透着湿润的雾气。月光盛满花蕊之中,随风轻拂,仿佛摇摇欲坠。随处是草木的清香,好像是被夜色染出来的。
“怎样?将来也做宫里人吗?”
龙首略笑着问他。看他低头细想的模样,愈发觉得可爱。
宫中无处不好。可虽然如此,仕宫仍是一件辛苦之事。
政务繁忙就不必说了,还要时常在龙首跟前承奉。纵使龙首体谅,并不经常召上。可人在御前毕竟无法轻松度日,虽说是宠爱,却也着实叫人有些不惯。
这是从太史侯身上看到的。至于他自己,虽然体面风光,看起来无忧无虑,可终究无法像在家里那么悠闲自在——
“还是做主人好啊。”
龙首笑了。没错。无论是宫里还是宫外,是万里江山还是方寸之地,都是做主人来得自在。
“汝指个地方,吾来封汝作那地方的主人,怎么样?”
近旁一株枫树。绿叶青青,还不是秋来红遍染的时候。枫岫拾起一片叶来,手指拈着转了转。
“主人是封出来的吗?”
龙首是这宫中的主人。可这主人是谁封出来的吗?
兄长是青猫家的家主。这家主之位可是何人是封出来?
哪有封出来的才是主人?身为主人的,难道不封就不是主人了吗?
龙首大笑。不错。逍遥此身不为客。主人哪里是封出来的?主人的确不是封出来的。
“君无戏言。吾还是要封汝的。就以此为凭吧。”
龙首略笑着,信手拈下一片青青的枫叶来,递在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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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首的闲章是“疏楼主人”四字。那日过后,他亲手刻了一枚“枫岫主人”的闲章,赐给枫岫。
枫岫在纸上涂鸦,自觉满意了,便将“枫岫主人”的闲章印上。他从没练过书法,字写得随心所欲,无拘无束。那横平竖直的笔画都被他写得圆滚滚的,好像扑在草丛里的猫儿一样,一看便叫人忍俊不禁。
枫岫时常画画。人也都知道这些,经常走过去凑热闹。好些人跟他要画。枫岫没好意思给出,倒也拿出来让他们瞧瞧。
“这是什么啊?”
意琦行偶然得到了一张,拿给少独行看。
这是字吗?画吗?不是玄宗道士画的符吧?这些日子常见玄宗的人在附近走来走去。
龙首大婚,对方又是宗室出身的公子,排场自然更加煊赫。单看请来这么多客人,就觉得像在炫耀。刀龙家和白狐家都好风光体面。御殿参上入宫,依礼只能在深夜。可请来各方如此众多的宾客,倘若不在白天,又实在没有什么热闹好看。
时辰似乎已经定下来了。应该是在白天,这是从内禁卫轮值的时间变动猜出的。外客如此之多,警戒自当比平日更严,但又不能显出那种临敌戒备的样子,只能不动声色努力地记住那些面孔和名姓。
久在内廷供职的人,见惯了场面,或许已经习以为常了吧。可像他们这些初来乍到内廷武官,见到不知来路又不明所以的东西,当然会紧张一下。
“谁是枫岫主人啊?”
问谁都不知道。外客的名单中没有,连久在内廷的都没听说过这号人,叫人着急了好一阵子。
问到御前的侍从女官,一直转呈凤座,才弄清楚这位神秘的枫岫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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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岫泡了茶。这是他“受封”以来,第一次有人登门请见“枫岫主人”的。
少独行不喝茶的,可见对方一脸殷勤的样子,还是尝了一下。
他是喝酒的人,除了酒就只喝白水,别的一概不碰。如此精致的茶,还用这么小这么精致茶杯喝着,想来还是头一次。
他见过的孩子也多了。从来也见没像枫岫这样十全九美的人物:聪明是当真聪明,漂亮也着实漂亮,什么都好,就是闲着没事有点作。就这轻飘飘的一张画纸,惹得他们多少人折腾大半夜。本来心里有些不痛快,可一见他手捧着精致的瓷茶杯坐在眼前,却也说不出太多责怪。
“这是你画的?”
少独行从怀里摸出那张纸,往枫岫跟前递了过去。
那涂鸦乱糟糟的,满纸都是线条和颜色。那画风狂野写意。与其说是画,不如说是在宣泄一种心境。
打眼看去像画符似的。
眼前画纸上,恣意凌乱的色彩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气氛。瞧这般挥洒自如,倒像是道门才有的做派。可人家就专业就是画符的,画得怎么奇形怪状都不会有人介意。
枫岫那还有许多画,捧来一堆,没有一张不像是乱涂出来的。少独行一张张地翻来看去,几乎没忍住要笑出声。说涂鸦是小看人家了,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印象派。就拿眼前的这张来说吧,满眼绿色的背景中点缀着五光十色的东西。中间还有灰黑色的两团,能看出是大的和小的,好似互相偎着,特有一种毛蓬蓬的松软气氛。
“这是我们家的花房。这是我,这是阿辰。”
枫岫将手指一一指着,脸上微微泛红,忍不住有点难为情的样子。
少独行去过青猫家的花房。那是一处养花种草的地方。藤萝蔓生,蓊蓊郁郁的都是绿色,难怪背景是深深浅浅的绿。当中那五光十色的,也不知是药草开出的花,还是结出的果子。至于画中的那两团嘛,乍看不明所以,给枫岫一说便立刻明白了。两团毛蓬蓬的,那不就是两只猫?细处不论,那种懒散又亲昵的样子却是活灵活现的——别说,这还真挺有几分神似。
“画得不错。”
少独行面上淡然,心中忍不住略笑了一下。这画风属实不错,就那种日常亲切的感觉来说,确实满点气氛。
“那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少独行重新捡起他带来的那张画纸。一样是乱糟糟的线条和颜色,可感觉却叫人捉摸不定。
“我也记不得了。”
少独行重新捡那张鬼画符一般的画纸,仔细端详着。枫岫不好意思,忙忙地从他手里抽出画来,压到那一堆画纸里去。
少独行还有公务在身,无暇久坐。这事且先就这样吧。他见枫岫已将那画收在纸堆中,便也没再深问。
事情是白天发生的。原以为就这么过去了,谁知掌灯的时候,枫岫竟来找他说话。
“这画不是我的。”
枫岫将画纸递上。跟着的人手捧着一卷纸轴,此外还有成堆叠起的画作。少独行来找他的时候,他只顾着不好意思,也没细看那幅画就收起来了。平日里画得太多,记不得太细。一眼看去,还真以为是自己画的,因为那凌乱的色彩和线条确实跟他涂鸦的风格很像。
枫岫站在桌前,把整叠的画顺次铺开,摆成连起来的样子。少独行站在他身旁观看,没等枫岫开口,便一眼就看出了问题的所在。
枫岫画画有个习惯。他画画的作风太过随心所欲,要用裁好的画纸,会被局限得很不舒服。画纸都是成卷送来。他画画的时候,就从卷轴牵出一端,画多少就牵出多长,画好了才用刀裁下。如此一来,与卷轴连着的那一边,虽然还没有画上,却总会在边上沾染些墨迹和颜色。
枫岫将画连起来摆上,便可瞧出那一张一张的次序。他画得太多又太随意,有时自己也不记得涂抹了什么。所有的画都能拼得进去,唯独少独行拿给他的这一张,跟谁也连不上。
桌边好几个人站着围观,口里不说,心里却已经在佩服他的心细。谁能想到那沾在画纸边上的颜色?想到不说,还用这种拼图的法子来确认。这么小的孩子,不是人精才怪!
这么说是有人仿的?小孩子的涂鸦之作,仿它做什么?难道只是恶作剧?
少独行想到此处,目光不由得在那枫岫主人的名号停留了一下。
画里线条凌乱,却给人一种莫名的熟悉。这显然就是画符么。提起画符,自然会联想到那些玄宗道士。
道门中人擅用符咒。玄宗的那位宗主,每日出入龙首身边,简直就跟在自家地盘上似的。
枫岫新得到这枚印章,最多不过半个月,连龙首身边的人都不太知道。何况他所用过印的画都要留给太史侯看,还一张都没有送人。看来,能想到利用这印章人,确实离得很近。
擅长符咒的还有朝露之城的术法师。不过,邪主亲王重病避忌,魔龙殿这次并没有派人前来。这份疑心倒可省了。
隐约记得,阴阳道的术法当中也有用符咒驱使的。可阴阳师于封灵岛遇难之后,阴阳道的术法就此断绝,其使用符咒的方法再没人知道。……
青猫家是术法世家。年幼如枫岫,耳濡目染之中,习得许多术法之道上的见闻和掌故。太史侯不在宫中,否则一定要拿去请他辨认一下。天色已经晚了,此时出宫未免惊动。况且真要是有什么事情牵扯在里面,闹出动静来,一定会打草惊蛇的。
儒门外客众多。当下正是气氛敏感的时候。此事不便张扬,更不能找那些外人对质。
少独行心里飞快地想着,脸上却不动丝毫声色。他年纪虽轻却心思缜密,一时能想得这么多又这么周全,实在堪称老练。
“我看就暂时放���吧。有没有关系,明天拿到青猫家府上请教便是。”
少独行轻描淡写地吩咐着,目光在众人身上看了一遍。
众人点头,虽然没有明说,却都明白是要封口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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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了。少独行命人点灯,亲自送枫岫回去。
明月彩云,绘在如水的夜空上。雪白的月灯仿佛花朵似的开着,宛转流光,照淡了夜色。
枫岫坐在步辇中。少独行缓缓步行着随在他身侧。如此一来,两人的目光倒是一般高了。
“你叫什么名字。”
枫岫没有应。名是谁都知道的,何必再问。可见对方所问的不是他的名,而是他的字。
人未成年,何来有字。但若已经订婚,却又不同了。
如何回他呢?难道只故作不解地说一声“无字”?况且少独行能这样的口气问他,分明当他是大人一样。
“我先告诉你吧。不过元服以前,你可别说出去。”
少独行心中淡笑。看来,这是自己起的字。
“好,我答应。”
枫岫见他点头,略探身将手伸在他面前,在手心里写下“红鸢”两个字。
“我将来叫这个。”
灯光略暗。少独行淡淡地应了声,背着手走着,将那两个字在自己手心里又写了一遍。
邪儒宗字凤卿,太史侯字鹤冰,都是名如其人的。
鸢是猛禽。可念在这名字当中,听起来却像是花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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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二十七
星盘之上,血暗沉渊附近变得墨染一般。海底深处隐隐浮现的红光,明明是沸乱的岩浆在流动,却令人联想起燃烧的鲜血。
身披暗法之袍的王者,面目以漆黑面具笼罩,更显得阴沉诡暗。
遍体深黑的螭龙,蜿蜒游动在虚空的暗夜。妖光灼灼的暗鳞,散发出炽盛的邪气。
两阵渐近交接,逼人的邪气愈加炽盛。只见螭龙缓缓地抬起头来,微扬其首的瞬间,吐出一道暗气将身形隐没。
天昏地暗,暗无形质。虚空幻海上卷起波涛。四面八方隆雷惊动,仿佛涌浪翻腾,波涛震骇,可放眼无垠的暗中却一无所见。
杀气凝起在刀锋。耀目惊心,如银光闪电,循着怒涛腾起的声音,向一无所见的闇流深处奔啸而去。
逼人的威势在黑暗中沉沉压着,岿然不动。惟见闪电的白光,快到无处不在,有如龙蛇之势划过深暗的夜空,闪瞬之间,将风卷云涌的暗流照亮。
白光与暗流交缠着,在水镜中搅动起狂��的漩涡,转眼之间铺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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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宫深处的祭坛上,浮光闪动,萦绕着空暗的寂静。
神台四向七星燃灯,蜿蜒成青龙之势。天顶高悬着日月明珠,垂光照落,如烟似雾地笼罩在祭坛之上。
薄帷垂幕,飘忽不定。立身光影幻化之间,招魂舞祭。
招魂以扇,禳星以剑。魂至灵归,天云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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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望无尽的虚空幻海,遍体深黑的螭龙悬藏在黑暗深处。天穹突然崩裂。紫气东来,如划破长空的闪电一般,照亮了黑暗。
龙气所迫,魔龙暗黑的鳞甲上绿光萤动。双目赤红,狂暴中愈发显出狰狞之色。
刀锋锐气,携风雷滚滚而至。龙气凝聚刀锋之上,径向暗流袭去,巨浪纷飞碎裂,连腾涌的暗涛也被斩为两半。
心知关键将至,魔龙之主袖袍扬起,气劲狂飙。蓄势将发之际,孰料天起杀机,移星易宿。
天地震动,星河诡变。丕变的天象,为战局增添了不可知的异数。然而更令人惊骇的是,随着心头生起无名之念,眼前天地竟幻化成了记忆中最为熟悉的——
是……狼嚎谷!
光暗交击之间,虚空幻海,星云为之黯色。
诸般回忆涌入。陷入意识幻境之中的王者怒劲腾动,山河俱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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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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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舸乘雷,云旗逶迤。螭龙安驱,夜皎皎兮既明。
阴阳三合,惟时明暗。羲和初扬,光华何若!
弧矢九星,东南兮天狼。反弓操矢,射落于井宿。
青云为衣,白霓为裳。撰辔驰翔,东行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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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嚎谷之战是吗?
血暗沉渊,魔龙邪主,呵呵……
无声的目光,在内心深处一闪而过。
静,死一般的沉寂。碎裂的杯盏之声,如此清脆,仿佛琉璃一般坠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汝,抬眼来看——
仿佛浮在水面上的轻笑声,从虚幻中飘影而来。苍冷薄白的花瓣,夜雨飘零泫然如泣。
/
梦境中的战场,如虚雾一般散去。魂灵将离的片刻,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目。
银雪似的鬓发,漫然流落。仿佛月中倾下的光华,照彻永夜。
眉目,微然似笑。笑容,深藏冷色。
这无主的天下,空悬着属于汝的至尊之位。
汝,不动心吗?
汝……
无声之言,径直映入内心深处。
云气,无边无尽。
光,暗。
再无所见。
/
“你梦魇了。”
水盏递在手边。目不能视,只凭手上的触感接过来,意料之中地触碰在对方手上。
手指蘸入,触到一股清澈的凉意。湿润的感觉落在双眼上,沁人清凉,登时驱散了压迫在眼帘上的窒息浊重。
解破梦魇所需要的时间,取决于入侵彼方的灵力。妖仙道的术法者,每常经由梦境的进入他人意识,如今却在梦魇中被侵入灵识,以致目不能视。彼方术法灵力,堪称惊人强大。
画纸盛放在乌木托盘之中,正是那张署印枫岫主人的那幅涂鸦之作。满纸凌乱线条,荒诞得令人发笑的着色,在旁人看来只是儿戏,落在术法者的眼中,却弥漫着一股阴森可怖的狰狞气氛。
果然是玄宗术法吗?可背后那股狰狞诡异的气息,却叫人说不出来历。
“你以为如何。”
太史侯先天不足,不曾修行过术法之道。但只凭多年跟随在邪儒宗身边的见闻仍然能够断定,眼前咒术之物确是邪魔外道无误,虽然论起根基功底,的确是出自道境玄宗的。
邪儒宗随意丢下那张纸,冷冷的目光中尽是轻蔑之色。
“自苍死后,玄宗道法江河日下。玄宗如今的这些术法之辈,简直台面都上不得了。”
抛开眼前的咒术之物,真正令他忌惮的,还是梦魇中真正侵入他灵识的那股力量。
难道是阴阳师吗?想来,已经许久没见他了……
邪儒宗轻叹一声,任由思绪飘入久远的回忆。
年轻之时,热衷追寻术法之道。细雪薄樱的虚影之中,是那人,让他初次领略到飘渺浮幻的术法之境。
阴阳师在封灵岛遇害后,魂体在阴阳道中焚烧殆尽。如此清晰地呈现在梦境之中的,想必是他存留在世间的深重怨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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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术法,道生五行之中,术式玄机裂分天下。儒门妖仙道,东方柢地之木,仁而好生,以柔顺之道御万物。感天地之神灵,风生雨作,发天地之杀机,龙蛇起陆。儒门四贵的青猫家,世袭术法,奉事神宫,镇守妖仙道上。传至邪儒宗,道法愈精,境界始大。昔者道胜于妖,今则逆势。使儒门凌驾道尊,权重天下,青猫家族功不可没。
魔龙殿朝露之城,咒法召阴,伏天化忌。南方阳火,妖灼生烈焰,其气腾而为天,其质阵而为地。五星之芒,式神奉侍诏令。焰羽流光,阴阳幻生幻灭。朝露之城术法,昔年以阴阳师、伏婴师与人形师三杰鼎立。阴阳师为伏婴师咒害而亡,后被人形师虐杀于封灵岛上。阴阳师复生之后,将人形师镇压于鬼楼。昔人皆没,于今朝露之城术法之道仅存,只在伏婴师一人手上。
真言宗术法,起自西域佛国。西方精金,坚利不坏,断绝烦恼妄想,镇妖伏魔,超度众生涅槃往生金刚乘。坛城火供,执仪轨诵密咒真言。三密相应,即身成佛,明妃空行,万象森列。佛法大千,苦修禁欲,以造功德而灭罪业。唯真言宗体悟功德于罪业并依而存,特以欲贪作为修行的助力。万圣岩在日,真言宗被视为佛法异端,只限在西佛国境内。万圣岩灭后,正法不存,像法云生,是以真言宗盛行于世,最终成就天佛原乡。佛乡奉天佛为主,却以慧座忘尘缘修行最深。昔年佛厉之争,慧座以真言宗法封印厉族,助天佛斩杀天之厉,从此隐没,无人知晓其踪迹。
道门玄宗术法,运天地源流,往而复之,周行而不殆。北水自天一而生,上善玄德,清宁天地。然以天地之无仁不亲,因应天时,知天机而行天道,万物生杀予夺,操之于掌上。弦首苍殁后,道术阵法之能日渐式微。大道既隐,符箓炼丹之术盛行于世。昔日尊严道威,今已泯灭不存,殊可堪叹。
鬼主阴阳师,始出朝露之城,取法于正一天道,于邪能境中造出阴阳道法阵。术法必有所依凭,自生至死,由真入幻。唯阴阳道术法化幻成真,有逆死回生之力,故而五方术法中,以鬼主阴阳师高出众人之上。邪能境以阴阳道对抗魔界,一战击败朝露之城,世所瞩目。觊觎阴阳术法者,借百战决之名邀约,合谋将阴阳师杀死在封灵岛上。
阴阳师惨死之后,其所留下的阴阳双册,其中嗜血和化骨之法为野心者所得,先后在苦境引发幽皇和嗜血者之乱。九皇座祸乱,将连同苦境儒门在内的三教毁灭殆尽。祸乱未平,兵燹又现。随着异度魔界入侵苦境,佛门与道门为解救天下苍生,先后陷入战局中。
自封于妖仙道内的儒门,自始至终幸免于战事。及至龙首复出,儒门对苦境仍保持着疏离的态度。除了偶尔应佛门之约,共同对抗弃天帝,更多的时候只是固守在境界之内。玄宗道法式微,对儒门的威胁也越来越弱。自弦首苍遇难于星宫之战后,玄宗内部的纷争与日俱深,术法人才凋零,终无后继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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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宗术法的三个人:苍死了,赭杉军残废隐退,紫荆衣出走自弃。余者众人,皆不足论。”
星宫之战,玄宗为困住弃天帝和魔龙邪主,出乎意料地击碎星盘,不但将尚未撤出战场的玄宗众人统统陷没,还将儒门龙首陷入阵中。以身断后的代宗主苍为弃天帝所杀,魂体至今仍被困锁在魔界的万年牢深处,除非玄宗再起一位实力与之相当的术法高手,解破封印,否则将永无脱出之日。
以苍之死,六弦一派的余下众人自封退隐。昔年六弦四奇争辉的玄宗,尽归四奇掌握。当时的玄宗,术法上还有赭杉军与紫荆衣两人坐镇。表面看上去,由金鎏影独自执掌的玄宗,似乎还比两位代宗主并尊的当年更加兴盛。
奇峰道眉赭杉军,封云山一战被伏婴师设计,又被身为代宗主的金鎏影出卖,身中咒术魔气缠身。原本是深孚众望的玄宗继任者,从此以后,却只能以半人半魔的残废之躯,退隐于青埂冷峰之下。四奇分裂为两派,彼此断绝关系。经此变故,玄宗的术法实力虽远逊当初,但有紫荆衣在,仍然令人忌惮。
再后来,紫荆衣与金鎏影不合,愤而出走。金鎏影终于如愿以偿地将玄宗掌握在自己手上,但孤家寡人的他,只不过支撑了三个月,便使玄宗落入被魔界踏平封印的下场。如今的道境玄宗,是现任的那位宗主从废墟之上一手恢复起来的。虽然讨厌他,但在这件事上,还是要佩服他忍辱负重的耐心和毅力。
玄宗无量殿的阵容,非但物是人非,实力也无法与当年相较。昔年的玄宗,能登上无量殿的无一不是道境出身,如今却被正一天道者出身占了将近半数。此外要数从正一天道同脉所出的太清界,人虽不多,却以辈分之高、实力之强,具有相当的分量。至于玄宗直系出身的,除了现任宗主之外,便只剩下隐退于浩然居,和镇守萍山的那两位。但眼前以道门正宗术法挑战儒门妖仙道的,却非上述众人当中的任何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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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境的万道论坛,你可听说过?”
江湖中事,又是发生在苦境的,鲜为人知也不奇怪。邪儒宗对术法界的事情知之甚多,史事传言,轶闻掌故统统搜集,慎勿遗漏。太史侯和枫岫时常帮他整理这些,故而虽然身居重门府第,对遥远的江湖之事也颇知一二。特别是太史侯,邪儒宗平日和他所谈的那些话,全都记在心上。
“集境的无上道,以前出过一个叫笑封君的。苦境的万道论坛上,被誉与玄宗的那位宗主齐名——”
“齐名”两字一出,不禁引人微微一笑。大抵是近些年来被论成齐名的人太多吧。几日前还听龙首提起,说佛门鹿苑之中,九界佛皇座下,近来还出了一位与圣行者齐名的。名声是不容易闯的,可只要能攀上齐名两字,就能坐地起价地抬高身份。不过,江湖无情,相杀得凭实力。真抵上刀剑相拼的时刻,只靠“齐名”两字可不怎么管用。
“嗯。到处都‘齐名’。可见‘齐名’这两个字真是越来越贱卖了。”
能被封为与玄宗宗主齐名,想来或有几分手段?只不过玄宗的那位宗主,纵然流氓腹黑,其见识和气度毕竟当得起先天的名号。而眼前立下挑战书的这位,不管名号上被封为几流的先天,凭此为人行事的作风,照旧只能归入未入流的行列。
派系林立,各行其是,这是道门组织中最大的弊病。佛门的情形略好些,故而每逢临战应敌,才能表现得如此强势。不过,佛门之中的派系倾轧,手段之残令人不忍直视。少许的观念分歧,便能引发一场血腥争斗,可不是像玄宗那样互相吵吵架、再给人劝和一下就能过去的。纵观佛门历次争端,毫无例外地都以灭门血战作为结束。胜者所持被封为正宗之论,落败的则被斥为异端邪说,自然要清洗殆尽。
玄宗为道境出身之人主导的那些年,虽然派系之间也略有分歧,但处在上位的众人都能以大局为重,特别是临敌应战的时候,更是协力同心。先代的玄宗宗主,以取舍之难,故而从六弦四奇两派之中各选一位代宗主。其初衷是想以均势的局面调和矛盾,孰料却引发了派系之间更深且更强硬的冲突。玄宗沦落至此,最大的责任当然要归在那个金鎏影身上。但作为权势两分的始作俑者,那位先代的宗主似乎也无可推卸责任。
当下的玄宗,似乎有被正一天道一派主导的倾向。不过,正一天道本身就派系分裂,由此带来的问题虽多,却给人数已经处于弱势的道境一派留下了一些机会。那位现任的玄宗宗主,平日里所忙最多的,大概就是调和各派之间的纷争歧见。斡旋的手腕堪称不差吧,只是遇上性格强硬而偏激、唯我见为是的那种人,仍不免要头疼一番。
苦境对抗异度魔界的战局,正持续消耗着玄宗的力量。战局即将进入转折的关键,此时此刻,玄宗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在魔界之外再树起一个强势的敌人。为此大局,玄宗自上到下都不得不对儒门百般忍耐。如此委屈求和的姿态,对原本道威尊严的玄宗来说,实在堪称是屈辱之事。
前者儒门越境相杀,彻底激怒了玄宗的强硬派。眼前的挑战书正为前事而来。是否能一雪耻辱另当别论,只怕那位宗主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和局,就此便要付诸东流了。
如果儒门有心维持和局,可以将这封挑战书转交宗主,让他出面处置。毕竟事情还没有发生,随意处罚一下就可以交代过去了。只不过,当下的儒门似乎没有理由不显出强势。要是对挑战书不闻不问,任其发生,想必到时候玄宗宗主的脸上一定会更加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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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二十八
依宗主所言,笑封君宣告脱离玄宗之时,当众自废道身。他已经不算是玄宗之人了。所作所为也与玄宗毫无关系。依着玄宗宗法,叛道之人必当诛灭。只不过顾虑与魔界之间战局,又考虑到他自身功体已废,便暂时没有追究他的下落。时间只过了半月,倘若笑封君已经恢复到能够自如操纵术法的程度,其所借助的绝不可能是玄宗术法之力。嗯,倘若这话都属实的话,那玄宗表示无法对此事承担责任,倒也不是在故意撇清了。
最有可能支持笑封君的,应该是异度魔界。金鎏影在位之时,以叛逃的罪名追讨脱出玄宗的六弦众人,从此立下叛道必诛的残酷制度。各方势力,凡有收留叛道之人的,就是玄宗公开宣战。以至于他本人叛出玄宗之时,除了异度魔界之外无可投奔。金鎏影早被废位,但他所立下的这项制度却一直被保留着,以待来日向这位始作俑者追讨冤仇,替惨死在他手上的玄宗亡魂回敬。
如果笑封君背后真是魔界指使,那么典礼当日儒门所受的攻击,就意味着魔界对儒门宣战。先前儒门以妖仙道自封的时候,曾经立下“除非领土受到直接进攻,绝不解封”的条件。长久以来,儒门一直以此为条件,拒绝出兵参战。倘若这限制已经不复存在,龙首倒可以下令出兵苦境了。
自苦境开战以来,儒门还没有就立场正式表态。儒门以往的态度一直是倾向于佛门和玄宗的。虽然很少直接参战,但间接的支援从来没有中断过。星宫战役以前,历次的封魔之战都有儒门直接参与。所谓的三教一家,虽然眼下名存实亡,当时却确实存在。从三教联兵的结果来看,儒门虽不免于伤亡,但始终没能获得实质上的利益。可见儒门参战的原因,与其说是对抗魔界,不如说是与道门之间不得不履行的交换条件。
星宫之战中,龙首重伤,几乎被陷死在阵内。儒门经久积蓄的情绪一触而发,朝野上下一致认为应与玄宗断交,最终决定以妖仙道封印儒门,彻底从战争局面中抽离出去。魔界对苦境入侵的日益深入。儒门虽然置身战局之外,却因长远利益相关,一直保持着对战局的关注。近些年,龙首对玄宗的态度还缓和了些,只因为朝野上下的反对声浪,始终不曾下令解除封印禁制。
解封就意味着开战。权重天下的儒门一旦现世,就不可能置身战局之外。主战场远在苦境,涉入战场的佛门和玄宗,不但是为了解救苦境苍生的危局,更是要维护在苦境的势力范围和利益。在战场上势均力敌的情况下,儒门加入道魔两界的任何一方,都会使势均力敌的战局转变成压倒性的局面。眼下,非但是佛门和玄宗,连异度魔界也表现出试图交好之意:即使不能拉拢儒门与之合作,也要尽一切方式使儒门保持中立地位。
解封参战与否,龙首的态度至关重要。或许有解封参战的考虑吧。但在此之前,还是要先征求内廷外朝众臣的意见。
外朝廷议,反对开战的声音一直是大多数。举足轻重的四贵家族,虽然理由不同,对解封之事却多持保留态度。
以妖仙道封印儒门,正是邪儒宗当年亲自向龙首建议的。苦境所谓的资源,早在连年战争中消耗殆尽。既然三教一家的格局已经彻底毁去,儒门何不就此抽身,也免去随之而来的众多麻烦。
白狐家大宗师有着商人的眼光。他一直认为亲身涉入苦境战局是愚蠢行径。出兵所能获得的利益,以交易的手段同样可以获得。儒门的策略应该是保持在战局之外,挑起或压制局部战争,从中渔利。
刀龙家对开战本身并无意见,但对于与玄宗合作却坚决反对。御龙天兵府,自上而下,没有不厌恶玄宗道士的。若要解封开战,就该直接去攻打玄宗。对刀龙亲王来说,比起一贯始终的敌手,还是反复无常的盟友更加可恶。
四贵之中,唯独银蟒家稍稍偏向赞成的态度。倘若龙首有意出兵,银蟒家理当奉从,别无异议。不过,苦境方面已将出兵的时间定在春末夏初,这对银蟒家的兵力调度非常不便。
对异度魔界开战,以寒冷的冬天最为合适。银蟒家不畏严寒,惯于在寒冬出战。可苦境之人不耐寒冬,只能将作战时机选在天气转暖之后。温暖湿润的春夏之交,对银蟒家来说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浴水祓禊的仪式在暮春三月*,此后的三个月都要避忌,除非有特殊的原因,概不在此期间出战。
*注:银蟒家的人成年之后,常在三月暮春的时候结伴外出,在近水的幽静之地隐居,并在水边举行祓禊仪式。祓禊之后的三个月,静养别居,抚育后代。与招募府兵的刀龙家不同,银蟒家的兵力尽数为家族所出,故而对养育后代格外看重。避忌之月不出兵,是古来相传的惯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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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笑封君果然是以魔界为后援,则他挑战儒门的举动,对深陷胶着战局的玄宗和佛门来说,或许还是件好事。
受到外敌攻击,是儒门解封所必需的条件。此一立场,至少在儒门拒绝玄宗和佛门的时候是被一贯坚持的。一旦儒门受到进攻,朝野上下的反战态度必将动摇。从可预见的结果反看过去,笑封君叛出玄宗,可能是玄宗为促使儒门出兵而故意设下的计谋也说不定。
出兵苦境并不是参战的唯一方式。儒门与异度魔界之间并没有直接的边境。进攻魔界的两个方向,其中之一经过佛门,另一方向则要越过魔龙殿。以出兵路途是否便利,取舍之间还可以有更多的考虑。
万圣岩既灭,异度魔界在苦境的兵力正由玄宗独力牵制。玄宗兵力不足,当然最希望儒门能直接出兵苦境。不过,只要儒门自己不愿再搅到苦境这摊浑水里来,派兵进入苦境的计划便可以放下不论。
当下主导佛门的天佛原乡,力主攻下天阎魔城。儒门若能由此方向进攻,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不过天佛原乡的目标本应是异度魔界,为何舍弃弃天帝亲临的主战场,一心执着于灭掉魔城?弄清原因之前,儒门不宜轻举妄动。
从魔龙殿的方向出兵,可以偷袭魔界背后。衡江前线,历来是儒门重兵防御所在。虽然魔龙殿一方也有兵力设防,但儒门主攻的是异度魔界,以邪主亲王与弃天帝之间那早已相敬如冰的关系,大可对儒门过境的兵马等闲视之。唯一令人顾虑的是,当下邪主亲王已在重病之中。魔龙殿政局不稳,恐生变乱。倘若王位不能顺利交接到世子殿下手上,则儒门与魔龙殿的关系将变成未知的异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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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礼的前一天,魔龙殿的使者终于抵达儒门天下。人是带着噩耗来的:邪主亲王病故,魔龙殿举哀。虽非意外,可甫一听说消息,还是叫人难免震动。
儒门与魔龙殿同源有亲。邪主亲王的病故,也令龙首感到非常哀痛。依循惯例,两方新即位的君主,必须得到对方的承认才能确立地位。只是魔龙殿暂时还没有定下继承人来,故而提请延期,等到丧礼过后再通报议论。
魔龙殿的世子殿下,并不是真正的继位少君,这是龙首心中早知道的。倘若是龙气真正的继承人,当初见到的时候,应该有所感应才是。不过,能被指称为世子殿下,血统出身自然高出其余诸子之上——想必是与副体当中的某人所生的吧。
邪主亲王去世之前,留下了给龙首的亲笔书信,请龙首看在昔日交情的份上,静待旁观,不要插手魔龙殿之事。
“这是什么话?难道即使魔龙殿发生内乱,也要置之不理吗?”
龙首单独召见魔龙殿使臣,语气之中,颇有些责怪之意。
“形势已然至此。即使儒门出兵,也未必能够阻止。”
龙首无话,终究遗憾地叹了口气。内乱起处,势必残杀。仅以设身处地的同情心,也不愿看到魔龙殿落到那般地步。
“主人说,这都是应尽的命数。”
魔龙殿已经陷入混乱。邪主亲王派来的这位使者,只怕是回不去了。
龙首目光落向眼前神情淡淡的年轻人。覆巢无完卵啊,难得他有运气,竟然能逃出性命。
“旧主已故。拂樱的将来,听凭龙首之命。”
过往已矣。既来之则安之,以他随遇而安的性情,倒也不担心将来会怎样。
“汝名拂樱?”
“是。”
珠帘之外,俯身拜在御座之前的年轻人,温然淡雅的声音,引人心中一动。
“那就留在儒门天下罢。”
拂樱俯身再拜,应着龙首的吩咐抬起头来。
主君新丧,如此一身浅红薄樱色的装束,难免令人侧目。
“主君临去时说,这颜色很配拂樱。龙首若许,拂樱想以这一身装束,为故主尽最后的情分。”
龙首应允了。拂樱再拜,从容地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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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网2017.1.29】在中共党史上,1949年前有这样一批特殊的党员:他们的父亲或亲戚是国民党高官,而他们利用这一特殊背景,为中共暗中效力,收集情报,策反国民党官员等;或抛弃家庭,成为中共统战的棋子,对中共可谓立下了大功。中共建政后,他们选择继续追随中共,选择留在大陆。然而,他们没想到的是,他们的这一决定让他们万劫不复。
本系列所列举的遭到中共迫害的国民党高官子女和亲属只是中共残害中国人历史的冰山一角。可以说,中共成立后,尤其��在建政后,没有什么人能逃脱其魔掌。从中共内部到中共党外,从中共高官到普通百姓,从为中共立下汗马功劳的马前卒到中共的统战物件……中共如同一台绞肉机,将所有的人置于同一部机器下, 蹂躏、虐杀、残害。这样的中共的存在,是中国人的也是世界的耻辱。
蒋介石“文胆”陈布雷爱女自杀
陈布雷, 民国时期著名文人,才华出众。他长期追随蒋介石,参与国民党上层决策,为蒋草拟了大量文稿,素有国民党“领袖文胆”和“总裁智囊”之称。在国共内战国民党 军队溃败的1948年,理想与现实的背道而驰让陈布雷选择了服药自杀,并留下8封遗书。蒋介石闻讯后,偕夫人宋美龄亲往中国殡仪馆吊唁,并亲写“当代完 人”横匾一副,还命蒋经国去杭州参加公葬。
让人不无错愕的是陈布雷8个儿女中竟有4个儿女是中共党员,尤以其爱女陈琏最具传奇色彩。
1919年出生的陈琏,是陈布雷最钟爱的女儿。因陈夫人生产时身亡,所以人们怜惜地称她为“怜儿”。陈琏6岁前一直由外婆抚育,被宠爱有加,是以性格中有一些任性与倔强。6岁时,她才回到了父亲的身边,后来违背了父亲的意思,自作主张考进了杭州高等学堂。
全面抗日战争爆发后,陈琏随陈布雷到重庆上中学。期间,她读到了中共在延安出版的一些书刊,思想比较激进,并在身为中共地下党员的高中班主任的介绍下于1939年加入了中共,之后考入昆明西南联大地质系学习。
当时昆明“左”派人士甚多,中共地下活动也异常活跃,陈琏也加入其中。1941年,国民党为反击中共不抗日打友军的做法,在皖南一带消灭了叶挺部的 新四军,同时还加强了对中共地下党员的围剿。在中共的安排下,陈琏也秘密撤离了昆明。尽管陈琏渴望前往延安,但中共却是另有打算。在邓颖超的劝说下,在外 躲藏一年后的陈琏回到了陈布雷的身边,并利用父亲的身份做掩护开展地下工作,搜集情报。抗战结束后的1946年,陈琏执意要去北平(北京)教书,把家安在 上海的陈布雷在犹豫后同意了。
在北京期间,陈琏与另一名中共地下党员袁永熙结婚,婚礼十分隆重,不仅众多国民党达官贵人、军政要员、社会名流等参加,而且证婚人是北平市市长何思源。但陈布雷因公务在身,没有参加。
陈琏的特殊身份为夫妇二人在北京开展地下工作提供了便利条件。不过,在二人结婚不到两个月,国民党当局在查获一处中共秘密电台时,发现了“袁永熙” 的名片,导致二人被捕。因缺乏明显证据,国民党北平当局将二人以“共党嫌疑”空运押到南京,交国防部由保密局处理。此事自然也惊动了蒋介石,蒋在反复调查 后证实与陈布雷无关。同时,因无法确认二人的中共党员身份,蒋告诉陈可以保释,但请他“严加管教”。
1948年1月底,陈琏被保释出狱后,回到慈溪老家。几个月后,袁永熙也被保释,陈布雷让其住到家中,并请来亲朋好友为他接风洗尘,并嘱咐他要“好自为之”。半年后,回到南京的陈琏夫妇遵照党的吩咐留在了陈布雷的身边,继续搜集有关情报。
陈布雷自杀后,陈琏夫妇前往苏北中共统治区,并在中共建政后回到北平。陈琏先后担任国家少儿部长、华东局文教处长、全国妇联执委等。袁永熙则在1953年担任了清华大学党委书记。
1957年“反右”时,袁永熙因被捕的经历以及是陈布雷女婿而被打成了右派,并被开除党籍,职务一降七级,送到一个边远农场去劳改,陈琏则成为“右 派家属”,三个孩子也自然成为了右派子女。不得已,陈琏选择了与丈夫离婚,并独自带着孩子前往上海生活,希望可以躲过这场风暴。
然而,让陈琏没有想到的是,1966年的文革将自己彻底打入了深渊。1967年4月,华东局机关将陈琏列为重点审查对象,并派出专人去外地调查她的 历史。9月,又一批人员出差为她的问题外出取证。陈琏还蒙在鼓里,对此竟无察觉。社会上一个个叛徒被揪了出来,她还对自己的问题处之泰然。她的姐姐担心地 问她:“这回,他们会查你被捕的问题吗?”她说:“我的被捕早有结论,出狱时什么手续也没有办。小袁这回可能要遇到麻烦了。我没有事儿!”
陈琏说得不错。在她的档案里,有中央青委组织部1949年6月24日的正式结论,明明白白写着:“陈琏被捕后由家庭保释,狱中没有暴露组织,出狱时未办手续,出狱后积极寻找组织,来北平后积极工作——同意恢复她的党籍。”
可造反派们还是找到了陈琏是“叛徒”的铁证,那是一张蒋介石夫妇吊唁陈布雷时与其家人的合影。 有口难辩的陈琏最终选择了自杀。1967年11月19日早晨,身着一身整洁衣服的陈琏,从上海泰兴路华东局宿舍11层楼上一跃而下,死前留下绝命书,表示 “宁为玉碎,不作瓦全”,时年仅48岁!
陈琏自杀后,对她的批斗并没有停止。华东局机关召开声讨大会,列数种种罪状,说她在历史上有变节行为,文革中抗拒运动,畏罪自杀,这是又一桩叛党行为,并当众宣布开除的她的党籍。
而陈琏的从美国回来投奔中共的二哥陈过,文革期间被诬为特务,在杭州跳楼自杀未遂而致残;陈琏的幺弟陈砾1952年加入中共,文革中也被批斗。
多年后,陈琏的儿子如此说道:“我父亲兄弟三人参加革命,都曾出生入死,结果一个被错杀,两个后来成了‘右派’,加上我妈妈在‘文革’中的惨死,简直是无一幸免!那么,这又是为了什么呢?”是啊,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周佛海之子被关18年
作为中共“一大”代表的周佛海, 在认清了中共后,于1924年脱离共产党,加入蒋介石领导的中华民国政府,并担任中央宣传部部长,撰写了大量反共文章。他也因此被中共视为“不可饶恕”的 “叛徒”。1938年,他加入汪精卫的日伪政府,抗战胜利后,被国民党南京高院判处死刑,后改为无期徒刑。1948年因心脏病猝死。
据大陆媒体报导,周佛海的儿子周之友原名周幼海,他因从小被同学们骂为“小汉奸”,并且有同学将这三个字用刀刻在他的书桌上,而深感耻辱。之后,在读了美国记者斯诺写的美化中共的《西行漫记》等书刊后,开始对中共抱有好感。
1946年8月,周幼海正式加入中共,为中共“特别党员”,改名周之友。随后,被中共特务头子之一扬帆派回上海,在田云樵领导下的中共中央上海局肃反工作委员会从事策反工作,成为扬帆麾下的一员干将。不过,他的公开身份是在中央商场二楼交易所做投机生意的商人。
因为其特殊的身份,他得以结识大批国民党上层人物,周之友多次暗中策反,不时把重要情报报告给田云樵,他曾参与策反上海警察局的重要头目和浙东税警大队长。
中共建政后,周之友1955年因潘(汉年)扬(帆)冤案牵连被捕,被关押于北京秦城监狱10年。出狱后,以“反革命罪”又被判处管制3年。1967 年受刘少奇冤案株连,再度被投入秦城监狱,一关就是8年。1983年周之友获“平反”,出狱两年后离世。其人生中最美好的18年都在中共的监狱中度过。
被中共欺骗的陈琏、周之友的下场或许可以让更多的中国人从中得到启悟。
当年,中共军队可以兵不血刃占领北平(后改称“北京”)的直接原因是时任国民政府华北地区最高指挥官的傅作义,接受中共条件,率25万守军投降,而迫使傅作义做出如此选择的是他的身为中共地下党员的长女傅冬菊。
1946年国共谈判破裂,中共的生存发生危机,急需了解蒋介石的全面部署,中共遂命令傅冬菊回北平窃取傅作义寝室保险柜里保存的所有最重要机密。通 过同父异母的5岁小弟弟,傅冬菊顺利拿到了保险柜的钥匙,打开了保险柜,将最重要的军事材料拍摄下来。随后,又让小弟弟把钥匙放回父亲的上衣口袋,并保证 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中共很快得到了这个胶卷,称之为“这是解放战争初期最重要的军事情报”。傅冬菊出卖了父亲,也出卖了国民政府。
随着战事的发展,在潜伏在蒋介石周边中共间谍的配合下,东北的国民党军队连吃败仗,节节败退,华北陷入危机。
彼时的傅作义对共产党并无幻想,他曾公开说共产党会带来残酷、恐怖与暴政。后来,中共军队逼近北平时,是否把华北和60万军队交给中共,这个责任感和现实状况使傅作义心情非常矛盾,他痛苦到“经常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以头撞墙,咬火柴头想自杀”。
由于傅冬菊屡屡将傅作义的大量军事情报秘传给中共,让傅作义的许多军事行动屡屡失败。她在劝阻父亲傅作义不要率部南下、不要再为蒋介石卖命的同时, 还把父亲兵力部署、战略意图等情报及时汇报给中共,以致使中共根据取得的情报掌握战机,下令东北野战军提前入关,将傅作义及其所率部队困在华北。
根据傅冬菊提供的情报,中共做出了和平解决北平的决定。而为了北平千万百姓免遭涂炭及北平这座五朝古都大量稀世文物得以保存,傅作义接受了中共提出的秘密和谈,傅作义与毛及中共中央的联系均通过傅冬菊,彼时傅作义并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早已背叛了自己。
秘密和谈结束后,毛泽东以胜利者的姿态,起草了一个《平津前线司令部首长致傅作义的公函(最后通牒)》。这封公函措词极为强横、严厉。信中 说:“……贵部军行所至,屠杀人民、奸淫妇女、焚毁村庄、掠夺财物、无所不用其极……在贵将军及贵党统治之下,取消人民一切自由权利,压迫一切民主党派及 人民团体……在北平城内逮捕无辜人民……贵将军自身为战争罪犯……即应在此最后时机,遵照本军指示,以求自赎……。”在傅冬菊接到邓宝珊与中共代表苏静转 来的这封信时,深怕“士可杀,不可辱”的父亲临时改变主意。于是,故意将这封公函放在了傅作义在中南海居仁堂办公室的文件堆下面,让傅作义看不见。
直到1949年2月,中共军队入城并公开发表此通牒,傅冬菊才不得不把此信原件从档堆下面拿出来交给父亲。傅作义看过,当即痛骂女儿不忠、不义、两姓家奴。
让作为中共拿下北平功臣的傅冬菊没想到的是,自己在以后的岁月中境况凄惨。
1949年后,傅冬菊长期在人民日报社当记者。文革期间,她还是被作为“反党”的“阶级异己分子”给揪了出来,遭到残酷批斗。在她去探望父亲时,自身难保的傅作义对她说:“从今往后,你不要再来了。”
内心不解、痛苦的傅冬菊在给毛写了两封信后,最终获得了自由。
晚年的傅冬菊生活窘迫,微薄的退休金几乎让她看不起病,住不起院。前些年房改,需要个人将公房买下来,而这象征性的不多的钱,她都拿不出,以致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多次向她催逼房款。实际上傅作义上交了多处私人房产,退回一处给他女儿住,完全合情合理,但没人理这事。
2007年,傅冬菊离世。他的父亲傅作义则是在1974年4月病逝。或许,离世前,她才明白为何父亲当年骂自己“不忠、不义、两姓家奴”吧。
国民党元老居正女儿女婿双亡
居正,国民党元老之一,曾任国民政府司法院院长。居瀛棣,居正的女儿。1935年夏,居瀛棣考入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其间,她结识了一个叫周曼如(后改名周南)的同学,她是中共周边组织成员,并深受其影响。
1936年夏,居瀛棣在一些教会大学在浙江普陀山举行联合夏令营的活动中认识了祁式潜,当时的祁式潜是金陵大学的学运领袖,早已受到中共极深影响。后来,居瀛棣回忆说:“这偶然的相识,不料是根本改变我今后思想生活的渊源。”
最终,祁式潜并不知道居瀛棣是居正的女儿,只是觉得这个女学生穿着很朴素,也很有个性。后来,在祁式潜知道了她的身份后,就把她作为“发展周边团体”的物件,慢慢的两人之间又产生了爱情。
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后,已秘密加入中共的祁式潜回到扬州,组建了隶属于中共南京市委的中共扬州支部。居瀛棣也决心追随祁式潜的步伐。1939年2月,居瀛棣加入中共。同月,两人完婚。
从1938年9月到1943年7月,居瀛棣(化名朱慎)和祁式潜(化名赵政)在中共鄂东、鄂豫皖、皖东、淮南抗日根据地工作。由于祁式潜夫妇特殊的 家庭背景,他们成了根据地(尤其是淮南根据地)的知名人物,多次受到刘少奇、陈毅的接见。陈毅曾说:“共产主义是真理,不但我这个喝过洋墨水的人投身它的 门下,连居正的女儿也相信共产党。”
1943年4月,日军进攻淮南根据地,区党委部署妇女和儿童疏散。居瀛棣遂携两子经区党委批准潜入上海,同时淮南区党委开始了整风运动,随即又展开 了“审干”运动。8月,由于受到“抢救失足者”运动的负面影响,作为淮南区党委高级干部的祁式潜被迫出走,由此引发了淮南东南地区一大批干部受到怀疑,有 人甚至断言南京学联是一个打着红旗的特务组织。祁式潜赴上海与妻子团聚,其间(1943年8月至1945年8月)未能与中共组织联系上,事实上形成了“脱 党”。
1944年1月,祁式潜夫妇赴重庆,居正这才第一次看到了祁式潜,虽然居正对女儿女婿的共产党身份早就有所耳闻,但因深爱女儿,一向持反共、剿共态 度的居正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设法将女婿安排到财政部属下的花纱布管制局任视察一职。1945年8月,从事秘密工作的祁式潜被捕入狱,居正出面将他 营救出来。
中共建政后,祁式潜被任命为上海联络局专员兼秘书处处长,居瀛棣被推举为上海市静安区的人民代表。文革爆发后,祁式潜被打成了“小三家村”成员和“叛徒”,1966年8月4日服下“敌敌畏”身亡。造反派马上召开批判大会,宣布其为“畏罪自杀”,开除党籍。
居瀛棣为夫申冤近3年后,也被打成了“反革命翻案集团”头目,1969年离世。他们的儿子嵩年也被关在监狱中。
傅冬菊和居瀛棣至死可明白,在她们背叛自己父亲的那一刻,她们的命运就已经注定。
张学良之弟临终明白自己恶魔缠身
在中共唆使下发动西安军事政变的张学良,在很多人看来是“千古罪人”。因为正是他这幼稚之举,使蒋介石剿共功亏一篑,并使中共借抗战时期发展壮大, 最终窃取了政权,而政变后为中共抛弃的张学良也看清了中共的面目,并对自己的所为深表后悔,并在晚年称自己是“罪人中的罪魁”。同样受中共欺骗的张学良的 胞弟张学思却是在临死之前才幡然醒悟。
张学思是张学良的四弟。少年时即受社会主义思想影响。1933年即秘密加入中共,并受中共派遣到廊坊东北军六十七军特务大队做兵运工作。同年9月, 在张学良的介绍下,进入南京中央军校第十期预备班学习。1937年初毕业后到东北军第五十三军任见习排长、上尉参谋。1938年10到延安,其后参与了中 共在日军后方有限的游击战争。
中共建政后,张学思先后任东北大学校长、安东海军学校副校长、大连海军学校副校长兼副政委、海军副参谋长等职。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张学思还几次受到了毛和周恩来的接见,仕途是一帆风顺。
然而,文革爆 发后,张学思被批执行刚刚被打倒的罗瑞卿的“资产阶级军事路线”,并要其交代所谓房产不清的问题,并罢免了其海军司令部党委书记的职务。1967年7月, 张学思被关进北郊卫戍区某团的一个营区里一个十平方米左右的小房间里。房子很阴暗,水泥地面十分潮湿,屋子不通风,很闷。
在关押期间,张学思除了写信给海军党委质询原因外,还给周恩来写道:“我背叛了自己出身的阶级,在党内遵循毛主席指引的道路走了三十年,在工作中虽 然曾有过这样那样的缺点和错误,但是我以党性和生命向党保证,我绝不是叛徒、特务、反革命分子……我已向海军党委写了三封信,至今无回示也无人与我说话, 因此给您写了这封信。”但他依旧没有得到任何的回音。
1968年,张学思住进了医院。最终诊断结果是:(一)全身血行播散性结核;(二)肺原性心脏病;(三)重度营养不良。虽然病重如此,但他还是被送回了密不透风的小屋子里,没有新鲜的空气流通。张学思请求将窗上的牛皮纸撕下,但被拒绝;希望吃水煮土豆,也被拒绝。
1970年,张学思病情恶化,虽然周恩来下令全力抢救,但由于其长期被折磨,病情加重,于当年6月29日含恨离开了人世。临死前,长期处于昏迷状态 的张学思已然说不出话来。不过,当他见到在延安最好的多年挚友郑新潮时,眼神一亮,似乎清醒了许多。他把床头的闹钟推到地上,女监护员闻声拿来纸笔,他遂 仰卧在病床上,愤然写下了“恶魔缠身”四个大字,郑新潮反复追问:是病魔缠身吧?他摆摆手,又将四个字重写了第二遍。大概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所遭 遇的一切,都是因为上了中共这个恶魔的当所致。
于右任女婿文革厄运
国民党元老于右任,曾任国民政府审计院长、监察院长。他的女儿于芝秀嫁给了深得其欣赏的屈武,而屈武早在1923年就加入中共。
中共建政后,于右任前往台湾,其夫人高仲琳、女儿于芝秀则留在西安,女婿屈武则先后任政务院副秘书长、对外文化联络委员会副主任等,并出访十多个国家,还在1952年加入民革。仕途还算一帆风顺。
不料文革爆发后,屈武即成为批斗对 象,主要罪名有三:一是“里通外国”,在苏联十二年,一贯亲苏,自然是“苏修特务”;二是“反革命两面派”,虽身在革命阵营,实际对国民党感情深厚,为于 右任夫人祝寿是为呼应蒋介石“反攻大陆”;三是“包庇叛徒”,在新疆帮张治中营救的131名中共人员均为“叛徒”,将他们送回延安是蒋介石的“阴谋”。
因屈武对上述罪名坚决否认,由此被认定为“顽固不化的反动分子”,遭到严重迫害。1968年8月,屈武被以“反革命罪”投入秦城监狱。在关押期间,屈武的妻子于芝秀、岳母高仲琳遭受冲击,先后离世。
文革结束后,屈武被中共平反,1992年去世。
胡适之子上吊自杀
胡适, 民国时期著名的国学大师,曾在北京大学任教,1938年至1942年抗战期间出任中华民国驻美大使,1957年后出任台湾中华民国最高研究机构中央研究院 院长之职。其在学术和政治上的影响都不可小觑。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毛和中共为了铲除知识份子中的自由民主思想,将胡适列为重点批判对象,与之相关的不少人 被关、被打成“右派”,甚至被害。这其中就有胡适的次子胡思杜。
胡适有三个孩子,长子胡祖望、长女胡素斐和胡思杜。 在胡适担任驻美大使期间,胡祖望于1939年、胡思杜于1941年先后赴美读书,胡思杜选择修读历史。1948年,当他与父亲的朋友一同回到北平时,许多 人看在胡适的面上,纷纷邀请其到大学任教,但胡适以“思杜学业不成,不是研究学问的人才”(邓广铭语)为由拒绝了所有邀请,只同意他到北大图书馆工作。
1948年12月,蒋介石派飞机到北平接胡适等文化名流。来使告诉胡适,这是南下的最后一次机会。对中共没有什么了解,但自认为没有做过对其有害的事情、不会被其怎样的胡思杜决意留下。胡适的妻子江冬秀虽然难过,但也无可奈何,只好给儿子留下了一些细软和金银首饰后离去。
1949年9月,胡思杜进入华北人民革命大学政治研究院学习,分在二班七组。次年9月11日,胡思杜致信给在美国的母亲,告诉了毕业后去唐山交通大学教书之事,信中还盼父亲胡适少见客,多注重身体。
1951年,中共为了加强对知识份子在思想上的控制,开展了针对知识份子的思想改造运动。在运动中,胡思杜违心的批判自己的父亲,还亲自编写和登台 演出反美话剧。此外,他还在香港《大公报》上发表《对我父亲——胡适的批判》一文,表示要与之划清界线,断绝往来。胡思杜的“叛逆”之举在海内外引起了极 大的震动和消极影响,而胡适却不愿多谈此事。
在“学习改造”结束后,胡思杜还将母亲留下的细软上交给中共,“向党组织表示他的忠心”,并表示要加入中共。可以说,在唐山工作期间,胡思杜一直认真努力地工作,希望以此为父亲“赎罪”。
胡适在1950年10月7日的日记中曾记述来自一位朋友的消息:思杜有一个女朋友,现在贵州,明春可能回来,希望他明年能结婚。然而,大概迫于压力,这个女朋友最终与其分手,此后再无人愿意与思杜谈恋爱。
1957年,为了彻底消除知识份子的不满之音,毛泽东采用“引蛇出洞”的策略,让知识份子自由发表看法,给中共提意见。一些知识份子上当,这其中就 包括想入党的胡思杜。他主动给他所在院、部的领导提了不少建议。随着中共反击右派的开始,胡思杜被打成“右派”,说其是向党进攻,并将其父亲胡适一齐批 判。
不堪受辱的胡思杜于当年9月21日上吊自杀。在其亲戚胡思孟接到学校打来的电报赶到唐山后,“看到满院子的大字报,都是批判他(指思杜)的,也有批 判胡适的”。学校告诉他,胡思杜是“畏罪上吊自杀”,并给他看了一下思杜的“遗书”。此时胡思杜已经被装到棺材里,胡思孟等人便在郊外挖了个坑,把他埋 下,立个小木牌,“现在恐怕也不知在什么地方了”。
料理完后事之后,胡思孟便把胡思杜的书和衣物装了一架子车托运回北京。文革期间,担心红卫兵抄家,胡思孟就将胡思杜的书大部分都烧了。至于那份“ 遗书”的抄件,也在“文革”期间被胡思孟撕掉了,只保存下纸的一角。
1962年,胡适在台北病逝,至死都不知次子离世的消息。
此外,胡适的亲侄子语文教师胡继光,先是被划为“右派”,后在文革中被红卫兵打死。
结语
本系列所列举的遭到中共迫害的国民党高官子女和亲属只是中共残害中国人历史的冰山一角。可以说,中共成立后,尤其是在建政后,没有什么人能逃脱其魔 掌。从中共内部到中共党外,从中共高官到普通百姓,从为中共立下汗马功劳的马前卒到中共的统战物件……中共如同一台绞肉机,将所有的人置于同一部机器下, 蹂躏、虐杀、残害。这样的中共的存在,是中国人的也是世界的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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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matts-blog-blog · 7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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氪星晚报 | 钉钉注册用户过亿;圣诞版iPhone X惊艳亮相;新能源车免征车辆购置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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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证券时报·e公司报道,继在全国率先实现了公交车纯电动化之后,深圳市交通运输委27日下午宣布,深圳累计推广应用纯电动出租车1.25万辆,日均行驶总里程429万公里,是全球纯电动出租车规模最大、应用最广的城市。纯电动公交及出租车大规模推广使用,带动了比亚迪、南京金龙、五洲龙等新能源汽车整车制造企业快速发展。2016年深圳新能源产业产值超过1000亿元。深圳将继续加大力度推广应用纯电动出租车,至2020年实现出租车纯电动化。 http://dlvr.it/Q7nBw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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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matts-blog-blog · 7 ye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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氪星晚报 | 特斯拉在京建新能源公司;小米百度宣布在一起;村主任刘强东发表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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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氪日前获悉,哈罗单车和芝麻信用达成战略合作,开启十城同启芝麻信用免押金骑行。免押金正在成为共享经济行业的大趋势。一周前,芝麻信用刚刚公布未来最重要战略:将投入10亿元,与合作伙伴一起消灭押金。 大公司 刘强东任平石头村名誉村主任,称让家家过上小康生活 11月28日,阜平县平石头村村民委员会正式聘请刘强东担任平石头村“名誉村主任”。刘强东在聘任仪式上说,“我是农民的儿子,一路从农村走向城市,深知农民生活不易,农村发展之难。我有信心通过我自己和全体父老乡亲的努力,三年内帮助平石头村的贫困户脱贫,五年内让全体村民年均收入翻十倍,户户都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家家都能过上小康生活。” 谷歌确认正在中国组建AI团队 据腾讯科技消息,11月28日,在日本东京举行的Google亚太地区媒体开放日活动上,Google Research Group资深院士、Google Brain联合创办人Jeff Dean对外确认,谷歌正在中国组建AI团队,团队主要分布于北京和上海两个城市。今年下半年,谷歌对外招聘信息显示,其正在中国招募AI方向人才。根据彼时信息,谷歌招聘的岗位集中在机器学习领域,包括机器学习研究员、机器学习技术主管、云端机器学习产品经理等。Jeff Dean今天的表态,为谷歌首次对外确认正在中国组建AI研发团队的信息,但其并未透露团队组建进展。 特斯拉北京设立新能源研发公司 特斯拉近期在北京新注册了一家新能源研发公司,这家名为特斯拉(北京)新能源研发有限公司的企业,于2017年10月前后注册设立,法定代表人为朱晓彤(XIAOTONGZHU),注册资本金200万美元。特斯拉中国的办公点也设在华贸中心3号写字楼7层、8层。工商登记信息显示,新成立的特斯拉(北京)新能源研发有限公司的注册地址为:建国路77号7层701室,也就是华贸中心写字楼7层。独立互联网行业分析师张旭表示,此前特斯拉在中国并不做研发,但现在特斯拉更加重视中国市场,可能想基于中国本地化进行研发。 京东与斯坦福达成战略合作,携手推进AI研究 美国当地时间11月27日,京东集团宣布与斯坦福人工智能实验室(SAIL)启动京东-斯坦福联合AI研究计划,京东将联合斯坦福人工智能实验室围绕机器学习、深度学习、机器人、自然语言处理和计算机视觉等前沿技术方向,结合京东实际应用场景和数据,开展以研究项目为基础的合作。 百度COO陆奇携AI助力小米IoT 雷军要“把朋友搞得多多的” 在11月28日召开的小米IoT开发者大会上,小米公司董事长兼CEO雷军宣布,截至2017年末,小米IoT平台联网设备已超过8500万台,日活设备超过1000万台。此外,百度集团总裁兼COO陆奇作为神秘嘉宾也出现在活动现场,他宣布百度和小米已达成合作,双方将联手迎接万物互联时代的到来。在目前的中国互联网领域,开放已经成为所有企业的共识,越来越多企业将自己的能力开放给其他合作伙伴。一向提倡“广结善缘”的雷军便表示,要“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 。 美拍扶持女性化生态:将投入5亿资源、百亿流量及美图旗下全矩阵用户资源 11月28日,短视频平台美拍举行“美拍2018战略发布会”,2018年,美拍将从专注女性化生态、打造多元MCN生态、引领潮流文化的三大战略方向发力,实现打造 “女生最爱的潮流短视频社区”的战略目标。发布会上,美拍内容副总裁才华公布,美拍将投入5亿资源、百亿流量,以及美图旗下全矩阵用户资源,启动对美拍女性化生态的重点扶持,扶持策略并将从舞蹈、美妆、宝宝、运动、萌宠、手工、穿搭、美食此八大核心内容品类中展开。 陌陌第三季度净利润9380万美元,同比增长89% 11月28日晚,陌陌发布了2017年第三季度未经审计的财务业绩。财报显示,按GAAP(通用会计准则)计算,该季度陌陌净营收达3.545亿美元,同比增长126%。归属于陌陌的净利润为7910万美元,上一年同期为3900万美元。每股美国存托股(ADS)摊薄净利润为0.38美元,上一年同期为0.19美元。 贾跃亭旗下法拉第面临债务危机,苦苦寻求5亿美元融资 据彭博社报道,贾跃亭的商业帝国正在不断萎缩,现在又面临新的麻烦。知情人士称,他的美国���动汽车创业公司法拉第未来一直无法完成5亿美元融资。知情人士称,如果法拉第无法在12月之前完成A轮融资,就需要立即兑付逾4亿美元的可转换票据和12%的利率。法拉第还需要处理大约1亿美元的未付票据。几个月来,法拉第一直寻求通过融资偿还中国投资者的债务,但是未能成功。 打了七折!软银对Uber估值仅480亿美元 据美国媒体援引知情人士称,软银集团提出的报价对Uber的估值仅为480亿美元,较该公司上一轮融资时690亿美元的估值大幅折价30%。上述媒体称,除了要约收购部分股权外,软银还将以690亿美元的估值对Uber投资至少10亿美元。 联想集团:12.4亿元出售摩托罗拉武汉有限公司股权 据新浪科技消息,联想集团发布公告称,本公司的全资子公司摩托罗拉(北京)移动技术有限公司订立一份股权转让及框架协议,向国开新城(北京)资产管理有限公司出售联想移动通信软件(武汉)有限公司的全部股权及若干负债,协议项下所涉及的总代价约为人民币 12.4 亿元。 Snapchat与宝马合作推AR广告,期望创造新营收方式 据雷锋网报道,近日Snapchat与BMW合作,在Snapchat的应用上推出AR广告。Snapchat期望以新的广告形式来增加他们的收益,挽回近来大幅下降的股价,扭转亏损状态。此次与BMW的广告合作使用的是World Lenses。Snapchat上的用户可以把BMW的X2汽车放置到现实世界中,用户可以给汽车换颜色,可以绕汽车一圈拍照。 投融资 AI独角兽公司商汤科技获阿里15亿人民币投资 近日,阿里巴巴向AI独角兽公司商汤科技投资15亿人民币。这应该是截至目前AI领域最高的单笔融资金额。包括阿里巴巴投资部的一位投资人在内的多位投资人都证实了这一消息,但商汤科技尚未公布这一消息。这家公司是目前AI创业公司中的头部企业,今年7月宣布了4.1亿美元的B轮融资,11月商汤宣布获得高通的战略投资,金额为数千万美元。 致力于用“AI+基因大数据”辅助遗传病临床决策,「安吉康尔」获1500万人民币天使轮融资 28日上午,安吉康尔宣布获得1500万人民币天使轮融资,由丹华资本领投,和盟创投跟投。安吉康尔成立于2017年初,致力于将基因大数据与人工智能相结合,打造临床决策辅助的精准医疗平台。 停车运营公司阳光海天宣布获15亿元A轮融资,美国华平领投,红星美凯龙跟投 今天,停车运营公司阳光海天停车产业集团宣布,阳光海天近日完成新一轮融资。据悉,本轮融资共计15亿人民币,由美国华平投资集团领投,红星美凯龙集团跟投,并将旗下200多家居MALL和几十个爱琴海购物中心的共计近30多万停车位经营权注入。 「Coookie9」获数百万元天使轮融资,要做饼干界的爱马仕 36氪获悉,我们月初报道过的饼干品牌 Coookie9,已完成数百万元天使轮融资,由水木资本领投,鼎翔资本跟投。Coookie9 主打甜品等级的高端饼干,借鉴法式甜品的做法制作不同口感、口味的饼干,并坚持不添加防腐剂。Coookie9创始人兼CEO Sam 表示,Coookie9 选择的品牌战略是高维打低维,整体销售策略是,在主要城市的核心位置开出3-4个门店,形成品牌效应及壁垒,而后带动线上销量增长。本轮融资将主要用于品牌建设,市场推广,与线上团队发展等方面。 新产品 荣耀发布AI旗舰机V10,支持3D拍摄 据腾讯科技消息,今日下午,荣耀对外发布荣耀V10。4G+64GB标准版售价2699元, 6G+64GB高配版售价2999元,64GB+128GB尊享版售价3499元。荣耀V10将于12月5日在华为商城、京东、天猫、唯品会、苏宁和国美6大平台首发,之后全渠道将发售。配置方面,5.99英寸全高清屏幕,18:9的全面屏厚度只有6.97mm超。有4GB和6GB两种运存规格可选,内置3750mAh容量电池,并支持最高22.5W超级快充,主副卡同时支持Volte。值得关注的是,荣耀V10搭载麒麟970处理器,AI成为最大卖点。荣耀还带来了一项对标iPhone X黑科技技术,3D结构光的镜头技术,它支持3D人脸建模和人脸识别,并且达到了移动支付要求的安全级别。 一加发布全面屏双摄旗舰一加5T,顶配售价3499元 据凤凰科技消息,一加手机在北京举行新品发布会,推出一加5T顶配售价3499元。在一加5之后,刘作虎再次带来年度旗舰升级版本。在硬件配置方面变化不大,依旧是骁龙835配8GB大运行内存。不过一加5T换上了流行的18:9全面屏,指纹识别也移至背面,同时加入人脸识别功能。一加5T采用双广角镜头方案,运行基于Android 7.1.1氢OS版本。一加5T仍然延续一加5的定价策略。6+64版本售价2999元、8+128版本售价3499元,将于12月1日上午10:00联合京东线上线下同步首发。另外一加5T还推出熔岩红四周年纪念版,8+128售价同样为3499元。 小米AI音箱限量版将在明年发售 据凤凰科技消息,在今天上午召开的小米IoT开发者大会上,小米生态链副总裁、探索实验室负责人唐沐宣布,小米AI音箱限量版将在明年发售,具体售价现场并未透露。 无印良品即视感!三星设计了两个系列无线充电家具 2016 年,三星推出了新创孵化项目 Creative Square,以旗下资源协助早期创意团队发展各类新想法。韩国的 designstudio PESI 是孵化项目中第一批加入的团队之一。近期,PESI 推出了两系列包含无线充电模块的家具产品。“On the Surface”是一系列配备了无线充电板的桌面用品,其中包括音箱、镜子、电子钟、收纳盒、收纳盘五种产品。“Composition”则是一系列以托盘为基础的家具产品,其中包括储物柜、架子、桌子三种产品。 谷歌申请铰链专利,可自动调节笔记本屏幕 据外媒9to5Google报道,谷歌已经获得了一项新的专利,该专利描述的是一款自动显示铰链,它可以自动调整屏幕和用户面部之间的角度。当然,和所有的专利一样,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一定会在下一款Pixelbook上看到这项技术,但它确实提供了一个有趣的视角来了解这种可能性。 潮科技 AI大脑植入物既能治疗精神疾病,还能监测是否复发 据《自然》(Nature)网站报道,美国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局(DARPA)资助的研究团队正在开发设备来记录神经活动和自动刺激大脑,该设备主要用来治疗精神疾病。由AI控制的、针对情绪障碍的大��植入物目前在进行人体试验。 日本人发明粪便驱动摩托车,只是千万别翻车 日本人发明粪便驱动摩托车,车的动力来自于粪便以及生活废水,也就是大家熟悉的沼气。充满之后能够以8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驱动,续航里程达到300公里 。根据目前测试结果来看,这辆马桶摩托车能够减少50%的二氧化碳排放量。就是千万别翻车啊! 哈佛MIT联手出品造价低于1美元的机械臂,可承自身重量千倍 麻省理工大学计算机科学和人工智能实验室(CSAIL),联合哈佛大学威斯研究所,研制出了一款超级便宜又给力的机械臂。这款机械臂的内部骨骼参考了折纸的力学原理,采用可塑性强的可折叠材料,通过液压或气压的方式,来控制的机械臂的运动。未来,这款主打安全但同时便宜还给力的轻柔机械臂,可以用到医疗助理设备、工业流水线、太空探索上和其他可以穿戴的外骨骼上。 其他值得关注的新闻 深氪|我想留在北京,我喜欢这里的自由、希望和其他 北京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夺走了19条生命,也让许多人的“家”不复存在,甚至被贴上了“低端产业人群”的标签。36氪采访了数位在北京市群租公寓大清退行动中,不得不仓皇找房、搬家,甚至险些流离失所的人。从他们的自述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们有一份正当工作,职位或许卑微,收入或许微薄,但这就是他们职业和生活的起点。 新华社再评现金贷:加强金融监管必须加强科学预判 新华社发表评论文章称,监管部门应尽快建立适应快速金融创新的制度性安排,将所有金融行为和业务纳入监管,不留政策漏洞,还应未雨绸缪,不能每次风险积聚到火烧眉毛,才来一次暴风骤雨式的监管,以免“按下葫芦起了瓢”。加强监管协调,增强监管合力,不留任何监管真空,形成全国一盘棋的金融风险防控格局。 距离主流再近一步?媒体称韩国一银行拟测试比特币钱包平台 据媒体报道,韩国大型商业银行新韩银行正在选择一家公司来测试比特币保险库和钱包平台,若该银行在明年年中如期提供服务,它将成为首个提供比特币保险库和钱包服务的受监管大型商业银行。 全球宽带网速排名:韩国第1、中国第74 根据Akamai提供的《2017年度第一季度互联网发展状况报告》,全球网速均值为7.2Mbps,最快的前10名国家和地区当中,亚洲占据4席,堪称是网速最快的地区。在所有国家和地区当中,韩国凭借28.6Mbps的均值速度位列第一,几乎是全球网速平均值的4倍。中国香港则以21.9Mbps的平均网速位列第四。美国虽然拥有硅谷这样的名片和众多的互联网巨头,但是在网速方面却并非最佳,整体网速只有18.7Mbps,位列第10。中国则凭借7.6Mbps的平均速度位列第74名,刚刚超过全球网速的均值,但是从提速情况来看,环比上一季度的增幅为20%,同比去年的增速达到了78%。 http://dlvr.it/Q3Fv6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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