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设现在看着像前任 这傻逼某天自己从我的概念里脱离出来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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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h
#♒️squabble#我真觉得人有没有自我是伪命题#最近天天自己跟自己说话#像是缩壳乌龟#第一个自设现在看着像前任 这傻逼某天自己从我的概念里脱离出来跑了#跟他有俩小孩呢还 黑T白饺 现在已经被我锁在地下室里虐待#初三饺像弱智小堂弟#然后我是什么到底是也不知道了 性别是灰色方块 名字是难听的标签 特征像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丢在地上的零散代码#脱掉了这个标签往内部看空空如也啥也看不见#有本我这种东西吗#连自我意识本身都是缺乏的人#♒️kin feel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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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ll them with kindness" Wrong. CURSE OF QIN SHI HUANG
的是不我一有大在人了中到资要可以这个你会好为上来就学交也用能如文时没说他看提那问生过下请天们所多麽小想得之还电出工对都机自後子而讯站去心只家知国台很信成章何同道地发法无然但吗当於本现年前真最和新因果定意情点题其事方清科样些吧叁此位理行作经者什谢名日正华话开实再城爱与二动比高面又车力或种像应女教分手打已次长太明己路起相主关凤间呢觉该十外凰友才民系进使她着各少全两回加将感第性球式把被老公龙程论及别给听水重体做校里常东风您湾啦见解等部原月美先管区错音否啊找网乐让通入期选较四场由书它快从欢数表怎至立内合目望认几社告更版度考喜头难光买今身许弟若算记代统处完号接言政玩师字并男计谁山张党每且结改非星连哈建放直转报活设变指气研陈试西五希取神化物王战近世受义反单死任跟便空林士台却北队功必声写平影业金档片讨色容央妳向市则员兴利强白价安呵特思叫总办保花议传元求份件持万未究决投哪喔笑猫组独级走支曾标流竹兄阿室卡马共需海口门般线语命观视朋联参格黄钱修失儿住八脑板吃另换即象料录拿专远速基帮形确候装孩备歌界除南器画诉差讲类英案带久乎掉迷量引整似耶奇制边型超识虽怪飞始品运赛费梦故班权破验眼满念造军精务留服六图收舍半读愿李底约雄课答令深票达演早卖棒够黑院假曲火准百谈胜碟术推存治离易往况晚示证段导伤调团七永刚哥甚德杀怕包列概照夜排客绝软商根九切条集千落竟越待忘尽据双供称座值消产红跑嘛园��硬云游展执闻唱育斯某技唉息苦质油救效须介首助职例热毕节害击乱态嗯宝倒注停古输规福亲查复步举鱼断终轻环练印随依趣限响省局续司角简极干篇罗佛克阳武疑送拉习源免志鸟烦足馆仍低广土呀楼坏兵显率圣码众争初误楚责境野预具智压系青贵顺负魔适哇测慢怀懂史配呜味亦医迎舞恋细灌甲帝句属灵评骑宜败左追狂敢春狗际遇族群痛右康佳杨木病戏项抓徵善官护博补石尔营历只按妹里编岁择温守血领寻田养谓居异雨止跳君烂优封拜恶啥浪核聊急状陆激模攻忙良剧牛垒增维静阵抱势严词亚夫签悲密幕毒厂爽缘店吴兰睡致江宿翻香蛮警控赵冷威微坐周宗普登母络午恐套巴杂创旧辑幸剑亮述堂酒丽牌仔脚突搞父俊暴防吉礼素招草周房餐虑充府背典仁漫景绍诸琴忆援尤缺扁骂纯惜授皮松委湖诚麻置靠继判益波姐既射欲刻堆释含承退莫刘昨旁纪赶制尚艺肉律铁奏树毛罪笔彩注归弹虎卫刀皆键售块险荣播施铭罗汉赏欣升叶萤载嘿弄钟付寄鬼哦灯呆洋嘻布磁荐检派构妈蓝贴猪策纸暗巧努雷架享宣逢均担启济罢呼划伟岛歉郭训穿详沙督梅顾敌协轮略慧幻脸短鹰冲朝忍游河批混窗乡蛋季散册弃熟奖唯藏婚镜紧猜喝尊乾县伯偏偷秋层颗食淡申冠衣仅帐赞购犯敬勇洲束斗徒嘉柔绩笨拥漂狮诗围乖孤姓吸私避范抗盖祝序晓富译巨秀馀辉插察庆积愈端移宫挥爆港雪硕借帅丢括挂盘偶末厅朱凡惊货灭醒虚瑞拍遗忠志透烈银顶雅诺圆熊替休材挑侠鸡累互掌念米伴辅降豪篮洗健饭怜疯宏困址兮操临骗咧药绿尼蔡玉辛辈敏减彼街聚郎泡恨苏缩枢碰采默婆股童符抽获宇废赢肯砍钢欧届禁苍脱渐仙泪触途财箱厌籍冰涛订哭稳析杰坚桥懒贤丝���森危占茶惯尘布爸阶夏谊瓶哩惨械隐丰旅椰亡汽贝娘寒遭吹暑珍零刊邮村乃予赖摇纳烟伦尾狼浮骨杯隔洪织询振忽索惠峰席喵胡租款扰企刺芳鼠折频冒痴阴哲针伊寂嘴倚霸扬沉悔虫菜距复鼓摩郑庄副页烧弱暂剩豆探耐祖遍萧握愁龟哀发延库隆盟傻眉固秘卷搭昭宁托辩覆吵耳閒拨沈升胖丁妙残违稍媒忧销恩颜船奈映井拼屋乘京藉洞川宪拟寝塞倍户摆桌域劳赚皇逃鸿横牙拖齐农滚障搬奶乌了松戴谱酷棋吓摸额瓜役怨染迫醉锁震床闹佩牠徐尺干潮帽盛孙屁净凯撞迴损伙牵厉惑羊冬桃舰眠伍溪飘泰宋圈竞闪纵崇滑乙俗浅莲紫沟旋摄聪毁庭麦描妨勒仪陪榜板慕耀献审蟹巷谅姊逐踏岸葛卧洽寞邦藤拳阻蝎面殊凭拒池邪航驱裁翔填奥函镇丌宽颇枪遥穹啪阅锋砂恭塔贺魂睛逸旗萨丸厚斋芬革庸舒饮闭励顿仰阁孟昌访绪裕勿州阐抢扫糊宙尝菩赐赤喊盗擎劝奋慈尽污狐罚幽准兼尖彰灰番衡鲜扩毫夸炮拆监栏迟证倾郁汪纷托漏渡姑秒吾窝辆龄跌浩肥兽煞抹酸税陷谷冲杜胸甘胞诞岂辞墙凉碎晶邱逻脆喷玫娃培咱潜祥筑孔柏叭邀犹妻估荒袋径垃傲淑圾旦亿截币羽妇泥欺弦筹舍忌串伸喇耻繁廖逛劲臭鲁壮捕穷拔于丑莉糟炸坡蒙腿坦怒甜韩缓悉扯割艾胎恒玲朵泉汤猛驾幼坪巫弯胆昏鞋怡吐唐悠盾跃侵丹鑑泽薪逝彦后召吕碧晨辨植痴瑰钓轩勤珠浓悟磨剪逼玄暖躲洛症挡敝碍亨逊蜜盼姆赋彬壁缴捷乏戒憾滴桑菲嫌愉爬恼删叹抵棚摘蒋箭夕翁牲迹勉莱洁贪恰曰侨沧咖唷扣采奔泳迹涯夺抄疗署誓盃骚翼屠咪雾涉锺踢谋牺焦涵础绕俱霹坜唬氏彻吝曼寿粉廉炎祸耗炮啡肚贡鼻挖貌捐融筋云稣捡饱铃雳鸣奉燃饰绘黎卷恢瞧茫幅迪柳瑜矛吊侯玛撑薄���挤墨琪凌侧枫嗨梯梁廷儒咬岚览兔怖稿齿狱爷迈闷乔姿踪宾家弘韵岭咦裤壳孝仇誉妮惧促驶疼凶粗耍糕仲裂吟陀赌爵哉亏锅刷旭晴蝶阔洩顽牧契轰羞拾锦逆堕夹枝瓦舟悦惹疏锐翘哎综纲扇驻屏堪弥贯愚抬喂靖狠饼凝邻擦滋坤蛙灾莎毅卒汝征赠斗抛秦辱涂披允侦欲夥朗笛劫魅钦慰荷挺矣迅禅迁鹿秤彭肩赞丙鹅痕液涨巡烤贱丈趋沿滥措么扭捉碗炉脏叔秘腰漠翅余胶妥谣缸芒陵雯轨虾寸呦洒贞蜂钻厕鹤摔盒虫氛悄霖愧斜尸循俩堡旺恶叉燕津臣丧茂椅缠刑脉杉泊撒递疲杆趁欠盈晃蛇牡慎粒系倦溜遵腐疾鸭璃牢劣患祂呈浑剂妖玻塑飙伏弊扮侬渴歪苗汗陶栋琳蓉埋叡澎并泣腾柯催畅勾樱阮斥搜踩返坛垂唤储贩匆添坑柴邓糖昆暮柜娟腹煮泛稀兹抑携芭框彷罐虹拷萍臂袭叙吻仿贼羯浴体翠灿敲胁侣蚁秩佑谨寡岳赔掩匙曹纽签晋喻绵咏摊馨珊孕杰拘哟羡肤肝袍罩叛御谜嫁庙肠谎潘埔卜占拦煌俄札骤陌澄仓匪宵钮岗荡卸旨粽贸舌历叮咒钥苹祭屈陋雀睹媚娜诱衷菁殿撕蠢惟嚣踊跨膀筒纹乳仗轴撤潭佛桂愤捧袖埃壹赫谦汇魏粹傅寮猴衰辜恳桶吋衫瞬冻猎琼卿戚卓殖泼譬翰刮斌枉梁庞闽宅麟宰梭纠丛雕澳毙颖腔伫躺划寺炼胃昂勋骄卑蚂墓冥妄董淋卢偿姻砸践殷润铜盲扎驳湿凑炒尿穴蟑拓诡谬淫荡鼎斩尧伪饿驰蚊瘟肢挫槽扶兆僧昧螂匹芝奸聘眷熙猩癢帖贫贿扑笼丘颠讶玮尹詗柱袁漆毋辣棍矩佐澡渊痞矮戈勃吞肆抖咳亭淘穗黏冈歧屑拢潇谐遣诊祈霜熬饶闯婉致雁觅讽膜挣斤帆铺凄瑟艇壶苑悬詹诠滤掰稚辰募懿慨哼汁佬纤肃遨渔恕蝴垫昱竿缝蹈鞭仆豫岩辐歹甄斑淹崎骏薰婷宠棵弓犬涂刹郁坎煎螺遮枯台昔瘾蒂坠唔瞎筝唇表吁冤祷甩��酱范焉娇驼沦碳沾抚溶叠几蜡涌氧弦娱皓奴颓嘎趟揭噹剥垦狭魁坊盐屎郝佩摧栗菊瘦钧匿砖嘘缚嘟盆债霞挽逍畔蕴颈获畏喂脾姬赴囊噪熄锡诀肇璋晕浊伐峡窃枕倘慌垮帕莹琦厢渺脏削锣虐豔薇霉衍腊喧娶遂睁裙韦矢伺钉婴蓄奸廿堵葬蓬鸦尝挨蕾璿挚券厨醇呻霍剃浆葡暨滨履捞咕耕棉烁尉艰妓棺鹏蒸癌纬菌撇惩绑甫崩魄拂汰氓歇萝呒萄蕃曝疋向胏烛腻襄妆髓朴薯颂薛滩橘贰嘲叹枚侮豹巢酬碑翩蚕辽矿屡谴卵撰攀肌冯宴盏阪浦迦颁炼尬胀辟艘株只湘饲爹梨喽侍疫雕黯并铝弗爪鄙钗栽狸谘柄悸喉擅劈秉芷裸锵贾逗寓咚璞烫铅啸炳屿竖惶仕挪栅迄顷窄鸥鲢郊倩兜茧磊抒夷绰溯拙僚芙杖溃凶鸽妒沌祺呐卦聆栖蝇佮唾汇楣匠蛛悼舜耿瞄芋瞒竭茵吼苛浸拯克豆沛掠廊凸搅俺酌倡朦蕉暱焕掏蝉焰狄绳惰芽裹宛御赎燥滔贬悍袂坟颉啤押尴颤钝腥缔粮哑槟簿斧肿纶僵齣辖蹲敷喘扎酿佑肖愈隧嗜檬迳碌襟凋圭寇污哨倪筠桦诈姜旬秃脂噢撼衅庚炫谭惭涩崔贷胡晒琉捏绮膝拭暗醋膨杠鑫瀑喃剖袜逾涅扳惘凳呃掘捍榔窍蜗旷梵暇稻柠抉辗蔚钩卜莺匡蜘祯哔窟亟谛溢黛晦伶逮傍葱刁堤恍匣谍禧轿耸瀚斐忿泓拐驴罕沫绽刃窈渝仄瑛葵噜绣奕窥浏隶蔽仟敛丞诘鳖疤膏锥窕皱晰晖舅孰煽姚钞袱绊焚芦咸沮呕瞪淳丐茹盘菱篠涕衬蚀溉瑄翟怠钰躯肺掷丑奢荫靶纱芸佰峻阱哄肾庄囡阑戳腕菸凹蟾蒐呱巾雏螃盯馈垄毓犀逞姨穆樵阀弥跷搁隙疵憧忏琨阙萱怅辄搏榕饥捣渣眺虞俯绅谤珑咫俏淆蜀楠乞诅匀貂寰迋敞跪囚溺骆憬苇脊瑶疆乍杆眸窜孽卅夭簧徘馒趴鎚啼冗缉絮啄沸萃嘶鸳禽惫徨屐舆邂掀嫖苟檯矫铎棱哗徊拱蕙徬滞吠妞氾芹叩朽侪赦汐丰虔茅棠仑膳魉儡鸯懦渗邵筱畜崖瑕蕊揣擒挂屯莽矽侏弧澈饺奎裘塌饵偎泻蔓彗樽衔茍磋萎廓悯铸茎歼壤浇蚤恃瞻拚汀椒嚼粥磅佫勘脖吨澜锻笙厄嚷伽徽隅寥缤簾烘茜驯噎厦闰煤链锈诫颊俐曳蓓暧郤淌喀昆蔑峙躁菇逅雇殴泌酥缮莓辕骇巍糗扛杏茁琵礁秽岔僻焊嗡诵瞌捌遁赃涡琮卯锯扔苏邹莅隘蹋湛昼岫蛰桩藐汲禄皂濑绒耽粪粤卤曜懋咎痘聂垢瞳闵睿跤鉴躬斟淇莒毯幸骋岱庐殃橄恤叽鳞蒙芥榄楷硫苔麒椎禹喙厘袅亥倌吭诃裔梓蓦岩帜瓣狡惕蒙怯嫩龚嚎豚埠暸唆妃瓢蹄厮讥啃琶愿噱狷搪氢橙咆靡砌筷兑溼呸镀踹冢祟懈术搓攸橡膛俞祉冀炊瓷遐揽鹭茄蜢塘郡韬挟牟糙阎旻赘霆呎炭霄媳瘤猿颺煚铠蝠钜苓傀烬墅璇困愣恬嫉琐嫂淼梳憎搂藻酵屉陡摺箫飨桐蚱曦璧偈蹦昶咙铮嗤戌屌耘裳啾嵘胺笃烹巩厝疚鸶汹蔷沐咽烙畸讳揍曙铐朔涓睬矶岐凄鲫楞鲤荆偕徜饥肮蔼辙恁霈诛鞠茉煜傭嗓酹昙铨艳绷峨揉珈鹃诲臆焰隽熔堇韧扒憨舵肛戊坝抠骷碘鞍冕榨肘羔哺霓巳铲蚵惆驹撷稽羹纺蜕趾吊豁褪癸眨臻慷蝙胧沼舱柚抨葭枷靥硝绚绞缆讪褚砗嫣蒲丫鹦蒹憩懊聋盎婊盔峦矜凛铺鹉蜴惚畴羁媛堑泛疮韶憋祁诟搔蜥袒奄忱玖拌悴祠扼髅筑蛤茱骐捶须亢葔艸筛岳岳慵戮跎砰仑炜篱笈瘫吏痊庶厥棘娑沁窘鲸缕硷俨栈蔬鸠闲迢恣昀泠涟眩噫娥荼鳄镖侃虏俾樟榴咛炬窦笠翱莘躇翡姜枭匕藩��觞拣吱皈墉傌梢巅踌萌幌杭侥栾奠痲夸瘖芯蟀驿耨禾瑾
“kill them with kindness” Wrong. CURSE OF RA 𓀀 𓀁 𓀂 𓀃 𓀄 𓀅 𓀆 𓀇 𓀈 𓀉 𓀊 𓀋 𓀌 𓀍 𓀎 𓀏 𓀐 𓀑 𓀒 𓀓 𓀔 𓀕 𓀖 𓀗 𓀘 𓀙 𓀚 𓀛 𓀜 𓀝 𓀞 𓀟 𓀠 𓀡 𓀢 𓀣 𓀤 𓀥 𓀦 𓀧 𓀨 𓀩 𓀪 𓀫 𓀬 𓀭 𓀮 𓀯 𓀰 𓀱 𓀲 𓀳 𓀴 𓀵 𓀶 𓀷 𓀸 𓀹 𓀺 𓀻 𓀼 𓀽 𓀾 𓀿 𓁀 𓁁 𓁂 𓁃 𓁄 𓁅 𓁆 𓁇 𓁈 𓁉 𓁊 𓁋 𓁌 𓁍 𓁎 𓁏 𓁐 𓁑 𓀄 𓀅 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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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 downhill chap 4.
Chapter 4 . Someone in love
“两份薯条,两杯可乐,一个鲜虾三明治,一份蔬菜沙拉。”
“九美元四十五美分,谢谢。”
“给……加一个热狗。”
“好的,女士,稍后会送到您的餐台。”
收银台背后的柜台上,小电视里正播放着尼克松总统被控参与水门事件的新闻。
“Hey,小伙子,把声音调大一点。”附近的餐桌上,来就餐的客人高声喊道。
年轻英俊的服务员转过身,把音量拧到了最大。
“尼克松总统表示,他不会辞职,他会用全部的精力和忠诚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我回来了,”门声一响,一个穿着服务员衣裳的矮个儿年轻女性走了,径直走到收银台后面,“Thank you,索哲。谢谢你帮我顶班。”
“这没什么。”索哲•考利说着,让出了位置。
“汉娜!”餐厅主管模样的女人走到矮个女性身边,“你去哪儿了?你旷工了整整两个小时,你知道大家忙成什么样吗?”
“我非常抱歉!”名叫汉娜的女人说,脸上的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了,“莱丽发烧了,我不得不把她从保姆家接回来,再请求我妹妹来照顾她……我还得应付……”
“汉娜,如果你无法胜任这份工作,我们还有更多别的选择。”主管说。
“我需要这份工作,以后不会这样了,”年轻女性哀求道,“please。”
主管抿了抿嘴:“希望你处理好你的家庭,过会儿你可以带她去看看医生,我会问问谁可以跟你调班。”
“我可以,”一边的索哲说,“我的夜校课程要到9点才开始。”
“Thank you。”汉娜感激地说。
主管也点了点头,走回后厨的时候,低声跟索哲说:“你可以去吃午饭了,已经比其他人晚了两个小时。”
索哲点点头,正要跟着走向员工休息室,有人从后厨递出一份餐点:“17桌的客人要的咖啡。”
有服务员从不远处走来,索哲却快了一步,抢先端起餐盘:“交给我吧。”
“那位客人给的小费真的很多吗?”被抢了活计的服务员索性倚在了柜台前,和擦干了眼泪的汉娜一起看着索哲,“每次他要什么,你都会抢着去送。”
索哲笑了笑,没有反驳,端着餐盘走向了17桌。
17桌位于快餐店的东北角,旁边是杂物间,原本门上有一道缝,风会从其中灌进来,在这个漫长的冬日,这个位置非常不受欢迎。有一位客人喜欢在下午左右来到这里,他会带着公文包,还有很多文件,有时候一呆就是一下午。
后来,索哲修好了门上的缝隙。
“你要的咖啡。”索哲把咖啡放在客人的面前。
客人抓起杯子喝了一口,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面前的法律文书上:“快下班了吗?”
“有一点事,可能要一直到晚上8点。”索哲说,眼神和语气都在诉说着抱歉。
“好的。”客人说,语气里并没有索哲所担心的不悦。
索哲回头看看,矮墙上的塑料花挡住了服务台,附近的桌上也没有客人。索哲弯下腰,飞快地在客人低头露出���脖颈处轻啄了一口。
“喂!?”客人——尼克•邓恩一惊,握在手中的钢笔在笔记本上拉出长长的一道,他抬起头,压低声音,对索哲的不顾场合责备道。
更多不满的话被索哲堵在了嘴里,索哲亲了亲他的嘴角,低声说:“他们都以为你给了我很多小费。”
尼克没想到自己已经在这家快餐店成功塑造了有钱人的形象,挑了挑眉:“事实呢?”
“你给了我全部。”索哲笑,露出了虎牙,又亲了他的耳垂。
“晚上有《了不起的盖茨比》,”尼克说,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什么,“我买了两张电影票。”
索哲脸色一变,说:“对不起,尼克。我去找……”
“没什么,”尼克说,“索哲,你对盖茨比不感兴趣,我知道。我会做其他安排。”
索哲抿着嘴唇,虽然他对盖茨比没什么兴趣,但是尼克主动安排的约会实在少见,就这么错过真是太可惜了。尼克推他,“快去工作吧。”索哲怏怏不乐地站在桌边,许久,弯下腰在尼克耳边说:“下周我有四天的假期,我想我们可以一起去山里露营……我给你看怎么设陷阱抓野兔……”
“现在是三月末,”尼克抬起眼睛看着他,“山里的温度在华氏42度到50度之间,夜晚更低,我并不想去山野吹风,而且……你没有打猎执照……被森林警察抓住将面临250美元的罚款。”
索哲知道尼克不开心,尼克的书架上有一本《了不起的盖茨比》,精装本,别人送给他的,尼克很是珍惜。索哲也因为好奇翻开过一次,扉页上有一行字“1969.1.4马西购于波士顿。”索哲顿时就失去了兴致,他讨厌波士顿,连带讨厌这个马西,顺便讨厌盖茨比。
索哲扭头看向柜台,汉娜和罗伊正在聊天,他俯下身体,使坏一般从后面将正在喝咖啡的律师一把抱住。
“你干什么——”尼克差点把咖啡泼到文件上。
“好不容易有假期,”索哲对着尼克的耳边说,“就去山里吧,我给猴子借了帐篷和鱼竿,你不想看看我小时候呆过的地方吗?”
每次索哲提起小时候,尼克的眼神就会变得柔和,就会对索哲的任何要求妥协。果然,这次也是一样:“那好吧,我考虑一下。”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索哲,尼克揉揉耳朵,继续投入到工作中。他刚接了一桩离婚官司,丈夫和妻子为了钱争得不可开交,却没人主动���出照管孩子。尼克一边翻阅卷宗,一边默默叹气。十桩离婚案,九桩是在鸡毛蒜皮的琐碎中把所有的温情消耗的一干二净。他握着纸杯,一点残留的温热让他想起索哲。或者索哲是不同的。
天色渐晚,店里的食客逐渐多了起来。人声嘈杂,尼克索性合上卷宗,靠在椅背上,看着索哲在店里忙碌。索哲是这店里最受欢迎的服务生了,他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两个可爱的小虎牙,又英俊又神气,整个人像个小小的发光体。尼克远远望着他,有些出神。
索哲正忙着接单,汉娜突然握住了他的胳膊。“你怎么了?”索哲关切地看着汉娜。汉娜脸色苍白,眼睛仓皇地闪烁着。她本来就身量矮小,此刻抖个不停,拼命把自己往索哲身后藏。
“Shi……Its okay.”索哲扳着汉娜的肩膀,尽力安抚她。“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汉娜低着头,一语不发。索哲摸摸她的头发,刚想出言安慰,却被人扣住肩膀,一把推开。
“Hey!”索哲站稳身体,才看到推开他的是个满脸胡茬的壮汉,脸色阴沉,汉娜抬起的胳膊被他紧紧捏着,在他手里汉娜抖得像片树叶,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沉默的流泪。
“You dirty bitch!”那男人一巴掌扇在了汉娜脸上。汉娜一个趔趄坐在了底下。“你拿你的钱干什么去了!”男人骂骂咧咧地伸手去翻汉娜的口袋。汉娜死死捂住口袋,一瞬间也把声音找回来了。她凄惶地叫着,“莱莉病了!我需要钱请医生!”
莱莉是汉娜的女儿。
索哲站在一旁,只觉得愤怒无比。那个男人肯定是汉娜的前夫了,他经常去汉娜家的抽屉里翻汉娜的钱,看来今天又去了,他没看见高烧的女儿,眼里只有抽屉里被取空的钱包。索哲走上前,一把将壮汉拉开。那壮汉没做防备,索哲又浑身是力气,竟然一把将壮汉扯在了地上。汉娜坐在地上,脸上泪水纵横,衬衫的扣子也被她前夫扯掉了好几个,看起来狼狈极了。索哲脱下自己的上衣披在汉娜的肩上。
“没事了。”索哲轻声安慰,“有我在,你别怕。”
汉娜没找到纸巾,双手捧着索哲外套的衣摆,把脸埋进布料里,很是压抑地啜泣,接着又变成了痛哭。
咣的一声,汉娜的前夫将一只酒瓶摔在地上。不少食客被这场景镇住,又��小怕事的赶紧溜之大吉。那男人恶狠狠地盯着索哲,“小白脸?你是这个bitch的新欢?”
索哲护着汉娜,眼神凶狠。
男人看着汉娜躲在索哲身后,眼中也像是要喷出火来:“Son ofbitch!”他骂着,挥舞着拳头扑上来,索哲从来不吃亏,伸手架住男人的拳头。索哲的拳头也十分有力,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汉娜周围人惊呼着闪避,他们撞到了三个餐台。索哲明显占了上风,很快揪着壮汉的衣领把他摁在了地上。
“你这个无赖?”索哲气愤极了,正想挥拳再打,被人拉住了,“够了!”
索哲抬头,看到尼克沉着脸站在他身后,顿时所有的杀气都没了。
尼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目光在索哲略有些青肿的眼窝处停留了一下,索哲被他一瞪,赶紧露出个讨好的乖巧笑容。尼克没理他,径自走到壮汉面前。索哲想挡在尼克身前,被尼克一把拨开了。索哲只能气闷地跟着尼克后面,恶狠狠地瞪着汉娜的前夫。
“先生,你和那位小姐已经离婚了吧。”尼克对坐在地上的男人说。
男人啐出一口血唾沫,索哲恐怕把他的牙齿给打掉了。“关你屁事?”男人有气无力,但依旧嘴硬,“再管闲事我会杀了你,把尸体沉到密西西比河河底的烂泥里……”
索哲气红了眼,冲上来要打掉这个男人的牙,再次被尼克拦住了。
尼克掏出备忘录,写了几行数字,撕下那页纸递给一旁的汉娜,“这个你收好。”尼克温声说,“拨打这个电话,申请禁制令,我可以为你提供法律援助,这个男人再靠近你50米,警察就会把他送进监狱。”
“你这个该死的家伙又是从哪里来的?”倒在地上的男人叫到。
“而你。”尼克转过身,盯着坐在地上的男人,“你暴力威胁这位女士,这儿有这么多人可以作证,这位女士可以以蓄意伤害起诉你,你可以回家等着警察上门了。”
那男人被尼克说的一愣。索哲站在一旁冲他挥了挥拳头,他看了一眼躲在索哲身后的汉娜,又打量了尼克一圈,悻悻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爬起来骂骂咧咧地走了。
“谢谢……谢谢您。”汉娜嚅嗫着朝尼克道谢。接着她看向索哲,苍白的脸颊浮现出一团红晕,目光里闪烁着感激和崇拜。索哲还拉着尼克的胳膊——刚才他生怕尼克被人打了!尼克却不着痕迹地甩开他的手,低声说,我先走了。
索哲张张嘴巴,却什么都没说。他知道尼克不想让别人看出他们的关系。
尼克拿起公文包走出店门。突然想起包里还有几片创可贴——上次索哲在木���学校用钉子划伤了手指时尼克买的,还没有用完。他想起那个娇小的女服务员被那个粗鲁的男人抓伤了手,想着或许他们需要创可贴。
他转过身,隔着车流,从贴着广告纸的玻璃窗里,看到众人簇拥着索哲,食客们向他鼓掌,同伴们向他欢呼。尼克也微笑了起来,他知道索哲只要随和一点,不像小时候那么偏执乖张,就会很受欢迎,每个人都会喜欢他,男人、女人。
他正要提起脚步,看见索哲跟那个女服务员说了几句什么,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创可贴,小心翼翼地、温柔地、专注地贴在女人手背的伤口上。
女人仰着头,含着泪水微笑地看着索哲。
尼克站了一会儿,把创可贴收回了公文包中,外侧的夹袋里还有两张电影票。他大概应该去全部退掉——或只是其中一张。
“cut.”
亨利的手臂撑在桌子上,听到副导演一句cut,整个人如蒙大赦,瞬间放松,差点趴倒在坐在他前面的本身上。
“哦抱歉。”亨利赶紧站直身体,本拍拍他紧绷的手臂,“你太紧张了。”本严肃地看着亨利,副导演站在摄像机前招呼本,本又看了亨利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径直走向了机位前,一语不发地盯着之前镜头的回放。
亨利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剧组的化妆师走上前来给他补妆——他额头上一层薄汗。“抱歉。”亨利充满歉意地望着为他补妆的小姑娘,“我有些,呃,不在状态。”
“您还是把这话留着对导演说吧。”化妆师打趣他,“导演为了等你这个镜头,脖子都僵了。”
亨利望着站在摄像机前和副导演沟通的本——他用手揉着后颈,眉头蹙着,看起来的确深受其扰。亨利觉得十分歉疚,这段戏拍的是索哲在快餐店里亲吻尼克。虽然只是个20s的镜头,却已经拍了十三遍。
——而且主要原因都在亨利。第一遍亲吻本的后颈,亨利忘记了闭上眼睛;第二遍总算进展到了耳垂,但是亨利亲完了之后神情呆滞,把台词给忘了;第三遍总算成功了,但是看回放,亨利眼神慌乱,僵硬的像一只准备咬人的垂耳兔……之后的情况越来越糟。
本坐在那里,一定也觉得很不舒服,他一定要侧着身体,方便镜头拍到尼克的侧脸。亨利努力不和本产生身体上的接触,他想本大概也是如此。亨利很懊恼,他从小脸上就藏不住事情,面红耳赤几乎是一种生理反应。决定做演员之后,亨利努力学��掌控自己的情绪,他几乎成功了——直到今天和本拍吻戏之前。
本和副导演讨论了一会儿,接过助理递给他的瓶装水喝了两口,又向助理要了一瓶没有开过的,招呼亨利到他那边去。亨利走到本面前,“My appologizes, I...”
本抬手截住了亨利的话。“不,亨利。”本把水瓶递给亨利,“这也有我的责任。”亨利觉得本的声音很冷淡,“我看了回放,你拍吻戏时很不自在,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呃……也不是……”亨利简直想掐死贸贸然开口的自己。他可不是什么愣头青演员,也拍过不少吻戏,演同性题材也非首次,亲吻艾米或者别的partner都不会令他这样紧张。拍吻戏三条不过对演员来说可是很严重的事故了。但是他和本之间……
本叹了口气,“就知道是这样。”他走上前,一把抓住了亨利的衣领。亨利看到本的嘴唇离他的越来越近,那双焦糖色的眼睛让他有些慌乱。“本……”亨利的话被本的亲吻堵住了。本比他要高,略微垂下眼睛,他们的嘴唇轻轻贴在一起——也只是贴在一起。
本很快的松开了亨利的衣领,“对不起。”本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似乎他也在困惑着什么,“确实,有点艰难。”本摸着自己的嘴唇得出结论。他思考了一下,又招呼自己的替身,“埃尔,请你过来一下。”
替身先生小跑着过来,“yes,sir?”
本拍拍替身的肩膀,“我们时间不够,这条必须过。这里不拍尼克的正面了,只要一个侧影,你和亨利试试戏……”
替身古怪地看了亨利一眼。
亨利有些生气,他说,“本……”
本只顾着和替身说戏,“尼克坐在餐桌前,索哲从他后面走过来……”替身先生频频点头,身体不自觉地紧绷,看起来比亨利之前还紧张。
亨利走上前,拉住本的手臂,“本!listen to me!”他不自觉提高了声音。副导演见他情绪不对,走过来想拉开他,被亨利推开了。本望着亨利,苦恼又无奈,“你有更好的办法?”
“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亨利直视本的眼睛,“本,剧本里这种内容可不少,我们总要拍的。”
亨利揪住本的领带——现在可好了,他们都对抓对方领口这件事十分熟稔。亨利胡乱想着这些不相干的细节,眼神看起来有些凶,他盯着本的眼睛,横下心,倾身向前去亲吻那张看起来很是薄情的嘴唇。
他闭上眼睛,想象亲吻的是毕生挚爱之人,虽然他还不曾遇到过。不同于超人亲吻露易丝,甚至不同于索哲亲吻尼克,他亲吻的不是本,是个虚幻的影子,是他要在这出戏中深爱的,���虞生命的人。
亨利的吻像夏天里的樱桃酒,疾风暴雨都在其中,本知道自己不应该就像根愚蠢的木头一样一动不动,眼前这个人年轻、英俊,最高曾经登上全球最性感男士第二名——并且迟早会成为第一名。亨利凶狠地亲吻着他。本好像被迫和某人的呼吸频率一致了。他应该搂住了亨利的身体,对年轻人为了影片做出的努力以兹鼓励——但事实上他的双手一直放在身侧。而亨利把自己的手垫在本的后颈处,两个人踉跄着直退到墙跟。
亨利慢慢松开本。本的身体贴在墙上,亨利就像个该死的太阳,体温甚至是烫人的。汗水顺着亨利的眼睛落下来。亨利的眼睛蓝的发亮,一瞬不瞬盯着本,“导演,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本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两人贴得很近,近到差一点就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本长时间凝视着亨利耳边翘起的一根头发,在亨利几乎要失去耐心时,他终于说话了:“还不错。”
亨利自己要求再来一条,本也不能说不。毕竟他是导演,要对成片负责。本坐在餐桌前,面前打开一本书——不仅是道具,白色的书页还可以帮助打光。他垂下眼睛,心里开始默数,亨利大概会在10秒钟之后走过来——
很轻微的触感落在本的后颈上,那呼吸是烫的,离开后竟然让本觉得有些冷,他默念这自己的台词转过身去:“你干什么——”
索哲一只手撑在他的椅背上,歪着头向他展露迷人微笑,天真,俊美,不容拒绝。“Hi.”那阿波罗对他说,俯身去亲吻他的嘴角,“他们都以为你给了我很多小费。”
“cut!”副导演擦了擦额角浸出的汗,终于成功了。
本放松下来,这个镜头的成功意味着休息时间的到来。亨利却没有动,就势将手臂伸到本背后,给了本一个小小的拥抱。“We did it!”他快乐地说。本感觉亨利的嘴唇就在他的耳边,温热的呼吸落在他的耳垂上。他的耳垂现在肯定烫极了。
亨利慢慢站直,他脸上还留着一丝戏中完美的微笑。本望着亨利的眼睛,他看到了小小的自己,在那片蓝色中浮沉。
“导演?Sir?”亨利拍拍本的肩膀。
“嗯……刚才很不错。”本说。亨利得到他的承认,很有些雀跃。“我还在想之前是不是冒犯了你,”亨利放松下来,靠在一侧的吧台上,“但是您没有生气,我是说——谢谢您。”
“you got the permisson from ourwatchtower,superman.”本离开座位,亨利依然微笑着望着他,这让本觉得有些尴尬。“呃……”本扶着椅背,躲闪开亨利的眼神,找出一句话来,“下午乔治会过来,按日程表我们拍监狱那场戏。你准备一下。”
“那位乔治吗?”亨利皱起眉毛,本说起乔治的样子让他莫名有些不舒服。
“是的,那位乔治。”本微笑了一下,“我认识的乔治,十个里有九个混蛋,他是最混蛋的一个。”
“你会喜欢他的,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吃个饭。”本拍拍亨利的胳膊,去监视器前和副导演商量拍摄计划去了。
亨利站在原地。不知道为什么,他并不想和“那位乔治”一起吃饭。
乔治进组的那天,亨利和加朵一起站在二楼的窗台前,看见他在记者的闪光灯中满脸微笑地下了他的宾利。本和另一个制片人走上前迎接他,他们握手,然后拥抱。
“乔治•莱顿,”亨利侧过脸问加朵,“你认识他吗?”
“全好莱坞的人都认识他,”加朵看到乔治的眼神扫向了这边,也抬起手,俏皮地打了个招呼,“我只在一年的奥斯卡前夜宴上和他说过三句话——‘我喜欢您的电影’,‘本真的提起过我?’,‘见到您十分荣幸’。”
“他怎么样?”亨利很失望只有他和乔治毫无交情。
“英俊、性感、睿智、杰出、才华横溢……”加朵赞不绝口。
乔治•莱顿是好莱坞前辈演员,从本和马特两个来自波士顿的傻小子初闯好莱坞起,他便一直有意无意地提携着他们。这次更是本的电影的制片人之一。
“乔治,”有记者拦住了他,提问道,“本是怎么说服您饰演这次的角色的?”
乔治看了看旁边的本,做出了个嫌弃的表情:“本告诉我实在找不到演员了,为了不让投资人血本无归,我只好拿起剧本看了看,等我看完剧本,发现网上已经铺天盖地我要出演本的新片的消息了……”
记者都明白这位好莱坞大腕的信口开河的采访路数,发出善意的哄笑声,本也在一旁笑着。
“那对这次的合作者有什么期待吗?”记者接着问。
乔治压低声音,刻意深沉地看着镜头:“我是检察官迈里斯•马西,所有的罪犯都应该小心了。”
乔治在电影中饰演的角色是迈里斯•马西,索哲第一次见到他,是在1974年4月的第一个周末。
英国莎士比亚皇家剧团在那年开展莎士比亚名剧《哈姆雷特》全球巡演,约克镇有幸成为其中一站,那几日小镇上云集了从附近城市赶来的莎士比亚爱好者们,一票难求。尼克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两张周五晚上的票,让索哲陪自己一同前往。
索哲对哈姆雷特的兴趣和他对盖茨比的兴趣不相上下,他心里叨念着山、森林、湖水、帐篷、陷阱、野兔、钓竿、鱼、尼克、睡袋、酒、凡士林……但还是在那天换上了借来的西装,跟尼克一起前往城中的剧院。
城中心通往剧院的街道已经沦为了一个大型的停车场,从各地赶过来的轿车把街头堵得水泄不通,尼克和索哲步行前往,马路上还散落着白天彩车游行时洒下的彩纸和花瓣。
走上剧院的台阶,尼克停下了脚步,转身又看了看索哲的西装,帮他扶正了歪掉的领结。索哲也被街头欢乐的气氛感染,伸出手摘掉尼克头发上不知什么时候粘上的花瓣。
“尼克!”有人从前方喊。
索哲转头望去,一个男子从台阶上方迎了下来。
“迈里斯。”尼克有些不自然地同他打着招呼。
男子走到他们身边,他大约40岁左右年纪,西装革履英俊潇洒器宇不凡。
“这是我的朋友索哲•考利,索哲,这是我在波士顿时认识的法律界的朋友迈里斯。“
两人在尼克的目光中互相打了个招呼,迈里斯上下打量了一下索哲,对尼克说:“我还以为你会带女朋友来看《哈姆雷特》。”
“他没有女朋友,”索哲生硬地说,“只有我。”
迈里斯惊讶于索哲的敌意,和善地笑了笑。
尼克飞快转移了话题:“您不是回波士顿了吗?一个人来的?”
“又拿到了两张票,”迈里斯说,“我还带了一个女伴。”他说着,对身后招呼,“奥莉,这边!”
一个穿着礼服裙子的女人走到迈里斯身边,她看起来很年轻,画着精致的妆容,深色头发,棕眸薄唇。
“这是我的助手奥莉,你知道,我对自己的助手一向慷慨和善。”迈里斯说。
尼克和奥莉都不自在地笑了笑,表达了同样的认同。
迈里斯的出现让索哲的心情低落到了谷底,他心不在焉地走进了剧院,心不在焉地接过了工作人员发放的《哈姆雷特》画册,心不在焉地找到了自己的座位。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迈里斯和他年轻的小女伴座位和他们紧紧相连。他和小女伴坐在外侧,尼克和迈里斯坐在中间。
索哲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但是不便于发火。尼克觉察到他的情绪,温柔地问:“怎么了?”索哲看看周围,全是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他不想在这种场合下让尼克觉得尴尬,压下了满腔的质疑,硬着喉咙说:“没什么。”尼克握住他的手,索哲马上紧紧攥住他的手心,看尼克身后,迈里斯正在亲吻女伴的面颊。
索哲觉得自己是有那么一点儿不可理喻,这让他不好意思起来,他也想亲尼克,可是周围人太多了,他的拇指摩挲过尼克的虎口,这让他想起无数个甜蜜火热的夜晚,他在尼克上方,紧扣着尼克的手,能摸到那双手虎口和中指指节上因为握笔留下的老茧。
他好像看见奥莉的目光越过迈里斯的肩头看着自己和尼克,那双棕色的���子带着说不出的意味。
观众席的灯光渐渐暗淡,舞台上明亮起来。在掌声中,大幕拉开了。
“是你吗?我的国王。”
……
从第一句台词起,索哲便被舞台深深地吸引了。他第一次接触哈姆雷特,第一次接触伟大的莎士比亚,他沉迷于华丽的台词和绚烂的舞台,惊叹于忧郁的哈姆雷特和美丽的奥菲利亚,这让他陶醉其中,暂时忘记了其他一切。在第二幕剧间休息的时刻,索哲抓起之前不屑一顾的介绍画册,着迷地观看着,尼克好像在旁边问他要不要去透透气,他摇头拒绝了,如饥似渴地了解着莎士比亚的生平和《哈姆雷特》的前生后世。他被文学和艺术,这两个人类史上最美丽的女神迷住了。
第三幕的中间,奥菲利亚落水的时候,他差点叫起来,下意识想握住尼克的手,却扑了个空。
他转过头,旁边的两个位置都是空的,迈里斯黑发的女伴坐在空座的另一头用她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光彩绚烂的舞台瞬间远去,黑暗平淡的现实生活重新逼近到眼前。
“嘿,”奥莉清了清嗓子,音调怪异,“他一直在抚摸他的手腕和大腿,而你这个白痴,一直在看戏!”
索哲注视着奥莉,似乎一时无法理解她所说的话,舞台上人们在为奥菲利亚的死哭泣,悲恸纯真爱情的逝去,在管弦乐奏出一个凄凉尖锐的音符时,索哲猛地站起身,挤出了观众席。
“喂!”旁边的观众不满地说道,有年轻的女性正在为舞台上的悲剧拭去眼泪,只有悠闲、富裕、幸福的人才有余暇为别人的不幸落泪,这个富丽堂皇的剧院,这些仪表堂堂的人们,索哲在其中是多么的格格不入。
他在台阶上奔跑,周围人诧异又厌恶地看着他,他推开通往剧场外面的包了鹿皮的门,吊灯刺目的光立刻照到了他的身上。四周是抹了金粉的墙、铺了红毯的台阶,挂着《哈姆雷特》的油画,摆设着名贵的雕塑。他没有看见尼克,尼克和迈里斯都不在这里。
无数声音闪过了他的脑海——
“他一直在抚摸他的手腕和大腿……”奥莉说。
他找过了剧院的门口。
“您不是回波士顿了吗……”尼克对迈里斯说。
他穿过了门廊和休息区。
“我还以为你会带女朋友来……”迈里斯对尼克说。
他终于看到了尼克,在三楼僻静的吸烟区,他和迈里斯在一起,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索哲松了一口气,正要喊尼克的名字,那边迈里斯给尼克又点起了一支烟。
“跟我一起去波士顿吧,我知道一个大律所还缺人手,我可以给他们写推荐信,告诉他们你在当我助手的时候十分优秀。”迈里斯说,“迈里斯•马西的推荐信,没有律所会拒绝。”
索哲一怔,停下了脚步,把自己的身影藏在了走廊的拐角。
“我……”尼克吞吞吐吐地说,“我再考虑考虑。”
——尼克不擅长拒绝,他说“考虑”,只要提出要求的人再坚持坚持,他就会妥协。——索哲太明白他这个弱点。
迈里斯•马西。索哲突然想起了家里,尼克案头那本《了不起的盖茨比》,扉页上的人名“马西购于波士顿”。
——那本精装的书是他送给尼克的。
——他们有着同样的喜好。
“3、2、1,Action!”
一时间,片场里只剩发电设备转动留下的嗡嗡声,这仍旧是一场监狱会客室的戏份,本饰演的尼克和亨利饰演的索哲分坐木桌两边,因为索哲前期表现出的暴力倾向,他的双手被拷在木桌中间的一对铁链上。
加朵饰演的女记者娜塔亚坐在尼克的身边。
“尼克,”尼克的助手走进牢房,手里拿着印有法庭标志的信封,“Downhillcase的第一次开庭时间已经确定,3月13日,检察官是迈里斯•马西……见鬼!那只难缠老狐狸。”助手已经开始咒骂对手了。
索哲一直在注视着尼克,听到迈里斯的名字时,索哲仿佛看到尼克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索哲明白,那是尼克隐藏起来的一个微笑。
尼克注意到索哲的目光,尴尬地站起身,对助手说:“我们去看看法庭送来的所有资料。”两人一起走出了会面室。
一时间,狭小的空间里只剩索哲、女记者和四个狱警。娜塔亚看看周围,也收拾起了纸笔,打算离开。
“乔特鲁德。”索哲盯着尼克的背影,突然说。
“什么?”娜塔亚一怔,放缓了离开的动作。
索哲没有说话,低下了头。
“哈姆雷特的母亲?”娜塔亚问,莎士比亚是她大学时论文的研究方向之一。
她对这个知道哈姆雷特母亲名字的囚犯起了好奇心,放下了笔:“我以为男人都会喜欢奥菲利亚。”
“都不喜欢。”索哲说,他不喜欢奥菲利亚,也不喜欢乔特鲁德。
“我也不喜欢。”娜塔亚说,“我不喜欢《哈姆雷特》。”
“为什么?”这下,是索哲起了好奇心。
“因为他说,‘软弱啊,你的名字叫女人。’”娜塔亚说,她忧郁地望着前方。
“你觉得他歧视女性?”索哲问。
“不,”娜塔亚顿了顿,“我觉得他说得对。”
“Cut!”已经走到机位后的本向他们示意,“做的不错,特别是盖尔。”本朝加朵眨眨眼睛,“眼神很好,保持住!”
加朵放松地笑了,“您知道我不擅长这种角色。”
亨利拍拍加朵的手臂,“你棒极了!”他真诚地说。加朵向亨利吐吐舌头,“让神奇女侠装腔作势地说"软弱啊,你的名字叫女人!"”她刻意挺起胸背,眯了眯眼睛——神奇女侠每次挥舞真言套索之前都是那样凌厉的表情。
亨利抱着胳膊靠在椅背上看着加朵自导自演,她大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超人还成了杀人凶手呢。”亨利���奈地抬起手腕,那里挂着一副泡沫作的手铐,“虽然我现在也能挣断它。”
两位超级英雄的饰演者交换了一下眼神,“现在只有蝙蝠侠看起来没那么倒霉了,他可是个律师。”加朵用手撑着下巴,看着站在机位后指挥布景的本。她和亨利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了,下一场是本和乔治的对手戏。
乔治已经换好了戏中的行头,正在和本讨论一些表演的细节。隔得远远的,亨利看到本皱着眉头,他好像在思索什么。乔治抱着胳膊站在本身边。过了一会儿,本对着乔治点了点头。
“来了!”饰演尼克助手的乔·伯恩瑟拿着他们要用的道具走了过来。准备就绪,所有人员就位。亨利和加朵一人捧着一杯咖啡站在机位后面围观名演员的拍摄现场。本靠着窗台,站在会客室外的走廊上,他的眼神向这边投过来,亨利正想冲他微笑,旁边的副导演举手示意,“Action!”
尼克和他的助手站在会客室的走廊上。尼克神色疲惫,为了索哲的案子,他已经熬夜看了很久的卷宗。助手给他拿了一杯像是兑了水的咖啡,他麻木地啜了一口,连苦的味道都没尝出来。
尼克把纸杯放在窗台上,转过身去,望着窗外萧条的景象,光秃秃的树枝上最后一片叶子落了下来。
“我先去做材料的分类整理。”助手很了解他,知道尼克现在需要一点空隙,不然他会让自己在高强度的工作中窒息而死的。尼克点了点头。助手离开了他。
“邓恩律师。”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尼克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他转过身,迈里斯·马西就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杯咖啡,另一只手插在西装口袋里,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尼克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您好。”他冷淡地回应道。检察官出现在监狱会客室门口,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他是来见被告,也就是索哲的。
尼克警惕起来。迈里斯.马西的问话极富技巧,尼克曾向他学习了很多。作为一个律师,迈里斯是个好的引路人。
迈里斯慢慢打量着尼克。他笑了一下,拍了拍尼克的肩膀,把自己手里的纸杯和尼克的那个并排放在一起,靠在窗台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烟。他把那只烟递给尼克,尼克没有接。迈里斯挑挑眉毛,好像自己也觉得没趣,又把烟放回了口袋。
“劝他认罪吧。”沉默了一会儿,迈里斯开口道。“你应该知道,这是最明智的选择。”他望着尼克,“证据确凿,最好的状况也是终身监禁了。”
“他有犯罪史,主动认罪,陪审团或许……”
“No.”尼克抬起眼睛,回绝了迈里斯的提议。“我们不会认罪。”
迈里斯愣了一下。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古怪的,像是各种情感掺杂在一起的表情。尼克隐忍地望着他。“哇哦。”迈里斯盯着尼克的眼睛,“那就没得谈了。我们庭上见吧。”他拿起窗台上那杯凉透了的咖啡喝了一口,手里转��杯子,“廉价的咖啡总有股酸味,邓恩律师,这话我几年前就说过。”
“Cut!”片场爆发出一阵掌声。乔治微笑着向剧组工作人员鞠躬,这是他进组后拍的第一场戏。本也在鼓掌,这一条拍的很流畅。乔治和他认识多年,做朋友时的默契自觉带进了戏里,本几乎能从乔治的眉毛来判断他什么时候开口说话。
加朵看的很过瘾,“He is charming!拿着平平无奇的纸杯也很charming!”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对乔治的崇拜。“亨利?”加朵看向身边的亨利,亨利皱着眉头,好像困惑于什么事情一样。
——那两个靠着窗台并排放在一起的咖啡杯。亨利紧紧盯着那两只杯子。他刚才看的很清楚,乔治拿起来并喝了一口的,是本之前喝过的那杯。
那看起来绝不像是失误,乔治没必要去拿离他远一些的杯子,更何况那是本喝过的——乔治是故意的。可是为什么?亨利的眉头越皱越紧。本是个严格的导演,道具的位置摆放错误,甚至光打得不好他都有可能重拍,拿错咖啡杯——这都能算一个穿帮镜头了——
“乔特鲁德。”
索哲盯着尼克的背影说。
亨利睁大眼睛,乔特鲁德是哈姆雷特的妈妈,她……
亨利看向被工作人员团团包围的本。乔治的手搭在本的肩头,本看起来很高兴,一边讲一边在空中比划着。乔治专注地听着本的话,他的笑容英俊温暖,毫不掩饰对本的欣赏和喜爱。
乔特鲁德是哈姆雷特的母亲。老哈姆雷特死去后,她嫁给了哈姆雷特的叔叔。
亨利望着窗台上那两只一模一样的纸杯。一股寒冷从他脚下的地板上升腾起来。
尼克推开门,走进索哲打工的快餐店。
已经将近午夜,年轻的服务员们正在准备下班。
“邓恩律师,你快两周没来了。”有熟悉的服务员笑着跟他打招呼——那次帮助可怜的汉娜之后,尼克也成为了这家快餐店最受欢迎的顾客之一。
尼克苦笑了下,向服务台后方望去,索哲正脱下工作服,挂到衣柜里,他埋着头干自己的事,像是没有看到尼克,也没有听见别人招呼尼克的声音。
索哲已经离家出走快三周了,从那晚的《哈姆雷特》起,他就没再跟尼克说一句话,尼克一度不知道他在愤怒什么。
“你来的不巧,我们都下班啦。”服务员跟尼克说,“厨师也早就走了。”
“我吃过了,只是来休息一下。”
“可以让索哲帮你倒一杯水,”小姑娘叽叽喳喳地说,“拜拜邓恩律师,我们走啦。”
她们走出了大门,索哲留下来,在检查每一条电路和每一扇窗户。尼克走到他旁边,他依旧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
尼克转过身,背对着他靠在了服务台上:“明天是周末,波士顿有个《了不起的盖茨比》主题读书会,星期一那儿的一家律所在��合作律师……”
索哲没有说话,只是擦桌子的动作更加迅速了。
尼克等了一会儿,等不到他的声音,转过头,看见索哲脸涨得通红。尼克一惊,抓住了索哲的手:“喂?”
索哲愤愤地抬起头,瞪了他一眼。尼克看着他紧抿的嘴唇,皱着的眉和发红的眼,心里想,他要哭了。
尼克叹了口气,抓紧了他想挣开自己的手,说:“我没有想去波士顿,我想起了我有另一个约会。”
索哲疑惑地看着尼克。
尼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单据:“我租了辆车,你不是想去山里?你的假期还在吗?”
索哲仿佛用了一段时间才逐渐消化了尼克的话,尼克看着他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尼克偏了偏头,故意说:“还是你不想去了?”
没有等到回答,索哲扑了过来,咬住了他的嘴唇。尼克也有整整两周没见过这个莫名其妙生气的小混蛋了。迈里斯从波士顿带来了数不清的文书和工作。尼克回抱住扑上来的大狗。还好店里的大灯都关了,从外面的街道看不见玻璃橱窗里发生了什么。
索哲发了疯般地亲吻着尼克,亲到自己喘不过气来才放开他:“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上午?还是你想现在就走?”尼克说。
索哲欢呼一声,又吻住了尼克。尼克此时已经从喜悦中回过神来,他避开了索哲,看了一眼窗外的街道。
快餐店的门刚才已经上了锁,不用担心外人的闯入,索哲停顿了一下,抓紧尼克的手,把他拉向了17号餐桌后面的杂物间。两人几乎是撞开了杂物间的门,索哲把尼克推到了杂物间正中的旧沙发上——离家出走以来,索哲一直在这儿度过夜晚。
尼克没有防备才被年轻的爱人带到这里,直到撞上柔软的沙发才摆脱了他的桎梏。“喂?”他不满地对索哲说。索哲却已经又扑了上来,胡乱地亲吻着他的面颊、耳朵、和脖颈。
“不会有人。”年轻男人说,贪婪地用鼻尖蹭着恋人的皮肤,像是要把三个礼拜的思念和委屈都弥补回来。
尼克无奈地看着他,手指摸过短短的黑发。
索哲已经扒开了他的外套,解开了衬衫第三粒纽扣,滚烫的手掌伸进尼克的胸口揉弄。尼克的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周身变得火热。这时,索哲却抬起头,摁住尼克的手腕,盯着尼克的眼睛说:“迈里斯摸了你的手腕,还有大腿。”
正是情动的关键的时刻,索哲却又想起了这一茬,尼克一连串Fword差点脱口而出,他想给这个小混蛋一拳,索哲却用能掰断人手腕的力气按紧了他,蓝色的眼睛逼视着他,似乎在等他的解释。
“听着,索哲,不管你听谁说了什么,如果有人敢摸我大腿,我一定会揍他。”尼克说。
索哲原本紧张僵硬的面部线条一瞬间变得柔和,但语气还是强硬的:“你确定?”
“我发誓。”尼克保证道,下一秒他便说不出话来,索哲的手伸到了他的大腿内侧,暧昧又色情地抚摸着。
“索哲!”尼克叫道。
“你撒谎……”索哲在他耳边气声说道,“这里很敏感,你喜欢我摸这里。”
尼克喘着气,说不出话来,在他的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喘息声和亲吻的声音。
约克镇夜晚的火车站月台上,路灯下,一个仪表非凡的男子站在快要启程的列车边,目光望着车站入口的方向。
“Sir,快要出发了。”列车员对他说。
男子还紧盯着入口的方向。
“您在等什么人吗?”列车员问,看到了他手上两张车票。
“不,”男子说,“有一只走丢的猫,我还以为我把脏兮兮的他捡回来了。”
列车员听不懂他的话,他手上明明是两张票:“所以,您还要再等等吗?一个小时候还有最后一班去波士顿的列车,您可以推迟行程。”
男子低下了头,像是思索了片刻,突然冷冷一笑:“算了,看来他已经习惯肮脏、下贱的生活了。”他丢掉了其中一张票,提起了昂贵的手提箱,走进了车厢中。
快餐店的杂物间里,恋爱中的人还在亲吻亲热,空气仿佛要沸腾起来,索哲脱掉了自己的上衣,又撕开了尼克的长裤,迫不及待地抵住了尼克身后的入口,夜还深,天亮还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把分离的两周弥补回来。
“呜——”夜风中,汽笛声响起,有人的梦想就在铁道的尽头,波士顿。
杂物间的门仿佛被风吹开了一条缝,过了一会,又静悄悄地合上。
屋里的两人并没有注意到这突如其来的一阵风,他们在自己的世界中。没有敌人、没有朋友,只有彼此。
——Someone in love.
TBC.
*1974版《了不起的盖茨比》,由杰克·克莱顿执导,1974年3月29日美国首映,获1975年奥斯卡最佳影片
*美国总统尼克松于1974年8月8日因水门事件辞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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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け前
搬家备注:于2018年2月25日首次发表于lofter
※含闪3剧透和对闪4的妄想
全文是从兰迪视角来看闪轨3起发生的事。
CP倾向是兰罗(ランロイ)和库里(クロリン)
——————————————————
“兰道夫奥兰多,从帝国克洛斯贝尔方面派遣至托尔兹士官学院第二分校,前来报道。”看眼前一副教导主任模样的男人身着军装,兰迪装模作样地敬了个礼。 年轻的军官回了个军礼,自我介绍之后,告知��其他同事还未来报道的消息,要他待命。
自己竟然是第二个前来报道的。 兰迪有些后悔不该一大清早就收拾行李,然后像个优等生一样从帝都搭乘列车赶到利布斯。
来到帝国是在两天前。 克洛斯贝尔的军警系统改制,特务支援科被强制解散后,兰迪被安排到了军部做教练员——一个没有自己的部下和多余时间,同时又能提供平级调动至帝国军校借口的职位。 他的调动决定得很仓促,同伴中只有同在军部的诺艾尔和米蕾优来得及和他道别,其他的不是有走不开的任务在身,就是逃亡在外。 「因为赤色星座开始在帝国活动,我有义务给老家擦屁股……安啦,我很快就回来。」 他用这个借口向两人解释,并请她们代为传达其他人,让他们别担心。 不知是不相信他的借口还是为离别感伤,听完这句话,训练场上以一敌十的两位戎装丽人什么都没说出口。气氛一度十分压抑,逼得兰迪不得不插科打诨地激得米蕾优骂出傻兰迪,才帮两人取回原来的状态。
现在想想,这真是蹩脚的借口。 赤色星座是他老家的烂摊子,他那个堂妹在加入噬身之蛇后更是疯得连叔父都压不住她,从这个层面上来说,他确实很希望能处理老家的失态——但不是现在。
他不可能在同伴们最需要他的时候抛下他们。 除非是为了保护他的同伴。
「怕是又要老生常谈,你有没有兴趣去托尔兹士官学院任教?」 说是视察训练情况,克洛斯贝尔属州第一任总督来到了更名为军警学校的设施,并在背书一样称赞了训练成果后又一次约了兰迪单独谈话。 「不了,我觉得现在的岗位很适合我。」 兰迪又一次搬出了一模一样的说辞来拒绝他。 「别着急,我想请你先看看这个。」这回对方没有再抬高任教的报酬,或是和兰迪谈谈他那个堂妹又惹了什么乱子,只是递给了兰迪一个信封。
信封里是一堆彩色照片,焦距太长导致被写体的面容模糊,但能依稀辨认出上面的人影。 每一张都印着他熟悉的棕发青年和绿发女孩的身影。
如果对准他们的不是照相机而是来复枪…… 兰迪感到背脊发凉。
「帝国的情报机关很优秀,区区几个通缉犯自然逃不过天网恢恢。」年轻的总督笑看着他,让人想起盯着猎物的毒蛇。 「现在可以让我重新��听你的回答了吗?」
两天后兰迪就被打包送上了开往帝国的列车,并疲于办理所有的手续和检查,直到现在来到托尔兹士官学院第二分校。
自称主任教官的米海尔少佐将他带到隔壁的校长办公室,将他引荐给第二分校的分校长和特别顾问——帝国的名将黄金罗刹奥蕾莉亚和爱普斯坦恩三弟子之一的舒米特博士。接受过两位名人的洗礼之后,他被带到了会议室,领取了厚厚一摞用作他今后教官生活指引的文件。 兰迪刚从中挑出记载开学事宜的文件,会议室的门就打开了。一名黑发青年和一名身材娇小的女性走了进来。
“……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传闻中的人物。”兰迪不由感叹了一句。 并不是说分校长和特别顾问并不让他震惊,要论知名度他们还超过了眼前的青年,但在新职场遇到大人物的震惊还是比不上在新职场遇到曾经敌对过的大人物。
灰之骑士里恩舒华泽,帮帝国巩固了对克洛斯贝尔统治的年轻英雄。 除了事先调查到的资料外,兰迪从两名与其交手过的同伴那儿也听到了不少消息。
对方露出了复杂的表情,他显然也认出了兰迪——就像兰迪他们调查过他一样,帝国军方想必也把他们的资料交给了眼前的青年,以确保万无一失地清除帝国统治的障碍。
兰迪本以为自己会被丢到深山老林里提前体验与世隔绝的退休生活,没想到这会是个充满个性的职场。 作为一个有职业素养的军人和前猎兵,他可以接受这个突变,并立刻调整状态以配合新环境。
但如果能给他30秒时间冷静一下,他会很开心。
兰迪迅速阅读了刚刚找出来的文件,以确保不会在一问三不知的情况下和学生们见第一面。当聚精会神的阅读结束时,他发现不知何时灰之骑士鼻梁上加了副平光眼镜。
他不得不同意瓦吉的观点,眼镜确实会改变对一个人的印象。加了副眼镜后,原本带着些初出茅庐的懵懂的年轻人立刻就变得像一名小老师来。 眼镜可能是绝佳的伪装道具。
在兰迪来帝国前,也重温了当年潜入黑之竞拍会的变装实例。
加雷利亚要塞的毁损严重,虽然经过一两年的抢修恢复了部分功能,但尚未恢复原样。出于各方面的考量,帝国军方在抢先修复了铁路轨道后,将原本设置在要塞附近的列车站改迁到了贝尔加门。
所以离开克洛斯贝尔的那天早上,总督派来的两名“司机”��车护送兰迪到了贝尔加门的车站。 美名其曰的护送实则为监视,这点他们都心知肚明。
作为大陆数一数二的金融和旅游城市,在成为帝国属州后,通过帝国的铁道网出入克洛斯贝尔的人络绎不绝,但考虑到和周边各国的紧张关系,入境的检察却不能放松。 兰迪站在人堆里,看着有过面识的入境检察官一个个询问旅客,估算着什么时候才会轮到自己。 所幸总督的人只负责“送”兰迪到车站,所以并不会参加这个长队列,只会在远处盯着他——当然这已经比寸步不离的护送好多了,他可没有和男人黏在一起的兴趣。
终于回答完了那些烦人的问题,带上入境许可证的兰迪往回走,准备在向监视者汇报完情况后立刻和他们说再也不见。刚迈开两步,他看到一个抱着一叠文件的职员低着头走来,眼看就要撞到他身上。 熟悉的发色让他恍了神,兰迪没有躲开,而是也装作没注意的模样,任由对方撞了个满怀。 “对、对不起……!”文件撒了满地,棕发青年俯身去捡,反而弄掉了挂在胳膊上的另一个公文包,毛手毛脚的样子狼狈不堪。 兰迪蹲下来,像任何一个对弱者动了恻隐之心的人一般俯身帮他捡起了几张纸,用右手递给了他。 “谢谢你。”面对兰迪递出的纸,青年没有拿住另一头,而是惶恐地伸出双手,握住了靠近兰迪的那端。 金属硬物被塞到手心,兰迪抓住它,松开纸张任由对方抽回,在伸出左手捡左侧纸张的同时,不动声色地把右手的那小块金属塞到了口袋里。
他和那位冒失的青年蹲在地上,近到好像一抬头就能撞到对方的鼻子。但谁都没有抬头,也没有开口,只是默默捡着那些文件纸——就和所有陌生人一样。
“……收好了。”兰迪偷偷从口袋里掏出那位总督交给自己的信封,将它们夹到了捡起的文件中间,塞到青年手里。他的搭档聪明如斯,看到其中的内容一定能立刻明白兰迪想警告他什么。 收好了文件,青年和兰迪同时站起身来。兰迪站在原地,看着他一边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感谢,一边鞠躬道歉。
“等一下。”在青年准备离开时,兰迪下意识地喊住了他。 棕发青年转过身来,四目相投,兰迪今天第一次有机会好好打量对方。 许久不见的搭档穿着稍显不合身的西装,戴着平光眼镜,双手用力抓紧文件害得纸张都有些变形——活脱脱一个因为害怕再次出错的新进小职员的模样。 正因他装得活灵活现,在场的所有人,旅客、职员、甚至那些看熟了通缉令上长相的军人��除了熟悉搭档所有习惯性��动作的兰迪外,谁都没有发现棕发青年的真实身份。 兰迪有一连串想问的,例如在哪里进修的演技,从哪里搞来这个变装套装,怎么知道自己今天要走,又是为什么冒着危险来到这个地方。 他没有问的机会,光是喊对方停步就可能引起监视者们的怀疑,更别提再说什么多余的话;他也没有问的必要,因为搭档的眼神回答了一切——隔着陌生的玻璃镜片,他看到的还是最熟悉不过的眼神。
“下回小心点!”兰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恶狠狠一些,好让外人听不出其中的一语双关。 棕发青年以几乎看不出的弧度朝他微微点头,接着像是为了盖过点头的动作似的夸张地九十度鞠躬,然后和每个被恐吓的软弱年轻人一样,转身飞也似地跑走了。
眼镜很适合他的搭档,也很适合黑发青年,以致兰迪也在考虑是不是也该去弄副眼镜来配合现在的老师身份——毕竟他上次被喊作老师,还是支援科一起在克洛斯贝尔大圣堂里给主日学校的小不点们进行特别授课的时候。
但在兰迪看到操场上的学生认出了灰之骑士并议论纷纷时,他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改变气质的变装还是很容易被认出来,更何况他也没有那么受帝国军校学生的欢迎——与骑士和将军不同,认出自己的只有尤娜一个。所以他没必要去花那劳什子力气去弄眼镜,更何况戴了反而可能降低自己狂野迷人的男性魅力。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名单念出战术科学生的姓名。
兰道夫奥兰多正式开始了在托尔兹士官学院第二分校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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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分校的生活比兰迪想象中来得要好。
兰迪对帝国两个阶级长久以来的矛盾以及内战后的情况都有所耳闻,来之前本以为同僚里会有死板的帝国正规军,或是失势了却还用鼻子看人的贵族子弟,并且无论是哪方都会极度堤防他这个从附属州派来的空降兵。
事实上,他们一共只有六个老师。两个刚毕业不久的雏鸟,两个兰迪也不想招惹的麻烦角色,还有唯一符合兰迪想象的米海尔少佐。
米海尔负责他们分校与军部的接洽,当然也负责向上头汇报他们几个是否老实。 想象了一下要以一人之力管住其他几个问题人物是多么头疼的一件事,兰迪都不由有些同情他。并且和他接触之后,兰迪知道他虽然认真到死板,但基本上只要不触及原则问题,他就算嘴上一口回绝,实则还是会给予些通融——这种不坦率的个人,和他认识的搜查一课的某位搜查官有些相像。
兰迪偶尔会觉得第二分校的同事们有些像他的���人。
奥蕾莉亚分校长让他想起索尼娅司令,在她们面前兰迪总觉得自己矮了一头; 舒米特博士让他想起人偶工房的老人,说不定只是怪癖的技术人员都是那副模样; 里恩让他想起风之剑圣,重合的有师兄弟的身份、战斗方式、隐约流露的忧郁气质,当然还有能让当地小姑娘尖叫的知名度。 托娃不知为何让他想起塞西尔,两人外形上的魅力完全属于两种不同的风格,大概是温柔、宽容和奋不顾身帮助他人的共同品德让他产生了这种联想。
兰迪偶尔也会想,他们可能并不那么像,只是自己想念起了在克洛斯贝尔的时光。
谈不上长袖善舞,但兰迪本来就是个和什么样的人都能打交道的人,同事里虽然有些个性乖张的人,但至少二十多天来,兰迪和他们处得还不错——其中自然也包括里恩舒华泽。
两人共同担当机甲兵训练的课程,加上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偶尔会在训练场和澡堂碰上也会聊上两句,谈得也挺投机。
兰迪对里恩的印象不错,不如说他不觉得会有对里恩印象很差的人。 谦虚有礼,是个努力家,对那些问题学生也有耐心,简直让人感觉他没什么脾气。
不止兰迪的主观印象如此,从学生和同僚口中也能听到不少赞美之词,就连偶尔出现的那点批评意见听上去也像是在变相夸他。
例如同为克洛斯贝尔出身的尤娜非常亲近兰迪,一口一个前辈,看上去比起自己的担当教官更信赖兰迪。某天她曾拉着兰迪,把里恩和她的男同学当作帝国人代表大肆批判了一通,最后的最后才气鼓鼓地说到,“教官他明明不会网球,但竟然为了陪我打球一直在偷偷练习,难以置信!一般人会做到这个地步吗?!”说到这里,那丫头的脸蛋红通通的,恐怕不是如她所言被气得够呛,而是因为感动过头在掩饰害羞。 又例如里恩明明是个名人却没一点架子,热心帮小镇上的人打杂,这事全镇的人都知道。被大家背地里喊他教导主任的米海尔曾拎出这点对他提出了点名批评。 但兰迪却非常欣赏这种做法,这让他想起特务支援科刚成立时的时光。一行四人脚踏实地地做着不起眼的杂活,好不容易靠打杂收获了感谢,却被错当成了游击士,剥夺掉他们最后那点成就感。 那是又辛苦又没什么好处的日子,但却不可思议地非常充实。
里恩也不仅仅是一个三好学生模范教师,听说的谣传中来自内战的传闻和骑神背后的神秘,除了这些,兰迪直觉他背负着比表面听闻到的更沉重的东西。 但是兰迪并不想深究他的秘密,正如里恩也不会来打听兰迪的秘密。 两个人都知道彼此的立场不同,因此心照不宣地划了条界线。遵循着彼此的底线,两人可以轻松地保持普通同事的关系,甚至比其他组合更默契些。
他们都有自己该做的事,不能本末倒置。 在身为第二分校的教官前,兰迪首先是特务支援科的一员。
那天罗伊德冒着风险送到他手上的,是个用于台式终端的外接硬盘。 兰迪记得在他重要的同伴被悬赏后,缇欧连夜制作了这个小玩意儿,并通过特殊渠道转交给了逃亡者。 兰迪不记得缇欧是怎么解释其原理的了,只记得简单来说,其功能就是使持有者无论在何处都可以通过导力网络与其他同伴进行加密通讯。 自己的调任被决定时缇欧还没从财团总部回来,来不及重做个给自己。所以搭档怕是从哪儿听说了自己的行程,担心到帝国后断了联系,才先把原本使用的那个交付了过来。
这个决定现在看起来有些鲁莽。帝国和克洛斯贝尔不同,没有架设全国范围内的导力网络——也就是说,并没有那么多能供他使用的终端,更不要说使用时他还必须避人耳目。 但幸运的是分校那位全国顶尖的研究者对其有所需求,所以兰迪还是有通过终端和同伴联络的机会——只要避开老爷子和他那位来自利贝尔的小助手就好。 他没有时间等同伴同时在的时机与其连线,只能利用留言功能,通过简单的文字简讯将重点情报发过去。比如刚来帝国时介绍了第二分校的地理、装备与人员情况,又比如在开展第一次演习前把结社与猎兵团开始行动的消息传了过去。
四名教官加上二十名刚入军校的学生,前往帝国南部应对身经百战的恶性组织的袭击——怎么想都是强人所难。
料想自己加入结社的堂妹在附近,兰迪请缨外出侦查,一是为了摸清敌人的动向,二是为了了解这片土地,已增加己方的作战优势。还没来得及展开长篇大论的分析,他就被少佐勒令留在营地。 利用地形优势打游击战的选项被抹去,他只得留在指定好的营地,训练战术科和主计科的学生们如何应对紧急情况——他的学生也是他的士兵,作为长官兰迪有义务不让那批雏鸟丢了性命。
他们所担心的事情终究成了真。
当晚谢莉奥兰多和神速袭击了他们的营地,虽说在众人齐心协力的反抗和外援的帮助下度过了难关的,但物资损失惨重,也有在与自动兵器交战中受伤的学生。
兰迪第一次见到了里恩的同学,听他们说了旧七组的事。
西风的妖精走过来,和他聊了两句算是叙旧。 兰迪感叹世界真小,自己离开战场前见过的那个小不点竟然是新同事的同学。那时他的堂妹也是个孩子,现在却成为不折不扣的赤色战鬼。不知是不是因为碧之大树的战败使她成长,兰迪觉得她较上一次见面时收敛了一点,但这份成长无疑只会让她成为更加令人头痛的对手。为了应付她,自己也得再变强一点才行。
早早在战场实战的经历使她们飞速成长,也正因如此如此年少就成为了优秀的战士。 当然,如果要现在的兰迪评价,让比他家琪丫头大不了几岁的丫头片子上战场,他的叔父和猎兵王都该被剥夺监护权。
治疗伤员,修缮列车,清点物资……需要做的事堆成了山。刚和许久不见的同学们告别,里恩也立刻过来和他们一起挽救营地的惨状。
学生们大多很消沉。就算是所属于军校,他们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第一次出阵就遇到这种破格的敌人,切身体会到的恐惧使他们退却和迷茫。
“我们真的回得去吗……”正在检查被炮弹击中的机甲兵的损伤情况时,兰迪听到自己班上的男孩子嘟囔了一句。这孩子很有射击的才能,也挺聪明,老想着偷懒但靠投机取巧和临时抱佛脚总能将各项成绩维持到平均水平,最大的缺点是偶尔需要他正经的时候就会开始掉链子。 “别说这种丧气话,悉德尼。”兰迪往他脑袋上轻敲了一拳,“你不过是擦伤。” “但是教官……”褐发的少年的右臂正在接受包扎,只能用左臂捂住脑袋,防止再挨第二拳。 “不是能不能回去,而是一定要回去。”兰迪试图给他打气,“想想你回去之后有一大堆好事等着你,咬紧牙关也要撑过去。” “但是教官,回去了也没有好事。”男孩子哭丧着脸,“街上的女孩子只顾着搭讪库尔特,没人同意和我出去约会。” “男人要有梦想!悉德尼!”兰迪一把拍在男学生的背上,看到他痛得呲牙,“我回去之后要和帝都的漂亮姐姐们去兜风,然后包下一个高端会所,和满座美女喝到天亮。来!把你的也说出来!” “我、我回去之后……”他想了想,然后大声喊了出来,“我要借着库尔特!约那些女孩子去双人约会!!” “很好!就你来说是一个大进步了!”兰迪用余光扫到七班的青发少年用“为什么扯上我”的无辜表情看向这里,但决定暂且无视他。 “那你呢?塔齐娅娜。有没有回去后想做的事?”兰迪看向正在替悉德尼包扎的少女,朝她眨眨眼。印象里主计科的这个孩子比较内向又腼腆,刚才开始就愁容满面。好不容易靠悉德尼的大声喧哗吸引了其他学生的注意,兰迪也想借机给其他学生一并打气。 “我……”金发少女没想到被点名,一时慌了手脚,过了一小会儿才鼓起勇气说,“我想回去以后,买桃乐丝老师下个月发售的新刊……” “谢谢你敢于说出来,那一定会是本好书。”兰迪夸了她一句,看到少女的脸上渐渐洋溢出满怀希望的神采。 “我的话,是想和好朋友见面。”听到他们的对话,托娃插了进来,想必是明白了兰迪的用意,也想帮着同学们一把,“小安之前来信说,马上就能回到帝国来。乔治君也说过段时间会抽空来利布斯。” “我的话,会再去旧货店淘淘看,有没有我想找的纸牌。”另一个体态修长的男生走过来,边回答问题,边将两个箱子放在医疗班的帐篷下,“教官,这两箱药品完好。我再去检查一下部分毁损的箱子里有没有能用的药品器具。” “谢谢你,斯塔克君。”托娃向他表示感谢,他向在场的人颔首,然后回到了原来的岗位上,做事干练,紧紧有条。兰迪不由想感叹,未来的商界精英大概就是这个模样,并且他一定很受女孩子欢迎。 “你们在说什么呢?”另一个受欢迎的男人加入了他们的对话,里恩驾驶骑神清理干净在车厢四周的重物后,刚从骑神上下来。 “啊,在说大家回去之后想做的事,”托娃笑着向里恩解释,“有了愿望支撑,大家能多点干劲。” “真是个好话题。”里恩也报以微笑,却没有接茬。
“里恩教官的愿望是什么?” 不知哪个学生问了一句。
“我……” 里恩敛了笑容,露出迷茫的神色。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但兰迪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变化。
“我希望……旧七组的约定可以早点实现,大家能早日重逢。” 里恩说着,恢复了刚才的微笑。
看着这个笑容,兰迪忽然想起搭档对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同僚的评价。 「凛然又有潜力,但却透着股寂寞。」 兰迪从来都十分相信搭档看人的眼光,而事实证明他说的没错——在听到这个问题时,里恩周身流露的是笑容也无法盖下的寂寞。
不论是故意隐瞒,还是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真心,里恩说出口的不是他真正的愿望——不然,缠绕其身的不会是希望快些从寂寞中解放的孤独。
他一定“也”没有说真话。
那之后其他学生也加了进来,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师生几个从小愿望交流到大梦想,直到米海尔忍无可忍喝令他们专注手头的工作然后快点去睡觉。
或许因为一直说着梦想和愿望,那晚兰迪做了一个梦。
某个午后,他一个人完成了当天的支援任务,疲惫不堪地走进中央广场。 任务太多,大家只能分头解决。他在最后一个任务中抓到了某个寻衅滋事还破坏公物的帝国贵族子弟,但费了半天工夫也只好拘留那混蛋三天。又累又饿不说,还憋了一肚子气,真是糟糕到了极点。 他推开那栋旧大楼的正门,大声说出一句“我回来了”。 玄关的灯光有些晃眼,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欢迎回来”,琪雅扑了上来,精准地撞到他的肚子。 艾莉穿着围裙,边摆碗碟边招呼他去洗手;缇欧正在为大伙盛饭,并向他宣告今天的晚饭是琪雅做的,神情比她自己做出了大成功料理还要得意;科长已经坐在餐桌旁看报纸,只等着开饭;蔡特则还霸占着会客区,见到他来,只是懒洋洋得打了个哈欠,没有任何起身移驾的意思。 正当他揉着琪雅的脑袋,问起今天主日学校的情况时,身后的门开了,夕阳顺着门缝照入一道温暖的橙色光芒。 罗伊德走进来,衣服上都是尘土,头发里还有没清理干净的碎屑,身为leader的他怕是又把最麻烦的任务留给了他自己。 ��迪转过身,想开口对搭档说“欢迎回来”。
然后梦就醒了。
兰迪睁开眼睛,坐起身来。 天刚蒙蒙亮,窗外是带些焦痕的树林,他仍然在托尔兹第二分校的演习现场。
他转过头,看看是否吵醒了和自己同室的青年。 所幸青年睡得很熟,酣睡中的笑颜里透着点哀伤。
不知道他是否也在梦中见到了他期望见到的人。
第二天的演习是比初日还要浓墨重彩的一天,预想之外的强敌和埋葬于这片土地的悲剧沉重地压在所有人的心上,是无论用任何语言去描述都无法传递的重量。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他们如前一天晚上所希望的那样结束了第一次实习,师生全员平安地回到了利布斯。
兰迪依旧见缝插针地和缇欧交换情报,将演习时的糟糕见闻传递给其他同伴。 同伴们的情况也不见得比他强。莱茵福特产的武器被大量运输至克洛斯贝尔,军事演习的编排日益紧密,帝国的重要人物前往属州视察的消息也定了下来。在巩固统治的同时试探共和国,整个属州弥漫着硝烟味。 唯一的好消息是缇欧从财团总部回到了克洛斯贝尔。她将这个消息写在最后,并多加了一句希望也能从兰迪这儿听到点好消息。
越是艰难的时候,越不能丢掉笑容。
在地下和同伴们互相鼓励,而在地上,兰迪需要做好自己身为教师的本职工作——谁都不知道下一次实习会被丢到什么狼窝虎穴,他要好好利用这一个月的时间训练学生,也要帮自己找回实战的感觉。
一人训练的提高程度毕竟有限,兰迪想起舒米特博士精心打理的小要塞,打算找他商量商量,能不能用做训练场。
去技术栋找博士时,里恩已经先他一步到了,两人正在上头围着之前回收的神机残骸说着什么严肃的话题。自知并未和他们熟到可以介入的份上,一半是为了避嫌,一半是为了不惹毛那个性情古怪的老爷子,兰迪在技术栋楼下的休息区域消磨时间。
内心抱怨着路法斯总督刻意克扣他的报酬导致他到了帝国手头也不宽裕,兰迪从怀里淘换了半天才摸出几个硬币,打算买罐咖啡解乏。结果手上一滑,一个硬币飞了出去,并平稳地在地板上溜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直到撞到只靴子才颓然倒下。
里恩弯下腰,捡起那个硬币,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它。
不知道里恩为何对着硬币出神,因为自己笨手笨脚弄丢了硬币而感到有些尴尬,兰迪装出不知道他也在这儿的样子朝他打招呼。话音刚落,里恩就以从未见过的气势猛得回过头来。他好像在回头的同时喊了什么,但没等兰迪分辨出那个音节属于哪个单词,就噤了声。
“……抱歉,我吓到你了吗?”明明自己也被对方的过度反应吓了一跳,但看到里恩脸上的表情,兰迪条件反射地道了歉。 里恩摇了摇头,将50米拉交给自己,心不在焉地应付着寒暄。
气氛较刚刚更为尴尬,兰迪立刻道别抽身,做他原本造访技术栋打算做的事。等他和博士交涉完毕,在返回小镇的路上,兰迪又回想起里恩当时的表情。
从开始的震惊到之后难以掩饰的失望,恐怕是将自己错认成了别的什么人。 要比喻的话,就像是被雨淋得湿透的走失的小狗,误以为饲主回来找它时的眼神。
而兰迪打从以前开始就对小狗一样的眼神没辙。
所以那天晚上,在酒馆偶遇里恩时,兰迪主动开口邀他喝上一杯。 那大概是他当惯了大哥的坏毛病,无法明知道有年轻人遇到烦恼还坐视不管,更何况今天下午已经是他自实习那晚在营地后,第二次收到对方发出的求救信号。 在身为第二分校的教官前,他首先是特务支援科的一员——他们守护法律,保卫克洛斯贝尔的和平,尽己所能地帮助所有遇到困难的人。 兰迪相信,他的同伴不会反对他的选择。
这是他第一次和里恩舒华泽推心置腹地聊天。 支援科的事,自己身为猎兵的过去,里恩在内战中的经历……那些本来顾虑彼此的立场与心情而三缄其口的话题��在此刻了解了对方的坦诚后,并不妨碍将之直言——当然,还是有能说的和不能说的事,即使醉得七晕八素,兰迪也不会坦诚���把和支援科还有联系的事说出来。
他的推测没有错,里恩确实将自己错认成了别人。 同伴、学长、损友、劲敌……在用各种词汇定义和那位友人的关系的时候,里恩又露出了寂寞的表情,刻意挤出的笑容也显得勉强。
从里恩的反应来看,那位学长怕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正因为思念对方,才会不经意间在别人身上投射那人的影子;正因为无法再见到思念的人,在念及对方时他才会那么悲伤。
兰迪想,自己说不定有被那些弟弟属性的小子们认错的被动天赋。 几年前在旧城区,当时刚认识不久的罗伊德也说过自己像他逝去的大哥——只不过那是为了安慰自己的引言,当时两人中消沉的那个是自己。
此时的里恩显然没有再安慰人的余力,不如说正因为平时压抑着自己不去想那些悲伤的事,要自己振作起来去鼓励去安慰别人,此时一直捂着的伤口突然暴露出来,才更脆弱不堪。
那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治好的伤。 他这个局外人此时只能帮忙减轻对方的痛苦,作为同事——限定在这个职场的同伴,去帮助他。
于是兰迪为里恩满上一杯杯酒,抛开沉重的话题,聊聊多年来游历大陆的趣闻,里恩热衷的历史,还有是男人都会感兴趣的话题。
来帝国还是有一点好处,比如聊到一些少儿不宜的内容也不用挨大小姐和阿缇的双重眼刀。
开端虽然是个巧合,但在来到利布斯的第二个月,兰迪终于主动拆掉了架在自己和其他同僚间的墙壁,也和里恩自然地建立起了男人间友谊。
第二天和缇欧通信的邮件中,兰迪如实写上了已知的第二次演习所知的情报。想起缇欧上一封邮件中希望听到些好事的要求,兰迪敲下回车另起一行。
「PS:里恩是个不错的家伙。」
邮件发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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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克洛斯贝尔两个月,兰迪就又因公返回了这个生活了许久的地方。
老实说,从听到下一个演习地是克洛斯贝尔的那刻起,胸口就被什么梗住了。 兰迪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在列车启程离开利布斯的晚上,还能和里恩开玩笑要在唯一的那个自由行动日带他去夜店长长见识。
清晨时分,睁开眼看到的熟悉的街道风景。列车途经贝尔加门,正驶入西克洛斯贝尔街道。
帝国占领后发挥了其铁路交通大国的特长,配合所谓的八大都市计划扩建了克洛斯贝尔的铁路。例如这次利用的南面线路中,就增加了圣乌尔丝拉医科大学站和米修拉姆中转站,虽然他们这次的行程只到乌尔丝拉间道为止,如果能平安完成演习,就用不到那些著名的设施。
看着沿途的风景,兰迪不由自主地开始联想。 驻扎在贝尔加门的军友们一定正为了迎接帝国大人物在演习;大小姐怕是要陪着外祖父接待政界要人忙得不可开交;在不远处的乌尔丝拉医院里有他相熟的那些温柔美丽的护士小姐,想必无论何时都会一视同仁地救死扶伤。
兰迪不得不承认,他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平静。
以前听团里的老兵说起过回故乡探亲的事,此时的感受倒和他描述的有几分相似。 冥冥之中似乎有天注定,他这种出生起就颠沛流离的人竟然也能体会到归乡之情,还偏偏是在克洛斯贝尔——这个他生活了不过五、六年,还不到他生命的四分之一时间的地方。
在室友醒来前,兰迪就倚在窗边,盯着驶过的每一株草木看,仿佛一不留神就会看漏什么重要的东西——比如蔡特或跟随它的白狼,又比如带着琪雅逃亡的搭档。
和上回演习的流程一样,里恩带着七班外出执行任务,兰迪和托娃在营地里对另外两个班的学生进行实地训练。几个小时以后,里恩带着意想不到的访客回来了。
“哟,阿缇,五个月不见了!我们也抱一个吗?”没在与里恩同行另两个陌生美女身上停留目光,兰迪一眼就看到了里恩身边的那个小个子少女。兰迪快步走上前去,向许久不见的缇欧张开双臂。 短短几个月不见,缇欧似乎又长高了一些,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不愧是正值成长期的岁数。 轻描淡写化解了兰迪拥抱的玩笑,鲜有感情流露的缇欧也露出了微笑。
“第二分校和七组的各位似乎不是坏人,和罗伊德前辈交手的他也是。”缇欧朝右手边正和托娃汇报情况的新七组看了一眼,又小声说了一句,“和兰迪前辈说的一样,是个不错的人。”
“嗯,相信他们也没问题吧。”兰迪立刻想到,缇欧向第二分校发出委托可能也是想探一探从兰迪那儿听闻的第二分校和兰迪的同僚。
根据缇欧和里恩的旧相识们所述的情况,第二分校的诸人就克洛斯贝尔出现的幻兽交换了情报。不一会儿里恩带着学生和一名后援离开了营地,另一名旧七组出身的后援在和托娃叙旧,米海尔一早就因为帝国大人物的视察团的事被叫走未归,趁着安排学生们自主训练任务的空档,兰迪获得了和缇欧交流的时间。
幻兽的问题刚才已经和众人一同讨论过了,此时两人之间的悄悄话自是留给了不能放上台面说的话题。
缇欧告诉自己,从今天早上开始就联系不上其他的同伴。 他们在地下活动中和共和国派的黑月暂时达成了合作关系。回到克洛斯贝尔后,缇欧通过黑月联系上莉夏,将另行制作的秘密通信装置交给在逃的同伴。但是对面从两天前留言会想法处理迈因茨矿山的幻兽后,就再也没有给过任何联络。按新七组适才的情报,他们早已成功消灭矿山的幻兽重新潜伏,没有失去联系的道理。 其他人则被莫名其妙地困在了米修拉姆。 克洛斯贝尔代表的麦克道尔祖孙几天前就在米修拉姆的迎宾馆做迎接本次视察团的安排,隶属军警组织的人也被安排到米修拉姆执行警戒任务。今天早上所有人突然被告知原本视察著名疗养地的环节被取消,但帝国方面却不允许留在米修拉姆的相关人员离开,连外部通信都被禁止。根据缇欧的说法,黑月正在尝试利用其掌握的秘密途径和里头的人联系,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消息。
和幻兽的危机不同,这情况让兰迪直觉感到人为的恶意。
两人一番商议后,决定由行动尚未受限的缇欧先返回市里打探消息。 兰迪将缇欧送到营地门口,刚准备道别,东面道路开来一辆军用车辆,上头标示着铁道宪兵队的“TMP”字样。 “奥兰多中尉,你的岗位应该在哪里?”米海尔少佐走下车,冷冷打量着兰迪。 “报告长官,战术科的同学正在进行自主训练。”被上司抓包,为了多少打消对方的疑心,兰迪毕恭毕敬地汇报,“我正准备送走协助本次特别任务的专家人员。” “情况我听哈歇尔说了,”米海尔瞪了他一眼,转过去向缇欧敬了个礼,“普拉托主任,非常感谢您和爱普斯泰因财团的协助。请再稍作逗留,舒华泽那边的新战况也需要您帮忙确认。等结束后我会驾车送您回市里。” 缇欧点点头,礼貌地回应。军方提出协助的正当要求,此时执意离开只会适得其反。
“……米海尔老兄,你刚刚是从哪里回来的?”看着土地上留下的车轮印,兰迪隐约察觉到有些奇怪。 “注意你对上级的称呼,中尉。”对方像个机器人一样一板一眼地回复并无视了他的问题。 “你是为视察团的任务走的吧。视察团要光顾的兰花塔和机场都在市里,但你却不是从北面过来的……”结合刚才从缇欧那里听到的情报,谜团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内心的焦躁却也同时膨胀开来。 “东面……那好像是米修拉姆中转站的方向吧?”兰迪死死盯着眼前的帝国军人,语气中带上了些挑衅的味道,“天下闻名的铁道宪兵队去一个和视察团毫无关联的地方做什么?去海水浴场度假吗?”
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掌握了米修拉姆方面的情报,所以兰迪没有将推测的依据说出来。但米修拉姆目前驻扎了大量的克洛斯贝尔本地军力,就算有什么突发情况也不可能再需要帝国正规军赶过去——更何况对帝国军队来说,视察团的安全比留在米修拉姆的克洛斯贝尔代表的安全重要得多。 唯一的可能是,他们需要帝国军队完成一些不能依靠克洛斯贝尔地方军的任务——例如镇压克洛斯贝尔地方军本身,或是捉拿一些信不过本地军队会按命令行事的人物。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回到你的岗位上去。”米海尔不为所动,冷静地回答。 “我问的是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对方越是遮掩就越证明自己的猜想正确。兰迪感觉血液一下涌到头顶,一直压抑着的冲动和黑烟一样蹿了上来。他知道自己所厌恶的本能正逐渐露出来,但却无法控制住它。 “我再说最后一次,回到你的岗位上去,奥兰多中尉。现在我还可以不将你的过激言行上报。”米海尔语气坚决,“这是总督的命令,我只有权说到这里。”
兰迪生生吞下一连串问题,不再说话了。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即使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米海尔少佐也不过是夹在中间的棋子,没必要让他难堪。
“……普拉托主任,往这边请。”见兰迪罢手,米海尔也没有继续追究下去,而是转而向缇欧说话,并像在前为她领路似的率先迈开步伐——对眼前的两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恐怕是他权限范围内能做到的最大让步。 “兰迪前辈……”身旁的缇欧扯了下自己的衣角,兰迪低下头去,对上饱含担忧的目光。通过刚刚的交谈,她一定也明白了同伴们失联的原因,但此刻她只是朝着自己微微摇头。 “我知道,阿缇……我知道。”兰迪牵动嘴角的肌肉,勉强地笑了下。
要忍耐。 现在必须要忍耐。 不管那个总督是不是食言而肥,既然同伴们可能落在他手上��现在他们只能忍耐。
两人回归了原本的工作中去。训练期间里恩一行人回来,就新进展简单地交换了情报。从里恩他们的态度和对话内容来看,他们对米修拉姆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既然那并不是什么让人舒服的真相,兰迪也就装作无事发生——他不希望本就对克洛斯贝尔抱有愧疚之情的里恩和克洛斯贝尔土生土长的尤娜体会到自己现在的心情。
太阳下山前,上头突然传来了晚间由第二分校担任兰花塔警卫的决定,一行人浩浩荡荡登上列车。第二分校师生以外的援助者们也得回到市区,里恩的旧相识们搭上了便车。 缇欧却没搭同一趟列车,而是提前一小时由TMP的队员先一步护送离开。兰迪知道财团有紧急任务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过是掩饰,帝国军一定是贯彻了适用在其他同伴身上的方针,彻底将兰迪和缇欧也隔离开来。 恐怕整个演习期间都不一定能再有和缇欧见面的机会。
学生期待着晚上兰花塔的宴会,因为紧张和兴奋而议论纷纷。对大多数学生来说,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的受皇族召见的机会。 兰迪在通商会议举办期间曾和奥利维特皇子有过一面之缘,加之并非帝国出身的他对帝国皇族没有什么特殊情感,因此也没有被周遭的情绪所影响。要是问他想见这个宴会上的哪个大人物的话,那恐怕非本地区的第一任总督莫属。
兰迪本���趁晚宴的机会找那个总督算账,结果路法斯像是刻意为了激怒他一样走到眼前点了里恩的名,又大摇大摆地离开,愣是把他当作了空气。 在森严的警备下,兰迪也只好放弃找地区领导人谈话。被对方用冷暴力对付的感觉很糟,就像空有一把力气却只能打到软棉花上,所有不满都会随着时间不声不响地消失。 从他对付自己的手段上,兰迪也隐约猜出了他这次用来对付支援科其他同伴的方法。
并不直接下手招致污名,而是迂回地限制他们,消磨他们的精力与斗志,让人不断地体会着无能为力直到彻底绝望。
即使事先有了心理准备,直接被结社的敌人挑明对方使用这种阴险手段对付自己的同伴时,兰迪还是感受到怒火在胸口熊熊燃烧。为了支援科的同伴也为了第二分校,他还算是撑了下来,没有当场翻脸,也没有被打击到一蹶不振。
憧憬特务支援科的尤娜在得知真相时情绪崩溃,将自己关在房里拒绝外出。但兰迪不是孩子,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暴自弃。他试图和米海尔交涉,由自己与里恩或是他们铁道宪兵队同行去解决结社引起的纠纷,但却被一口回绝——上头下了死命令,对他而言最多只能容许兰迪作为第二分校的一员和其他师生一同行动。
不知道那个总督到底想做什么。 一边把试图解决问题的支援科往绝路上逼,一边逼迫里恩自行想办法去解决问题。 他可不信那套嫌过时的英雄再夺去民心的说辞,如果仅仅是因为这样,犯不着单单强迫灰之骑士去做令他反感的事——帝国有名的将领可多了去了。更何况,总督在结社大闹兰花塔的晚宴前就开始实施“鸟笼”计划,比起临时派里恩去应急,更像是有人开始就策划好一切等他们上钩。 兰迪感觉自己仿佛踏入了一团迷雾,明知处处是陷阱,却完全无从入手。 他也没有余力去思考这些谜团,无力感与焦虑将他的心脏揪成了一团。如果是几年前的他,恐怕已经开始策划起如何脱逃后孤军奋战。
兰迪想起他们的leader。 无论内心有多么焦急,他都可以理智地筛选出所有有用的线索,并有条理地展开推理,做出正确的判断。
他从没像此刻那么渴望见到他。
里恩向他承诺会代替他们保护这片土地,别无选择的兰迪把和敌人的正面交锋交给了里恩,并不代表他就做不了任何事。 借着自己熟悉当地地形的优势,兰迪给后出发的新七组指了去星见之塔的近路;结合机甲兵点火装置的射程,他提出使用警备队的货运路线的建议;在决定作战方针后,他引导第二分校的学生前往众人计算后选定的发射地点。 遵守对里恩的承诺,好好保护学生,并最大限度地做好后援工作——这是现在的兰迪能做到的极限。
没关系的。 相信里恩,相信七组的学生,他们可以平安解决这个事件。 相信罗伊德,相信其他支援科的同伴,他们一定能撑过去。
不管黑夜有多长,终能迎来黎明。
虽然一度在星见之塔陷入了苦战,但在诸方协力下,终是击退了结社的两名执行者。
在踏上回程的列车前,缇欧前来送别。 总督依照开始承诺的那样,打开了“鸟笼”。虽然不信任他,但缇欧已和被关在米修拉姆的同伴们取得了联络,确认了他们的平安;在湿地逃亡的同伴们的消息目前还无法核实,虽然还无法完全放心下来,但至少帝国皇族介入给军队施加了压力,料想帝国军也不敢多做手脚。
兰迪朝送行的人挥手道别,又一次离开了“故乡”。
虽然有留恋,也有不舍,但这次离开时的心情却和上次不完全同,至少这次他不是被人胁迫,怀揣着满腔愤怒离开。 兰迪想,幸好他来到了第二分校。多亏了这个立场,他才能从外围解救被困在内侧动弹不得的同伴,也多亏这个机会,他遇到了值得信赖的新友人。
“咦,那边的是……?” 随着托娃的视线,车厢里的几人看向窗外。 认出远处三个人影的身份时,兰迪猛得站了起来。
一个高瘦的人影守望他们似的抱臂站在后方,矮个的长发女孩朝着飞驰的列车挥舞手臂,站在最前端的人的视线对上了车厢中的人目光,笔直、果断地朝着前方出拳。
感谢女神,他们没事。 感谢女神,听见了他的愿望,让他再次见到了最想见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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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利布斯之后,兰迪觉得里恩和托娃的状态都有些奇怪。
仔细回想起来,在星见之塔那战中,看到尤娜传送至列车的地精代理人的图像时,托娃流露了明显的动摇。只不过自己当时满脑子都是克洛斯贝尔的事,没顾得上深究。
记忆中当他和托娃赶到塔顶时,里恩和旧七组的同学们跟托娃间说了些古怪的话。 「我们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毕竟我们亲眼目睹了下葬。」 光从字面意思上看,困扰他们的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例如死者苏生。
又不是小说或戏剧,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情……若是一般人可能会这般对这个猜想嗤之以鼻,但有过亲身经历的兰迪不会这么想。如果有女神的至宝同等的力量,死者复活也并不是天方夜谭。
当然兰迪也只是比其他人更认同这种可能性,并没有提供线索的法子。毕竟严格来说他所经历的死亡不是这一个世界的事,更何况那个孩子已经失去了力量,明显与这件事无关。
里恩和托娃显然不想和外人提及这件事,兰迪也只当作什么都没察觉,他不想因为毫无根据的推测再给同事带去二次伤害。
那天下课后在小要塞单独训练到傍晚,兰迪回教职员办公室,看到里恩一个人在整理教案,脸色谈不上好。 除了从克洛斯贝尔带回来的那个可能困扰他的问题外,战术科和主计科的两个问题儿童转到了他的班上,恐怕也是让里恩如此劳累的原因之一。他的一个缺点就是将自己逼得太紧,一旦进入了这种状态就不知道什么是休息和放松。
于是兰迪朝这位加班的同事打招呼,并开口邀他喝一杯,里恩也爽快地答应了。
一两杯酒下肚,看对方喝酒的频率已经脱离了工作状态,兰迪也放心地任思绪遨游。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里恩聊天的同时,他跳脱地从今天色拉用的菜有点老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开始想,一直想到一些严肃的问题。例如结社在各地挑事的目的,克洛斯贝尔出现的幻兽之谜,以及可能卷入帝国与共和国间战火的故乡的今后。 等回过神来,兰迪发现桌上几瓶酒已经空了大半。
“喂、喂,里恩……你这喝的也有点猛了……”兰迪看着眼前的青年往杯子里倒满了酒,然后仰头一饮而尽。在自己出神的这段时间里,桌上的食物完全没人动过,只有酒空了一瓶又一瓶。照这个喝法,估计立马就会醉。 之前和里恩喝酒时,主要还是自己说个不停,里恩只是偶尔发表些建议,因此兰迪知道他喝酒时话并不多。但今天他这个的状态根本不是话多话少之差,压根就是在喝闷酒。
“没关系的……我留了兰迪先生的份…………来,我给你满上。”里恩好像已经有点喝上了头,醉眼惺忪,说话也前言不搭后语。他拿起酒瓶想往兰迪酒杯里倒,却失了准头,大半都撒在了桌上。 “STOP!停!今天到此为止!”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抢过随时可能化身为钝器的玻璃酒瓶,兰迪果断为这场酒踩上刹车。 一边扶着小声抱怨“说好今晚喝尽兴的呢”的里恩站起,兰迪一边从羞涩的囊中掏出几张纸钞找老板结账。
推开宿舍楼门,兰迪做贼似的,蹑手蹑脚搀扶着这个醉鬼上楼。 这个时间点学生都睡了,但老师们可能还醒着。无论是被主任逮着挨一顿骂,还是被分校长逮到拖出去喝第二摊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骗子……”里恩迷迷糊糊地小声骂了一句。 “是是,是我不好。下回再陪你喝。”兰迪随口敷衍,心想不管今天怎么闹着想继续喝,明天起床因为宿醉头痛时你就知道后悔了。 “借钱不还就算了……这回又想继续骗我……”不知道是不是酒后吐真言,里恩罕见地开始发表不满。 “讲点道理啊?今天买单的是我。”明知道喝醉的里恩在说胡话,和他较真也没用,兰迪还是发出了抗议。 好不容易到了房门口,兰迪从里恩兜里摸出了他的房门钥匙,将姿势从搀扶换成了背,让他趴在自己背上方便自己腾出手来开门。
“……骗我也没关系的。” 将钥匙插入锁孔时,伏在背后的里恩突然��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和之前埋怨的口吻不同,里恩的语气有些奇怪,兰迪开门的动作也不由停住了。
“是骗我也没关系……我好想见你……” 因为姿势的限制,看不到里恩的脸,但他的声音中带着哭腔。
里恩对话的对象显然不是自己。
兰迪推开房门,将撂下那句话后陷入沉睡的人丢到床上,帮他除下武器、靴子和外套。 活动了下肩膀,兰迪环视四周,考虑脱下来的武器装备该往哪儿放。
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到里恩的房间。 房间很能反应主人的性格,干净又整齐。和兰迪的房间不同,屋里没有什么娱乐设施,墙上也没有火辣美女的海报,只有一副写着明镜止水的书法。桌子上摆放着些教案和参考书,还有几张家人和学生时期合照。相框前很随意地摆放着一枚硬币,与井井有条的房间格格不入。 兰迪往刀架上放太刀时走近书桌,才看出来那是一枚50米拉硬币——和那天兰迪在机甲栋搞丢的那枚一样。
现在他好像知道了那天捡到硬币后里恩失魂落魄的原因。
在别人房间里打探隐私非常失礼,但兰迪的余光已经捕捉到了照片上的一个身影。 毕竟做了些时间的警察还长年和搜查官为伍,兰迪在侦查方面受到了强烈熏陶。 看到那张照片的瞬间,几个片段式的线索在脑海中连成了一条线。
那是一张大合照,照片的中间站着身着学生制服的里恩和托娃。 兰迪没有见过旧七组的所有人,但在演习地见过的他那几个同学穿着和里恩一样的红色制服,想必红制服的那些人是他的同级生,可以排除。 剩下右边托娃身边的三人和最左边的有点面熟的女性,其中只有一个男生穿着和托娃一样的绿色制服,其他人服装各异无法当作推理的依据,但他们看起来都较里恩年长。 穿着黄色工作服的微胖男生在前几天来过第二分校,其他两名女性,不管她们是谁都可以排除——毕竟里恩因为那枚硬币将兰迪错认成的,是一名学长。 唯一可能的,就是身穿绿色制服的少年。
照片上的他看起来和托娃很亲近,最关键的是,他有着和出现在星见之塔的那位代理人一样的银发。
按这些线索推理的话,这个少年就是和里恩有着孽缘的损友劲敌兼学长,已经因为某些原因离开了人世,但却疑似死而复生——他的两个同事就是因为意外地见到了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才会变得奇怪。
在克洛斯贝尔,他和里恩都见到了想见的人,但是生离和死别是不一样的。
兰迪见到了久别的同伴,知道他们真真切切地活着,知道只要努力终有再重逢的一天。 但里恩却不同,他不知道他见到的是谁,感情上渴望着奇迹的出现,但理智却告诉他不可能,不管再怎么抱着渺茫的希望去努力,也可能只能获得一场空。
因此里恩压抑着自己不去想那些如果,告诉自己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否则他可能会被虚幻的亡灵缠住,无法迈开前进的脚步。 但是当理智消失的时候,他终究说出了真心话。
「是假的也好,想再次见到他。」
兰迪默默关上房门。
或许明天里恩问起酒后失态的事时,告诉里恩他喝醉了后倒头就睡没有给自己添任何麻烦,并递上缓解宿醉症状的药物,才是兰迪现在能为他做的最好的事。
回到自己的房间,兰迪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看了一会儿,又回想起那位银发少年的脸。 “根本一点都不像啊……” 他感叹了一句,随即躺倒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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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一次演习中,第二分校前往了帝国西部的海都,一切照旧——七班在外执行各路委托,他们八九班在营地训练。
兰迪对奥尔迪斯周边挺熟悉,猎兵时代他没少在这附近活动,赤色星座的高级会所“诺艾布朗”当然也开到了拉克维尔——没有比赌场更容易操纵现金流的地方,作为少东家,兰迪当然是那儿的常客。 当年的赤色死神我行我素,视法律为无物。有米拉,有实力,他们就能为所欲为——至少在他当时生长的环境里,他和谢莉都是这么被教育的。 只要委托人让他们看得顺眼,并给得出他们满意的价钱,他们甚至不介意直接冲进帝国军的海上要塞来一场突击战。前一天在战场上浴血厮杀,后一天就在拉克维尔花天酒地,一晚上挥霍的比他做三十年警察挣得还要多。
当时觉得这种生活自由又豪气,现在想起来只觉得是循环往复,一昧追求刺激却毫无意义的日子。
当年的斗神之子怎么也不会想到几年后重回故地,自己会乖乖听命令留在简陋的营地里,为给一群十几岁的孩子的训练喊“一二三四”——在当年的自己看来现在的自己一定是个畏首畏尾的软蛋。 不过彼此彼此,现在的兰迪看起来,当年的自己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该蹲几年号子反省的混蛋。
去掉那些浑浑噩噩的日子不说,兰迪还是很中意奥尔迪斯特产的朗姆酒。 诺艾布朗的各个分店里都常备着各种高档酒,其中自然少不了这个品种,有时兰迪在自己的小队的行装里也会放上瓶——想放纵时就和大伙儿来几杯,在必要的时候,这酒也是不错的助燃剂。 他光顾的某个小村子的酒吧柜上也有奥尔迪斯产的朗姆酒,记得还是算得上高档品的玛丽昂兹牌。完成猎兵的任务后,兰迪偶尔会装作一般人找村里的同龄人厮混,也有了谈得来的普通人朋友——直到他在成为下任斗神的考验中牺牲了那个村子,害死了那个有小狗眼神的年轻人。 兰迪离开猎兵团时也带上了存在那个村庄柜台里的那瓶朗姆酒。那瓶酒和他一同四处漂泊,在克洛斯贝尔陪他消磨时光,最后在梅尔卡瓦号上完成了它的使命。
那天晚上和搭档喝干那瓶朗姆酒后,两人约好重新到酒吧寄存一瓶。 但那之后先是忙着处理独立国事件的残留问题,接着帝国军队开始了无血占领,到故乡被并入帝国版图后搭档被通缉,一连串的变故让他们还没来得及兑现这个诺言就被迫分开。
无法坐在一起喝上一杯,但至少可以先找到瓶好酒。 兰迪在帝国可没少往酒柜里探头,但来帝国后的日子过得也太过规矩。行动受限去哪儿都得打报告,导致他非但好久没有摸过筛子和扑克,没有任何机会和美女搭讪,甚至买个好酒都困难重重。 不知是这几年沿海都市酿的酒成了紧俏商品,还是以前好酒好肉都来得太过容易不知一般人的疾苦,来帝国后三个月里头,他都没能找到奥尔迪斯产的酒,更别提是那个高档品牌。
这回来海都演习一定是女神的指引,这下终于有机会在本地买到当地产的朗姆酒。
演习的第一天晚上,兰迪躺在床上暗下决心,一定要让上司通过自己第三天的外出许可。
顺便盘算着时间,同室的里恩也应该回来了。 半个多小时前,里恩穿戴整齐离开了他们的房间。通过列车门开合声和各人脚步声,去掉和托娃她们聊天的时间,里恩先是在户外逗留了十多分钟,回到车厢后快二十分钟了还没有回来——结合今晚和他结伴而归的人选和他对里恩的了解,很容易猜想发生了什么。
…… 太不公平了!这些可恨的资产阶级弟!
就像女神从未正视过兰迪对资产阶级弟的抱怨一样,这回的小小愿望也没能实现。
演习的第三天,海上要塞发生了动乱,虽然最终在各方的努力下以最小限度的损伤解决了动乱,但兰迪的外出申请也泡了汤。
重回利布斯后兰迪还不死心地去交换屋和如水庵打探,心底想着万一老板趁着他们去奥尔迪斯的时候顺道让谁帮着进了货,结果不出意外地扑了个空。 也是,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 站在货架前,兰迪叹了口气。
“兰迪先生,在找什么东西吗?” 回过头去,里恩站在身后问自己,可能是听到了刚才的叹息。 这事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兰迪将在找朗姆酒的事如实和里恩说了。里恩让自己稍等,不一会儿就带着瓶眼熟的酒回来,要将它送给兰迪。知道这酒价格不菲,兰迪当然不能白收。 “之前兰迪先生也请我喝过酒……真过意不去的话,再请回我就好了。” 里恩执意不肯要钱,再推辞下去反而有违他一片好意,兰迪答谢后收下了。
“不用客气……希望和‘他’的约定能早日实现。” 里恩说完,转身离开了如水庵。兰迪知道他也和同伴许下了许多约定,但至今哪个都还没实现,也有约定可能永远都无法达成。 看着那个背影孤零零地消失在门后,兰迪觉得心里堵得慌。
回到房间,兰迪小心翼翼地把来之不易的酒收到了柜子里。
自己还真是受女神眷顾的家伙。
夹着尾巴从战场逃到了克洛斯贝尔,却收获了朋友,搭档,称得上家人的同伴。 从克洛斯贝尔被赶到了帝国,却进到了一个好职场,遇到了那么好的同僚。 做了那么多不可原谅的事,却有愿意原谅他的人在。
那他也应该知恩图报,为愿意原谅他的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兰迪打开柜子,将那瓶朗姆酒放到了矮桌上。
邀请里恩一起试喝时,里恩还有些顾虑,一脸歉疚地问不和约好的他一起开瓶真的没问题吗。 兰迪倒觉得搭档非但不会在意,还会主动邀请里恩。这本来就是里恩送给他们的酒,而且里恩还帮他们守卫了故乡,这点小恩小惠完全不足以报答这份恩情。
和里恩相识,不知不觉也有4个多月了。 从刚开始互相顾虑着保持距离,到互相袒露真心,两人之间建立起了牢固的信任和友谊——但正因如此,兰迪才必须早点把话说清楚。
不管建立多么深厚的友谊,兰迪终究不属于这里,等到时机成熟他会立刻回到同伴们的身边。就算知道里恩害怕孤单,他也不可能成为无论何时都选择站在里恩身边的那种同伴。 兰迪不希望他的离开会使里恩受伤害,所以他早早地向里恩预告他会离开。
但这并不是说兰迪就打算对里恩弃之不顾。 不知道别人是不是都看了出来,至少在他看来,里恩是个重感情,有正义感又有少年人的天真,怕寂寞却总是在逞强的人。 一言以蔽之,是让他完全放心不下的年少的挚友。
他们是相差几岁的友人,但不是独一无二的同伴。 同伴无论发生什么都会选择里恩,一直陪在他身边,这不是兰迪的位置。 兰迪只是痴长几岁的挚友——可以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再飒爽离开,不留痕迹地站在他身后援护射击,直等到可以陪伴里恩的那个同伴出现为止。
当然,和里恩喝酒时,兰迪只说了前半,没把后半段说出来。 他又不是想博取里恩的好感,这话本来就没必要说出来。与其乱开空头支票,不如实际上多做些帮衬他为好。再说这话也怪肉麻的,除了那些直球选手,谁都说不出口。
第四次演习的目的地是帝都,临近帝国的夏至祭,麻烦事也多了不少。 这次演习里,分校长和特别顾问爽爽快快地从一开始就和他们同行——事实证明他们一同过来是正确的,第一天就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
一方面,百人的共和国谍报部队进入了帝都,每人都配有乌奴尔社未知的最新装备,十分难对付,弄不好会导致原本岌岌可危的外交关系破裂,直接开战。
另一方面,埋葬在帝都旁修梅尔灵园也发生了事件。 罗格纳侯爵的长女失踪,在灵园发现了她的遗留品。 同时,本该埋在灵园中的苍之骑士的遗体离奇消失。 说来惭愧,直到这个时候兰迪才把帝国内战中活跃的苍之骑士和里恩逝去的学长对上号。
里恩本靠着不可能死者复生的理由,否定了地精代理人是他的学长,现下学长死亡的事实被动摇,几个人物之间渐渐连上了等号。 至于他为什么会死而复生?为什么复活后会在敌方?其他几个复活者是否出于同种原因复活?谁都不知道答案。 围绕着那位学长的谜团越来越深。
不管怎么说,他们还得优先处理共和国间谍的问题。若不能在明天四点前将他们捉拿归案,帝国政府就会发布戒严令,到时候人心惶惶,战争也一触即发。 奥蕾莉亚分校长果断分配了演习第二天的任务,里恩和七组继续游击任务展开侦查,而兰迪他们则负责抓捕。 当晚第二分校的教官们都参与到抓捕任务的分工与安排——除了里恩,他早和旧七组约了那天晚上见面,而且他不参与抓捕活动,本来也没有留下的必要。
分校长催他快去,交流完情报再回来;兰迪和托娃也附和让他玩得尽兴。大家都知道,他从来帝都前就非常期待这个约会。 况且任谁都能看出来,里恩的脸色差得出奇——他非常需要和那些能跟他共享烦恼的人在一起。
剩余的几人分头为第二天的行动进行准备。兰迪和分校长一同将战术科和主计科的人分成了两队,又研究了帝国地下道的地形,制订了几个作战计划,一晃眼已经到了凌晨。
车厢里十分安静,学生们恐怕都已经睡了,兰迪轻手轻脚地穿过有卧铺的过道,打算回教官车厢,冲个凉就睡。冷不丁地打开房间门看到不请自来的访客,兰迪一怔,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搭话。
托娃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窗外发愣,门开了过了几秒才发现门口站着个人。 “诶?兰迪先生?!……啊,我走错房间了?”托娃环顾四周,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下跳了起来,“对不起,我这就离开。” 托娃偷偷擦了擦眼角,猛得一鞠躬就往外走。 “等一下,小托娃。”兰迪喊住她,迎上了含着泪光的大眼睛。 “要不要去喝一杯?” 兰迪朝她眨眼,用大拇指往餐车的方向一指。
安抚托娃到餐车坐下后,兰迪用餐车里的工具弄了杯热牛奶,递给了她。 收养了琪雅之后,兰迪也学会了这些原本一辈子都不会碰的饮品的处理方式。他发誓绝对不是因为托娃的体型把她当孩子看待,只是此时来一杯热牛奶可以帮眼前慌乱的女性安神,而且如果没有邀女性共度良宵的意思,还是不要主动在半夜里邀请人家喝酒比较好。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喝了热饮后,托娃也平静了下来,“小安下落不明,库洛君可能复活还变成了敌人,乔治君又一直联系不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这种困难的时候,学生们也很不安,作为教官我明明应该坚强才对……” “别介意别介意,遇上这种事,换谁都要慌。”兰迪用轻松的口气安慰她,“在克洛斯贝尔的时候你们不是也看到我丢脸的样子了吗?就当扯平了。” “哈哈,兰迪先生真的很会照顾人。”托娃破涕为笑,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低下头,“……库洛君也是这样,平时看上去吊儿郎当的,关键时候很会照顾人。” 这已经不是兰迪第一次被人以吊儿郎当为基准评判了,兰迪很快就想起了另一个用这个词来比较自己和那位库洛君的人。 “那个库洛君,他是什么样的人?”事到如今,兰迪对那位吊儿郎当同伴产生了好奇。
那是他第一次从库洛阿布斯特的其他友人口中听说他的故事。 里恩的学长,托娃的同学,旧七组的一份子。 帝国解放战线的首领,苍之骑士,还有现在的地精代理人。
库洛阿布斯特的人物图渐渐在兰迪的脑海内成型。
兰迪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和自己很像,例如做了数不清的混账事的地方。
仔细一想,自己之前和他也不是没有交集。 两年前的通商会议里,兰迪和特务支援科的同伴担任兰花塔的警备工作,库洛和他帝国解放战线的手下则对兰花塔展开了恐怖袭击;同一个会议里,兰迪追捕他那些帝国解放战线的手下却以失败告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叔父和堂妹将那帮人灭口。 你看,混账的地方确实有相似之处。
而做了那么多混账事,却仍有人愿意接纳他们的地方也一模一样。
兰迪想起了迈因茨矿山上的事。 那天他半夜出逃,瞒着同伴上山和老家的人决一死战,却糗得不行。若不是leader带着支援科冲出来,他就被堂妹取了性命。 在自己倒打一耙地朝他们发火时,罗伊德说,就算兰迪自己都不原谅自己,他们也会原谅他的。
这点想必库洛阿布斯特也是一样。 做了那么多不可原谅的事,伤害了为他付出真心的人,但就算他自己都不原谅他自己,至少里恩和托娃也会原谅他。
和自己一样,库洛阿布斯特一定也是个受女神眷顾的幸运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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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迪前辈,你委托的货送到了。”缇欧从身后搬出个大号手提箱子,摆在兰迪面前,“把它混在财团和莱茵福特社共同开发的新装备里,意外地很轻松地就混过去了。” “谢谢你可爱的小姐,这是给你的谢礼,请笑纳。”兰迪学着帝国贵族的模样弯腰行礼,然后从怀里拿出了挂着四种帝国版工作咪西的钥匙链递给了缇欧。这是他破了些财向某个咪西爱好者买来的收集品,缇欧冒险帮自己带来了这个箱子,自己也该好好犒劳她一下。 打开那个手提箱,猎兵时代爱用的那把狂战士的部件整齐地排列在里头。
刚奥尔迪斯回来时,兰迪一直在找机会将新情报传给同伴,但修米特博士却一头扎进了小要塞闭门不出。某天偶尔在面包店撞见他,想着“机会来了”的时候,老爷子冷冷地对他来了一句“终端上正在对比三台神机的数据,少添乱。明天下午再来”,吓得兰迪出了一身冷汗。 不用问就知道,这位博士早就发觉了自己的小动作。想来也是,对研究者来说用于分析计算的终端就是他的武器,哪里有自己惯用的武器被人动过还毫不知情的士兵。 「别来打扰我的研究,其他闲事我才懒得管。」面对瞠目结舌的兰迪,博士补充了一句。 犹豫着是该先说对不起还是先说谢谢你的时候,兰迪突然灵光一闪,最先蹦出了这句话。
「老爷子,你对黑之工房的武器感不感兴趣?」
这把狂战士和谢莉的赤颅一样,都是从黑之工房入手的规格外的武器。兰迪这把因为长年失修在之前的对决中被一刀两断,之后经过抢修勉强能用,却始终无法恢复成最佳状态。 黑之工房使用的技术特殊,对黑���工房毫无了解的技师不管多么优秀,都存在极限。而这位全大陆闻名的技术人员,说不定具备修理这把武器的能力。 所以在意识到修米特将科学研究摆在第一位的时候,兰迪就想到可以委托他修理这件武器——黑之工房的武器足以勾起他的兴趣,而有这个交换条件在,他也不会向军方告密。
第二天下午,兰迪就和缇欧联络,能不能想办法将那把武器送过来,缇欧答应他试试看。
将手提箱交给修米特博士时,他机械地将所有部件打量了一般,然后让兰迪等他喊兰迪来拿的时候再来。兰迪知道他是判断可以修理后正式接下了这个委托,松了口气。
考虑到今后的战斗,兰迪非常需要这把来复枪的火力。
“除此以外还有另一个惊喜,等中午再告诉你。” 缇欧故作神秘地说,要兰迪先陪她去看夏至祭咪西演出。 为了答谢她不辞辛劳为自己把武器搬过来,兰迪心甘情愿地从命。看她一反平常冷静的模样,和孩子一样兴奋地大谈咪西系列的新作,对着舞台表演大喊咪西加油的时候,站在一旁的兰迪不由露出了微笑,心想即使时间变了,地点也变了,但有些事情总是不会变。
“差不多到中午了,能不能给个提示啊?”看了好几遍咪西与机械咪西的爱恨情仇,兰迪终于忍不住问缇欧。 “也是,时间也差不多到了。”缇欧看了下时间,直起身来,又切换回了无咪西模式,“我们走吧。”
“我收到了一条联络,指定今天这个时间可以和我们在线联系……当然是通过兰迪前辈知道的方式。”缇欧边领着他沿着大路往前走边小声解释,四周都是沉醉于夏至祭的市民和游客,没有人会注意两人的行动。 “好消息啊!”兰迪刚想鼓掌,转念想到了个问题,“但我们去哪里找能连上网络的终端?” “问得好,兰迪前辈。”缇欧像是在等这个问题一样点头表示肯定,“帝国不像克洛斯贝尔那样全地域覆盖网络,帝都虽然有架设网络,但是大多都是企业为了商业目的办的,这种节日肯定都处于使用高峰。” “但是有一个几乎在全大陆都有联络网,并且目前帝国支部无人使用的国际性组织。” 缇欧说着,在韦斯特大道边的楼梯处停下。
“原来如此,游击士协会啊。”看到楼梯上方的建筑,兰迪明白了答案。 “没错。虽然协会的网有局限性,但协会的帝国支部可以连接上克洛斯贝尔支部,利用这条线我就能连接上全克洛斯贝尔的网络。然后……”缇欧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露出恶作剧时的浅笑,“我从阿加特先生那里借来了钥匙。谁让他今天一整天都要约会,支部没人用也是浪费。” “太棒了阿缇,你真是个大天才!”兰迪朝她比出了大拇指。 “咳,夸我也不会有什么好处。”缇欧的表情看上去还是没什么大起伏,只是嘴角以小弧度上扬,但兰迪知道对她来说,这个状态已经是她很得意的表现了。
两人走进那栋建筑物,看缇欧鼓捣了一阵,游击士协会角落的终端上映出了他们都熟悉的面容。
“缇欧,兰迪,好久不见。”屏幕那一头,特务支援科的leader朝着队友微笑。
这说法不大严谨,准确地说这四个月内他们见过两面,要计算能好好说上话的见面才是隔着一两年。但谁都不会在这个时候煞风景地指出这个错误。 谁都知道重要的不是措辞,而是久别后再次聚首的那份喜悦。
虽然很想花时间好好叙叙旧,但罗伊德正一人潜入市底的地下空间里的隐藏房间,约拿在那房间里留了设置好的终端,因此罗伊德这个外行人也能用它和他们联络。路法斯总督和情报局的少佐离开克洛斯贝尔后,对逃亡中一行人的包围网也大不如前,因此罗伊德才有潜入市内的机会。但尽管如此,通缉中的他随时都有被发现的危险,只能长话短说。
“共和国的间谍,结社的神机,还有骑神和死而复生的驾驶员……”听兰迪说了来帝国后遇到的事,搜查官陷入了沉思,“看来今天和你们联络是对的,留给我们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为什么这么说?”兰迪抛出了朴素的问题。他从直觉上也感到危机近在眼前,但搭档应该是通过客观的依据推理出这个结论。 “正规军给你们的任务是按时抓获所有间谍,不然就开始戒严,料想下一步就是向共和国宣战。虽然你们完成了任务,没让事情发展到那一步,但反过来想,对正规军来说,即使任务失败也无所谓。也就是说,”罗伊德顿了顿,“帝国政府已经做好了随时开战的准备。” “原来如此。就那位帝国政府代表的本事,说共和国派出间谍都是他们设计好的我也相信。”兰迪脑海中浮现出那位一口就能吞掉周边一个小国家的帝国领导人的样貌,“按阿缇之前的情报,唐古拉门都快被他们装成军火库了,早就想和共和国动手了吧。” “这次多亏兰迪你们,姑且算是熬过去了,但帝国这边一定会继续制造机会。一旦开战,夹在中间的克洛斯贝尔就会变成战场……可以的话真希望能在开战之前从帝国的占领中解放。” 罗伊德说到这里停住了。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理想,而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太过残酷。 但如果因为太艰难就放弃抗争,那他们根本就不会像这样聚在这里。
“关于结社和骑神,罗伊德前辈有什么想法吗?”缇欧切换了另一个话题。 “啊,关于这个,有一点我觉得有些奇怪。关于结社和帝国政府暗中有合作这件事,大家应该都没有异议吧?”结合每次演习的情况以及正规军对结社实验的态度,三人适才就这个问题达成了共识,“而关于帝国政府的动机,兰迪的意见是,帝国的革新派是打算利用结社的恶性事件给贵族派施压,以进一步削弱贵族联盟。” “是这样没错。”兰迪点点头,第二分校内部就那两次演习进行过数次讨论,也得到了相同的意见,“如果我们没介入的话,旧都的贵族只好求正规军入驻摆平事端,海都的伤亡也会变大。克洛斯贝尔那次也是差不多的道理吧,只不过打压的不是贵族派而是我们。” “但是结论上在造成打击所希望的效果前,结社就被你们击退了。”罗伊德有理有据地反驳,“而事先就安排第二分校去结社实验地演习的,也是帝国政府。” 兰迪一怔,这他倒是没想过。 这么一想,有几次的演习内容还直接是宰相的亲信带来的,只不过第二分校的人已经习惯作为军校接受军方的正当命令,反而有了思维盲区。
“罗伊德前辈说奇怪,是因为这里有矛盾是吗?”缇欧发问。派一拨人捣乱又派另一拨人解决问题,也不是为了通过后者赢取被害者的信任,行为人的举止明显矛盾。 “不,我只是觉得可能搞错了动机。”屏幕里的人摇了摇头,“确切的说是他们利用表面的利害关系编造出一个自圆其说的故事,让你们误认了他们的动机。” “刨去伪装的动机,单纯地从三次事件的结果倒过来推理,动机就很明显了,”罗伊德并不是将其当成战场或政治上的尔虞我诈,而是当作他最擅长的犯罪事件在推理,“我想,政府的目的可能是让第二分校参与结社的实验。” “第二分校……里恩和骑神吗?”兰迪想起了每次和神机正面交手的人物。 “或者是和第二分校有相同功能的组织。兰迪你也说过,每次演习都有目击到别的骑神吧?那可能就是备选方案。”leader低头侧目,露出了推理时常见的表情,“我觉得奇怪的就是这里。”
“如果帝国政府的最终目的是侵略共和国,那为什么要同时参与结社的实验?对方是国力匹敌帝国的大国,按理说该把所有精力投入备战才是,为什么会花心思安排这种表面上毫无关联的事情?”
“……比如希望在和共和国的战争中投入神机?”兰迪顺着他的逻辑给出了一个像样的答案。 “恐怕不会,没有至宝的力量神机根本无法长时间作战。”罗伊德否定了这个猜想。 “那就是他们已经弄到至宝了。骑神显然和至宝有关系吧?” “虽然不是不可能,但目前还无法推理出骑神为其充能的途径。而且那样的话,我想实验的内容也会是如何用骑神充能,而不是和骑神对决。”对兰迪随口说的第二个猜测,对面也给出了严谨的回答。 “那你说是什么原因?”兰迪放弃了继续猜。
“我没有想到原因。”罗伊德大方地承认,“所以我想,会不会我们预设的前提本身就出错了。” “前提是指?” “动机,犯人,以及这两件事之间的关联性。” “能说简单点吗?”搭档推理起来有时会说些难懂的话,让人听起来头大。
“抱歉,我说的太抽象了。”意识到表达不清,罗伊德主动道歉,“我们一直在预设的前提下进行推理,但是回过去想的话,帝国政府……宰相阁下的动机真的是侵略共和国吗?这起事件的主犯是谁?是帝国政府?结社?兰迪所说的地精势力?还是我们不知道的谁?共和国的战争,还有结社的实验、骑神、幻兽这些异常事件之间真的没有联系吗?” “我有点乱……”听完解释之后兰迪反而更头大了,“全都有问题的话不是根本没法推理吗?” “我只是觉得,先入为主的推理十分危险,可能将我们引入误区。”搜查官解释,“目前的线索还太少,我们不知道的事实在太多了,不能贸然确定下来某一个环节。” “那有没有能确定的?”兰迪索性简单粗暴地问起答案。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现在在塞姆利亚西大陆发生的一切都和帝国有关,还有就是……”罗伊德沉吟了一会儿。 “里恩君恐怕是这个谜题的关键。”
“从结论上来说他是唯一参加了所有实验的人,他是骑神的起动者,要解开帝国的至宝之谜也离不开他。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恐怕是我们目前所知的唯一线索。” 这个我们指的不止是在场的三人,也包括第二分校、七组及所有的协力者。 “所以兰迪,可以的话希望你能照看好他。”
“啊?”没想到突然被点名,兰迪一惊,对上搭档友善的目光。 “缇欧不可能在帝国久留,我和艾莉他们也不可能过来,只有你能做到。而且听缇欧说你们关系不错。” 兰迪迅速瞄了缇欧一眼,对方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不擅长流露感情此时成了长处。 “我知道了,欠着那家伙人情还没还,本来我就是这么打算的。”兰迪笑着耸肩,自嘲了一句,“不过是他照料我还是我照料他就说不定了,帝国可是人家的地盘。” “别谦虚,兰迪可会照顾人了。你一直都是表面上玩世不恭,但背地里支撑大家的可靠哥哥啊。” 冷不丁地被搭档一夸,兰迪有些害臊,企图用食指挠脸颊遮掩脸上的红晕。对他人感情变化敏感地缇欧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在摄像机看不到的地方偷笑了一下。 “比起这个,对于结社啊骑神什么的,就没别的意见了么?”兰迪生硬地扯开话题。 “唔,要说的话,星杯骑士团作为结社的老对手却毫无动静这点也很奇怪。瓦吉明明说过在帝国的人手比克洛斯贝尔多……还是说已经来了但我们没有发觉……”
正当罗伊德打算一本正经地展开下一批分析时,兰迪腰间的arcus突然响了。他朝身边的两人送去眼神示意噤声,然后警惕地打开了翻盖,按下公放键。 “兰迪先生,我是里恩。抱歉在难得的休息日还打扰你。”扬声器里传来同僚带着些歉疚的声音,兰迪松了口气,至少里恩不可能是因为嗅到了什么来兴师问罪。 “怎么了?”兰迪用往常的口气问。 “雷克特先生刚刚告诉我,共和国的间谍有一人落网,现在逃入了地下道,我和雷克特先生打算去追捕他。如果你有空的话,能不能来帮个忙?” 兰迪看向身边两人征询意见,两人对视一眼,向兰迪点头表示赞同。知道谨慎处理共和国相关问题的必要性,三人果断达成了前去支援的共识。 “没问题,把集合地点告诉我。我和阿缇在一块儿,她也一起过来。”
兰迪在arcus中和同僚确认完了关键事项后挂机,然后扭头看向屏幕那方的人。 现在赶去和里恩汇合就意味着这个小小的会议不得不到此结束,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没关系,还有再聚的机会。我们现在该做的是分头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发觉同伴用复杂的眼神看着自己,知道两人此时的心情,leader在那一头笑着安慰他们,“和你们聊过之后我有些调查的思路了,趁最近活动起来比较方便,我会先调查看看。有结果我会用老方法联系你们的,到时候就拜托你了,缇欧。” “了解。我得在莱茵福特社待几天,可能没法及时回复,但我会找机会检查留言的。”缇欧缓缓点头,“我也会尝试在莱茵福特社打探些情报……当然是通过合法的手段。虽然黑了他们总公司的系统就能直接拿到他们卖给帝国军武器的数据资料,但不好在完成财团公事的时候从事违法行为,而且这样也对不起邀请我的室长。” “不管怎么样,你们俩都小心行事。”想到两人可能涉险,兰迪不由叮嘱了一句,“我还是和第二分校一起行动,有了什么第一手的情报我会立刻联系你们的。”
“那么兰迪,缇欧,一路小心。”leader笑着向两名同伴道别。 屏幕点灭,黑屏上只能看到兰迪和缇欧的倒影。兰迪和搭档之间的距离从几十厘米又变回了几千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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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伊德的推测还是不够准确,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是不多,而是压根没有。
夏至祭当天晚上发生了枪击事件——第二分校的学生袭击了一国之君,用的是共和国的武器。 第二天,帝都就被迷雾笼罩,一堆大型幻兽占领了帝国首都,离宫更是发生了诡异现象。
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事件一个接着一个,排山倒海般地袭来。 从被里恩喊去离宫帮忙,和一堆S级通缉魔兽级别的敌人战斗,直到带着死里逃生的学生脱离前线,被接应上贵族联盟的白色巨舰,兰迪都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唯一清楚的是情况不可能更糟。
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们一起上了帕坦古艾,从离宫逃脱时一些人为了掩护留下,途中他和缇欧失散,里恩也没从离宫回来。 上了船的许多人的状态也并不好,倒不是负了重伤,只是精神上受了十分大的伤害。即使向他们询问发生了什么,大部分人都拒不作答。
薄荷绿色短发的女学生是其中最冷静的一个。在兰迪他们安顿好伤者后,她向在场的人简明扼要地概括了已知的情况。
诅咒、地精、魔女、被杀的圣兽、融合了两件至宝的七台骑神。 一知半解地听完包括所有怪力乱神要素在内的来龙去脉,兰迪整理了自己所能理解的所有事项,找到了两个重点。
一是帝国与共和国的战争打响。帝国政府已发布动员令,宣布进入和共和国的战争状态。 二是里恩身上那股神秘力量暴走,被囚禁在敌人手里。
关于前者,分校长和那位女学生在内的贵族事先就有所提防,成立了决起军以应对这个局面。虽说不可能在硬碰硬中赢过正规军,但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 而如何处理后者却是个问题。
有人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他救出来,也有人说该以国家和大义优先,不能在个人的问题上花费过多的精力和人力,里恩班上的几个学生就这个问题也进行了激烈的争辩。
兰迪倒是早早就有了答案。 他要向里恩报恩,早早就下定决心要帮助年下的挚友,还答应了搭档会保护好他们唯一的线索。在离宫时他没能兑现承诺,不可能再在搞砸了事情之后逃之夭夭。
“你们的教官不是一直教导你们要自己思考,充分讨论,再得出一个解决办法么?”在尤娜正因为同伴间的分歧迷茫时,兰迪给了她这个意见。 “还有,为了同一个目标,也不一定要在一起行动。”兰迪想起那天搭档的话,“分头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把那些碎片拼凑起来,也能拼出通往目标的路。”
“现在你能做的事情是什么呢?”
看着少女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转身跑回同伴所在的大厅,兰迪想她找到了答案。 大家心里早就有了答案,只是在了解对方的真意前,不可避免地会有沟通碰撞。在这种时候点醒年轻人,也是他们这些教官的义务。
里恩不在的时候,兰迪的义务就是代替他照看班上的孩子,然后带着那些有着共同目标的孩子把他救出来。
当天晚上他们就谈好了分工。 新七组分成三队行动,哈梅尔出身的亚修回家乡寻找“诅咒”的线索;缪洁和分校长一同领导决起军和正规军对抗以推迟战火蔓延的速度,包括托娃在内,第二分校里愿意参与决起军的其他师生,也一同留在舰上;剩下的三人和兰迪一起,从“骑神”的源头探访,搜集可以推测里恩被囚禁的原因和地点的情报。
兰迪和学生们一同造访了帝国内偏僻又古老的村落,收获了有价值的线索,但同时也听到了一些诸如克洛斯贝尔周边展开了小规模的交火的坏消息。 每次听到这种消息时,兰迪内心不是没有插翅飞回克洛斯贝尔的冲动,帝国内乱的状态下谁也拦不住他,但想到拼命努力的学生,下落不明的友人和对搭档的承诺,他还是选择留下。 有时候兰迪会想搭档那天提出这个要求,是不是就是预想到这种局面下,如果不用一个理由为自己卸下包袱,自己就没法安心留在帝国做该做的事。
实施救援里恩行动的那一天终于来了。
兰迪全副武装,带上了从博士那儿取回的狂战士,和里恩班上的五名学生潜入了秘密要塞——这是他们花了两个多月才找到的窝点。 要塞里有一堆机械自律人偶,四处都是高科技装置,但气氛阴森,让他想起月之僧院出没的鬼魂。
下到第五层,兰迪发觉有些不对劲,听不到机械运作的嘎吱声,这层也安静过了头。 他打手势示意学生们放轻脚步,优先确保退路。
就在这时,墙壁上方的红灯忽然一亮,下头的金属门缓缓打开。一行人屏住呼吸,做好战斗准备,却在看到来人时不约而同地解除了警戒。
银发青年左手持一把形状奇特的武器,右手护住身后穿着破旧白外套的青年,后者正是他们此行想营救的里恩。 里恩看到来人先是一怔,然后立马认出了许久不见的学生与同僚。还没等他迈出几步和学生们打招呼,两个小女孩就扑到了他怀里,阿尔缇娜抱着他的腰不撒手,尤娜更是抱着他汪汪大哭。
两个泪眼朦胧的孩子激动过了头,没注意里恩憔悴的模样,两人的体重一起压上来,里恩一个踉跄就往后倒。 站在他身后的银发青年悄悄撑住他的肩膀,让他能站着接受令人欣慰的重逢,并以眼神和站在楼梯口的四人打招呼。
那天的救援行动获得了大成功,里恩舒华泽携恢复记忆的库洛阿布斯特一起登上了帕坦古艾。
救出了灰之骑士,军用飞艇上士气大涨。兰迪不由感叹这小子真是得人心,和他一比,另一个上船的苍之骑士也是个实打实的战力,但却不怎么有人问津。 经过调养和一些兰迪搞不懂原理秘术的帮助,里恩的身体恢复了大半,谈不上太好,但至少不会阻碍到正常行动。外出行动时他的那位学长总会陪在身边,因此倒不必担心他的安全。 身体方面不怎么有起色,但里恩的精神较兰迪刚认识他的时候好了许多,至少现在偶尔可以看见他发自内心的笑容。 从这个意义上,兰迪为挚友的变化感到高兴。
救出里恩后,事态也明朗起来,两位起动者为他们揭示了骑神背后的谜,更是为决起军贡献了极大的战斗力,加之里恩的老同学们在各地努力,削弱了正规军的军力。否极泰来,反抗活动顺利得不可思议。
现在,一行人潜入了克洛斯贝尔,在米修拉姆旁的岛屿暂作停留,准备第二天的决战。
顺带一提,在帕坦古艾开启隐形模式进入克洛斯贝尔前,兰迪就已经和支援科的同伴们重逢了。 他之前无数次想过和久别的同伴们重逢会是什么情形,但实际重逢的场景远没有他想象中的震撼。见到他时,替帕坦古艾导航的缇欧还说了一句“太慢了兰迪前辈,你是最后一名”,就好像只是一行人约好某个周末在百货店集合,他从来没有长时间地离开过这个地方。
夜色已深,兰迪完成了武器的保养,在检查营地的安全情况。
“哟。”看到银发青年站在营地出口眺望远方,兰迪朝他打招呼,“是发觉什么异常了吗?” “没什么,只是睡不着出来逛逛。大概是想到明天作战有点紧张。”库洛阿布斯特以轻松的口吻回应。
第二天的作战计划是由熟悉本地的支援科一行四人潜入市内,使导力网络瘫痪,破坏正规军的通信手段,此时决起军趁机向驻扎在唐古拉门的正规军发起进攻,以最小的伤亡结束这场战役。 眼前的青年要和里恩一同驾驶骑神打头阵,按理说会紧张也是人之常情,但兰迪的直觉告诉他这位青年还隐瞒了些什么。
上下打量了青年一番,兰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扑克盒子,这是发觉他回到克洛斯贝尔后德雷克老板塞给他的牌。 “紧张的话,要不要和我玩几盘?”
兰迪带着库洛钻进营地角落的一个帐篷,这附近堆放的是一些杂物,不怎么有人过来。
之前几乎没有和库洛有过直接接触,聊了几句发觉对方也是进过赌场的主,不需要费口舌和他多介绍规则。两人在帐篷里点了灯,席地而坐就开始玩牌。
两人选择的游戏是黑杰克,出口邀约的兰迪做庄家。手头只有一副牌,所以为了防止算牌减少乐趣,三局结束就会洗一次牌。 什么都不赌玩起来索然无味,但赌得太多又怕被抓。两人约定下注的单位为一百米拉,总金额以自治州认定为赌博的立案标准为上限。
几局下来,赌金大部分都到了兰迪这头。黑杰克本来就是对庄家有利的游戏,按理说兰迪占优势并不稀奇,但这回对战对手胜出的次数少得可怜了些。 “啊……今天赌博之神又没有站在我这边。”库洛长叹一口气。18对20,刚才那局又是庄家的胜利。 “因为你太谨慎了。”兰迪将散开的扑克收起来洗牌。 兰迪知道这个游戏的技巧,也看出来对方每次都在心算bust的概率,大于50%就选择停牌。这种战术在长期游戏中可以获利,并不能保证特定某一局的胜利。
“这是你一贯的玩法,还是说,”将扑克递给对方切牌时,兰迪问,“是你的心境决定了战术?”
库洛没有回答,只是将切好的牌重新放回兰迪的掌心。
“你不会是想跑吧?”兰迪注视着青年的眼睛。 “这是庄家的心理战?”对面坦荡地回应他的注视。 “不,我是说……”兰迪手上不停,给双方各发了两张牌。
“你不会是在想等明天的战斗结束以后就离开里恩这种傻事吧?”
对方翻开明牌时的手抖了一下,正面是黑桃J,计10点。
刚开始上帕坦古艾的那几天,库洛就和生怕里恩在不知道的地方摔着一样,跟他形影不离;但随着越来越多同伴聚到里恩身边,兰迪发觉这位学长渐渐退居幕后,虽然不会走远,但总是让其他人先冲到里恩身边。
兰迪觉得他是想让里恩渐渐习惯没有自己的生活。 所以在明天这种决定命运的日子前,他才会远远得躲到营地角落里。
“你是以什么身份问我这个问题?里恩的同事?”红瞳中隐约透出一股敌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说中了心里话。
“硬要说的话,是过来人吧。”兰迪翻开了他手头的第一张牌,是一张黑桃10,“这种类型的人,即使你跑了他也会追你到天涯海角。” “哈哈,这我倒是深有体会。”库洛干笑了两声,好像想起了他自己的经历。 “所以你跑了也达不成目的,最多是让他再白白为你伤心一场。”兰迪想起最初和里恩谈心的那天下午,同僚见到自己弄掉的那枚硬币时失魂落魄的模样,“当然如果你讨厌他就另当别论了。” “这和我怎么想他没关系,只是单纯的得失问题。”库洛的表情平静,手里把完着他最后的赌资——两个50米拉硬币,“他是正数,我是负数,即使相加我不会让他变得更好。”
兰迪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仿佛看到了当年钻进死胡同里的自己。 “怎么想是你自己的事,我只是想给你一个忠告,”他对青年说,“你自己怎么想是一回事,他怎么想是另一回事。如果不知道对方的想法就离开,会后悔一辈子。”
“我的话就说到这里。” 兰迪将摆在自己那边的筹码推到面前。 “这是最后一局,我把这些全部赌上,你赢了就都归你。输了的话……”
话刚说到一半,外头的草丛响起了沙沙声,兰迪慌忙收声。 “兰迪,你在这里吧?”兰迪还没来得及把光源熄灭,外头的不速之客就发觉了自己的身份。辨认出声音的主人,兰迪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失礼了,我进来了。”没等到里头的人应声,棕发青年就先开了帐篷,现在想拦他为时已晚。 “太好了,你们果然在一起。”看到两人时,罗伊德露出了释然的表情。
“真、真巧啊,你也出来散步吗?”不知道搭档的话是什么意思,兰迪心虚地率先开口,把手掌叠在那堆硬币和纸钞上头,“这是我上次问他借的钱,正打算还给他……” “兰迪,赌博的事我们等下再谈。”一语戳穿了兰迪企图掩饰的真相,罗伊德看向另一边的银发青年。
“里恩君正在找你。”他简单明了地说。
“是里恩告诉你的?”库洛反问,不是在询问而是否定意义的反问。就兰迪对里恩的了解,他也不像是会简单对人说出心里话的类型。 “不,这只是我的猜测。”罗伊德坦然承认,“我刚刚在外头遇见他,他一个人站在外头的树林里,说是出来散心,但他的反应和动作像是在找人。” 原来如此,两个资产阶级弟又无法在月色宜人的夜里入睡,只不过这次出来散心时遇见的不是凹凸有致的漂亮姐姐,而是彼此。 “我想他找了一个晚上都没能找到,库洛君一定在什么偏僻的地方。这时候我发现兰迪不见了,他从几天前就很想找你说什么的样子,所以我想你们是不是在一块儿。”兰迪心底咯噔一下,确实自从发现库洛企图抽身时,自己就想找他谈谈,但没想到都被搭档看在了眼里。 “所以我就照兰迪的习惯找了几个他可能去的地方,果然就找到你们了。”
“所以你也是来劝我的?”库洛刻意在“也”字上加了重音,他的视线在两人间移动,好像在指责他们多管闲事。
“不,我只想把这个事实告诉你。” “里恩君在找你,而且他很不安。我想……”罗伊德顿了一下,“决战前感到不安,想和可以为自己化解不安的人在一起,这是人之常情。” 听到这话,兰迪偷偷瞄了搭档一眼,发觉他也正在看着自己。
库洛看看盘腿坐在对面兰迪,又看看弯腰站在帐篷门口的罗伊德,投降似地叹了口气。 “刚才的赌局还有效吗?”他面向兰迪发问,语气有些疲惫,但又透出股坚定。 兰迪窥探了搭档的脸色后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警察先生,先放我们一马,等我们结束最后一局。”注意到兰迪的小动作,库洛朝棕发的搜查官提出请求。 可能是被他语气中的认真所打动,罗伊德回答了一句我知道了之后就坐了下来。
对战双方和见证人,狭小的帐篷此时化身为了战场。
“你说的对,我是太谨慎了。” 库洛自嘲着翻开第一张牌,是一张方块5。
“以前过惯了孤注一掷把脑袋别在腰带上的生活,遇到想珍惜的东西,就不由变得畏首畏尾起来。” 他翻开下一张,黑桃A,算11点就超过了22点,所以此时计1点。
“到头来不但赌场上输得一塌糊涂,甚至人生上也想在开打前缴械投降。” 黑桃3,合计19点,已经超过了17点。
“通过严密地计算赢取游戏不坏,但人生都要活成这样就太窝囊了。” 他的左手伸向牌堆。 此刻场上已经有过一张A,按概率来说,抽到2点以内的牌的可能性极低,理性判断的话应当停牌。
“什么概率什么得失,都见鬼去吧。” 翻开来的一张牌,是红桃A,惊险地卡在20点。
“真有你的。”兰迪夸赞道。 像是和最后那句话呼应,库洛铤而走险抽出了最后那张牌,作为对手不得不佩服他的胆量���运气。
兰迪翻开自己那张暗牌,是一张黑桃K,和原来的黑桃10在一起,合计也是20点。
“……这是打平了吧?”一旁观战的罗伊德问,“还要继续吗?” 平局并不算哪一方的胜利,他们可以主张刚才的一局尚未结束,要求继续。 “不了,就算是结束了吧。”银发青年眼中流露出顽皮的神色,“不好让某人白等我啊。”
库洛向多管闲事的两人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说起来……”库洛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土,突然想起一件事一样问兰迪。 “刚才那局我要是输了,要输什么给你?”游戏结束的现在,知道这个也没有意义,但总会好奇被打断的规则的下文。 “啊,那个啊?”兰迪抓了抓后脑勺的头发,“你赢了的话除了钱全归你以外,我也不再管你们的闲事了;你输了的话,我就打算推荐你一个彻底从里恩那儿逃走的方法……例如到克洛斯贝尔的监狱度过后半生。” “既然现在平局了,两个选项也都是过去式了。不过,”兰迪狠狠盯着眼前的青年,“你要是再做蠢事害我那两个同事掉眼泪,我一定请你吃牢饭。” “哈哈,真可怕。我记住了。”库洛嘴上说着可怕,脸上却带着笑,“我也一样,既然平局了,我也不会厚着脸皮问你讨赌上的那些米拉。”
他弯腰掀开帐篷,回过头看坐在里头的两人。
“我只要这些就够了。” 库洛朝他们摊开左手手掌,两枚50米拉夹在他的手指中间,映着月色闪着银色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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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leader。”兰迪将地上的钱捡起来,整理好递给眼前的队长。 “嗯?”罗伊德投来疑惑的目光,没有接过去。 “上交赃款充公。”兰迪老老实实地解释。 “哈哈,”罗伊德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按自治州法律,你们既没有聚众赌博,涉案金额也不够立案,这回就算了吧。” “那钱怎么办?”看leader不打算追究,兰迪不由松了口气。 “回头还给人家吧。”
兰迪满口答应,把钱塞进了兜里。 在搭档面前,兰迪自认自己乖得就像等老师批作业的小学生。
罗伊德帮他一起收拾好了帐篷,两人一起往主营地走。 整个营地靠近海边,空气相对潮湿,但走在树林里,夜风拂在身上十分舒服。可能是因为刚做了件好事,兰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神清气爽。
里恩和库洛要是能以今晚的事为契机,解开心结就好了。 因为命运的捉弄,两人搅在一起却理不清干系,度过了漫长的黑夜,但也该是时候迎来白天。 对兰迪来说,里恩若是找到了可靠的搭档,他这个年长的朋友也能稍微放心一些。
视线捕捉到一抹灰白色,仔细一看,里恩背靠在远处的树干上,他的学长站在前面,两人靠得很近,可能正在谈心。 不想打扰他们,兰迪正准备回头和罗伊德建议改道,大脑就因为眼前看到的冲击性景象当了机。
远处的两人拥吻在一起,而且怎么看都是你情我愿,情投意合。
…… 等等等等等等!! 他们两个是这种关系吗?!
兰迪并不是不认识这种人,军队里忌讳这个不会有人公开,但以前团里有几个直言自己性向的人,所以他并没有什么抵触情绪。
他只是压根没往这边想过! 因为里恩实在是太受女性欢迎,他根本就没想过这小子的心上人可能是个男人。 这么想来,这两个人平时看对方的眼神是有点奇怪,刚认识里恩时他伤心成那样,解释成是失去了恋人好像也更通,只是兰迪自己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们跟自己和搭档一样……
一样……?
他可能弄反了什么东西。
“兰迪,发生什么事了?突然停下。”身后罗伊德的声音有些闷。他没料到兰迪的急刹车,一头撞在兰迪背上,现在正捂着撞疼的鼻子说话。他的视线被兰迪的高大身材挡住,因此没能看到远处的人影。
“没有!什么都没有!”兰迪的声音高了一个八度,自己都听不下去。
心脏开始加速,扑通扑通地声音越来越大——那一定是世界观崩塌的响声。
“对了,我把钥匙忘在刚刚的地方了,陪我找一下!”兰迪猛得一转身,还没等对方回话,就用手臂架住罗伊德的脖子将他拖离目击现场。
“兰迪,呼吸……咳,我没法呼吸了……”搭档轻拍自己的手臂表示抗议,但兰迪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
心脏和打鼓一样,咚咚地吵个不停,害得他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 直到回到那个帐篷前,兰迪才松开了手臂。
“兰迪,你怎么了?”罗伊德捂着脖子咳了几下,还没完全顺过气来。 兰迪站在原地陷入了沉思,一动不动地像个电源耗尽的机器人。 “兰迪?”又叫了一声,看兰迪依旧没有回复,罗伊德问起了他所说的遗失品,“你的钥匙的特征是什么?有没有钥匙扣?” “钥匙?”兰迪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找的蹩脚借口,“哦,我搞错了,没丢。你看,在这里呢。” 他伸手入怀,掏出常用的那串钥匙作证。
“……兰迪,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罗伊德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结合刚才的异常举止,担心起了他的精神状态,“刚才开始前言不搭后语的,情绪不稳定,脸也很红。”
兰迪下意识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脸,热得滚烫。
“我们约好的吧?有什么烦恼都不会隐瞒对方,我们是搭档吧?再信赖我一些吧。”罗伊德拿出那套屡试不爽的直球战法,但这个时机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兰迪的视线停留在搭档的脸上。 虽然比以前高大了点,但娃娃脸还是会让人估错他的真实年龄。他的头发稍微长长了些,换掉了那件高领毛衣后可以清晰地看到脖颈的线条,柔软的头发贴着后颈的裸露肌肤,像长出了尾巴,真想摸一下。
右手不由自主地抬起,好像不听自己的使唤。
“罗伊德,我是直的!” 像是为了赶走心魔,兰迪把这句话大声喊了出来。
“……啊?”这句莫名其妙的发言听得对方一头雾水。
“然后你也是直的!” 兰迪喊出第二句话,把肺里的空气都吐了个干净。
罗伊德用疑惑地目光打量了自己一会儿,才用有些犹豫的口气开口。
“确实大家一直说我直来直去,冷不防用直球偷袭人什么的……”想起平时那些指控,罗伊德有些尴尬,“但是我觉得兰迪倒是再直率一些也没关系。如果是担心刚才和库洛君的话说得太直接,我觉得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兰迪觉得心好累。 自己靠着自制力拒绝打开那个世界的大门,但对方非但误会了自己的话,还从刁钻地角度把球打回来攻略自己。
“要是是担心明天的事暂时不想睡的话,我再陪你走一会儿吧。”
罗伊德往前走了两步,他的头顶映着一轮圆月,背景是浩瀚星空。
“你看,月亮这么美,星星也看得很清楚,明天一定会是个好天。行动也一定会很顺利。”搭档回过头来看着他,食指指向天空,
是的。 就是因为月色太美,今晚他才着了魔。
“所以别担心,不���有什么难关,什么烦恼,我们都能闯过去。” 罗伊德靠过来,殷切地拉住他的手。
“黎明一定会来的。”
真不可思议,这句话由眼前这个人说出来,就好像一定会成真。
他们在一起经历了一个又一个的困难,每一次都觉得可能要撑不过去了,但每次都能奇迹般地熬过去。
他们经历的黑夜太过漫长。 克洛斯贝尔,塞姆利亚西大陆,以及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在还被笼罩在黑夜之中。 但是黎明总会来临的,就像他那个年下的朋友在漫长的痛苦后终于收获了自己的恋情一样。
他们就是为了迎来黎明才不断努力。
兰迪现在搞不明白自己对搭档到底是什么感情,或许这片大陆迎来黎明之日,他也能在阳光下为这份感情下个准确定义。
但是他清楚的是,只要和搭档在一起,不管黎明前的时光有多难熬,他都能坚持下去。
兰迪回握住搭档的手,拉他回去休息,然后相约再见于第二天的黎明之前。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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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lumia930写道:
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1 2017年大年三十,阖家团聚。满桌珍馐美味,78岁的婆婆说没胃口,还指着右肋下说:“这两天这疙瘩有点疼。”
我和大姑姐面面相觑。读懂了她眼神里的恐惧,我冲她摇头,也摇碎心里模模糊糊的不祥预感,轻声安慰:“不能是。” 她也自我安慰地嘀咕:“不能。” 婆婆耳聋,我老公大声对她说:“现在医院放假,过完年带你查查去。” 大姐是妇产科医生,我在医院做行政之前,也做过十几年内科护士。我俩是卫校校友,年轻时的闺蜜,后来又成了一家人,做了姑姐弟媳。这个我们都叫“妈”的老太太,身体一有风吹草动,自然要指望着我俩,而且,我在综合医院,比妇幼专科医院的大姐更得倚重。 老公和大伯哥、小叔子向我和大姐投来问询的目光。大姐低声说:“丙肝演变成肝癌要二三十年呢,何况咱妈半年前检查连肝硬化都没有。”
我知道临床有些病例并不按教科书的套路出牌,估计是大姐觉得大过年的,不想给众人添堵。于是我也轻描淡写:“并非所有丙肝都癌变的。”又大声安慰婆婆:“妈,你可能就是肋间神经疼。”
独居的婆婆除了自小腿脚残疾,身体一直很好。60岁后每年体检,各项指标都很正常。72岁那年发现无症状的丙肝,我和大姐把感染途径分析来分析去,觉得只有一次拔牙很可疑——婆婆当初没把牙疼当病,图方便自己去的个人诊所,估计是消毒灭菌不严格——但也只是“可疑”而已,尽管有化验单对比,但还不足以把那个诊所的牙医指证为罪魁祸首。
又做了几次化验,确定是慢性丙肝后,大姐经常在家给婆婆输液,按医嘱规范用药。婆婆偶有腹胀、食欲不振的症状,输液即可好转,血清ALT、AST指标有起起伏伏的变化,但都并未比正常值高出太多,肝胆彩超也无任何异常。
我们常在婆婆家聚餐。得知丙肝会传染,大嫂和弟媳流露出过恐惧,他们尤其担心孩子。我带点夸张地科普:“如果没有胃溃疡,你就是大把地吃丙肝病毒都没事儿。只要别让血液挨上病毒,就不会染病。” 大哥指责大嫂:“瞎担心什么?整天在外面吃饭,你知道一桌人谁有病谁没病?” 我们都知道,当然是分餐制或者给婆婆固定餐具更安全。但婆婆生性敏感,一辈子都自卑,总觉得自己残疾遭人嫌。她不主动采取隔离措施,若我们提出来,她肯定会觉得连儿女都嫌弃她。 大姐曾把消毒粉拿回家,悄悄浸泡碗筷,也没有坚持长久。作为儿女里最为孝顺的老大,她几乎每天陪婆婆吃中午饭。有她的“不在意”做榜样,大家自然也就一如既往。
我们都小瞧了丙肝,以为肝癌这个杀手即使会来,也才刚刚启程而已,路还远着呢,等它临门,估计也是婆婆将近百岁之时,何惧之有? 可婆婆染病刚刚6载,我却似乎听见了肝癌叩门的声音。
2 初七一上班,我们立即带婆婆去���医院。果然查出了肝癌。一个比鸡蛋略小的瘤体,长在肝左叶。 大姐不肯相信,查了彩超又查CT,造影增强,各种化验,最后也只能不得不流着泪接受现实。 兄弟姊妹聚齐了召开家庭会议,议题就是:治,还是不治? 大家把目光看向我,不仅是因为我曾在内科见多了癌症,也因为我母亲死于肺癌转移的脑瘤、我父亲一年前刚做了牙龈癌手术。当初母亲的癌症一发现转移性脑瘤,我就放弃了治疗;父亲的癌症因为他原有心脏病,风险太大,多家医院拒绝手术,我却求爷爷告奶奶最后公证签字,硬是做了手术。 大家都认为我“主意正”,但我更得把自己的位置摆正。平时大家关系再亲,我也只是儿媳,婆婆并非生我养我的亲妈,我不敢为她的生死担责。我坦言:“在这个家里,轮不到我拿主意。如果你们决定治疗,我���责找最好的医生。”
经常有大城市大医院的专家来我们医院“走穴”手术。地级市的二甲医院,规模不小,新建的导管室,设备虽算不上国内一流,在省内绝对是领先的,只是本院医生手术经验欠缺而已。我能通过关系请来三甲医院手术经验丰富的专家主刀,绝对可以在家门口做肝癌介入手术。 但是我们也有亲戚做过这种手术,我们见过他术后一周内那种撕心裂肺又无药可止的疼痛。而且术后不到一年,人也还是撒手人寰。 “不治了。”大姐流着泪说,“这么大岁数了,不让她遭这个罪。” 大嫂和弟媳像我一样不参与发表意见。三个当儿子的,则一致同意大姐的决定。年近80岁的老人,治疗也未见得能保命,尽力止疼,对症用药吧。 仿佛为了摆脱“不孝”的嫌疑,大家纷纷把微信里关于癌症治疗的各种说法和事例转述出来:手术伤人;化疗杀人;放疗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某医生带着患癌老爸放弃治疗周游世界的做法备受推崇;某患癌老太放弃手术仅靠中药维持了好多年…… 婆婆腿脚残疾,“周游”自是困难重重。中药那则,让老公想起了“草原神医”,跟大家提议:“带咱妈去内蒙吧,去年我老丈人吃蒙药效果不错的。”——那是在前一年我爸术后不久,听说内蒙有个专治各种癌症的“神医”。时值春暖花开,我们一家人就带着老爸开车直奔三千里之外。其实当时想着,就算神医不神,也可让老爸饱览草原景色当作旅游了。 到了内蒙,看诊取药,挂号免费,年过70的老爸,居然连药费也免,这让我觉得“神医”绝不是为了钱胡乱吹嘘的江湖骗子——哪有骗子看病不要钱的?回来后,老爸吃了3个月蒙药,自我感觉“身上比以前有劲儿”。后来老爸恢复如常,我分析,手术割除病灶起的是主要作用,蒙药可能也发挥了提高免疫力、防止癌症复发的作用,至于神医能治好癌症一说,我是不信的,但我信他能延长癌患的生命。 恰巧,“神医”上了这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作为“最美乡村医生”,他还受到了中央领导人的接见。老公一提起他,兄弟姐妹都想起春晚上那个面相憨厚的蒙古人,再听我说也许能延长生存期,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一致同意马上赴内蒙。
3 依旧自驾。大姐、姐夫、我和小叔子带着婆婆走走歇歇,2天后抵达目的地。 相比于10个月前那一次来,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明显更热闹了。3层小楼的诊所前人山人海,挂号的队伍曲里拐弯一直排到大门外,原来在一起的就诊区和挂号区,如今已经用铁栅栏隔开。 叫号的人守着铁门维持秩序,粗门大嗓地阻止加塞儿的人,挤挤挨挨的候诊者隔着栅栏引颈翘望,个个望眼欲穿。
排了小半天,我们拿到了一张写着“1504”的挂号票,依然免费。但当被告知要4天之后才能排到。我们立马觉得嗓子冒烟——只请了5天假,路上已经耗去2天,小叔子的生意更是离不开人。 印象中,神医号脉不过三五秒,同时还用蒙语授意助手写蒙文开方,看病速度是极快的。据说他早晨5点准时起床,通常忙到21时方歇。除去洗漱、吃饭休息的时间,如此算来,一天看千把人都不成问题,1504号如何会排到第四天?
正疑惑,看见神医被一帮人簇拥着走出铁门,从候诊的人海中“突围”出来走向休息室。旁边有人说:“唉!又歇了!现在政府限制他,每天只准他看500人。” 有人问:“为啥?” 答:“这还不明白,排队的人等在这里吃住消费,才能促进当地经济发展。” 果然,这里是发展得很快,十里外的镇上挂旅店餐馆匾额的平房消失了不少,拔地而起许多二三层的邻街楼房,不过因为来得人更多,我们收起挂号票驱车回镇里,想找个标间竟也无比困难。 条件稍好的宾馆人满为患,连使用公共卫生间的旅馆都一房难求。跑了好多地方,我们最后找到了一个5张床的大房间是带卫生间的,老板还不想给住,说自家有客人要来。千求万求,店老板看着老太太腿脚不便才动了恻隐之心。我们克服男女大防,只能一家人混居了。 老板倒没因为我们住宿之急切而漫天要价,一张床才30元。出去吃饭,爆满需等位的餐馆里,饭菜也物美价廉。我暗暗祈祷,蝗虫般涌来的人流千万别污了这穷乡僻壤的淳朴民风才好。 跟老板一聊天方才知道,我们来得太盲目了。现在稍微了解点情况的人,都是先花100元“手续费”在当地先找一个“号贩子”给挂号,预定好了旅店才来,可以在预约就诊的当天赶到,免去等待的花销和焦灼,绝对划算。
神医只给1个月的药,之后2个月再用药,也可花100元“邮寄费”请人代劳,3个月后再吃药,就得再来诊脉调方了。 我们急忙加了店老板的微信,约定日后请他寄药,再来的话也预先挂号。他把我们拉进了患者交流群,说可以在群里了解有用的信息,比如诊所哪天停诊——神医每个月都要去别处坐诊几天。 老板还说:“你们不应该在这里干等,应该带着老太太去加塞。大夫心眼儿极好,他身边的人也心眼儿好。老太太这么大岁数了还有残疾,说不定能给你们先看病。” 按照老板的指点,第二天,我们起早去排队,离栅栏比较近,不一会儿就挤到了守门人跟前。我让她看白发苍苍的婆婆,几近耳语悄声说:“求求您通融一下,老人都80多了,本来就有高血压和心脏病,这会儿心悸、胸闷、气短,实在等不了。” 撒谎,是为了打动她。悄声,是怕后面排队的人听见了抗议。我做出已经按挂号票排到的样子,尽量不动声色。 对方看了婆婆一眼,也不动声色地开门,道:“只能一个家属陪着。” 婆婆让我跟着。我扶着老太太边进门边悄声致谢。后面有人喊:“咋没叫号就进人了呢?”看门人瞪眼:“谁说没叫?叫了的!”
又等了半小时才进门,看病过程跟去年一样。神医惜字如金地问了问症状,瞄了眼带去的检查报告,然后搭脉,婆婆先伸左手后伸右手,前后10秒,与此同时,助手让我在一张纸上签字,我扫一眼知道是自愿服药、生死自负一类的意思,对方催着没空儿细读。签字后让交1个月的药钱300元,说本该是600元,年过70者减半。 我立即交钱,没问为什么上次来年过70者还免费,如今却只是减半——凭良心说,即便每个月600元药钱,也不贵,越来越多年过70的人奔来,总免费,谁能免得起呢? 大姐隔着铁栅栏给我们掐算了时间,从进到出正好55秒,这还是因为婆婆行动缓慢有点儿耽误功夫。 节省了3天时间,满心欢喜。 次日,我们排队一上午取了1个月的药。小叔子排队时我和大姐在院内转悠,看见楼后庙门前许多患者在烧香磕头。高香矮香都是院子里的超市所卖,有个磕头的人起身拍拍膝盖上的灰,热心指点我们:“上柱高香吧。心诚,药就更灵了。” 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我和大姐笑着致谢。 取药后,在镇里吃过中饭,踏上了归程。 路上闲来无聊,我把这两天拍的人山人海发到了朋友圈,配文:时隔10个月再来内蒙,求医者成倍激增。但愿不虚此行。 没过一分钟,一个在政府里做官的老友发表评论:“别跟人说你是干啥的!” 我回了个傻笑的表情。
4 5天内来回奔袭5000里,我们几个累散了架,婆婆竟然没怎么萎靡。所见所闻,让她相信自己肯定会药到病除,精神出奇地好。 1个月的药很快吃完,微信联系店老板又邮了1个月的药。家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述的难闻的药味儿,婆婆吃得很痛苦,咬牙坚持每天3次服用。肝区疼痛依旧,没加重也没减轻,我给她买了待因片,疼了就吃,也还有效。 春暖花开,我们常常开车带着婆婆四处转悠看风景,借以分散她的注意力,减轻难受的感觉。大姐临近退休,干脆不去上班,全天候陪着老妈。夜晚,4个家庭轮流陪护。可能每个人都比以往殷勤,婆婆便产生了疑问:“我别是得了肝癌吧?” 我把医院里的检查单诊断书拿给她看——当然都是做了假的,上面写的依旧为丙肝。 婆婆放下心来,还说:“就算得了肝癌也不要紧,现在有一种微创手术,不用开膛破肚就能治疗。”老太太平时相当注意养生保健,天天收看收听电视、广播里的养生节目。尤其肝脏疾病,如何治疗相当明白。 大姐当即红了眼眶,悄声问我:“咱妈如果知道得了癌症,肯定是想治的,咱们不给她做手术,是不是太残忍?”
我说:“无论怎样选择,你要以将来不后悔为原则。像我当初为我老妈选择放弃,是因为她皮肌炎28年,脏器本已衰竭,癌症又转移,治疗的副作用反而会加速死亡,所以老妈走后我并不后悔。” 大姐左思右想,怎么想都觉得不给婆婆做手术将来会后悔。老太太自己有退休金,平时省吃俭用攒了不少“过河”钱,姐弟几家虽无富豪,日子也都可以,谁也不会推诿应尽的责任。如今正是老太太的“过河”的时候,不治疗,等她的“过河钱”变成了遗产,又于心何忍? 我们领着婆婆复查,结果是原来的癌肿增大,肝叶上又有了两个新病灶。大姐泪如雨下:“怎么发展得这么快呀?不行,得给她做手术去!” 大哥算是最坚定的反对手术的人,认为癌症就是绝症,手术也不能保命只会白白遭罪。小叔子摇摆不定,整天在网上查资料查病例,一会儿想治疗一会儿不想治疗。私下里,老公逼问我的意见,我依然告诫他,要以将来不后悔为原则。 老公生气:“将来未至,谁知道会不会后悔?你等于没说。” 我无法说。30年相处,婆婆已是亲人,却并非骨肉。我疼惜婆婆,他们姐弟疼惜之外还有撕心之痛。如今再怎么痛,尚且还骨肉相依,骨肉分离时的心境,必将与现在大大的不同。人性使然,概莫能外。而他们姐弟,恰恰都是些感性大于理性的人,我不替他们选择,我只能支持他们的任何选择。 而婆婆特别惜命,整日里听科普、揉穴位、吃保健品,恨不能长生不老,如果我们透露实情让她自己选择,也必将对她造成致命的打击。 复查的次日,大姐和老公带着婆婆踏上了赴省城三甲医院的求医之路。老公向我汇报说,人家医生说能做,却只给手术方案,不给做还是不做的建议,说做不做全凭患方意愿。至于手术效果,人家更不给你保证,各种可能写了一大堆,同意手术就签字。 自然是这样,他不说我也知道。我说:“你什么都听大姐的吧,她是家里的老大,也最孝顺,她怎么决定你都不要反对。” 他们选择了给婆婆做手术。 6月10日,预定的手术日。 一大早,老公来电话:“咱妈做好了术前准备,可是刚出来的检查单上有肺转移了,手术还有啥意义?” 他知道我老妈当初就是发现转移后放弃的治疗。
“大姐怎么说?”我问。 “她说来都来了,咱妈也知道今天手术了,不做,怕咱妈多心。”她给老太太解释是肝脏囊肿手术,囊肿怎么可以中途变卦? 于是,手术如期进行。术后,同病房同日手术的患者疼得死去活来,婆婆居然没有太大的反应,果真有个体差异。大家都很高兴:只要不遭罪,哪怕只是个安慰性手术,也值得。 又住了6天,恢复顺利。医生告知可以出院,娘仨坐软卧平安归家。婆婆明显憔悴虚弱,不似走前那样能吃能睡,我按医嘱给她每天输注人血白蛋白。 婆婆回家第四天,6月20日,我因公出国去了俄罗斯。当夜,在宾馆接到了儿子电话:“我奶奶吐血了!正在救护车上往医院赶,你快找人!” 我大惊:门静脉高压?怎么会发展这么快? 尽管是一江之隔,毕竟是两个国度,我得等白天通关才能回返。好在通讯便捷,我迅速联系专家同事赶往医院。 抢救了大半宿,有惊无险。次日上午我赶到病房时,依然在输血的婆婆拉住我的手,虚弱地说:“你差点就看不到我了……” 我故作轻松:“你太小看我们医院了。消化道出血,小事儿一桩!” “咋来的消化道出血呢?”婆婆问。 这也是我们所有人的疑问。肝硬化、肝癌晚期会发生门静脉高压大出血,但主任说婆婆不是门脉高压,病情也未发展到这份儿上,疑似介入治疗的并发症。 我只能跟婆婆撒谎:“是丙肝导致的。” 也不知道整天收听肝炎知识的她信也不信,她只是疲惫地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大姐后悔不已。不是不知道介入手术会有并发症,只是没想到这么倒霉,极小的概率竟然就摊上了。 老公也后悔:“发现转移了我就应该阻止手术的!这可倒好!原本还能吃饭能溜达,越治疗越糟糕!” 大哥没有当面埋怨,但阴沉着脸,显然是不满意姐姐弟弟在大医院面临检查结果时所做的抉择。 好在,婆婆肝区的癌痛消失了,我安慰他们:“也没白做,至少不疼了。”
5 婆婆依旧间断地呕血便血。4小时口服一次凝血酶。不让吃饭喝水,靠输液维持营养,低蛋白导致严重浮肿,又不敢大量进液。躺在床上的婆婆浑身难受,虚弱得翻身都困难,心里还极度恐惧,每吐一回便一回,都神情紧张地问我们“什么颜色的”,她有眼疾视力不好,看也看不清。 我们说:“没有血。” 她不信:“嘴里怎么咸滋滋的呢?肚子里咋这么疼呢?” 医生下达了病危通知。私下里,与我关系甚好的主任说:“中国人就是欠缺死亡教育,信奉‘好死不如赖活’。这样活着,多苦啊!如果再大量呕血,你们放弃抢救吧。大量失血病人很快会休克,比在疼痛中熬到极度衰竭的走法儿幸福得多。” 我笑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换做是你,眼看白发苍苍的老娘每吐一口血都紧张得要命,你忍心放弃抢救?” 主任长叹:“唉!等我老了,先立遗嘱。坚决杜绝无意义的抢救!坚决不让儿女受煎熬。” 我讽刺他自视过高:“贪生怕死是人类共性,你现在云淡风轻,那是死神还没拽扯你呢。” 他笑:“拽扯的时候自然要挣扎几下,挣不脱了就不挣呗!别小瞧我,我能做到!” 谈笑之间,他指点管床医生给婆婆再输1瓶人血白蛋白和2单位悬红(悬浮红细胞)。 几天后,婆婆病情平稳,有了食欲,馋各种好吃的,弄得我们都不敢在房间里吃饭。医生说可以喝点米汤时,她高兴得跟孩子似的。可是,仅仅喝了两天米汤,再次大量呕血。 紧急输血,又一番手忙脚乱的抢救,这一次,禁食的时间更长。越发虚弱的婆婆天天怀念能吃饭的时光,告诉我们趁着能吃能喝想吃啥吃啥,千万别舍不得! 这让大姐追忆起老太太在困难年代的省吃俭用和富裕后的习惯性俭省,越发的以泪洗面。如今想吃却不能吃,这都是手术治疗造成的。 出血总在反复。姐弟4家里,6人有无偿献血经历,按规定直系亲人可免费使用等量的血。除此之外,我们买血的花费也已逾万,白蛋白也是医保不能报销的巨额花费。 主任说:“你们这是花大钱给老人买罪遭呢。”
我也对老公说:“咱们这是在用老妈的痛苦成全自己的孝心。” 可是婆婆说:“我有钱。你们都花了多少了?等我存折到期了,我都还给你们。” 婆婆终于不再紧紧盯着输血袋和输液袋。浑身难受,癌痛也卷土重来。脏器在衰竭,各种指标都出现了异常。她怎么躺都难受,日夜不停地折腾。杜冷丁注射液起先还能让她一次有3个小时左右的昏沉睡眠,后来渐渐减少,1小时都睡不了。 婆婆像即将燃尽的蜡烛,一阵风来,烛火摇曳,���女们围成圈挡住那风,将熄未熄的火苗挣扎着重燃。一而再再而三,风势渐猛,挡也挡不住,烛油也渐干,火苗微弱得几无光亮。 而我们每个人,都已经精疲力竭。 大姐全天候陪护,姨婆也从远方赶来尽心伺候。我借工作的便利,没事儿就往病房跑。兄弟3人和2个妯娌,白天要工作,晚上轮流陪护,接呕吐物、接大小便,不停地给老太太翻身按摩。出血的刺激,让婆婆总有便意,常常是接便器放在身下时便不出,撤出来立即又想便。一个人忙不过来,病床前从来没少于两个人。 仅仅是出力还好,看着她痛苦,每个人心里都煎熬。尤其大姐,眼圈总是红的。 轮歇,却是歇不过来的累。 大姐一离开病房就心神不宁,回家也睡不好。后期,她干脆衣不解带地住在病房里,每日的睡眠被分割成零星小块,熬得憔悴无比。好在同事们体恤,两人的“高间”,另一床总给安排些输液后就回家的轻症病人,极大地方便了我们陪护。
6 1个月之后,难以忍受的痛苦让婆婆嘴里开始不停地发出呻吟,说“让我死了吧”。可又总拉着我的手让我给她找最好的医生。她说我们主任医术不行,她记起十几年前胃炎住院时管床的女医生很厉害,能药到病除,催我去找她。我告诉她,那个女医生退休了,而且随儿女去了遥远的南方。 她似乎是不信,一次又一次地要我去找。 最后几天,周身浮肿的婆婆输液已经非常困难,顺着针眼漏液,但为了不让她绝望,白蛋白还继续使用着。一天比一天虚弱,婆婆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召集所有的人围在病床前,开始安排后事。房子、钱,还有祖上留下的一点金饰,一一做了分配说明,还让小儿子做了录音。 这时,每个人都无声地流泪。这世上最痛的事儿,莫过于眼睁睁看着亲人赴死,却无能为力。 大姐忍不住告诉她:“妈呀,你得的是肝癌,我们不是不救你,实在是……” 婆婆已经吐字不清,声音微弱,她表情烦躁地摆手:“别说了,别说了!” 原来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拒绝接受。
我看着她,暗暗祈求死神快点带走她吧,我不为自己的不孝脸红,心里满满都是悲凉。病房里挣扎了41天之后,8月1日婆婆终于撒手人寰。每个人都如释重负。不仅因为不用再夜以继日地陪护,更因为不用再看着她挣扎痛苦。没有悲痛欲绝,我们平静地为婆婆办理了后事。然后,每个人都昏睡了很久。 秋色斑斓时,我们驱车去看五花山。老公说:“要是不做手术,这会儿还能带着老妈呢。” 雪花飘飘时,小叔子带儿子堆雪人,忽然仰头看向窗户:“要是不做手术,咱妈这会儿肯定还能隔着玻璃看我们呢。”
春节很快来临,我们在大哥家吃团圆饭,大姐动筷不久,突然眼圈一红,起身去了卧室。嫂子叹气:“唉,大姐想咱妈了。要是不治疗,说不定咱妈还能过了这个年。” 姐夫举杯:“今天过大年啊,咱们都高高兴兴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只要咱们尽了该尽的孝心担了该担的责任,就不要后悔,对不对?” 鞭炮声中,一片酒杯相撞的声音。
大姐也重新上桌,强颜欢笑:“来,干杯!新年快乐!咱们都要活得开心啊!老妈在天上看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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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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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1 2017年大年三十,阖家团聚。满桌珍馐美味,78岁的婆婆说没胃口,还指着右肋下说:“这两天这疙瘩有点疼。”
我和大姑姐面面相觑。读懂了她眼神里的恐惧,我冲她摇头,也摇碎心里模模糊糊的不祥预感,轻声安慰:“不能是。” 她也自我安慰地嘀咕:“不能。” 婆婆耳聋,我老公大声对她说:“现在医院放假,过完年带你查查去。” 大姐是妇产科医生,我在医院做行政之前,也做过十几年内科护士。我俩是卫校校友,年轻时的闺蜜,后来又成了一家人,做了姑姐弟媳。这个我们都叫“妈”的老太太,身体一有风吹草动,自然要指望着我俩,而且,我在综合医院,比妇幼专科医院的大姐更得倚重。 老公和大伯哥、小叔子向我和大姐投来问询的目光。大姐低声说:“丙肝演变成肝癌要二三十年呢,何况咱妈半年前检查连肝硬化都没有。”
我知道临床有些病例并不按教科书的套路出牌,估计是大姐觉得大过年的,不想给众人添堵。于是我也轻描淡写:“并非所有丙肝都癌变的。”又大声安慰婆婆:“妈,你可能就是肋间神经疼。”
独居的婆婆除了自小腿脚残疾,身体一直很好。60岁后每年体检,各项指标都很正常。72岁那年发现无症状的丙肝,我和大姐把感染途径分析来分析去,觉得只有一次拔牙很可疑——婆婆当初没把牙疼当病,图方便自己去的个人诊所,估计是消毒灭菌不严格——但也只是“可疑”而已,尽管有化验单对比,但还不足以把那个诊所的牙医指证为罪魁祸首。
又做了几次化验,确定是慢性丙肝后,大姐经常在家给婆婆输液,按医嘱规范用药。婆婆偶有腹胀、食欲不振的症状,输液即可好转,血清ALT、AST指标有起起伏伏的变化,但都并未比正常值高出太多,肝胆彩超也无任何异常。
我们常在婆婆家聚餐。得知丙肝会传染,大嫂和弟媳流露出过恐惧,他们尤其担心孩子。我带点夸张地科普:“如果没有胃溃疡,你就是大把地吃丙肝病毒都没事儿。只要别让血液挨上病毒,就不会染病。” 大哥指责大嫂:“瞎担心什么?整天在外面吃饭,你知道一桌人谁有病谁没病?” 我们都知道,当然是分餐制或者给婆婆固定餐具更安全。但婆婆生性敏感,一辈子都自卑,总觉得自己残疾遭人嫌。她不主动采取隔离措施,若我们提出来,她肯定会觉得连儿女都嫌弃她。 大姐曾把消毒粉拿回家,悄悄浸泡碗筷,也没有坚持长久。作为儿女里最为孝顺的老大,她几乎每天陪婆婆吃中午饭。有她的“不在意”做榜样,大家自然也就一如既往。
我们都小瞧了丙肝,以为肝癌这个杀手即使会来,也才刚刚启程而已,路还远着呢,等它临门,估计也是婆婆将近百岁之时,何惧之有? 可婆婆染病刚刚6载,我却似乎听见了肝癌叩门的声音。
2 初七一上班,我们立即带婆婆去了医院。果然查出了肝癌。一个比鸡蛋略小的瘤体,长在肝左叶。 大姐不肯相信,查了彩超又查CT,造影增强,各种化验,最后也只能不得不流着泪接受现实。 兄弟姊妹聚齐了召开家庭会议,议题就是:治,还是不治? 大家把目光看向我,不仅是因为我曾在内科见多了癌症,也因为我母亲死于肺癌转移的脑瘤、我父亲一年前刚做了牙龈癌手术。当初母亲的癌症一发现转移性脑瘤,我就放弃了治疗;父亲的癌症因为他原有心脏病,风险太大,多家医院拒绝手术,我却求爷爷告奶奶最后公证签字,硬是做了手术。 大家都认为我“主意正”,但我更得把自己的位置摆正。平时大家关系再亲,我也只是儿媳,婆婆并非生我养我的亲妈,我不敢为她的生死担责。我坦言:“在这个家里,轮不到我拿主意。如果你们决定治疗,我负责找最好的医生。”
经常有大城市大医院的专家来我们医院“走穴”手术。地级市的二甲医院,规模不小,新建的导管室,设备虽算不上国内一流,在省内绝对是领先的,只是本院医生手术经验欠缺而已。我能通过关系请来三甲医院手术经验丰富的专家主刀,绝对可以在家门口做肝癌介入手术。 但是我们也有亲戚做过这种手术,我们见过他术后一周内那种撕心裂肺又无药可止的疼痛。而且术后不到一年,人也还是撒手人寰。 “不治了。”大姐流着泪说,“这么大岁数了,不让她遭这个罪。” 大嫂和弟媳像我一样不参与发表意见。三个当儿子的,则一致同意大姐的决定。年近80岁的老人,治疗也未见得能保命,尽力止疼,对症用药吧。 仿佛为了摆脱“不孝”的嫌疑,大家纷纷把微信里关于癌症治疗的各种说法和事例转述出来:手术伤人;化疗杀人;放疗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某医生带着患癌老爸放弃治疗周游世界的做法备受推崇;某患癌老太放弃手术仅靠中药维持了好多年…… 婆婆腿脚残疾,“周游”自是困难重重。中药那则,让老公想起了“草原神医”,跟大家提议:“带咱妈去内蒙吧,去年我老丈人吃蒙药效果不错的。”——那是在前一年我爸术后不久,听说内蒙有个专治各种癌症的“神医”。时值春暖花开,我们一家人就带着老爸开车直奔三千里之外。其实当时想着,就算神医不神,也可让老爸饱览草原景色当作旅游了。 到了内蒙,看诊取药,挂号免费,年过70的老爸,居然连药费也免,这让我觉得“神医”绝不是为了钱胡乱吹嘘的江湖骗子——哪有骗子看病不要钱的?回来后,老爸吃了3个月蒙药,自我感觉“身上比以前有劲儿”。后来老爸恢复如常,我分析,手术割除病灶起的是主要作用,蒙药可能也发挥了提高免疫力、防止癌症复发的作用,至于神医能治好癌症一说,我是不信的,但我信他能延长癌患的生命。 恰巧,“神医”上了这年的春节���欢晚会,作为“最美乡村医生”,他还受到了中央领导人的接见。老公一提起他,兄弟姐妹都想起春晚上那个面相憨厚的蒙古人,再听我说也许能延长生存期,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一致同意马上赴内蒙。
3 依旧自驾。大姐、姐夫、我和小叔子带着婆婆走走歇歇,2天后抵达目的地。 相比于10个月前那一次来,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明显更热闹了。3层小楼的诊所前人山人海,挂号的队伍曲里拐弯一直排到大门外,原来在一起的就诊区和挂号区,如今已经用铁栅栏隔开。 叫号的人守着铁门维持秩序,粗门大嗓地阻止加塞儿的人,挤挤挨挨的候诊者隔着栅栏引颈翘望,个个望眼欲穿。
排了小半天,我们拿到了一张写着“1504”的挂号票,依然免费。但当被告知要4天之后才能排到。我们立马觉得嗓子冒烟——只请了5天假,路上已经耗去2天,小叔子的生意更是离不开人。 印象中,神医号脉不过三五秒,同时还用蒙语授意助手写蒙文开方,看病速度是极快的。据说他早晨5点准时起床,通常忙到21时方歇。除去洗漱、吃饭休息的时间,如此算来,一天看千把人都不成问题,1504号如何会排到第四天?
正疑惑,看见神医被一帮人簇拥着走出铁门,从候诊的人海中“突围”出来走向休息室。旁边有人说:“唉!又歇了!现在政府限制他,每天只准他看500人。” 有人问:“为啥?” 答:“这还不明白,排队的人等在这里吃住消费,才能促进当地经济发展。” 果然,这里是发展得很快,十里外的镇上挂旅店餐馆匾额的平房消失了不少,拔地而起许多二三层的邻街楼房,不过因为来得人更多,我们收起挂号票驱车回镇里,想找个标间竟也无比困难。 条件稍好的宾馆人满为患,连使用公共卫生间的旅馆都一房难求。跑了好多地方,我们最后找到了一个5张床的大房间是带卫生间的,老板还不想给住,说自家有客人要来。千求万求,店老板看着老太太腿脚不便才动了恻隐之心。我们克服男女大防,只能一家人混居了。 老板倒没因为我们住宿之急切而漫天要价,一张床才30元。出去吃饭,爆满需等位的餐馆里,饭菜也物美价廉。我暗暗祈祷,蝗虫般涌来的人流千万别污了这穷乡僻壤的淳朴民风才好。 跟老板一聊天方才知道,我们来得太盲目了。现在稍微了解点情况的人,都是先花100元“手续费”在当地先找一个“号贩子”给挂号,预定好了旅店才来,可以在预约就诊的当天赶到,免去等待的花销和焦灼,绝对划算。
神医只给1个月的药,之后2个月再用药,也可花100元“邮寄费”请人代劳,3个月后再吃药,就得再来诊脉调方了。 我们急忙加了店老板的微信,约定日后请他寄药,再来的话也预先挂号。他把我们拉进了患者交流群,说可以在群里了解有用的信息,比如诊所哪天停诊——神医每个月都要去别处坐诊几天。 老板还说:“你们不应该在这里干等,应该带着老太太去加塞。大夫心眼儿极好,他身边的人也心眼儿好。老太太这么大岁数了还有残疾,说不定能给你们先看病。” 按照老板的指点,第二天,我们起早去排队,离栅栏比较近,不一会儿就挤到了守门人跟前。我让她看白发苍苍的婆婆,几近耳语悄声说:“求求您通融一下,老人都80多了,本来就有高血压和心脏病,这会儿心悸、胸闷、气短,实在等不了。” 撒谎,是为了打动她。悄声,是怕后面排队的人听见了抗议。我做出已经按挂号票排到的样子,尽量不动声色。 对方看了婆婆一眼,也不动声色地开门,道:“只能一个家属陪着。” 婆婆让我跟着。我扶着老太太边进门边悄声致谢。后面有人喊:“咋没叫号就进人了呢?”看门人瞪眼:“谁说没叫?叫了的!”
又等了半小时才进门,看病过程跟去年一样。神医惜字如金地问了问症状,瞄了眼带去的检查报告,然后搭脉,婆婆先伸左手后伸右手,前后10秒,与此同时,助手让我在一张纸上签字,我扫一眼知道是自愿服药、生死自负一类的意思,对方催着没空儿细读。签字后让交1个月的药钱300元,说本该是600元,年过70者减半。 我立即交钱,没问为什么上次来年过70者还免费,如今却只是减半——凭良心说,即便每个月600元药钱,也不贵,越来越多年过70的人奔来,总免费,谁能免得起呢? 大姐隔着铁栅栏给我们掐算了时间,从进到出正好55秒,这还是因为婆婆行动缓慢有点儿耽误功夫。 节省了3天时间,满心欢喜。 次日,我们排队一上午取了1个月的药。小叔子排队时我和大姐在院内转悠,看见楼后庙门前许多患者在烧香磕头。高香矮香都是院子里的超市所卖,有个磕头的人起身拍拍膝盖上的灰,热心指点我们:“上柱高香吧。心诚,药就更灵了。” 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我和大姐笑着致谢。 取药后,在镇里吃过中饭,踏上了归程。 路上闲来无聊,我把这两天拍的人山人海发到了朋友圈,配文:时隔10个月再来内蒙,求医者成倍激增。但愿不虚此行。 没过一分钟,一个在政府里做官的老友发表评论:“别跟人说你是干啥的!” 我回了个傻笑的表情。
4 5天内来回奔袭5000里,我们几个累散了架,婆婆竟然没怎么萎靡。所见所闻,让她相信自己肯定会药到病除,精神出奇地好。 1个月的药很快吃完,微信联系店老板又邮了1个月的药。家里弥漫着一股难以描述的难闻的药味儿,婆婆吃得很痛苦,咬牙坚持每天3次服用。肝区疼痛依旧,没加重也没减轻,我给她买了待因片,疼了就吃,也还有效。 春暖花开,我们常常开车带着婆婆四处转悠看风景,借以分散她的注意力,减轻难受的感觉。大姐临近退休,干脆不去上班,全天候陪着老妈。夜晚,4个家庭轮流陪护。可能每个人都比以往殷勤,婆婆便产生了疑问:“我别是得了肝癌吧?” 我把医院里的检查单诊断书拿给她看——当然都是做了假的,上面写的依旧为丙肝。 婆婆放下心来,还说:“就算得了肝癌也不要紧,现在有一种微创手术,不用开膛破肚就能治疗。”老太太平时相当注意养生保健,天天收看收听电视、广播里的养生节目。尤其肝脏疾病,如何治疗相当明白。 大姐当即红了眼眶,悄声问我:“咱妈如果知道得了癌症,肯定是想治的,咱们不给她做手术,是不是太残忍?”
我说:“无论怎样选择,你要以将来不后悔为原则。像我当初为我老妈选择放弃,是因为她皮肌炎28年,脏器本已衰竭,癌症又转移,治疗的副作用反而会加速死亡,所以老妈走后我并不后悔。” 大姐左思右想,怎么想都觉得不给婆婆做手术将来会后悔。老太太自己有退休金,平时省吃俭用攒了不少“过河”钱,姐弟几家虽无富豪,日子也都可以,谁也不会推诿应尽的责任。如今正是老太太的“过河”的时候,不治疗,等她的“过河钱”变成了遗产,又于心何忍? 我们领着婆婆复查,结果是原来的癌肿增大,肝叶上又有了两个新病灶。大姐泪如雨下:“怎么发展得这么快呀?不行,得给她做手术去!” 大哥算是最坚定的反对手术的人,认为癌症就是绝症,手术也不能保命只会白白遭罪。小叔子摇摆不定,整天在网上查资料查病例,一会儿想治疗一会儿不想治疗。私下里,老公逼问我的意见,我依然告诫他,要以将来不后悔为原则。 老公生气:“将来未至,谁知道会不会后悔?你等于没说。” 我无法说。30年相处,婆婆已是亲人,却并非骨肉。我疼惜婆婆,他们姐弟疼惜之外还有撕心之痛。如今再怎么痛,尚且还骨肉相依,骨肉分离时的心境,必将与现在大大的不同。人性使然,概莫能外。而他们姐弟,恰恰都是些感性大于理性的人,我不替他们选择,我只能支持他们的任何选择。 而婆婆特别惜命,整日里听科普、揉穴位、吃保健品,恨不能长生不老,如果我们透露实情让她自己选择,也必将对她造成致命的打击。 复查的次日,大姐和老公带着婆婆踏上了赴省城三甲医院的求医之路。老公向我汇报说,人家医生说能做,却只给手术方案,不给做还是不做的建议,说做不做全凭患方意愿。至于手术效果,人家更不给你保证,各种可能写了一大堆,同意手术就签字。 自然是这样,他不说我也知道。我说:“你什么都听大姐的吧,她是家里的老大,也最孝顺,她怎么决定你都不要反对。” 他们选择了给婆婆做手术。 6月10日,预定的手术日。 一大早,老公来电话:“咱妈做好了术前准备,可是刚出来的检查单上有肺转移了,手术还有啥意义?” 他知道我老妈当初就是发现转移后放弃的治疗。
“大姐怎么说?”我问。 “她说来都来了,咱妈也知道今天手术了,不做,怕咱妈多心。”她给老太太解释是肝脏囊肿手术,囊肿怎么可以中途变卦? 于是,手术如期进行。术后,同病房同日手术的患者疼得死去活来,婆婆居然没有太大的反应,果真有个体差异。大家都很高兴:只要不遭罪,哪怕只是个安慰性手术,也值得。 又住了6天,恢复顺利。医生告知可以出院,娘仨坐软卧平安归家。婆婆明显憔悴虚弱,不似走前那样能吃能睡,我按医嘱给她每天输注人血白蛋白。 婆婆回家第四天,6月20日,我因公出国去了俄罗斯。当夜,在宾馆接到了儿子电话:“我奶奶吐血了!正在救护车上往医院赶,你快找人!” 我大惊:门静脉高压?怎么会发展这么快? 尽管是一江之隔,毕竟是两个国度,我得等白天通关才能回返。好在通讯便捷,我迅速联系专家同事赶往医院。 抢救了大半宿,有惊无险。次日上午我赶到病房时,依然在输血的婆婆拉住我的手,虚弱地说:“你差点就看不到我了……” 我故作轻松:“你太小看我们医院了。消化道出血,小事儿一桩!” “咋来的消化道出血呢?”婆婆问。 这也是我们所有人的疑问。肝硬化、肝癌晚期会发生门静脉高压大出血,但主任说婆婆不是门脉高压,病情也未发展到这份儿上,疑似介入治疗的并发症。 我只能跟婆婆撒谎:“是丙肝导致的。” 也不知道整天收听肝炎知识的她信也不信,她只是疲惫地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大姐后悔不已。不是不知道介入手术会有并发症,只是没想到这么倒霉,极小的概率竟然就摊上了。 老公也后悔:“发现转移了我就应该阻止手术的!这可倒好!原本还能吃饭能溜达,越治疗越糟糕!” 大哥没有当面埋怨,但阴沉着脸,显然是不满意姐姐弟弟在大医院面临检查结果时所做的抉择。 好在,婆婆肝区的癌痛消失了,我安慰他们:“也没白做,至少不疼了。”
5 婆婆依旧间断地呕血便血。4小时口服一次凝血酶。不让吃饭喝水,靠输液维持营养,低蛋白导致严重浮肿,又不敢大量进液。躺在床上的婆婆浑身难受,虚弱得翻身都困难,心里还极度恐惧,每吐一回便一回,都神情紧张地问我们“什么颜色的”,她有眼疾视力不好,看也看不清。 我们说:“没有血。” 她不信:“嘴里怎么咸滋滋的呢?肚子里咋这么疼呢?” 医生下达了病危通知。私下里,与我关系甚好的主任说:“中国人就是欠缺死亡教育,信奉‘好死不如赖活’。这样活着,多苦啊!如果再大量呕血,你们放弃抢救吧。大量失血病人很快会休克,比在疼痛中熬到极度衰竭的走法儿幸福得多。” 我笑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换做是你,眼看白发苍苍的老娘每吐一口血都紧张得要命,你忍心放弃抢救?” 主任长叹:“唉!等我老了,先立遗嘱。坚决杜绝无意义的抢救!坚决不让儿女受煎熬。” 我讽刺他自视过高:“贪生怕死是人类共性,你现在云淡风轻,那是死神还没拽扯你呢。” 他笑:“拽扯的时候自然要挣扎几下,挣不脱了就不挣呗!别小瞧我,我能做到!” 谈笑之间,他指点管床医生给婆婆再输1瓶人血白蛋白和2单位悬红(悬浮红细胞)。 几天后,婆婆病情平稳,有了食欲,馋各种好吃的,弄得我们都不敢在房间里吃饭。医生说可以喝点米汤时,她高兴得跟孩子似的。可是,仅仅喝了两天米汤,再次大量呕血。 紧急输血,又一番手忙脚乱的抢救,这一次,禁食的时间更长。越发虚弱的婆婆天天怀念能吃饭的时光,告诉我们趁着能吃能喝想吃啥吃啥,千万别舍不得! 这让大姐追忆起老太太在困难年代的省吃俭用和富裕后的习惯性俭省,越发的以泪洗面。如今想吃却不能吃,这都是手术治疗造成的。 出血总在反复。姐弟4家里,6人有无偿献血经历,按规定直系亲人可免费使用等量的血。除此之外,我们买血的花费也已逾万,白蛋白也是医保不能报销的巨额花费。 主任说:“你们这是花大钱给老人买罪遭呢。”
我也对老公说:“咱们这是在用老妈的痛苦成全自己的孝心。” 可是婆婆说:“我有钱。你们都花了多少了?等我存折到期了,我都还给你们。” 婆婆终于不再紧紧盯着输血袋和输液袋。浑身难受,癌痛也卷土重来。脏器在衰竭,各种指标都出现了异常。她怎么躺都难受,日夜不停地折腾。杜冷丁注射液起先还能让她一次有3个小时左右的昏沉睡眠,后来渐渐减少,1小时都睡不了。 婆婆像即将燃尽的蜡烛,一阵风来,烛火摇曳,儿女们围成圈挡住那风,将熄未熄的火苗挣扎着重燃。一而再再而三,风势渐猛,挡也挡不住,烛油也渐干,火苗微弱得几无光亮。 而我们每个人,都已经精疲力竭。 大姐全天候陪护,姨婆也从远方赶来尽心伺候。我借工作的便利,没事儿就往病房跑。兄弟3人和2个妯娌,白天要工作,晚上轮流陪护,接呕吐物、接大小便,不停地给老太太翻身按摩。出血的刺激,让婆婆总有便意,常常是接便器放在身下时便不出,撤出来立即又想便。一个人忙不过来,病床前从来没少于两个人。 仅仅是出力还好,看着她痛苦,每个人心里都煎熬。尤其大姐,眼圈总是红的。 轮歇,却是歇不过来的累。 大姐一离开病房就心神不宁,回家也睡不好。后期,她干脆衣不解带地住在病房里,每日的睡眠被分割成零星小块,熬得憔悴无比。好在同事们体恤,两人的“高间”,另一床总给安排些输液后就回家的轻症病人,极大地方便了我们陪护。
6 1个月之后,难以忍受的痛苦让婆婆嘴里开始不停地发出呻吟,说“让我死了吧”。可又总拉着我的手让我给她找最好的医生。她说我们主任医术不行,她记起十几年前胃炎住院时管床的女医生很厉害,能药到病除,催我去找她。我告诉她,那个女医生退休了,而且随儿女去了遥远的南方。 她似乎是不信,一次又一次地要我去找。 最后几天,周身浮肿的婆婆输液已经非常困难,顺着针眼漏液,但为了不让她绝望,白蛋白还继续使用着。一天比一天虚弱,婆婆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召集所有的人围在病床前,开始安排后事。房子、钱,还有祖上留下的一点金饰,一一做了分配说明,还让小儿子做了录音。 这时,每个人都无声地流泪。这世上最痛的事儿,莫过于眼睁睁看着亲人赴死,却无能为力。 大姐忍不住告诉她:“妈呀,你得的是肝癌,我们不是不救你,实在是……” 婆婆已经吐字不清,声音微弱,她表情烦躁地摆手:“别说了,别说了!” 原来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拒绝接受。
我看着她,暗暗祈求死神快点带走她吧,我不为自己的不孝脸红,心里满满都是悲凉。病房里挣扎了41天之后,8月1日婆婆终于撒手人寰。每个人都如释重负。不仅因为不用再夜以继日地陪护,更因为不用再看着她挣扎痛苦。没有悲痛欲绝,我们平静地为婆婆办理了后事。然后,每个人都昏睡了很久。 秋色斑斓时,我们驱车去看五花山。老公说:“要是不做手术,这会儿还能带着老妈呢。” 雪花飘飘时,小叔子带儿子堆雪人,忽然仰头看向窗户:“要是不做手术,咱妈这会儿肯定还能隔着玻璃看我们呢。”
春节很快来临,我们在大哥家吃团圆饭,大姐动筷不久,突然眼圈一红,起身去了卧室。嫂子叹气:“唉,大姐想咱妈了。要是不治疗,说不定咱妈还能过了这个年。” 姐夫举杯:“今天过大年啊,咱们都高高兴兴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只要咱们尽了该尽的孝心担了该担的责任,就不要后悔,对不对?” 鞭炮声中,一片酒杯相撞的声音。
大姐也重新上桌,强颜欢笑:“来,干杯!新年快乐!咱们都要活得开心啊!老妈在天上看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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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lumia930写道:
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1 2017年大年三十,阖家团聚。满桌珍馐美味,78岁的婆婆说没胃口,还指着右肋下说:“这两天这疙瘩有点疼。”
我和大姑姐面面相觑。读懂了她眼神里的恐惧,我冲她摇头,也摇碎心里模模糊糊的不祥预感,轻声安慰:“不能是。” 她也自我安慰地嘀咕:“不能。” 婆婆耳聋,我老公大声对她说:“现在医院放假,过完年带你查查去。” 大姐是妇产科医生,我在医院做行政之前,也做过十几年内科护士。我俩是卫校校友,年轻时的闺蜜,后来又成了一家人,做了姑姐弟媳。这个我们都叫“妈”的老太太,身体一有风吹草动,自然要指望着我俩,而且,我在综合医院,比妇幼专科医院的大姐更得倚重。 老公和大伯哥、小叔子向我和大姐投来问询的目光。大姐低声说:“丙肝演变成肝癌要二三十年呢,何况咱妈半年前检查连肝硬化都没有。”
我知道临床有些病例并不按教科书的套路出牌,估计是大姐觉得大过年的,不想给众人添堵。于是我也轻描淡写:“并非所有丙肝都癌变的。”又大声安慰婆婆:“妈,你可能就是肋间神经疼。”
独居的婆婆除了自小腿脚残疾,身体一直很好。60岁后每年体检,各项指标都很正常。72岁那年发现无症状的丙肝,我和大姐把感染途径分析来分析去,觉得只有一次拔牙很可疑——婆婆当初没把牙疼当病,图方便自己去的个人诊所,估计是消毒灭菌不严格——但也只是“可疑”而已,尽管有化验单对比,但还不足以把那个诊所的牙医指证为罪魁祸首。
又做了几次化验,确定是慢性丙肝后,大姐经常在家给婆婆输液,按医嘱规范用药。婆婆偶有腹胀、食欲不振的症状,输液即可好转,血清ALT、AST指标有起起伏伏的变化,但都并未比正常值高出太多,肝胆彩超也无任何异常。
我们常在婆婆家聚餐。得知丙肝会传染,大嫂和弟媳流露出过恐惧,他们尤其担心孩子。我带点夸张地科普:“如果没有胃溃疡,你就是大把地吃丙肝病毒都没事儿。只要别让血液挨上病毒,就不会染病。” 大哥指责大嫂:“瞎担心什么?整天在外面吃饭,你知道一桌人谁有病谁没病?” 我们都知道,当然是分餐制或者给婆婆固定餐具更安全。但婆婆生性敏感,一辈子都自卑,总觉得自己残疾遭人嫌。她不主动采取隔离措施,若我们提出来,她肯定会觉得连儿女都嫌弃她。 大姐曾把消毒粉拿回家,悄悄浸泡碗筷,也没有坚持长久。作为儿女里最为孝顺的老大,她几乎每天陪婆婆吃中午饭。有她的“不在意”做榜样,大家自然也就一如既往。
我们都小瞧了丙肝,以为肝癌这个杀手即使会来,也才刚刚启程而已,路还远着呢,等它临门,估计也是婆婆将近百岁之时,何惧之有? 可婆婆染病刚刚6载,我却似乎听见了肝癌叩门的声音。
2 初七一上班,我们立即带婆婆去了医院。果然查出了肝癌。一个比鸡蛋略小的瘤体,长在肝左叶。 大姐不肯相信,查了彩超又查CT,造影增强,各种化验,最后也只能不得不流着泪接受现实。 兄弟姊妹聚齐了召开家庭会议,议题就是:治,还是不治? 大家把目光看向我,不仅是因为我曾在内科见多了癌症,也因为我母亲死于肺癌转移的脑瘤、我父亲一年前刚做了牙龈癌手术。当初母亲的癌症一发现转移性脑瘤,我就放弃了治疗;父亲的癌症因为他原有心脏病,风险太大,多家医院拒绝手术,我却求爷爷告奶奶最后公证签字,硬是做了手术。 大家都认为我“主意正”,但我更得把自己的位置摆正。平时大家关系再亲,我也只是儿媳,婆婆并非生我养我的亲妈,我不敢为她的生死担责。我坦言:“在这个家里,轮不到我拿主意。如果你们决定治疗,我负责找最好的医生。”
经常有大城市大医院的专家来我们医院“走穴”手术。地级市的二甲医院,规模不小,新建的导管室,设备虽算不上国内一流,在省内绝对是领先的,只是本院医生手术经验欠缺而已。我能通过关系请来三甲医院手术经验丰富的专家主刀,绝对可以在家门口做肝癌介入手术。 但是我们也有亲戚做过这种手术,我们见过他术后一周内那种撕心裂肺又无药可止的疼痛。而且术后不到一年,人也还是撒手人寰。 “不治了。”大姐流着泪说,“这么大岁数了,不让她遭这个罪。” 大嫂和弟媳像我一样不参与发表意见。三个当儿子的,则一致同意大姐的决定。年近80岁的老人,治疗也未见得能保命,尽力止疼,对症用药吧。 仿佛为了摆脱“不孝”的嫌疑,大家纷纷把微信里关于癌症治疗的各种说法和事例转述出来:手术伤人;化疗杀人;放疗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某医生带着患癌老爸放弃治疗周游世界的做法备受推崇;某患癌老太放弃手术仅靠中药维持了好多年…… 婆婆腿脚残疾,“周游”自是困难重重。中药那则,让老公想起了“草原神医”,跟大家提议:“带咱妈去内蒙吧,去年我老丈人吃蒙药效果不错的。”——那是在前一年我爸术后不久,听说内蒙有个专治各种癌症的“神医”。时值春暖花开,我们一家人就带着老爸开车直奔三千里之外。其实当时想着,就算神医不神,也可让老爸饱览草原景色当作旅游了。 到了内蒙,看诊取药,挂号免费,年过70的老爸,居然连药费也免,这让我觉得“神医”绝不是为了钱胡乱吹嘘的江湖骗子——哪有骗子看病不要钱的?回来后,老爸吃了3个月蒙药,自我感觉“身上比以前有劲儿”。后来老爸恢复如常,我分析,手术割除病灶起的是主要作用,蒙药可能也发挥了提高免疫力、防止癌症复发的作用,至于神医能治好癌症一说,我是不信的,但我信他能延长癌患的生命。 恰巧,“神医”上了这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作为“最美乡村医生”,他还受到了中央领导人的接见。老公一提起他,兄弟姐妹都想起春晚上那个面相憨厚的蒙古人,再听我说也许能延长生存期,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一致同意马上赴内蒙。
3 依旧自驾。大姐、姐夫、我和小叔子带着婆婆走走歇歇,2天后抵达目的地。 相比于10个月前那一次来,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明显更热闹了。3层小楼的诊所前人山人海,挂号的队伍曲里拐弯一直排到大门外,原来在一起的就诊区和挂号区,如今已经用铁栅栏隔开。 叫号的人守着铁门维持秩序,粗门大嗓地阻止加塞儿的人,挤挤挨挨的候诊者隔着栅栏引颈翘望,个个望眼欲穿。
排了小半天,我们拿到了一张写着“1504”的挂号票,依然免费。但当被告知要4天之后才能排到。我们立马觉得嗓子冒烟——只请了5天假,路上已经耗去2天,小叔子的生意更是离不开人。 印象中,神医号脉不过三五秒,同时还用蒙语授意助手写蒙文开方,看病速度是极快的。据说他早晨5点准时起床,通常忙到21时方歇。除去洗漱、吃饭休息的时间,如此算来,一天看千把人都不成问题,1504号如何会排到第四天?
正疑惑,看见神医被一帮人簇拥着走出铁门,从候诊的人海中“突围”出来走向休息室。旁边有人说:“唉!又歇了!现在政府限制他,每天只准他看500人。” 有人问:“为啥?” 答:“这还不明白,排队的人等在这里吃住消费,才能促进当地经济发展。” 果然,这里是发展得很快,十里外的镇上挂旅店餐馆匾额的平房消失了不少,拔地而起许多二三层的邻街楼房,不过因为来得人更多,我们收起挂号票驱车回镇里,想找个标间竟也无比困难。 条件稍好的宾馆人满为患,连使用公共卫生间的旅馆都一房难求。跑了好多地方,我们最后找到了一个5张床的大房间是带卫生间的,老板还不想给住,说自家有客人要来。千求万求,店老板看着老太太腿脚不便才动了恻隐之心。我们克服男女大防,只能一家人混居了。 老板倒没因为我们住宿之急切而漫天要价,一张床才30元。出去吃饭,爆满需等位的餐馆里,饭菜也物美价廉。我暗暗祈祷,蝗虫般涌来的人流千万别污了这穷乡僻壤的淳朴民风才好。 跟老板一聊天方才知道,我们来得太盲目了。现在稍微了解点情况的人,都是先花100元“手续费”在当地先找一个“号贩子”给挂号,预定好了旅店才来,可以在预约就诊的当天赶到,免去等待的花销和焦灼,绝对划算。
神医只给1个月的药,之后2个月再用药,也可花100元“邮寄费”请人代劳,3个月后再吃药,就得再来诊脉调方了。 我们急忙加了店老板的微信,约定日后请他寄药,再来的话也预先挂号。他把我们拉进了患者交流群,说可以���群里了解有用的信息,比如诊所哪天停诊——神医每个月都要去别处坐诊几天。 老板还说:“你们不应该在这里干等,应该带着老太太去加塞。大夫心眼儿极好,他身边的人也心眼儿好。老太太这么大岁数了还有残疾,说不定能给你们先看病。” 按照老板的指点,第二天,我们起早去排队,离栅栏比较近,不一会儿就挤到了守门人跟前。我让她看白发苍苍的婆婆,几近耳语悄声说:“求求您通融一下,老人都80多了,本来就有高血压和心脏病,这会儿心悸、胸闷、气短,实在等不了。” 撒谎,是为了打动她。悄声,是怕后面排队的人听见了抗议。我做出已经按挂号票排到的样子,尽量不动声色。 对方看了婆婆一眼,也不动声色地开门,道:“只能一个家属陪着。” 婆婆让我跟着。我扶着老太太边进门边悄声致谢。后面有人喊:“咋没叫号就进人了呢?”看门人瞪眼:“谁说没叫?叫了的!”
又等了半小时才进门,看病过程跟去年一样。神医惜字如金地问了问症状,瞄了眼带去的检查报告,然后搭脉,婆婆先伸左手后伸右手,前后10秒,与此同时,助手让我在一张纸上签字,我扫一眼知道是自愿服药、生死自负一类的意思,对方催着没空儿细读。签字后让交1个月的药钱300元,说本该是600元,年过70者减半。 我立即交钱,没问为什么上次来年过70者还免费,如今却只是减半——凭良心说,即便每个月600元药钱,也不贵,越来越多年过70的人奔来,总免费,谁能免得起呢? 大姐隔着铁栅栏给我们掐算了时间,从进到出正好55秒,这还是因为婆婆行动缓慢有点儿耽误功夫。 节省了3天时间,满心欢喜。 次日,我们排队一上午取了1个月的药。小叔子排队时我和大姐在院内转悠,看见楼后庙门前许多患者在烧香磕头。高香矮香都是院子里的超市所卖,有个磕头的人起身拍拍膝盖上的灰,热心指点我们:“上柱高香吧。心诚,药就更灵了。” 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我和大姐笑着致谢。 取药后,在镇里吃过中饭,踏上了归程。 路上闲来无聊,我把这两天拍的人山人海发到了朋友圈,配文:时隔10个月再来内蒙,求医者成倍激增。但愿不虚此行。 没过一分钟,一个在政府里做官的老友发表评论:“别跟人说你是干啥的!” 我回了个傻笑的表情。
4 5天内来回奔袭5000里,我们几个累散了架,婆婆竟然没怎么萎靡。所见所闻,让她相信自己肯定会药到病除,精神出奇地好。 1个月的药很快吃完,微信联系店老板又邮了1个月的药。家里弥漫着一股难以描述的难闻的药味儿,婆婆吃得很痛苦,咬牙坚持每天3次服用。肝区疼痛依旧,没加重也没减轻,我给她买了待因片,疼了就吃,也还有效。 春暖花开,我们常常开车带着婆婆四处转悠看风景,借以分散她的注意力,减轻难受的感觉。大姐临近退休,干脆不去上班,全天候陪着老妈。夜晚,4个家庭轮流陪护。可能每个人都比以往殷勤,婆婆便产生了疑问:“我别是得了肝癌吧?” 我把医院里的检查单诊断书拿给她看——当然都是做了假的,上面写的依旧为丙肝。 婆婆放下心来,还说:“就算得了肝癌也不要紧,现在有一种微创手术,不用开膛破肚就能治疗。”老太太平时相当注意养生保健,天天收看收听电视、广播里的养生节目。尤其肝脏疾病,如何治疗相当明白。 大姐当即红了眼眶,悄声问我:“咱妈如果知道得了癌症,肯定是想治的,咱们不给她做手术,是不是太残忍?”
我说:“无论怎样选择,你要以将来不后悔为原则。像我当初为我老妈选择放弃,是因为她皮肌炎28年,脏器本已衰竭,癌症又转移,治疗的副作用反而会加速死亡,所以老妈走后我并不后悔。” 大姐左思右想,怎么想都觉得不给婆婆做手术将来会后悔。老太太自己有退休金,平时省吃俭用攒了不少“过河”钱,姐弟几家虽无富豪,日子也都可以,谁也不会推诿应尽的责任。如今正是老太太的“过河”的时候,不治疗,等她的“过河钱”变成了遗产,又于心何忍? 我们领着婆婆复查,结果是原来的癌肿增大,肝叶上又有了两个新病灶。大姐泪如雨下:“怎么发展得这么快呀?不行,得给她做手术去!” 大哥算是最坚定的反对手术的人,认为癌症就是绝症,手术也不能保命只会白白遭罪。小叔子摇摆不定,整天在网上查资料查病例,一会儿想治疗一会儿不想治疗。私下里,老公逼问我的意见,我依然告诫他,要以将来不后悔为原则。 老公生气:“将来未至,谁知道会不会后悔?你等于没说。” 我无法说。30年相处,婆婆已是亲人,却并非骨肉。我疼惜婆婆,他们姐弟疼惜之外还有撕心之痛。如今再怎么痛,尚且还骨肉相依,骨肉分离时的心境,必将与现在大大的不同。人性使然,概莫能外。而他们姐弟,恰恰都是些感性大于理性的人,我不替他们选择,我只能支持他们的任何选择。 而婆婆特别惜命,整日里听科普、揉穴位、吃保健品,恨不能长生不老,如果我们透露实情让她自己选择,也必将对她造成致命的打击。 复查的次日,大姐和老公带着婆婆踏上了赴省城三甲医院的求医之路。老公向我汇报说,人家医生说能做,却只给手术方案,不给做还是不做的建议,说做不做全凭患方意愿。至于手术效果,人家更不给你保证,各种可能写了一大堆,同意手术就签字。 自然是这样,他不说我也知道。我说:“你什么都听大姐的吧,她是家里的老大,也最孝顺,她怎么决定你都不要反对。” 他们选择了给婆婆做手术。 6月10日,预定的手术日。 一大早,老公来电话:“咱妈做好了术前准备,可是刚出来的检查单上有肺转移了,手术还有啥意义?” 他知道我老妈当初就是发现转移后放弃的治疗。
“大姐怎么说?”我问。 “她说来都来了,咱妈也知道今天手术了,不做,怕咱妈多心。”她给老太太解释是肝脏囊肿手术,囊肿怎么可以中途变卦? 于是,手术如期进行。术后,同病房同日手术的患者疼得死去活来,婆婆居然没有太大的反应,果真有个体差异。大家都很高兴:只要不遭罪,哪怕只是个安慰性手术,也值得。 又住了6天,恢复顺利。医生告知可以出院,娘仨坐软卧平安归家。婆婆明显憔悴虚弱,不似走前那样能吃能睡,我按医嘱给她每天输注人血白蛋白。 婆婆回家第四天,6月20日,我因公出国去了俄罗斯。当夜,在宾馆接到了儿子电话:“我奶奶吐血了!正在救护车上往医院赶,你快找人!” 我大惊:门静脉高压?怎么会发展这么快? 尽管是一江之隔,毕竟是两个国度,我得等白天通关才能回返。好在通讯便捷,我迅速联系专家同事赶往医院。 抢救了大半宿,有惊无险。次日上午我赶到病房时,依然在输血的婆婆拉住我的手,虚弱地说:“你差点就看不到我了……” 我故作轻松:“你太小看我们医院了。消化道出血,小事儿一桩!” “咋来的消化道出血呢?”婆婆问。 这也是我们所有人的疑问。肝硬化、肝癌晚期会发生门静脉高压大出血,但主任说婆婆不是门脉高压,病情也未发展到这份儿上,疑似介入治疗的并发症。 我只能跟婆婆撒谎:“是丙肝导致的。” 也不知道整天收听肝炎知识的她信也不信,她只是疲惫地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大姐后悔不已。不是不知道介入手术会有并发症,只是没想到这么倒霉,极小的概率竟然就摊上了。 老公也后悔:“发现转移了我就应该阻止手术的!这可倒好!原本还能吃饭能溜达,越治疗越糟糕!” 大哥没有当面埋怨,但阴沉着脸,显然是不满意姐姐弟弟在大医院面临检查结果时所做的抉择。 好在,婆婆肝区的癌痛消失了,我安慰他们:“也没白做,至少不疼了。”
5 婆婆依旧间断地呕血便血。4小时口服一次凝血酶。不让吃饭喝水,靠输液维持营养,低蛋白导致严重浮肿,又不敢大量进液。躺在床上的婆婆浑身难受,虚弱得翻身都困难,心里还极度恐惧,每吐一回便一回,都神情紧张地问我们“什么颜色的”,她有眼疾视力不好,看也看不清。 我们说:“没有血。” 她不信:“嘴里怎么咸滋滋的呢?肚子里咋这么疼呢?” 医生下达了病危通知。私下里,与我关系甚好的主任说:“中国人就是欠缺死亡教育,信奉‘好死不如赖活’。这样活着,多苦啊!如果再大量呕血,你们放弃抢救吧。大量失血病人很快会休克,比在疼痛中熬到极度衰竭的走法儿幸福得多。” 我笑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换做是你,眼看白发苍苍的老娘每吐一口血都紧张得要命,你忍心放弃抢救?” 主任长叹:“唉!等我老了,先立遗嘱。坚决杜绝无意义的抢救!坚决不让儿女受煎熬。” 我讽刺他自视过高:“贪生怕死是人类共性,你现在云淡风轻,那是死神还没拽扯你呢。” 他笑:“拽扯的时候自然要挣扎几下,挣不脱了就不挣呗!别小瞧我,我能做到!” 谈笑之间,他指点管床医生给婆婆再输1瓶人血白蛋白和2单位悬红(悬浮红细胞)。 几天后,婆婆病情平稳,有了食欲,馋各种好吃的,弄得我们都不敢在房间里吃饭。医生说可以喝点米汤时,她高兴得跟孩子似的。可是,仅仅喝了两天米汤,再次大量呕血。 紧急输血,又一番手忙脚乱的抢救,这一次,禁食的时间更长。越发虚弱的婆婆天天怀念能吃饭的时光,告诉我们趁着能吃能喝想吃啥吃啥,千万别舍不得! 这让大姐追忆起老太太在困难年代的省吃俭用和富裕后的习惯性俭省,越发的以泪洗面。如今想吃却不能吃,这都是手术治疗造成的。 出血总在反复。姐弟4家里,6人有无偿献血经历,按规定直系亲人可免费使用等量的血。除此之外,我们买血的花费也已逾万,白蛋白也是医保不能报销的巨额花费。 主任说:“你们这是花大钱给老人买罪遭呢。”
我也对老公说:“咱们这是在用老妈的痛苦成全自己的孝心。” 可是婆婆说:“我有钱。你们都花了多少了?等我存折到期了,我都还给你们。” 婆婆终于不再紧紧盯着输血袋和输液袋。浑身难受,癌痛也卷土重来。脏器在衰竭,各种指标都出现了异常。她怎么躺都难受,日夜不停地折腾。杜冷丁注射液起先还能让她一次有3个小时左右的昏沉睡眠,后来渐渐减少,1小时都睡不了。 婆婆像即将燃尽的蜡烛,一阵风来,烛火摇曳,儿女们围成圈挡住那风,将熄未熄的火苗挣扎着重燃。一而再再而三,风势渐猛,挡也挡不住,烛油也渐干,火苗微弱得几无光亮。 而我们每个人,都已经精疲力竭。 大姐全天候陪护,姨婆也从远方赶来尽心伺候。我借工作的便利,没事儿就往病房跑。兄弟3人和2个妯娌,白天要工作,晚上轮流陪护,接呕吐物、接大小便,不停地给老太太翻身按摩。出血的刺激,让婆婆总有便意,常常是接便器放在身下时便不出,撤出来立即又想便。一个人忙不过来,病床前从来没少于两个人。 仅仅是出力还好,看着她痛苦,每个人心里都煎熬。尤其大姐,眼圈总是红的。 轮歇,却是歇不过来的累。 大姐一离开病房就心神不宁,回家也睡不好。后期,她干脆衣不解带地住在病房里,每日的睡眠被分割成零星小块,熬得憔悴无比。好在同事们体恤,两人的“高间”,另一床总给安排些输液后就回家的轻症病人,极大地方便了我们陪护。
6 1个月之后,难以忍受的痛苦让婆婆嘴里开始不停地发出呻吟,说“让我死了吧”。可又总拉着我的手让我给她找最好的医生。她说我们主任医术不行,她记起十几年前胃炎住院时管床的女医生很厉害,能药到病除,催我去找她。我告诉她,那个女医生退休了,而且随儿女去了遥远的南方。 她似乎是不信,一次又一次地要我去找。 最后几天,周身浮肿的婆婆输液已经非常困难,顺着针眼漏液,但为了不让她绝望,白蛋白还继续使用着。一天比一天虚弱,婆婆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召集所有的人围在病床前,开始安排后事。房子、钱,还有祖上留下的一点金饰,一一做了分配说明,还让小儿子做了录音。 这时,每个人都无声地流泪。这世上最痛的事儿,莫过于眼睁睁看着亲人赴死,却无能为力。 大姐忍不住告诉她:“妈呀,你得的是肝癌,我们不是不救你,实在是……” 婆婆已经吐字不清,声音微弱,她表情烦躁地摆手:“别说了,别说了!” 原来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拒绝接受。
我看着她,暗暗祈求死神快点带走她吧,我不为自己的不孝脸红,心里满满都是悲凉。病房里挣扎了41天之后,8月1日婆婆终于撒手人寰。每个人都如释重负。不仅因为不用再夜以继日地陪护,更因为不用再看着她挣扎痛苦。没有悲痛欲绝,我们平静地为婆婆办理了后事。然后,每个人都昏睡了很久。 秋色斑斓时,我们驱车去看五花山。老公说:“要是不做手术,这会儿还能带着老妈呢。” 雪花飘飘时,小叔子带儿子堆雪人,忽然仰头看向窗户:“要是不做手术,咱妈这会儿肯定还能隔着玻璃看我们呢。”
春节很快来临,我们在大哥家吃团圆饭,大姐动筷不久,突然眼圈一红,起身去了卧室。嫂子叹气:“唉,大姐想咱妈了。要是不治疗,说不定咱妈还能过了这个年。” 姐夫举杯:“今天过大年啊,咱们都高高兴兴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只要咱们尽了该尽的孝心担了该担的责任,就不要后悔,对不对?” 鞭炮声中,一片酒杯相撞的声音。
大姐也重新上桌,强颜欢笑:“来,干杯!新年快乐!咱们都要活得开心啊!老妈在天上看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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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lumia930写道:
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1 2017年大年三十,阖家团聚。满桌珍馐美味,78岁的婆婆说没胃口,还指着右肋下说:“这两天这疙瘩有点疼。”
我和大姑姐面面相觑。读懂了她眼神里的恐惧,我冲她摇头,也摇碎心里模模糊糊的不祥预感,轻声安慰:“不能是。” 她也自我安慰地嘀咕:“不能。” 婆婆耳聋,我老公大声对她说:“现在医院放假,过完年带你查查去。” 大姐是妇产科医生,我在医院做行政之前,也做过十几年内科护士。我俩是卫校校友,年轻时的闺蜜,后来又成了一家人,做了姑姐弟媳。这个我们都叫“妈”的老太太,身体一有风吹草动,自然要指望着我俩,而且,我在综合医院,比妇幼专科医院的大姐更得倚重。 老公和大伯哥、小叔子向我和大姐投来问询的目光。大姐低声说:“丙肝演变成肝癌要二三十年呢,何况咱妈半年前检查连肝硬化都没有。”
我知道临床有些病例并不按教科书的套路出牌,估计是大姐觉得大过年的,不想给众人添堵。于是我也轻描淡写:“并非所有丙肝都癌变的。”又大声安慰婆婆:“妈,你可能就是肋间神经疼。”
独居的婆婆除了自小腿脚残疾,身体一直很好。60岁后每年体检,各项指标都很正常。72岁那年发现无症状的丙肝,我和大姐把感染途径分析来分析去,觉得只有一次拔牙很可疑——婆婆当初没把牙疼当病,图方便自己去的个人诊所,估计是消毒灭菌不严格——但也只是“可疑”而已,尽管有化验单对比,但还不足以把那个诊所的牙医指证为罪魁祸首。
又做了几次化验,确定是慢性丙肝后,大姐经常在家给婆婆输液,按医嘱规范用药。婆婆偶有腹胀、食欲不振的症状,输液即可好转,血清ALT、AST指标有起起伏伏的变化,但都并未比正常值高出太多,肝胆彩超也无任何异常。
我们常在婆婆家聚餐。得知丙肝会传染,大嫂和弟媳流露出过恐惧,他们尤其担心孩子。我带点夸张地科普:“如果没有胃溃疡,你就是大把地吃丙肝病毒都没事儿。只要别让血液挨上病毒,就不会染病。” 大哥指责大嫂:“瞎担心什么?整天在外面吃饭,你知道一桌人谁有病谁没病?” 我们都知道,当然是分餐制或者给婆婆固定餐具更安全。但婆婆生性敏感,一辈子都自卑,总觉得自己残疾遭人嫌。她不主动采取隔离措施,若我们提出来,她肯定会觉得连儿女都嫌弃她。 大姐曾把消毒粉拿回家,悄悄浸泡碗筷,也没有坚持长久。作为儿女里最为孝顺的老大,她几乎每天陪婆婆吃中午饭。有她的“不在意”做榜样,大家自然也就一如既往。
我们都小瞧了丙肝,以为肝癌这个杀手即使会来,也才刚刚启程而已,路还远着呢,等它临门,估计也是婆婆将近百岁之时,何惧之有? 可婆婆染病刚刚6载,我却似乎听见了肝癌叩门的声音。
2 初七一上班,我们立即带婆婆去了医院。果然查出了肝癌。一个比鸡蛋略小的瘤体,长在肝左叶。 大姐不肯相信,查了彩超又查CT,造影增强,各种化验,最后也只能不得不流着泪接受现实。 兄弟姊妹聚齐了召开家庭会议,议题就是:治,还是不治? 大家把目光看向我,不仅是因为我曾在内科见多了癌症,也因为我母亲死于肺癌转移的脑瘤、我父亲一年前刚做了牙龈癌手术。当初母亲的癌症一发现转移性脑瘤,我就放弃了治疗;父亲的癌症因为他原有心脏病,风险太大,多家医院拒绝手术,我却求爷爷告奶奶最后公证签字,硬是做了手术。 大家都认为我“主意正”,但我更得把自己的位置摆正。平时大家关系再亲,我也只是儿媳,婆婆并非生我养我的亲妈,我不敢为她的生死担责。我坦言:“在这个家里,轮不到我拿主意。如果你们决定治疗,我负责找最好的医生。”
经常有大城市大医院的专家来我们医院“走穴”手术。地级市的二甲医院,规模不小,新建的导管室,设备虽算不上国内一流,在省内绝对是领先的,只是本院医生手术经验欠缺而已。我能通过关系请来三甲医院手术经验丰富的专家主刀,绝对可以在家门口做肝癌介入手术。 但是我们也有亲戚做过这种手术,我们见过他术后一周内那种撕心裂肺又无药可止的疼痛。而且术后不到一年,人也还是撒手人寰。 “不治了。”大姐流着泪说,“这么大岁数了,不让她遭这个罪。” 大嫂和弟媳像我一样不参与发表意见。三个当儿子的,则一致同意大姐的决定。年近80岁的老人,治疗也未见得能保命,尽力止疼,对症用药吧。 仿佛为了摆脱“不孝”的嫌疑,大家纷纷把微信里关于癌症治疗的各种说法和事例转述出来:手术伤人;化疗杀人;放疗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某医生带着患癌老爸放弃治疗周游世界的做法备受推崇;某患癌老太放弃手术仅靠中药维持了好多年…… 婆婆腿脚残疾,“周游”自是困难重重。中药那则,让老公想起了“草原神医”,跟大家提议:“带咱妈去内蒙吧,去年我老丈人吃蒙药效果不错的。”——那是在前一年我爸术后不久,听说内蒙有个专治各种癌症的“神医”。时值春暖花开,我们一家人就带着老爸开车直奔三千里之外。其实当时想着,就算神医不神,也可让老爸饱览草原景色当作旅游了。 到了内蒙,看诊取药,挂号免费,年过70的老爸,居然连药费也免,这让我觉得“神医”绝不是为了钱胡乱吹嘘的江湖骗子——哪有骗子看病不要钱的?回来后,老爸吃了3个月蒙药,自我感觉“身上比以前有劲儿”。后来老爸恢复如常,我分析,手术割除病灶起的是主要作用,蒙药可能也发挥了提高免疫力、防止癌症复发的作用,至于神医能治好癌症一说,我是不信的,但我信他能延长癌患的生命。 恰巧,“神医”上了这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作为“最美乡村医生”,他还受到了中央领导人的接见。老公一提起他,兄弟姐妹都想起春晚上那个面相憨厚的蒙古人,再听我说也许能延长生存期,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一致同意马上赴内蒙。
3 依旧自驾。大姐、姐夫、我和小叔子带着婆婆走走歇歇,2天后抵达目的地。 相比于10个月前那一次来,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明显更热闹了。3层小楼的诊所前人山人海,挂号的队伍曲里拐弯一直排到大门外,原来在一起的就诊区和挂号区,如今已经用铁栅栏隔开。 叫号的人守着铁门维持秩序,粗门大嗓地阻止加塞儿的人,挤挤挨挨的候诊者隔着栅栏引颈翘望,个个望眼欲穿。
排了小半天,我们拿到了一张写着“1504”的挂号票,依然免费。但当被告知要4天之后才能排到。我们立马觉得嗓子冒烟——只请了5天假,路上已经耗去2天,小叔子的生意更是离不开人。 印象中,神医号脉不过三五秒,同时还用蒙语授意助手写蒙文开方,看病速度是极快的。据说他早晨5点准时起床,通常忙到21时方歇。除去洗漱、吃饭休息的时间,如此算来,一天看千把人都不成问题,1504号如何会排到第四天?
正疑惑,看见神医被一帮人簇拥着走出铁门,从候诊的人海中“突围”出来走向休息室。旁边有人说:“唉!又歇了!现在政府限制他,每天只准他看500人。” 有人问:“为啥?” 答:“这还不明白,排队的人等在这里吃住消费,才能促进当地经济发展。” 果然,这里是发展得很快,十里外的镇上挂旅店餐馆匾额的平房消失了不少,拔地而起许多二三层的邻街楼房,不过因为来得人更多,我们收起挂号票驱车回镇里,想找个标间竟也无比困难。 条件稍好的宾馆人满为患,连使用公共卫生间的旅馆都一房难求。跑了好多地方,我们最后找到了一个5张床的大房间是带卫生间的,老板还不想给住,说自家有客人要来。千求万求,店老板看着老太太腿脚不便才动了恻隐之心。我们克服男女大防,只能一家人混居了。 老板倒没因为我们住宿之急切而漫天要价,一张床才30元。出去吃饭,爆满需等位的餐馆里,饭菜也物美价廉。我暗暗祈祷,蝗虫般涌来的人流千万别污了这穷乡僻壤的淳朴民风才好。 跟老板一聊天方才知道,我们来得太盲目了。现在稍微了解点情况的人,都是先花100元“手续费”在当地先找一个“号贩子”给挂号,预定好了旅店才来,可以在预约就诊的当天赶到,免去等待的花销和焦灼,绝对划算。
神医只给1个月的药,之后2个月再用药,也可花100元“邮寄费”请人代劳,3个月后再吃药,就得再来诊脉调方了。 我们急忙加了店老板的微信,约定日后请他寄药,再来的话也预先挂号。他把我们拉进了患者交流群,说可以在群里了解有用的信息,比如诊所哪天停诊——神医每个月都要去别处坐诊几天。 老板还说:“你们不应该在这里干等,应该带着老太太去加塞。大夫心眼儿极好,他身边的人也心眼儿好。老太太这么大岁数了还有残疾,说不定能给你们先看病。” 按照老板的指点,第二天,我们起早去排队,离栅栏比较近,不一会儿就挤到了守门人跟前。我让她看白发苍苍的婆婆,几近耳语悄声说:“求求您通融一下,老人都80多了,本来就有高血压和心脏病,这会儿心悸、胸闷、气短,实在等不了。” 撒谎,是为了打动她。悄声,是怕后面排队的人听见了抗议。我做出已经按挂号票排到的样子,尽量不动声色。 对方看了婆婆一眼,也不动声色地开门,道:“只能一个家属陪着。” 婆婆让我跟着。我扶着老太太边进门边悄声致谢。后面有人喊:“咋没叫号就进人了呢?”看门人瞪眼:“谁说没叫?叫了的!”
又等了半小时才进门,看病过程跟去年一样。神医惜字如金地问了问症状,瞄了眼带去的检查报告,然后搭脉,婆婆先伸左手后伸右手,前后10秒,与此同时,助手让我在一张纸上签字,我扫一眼知道是自愿服药、生死自负一类的意思,对方催着没空儿细读。签字后让交1个月的药钱300元,说本该是600元,年过70者减半。 我立即交钱,没问为什么上次来年过70者还免费,如今却只是减半——凭良心说,即便每个月600元药钱,也不贵,越来越多年过70的人奔来,总免费,谁能免得起呢? 大姐隔着铁栅栏给我们掐算了时间,从进到出正好55秒,这还是因为婆婆行动缓慢有点儿耽误功夫。 节省了3天时间,满心欢喜。 次日,我们排队一上午取了1个月的药。小叔子排队时我和大姐在院内转悠,看见楼后庙门前许多患者在烧香磕头。高香矮香都是院子里的超市所卖,有个磕头的人起身拍拍膝盖上的灰,热心指点我们:“上柱高香吧。心诚,药就更灵了。” 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我和大姐笑着致谢。 取药后,在镇里吃过中饭,踏上了归程。 路上闲来无聊,我把这两天拍的人山人海发到了朋友圈,配文:时隔10个月再来内蒙,求医者成倍激增。但愿不虚此行。 没过一分钟,一个在政府里做官的老友发表评论:“别跟人说你是干啥的!” 我回了个傻笑的表情。
4 5天内来回奔袭5000里,我们几个累散了架,婆婆竟然没怎么萎靡。所见所闻,让她相信自己肯定会药到病除,精神出奇地好。 1个月的药很快吃完,微信联系店老板又邮了1个月的药。家里弥漫着一股难以描述的难闻的药味儿,婆婆吃得很痛苦,咬牙坚持每天3次服用。肝区疼痛依旧,没加重也没减轻,我给她买了待因片,疼了就吃,也还有效。 春暖花开,我们常常开车带着婆婆四处转悠看风景,借以分散她的注意力,减轻难受的感觉。大姐临近退休,干脆不去上班,全天候陪着老妈。夜晚,4个家庭轮流陪护。可能每个人都比以往殷勤,婆婆便产生了疑问:“我别是得了肝癌吧?” 我把医院里的检查单诊断书拿给她看——当然都是做了假的,上面写的依旧为丙肝。 婆婆放下心来,还说:“就算得了肝癌也不要紧,现在有一种微创手术,不用开膛破肚就能治疗。”老太太平时相当注意养生保健,天天收看收听电视、广播里的养生节目。尤其肝脏疾病,如何治疗相当明白。 大姐当即红了眼眶,悄声问我:“咱妈如果知道得了癌症,肯定是想治的,咱们不给她做手术,是不是太残忍?”
我说:“无论怎样选择,你要以将来不后悔为原则。像我当初为我老妈选择放弃,是因为她皮肌炎28年,脏器本已衰竭,癌症又转移,治疗的副作用反而会加速死亡,所以老妈走后我并不后悔。” 大姐左思右想,怎么想都觉得不给婆婆做手术将来会后悔。老太太自己有退休金,平时省吃俭用攒了不少“过河”钱,姐弟几家虽无富豪,日子也都可以,谁也不会推诿应尽的责任。如今正是老太太的“过河”的时候,不治疗,等她的“过河钱”变成了遗产,又于心何忍? 我们领着婆婆复查,结果是原来的癌肿增大,肝叶上又有了两个新病灶。大姐泪如雨下:“怎么发展得这么快呀?不行,得给她做手术去!” 大哥算是最坚定的反对手术的人,认为癌症就是绝症,手术也不能保命只会白白遭罪。小叔子摇摆不定,整天在网上查资料查病例,一会儿想治疗一会儿不想治疗。私下里,老公逼问我的意见,我依然告诫他,要以将来不后悔为原则。 老公生气:“将来未至,谁知道会不会后悔?你等于没说。” 我无法说。30年相处,婆婆已是亲人,却并非骨肉。我疼惜婆婆,他们姐弟疼惜之外还有撕心之痛。如今再怎么痛,尚且还骨肉相依,骨肉分离时的心境,必将与现在大大的不同。人性使然,概莫能外。而他们姐弟,恰恰都是些感性大于理性的人,我不替他们选择,我只能支持他们的任何选择。 而婆婆特别惜命,整日里听科普、揉穴位、吃保健品,恨不能长生不老,如果我们透露实情让她自己选择,也必将对她造成致命的打击。 复查的次日,大姐和老公带着婆婆踏上了赴省城三甲医院的求医之路。老公向我汇报说,人家医生说能做,却只给手术方案,不给做还是不做的建议,说做不做全凭患方意愿。至于手术效果,人家更不给你保证,各种可能写了一大堆,同意手术就签字。 自然是这样,他不说我也知道。我说:“你什么都听大姐的吧,她是家里的老大,也最孝顺,她怎么决定你都不要反对。” 他们选择了给婆婆做手术。 6月10日,预定的手术日。 一大早,老公来电话:“咱妈做好了术前准备,可是刚出来的检查单上有肺转移了,手术还有啥意义?” 他知道我老妈当初就是发现转移后放弃的治疗。
“大姐怎么说?”我问。 “她说来都来了,咱妈也知道今天手术了,不做,怕咱妈多心。”她给老太太解释是肝脏囊肿手术,囊肿怎么可以中途变卦? 于是,手术如期进行。术后,同病房同日手术的患者疼得死去活来,婆婆居然没有太大的反应,果真有个体差异。大家都很高兴:只要不遭罪,哪怕只是个安慰性手术,也值得。 又住了6天,恢复顺利。医生告知可以出院,娘仨坐软卧平安归家。婆婆明显憔悴虚弱,不似走前那样能吃能睡,我按医嘱给她每天输注人血白蛋白。 婆婆回家第四天,6月20日,我因公出国去了俄罗斯。当夜,在宾馆接到了儿子电话:“我奶奶吐血了!正在救护车上往医院赶,你快找人!” 我大惊:门静脉高压?怎么会发展这么快? 尽管是一江之隔,毕竟是两个国度,我得等白天通关才能回返。好在通讯便捷,我迅速联系专家同事赶往医院。 抢救了大半宿,有惊无险。次日上午我赶到病房时,依然在输血的婆婆拉住我的手,虚弱地说:“你差点就看不到我了……” 我故作轻松:“你太小看我们医院了。消化道出血,小事儿一桩!” “咋来的消化道出血呢?”婆婆问。 这也是我们所有人的疑问。肝硬化、肝癌晚期会发生门静脉高压大出血,但主任说婆婆不是门脉高压,病情也未发展到这份儿上,疑似介入治疗的并发症。 我只能跟婆婆撒谎:“是丙肝导致的。” 也不知道整天收听肝炎知识的她信也不信,她只是疲惫地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大姐后悔不已。不是不知道介入手术会有并发症,只是没想到这么倒霉,极小的概率竟然就摊上了。 老公也后悔:“发现转移了我就应该阻止手术的!这可倒好!原本还能吃饭能溜达,越治疗越糟糕!” 大哥没有当面埋怨,但阴沉着脸,显然是不满意姐姐弟弟在大医院面临检查结果时所做的抉择。 好在,婆婆肝区的癌痛消失了,我安慰他们:“也没白做,至少不疼了。”
5 婆婆依旧间断地呕血便血。4小时口服一次凝血酶。不让吃饭喝水,靠输液维持营养,低蛋白导致严重浮肿,又不敢大量进液。躺在床上的婆婆浑身难受,虚弱得翻身都困难,心里还极度恐惧,每吐一回便一回,都神情紧张地问我们“什么颜色的”,她有眼疾视力不好,看也看不清。 我们说:“没有血。” 她不信:“嘴里怎么咸滋滋的呢?肚子里咋这么疼呢?” 医生下达了病危通知。私下里,与我关系甚好的主任说:“中国人就是欠缺死亡教育,信奉‘好死不如赖活’。这样活着,多苦啊!如果再大量呕血,你们放弃抢救吧。大量失血病人很快会休克,比在疼痛中熬到极度衰竭的走法儿幸福得多。” 我笑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换做是你,眼看白发苍苍的老娘每吐一口血都紧张得要命,你忍心放弃抢救?” 主任长叹:“唉!等我老了,先立遗嘱。坚决杜绝无意义的抢救!坚决不让儿女受煎熬。” 我讽刺他自视过高:“贪生怕死是人类共性,你现在云淡风轻,那是死神还没拽扯你呢。” 他笑:“拽扯的时候自然要挣扎几下,挣不脱了就不挣呗!别小瞧我,我能做到!” 谈笑之间,他指点管床医生给婆婆再输1瓶人血白蛋白和2单位悬红(悬浮红细胞)。 几天后,婆婆病情平稳,有了食欲,馋各种好吃的,弄得我们都不敢在房间里吃饭。医生说可以喝点米汤时,她高兴得跟孩子似的。可是,仅仅喝了两天米汤,再次大量呕血。 紧急输血,又一番手忙脚乱的抢救,这一次,禁食的时间更长。越发虚弱的婆婆天天怀念能吃饭的时光,告诉我们趁着能吃能喝想吃啥吃啥,千万别舍不得! 这让大姐追忆起老太太在困难年代的省吃俭用和富裕后的习惯性俭省,越发的以泪洗面。如今想吃却不能吃,这都是手术治疗造成的。 出血总在反复。姐弟4家里,6人有无偿献血经历,按规定直系亲人可免费使用等量的血。除此之外,我们买血的花费也已逾万,白蛋白也是医保不能报销的巨额花费。 主任说:“你们这是花大钱给老人买罪遭呢。”
我也对老公说:“咱们这是在用老妈的痛苦成全自己的孝心。” 可是婆婆说:“我有钱。你们都花了多少了?等我存折到期了,我都还给你们。” 婆婆终于不再紧紧盯着输血袋和输液袋。浑身难受,癌痛也卷土重来。脏器在衰竭,各种指标都出现了异常。她怎么躺都难受,日夜不停地折腾。杜冷丁注射液起先还能让她一次有3个小时左右的昏沉睡眠,后来渐渐减少,1小时都睡不了。 婆婆像即将燃尽的蜡烛,一阵风来,烛火摇曳,儿女们围成圈挡住那风,将熄未熄的火苗挣扎着重燃。一而再再而三,风势渐猛,挡也挡不住,烛油也渐干,火苗微弱得几无光亮。 而我们每个人,都已经精疲力竭。 大姐全天候陪护,姨婆也从远方赶来尽心伺候。我借工作的便利,没事儿就往病房跑。兄弟3人和2个妯娌,白天要工作,晚上轮流陪护,接呕吐物、接大小便,不停地给老太太翻身按摩。出血的刺激,让婆婆总有便意,常常是接便器放在身下时便不出,撤出来立即又想便。一个人忙不过来,病床前从来没少于两个人。 仅仅是出力还好,看着她痛苦,每个人心里都煎熬。尤其大姐,眼圈总是红的。 轮歇,却是歇不过来的累。 大姐一离开病房就心神不宁,回家也睡不好。后期,她干脆衣不解带地住在病房里,每日的睡眠被分割成零星小块,熬得憔悴无比。好在同事们体恤,两人的“高间”,另一床总给安排些输液后就回家的轻症病人,极大地方便了我们陪护。
6 1个月之后,难以忍受的痛苦让婆婆嘴里开始不停地发出呻吟,说“让我死了吧”。可又总拉着我的手让我给她找最好的医生。她说我们主任医术不行,她记起十几年前胃炎住院时管床的女医生很厉害,能药到病除,催我去找她。我告诉她,那个女医生退休了,而且随儿女去了遥远的南方。 她似乎是不信,一次又一次地要我去找。 最后几天,周身浮肿的婆婆输液已经非常困难,顺着针眼漏液,但为了不让她绝望,白蛋白还继续使用着。一天比一天虚弱,婆婆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召集所有的人围在病床前,开始安排后事。房子、钱,还有祖上留下的一点金饰,一一做了分配说明,还让小儿子做了录音。 这时,每个人都无声地流泪。这世上最痛的事儿,莫过于眼睁睁看着亲人赴死,却无能为力。 大姐忍不住告诉她:“妈呀,你得的是肝癌,我们不是不救你,实在是……” 婆婆已经吐字不清,声音微弱,她表情烦躁地摆手:“别说了,别说了!” 原来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拒绝接受。
我看着她,暗暗祈求死神快点带走她吧,我不为自己的不孝脸红,心里满满都是悲凉。病房里挣扎了41天之后,8月1日婆婆终于撒手人寰。每个人都如释重负。不仅因为不用再夜以继日地陪护,更因为不用再看着她挣扎痛苦。没有悲痛欲绝,我们平静地为婆婆办理了后事。然后,每个人都昏睡了很久。 秋色斑斓时,我们驱车去看五花山。老公说:“要是不做手术,这会儿还能带着老妈呢。” 雪花飘飘时,小叔子带儿子堆雪人,忽然仰头看向窗户:“要是不做手术,咱妈这会儿肯定还能隔着玻璃看我们呢。”
春节很快来临,我们在大哥家吃团圆饭,大姐动筷不久,突然眼圈一红,起身去了卧室。嫂子叹气:“唉,大姐想咱妈了。要是不治疗,说不定咱妈还能过了这个年。” 姐夫举杯:“今天过大年啊,咱们都高高兴兴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只要咱们尽了该尽的孝心担了该担的责任,就不要后悔,对不对?” 鞭炮声中,一片酒杯相撞的声音。
大姐也重新上桌,强颜欢笑:“来,干杯!新年快乐!咱们都要活得开心啊!老妈在天上看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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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lumia930写道:
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1 2017年大年三十,阖家团聚。满桌珍馐美味,78岁的婆婆说没胃口,还指着右肋下说:“这两天这疙瘩有点疼。”
我和大姑姐面面相觑。读懂了她眼神里的恐惧,我冲她摇头,也摇碎心里模模糊糊的不祥预感,轻声安慰:“不能是。” 她也自我安慰地嘀咕:“不能。” 婆婆耳聋,我老公大声对她说:“现在医院��假,过完年带你查查去。” 大姐是妇产科医生,我在医院做行政之前,也做过十几年内科护士。我俩是卫校校友,年轻时的闺蜜,后来又成了一家人,做了姑姐弟媳。这个我们都叫“妈”的老太太,身体一有风吹草动,自然要指望着我俩,而且,我在综合医院,比妇幼专科医院的大姐更得倚重。 老公和大伯哥、小叔子向我和大姐投来问询的目光。大姐低声说:“丙肝演变成肝癌要二三十年呢,何况咱妈半年前检查连肝硬化都没有。”
我知道临床有些病例并不按教科书的套路出牌,估计是大姐觉得大过年的,不想给众人添堵。于是我也轻描淡写:“并非所有丙肝都癌变的。”又大声安慰婆婆:“妈,你可能就是肋间神经疼。”
独居的婆婆除了自小腿脚残疾,身体一直很好。60岁后每年体检,各项指标都很正常。72岁那年发现无症状的丙肝,我和大姐把感染途径分析来分析去,觉得只有一次拔牙很可疑——婆婆当初没把牙疼当病,图方便自己去的个人诊所,估计是消毒灭菌不严格——但也只是“可疑”而已,尽管有化验单对比,但还不足以把那个诊所的牙医指证为罪魁祸首。
又做了几次化验,确定是慢性丙肝后,大姐经常在家给婆婆输液,按医嘱规范用药。婆婆偶有腹胀、食欲不振的症状,输液即可好转,血清ALT、AST指标有起起伏伏的变化,但都并未比正常值高出太多,肝胆彩超也无任何异常。
我们常在婆婆家聚餐。得知丙肝会传染,大嫂和弟媳流露出过恐惧,他们尤其担心孩子。我带点夸张地科普:“如果没有胃溃疡,你就是大把地吃丙肝病毒都没事儿。只要别让血液挨上病毒,就不会染病。” 大哥指责大嫂:“瞎担心什么?整天在外面吃饭,你知道一桌人谁有病谁没病?” 我们都知道,当然是分餐制或者给婆婆固定餐具更安全。但婆婆生性敏感,一辈子都自卑,总觉得自己残疾遭人嫌。她不主动采取隔离措施,若我们提出来,她肯定会觉得连儿女都嫌弃她。 大姐曾把消毒粉拿回家,悄悄浸泡碗筷,也没有坚持长久。作为儿女里最为孝顺的老大,她几乎每天陪婆婆吃中午饭。有她的“不在意”做榜样,大家自然也就一如既往。
我们都小瞧了丙肝,以为肝癌这个杀手即使会来,也才刚刚启程而已,路还远着呢,等它临门,估计也是婆婆将近百岁之时,何惧之有? 可婆婆染病刚刚6载,我却似乎听见了肝癌叩门的声音。
2 初七一上班,我们立即带婆婆去了医院。果然查出了肝癌。一个比鸡蛋略小的瘤体,长在肝左叶。 大姐不肯相信,查了彩超又查CT,造影增强,各种化验,最后也只能不得不流着泪接受现实。 兄弟姊妹聚齐了召开家庭会议,议题就是:治,还是不治? 大家把目光看向我,不仅是因为我曾在内科见多了癌症,也因为我母亲死于肺癌转移的脑瘤、我父亲一年前刚做了牙龈癌手术。当初母亲的癌症一发现转移性脑瘤,我就放弃了治疗;父亲的癌症因为他原有心脏病,风险太大,多家医院拒绝手术,我却求爷爷告奶奶最后公证签字,硬是做了手术。 大家都认为我“主意正”,但我更得把自己的位置摆正。平时大家关系再亲,我也只是儿媳,婆婆并非生我养我的亲妈,我不敢为她的生死担责。我坦言:“在这个家里,轮不到我拿主意。如果你们决定治疗,我负责找最好的医生。”
经常有大城市大医院的专家来我们医院“走穴”手术。地级市的二甲医院,规模不小,新建的导管室,设备虽算不上国内一流,在省内绝对是领先的,只是本院医生手术经验欠缺而已。我能通过关系请来三甲医院手术经验丰富的专家主刀,绝对可以在家门口做肝癌介入手术。 但是我们也有亲戚做过这种手术,我们见过他术后一周内那种撕心裂肺又无药可止的疼痛。而且术后不到一年,人也还是撒手人寰。 “不治了。”大姐流着泪说,“这么大岁数了,不让她遭这个罪。” 大嫂和弟媳像我一样不参与发表意见。三个当儿子的,则一致同意大姐的决定。年近80岁的老人,治疗也未见得能保命,尽力止疼,对症用药吧。 仿佛为了摆脱“不孝”的嫌疑,大家纷纷把微信里关于癌症治疗的各种说法和事例转述出来:手术伤人;化疗杀人;放疗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某医生带着患癌老爸放弃治疗周游世界的做法备受推崇;某患癌老太放弃手术仅靠中药维持了好多年…… 婆婆腿脚残疾,“周游”自是困难重重。中药那则,让老公想起了“草原神医”,跟大家提议:“带咱妈去内蒙吧,去年我老丈人吃蒙药效果不错的。”——那是在前一年我爸术后不久,听说内蒙有个专治各种癌症的“神医”。时值春暖花开,我们一家人就带着老爸开车直奔三千里之外。其实当时想着,就算神医不神,也可让老爸饱览草原景色当作旅游了。 到了内蒙,看诊取药,挂号免费,年过70的老爸,居然连药费也免,这让我觉得“神医”绝不是为了钱胡乱吹嘘的江湖骗子——哪有骗子看病不要钱的?回来后,老爸吃了3个月蒙药,自我感觉“身上比以前有劲儿”。后来老爸恢复如常,我分析,手术割除病灶起的是主要作用,蒙药可能也发挥了提高免疫力、防止癌症复发的作用,至于神医能治好癌症一说,我是不信的,但我信他能延长癌患的生命。 恰巧,“神医”上了这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作为“最美乡村医生”,他还受到了中央领导人的接见。老公一提起他,兄弟姐妹都想起春晚上那个面相憨厚的蒙古人,再听我说也许能延长生存期,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一致同意马上赴内蒙。
3 依旧自驾。大姐、姐夫、我和小叔子带着婆婆走走歇歇,2天后抵达目的地。 相比于10个月前那一次来,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明显更热闹了。3层小楼的诊所前人山人海,挂号的队伍曲里拐弯一直排到大门外,原来在一起的就诊区和挂号区,如今已经用铁栅栏隔开。 叫号的人守着铁门维持秩序,粗门大嗓地阻止加塞儿的人,挤挤挨挨的候诊者隔着栅栏引颈翘望,个个望眼欲穿。
排了小半天,我们拿到了一张写着“1504”的挂号票,依然免费。但当被告知要4天之后才能排到。我们立马觉得嗓子冒烟——只请了5天假,路上已经耗去2天,小叔子的生意更是离不开人。 印象中,神医号脉不过三五秒,同时还用蒙语授意助手写蒙文开方,看病速度是极快的。据说他早晨5点准时起床,通常忙到21时方歇。除去洗漱、吃饭休息的时间,如此算来,一天看千把人都不成问题,1504号如何会排到第四天?
正疑惑,看见神医被一帮人簇拥着走出铁门,从候诊的人海中“突围”出来走向休息室。旁边有人说:“唉!又歇了!现在政府限制他,每天只准他看500人。” 有人问:“为啥?” 答:“这还不明白,排队的人等在这里吃住消费,才能促进当地经济发展。” 果然,这里是发展得很快,十里外的镇上挂旅店餐馆匾额的平房消失了不少,拔地而起许多二三层的邻街楼房,不过因为来得人更多,我们收起挂号票驱车回镇里,想找个标间竟也无比困难。 条件稍好的宾馆人满为患,连使用公共卫生间的旅馆都一房难求。跑了好多地方,我们最后找到了一个5张床的大房间是带卫生间的,老板还不想给住,说自家有客人要来。千求万求,店老板看着老太太腿脚不便才动了恻隐之心。我们克服男女大防,只能一家人混居了。 老板倒没因为我们住宿之急切而漫天要价,一张床才30元。出去吃饭,爆满需等位的餐馆里,饭菜也物美价廉。我暗暗祈祷,蝗虫般涌来的人流千万别污了这穷乡僻壤的淳朴民风才好。 跟老板一聊天方才知道,我们来得太盲目了。现在稍微了解点情况的人,都是先花100元“手续费”在当地先找一个“号贩子”给挂号,预定好了旅店才来,可以在预约就诊的当天赶到,免去等待的花销和焦灼,绝对划算。
神医只给1个月的药,之后2个月再用药,也可花100元“邮寄费”请人代劳,3个月后再吃药,就得再来诊脉调方了。 我们急忙加了店老板的微信,约定日后请他寄药,再来的话也预先挂号。他把我们拉进了患者交流群,说可以在群里了解有用的信息,比如诊所哪天停诊——神医每个月都要去别处坐诊几天。 老板还说:“你们不应该在这里干等,应该带着老太太去加塞。大夫心眼儿极好,他身边的人也心眼儿好。老太太这么大岁数了还有残疾,说不定能给你们先看病。” 按照老板的指点,第二天,我们起早去排队,离栅栏比较近,不一会儿就挤到了守门人跟前。我让她看白发苍苍的婆婆,几近耳语悄声说:“求求您通融一下,老人都80多了,本来就有高血压和心脏病,这会儿心悸、胸闷、气短,实在等不了。” 撒谎,是为了打动她。悄声,是怕后面排队的人听见了抗议。我做出已经按挂号票排到的样子,尽量不动声色。 对方看了婆婆一眼,也不动声色地开门,道:“只能一个家属陪着。” 婆婆让我跟着。我扶着老太太边进门边悄声致谢。后面有人喊:“咋没叫号就进人了呢?”看门人瞪眼:“谁说没叫?叫了的!”
又等了半小时才进门,看病过程跟去年一样。神医惜字如金地问了问症状,瞄了眼带去的检查报告,然后搭脉,婆婆先伸左手后伸右手,前后10秒,与此同时,助手让我在一张纸上签字,我扫一眼知道是自愿服药、生死自负一类的意思,对方催着没空儿细读。签字后让交1个月的药钱300元,说本该是600元,年过70者减半。 我立即交钱,没问为什么上次来年过70者还免费,如今却只是减半——凭良心说,即便每个月600元药钱,也不贵,越来越多年过70的人奔来,总免费,谁能免得起呢? 大姐隔着铁栅栏给我们掐算了时间,从进到出正好55秒,这还是因为婆婆行动缓慢有点儿耽误功夫。 节省了3天时间,满心欢喜。 次日,我们排队一上午取了1个月的药。小叔子排队时我和大姐在院内转悠,看见楼后庙门前许多患者在烧香磕头。高香矮香都是院子里的超市所卖,有个磕头的人起身拍拍膝盖上的灰,热心指点我们:“上柱高香吧。心诚,药就更灵了。” 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我和大姐笑着致谢。 取药后,在镇里吃过中饭,踏上了归程。 路上闲来无聊,我把这两天拍的人山人海发到了朋友圈,配文:时隔10个月再来内蒙,求医者成倍激增。但愿不虚此行。 没过一分钟,一个在政府里做官的老友发表评论:“别跟人说你是干啥的!” 我回了个傻笑的表情。
4 5天内来回奔袭5000里,我们几个累散了架,婆婆竟然没怎么萎靡。所见所闻,让她相信自己肯定会药到病除,精神出奇地好。 1个月的药很快吃完,微信联系店老板又邮了1个月的药。家里弥漫着一股难以描述的难闻的药味儿,婆婆吃得很痛苦,咬牙坚持每天3次服用。肝区疼痛依旧,没加重也没减轻,我给她买了待因片,疼了就吃,也还有效。 春暖花开,我们常常开车带着婆婆四处转悠看风景,借以分散她的注意力,减轻难受的感觉。大姐临近退休,干脆不去上班,全天候陪着老妈。夜晚,4个家庭轮流陪护。可能每个人都比以往殷勤,婆婆便产生了疑问:“我别是得了肝癌吧?” 我把医院里的检查单诊断书拿给她看——当然都是做了假的,上面写的依旧为丙肝。 婆婆放下心来,还说:“就算得了肝癌也不要紧,现在有一种微创手术,不用开膛破肚就能治疗。”老太太平时相当注意养生保健,天天收看收听电视、广播里的养生节目。尤其肝脏疾病,如何治疗相当明白。 大姐当即红了眼眶,悄声问我:“咱妈如果知道得了癌症,肯定是想治的,咱们不给她做手术,是不是太残忍?”
我说:“无论怎样选择,你要以将来不后悔为原则。像我当初为我老妈选择放弃,是因为她皮肌炎28年,脏器本已衰竭,癌症又转移,治疗的副作用反而会加速死亡,所以老妈走后我并不后悔。” 大姐左思右想,怎么想都觉得不给婆婆做手术将来会后悔。老太太自己有退休金,平时省吃俭用攒了不少“过河”钱,姐弟几家虽无富豪,日子也都可以,谁也不会推诿应尽的责任。如今正是老太太的“过河”的时候,不治疗,等她的“过河钱”变成了遗产,又于心何忍? 我们领着婆婆复查,结果是原来的癌肿增大,肝叶上又有了两个新病灶。大姐泪如雨下:“怎么发展得这么快呀?不行,得给她做手术去!” 大哥算是最坚定的反对手术的人,认为癌症就是绝症,手术也不能保命只会白白遭罪。小叔子摇摆不定,整天在网上查资料查病例,一会儿想治疗一会儿不想治疗。私下里,老公逼问我的意见,我依然告诫他,要以将来不后悔为原则。 老公生气:“将来未至,谁知道会不会后悔?你等于没说。” 我无法说。30年相处,婆婆已是亲人,却并非骨肉。我疼惜婆婆,他们姐弟疼惜之外还有撕心之痛。如今再怎么痛,尚且还骨肉相依,骨肉分离时的心境,必将与现在大大的不同。人性使然,概莫能外。而他们姐弟,恰恰都是些感性大于理性的人,我不替他们选择,我只能支持他们的任何选择。 而婆婆特别惜命,整日里听科普、揉穴位、吃保健品,恨不能长生不老,如果我们透露实情让她自己选择,也必将对她造成致命的打击。 复查的次日,大姐和老公带着婆婆踏上了赴省城三甲医院的求医之路。老公向我汇报说,人家医生说能做,却只给手术方案,不给做还是不做的建议,说做不做全凭患方意愿。至于手术效果,人家更不给你保证,各种可能写了一大堆,同意手术就签字。 自然是这样,他不说我也知道。我说:“你什么都听大姐的吧,她是家里的老大,也最孝顺,她怎么决定你都不要反对。” 他们选择了给婆婆做手术。 6月10日,预定的手术日。 一大早,老公来电话:“咱妈做好了术前准备,可是刚出来的检查单上有肺转移了,手术还有啥意义?” 他知道我老妈当初就是发现转移后放弃的治疗。
“大姐怎么说?”我问。 “她说来都来了,咱妈也知道今天手术了,不做,怕咱妈多心。”她给老太太解释是肝脏囊肿手术,囊肿怎么可以中途变卦? 于是,手术如期进行。术后,同病房同日手术的患者疼得死去活来,婆婆居然没有太大的反应,果真有个体差异。大家都很高兴:只要不遭罪,哪怕只是个安慰性手术,也值得。 又住了6天,恢复顺利。医生告知可以出院,娘仨坐软卧平安归家。婆婆明显憔悴虚弱,不似走前那样能吃能睡,我按医嘱给她每天输注人血白蛋白。 婆婆回家第四天,6月20日,我因公出国去了俄罗斯。当夜,在宾馆接到了儿子电话:“我奶奶吐血了!正在救护车上往医院赶,你快找人!” 我大惊:门静脉高压?怎么会发展这么快? 尽管是一江之隔,毕竟是两个国度,我得等白天通关才能回返。好在通讯便捷,我迅速联系专家同事赶往医院。 抢救了大半宿,有惊无险。次日上午我赶到病房时,依然在输血的婆婆拉住我的手,虚弱地说:“你差点就看不到我了……” 我故作轻松:“你太小看我们医院了。消化道出血,小事儿一桩!” “咋来的消化道出血呢?”婆婆问。 这也是我们所有人的疑问。肝硬化、肝癌晚期会发生门静脉高压大出血,但主任说婆婆不是门脉高压,病情也未发展到这份儿上,疑似介入治疗的并发症。 我只能跟婆婆撒谎:“是丙肝导致的。” 也不知道整天收听肝炎知识的她信也不信,她只是疲惫地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大姐后悔不已。不是不知道介入手术会有并发症,只是没想到这么倒霉,极小的概率竟然就摊上了。 老公也后悔:“发现转移了我就应该阻止手术的!这可倒好!原本还能吃饭能溜达,越治疗越糟糕!” 大哥没有当面埋怨,但阴沉着脸,显然是不满意姐姐弟弟在大医院面临检查结果时所做的抉择。 好在,婆婆肝区的癌痛消失了,我安慰他们:“也没白做,至少不疼了。”
5 婆婆依旧间断地呕血便血。4小时口服一次凝血酶。不让吃饭喝水,靠输液维持营养,低蛋白导致严重浮肿,又不敢大量进液。躺在床上的婆婆浑身难受,虚弱得翻身都困难,心里还极度恐惧,每吐一回便一回,都神情紧张地问我们“什么颜色的”,她有眼疾视力不好,看也看不清。 我们说:“没有血。” 她不信:“嘴里怎么咸滋滋的呢?肚子里咋这么疼呢?” 医生下达了病危通知。私下里,与我关系甚好的主任说:“中国人就是欠缺死亡教育,信奉‘好死不如赖活’。这样活着,多苦啊!如果再大量呕血,你们放弃抢救吧。大量失血病人很快会休克,比在疼痛中熬到极度衰竭的走法儿幸福得多。” 我笑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换做是你,眼看白发苍苍的老娘每吐一口血都紧张得要命,你忍心放弃抢救?” 主任长叹:“唉!等我老了,先立遗嘱。坚决杜绝无意义的抢救!坚决不让儿女受煎熬。” 我讽刺他自视过高:“贪生怕死是人类共性,你现在云淡风轻,那是死神还没拽扯你呢。” 他笑:“拽扯的时候自然要挣扎几下,挣不脱了就不挣呗!别小瞧我,我能做到!” 谈笑之间,他指点管床医生给婆婆再输1瓶人血白蛋白和2单位悬红(悬浮红细胞)。 几天后,婆婆病情平稳,有了食欲,馋各种好吃的,弄得我们都不敢在房间里吃饭。医生说可以喝点米汤时,她高兴得跟孩子似的。可是,仅仅喝了两天米汤,再次大量呕血。 紧急输血,又一番手忙脚乱的抢救,这一次,禁食的时间更长。越发虚弱的婆婆天天怀念能吃饭的时光,告诉我们趁着能吃能喝想吃啥吃啥,千万别舍不得! 这让大姐追忆起老太太在困难年代的省吃俭用和富裕后的习惯性俭省,越发的以泪洗面。如今想吃却不能吃,这都是手术治疗造成的。 出血总在反复。姐弟4家里,6人有无偿献血经历,按规定直系亲人可免费使用等量的血。除此之外,我们买血的花费也已逾万,白蛋白也是医保不能报销的巨额花费。 主任说:“你们这是花大钱给老人买罪遭呢。”
我也对老公说:“咱们这是在用老妈的痛苦成全自己的孝心。” 可是婆婆说:“我有钱。你们都花了多少了?等我存折到期了,我都还给你们。” 婆婆终于不再紧紧盯着输血袋和输液袋。浑身难受,癌痛也卷土重来。脏器在衰竭,各种指标都出现了异常。她怎么躺都难受,日夜不停地折腾。杜冷丁注射液起先还能让她一次有3个小时左右的昏沉睡眠,后来渐渐减少,1小时都睡不了。 婆婆像即将燃尽的蜡烛,一阵风来,烛火摇曳,儿女们围成圈挡住那风,将熄未熄的火苗挣扎着重燃。一而再再而三,风势渐猛,挡也挡不住,烛油也渐干,火苗微弱得几无光亮。 而我们每个人,都已经精疲力竭。 大姐全天候陪护,姨婆也从远方赶来尽心伺候。我借工作的便利,没事儿就往病房跑。兄弟3人和2个妯娌,白天要工作,晚上轮流陪护,接呕吐物、接大小便,不停地给老太太翻身按摩。出血的刺激,让婆婆总有便意,常常是接便器放在身下时便不出,撤出来立即又想便。一个人忙不过来,病床前从来没少于两个人。 仅仅是出力还好,看着她痛苦,每个人心里都煎熬。尤其大姐,眼圈总是红的。 轮歇,却是歇不过来的累。 大姐一离开病房就心神不宁,回家也睡不好。后期,她干脆衣不解带地住在病房里,每日的睡眠被分割成零星小块,熬得憔悴无比。好在同事们体恤,两人的“高间”,另一床总给安排些输液后就回家的轻症病人,极大地方便了我们陪护。
6 1个月之后,难以忍受的痛苦让婆婆嘴里开始不停地发出呻吟,说“让我死了吧”。可又总拉着我的手让我给她找最好的医生。她说我们主任医术不行,她记起十几年前胃炎住院时管床的女医生很厉害,能药到病除,催我去找她。我告诉她,那个女医生退休了,而且随儿女去了遥远的南方。 她似乎是不信,一次又一次地要我去找。 最后几天,周身浮肿的婆婆输液已经非常困难,顺着针眼漏液,但为了不让她绝望,白蛋白还继续使用着。一天比一天虚弱,婆婆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召集所有的人围在病床前,开始安排后事。房子、钱,还有祖上留下的一点金饰,一一做了分配说明,还让小儿子做了录音。 这时,每个人都无声地流泪。这世上最痛的事儿,莫过于眼睁睁看着亲人赴死,却无能为力。 大姐忍不住告诉她:“妈呀,你得的是肝癌,我们不是不救你,实在是……” 婆婆已经吐字不清,声音微弱,她表情烦躁地摆手:“别说了,别说了!” 原来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拒绝接受。
我看着她,暗暗祈求死神快点带走她吧,我不为自己的不孝脸红,心里满满都是悲凉。病房里挣扎了41天之后,8月1日婆婆终于撒手人寰。每个人都如释重负。不仅因为不用再夜以继日地陪护,更因为不用再看着她挣扎痛苦。没有悲痛欲绝,我们平静地为婆婆办理了后事。然后,每个人都昏睡了很久。 秋色斑斓时,我们驱车去看五花山。老公说:“要是不做手术,这会儿还能带着老妈呢。” 雪花飘飘时,小叔子带儿子堆雪人,忽然仰头看向窗户:“要是不做手术,咱妈这会儿肯定还能隔着玻璃看我们呢。”
春节很快来临,我们在大哥家吃团圆饭,大姐动筷不久,突然眼圈一红,起身去了卧室。嫂子叹气:“唉,大姐想咱妈了。要是不治疗,说不定咱妈还能过了这个年。” 姐夫举杯:“今天过大年啊,咱们都高高兴兴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只要咱们尽了该尽的孝心担了该担的责任,就不要后悔,对不对?” 鞭炮声中,一片酒杯相撞的声音。
大姐也重新上桌,强颜欢笑:“来,干杯!新年快乐!咱们都要活得开心啊!老妈在天上看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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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lumia930写道:
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1 2017年大年三十,阖家团聚。满桌珍馐美味,78岁的婆婆说没胃口,还指着右肋下说:“这两天这疙瘩有点疼。”
我和大姑姐面面相觑。读懂了她眼神里的恐惧,我冲她摇头,也摇碎心里模模糊糊的不祥预感,轻声安慰:“不能是。” 她也自我安慰地嘀咕:“不能。” 婆婆耳聋,我老公大声对她说:“现在医院放假,过完年带你查查去。” 大姐是妇产科医生,我在医院做行政之前,也做过十几年内科护士。我俩是卫校校友,年轻时的闺蜜,后来又成了一家人,做了姑姐弟媳。这个我们都叫“妈”的老太太,身体一有风吹草动,自然要指望着我俩,而且,我在综合医院,比妇幼专科医院的大姐更得倚重。 老公和大伯哥、小叔子向我和大姐投来问询的目光。大姐低声说:“丙肝演变成肝癌要二三十年呢,何况咱妈半年前检查连肝硬化都没有。”
我知道临床有些病例并不按教科书的套路出牌,估计是大姐觉得大过年的,不想给众人添堵。于是我也轻描淡写:“并非所有丙肝都癌变的。”又大声安慰婆婆:“妈,你可能就是肋间神经疼。”
独居的婆婆除了自小腿脚残疾,身体一直很好。60岁后每年体检,各项指标都很正常。72岁那年发现无症状的丙肝,我和大姐把感染途径分析来分析去,觉得只有一次拔牙很可疑——婆婆当初没把牙疼当病,图方便自己去的个人诊所,估计是消毒灭菌不严格——但也只是“可疑”而已,尽管有化验单对比,但还不足以把那个诊所的牙医指证为罪魁祸首。
又做了几次化验,确定是慢性丙肝后,大姐经常在家给婆婆输液,按医嘱规范用药。婆婆偶有腹胀、食欲不振的症状,输液即可好转,血清ALT、AST指标有起起伏伏的变化,但都并未比正常值高出太多,肝胆彩超也无任何异常。
我们常在婆婆家聚餐。得知丙肝会传染,大嫂和弟媳流露出过恐惧,他们尤其担心孩子。我带点夸张地科普:“如果没有胃溃疡,你就是大把地吃丙肝病毒都没事儿。只要别让血液挨上病毒,就不会染病。” 大哥指责大嫂:“瞎担心什么?整天在外面吃饭,你知道一桌人谁有病谁没病?” 我们都知道,当然是分餐制或者给婆婆固定餐具更安全。但婆婆生性敏感,一辈子都自卑,总觉得自己残疾遭人嫌。她不主动采取隔离措施,若我们提出来,她肯定会觉得连儿女都嫌弃她。 大姐曾把消毒粉拿回家,悄悄浸泡碗筷,也没有坚持长久。作为儿女里最为孝顺的老大,她几乎每天陪婆婆吃中午饭。有她的“不在意”做榜样,大家自然也就一如既往。
我们都小瞧了丙肝,以为肝癌这个杀手即使会来,也才刚刚启程而已,路还远着呢,等它临门,估计也是婆婆将近百岁之时,何惧之有? 可婆婆染病刚刚6载,我却似乎听见了肝癌叩门的声音。
2 初七一上班,我们立即带婆婆去了医院。果然查出了肝癌。一个比鸡蛋略小的瘤体,长在肝左叶。 大姐不肯相信,查了彩超又查CT,造影增强,各种化验,最后也只能不得不流着泪接受现实。 兄弟姊妹聚齐了召开家庭会议,议题就是:治,还是不治? 大家把目光看向���,不仅是因为我曾在内科见多了癌症,也因为我母亲死于肺癌转移的脑瘤、我父亲一年前刚做了牙龈癌手术。当初母亲的癌症一发现转移性脑瘤,我就放弃了治疗;父亲的癌症因为他原有心脏病,风险太大,多家医院拒绝手术,我却求爷爷告奶奶最后公证签字,硬是做了手术。 大家都认为我“主意正”,但我更得把自己的位置摆正。平时大家关系再亲,我也只是儿媳,婆婆并非生我养我的亲妈,我不敢为她的生死担责。我坦言:“在这个家里,轮不到我拿主意。如果你们决定治疗,我负责找最好的医生。”
经常有大城市大医院的专家来我们医院“走穴”手术。地级市的二甲医院,规模不小,新建的导管室,设备虽算不上国内一流,在省内绝对是领先的,只是本院医生手术经验欠缺而已。我能通过关系请来三甲医院手术经验丰富的专家主刀,绝对可以在家门口做肝癌介入手术。 但是我们也有亲戚做过这种手术,我们见过他术后一周内那种撕心裂肺又无药可止的疼痛。而且术后不到一年,人也还是撒手人寰。 “不治了。”大姐流着泪说,“这么大岁数了,不让她遭这个罪。” 大嫂和弟媳像我一样不参与发表意见。三个当儿子的,则一致同意大姐的决定。年近80岁的老人,治疗也未见得能保命,尽力止疼,对症用药吧。 仿佛为了摆脱“不孝”的嫌疑,大家纷纷把微信里关于癌症治疗的各种说法和事例转述出来:手术伤人;化疗杀人;放疗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某医生带着患癌老爸放弃治疗周游世界的做法备受推崇;某患癌老太放弃手术仅靠中药维持了好多年…… 婆婆腿脚残疾,“周游”自是困难重重。中药那则,让老公想起了“草原神医”,跟大家提议:“带咱妈去内蒙吧,去年我老丈人吃蒙药效果不错的。”——那是在前一年我爸术后不久,听说内蒙有个专治各种癌症的“神医”。时值春暖花开,我们一家人就带着老爸开车直奔三千里之外。其实当时想着,就算神医不神,也可让老爸饱览草原景色当作旅游了。 到了内蒙,看诊取药,挂号免费,年过70的老爸,居然连药费也免,这让我觉得“神医”绝不是为了钱胡乱吹嘘的江湖骗子——哪有骗子看病不要钱的?回来后,老爸吃了3个月蒙药,自我感觉“身上比以前有劲儿”。后来老爸恢复如常,我分析,手术割除病灶起的是主要作用,蒙药可能也发挥了提高免疫力、防止癌症复发的作用,至于神医能治好癌症一说,我是不信的,但我信他能延长癌患的生命。 恰巧,“神医”上了这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作为“最美乡村医生”,他还受到了中央领导人的接见。老公一提起他,兄弟姐妹都想起春晚上那个面相憨厚的蒙古人,再听我说也许能延长生存期,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一致同意马上赴内蒙。
3 依旧自驾。大姐、姐夫、我和小叔子带着婆婆走走歇歇,2天后抵达目的地。 相比于10个月前那一次来,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明显更热闹了。3层小楼的诊所前人山人海,挂号的队伍曲里拐弯一直排到大门外,原来在一起的就诊区和挂号区,如今已经用铁栅栏隔开。 叫号的人守着铁门维持秩序,粗门大嗓地阻止加塞儿的人,挤挤挨挨的候诊者隔着栅栏引颈翘望,个个望眼欲穿。
排了小半天,我们拿到了一张写着“1504”的挂号票,依然免费。但当被告知要4天之后才能排到。我们立马觉得嗓子冒烟——只请了5天假,路上已经耗去2天,小叔子的生意更是离不开人。 印象中,神医号脉不过三五秒,同时还用蒙语授意助手写蒙文开方,看病速度是极快的。据说他早晨5点准时起床,通常忙到21时方歇。除去洗漱、吃饭休息的时间,如此算来,一天看千把人都不成问题,1504号如何会排到第四天?
正疑惑,看见神医被一帮人簇拥着走出铁门,从候诊的人海中“突围”出来走向休息室。旁边有人说:“唉!又歇了!现在政府限制他,每天只准他看500人。” 有人问:“为啥?” 答:“这还不明白,排队的人等在这里吃住消费,才能促进当地经济发展。” 果然,这里是发展得很快,十里外的镇上挂旅店餐馆匾额的平房消失了不少,拔地而起许多二三层的邻街楼房,不过因为来得人更多,我们收起挂号票驱车回镇里,想找个标间竟也无比困难。 条件稍好的宾馆人满为患,连使用公共卫生间的旅馆都一房难求。跑了好多地方,我们最后找到了一个5张床的大房间是带卫生间的,老板还不想给住,说自家有客人要来。千求万求,店老板看着老太太腿脚不便才动了恻隐之心。我们克服男女大防,只能一家人混居了。 老板倒没因为我们住宿之急切而漫天要价,一张床才30元。出去吃饭,爆满需等位的餐馆里,饭菜也物美价廉。我暗暗祈祷,蝗虫般涌来的人流千万别污了这穷乡僻壤的淳朴民风才好。 跟老板一聊天方才知道,我们来得太盲目了。现在稍微了解点情况的人,都是先花100元“手续费”在当地先找一个“号贩子”给挂号,预定好了旅店才来,可以在预约就诊的当天赶到,免去等待的花销和焦灼,绝对划算。
神医只给1个月的药,之后2个月再用药,也可花100元“邮寄费”请人代劳,3个月后再吃药,就得再来诊脉调方了。 我们急忙加了店老板的微信,约定日后请他寄药,再来的话也预先挂号。他把我们拉进了患者交流群,说可以在群里了解有用的信息,比如诊所哪天停诊——神医每个月都要去别处坐诊几天。 老板还说:“你们不应该在这里干等,应该带着老太太去加塞。大夫心眼儿极好,他身边的人也心眼儿好。老太太这么大岁数了还有残疾,说不定能给你们先看病。” 按照老板的指点,第二天,我们起早去排队,离栅栏比较近,不一会儿就挤到了守门人跟前。我让她看白发苍苍的婆婆,几近耳语悄声说:“求求您通融一下,老人都80多了,本来就有高血压和心脏病,这会儿心悸、胸闷、气短,实在等不了。” 撒谎,是为了打动她。悄声,是怕后面排队的人听见了抗议。我做出已经按挂号票排到的样子,尽量不动声色。 对方看了婆婆一眼,也不动声色地开门,道:“只能一个家属陪着。” 婆婆让我跟着。我扶着老太太边进门边悄声致谢。后面有人喊:“咋没叫号就进人了呢?”看门人瞪眼:“谁说没叫?叫了的!”
又等了半小时才进门,看病过程跟去年一样。神医惜字如金地问了问症状,瞄了眼带去的检查报告,然后搭脉,婆婆先伸左手后伸右手,前后10秒,与此同时,助手让我在一张纸上签字,我扫一眼知道是自愿服药、生死自负一类的意思,对方催着没空儿细读。签字后让交1个月的药钱300元,说本该是600元,年过70者减半。 我立即交钱,没问为什么上次来年过70者还免费,如今却只是减半——凭良心说,即便每个月600元药钱,也不贵,越来越多年过70的人奔来,总免费,谁能免得起呢? 大姐隔着铁栅栏给我们掐算了时间,从进到出正好55秒,这还是因为婆婆行动缓慢有点儿耽误功夫。 节省了3天时间,满心欢喜。 次日,我们排队一上午取了1个月的药。小叔子排队时我和大姐在院内转悠,看见楼后庙门前许多患者在烧香磕头。高香矮香都是院子里的超市所卖,有个磕头的人起身拍拍膝盖上的灰,热心指点我们:“上柱高香吧。心诚,药就更灵了。” 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我和大姐笑着致谢。 取药后,在镇里吃过中饭,踏上了归程。 路上闲来无聊,我把这两天拍的人山人海发到了朋友圈,配文:时隔10个月再来内蒙,求医者成倍激增。但愿不虚此行。 没过一分钟,一个在政府里做官的老友发表评论:“别跟人说你是干啥的!” 我回了个傻笑的表情。
4 5天内来回奔袭5000里,我们几个累散了架,婆婆竟然没怎么萎靡。所见所闻,让她相信自己肯定会药到病除,精神出奇地好。 1个月的药很快吃完,微信联系店老板又邮了1个月的药。家里弥漫着一股难以描述的难闻的药味儿,婆婆吃得很痛苦,咬牙坚持每天3次服用。肝区疼痛依旧,没加重也没减轻,我给她买了待因片,疼了就吃,也还有效。 春暖花开,我们常常开车带着婆婆四处转悠看风景,借以分散她的注意力,减轻难受的感觉。大姐临近退休,干脆不去上班,全天候陪着老妈。夜晚,4个家庭轮流陪护。可能每个人都比以往殷勤,婆婆便产生了疑问:“我别是得了肝癌吧?” 我把医院里的检查单诊断书拿给她看——当然都是做了假的,上面写的依旧为丙肝。 婆婆放下心来,还说:“就算得了肝癌也不要紧,现在有一种微创手术,不用开膛破肚就能治疗。”老太太平时相当注意养生保健,天天收看收听电视、广播里的养生节目。尤其肝脏疾病,如何治疗相当明白。 大姐当即红了眼眶,悄声问我:“咱妈如果知道得了癌症,肯定是想治的,咱们不给她做手术,是不是太残忍?”
我说:“无论怎样选择,你要以将来不后悔为原则。像我当初为我老妈选择放弃,是因为她皮肌炎28年,脏器本已衰竭,癌症又转移,治疗的副作用反而会加速死亡,所以老妈走后我并不后悔。” 大姐左思右想,怎么想都觉得不给婆婆做手术将来会后悔。老太太自己有退休金,平时省吃俭用攒了不少“过河”钱,姐弟几家虽无富豪,日子也都可以,谁也不会推诿应尽的责任。如今正是老太太的“过河”的时候,不治疗,等她的“过河钱”变成了遗产,又于心何忍? 我们领着婆婆复查,结果是原来的癌肿增大,肝叶上又有了两个新病灶。大姐泪如雨下:“怎么发展得这么快呀?不行,得给她做手术去!” 大哥算是最坚定的反对手术的人,认为癌症就是绝症,手术也不能保命只会白白遭罪。小叔子摇摆不定,整天在网上查资料查病例,一会儿想治疗一会儿不想治疗。私下里,老公逼问我的意见,我依然告诫他,要以将来不后悔为原则。 老公生气:“将来未至,谁知道会不会后悔?你等于没说。” 我无法说。30年相处,婆婆已是亲人,却并非骨肉。我疼惜婆婆,他们姐弟疼惜之外还有撕心之痛。如今再怎么痛,尚且还骨肉相依,骨肉分离时的心境,必将与现在大大的不同。人性使然,概莫能外。而他们姐弟,恰恰都是些感性大于理性的人,我不替他们选择,我只能支持他们的任何选择。 而婆婆特别惜命,整日里听科普、揉穴位、吃保健品,恨不能长生不老,如果我们透露实情让她自己选择,也必将对她造成致命的打击。 复查的次日,大姐和老公带着婆婆踏上了赴省城三甲医院的求医之路。老公向我汇报说,人家医生说能做,却只给手术方案,不给做还是不做的建议,说做不做全凭患方意愿。至于手术效果,人家更不给你保证,各种可能写了一大堆,同意手术就签字。 自然是这样,他不说我也知道。我说:“你什么都听大姐的吧,她是家里的老大,也最孝顺,她怎么决定你都不要反对。” 他们选择了给婆婆做手术。 6月10日,预定的手术日。 一大早,老公来电话:“咱妈做好了术前准备,可是刚出来的检查单上有肺转移了,手术还有啥意义?” 他知道我老妈当初就是发现转移后放弃的治疗。
“大姐怎么说?”我问。 “她说来都来了,咱妈也知道今天手术了,不做,怕咱妈多心。”她给老太太解释是肝脏囊肿手术,囊肿怎么可以中途变卦? 于是,手术如期进行。术后,同病房同日手术的患者疼得死去活来,婆婆居然没有太大的反应,果真有个体差异。大家都很高兴:只要不遭罪,哪怕只是个安慰性手术,也值得。 又住了6天,恢复顺利。医生告知可以出院,娘仨坐软卧平安归家。婆婆明显憔悴虚弱,不似走前那样能吃能睡,我按医嘱给她每天输注人血白蛋白。 婆婆回家第四天,6月20日,我因公出国去了俄罗斯。当夜,在宾馆接到了儿子电话:“我奶奶吐血了!正在救护车上往医院赶,你快找人!” 我大惊:门静脉高压?怎么会发展这么快? 尽管是一江之隔,毕竟是两个国度,我得等白天通关才能回返。好在通讯便捷,我迅速联系专家同事赶往医院。 抢救了大半宿,有惊无险。次日上午我赶到病房时,依然在输血的婆婆拉住我的手,虚弱地说:“你差点就看不到我了……” 我故作轻松:“你太小看我们医院了。消化道出血,小事儿一桩!” “咋来的消化道出血呢?”婆婆问。 这也是我们所有人的疑问。肝硬化、肝癌晚期会发生门静脉高压大出血,但主任说婆婆不是门脉高压,病情也未发展到这份儿上,疑似介入治疗的并发症。 我只能跟婆婆撒谎:“是丙肝导致的。” 也不知道整天收听肝炎知识的她信也不信,她只是疲惫地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大姐后悔不已。不是不知道介入手术会有并发症,只是没想到这么倒霉,极小的概率竟然就摊上了。 老公也后悔:“发现转移了我就应该阻止手术的!这可倒好!原本还能吃饭能溜达,越治疗越糟糕!” 大哥没有当面埋怨,但阴沉着脸,显然是不满意姐姐弟弟在大医院面临检查结果时所做的抉择。 好在,婆婆肝区的癌痛消失了,我安慰他们:“也没白做,至少不疼了。”
5 婆婆依旧间断地呕血便血。4小时口服一次凝血酶。不让吃饭喝水,靠输液维持营养,低蛋白导致严重浮肿,又不敢大量进液。躺在床上的婆婆浑身难受,虚弱得翻身都困难,心里还极度恐惧,每吐一回便一回,都神情紧张地问我们“什么颜色的”,她有眼疾视力不好,看也看不清。 我们说:“没有血。” 她不信:“嘴里怎么咸滋滋的呢?肚子里咋这么疼呢?” 医生下达了病危通知。私下里,与我关系甚好的主任说:“中国人就是欠缺死亡教育,信奉‘好死不如赖活’。这样活着,多苦啊!如果再大量呕血,你们放弃抢救吧。大量失血病人很快会休克,比在疼痛中熬到极度衰竭的走法儿幸福得多。” 我笑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换做是你,眼看白发苍苍的老娘每吐一口血都紧张得要命,你忍心放弃抢救?” 主任长叹:“唉!等我老了,先立遗嘱。坚决杜绝无意义的抢救!坚决不让儿女受���熬。” 我讽刺他自视过高:“贪生怕死是人类共性,你现在云淡风轻,那是死神还没拽扯你呢。” 他笑:“拽扯的时候自然要挣扎几下,挣不脱了就不挣呗!别小瞧我,我能做到!” 谈笑之间,他指点管床医生给婆婆再输1瓶人血白蛋白和2单位悬红(悬浮红细胞)。 几天后,婆婆病情平稳,有了食欲,馋各种好吃的,弄得我们都不敢在房间里吃饭。医生说可以喝点米汤时,她高兴得跟孩子似的。可是,仅仅喝了两天米汤,再次大量呕血。 紧急输血,又一番手忙脚乱的抢救,这一次,禁食的时间更长。越发虚弱的婆婆天天怀念能吃饭的时光,告诉我们趁着能吃能喝想吃啥吃啥,千万别舍不得! 这让大姐追忆起老太太在困难年代的省吃俭用和富裕后的习惯性俭省,越发的以泪洗面。如今想吃却不能吃,这都是手术治疗造成的。 出血总在反复。姐弟4家里,6人有无偿献血经历,按规定直系亲人可免费使用等量的血。除此之外,我们买血的花费也已逾万,白蛋白也是医保不能报销的巨额花费。 主任说:“你们这是花大钱给老人买罪遭呢。”
我也对老公说:“咱们这是在用老妈的痛苦成全自己的孝心。” 可是婆婆说:“我有钱。你们都花了多少了?等我存折到期了,我都还给你们。” 婆婆终于不再紧紧盯着输血袋和输液袋。浑身难受,癌痛也卷土重来。脏器在衰竭,各种指标都出现了异常。她怎么躺都难受,日夜不停地折腾。杜冷丁注射液起先还能让她一次有3个小时左右的昏沉睡眠,后来渐渐减少,1小时都睡不了。 婆婆像即将燃尽的蜡烛,一阵风来,烛火摇曳,儿女们围成圈挡住那风,将熄未熄的火苗挣扎着重燃。一而再再而三,风势渐猛,挡也挡不住,烛油也渐干,火苗微弱得几无光亮。 而我们每个人,都已经精疲力竭。 大姐全天候陪护,姨婆也从远方赶来尽心伺候。我借工作的便利,没事儿就往病房跑。兄弟3人和2个妯娌,白天要工作,晚上轮流陪护,接呕吐物、接大小便,不停地给老太太翻身按摩。出血的刺激,让婆婆总有便意,常常是接便器放在身下时便不出,撤出来立即又想便。一个人忙不过来,病床前从来没少于两个人。 仅仅是出力还好,看着她痛苦,每个人心里都煎熬。尤其大姐,眼圈总是红的。 轮歇,却是歇不过来的累。 大姐一离开病房就心神不宁,回家也睡不好。后期,她干脆衣不解带地住在病房里,每日的睡眠被分割成零星小块,熬得憔悴无比。好在同事们体恤,两人的“高间”,另一床总给安排些输液后就回家的轻症病人,极大地方便了我们陪护。
6 1个月之后,难以忍受的痛苦让婆婆嘴里开始不停地发出呻吟,说“让我死了吧”。可又总拉着我的手让我给她找最好的医生。她说我们主任医术不行,她记起十几年前胃炎住院时管床的女医生很厉害,能药到病除,催我去找她。我告诉她,那个女医生退休了,而且随儿女去了遥远的南方。 她似乎是不信,一次又一次地要我去找。 最后几天,周身浮肿的婆婆输液已经非常困难,顺着针眼漏液,但为了不让她绝望,白蛋白还继续使用着。一天比一天虚弱,婆婆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召集所有的人围在病床前,开始安排后事。房子、钱,还有祖上留下的一点金饰,一一做了分配说明,还让小儿子做了录音。 这时,每个人都无声地流泪。这世上最痛的事儿,莫过于眼睁睁看着亲人赴死,却无能为力。 大姐忍不住告诉她:“妈呀,你得的是肝癌,我们不是不救你,实在是……” 婆婆已经吐字不清,声音微弱,她表情烦躁地摆手:“别说了,别说了!” 原来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拒绝接受。
我看着她,暗暗祈求死神快点带走她吧,我不为自己的不孝脸红,心里满满都是悲凉。病房里挣扎了41天之后,8月1日婆婆终于撒手人寰。每个人都如释重负。不仅因为不用再夜以继日地陪护,更因为不用再看着她挣扎痛苦。没有悲痛欲绝,我们平静地为婆婆办理了后事。然后,每个人都昏睡了很久。 秋色斑斓时,我们驱车去看五花山。老公说:“要是不做手术,这会儿还能带着老妈呢。” 雪花飘飘时,小叔子带儿子堆雪人,忽然仰头看向窗户:“要是不做手术,咱妈这会儿肯定还能隔着玻璃看我们呢。”
春节很快来临,我们在大哥家吃团圆饭,大姐动筷不久,突然眼圈一红,起身去了卧室。嫂子叹气:“唉,大姐想咱妈了。要是不治疗,说不定咱妈还能过了这个年。” 姐夫举杯:“今天过大年啊,咱们都高高兴兴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只要咱们尽了该尽的孝心担了该担的责任,就不要后悔,对不对?” 鞭炮声中,一片酒杯相撞的声音。
大姐也重新上桌,强颜欢笑:“来,干杯!新年快乐!咱们都要活得开心啊!老妈在天上看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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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lumia930写道:
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1 2017年大年三十,阖家团聚。满桌珍馐美味,78岁的婆婆说没胃口,还指着右肋下说:“这两天这疙瘩有点疼。”
我和大姑姐面面相觑。读懂了她眼神里的恐惧,我冲她摇头,也摇碎心里模模糊糊的不祥预感,轻声安慰:“不能是。” 她也自我安慰地嘀咕:“不能。” 婆婆耳聋,我老公大声对她说:“现在医院放假,过完年带你查查去。” 大姐是妇产科医生,我在医院做行政之前,也做过十几年内科护士。我俩是卫校校友,年轻时的闺蜜,后来又成了一家人,做了姑姐弟媳。这个我们都叫“妈”的老太太,身体一有风吹草动,自然要指望着我俩,而且,我在综合医院,比妇幼专科医院的大姐更得倚重。 老公和大伯哥、小叔子向我和大姐投来问询的目光。大姐低声说:“丙肝演变成肝癌要二三十年呢,何况咱妈半年前检查连肝硬化都没有。”
我知道临床有些病例并不按教科书的套路出牌,估计是大姐觉得大过年的,不想给众人添堵。于是我也轻描淡写:“并非所有丙肝都癌变的。”又大声安慰婆婆:“妈,你可能就是肋间神经疼。”
独居的婆婆除了自小腿脚残疾,身体一直很好。60岁后每年体检,各项指标都很正常。72岁那年发现无症状的丙肝,我和大姐把感染途径分析来分析去,觉得只有一次拔牙很可疑——婆婆当初没把牙疼当病,图方便自己去的个人诊所,估计是消毒灭菌不严格——但也只是“可疑”而已,尽管有化验单对比,但还不足以把那个诊所的牙医指证为罪魁祸首。
又做了几次化验,确定是慢性丙肝后,大姐经常在家给婆婆输液,按医嘱规范用药。婆婆偶有腹胀、食欲不振的症状,输液即可好转,血清ALT、AST指标有起起伏伏的变化,但都并未比正常值高出太多,肝胆彩超也无任何异常。
我们常在婆婆家聚餐。得知丙肝会传染,大嫂和弟媳流露出过恐惧,他们尤其担心孩子。我带点夸张地科普:“如果没有胃溃疡,你就是大把地吃丙肝病毒都没事儿。只要别让血液挨上病毒,就不会染病。” 大哥指责大嫂:“瞎担心什么?整天在外面吃饭,你知道一桌人谁有病谁没病?” 我们都知道,当然是分餐制或者给婆婆固定餐具更安全。但婆婆生性敏感,一辈子都自卑,总觉得自己残疾遭人嫌。她不主动采取隔离措施,若我们提出来,她肯定会觉得连儿女都嫌弃她。 大姐曾把消毒粉拿回家,悄悄浸泡碗筷,也没有坚持长久。作为儿女里最为孝顺的老大,她几乎每天陪婆婆吃中午饭。有她的“不在意”做榜样,大家自然也就一如既往。
我们都小瞧了丙肝,以为肝癌这个杀手即使会来,也才刚刚启程而已,路还远着呢,等它临门,估计也是婆婆将近百岁之时,何惧之有? 可婆婆染病刚刚6载,我却似乎听见了肝癌叩门的声音。
2 初七一上班,我们立即带婆婆去了医院。果然查出了肝癌。一个比鸡蛋略小的瘤体,长在肝左叶。 大姐不肯相信,查了彩超又查CT,造影增强,各种化验,最后也只能不得不流着泪接受现实。 兄弟姊妹聚齐了召开家庭会议,议题就是:治,还是不治? 大家把目光看向我,不仅是因为我曾在内科见多了癌症,也因为我母亲死于肺癌转移的脑瘤、我父亲一年前刚做了牙龈癌手术。当初母亲的癌症一发现转移性脑瘤,我就放弃了治疗;父亲的癌症因为他原有心脏病,风险太大,多家医院拒绝手术,我却求爷爷告奶奶最后公证签字,硬是做了手术。 大家都认为我“主意正”,但我更得把自己的位置摆正。平时大家关系再亲,我也只是儿媳,婆婆并非生我养我的亲妈,我不敢为她的生死担责。我坦言:“在这个家里,轮不到我拿主意。如果你们决定治疗,我负责找最好的医生。”
经常有大城市大医院的专家来我们医院“走穴”手术。地级市的二甲医院,规模不小,新建的导管室,设备虽算不上国内一流,在省内绝对是领先的,只是本院医生手术经验欠缺而已。我能通过关系请来三甲医院手术经验丰富的专家主刀,绝对可以在家门口做肝癌介入手术。 但是我们也有亲戚做过这种手术,我们见过他术后一周内那种撕心裂肺又无药可止的疼痛。而且术后不到一年,人也还是撒手人寰。 “不治了。”大姐流着泪说,“这么大岁数了,不让她遭这个罪。” 大嫂和弟媳像我一样不参与发表意见。三个当儿子的,则一致同意大姐的决定。年近80岁的老人,治疗也未见得能保命,尽力止疼,对症用药吧。 仿佛为了摆脱“不孝”的嫌疑,大家纷纷把微信里关于癌症治疗的各种说法和事例转述出来:手术伤人;化疗杀人;放疗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某医生带着患癌老爸放弃治疗周游世界的做法备受推崇;某患癌老太放弃手术仅靠中药维持了好多年…… 婆婆腿脚残疾,“周游”自是困难重重。中药那则,让老公想起了“草原神医”,跟大家提议:“带咱妈去内蒙吧,去年我老丈人吃蒙药效果不错的。”——那是在前一年我爸术后不久,听说内蒙有个专治各种癌症的“神医”。时值春暖花开,我们一家人就带着老爸开车直奔三千里之外。其实当时想着,就算神医不神,也可让老爸饱览草原景色当作旅游了。 到了内蒙,看诊取药,挂号免费,年过70的老爸,居然连药费也免,这让我觉得“神医”绝不是为了钱胡乱吹嘘的江湖骗子——哪有骗子看病不要钱的?回来后,老爸吃了3个月蒙药,自我感觉“身上比以前有劲儿”。后来老爸恢复如常,我分析,手术割除病灶起的是主要作用,蒙药可能也发挥了提高免疫力、防止癌症复发的作用,至于神医能治好癌症一说,我是不信的,但我信他能延长癌患的生命。 恰巧,“神医”上了这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作为“最美乡村医生”,他还受到了中央领导人的接见。老公一提起他,兄弟姐妹都想起春晚上那个面相憨厚的蒙古人,再听我说也许能延长生存期,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一致同意马上赴内蒙。
3 依旧自驾。大姐、姐夫、我和小叔子带着婆婆走走歇歇,2���后抵达目的地。 相比于10个月前那一次来,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明显更热闹了。3层小楼的诊所前人山人海,挂号的队伍曲里拐弯一直排到大门外,原来在一起的就诊区和挂号区,如今已经用铁栅栏隔开。 叫号的人守着铁门维持秩序,粗门大嗓地阻止加塞儿的人,挤挤挨挨的候诊者隔着栅栏引颈翘望,个个望眼欲穿。
排了小半天,我们拿到了一张写着“1504”的挂号票,依然免费。但当被告知要4天之后才能排到。我们立马觉得嗓子冒烟——只请了5天假,路上已经耗去2天,小叔子的生意更是离不开人。 印象中,神医号脉不过三五秒,同时还用蒙语授意助手写蒙文开方,看病速度是极快的。据说他早晨5点准时起床,通常忙到21时方歇。除去洗漱、吃饭休息的时间,如此算来,一天看千把人都不成问题,1504号如何会排到第四天?
正疑惑,看见神医被一帮人簇拥着走出铁门,从候诊的人海中“突围”出来走向休息室。旁边有人说:“唉!又歇了!现在政府限制他,每天只准他看500人。” 有人问:“为啥?” 答:“这还不明白,排队的人等在这里吃住消费,才能促进当地经济发展。” 果然,这里是发展得很快,十里外的镇上挂旅店餐馆匾额的平房消失了不少,拔地而起许多二三层的邻街楼房,不过因为来得人更多,我们收起挂号票驱车回镇里,想找个标间竟也无比困难。 条件稍好的宾馆人满为患,连使用公共卫生间的旅馆都一房难求。跑了好多地方,我们最后找到了一个5张床的大房间是带卫生间的,老板还不想给住,说自家有客人要来。千求万求,店老板看着老太太腿脚不便才动了恻隐之心。我们克服男女大防,只能一家人混居了。 老板倒没因为我们住宿之急切而漫天要价,一张床才30元。出去吃饭,爆满需等位的餐馆里,饭菜也物美价廉。我暗暗祈祷,蝗虫般涌来的人流千万别污了这穷乡僻壤的淳朴民风才好。 跟老板一聊天方才知道,我们来得太盲目了。现在稍微了解点情况的人,都是先花100元“手续费”在当地先找一个“号贩子”给挂号,预定好了旅店才来,可以在预约就诊的当天赶到,免去等待的花销和焦灼,绝对划算。
神医只给1个月的药,之后2个月再用药,也可花100元“邮寄费”请人代劳,3个月后再吃药,就得再来诊脉调方了。 我们急忙加了店老板的微信,约定日后请他寄药,再来的话也预先挂号。他把我们拉进了患者交流群,说可以在群里了解有用的信息,比如诊所哪天停诊——神医每个月都要去别处坐诊几天。 老板还说:“你们不应该在这里干等,应该带着老太太去加塞。大夫心眼儿极好,他身边的人也心眼儿好。老太太这么大岁数了还有残疾,说不定能给你们先看病。” 按照老板的指点,第二天,我们起早去排队,离栅栏比较近,不一会儿就挤到了守门人跟前。我让她看白发苍苍的婆婆,几近耳语悄声说:“求求您通融一下,老人都80多了,本来就有高血压和心脏病,这会儿心悸、胸闷、气短,实在等不了。” 撒谎,是为了打动她。悄声,是怕后面排队的人听见了抗议。我做出已经按挂号票排到的样子,尽量不动声色。 对方看了婆婆一眼,也不动声色地开门,道:“只能一个家属陪着。” 婆婆让我跟着。我扶着老太太边进门边悄声致谢。后面有人喊:“咋没叫号就进人了呢?”看门人瞪眼:“谁说没叫?叫了的!”
又等了半小时才进门,看病过程跟去年一样。神医惜字如金地问了问症状,瞄了眼带去的检查报告,然后搭脉,婆婆先伸左手后伸右手,前后10秒,与此同时,助手让我在一张纸上签字,我扫一眼知道是自愿服药、生死自负一类的意思,对方催着没空儿细读。签字后让交1个月的药钱300元,说本该是600元,年过70者减半。 我立即交钱,没问为什么上次来年过70者还免费,如今却只是减半——凭良心说,即便每个月600元药钱,也不贵,越来越多年过70的人奔来,总免费,谁能免得起呢? 大姐隔着铁栅栏给我们掐算了时间,从进到出正好55秒,这还是因为婆婆行动缓慢有点儿耽误功夫。 节省了3天时间,满心欢喜。 次日,我们排队一上午取了1个月的药。小叔子排队时我和大姐在院内转悠,看见楼后庙门前许多患者在烧香磕头。高香矮香都是院子里的超市所卖,有个磕头的人起身拍拍膝盖上的灰,热心指点我们:“上柱高香吧。心诚,药就更灵了。” 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我和大姐笑着致谢。 取药后,在镇里吃过中饭,踏上了归程。 路上闲来无聊,我把这两天拍的人山人海发到了朋友圈,配文:时隔10个月再来内蒙,求医者成倍激增。但愿不虚此行。 没过一分钟,一个在政府里做官的老友发表评论:“别跟人说你是干啥的!” 我回了个傻笑的表情。
4 5天内来回奔袭5000里,我们几个累散了架,婆婆竟然没怎么萎靡。所见所闻,让她相信自己肯定会药到病除,精神出奇地好。 1个月的药很快吃完,微信联系店老板又邮了1个月的药。家里弥漫着一股难以描述的难闻的药味儿,婆婆吃得很痛苦,咬牙坚持每天3次服用。肝区疼痛依旧,没加重也没减轻,我给她买了待因片,疼了就吃,也还有效。 春暖花开,我们常常开车带着婆婆四处转悠看风景,借以分散她的注意力,减轻难受的感觉。大姐临近退休,干脆不去上班,全天候陪着老妈。夜晚,4个家庭轮流陪护。可能每个人都比以往殷勤,婆婆便产生了疑问:“我别是得了肝癌吧?” 我把医院里的检查单诊断书拿给她看——当然都是做了假的,上面写的依旧为丙肝。 婆婆放下心来,还说:“就算得了肝癌也不要紧,现在有一种微创手术,不用开膛破肚就能治疗。”老太太平时相当注意养生保健,天天收看收听电视、广播里的养生节目。尤其肝脏疾病,如何治疗相当明白。 大姐当即红了眼眶,悄声问我:“咱妈如果知道得了癌症,肯定是想治的,咱们不给她做手术,是不是太残忍?”
我说:“无论怎样选择,你要以将来不后悔为原则。像我当初为我老妈选择放弃,是因为她皮肌炎28年,脏器本已衰竭,癌症又转移,治疗的副作用反而会加速死亡,所以老妈走后我并不后悔。” 大姐左思右想,怎么想都觉得不给婆婆做手术将来会后悔。老太太自己有退休金,平时省吃俭用攒了不少“过河”钱,姐弟几家虽无富豪,日子也都可以,谁也不会推诿应尽的责任。如今正是老太太的“过河”的时候,不治疗,等她的“过河钱”变成了遗产,又于心何忍? 我们领着婆婆复查,结果是原来的癌肿增大,肝叶上又有了两个新病灶。大姐泪如雨下:“怎么发展得这么快呀?不行,得给她做手术去!” 大哥算是最坚定的反对手术的人,认为癌症就是绝症,手术也不能保命只会白白遭罪。小叔子摇摆不定,整天在网上查资料查病例,一会儿想治疗一会儿不想治疗。私下里,老公逼问我的意见,我依然告诫他,要以将来不后悔为原则。 老公生气:“将来未至,谁知道会不会后悔?你等于没说。” 我无法说。30年相处,婆婆已是亲人,却并非骨肉。我疼惜婆婆,他们姐弟疼惜之外还有撕心之痛。如今再怎么痛,尚且还骨肉相依,骨肉分离时的心境,必将与现在大大的不同。人性使然,概莫能外。而他们姐弟,恰恰都是些感性大于理性的人,我不替他们选择,我只能支持他们的任何选择。 而婆婆特别惜命,整日里听科普、揉穴位、吃保健品,恨不能长生不老,如果我们透露实情让她自己选择,也必将对她造成致命的打击。 复查的次日,大姐和老公带着婆婆踏上了赴省城三甲医院的求医之路。老公向我汇报说,人家医生说能做,却只给手术方案,不给做还是不做的建议,说做不做全凭患方意愿。至于手术效果,人家更不给你保证,各种可能写了一大堆,同意手术就签字。 自然是这样,他不说我也知道。我说:“你什么都听大姐的吧,她是家里的老大,也最孝顺,她怎么决定你都不要反对。” 他们选择了给婆婆做手术。 6月10日,预定的手术日。 一大早,老公来电话:“咱妈做好了术前准备,可是刚出来的检查单上有肺转移了,手术还有啥意义?” 他知道我老妈当初就是发现转移后放弃的治疗。
“大姐怎么说?”我问。 “她说来都来了,咱妈也知道今天手术了,不做,怕咱妈多心。”她给老太太解释是肝脏囊肿手术,囊肿怎么可以中途变卦? 于是,手术如期进行。术后,同病房同日手术的患者疼得死去活来,婆婆居然没有太大的反应,果真有个体差异。大家都很高兴:只要不遭罪,哪怕只是个安慰性手术,也值得。 又住了6天,恢复顺利。医生告知可以出院,娘仨坐软卧平安归家。婆婆明显憔悴虚弱,不似走前那样能吃能睡,我按医嘱给她每天输注人血白蛋白。 婆婆回家第四天,6月20日,我因公出国去了俄罗斯。当夜,在宾馆接到了儿子电话:“我奶奶吐血了!正在救护车上往医院赶,你快找人!” 我大惊:门静脉高压?怎么会发展这么快? 尽管是一江之隔,毕竟是两个国度,我得等白天通关才能回返。好在通讯便捷,我迅速联系专家同事赶往医院。 抢救了大半宿,有惊无险。次日上午我赶到病房时,依然在输血的婆婆拉住我的手,虚弱地说:“你差点就看不到我了……” 我故作轻松:“你太小看我们医院了。消化道出血,小事儿一桩!” “咋来的消化道出血呢?”婆婆问。 这也是我们所有人的疑问。肝硬化、肝癌晚期会发生门静脉高压大出血,但主任说婆婆不是门脉高压,病情也未发展到这份儿上,疑似介入治疗的并发症。 我只能跟婆婆撒谎:“是丙肝导致的。” 也不知道整天收听肝炎知识的她信也不信,她只是疲惫地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大姐后悔不已。不是不知道介入手术会有并发症,只是没想到这么倒霉,极小的概率竟然就摊上了。 老公也后悔:“发现转移了我就应该阻止手术的!这可倒好!原本还能吃饭能溜达,越治疗越糟糕!” 大哥没有当面埋怨,但阴沉着脸,显然是不满意姐姐弟弟在大医院面临检查结果时所做的抉择。 好在,婆婆肝区的癌痛消失了,我安慰他们:“也没白做,至少不疼了。”
5 婆婆依旧间断地呕血便血。4小时口服一次凝血酶。不让吃饭喝水,靠输液维持营养,低蛋白导致严重浮肿,又不敢大量进液。躺在床上的婆婆浑身难受,虚弱得翻身都困难,心里还极度恐惧,每吐一回便一回,都神情紧张地问我们“什么颜色的”,她有眼疾视力不好,看也看不清。 我们说:“没有血。” 她不信:“嘴里怎么咸滋滋的呢?肚子里咋这么疼呢?” 医生下达了病危通知。私下里,与我关系甚好的主任说:“中国人就是欠缺死亡教育,信奉‘好死不如赖活’。这样活着,多苦啊!如果再大量呕血,你们放弃抢救吧。大量失血病人很快会休克,比在疼痛中熬到极度衰竭的走法儿幸福得多。” 我笑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换做是你,眼看白发苍苍的老娘每吐一口血都紧张得要命,你忍心放弃抢救?” 主任长叹:“唉!等我老了,先立遗嘱。坚决杜绝无意义的抢救!坚决不让儿女受煎熬。” 我讽刺他自视过高:“贪生怕死是人类共性,你现在云淡风轻,那是死神还没拽扯你呢。” 他笑:“拽扯的时候自然要挣扎几下,挣不脱了就不挣呗!别小瞧我,我能做到!” 谈笑之间,他指点管床医生给婆婆再输1瓶人血白蛋白和2单位悬红(悬浮红细胞)。 几天后,婆婆病情平稳,有了食欲,馋各种好吃的,弄得我们都不敢在房间里吃饭。医生说可以喝点米汤时,她高兴得跟孩子似的。可是,仅仅喝了两天米汤,再次大量呕血。 紧急输血,又一番手忙脚乱的抢救,这一次,禁食的时间更长。越发虚弱的婆婆天天怀念能吃饭的时光,告诉我们趁着能吃能喝想吃啥吃啥,千万别舍不得! 这让大姐追忆起老太太在困难年代的省吃俭用和富裕后的习惯性俭省,越发的以泪洗面。如今想吃却不能吃,这都是手术治疗造成的。 出血总在反复。姐弟4家里,6人有无偿献血经历,按规定直系亲人可免费使用等量的血。除此之外,我们买血的花费也已逾万,白蛋白也是医保不能报销的巨额花费。 主任说:“你们这是花大钱给老人买罪遭呢。”
我也对老公说:“咱们这是在用老妈的痛苦成全自己的孝心。” 可是婆婆说:“我有钱。你们都花了多少了?等我存折到期了,我都还给你们。” 婆婆终于不再紧紧盯着输血袋和输液袋。浑身难受,癌痛也卷土重来。脏器在衰竭,各种指标都出现了异常。她怎么躺都难受,日夜不停地折腾。杜冷丁注射液起先还能让她一次有3个小时左右的昏沉睡眠,后来渐渐减少,1小时都睡不了。 婆婆像即将燃尽的蜡烛,一阵风来,烛火摇曳,儿女们围成圈挡住那风,将熄未熄的火苗挣扎着重燃。一而再再而三,风势渐猛,挡也挡不住,烛油也渐干,火苗微弱得几无光亮。 而我们每个人,都已经精疲力竭。 大姐全天候陪护,姨婆也从远方赶来尽心伺候。我借工作的便利,没事儿就往病房跑。兄弟3人和2个妯娌,白天要工作,晚上轮流陪护,接呕吐物、接大小便,不停地给老太太翻身按摩。出血的刺激,让婆婆总有便意,常常是接便器放在身下时便不出,撤出来立即又想便。一个人忙不过来,病床前从来没少于两个人。 仅仅是出力还好,看着她痛苦,每个人心里都煎熬。尤其大姐,眼圈总是红的。 轮歇,却是歇不过来的累。 大姐一离开病房就心神不宁,回家也睡不好。后期,她干脆衣不解带地住在病房里,每日的睡眠被分割成零星小块,熬得憔悴无比。好在同事们体恤,两人的“高间”,另一床总给安排些输液后就回家的轻症病人,极大地方便了我们陪护。
6 1个月之后,难以忍受的痛苦让婆婆嘴里开始不停地发出呻吟,说“让我死了吧”。可又总拉着我的手让我给她找最好的医生。她说我们主任医术不行,她记起十几年前胃炎住院时管床的女医生很厉害,能药到病除,催我去找她。我告诉她,那个女医生退休了,而且随儿女去了遥远的南方。 她似乎是不信,一次又一次地要我去找。 最后几天,周身浮肿的婆婆输液已经非常困难,顺着针眼漏液,但为了不让她绝望,白蛋白还继续使用着。一天比一天虚弱,婆婆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召集所有的人围在病床前,开始安排后事。房子、钱,还有祖上留下的一点金饰,一一做了分配说明,还让小儿子做了录音。 这时,每个人都无声地流泪。这世上最痛的事儿,莫过于眼睁睁看着亲人赴死,却无能为力。 大姐忍不住告诉她:“妈呀,你得的是肝癌,我们不是不救你,实在是……” 婆婆已经吐字不清,声音微弱,她表情烦躁地摆手:“别说了,别说了!” 原来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拒绝接受。
我看着她,暗暗祈求死神快点带走她吧,我不为自己的不孝脸红,心里满满都是悲凉。病房里挣扎了41天之后,8月1日婆婆终于撒手人寰。每个人都如释重负。不仅因为不用再夜以继日地陪护,更因为不用再看着她挣扎痛苦。没有悲痛欲绝,我们平静地为婆婆办理了后事。然后,每个人都昏睡了很久。 秋色斑斓时,我们驱车去看五花山。老公说:“要是不做手术,这会儿还能带着老妈呢。” 雪花飘飘时,小叔子带儿子堆雪人,忽然仰头看向窗户:“要是不做手术,咱妈这会儿肯定还能隔着玻璃看我们呢。”
春节很快来临,我们在大哥家吃团圆饭,大姐动筷不久,突然眼圈一红,起身去了卧室。嫂子叹气:“唉,大姐想咱妈了。要是不治疗,说不定咱妈还能过了这个年。” 姐夫举杯:“今天过大年啊,咱们都高高兴兴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只要咱们尽了该尽的孝心担了该担的责任,就不要后悔,对不对?” 鞭炮声中,一片酒杯相撞的声音。
大姐也重新上桌,强颜欢笑:“来,干杯!新年快乐!咱们都要活得开心啊!老妈在天上看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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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lumia930写道:
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1 2017年大年三十,阖家团聚。满桌珍馐美味,78岁的婆婆说没胃口,还指着右肋下说:“这两天这疙瘩有点疼。”
我和大姑姐面面相觑。读懂了她眼神里的恐惧,我冲她摇头,也摇碎心里模模糊糊的不祥预感,轻声安慰:“不能是。” 她也自我安慰地嘀咕:“不能。” 婆婆耳聋,我老公大声对她说:“现在医院放假,过完年带你查查去。” 大姐是妇产科医生,我在医院做行政之前,也做过十几年内科护士。我俩是卫校校友,年轻时的闺蜜,后来又成了一家人,做了姑姐弟媳。这个我们都叫“妈”的老太太,身体一有风吹草动,自然要指望着我俩,而且,我在综合医院,比妇幼专科医院的大姐更得倚重。 老公和大伯哥、小叔子向我和大姐投来问询的目光。大姐低声说:“丙肝演变成肝癌要二三十年呢,何况咱妈半年前检查连肝硬化都没有。”
我知道临床有些病例并不按教科书的套路出牌,估计是大姐觉得大过年的,不想给众人添堵。于是我也轻描淡写:“并非所有丙肝都癌变的。”又大声安慰婆婆:“妈,你可能就是肋间神经疼。”
独居的婆婆除了自小腿脚残疾,身体一直很好。60岁后每年体检,各项指标都很正常。72岁那年发现无症状的丙肝,我和大姐把感染途径分析来分析去,觉得只有一次拔牙很可疑——婆婆当初没把牙疼当病,图方便自己去的个人诊所,估计是消毒灭菌不严格——但也只是“可疑”而已,尽管有化验单对比,但还不足以把那个诊所的牙医指证为罪魁祸首。
又做了几次化验,确定是慢性丙肝后,大姐经常在家给婆婆输液,按医嘱规范用药。婆婆偶有腹胀、食欲不振的症状,输液即可好转,血清ALT、AST指标有起起伏伏的变化,但都并未比正常值高出太多,肝胆彩超也无任何异常。
我们常在婆婆家聚餐。得知丙肝会传染,大嫂和弟媳流露出过恐惧,他们尤其担心孩子。我带点夸张地科普:“如果没有胃溃疡,你就是大把地吃丙肝病毒都没事儿。只要别让血液挨上病毒,就不会染病。” 大哥指责大嫂:“瞎担心什么?整天在外面吃饭,你知道一桌人谁有病谁没病?” 我们都知道,当然是分餐制或者给婆婆固定餐具更安全。但婆婆生性敏感,一辈子都自卑,总觉得自己残疾遭人嫌。她不主动采取隔离措施,若我们提出来,她肯定会觉得连儿女都嫌弃她。 大姐曾把消毒粉拿回家,悄悄浸泡碗筷,也没有坚持长久。作为儿女里最为孝顺的老大,她几乎每天陪婆婆吃中午饭。有她的“不在意”做榜样,大家自然也就一如既往。
我们都小瞧了丙肝,以为肝癌这个杀手即使会来,也才刚刚启程而已,路还远着呢,等它临门,估计也是婆婆将近百岁之时,何惧之有? 可婆婆染病刚刚6载,我却似乎听见了肝癌叩门的声音。
2 初七一上班,我们立即带婆婆去了医院。果然查出了肝癌。一个比鸡蛋略小的瘤体,长在肝左叶。 大姐不肯相信,查了彩超又查CT,造影增强,各种化验,最后也只能不得不流着泪接受现实。 兄弟姊妹聚齐了召开家庭会议,议题就是:治,还是不治? 大家把目光看向我,不仅是因为我曾在内科见多了癌症,也因为我母亲死于肺癌转移的脑瘤、我父亲一年前刚做了牙龈癌手术。当初母亲的癌症一发现转移性脑瘤,我就放弃了治疗;父亲的癌症因为他原有心脏病,风险太大,多家医院拒绝手术,我却求爷爷告奶奶最后公证签字,硬是做了手术。 大家都认为我“主意正”,但我更得把自己的位置摆正。平时大家关系再亲,我也只是儿媳,婆婆并非生我养我的亲妈,我不敢为她的生死担责。我坦言:“在这个家里,轮不到我拿主意。如果你们决定治疗,我负责找最好的医生。”
经常有大城市大医院的专家来我们医院“走穴”手术。地级市的二甲医院,规模不小,新建的导管室,设备虽算不上国内一流,在省内绝对是领先的,只是本院医生手术经验欠缺而已。我能通过关系请来三甲医院手术经验丰富的专家主刀,绝对可以在家门口做肝癌介入手术。 但是我们也有亲戚做过这种手术,我们见过他术后一周内那种撕心裂肺又无药可止的疼痛。而且术后不到一年,人也还是撒手人寰。 “不治了。”大姐流着泪说,“这么大岁数了,不让她遭这个罪。” 大嫂和弟媳像我一样不参与发表意见。三个当儿子的,则一致同意大姐的决定。年近80岁的老人,治疗也未见得能保命,尽力止疼,对症用药吧。 仿佛为了摆脱“不孝”的嫌疑,大家纷纷把微信里关于癌症治疗的各种说法和事例转述出来:手术伤人;化疗杀人;放疗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某医生带着患癌老爸放弃治疗周游世界的做法备受推崇;某患癌老太放弃手术仅靠中药维持了好多年…… 婆婆腿脚残疾,“周游”自是困难重重。中药那则,让老公想起了“草原神医”,跟大家提议:“带咱妈去内蒙吧,去年我老丈人吃蒙药效果不错的。”——那是在前一年我爸术后不久,听说内蒙有个专治各种癌症的“神医”。时值春暖花开,我们一家人就带着老爸开车直奔三千里之外。其实当时想着,就算神医不神,也可让老爸饱览草原景色当作旅游了。 到了内蒙,看诊取药,挂号免费,年过70的老爸,居然连药费也免,这让我觉得“神医”绝不是为了钱胡乱吹嘘的江湖骗子——哪有骗子看病不要钱的?回来后,老爸吃了3个月蒙药,自我感觉“身上比以前有劲儿”。后来老爸恢复如常,我分析,手术割除病灶起的是主要作用,蒙药可能也发挥了提高免疫力、防止癌症复发的作用,至于神医能治好癌症一说,我是不信的,但我信他能延长癌患的生命。 恰巧,“神医”上了这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作为“最美乡村医生”,他还受到了中央领导人的接见。老公一提起他,兄弟姐妹都想起春晚上那个面相憨厚的蒙古人,再听我说也许能延长生存期,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一致同意马上赴内蒙。
3 依旧自驾。大姐、姐夫、我和小叔子带着婆婆走走歇歇,2天后抵达目的地。 相比于10个月前那一次来,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明显更热闹了。3层小楼的诊所前人山人海,挂号的队伍曲里拐弯一直排到大门外,原来在一起的就诊区和挂号区,如今已经用铁栅栏隔开。 叫号的人守着铁门维持秩序,粗门大嗓地阻止加塞儿的人,挤挤挨挨的候诊者隔着栅栏引颈翘望,个个望眼欲穿。
排了小半天,我们拿到了一张写着“1504”的挂号票,依然免费。但当被告知要4天之后才能排到。我们立马觉得嗓子冒烟——只请了5天假,路上已经耗去2天,小叔子的生意更是离不开人。 印象中,神医号脉不过三五秒,同时还用蒙语授意助手写蒙文开方,看病速度是极快的。据说他早晨5点准时起床,通常忙到21时方歇。除去洗漱、吃饭休息的时间,如此算来,一天看千把人都不成问题,1504号如何会排到第四天?
正疑惑,看见神医被一帮人簇拥着走出铁门,从候诊的人海中“突围”出来走向休息室。旁边有人说:“唉!又歇了!现在政府限制他,每天只准他看500人。” 有人问:“为啥?” 答:“这还不明白,排队的人等在这里吃住消费,才能促进当地经济发展。” 果然,这里是发展得很快,十里外的镇上挂旅店餐馆匾额的平房消失了不少,拔地而起许多二三层的邻街楼房,不过因为来得人更多,我们收起挂号票驱车回镇里,想找个标间竟也无比困难。 条件稍好的宾馆人满为患,连使用公共卫生间的旅馆都一房难求。跑了好多地方,我们最后找到了一个5张床的大房间是带卫生间的,老板还不想给住,说自家有客人要来。千求万求,店老板看着老太太腿脚不便才动了恻隐之心。我们克服男女大防,只能一家人混居了。 老板倒没因为我们住宿之急切而漫天要价,一张床才30元。出去吃饭,爆满需等位的餐馆里,饭菜也物美价廉。我暗暗祈祷,蝗虫般涌来的人流千万别污了这穷乡僻壤的淳朴民风才好。 跟老板一聊天方才知道,我们来得太盲目了。现在稍微了解点情况的人,都是先花100元“手续费”在当地先找一个“号贩子”给挂号,预定好了旅店才来,可以在预约就诊的当天赶到,免去等待的花销和焦灼,绝对划算。
神医只给1个月的药,之后2个月再用药,也可花100元“邮寄费”请人代劳,3个月后再吃药,就得再来诊脉调方了。 我们急忙加了店老板的微信,约定日后请他寄药,再来的话也预先挂号。他把我们拉进了患者交流群,说可以在群里了解有用的信息,比如诊所哪天停诊——神医每个月都要去别处坐诊几天。 老板还说:“你们不应该在这里干等,应该带着老太太去加塞。大夫心眼儿极好,他身边的人也心眼儿好。老太太这么大岁数了还有残疾,说不定能给你们先看病。” 按照老板的指点,第二天,我们起早去排队,离栅栏比较近,不一会儿就挤到了守门人跟前。我让她看白发苍苍的婆婆,几近耳语悄声说:“求求您通融一下,老人都80多了,本来就有高血压和心脏病,这会儿心悸、胸闷、气短,实在等不了。” 撒谎,是为了打动她。悄声,是怕后面排队的人听见了抗议。我做出已经按挂号票排到的样子,尽量不动声色。 对方看了婆婆一眼,也不动声色地开门,道:“只能一个家属陪着。” 婆婆让我跟着。我扶着老太太边进门边悄声致谢。后面有人喊:“咋没叫号就进人了呢?”看门人瞪眼:“谁说没叫?叫了的!”
又等了半小时才进门,看病过程跟去年一样。神医惜字如金地问了问症状,瞄了眼带去的检查报告,然后搭脉,婆婆先伸左手后伸右手,前后10秒,与此同时,助手让我在一张纸上签字,我扫一眼知道是自愿服药、生死自负一类的意思,对方催着没空儿细读。签字后让交1个月的药钱300元,说本该是600元,年过70者减半。 我立即交钱,没问为什么上次来年过70者还免费,如今却只是减半——凭良心说,即便每个月600元药钱,也不贵,越来越多年过70的人奔来,总免费,谁能免得起呢? 大姐隔着铁栅栏给我们掐算了时间,从进到出正好55秒,这还是因为婆婆行动缓慢有点儿耽误功夫。 节省了3天时间,满心欢喜。 次日,我们排队一上午取了1个月的药。小叔子排队时我和大姐在院内转悠,看见楼后庙门前许多患者在烧香磕头。高香矮香都是院子里的超市所卖,有个磕头的人起身拍拍膝盖上的灰,热心指点我们:“上柱高香吧。心诚,药就更灵了。” 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我和大姐笑着致谢。 取药后,在镇里吃过中饭,踏上了归程。 路上闲来无聊,我把这两天拍的人山人海发到了朋友圈,配文:时隔10个月再来内蒙,求医者成倍激增。但愿不虚此行。 没过一分钟,一个在政府里做官的老友发表评论:“别跟人说你是干啥的!” 我回了个傻笑的表情。
4 5天内来回奔袭5000里,我们几个累散了架,婆婆竟然没怎么萎靡。所见所闻,让她相信自己肯定会药到病除,精神出奇地好。 1个月的药很快吃完,微信联系店老板又邮了1个月的药。家里弥漫着一股难以描述的难闻的药味儿,婆婆吃得很痛苦,咬牙坚持每天3次服用。肝区疼痛依旧,没加重也没减轻,我给她买了待因片,疼了就吃,也还有效。 春暖花开,我们常常开车带着婆婆四处转悠看风景,借以分散她的注意力,减轻难受的感觉。大姐临近退休,干脆不去上班,全天候陪着老妈。夜晚,4个家庭轮流陪护。可能每个人都比以往殷勤,婆婆便产生了疑问:“我别是得了肝癌吧?” 我把医院里的检查单诊断书拿给她看——当然都是做了假的,上面写的依旧为丙肝。 婆婆放下心来,还说:“就算得了肝癌也不要紧,现在有一种微创手术,不用开膛破肚就能治疗。”老太太平时相当注意养生保健,天天收看收听电视、广播里的养生节目。尤其肝脏疾病,如何治疗相当明白。 大姐当即红了眼眶,悄声问我:“咱妈如果知道得了癌症,肯定是想治的,咱们不给她做手术,是不是太残忍?”
我说:“无论怎样选择,你要以将来不后悔为原则。像我当初为我老妈选择放弃,是因为她皮肌炎28年,脏器本已衰竭,癌症又转移,治疗的副作用反而会加速死亡,所以老妈走后我并不后悔。” 大姐左思右想,怎么想都觉得不给婆婆做手术将来会后悔。老太太自己有退休金,平时省吃俭用攒了不少“过河”钱,姐弟几家虽无富豪,日子也都可以,谁也不会推诿应尽的责任。如今正是老太太的“过河”的时候,不治疗,等她的“过河钱”变成了遗产,又于心何忍? 我们领着婆婆复查,结果是原来的癌肿增大,肝叶上又有了两个新病灶。大姐泪如雨下:“怎么发展得这么快呀?不行,得给她做手术去!” 大哥算是最坚定的反对手术的人,认为癌症就是绝症,手术也不能保命只会白白遭罪。小叔子摇摆不定,整天在网上查资料查病例,一会儿想治疗一会儿不想治疗。私下里,老公逼问我的意见,我依然告诫他,要以将来不后悔为原则。 老公生气:“将来未至,谁知道会不会后悔?你等于没说。” 我无法说。30年相处,婆婆已是亲人,却并非骨肉。我疼惜婆婆,他们姐弟疼惜之外还有撕心之痛。如今再怎么痛,尚且还骨肉相依,骨肉分离时的心境,必将与现在大大的不同。人性使然,概莫能外。而他们姐弟,恰恰都是些感性大于理性的人,我不替他们选择,我只能支持他们的任何选择。 而婆婆特别惜命,整日里听科普、揉穴位、吃保健品,恨不能长生不老,如果我们透露实情让她自己选择,也必将对她造成致命的打击。 复查的次日,大姐和老公带着婆婆踏上了赴省城三甲医院的求医之路。老公向我汇报说,人家医生说能做,却只给手术方案,不给做还是不做的建议,说做不做全凭患方意愿。至于手术效果,人家更不给你保证,各种可能写了一大堆,同意手术就签字。 自然是这样,他不说我也知道。我说:“你什么都听大姐的吧,她是家里的老大,也最孝顺,她怎么决定你都不要反对。” 他们选择了给婆婆做手术。 6月10日,预定的手术日。 一大早,老公来电话:“咱妈做好了术前准备,可是刚出来的检查单上有肺转移了,手术还有啥意义?” 他知道我老妈当初就是发现转移后放弃的治疗。
“大姐怎么说?”我问。 “她说来都来了,咱妈也知道今天手术了,不做,怕咱妈多心。”她给老太太解释是肝脏囊肿手术,囊肿怎么可以中途变卦? 于是,手术如期进行。术后,同病房同日手术的患者疼得死去活来,婆婆居然没有太大的反应,果真有个体差异。大家都很高兴:只要不遭罪,哪怕只是个安慰性手术,也值得。 又住了6天,恢复顺利。医生告知可以出院,娘仨坐软卧平安归家。婆婆明显憔悴虚弱,不似走前那样能吃能睡,我按医嘱给她每天输注人血白蛋白。 婆婆回家第四天,6月20日,我因公出国去了俄罗斯。当夜,在宾馆接到了儿子电话:“我奶奶吐血了!正在救护车上往医院赶,你快找人!” 我大惊:门静脉高压?怎么会发展这么快? 尽管是一江之隔,毕竟是两个国度,我得等白天通关才能回返。好在通讯便捷,我迅速联系专家同事赶往医院。 抢救了大半宿,有惊无险。次日上午我赶到病房时,依然在输血的婆婆拉住我的手,虚弱地说:“你差点就看不到我了……” 我故作轻松:“你太小看我们医院了。消化道出血,小事儿一桩!” “咋来的消化道出血呢?”婆婆问。 这也是我们所有人的疑问。肝硬化、肝癌晚期会发生门静脉高压大出血,但主任说婆婆不是门脉高压,病情也未发展到这份儿上,疑似介入治疗的并发症。 我只能跟婆婆撒谎:“是丙肝导致的。” 也不知道整天收听肝炎知识的她信也不信,她只是疲惫地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大姐后悔不已。不是不知道介入手术会有并发症,只是没想到这么倒霉,极小的概率竟然就摊上了。 老公也后悔:“发现转移了我就应该阻止手术的!这可倒好!原本还能吃饭能溜达,越治疗越糟糕!” 大哥没有当面埋怨,但阴沉着脸,显然是不满意姐姐弟弟在大医院面临检查结果时所做的抉择。 好在,婆婆肝区的癌痛消失了,我安慰他们:“也没白做,至少不疼了。”
5 婆婆依旧间断地呕血便血。4小时口服一次凝血酶。不让吃饭喝水,靠输液维持营养,低蛋白导致严重浮肿,又不敢大量进液。躺在床上的婆婆浑身难受,虚弱得翻身都困难,心里还极度恐惧,每吐一回便一回,都神情紧张地问我们“什么颜色的”,她有眼疾视力不好,看也看不清。 我们说:“没有血。” 她不信:“嘴里怎么咸滋滋的呢?肚子里咋这么疼呢?” 医生下达了病危通知。私下里,与我关系甚好的主任说:“中国人就是欠缺死亡教育,信奉‘好死不如赖活’。这样活着,多苦啊!如果再大量呕血,你们放弃抢救吧。大量失血病人很快会休克,比在疼痛中熬到极度衰竭的走法儿幸福得多。” 我笑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换做是你,眼看白发苍苍的老娘每吐一口血都紧张得要命,你忍心放弃抢救?” 主任长叹:“唉!等我老了,先立遗嘱。坚决杜绝无意义的抢救!坚决不让儿女受煎熬。” 我讽刺他自视过高:“贪生怕死是人类共性,你现在云淡风轻,那是死神还没拽扯你呢。” 他笑:“拽扯的时候自然要挣扎几下,挣不脱了就不挣呗!别小瞧我,我能做到!” 谈笑之间,他指点管床医生给婆婆再输1瓶人血白蛋白和2单位悬红(悬浮红细胞)。 几天后,婆婆病情平稳,有了食欲,馋各种好吃的,弄得我们都不敢在房间里吃饭。医生说可以喝点米汤时,她高兴得跟孩子似的。可是,仅仅喝了两天米汤,再次大量呕血。 紧急输血,又一番手忙脚乱的抢救,这一次,禁食的时间更长。越发虚弱的婆婆天天怀念能吃饭的时光,告诉我们趁着能吃能喝想吃啥吃啥,千万别舍不得! 这让大姐追忆起老太太在困难年代的省吃俭用和富裕后的习惯性俭省,越发的以泪洗面。如今想吃却不能吃,这都是手术治疗造成的。 出血总在反复。姐弟4家里,6人有无偿献血经历,按规定直系亲人可免费使用等量的血。除此之外,我们买血的花费也已逾万,白蛋白也是医保不能报销的巨额花费。 主任说:“你们这是花大钱给老人买罪遭呢。”
我也对老公说:“咱们这是在用老妈的痛苦成全自己的孝心。” 可是婆婆说:“我有钱。你们都花了多少了?等我存折到期了,我都还给你们。” 婆婆终于不再紧紧盯着输血袋和输液袋。浑身难受,癌痛也卷土重来。脏器在衰竭,各种指标都出现了异常。她怎么躺都难受,日夜不停地折腾。杜冷丁注射液起先还能让她一次有3个小时左右的昏沉睡眠,后来渐渐减少,1小时都睡不了。 婆婆像即将燃尽的蜡烛,一阵风来,烛火摇曳,儿女们围成圈挡住那风,将熄未熄的火苗挣扎着重燃。一而再再而三,风势渐猛,挡也挡不住,烛油也渐干,火苗微弱得几无光亮。 而我们每个人,都已经精疲力竭。 大姐全天候陪护,姨婆也从远方赶来尽心伺候。我借工作的便利,没事儿就往病房跑。兄弟3人和2个妯娌,白天要工作,晚上轮流陪护,接呕吐物、接大小便,不停地给老太太翻身按摩。出血的刺激,让婆婆总有便意,常常是接便器放在身下时便不出,撤出来立即又想便。一个人忙不过来,病床前从来没少于两个人。 仅仅是出力还好,看着她痛苦,每个人心里都煎熬。尤其大姐,眼圈总是红的。 轮歇,却是歇不过来的累。 大姐一离开病房就心神不宁,回家也睡不好。后期,她干脆衣不解带地住在病房里,每日的睡眠被分割成零星小块,熬得憔悴无比。好在同事们体恤,两人的“高间”,另一床总给安排些输液后就回家的轻症病人,极大地方便了我们陪护。
6 1个月之后,难以忍受的痛苦让婆婆嘴里开始不停地发出呻吟,说“让我死了吧”。可又总拉着我的手让我给她找最好的医生。她说我们主任医术不行,她记起十几年前胃炎住院时管床的女医生很厉害,能药到病除,催我去找她。我告诉她,那个女医生退休了,而且随儿女去了遥远的南方。 她似乎是不信,一次又一次地要我去找。 最后几天,周身浮肿的婆婆输液已经非常困难,顺着针眼漏液,但为了不让她绝望,白蛋白还继续使用着。一天比一天虚弱,婆婆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召集所有的人围在病床前,开始安排后事。房子、钱,还有祖上留下的一点金饰,一一做了分配说明,还让小儿子做了录音。 这时,每个人都无声地流泪。这世上最痛的事儿,莫过于眼睁睁看着亲人赴死,却无能为力。 大姐忍不住告诉她:“妈呀,你得的是肝癌,我们不是不救你,实在是……” 婆婆已经吐字不清,声音微弱,她表情烦躁地摆手:“别说了,别说了!” 原来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拒绝接受。
我看着她,暗暗祈求死神快点带走她吧,我不为自己的不孝脸红,心里满满都是悲凉。病房里挣扎了41天之后,8月1日婆婆终于撒手人寰。每个人都如释重负。不仅因为不用再夜以继日地陪护,更因为不用再看着她挣扎痛苦。没有悲痛欲绝,我们平静地为婆婆办理了后事。然后,每个人都昏睡了很久。 秋色斑斓时,我们驱车去看五花山。老公说:“要是不做手术,这会儿还能带着老妈呢。” 雪花飘飘时,小叔子带儿子堆雪人,忽然仰头看向窗户:“要是不做手术,咱妈这会儿肯定还能隔着玻璃看我们呢。”
春节很快来临,我们在大哥家吃团圆饭,大姐动筷不久,突然眼圈一红,起身去了卧室。嫂子叹气:“唉,大姐想咱妈了。要是不治疗,说不定咱妈还能过了这个年。” 姐夫举杯:“今天过大年啊,咱们都高高兴兴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只要咱们尽了该尽的孝心担了该担的责任,就不要后悔,对不对?” 鞭炮声中,一片酒杯相撞的声音。
大姐也重新上桌,强颜欢笑:“来,干杯!新年快乐!咱们都要活得开心啊!老妈在天上看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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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lumia930写道:
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1 2017年大年三十,阖家团聚。满桌珍馐美味,78岁的婆婆说没胃口,还指着右肋下说:“这两天这疙瘩有点疼。”
我和大姑姐面面相觑。读懂了她眼神里的恐惧,我冲她摇头,也摇碎心里模模糊糊的不祥预感,轻声安慰:“不能是。” 她也自我安慰地嘀咕:“不能。” 婆婆耳聋,我老公大声对她说:“现在医院放假,过完年带你查查去。” 大姐是妇产科医生,我在医院做行政之前,也做过十几年内科护士。我俩是卫校校友,年轻时的闺蜜,后来又成了一家人,做了姑姐弟媳。这个我们都叫“妈”的老太太,身体一有风吹草动,自然要指望着我俩,而且,我在综合医院,比妇幼专科医院的大姐更得倚重。 老公和大伯哥、小叔子向我和大姐投来问询的目光。大姐低声说:“丙肝演变成肝癌要二三十年呢,何况咱妈半年前检查连肝硬化都没有。”
我知道临床有些病例并不按教科书的套路出牌,估计是大姐觉得大过年的,不想给众人添堵。于是我也轻描淡写:“并非所有丙肝都癌变的。”又大声安慰婆婆:“妈,你可能就是肋间神经疼。”
独居的婆婆除了自小腿脚残疾,身体一直很好。60岁后每年体检,各项指标都很正常。72岁那年发现无症状的丙肝,我和大姐把感染途径分析来分析去,觉得只有一次拔牙很可疑——婆婆当初没把牙疼当病,图方便自己去的个人诊所,估计是消毒灭菌不严格——但也只是“可疑”而已,尽管有化验单对比,但还不足以把那个诊所的牙医指证为罪魁祸首。
又做了几次化验,确定是慢性丙肝后,大姐经常在家给婆婆输液,按医嘱规范用药。婆婆偶有腹胀、食欲不振的症状,输液即可好转,血清ALT、AST指标有起起伏伏的变化,但都并未比正常值高出太多,肝胆彩超也无任何异常。
我们常在婆婆家聚餐。得知丙肝会传染,大嫂和弟媳流露出过恐惧,他们尤其担心孩子。我带点夸张地科普:“如果没有胃溃疡,你就是大把地吃丙肝病毒都没事儿。只要别让血液挨上病毒,就不会染病。” 大哥指责大嫂:“瞎担心什么?整天在外面吃饭,你知道一桌人谁有病谁没病?” 我们都知道,当然是分餐制或者给婆婆固定餐具更安全。但婆婆生性敏感,一辈子都自卑,总觉得自己残疾遭人嫌。她不主动采取隔离措施,若我们提出来,她肯定会觉得连儿女都嫌弃她。 大姐曾把消毒粉拿回家,悄悄浸泡碗筷,也没有坚持长久。作为儿女里最为孝顺的老大,她几乎每天陪婆婆吃中午饭。有她的“不在意”做榜样,大家自然也就一如既往。
我们都小瞧了丙肝,以为肝癌这个杀手即使会来,也才刚刚启程而已,路还远着呢,等它临门,估计也是婆婆将近百岁之时,何惧之有? 可婆婆染病刚刚6载,我却似乎听见了肝癌叩门的声音。
2 初七一上班,我们立即带婆婆去了医院。果然查出了肝癌。一个比鸡蛋略小的瘤体,长在肝左叶。 大姐不肯相信,查了彩超又查CT,造影增强,各种化验,最后也只能不得不流着泪接受现实。 兄弟姊妹聚齐了召开家庭会议,议题就是:治,还是不治? 大家把目光看向我,不仅是因为我曾在内科见多了癌症,也因为我母亲死于肺癌转移的脑瘤、我父亲一年前刚做了牙龈癌手术。当初母亲的癌症一发现转移性脑瘤,我就放弃了治疗;父亲的癌症因为他原有心脏病,风险太大,多家医院拒绝手术,我却求爷爷告奶奶最后公证签字,硬是做了手术。 大家都认为我“主意正”,但我更得把自己的位置摆正。平时大家关系再亲,我也只是儿媳,婆婆并非生我养我的亲妈,我不敢为她的生死担责。我坦言:“在这个家里,轮不到我拿主意。如果你们决定治疗,我负责找最好的医生。”
经常有大城市大医院的专家来我们医院“走穴”手术。地级市的二甲医院,规模不小,新建的导管室,设备虽算不上国内一流,在省内绝对是领先的,只是本院医生手术经验欠缺而已。我能通过关系请来三甲医院手术经验丰富的专家主刀,绝对可以在家门口做肝癌介入手术。 但是我们也有亲戚做过这种手术,我们见过他术后一周内那种撕心裂肺又无药可止的疼痛。而且术后不到一年,人也还是撒手人寰。 “不治了。”大姐流着泪说,“这么大岁数了,不让她遭这个罪。” 大嫂和弟媳像我一样不参与发表意见。三个当儿子的,则一致同意大姐的决定。年近80岁的老人,治疗也未见得能保命,尽力止疼,对症用药吧。 仿佛为了摆脱“不孝”的嫌疑,大家纷纷把微信里关于癌症治疗的各种说法和事例转述出来:手术伤人;化疗杀人;放疗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某医生带着患癌老爸放弃治疗周游世界的做法备受推崇;某患癌老太放弃手术仅靠中药维持了好多年…… 婆婆腿脚残疾,“周游”自是困难重重。中药那则,让老公想起了“草原神医”,跟大家提议:“带咱妈去内蒙吧,去年我老丈人吃蒙药效果不错的。”——那是在前一年我爸术后不久,听说内蒙有个专治各种癌症的“神医”。时值春暖花开,我们一家人就带着老爸开车直奔三千里之外。其实当时想着,就算神医不神,也可让老爸饱览草原景色当作旅游了。 到了内蒙,看诊取药,挂号免费,年过70的老爸,居然连药费也免,这让我觉得“神医”绝不是为了钱胡乱吹嘘的江湖骗子——哪有骗子看病不要钱的?回来后,老爸吃了3个月蒙药,自我感觉“身上比以前有劲儿”。后来老爸恢复如常,我分析,手术割除病灶起的是主要作用,蒙药可能也发挥了提高免疫力、防止癌症复发的作用,至于神医能治好癌症一说,我是不信的,但我信他能延长癌患的生命。 恰巧,“神医”上了这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作为“最美乡村医生”,他还受到了中央领导人的接见。老公一提起他,兄弟姐妹都想起春晚上那个面相憨厚的蒙古人,再听我说也许能延长生存期,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一致同意马上赴内蒙。
3 依旧自驾。大姐、姐夫、我和小叔子带着婆婆走走歇歇,2天后抵达目的地。 相比于10个月前那一次来,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明显更热闹了。3层小楼的诊所前人山人海,挂号的队伍曲里拐弯一直排到大门外,原来在一起的就诊区和挂号区,如今已经用铁栅栏隔开。 叫号的人守着铁门维持秩序,粗门大嗓地阻止加塞儿的人,挤挤挨挨的候诊者隔着栅栏引颈翘望,个个望眼欲穿。
排了小半天,我们拿到了一张写着“1504”的挂号票,依然免费。但当被告知要4天之后才能排到。我们立马觉得嗓子冒烟——只请了5天假,路上已经耗去2天,小叔子的生意更是离不开人。 印象中,神医号脉不过三五秒,同时还用蒙语授意助手写蒙文开方,看病速度是极快的。据说他早晨5点准时起床,通常忙到21时方歇。除去洗漱、吃饭休息的时间,如此算来,一天看千把人都不成问题,1504号如何会排到第四天?
正疑惑,看见神医被一帮人簇拥着走出铁门,从候诊的人海中“突围”出来走向休息室。旁边有人说:“唉!又歇了!现在政府限制他,每天只准他看500人。” 有人问:“为啥?” 答:“这还不明白,排队的人等在这里吃住消费,才能促进当地经济发展。” 果然,这里是发展得很快,十里外的镇上挂旅店餐馆匾额的平房消失了不少,拔地而起许多二三层的邻街楼房,不过因为来得人更多,我们收起挂号票驱车回镇里,想找个标间竟也无比困难。 条件稍好的宾馆人满为患,连使用公共卫生间的旅馆都一房难求。跑了好多地方,我们最后找到了一个5张床的大房间是带卫生间的,老板还不想给住,说自家有客人要来。千求万求,店老板看着老太太腿脚不便才动了恻隐之心。我们克服男女大防,只能一家人混居了。 老板倒没因为我们住宿之急切而漫天要价,一张床才30元。出去吃饭,爆满需等位的餐馆里,饭菜也物美价廉。我暗暗祈祷,蝗虫般涌来的人流千万别污了这穷乡僻壤的淳朴民风才好。 跟老板一聊天方才知道,我们来得太盲目了。现在稍微了解点情况的人,都是先花100元“手续费”在当地先找一个“号贩子”给挂号,预定好了旅店才来,可以在预约就诊的当天赶到,免去等待的花销和焦灼,绝对划算。
神医只给1个月的药,之后2个月再用药,也可花100元“邮寄费”请人代劳,3个月后再吃药,就得再来诊脉调方了。 我们急忙加了店老板的微信,约定日后请他寄药,再来的话也预先挂号。他把我们拉进了患者交流群,说可以在群里了解有用的信息,比如诊所哪天停诊——神医每个月都要去别处坐诊几天。 老板还说:“你们不应该在这里干等,应该带着老太太去加塞。大夫心眼儿极好,他身边的人也心眼儿好。老太太这么大岁数了还有残疾,说不定能给你们先看病。” 按照老板的指点,第二天,我们起早去排队,离栅栏比较近,不一会儿就挤到了守门人跟前。我让她看白发苍苍的婆婆,几近耳语悄声说:“求求您通融一下,老人都80多了,本来就有高血压和心脏病,这会儿心悸、胸闷、气短,实在等不了。” 撒谎,是为了打动她。悄声,是怕后面排队的人听见了抗议。我做出已经按挂号票排到的样子,尽量不动声色。 对方看了婆婆一眼,也不动声色地开门,道:“只能一个家属陪着。” 婆婆让我跟着。我扶着老太太边进门边悄声致谢。后面有人喊:“咋没叫号就进人了呢?”看门人瞪眼:“谁说没叫?叫了的!”
又等了半小时才进门,看病过程跟去年一样。神医惜字如金地问了问症状,瞄了眼带去的检查报告,然后搭脉,婆婆先伸左手后伸右手,前后10秒,与此同时,助手让我在一张纸上签字,我扫一眼知道是自愿服药、生死自负一类的意思,对方催着没空儿细读。签字后让交1个月的药钱300元,说本该是600元,年过70者减半。 我立即交钱,没问为什么上次来年过70者还免费,如今却只是减半——凭良心说,即便每个月600元药钱,也不贵,越来越多年过70的人奔来,总免费,谁能免得起呢? 大姐隔着铁栅栏给我们掐算了时间,从进到出正好55秒,这还是因为婆婆行动缓慢有点儿耽误功夫。 节省了3天时间,满心欢喜。 次日,我们排队一上午取了1个月的药。小叔子排队时我和大姐在院内转悠,看见楼后庙门前许多患者在烧香磕头。高香矮香都是院子里的超市所卖,有个磕头的人起身拍拍膝盖上的灰,热心指点我们:“上柱高香吧。心诚,药就更灵了。” 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我和大姐笑着致谢。 取药后,在镇里吃过中饭,踏上了归程。 路上闲来无聊,我把这两天拍的人山人海发到了朋友圈,配文:时隔10个月再来内蒙,求医者成倍激增。但愿不虚此行。 没过一分钟,一个在政府里做官的老友发表评论:“别跟人说你是干啥的!” 我回了个傻笑的表情。
4 5天内来回奔袭5000里,我们几个累散了架,婆婆竟然没怎么萎靡。所见所闻,让她相信自己肯定会药到病除,精神出奇地好。 1个月的药很快吃完,微信联系店老板又邮了1个月的药。家里弥漫着一股难以描述的难闻的药味儿,婆婆吃得很痛苦,咬牙坚持每天3次服用。肝区疼痛依旧,没加重也没减轻,我给她买了待因片,疼了就吃,也还有效。 春暖花开,我们常常开车带着婆婆四处转悠看风景,借以分散她的注意力,减轻难受的感觉。大姐临近退休,干脆不去上班,全天候陪着老妈。夜晚,4个家庭轮流陪护。可能每个人都比以往殷勤,婆婆便产生了疑问:“我别是得了肝癌吧?” 我把医院里的检查单诊断书拿给她看——当然都是做了假的,上面写的依旧为丙肝。 婆婆放下心来,还说:“就算得了肝癌也不要紧,现在有一种微创手术,不用开膛破肚就能治疗。”老���太平时相当注意养生保健,天天收看收听电视、广播里的养生节目。尤其肝脏疾病,如何治疗相当明白。 大姐当即红了眼眶,悄声问我:“咱妈如果知道得了癌症,肯定是想治的,咱们不给她做手术,是不是太残忍?”
我说:“无论怎样选择,你要以将来不后悔为原则。像我当初为我老妈选择放弃,是因为她皮肌炎28年,脏器本已衰竭,癌症又转移,治疗的副作用反而会加速死亡,所以老妈走后我并不后悔。” 大姐左思右想,怎么想都觉得不给婆婆做手术将来会后悔。老太太自己有退休金,平时省吃俭用攒了不少“过河”钱,姐弟几家虽无富豪,日子也都可以,谁也不会推诿应尽的责任。如今正是老太太的“过河”的时候,不治疗,等她的“过河钱”变成了遗产,又于心何忍? 我们领着婆婆复查,结果是原来的癌肿增大,肝叶上又有了两个新病灶。大姐泪如雨下:“怎么发展得这么快呀?不行,得给她做手术去!” 大哥算是最坚定的反对手术的人,认为癌症就是绝症,手术也不能保命只会白白遭罪。小叔子摇摆不定,整天在网上查资料查病例,一会儿想治疗一会儿不想治疗。私下里,老公逼问我的意见,我依然告诫他,要以将来不后悔为原则。 老公生气:“将来未至,谁知道会不会后悔?你等于没说。” 我无法说。30年相处,婆婆已是亲人,却并非骨肉。我疼惜婆婆,他们姐弟疼惜之外还有撕心之痛。如今再怎么痛,尚且还骨肉相依,骨肉分离时的心境,必将与现在大大的不同。人性使然,概莫能外。而他们姐弟,恰恰都是些感性大于理性的人,我不替他们选择,我只能支持他们的任何选择。 而婆婆特别惜命,整日里听科普、揉穴位、吃保健品,恨不能长生不老,如果我们透露实情让她自己选择,也必将对她造成致命的打击。 复查的次日,大姐和老公带着婆婆踏上了赴省城三甲医院的求医之路。老公向我汇报说,人家医生说能做,却只给手术方案,不给做还是不做的建议,说做不做全凭患方意愿。至于手术效果,人家更不给你保证,各种可能写了一大堆,同意手术就签字。 自然是这样,他不说我也知道。我说:“你什么都听大姐的吧,她是家里的老大,也最孝顺,她怎么决定你都不要反对。” 他们选择了给婆婆做手术。 6月10日,预定的手术日。 一大早,老公来电话:“咱妈做好了术前准备,可是刚出来的检查单上有肺转移了,手术还有啥意义?” 他知道我老妈当初就是发现转移后放弃的治疗。
“大姐怎么说?”我问。 “她说来都来了,咱妈也知道今天手术了,不做,怕咱妈多心。”她给老太太解释是肝脏囊肿手术,囊肿怎么可以中途变卦? 于是,手术如期进行。术后,同病房同日手术的患者疼得死去活来,婆婆居然没有太大的反应,果真有个体差异。大家都很高兴:只要不遭罪,哪怕只是个安慰性手术,也值得。 又住了6天,恢复顺利。医生告知可以出院,娘仨坐软卧平安归家。婆婆明显憔悴虚弱,不似走前那样能吃能睡,我按医嘱给她每天输注人血白蛋白。 婆婆回家第四天,6月20日,我因公出国去了俄罗斯。当夜,在宾馆接到了儿子电话:“我奶奶吐血了!正在救护车上往医院赶,你快找人!” 我大惊:门静脉高压?怎么会发展这么快? 尽管是一江之隔,毕竟是两个国度,我得等白天通关才能回返。好在通讯便捷,我迅速联系专家同事赶往医院。 抢救了大半宿,有惊无险。次日上午我赶到病房时,依然在输血的婆婆拉住我的手,虚弱地说:“你差点就看不到我了……” 我故作轻松:“你太小看我们医院了。消化道出血,小事儿一桩!” “咋来的消化道出血呢?”婆婆问。 这也是我们所有人的疑问。肝硬化、肝癌晚期会发生门静脉高压大出血,但主任说婆婆不是门脉高压,病情也未发展到这份儿上,疑似介入治疗的并发症。 我只能跟婆婆撒谎:“是丙肝导致的。” 也不知道整天收听肝炎知识的她信也不信,她只是疲惫地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大姐后悔不已。不是不知道介入手术会有并发症,只是没想到这么倒霉,极小的概率竟然就摊上了。 老公也后悔:“发现转移了我就应该阻止手术的!这可倒好!原本还能吃饭能溜达,越治疗越糟糕!” 大哥没有当面埋怨,但阴沉着脸,显然是不满意姐姐弟弟在大医院面临检查结果时所做的抉择。 好在,婆婆肝区的癌痛消失了,我安慰他们:“也没白做,至少不疼了。”
5 婆婆依旧间断地呕血便血。4小时口服一次凝血酶。不让吃饭喝水,靠输液维持营养,低蛋白导致严重浮肿,又不敢大量进液。躺在床上的婆婆浑身难受,虚弱得翻身都困难,心里还极度恐惧,每吐一回便一回,都神情紧张地问我们“什么颜色的”,她有眼疾视力不好,看也看不清。 我们说:“没有血。” 她不信:“嘴里怎么咸滋滋的呢?肚子里咋这么疼呢?” 医生下达了病危通知。私下里,与我关系甚好的主任说:“中国人就是欠缺死亡教育,信奉‘好死不如赖活’。这样活着,多苦啊!如果再大量呕血,你们放弃抢救吧。大量失血病人很快会休克,比在疼痛中熬到极度衰竭的走法儿幸福得多。” 我笑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换做是你,眼看白发苍苍的老娘每吐一口血都紧张得要命,你忍心放弃抢救?” 主任长叹:“唉!等我老了,先立遗嘱。坚决杜绝无意义的抢救!坚决不让儿女受煎熬。” 我讽刺他自视过高:“贪生怕死是人类共性,你现在云淡风轻,那是死神还没拽扯你呢。” 他笑:“拽扯的时候自然要挣扎几下,挣不脱了就不挣呗!别小瞧我,我能做到!” 谈笑之间,他指点管床医生给婆婆再输1瓶人血白蛋白和2单位悬红(悬浮红细胞)。 几天后,婆婆病情平稳,有了食欲,馋各种好吃的,弄得我们都不敢在房间里吃饭。医生说可以喝点米汤时,她高兴得跟孩子似的。可是,仅仅喝了两天米汤,再次大量呕血。 紧急输血,又一番手忙脚乱的抢救,这一次,禁食的时间更长。越发虚弱的婆婆天天怀念能吃饭的时光,告诉我们趁着能吃能喝想吃啥吃啥,千万别舍不得! 这让大姐追忆起老太太在困难年代的省吃俭用和富裕后的习惯性俭省,越发的以泪洗面。如今想吃却不能吃,这都是手术治疗造成的。 出血总在反复。姐弟4家里,6人有无偿献血经历,按规定直系亲人可免费使用等量的血。除此之外,我们买血的花费也已逾万,白蛋白也是医保不能报销的巨额花费。 主任说:“你们这是花大钱给老人买罪遭呢。”
我也对老公说:“咱们这是在用老妈的痛苦成全自己的孝心。” 可是婆婆说:“我有钱。你们都花了多少了?等我存折到期了,我都还给你们。” 婆婆终于不再紧紧盯着输血袋和输液袋。浑身难受,癌痛也卷土重来。脏器在衰竭,各种指标都出现了异常。她怎么躺都难受,日夜不停地折腾。杜冷丁注射液起先还能让她一次有3个小时左右的昏沉睡眠,后来渐渐减少,1小时都睡不了。 婆婆像即将燃尽的蜡烛,一阵风来,烛火摇曳,儿女们围成圈挡住那风,将熄未熄的火苗挣扎着重燃。一而再再而三,风势渐猛,挡也挡不住,烛油也渐干,火苗微弱得几无光亮。 而我们每个人,都已经精疲力竭。 大姐全天候陪护,姨婆也从远方赶来尽心伺候。我借工作的便利,没事儿就往病房跑。兄弟3人和2个妯娌,白天要工作,晚上轮流陪护,接呕吐物、接大小便,不停地给老太太翻身按摩。出血的刺激,让婆婆总有便意,常常是接便器放在身下时便不出,撤出来立即又想便。一个人忙不过来,病床前从来没少于两个人。 仅仅是出力还好,看着她痛苦,每个人心里都煎熬。尤其大姐,眼圈总是红的。 轮歇,却是歇不过来的累。 大姐一离开病房就心神不宁,回家也睡不好。后期,她干脆衣不解带地住在病房里,每日的睡眠被分割成零星小块,熬得憔悴无比。好在同事们体恤,两人的“高间”,另一床总给安排些输液后就回家的轻症病人,极大地方便了我们陪护。
6 1个月之后,难以忍受的痛苦让婆婆嘴里开始不停地发出呻吟,说“让我死了吧”。可又总拉着我的手让我给她找最好的医生。她说我们主任医术不行,她记起十几年前胃炎住院时管床的女医生很厉害,能药到病除,催我去找她。我告诉她,那个女医生退休了,而且随儿女去了遥远的南方。 她似乎是不信,一次又一次地要我去找。 最后几天,周身浮肿的婆婆输液已经非常困难,顺着针眼漏液,但为了不让她绝望,白蛋白还继续使用着。一天比一天虚弱,婆婆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召集所有的人围在病床前,开始安排后事。房子、钱,还有祖上留下的一点金饰,一一做了分配说明,还让小儿子做了录音。 这时,每个人都无声地流泪。这世上最痛的事儿,莫过于眼睁睁看着亲人赴死,却无能为力。 大姐忍不住告诉她:“妈呀,你得的是肝癌,我们不是不救你,实在是……” 婆婆已经吐字不清,声音微弱,她表情烦躁地摆手:“别说了,别说了!” 原来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拒绝接受。
我看着她,暗暗祈求死神快点带走她吧,我不为自己的不孝脸红,心里满满都是悲凉。病房里挣扎了41天之后,8月1日婆婆终于撒手人寰。每个人都如释重负。不仅因为不用再夜以继日地陪护,更因为不用再看着她挣扎痛苦。没有悲痛欲绝,我们平静地为婆婆办理了后事。然后,每个人都昏睡了很久。 秋色斑斓时,我们驱车去看五花山。老公说:“要是不做手术,这会儿还能带着老妈呢。” 雪花飘飘时,小叔子带儿子堆雪人,忽然仰头看向窗户:“要是不做手术,咱妈这会儿肯定还能隔着玻璃看我们呢。”
春节很快来临,我们在大哥家吃团圆饭,大姐动筷不久,突然眼圈一红,起身去了卧室。嫂子叹气:“唉,大姐想咱妈了。要是不治疗,说不定咱妈还能过了这个年。” 姐夫举杯:“今天过大年啊,咱们都高高兴兴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只要咱们尽了该尽的孝心担了该担的责任,就不要后悔,对不对?” 鞭炮声中,一片酒杯相撞的声音。
大姐也重新上桌,强颜欢笑:“来,干杯!新年快乐!咱们都要活得开心啊!老妈在天上看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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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lumia930写道:
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1 2017年大年三十,阖家团聚。满桌珍馐美味,78岁的婆婆说没胃口,还指着右肋下说:“这两天这疙瘩有点疼。”
我和大姑姐面面相觑。读懂了她眼神里的恐惧,我冲她摇头,也摇碎心里模模糊糊的不祥预感,轻声安慰:“不能是。” 她也自我安慰地嘀咕:“不能。” 婆婆耳聋,我老公大声对她说:“现在医院放假,过完年带你查查去。” 大姐是妇产科医生,我在医院做行政之前,也做过十几年内科护士。我俩是卫校校友,年轻时的闺蜜,后来又成了一家人,做了姑姐弟媳。这个我们都叫“妈”的老太太,身体一有风吹草动,自然要指望着我俩,而且,我在综合医院,��妇幼专科医院的大姐更得倚重。 老公和大伯哥、小叔子向我和大姐投来问询的目光。大姐低声说:“丙肝演变成肝癌要二三十年呢,何况咱妈半年前检查连肝硬化都没有。”
我知道临床有些病例并不按教科书的套路出牌,估计是大姐觉得大过年的,不想给众人添堵。于是我也轻描淡写:“并非所有丙肝都癌变的。”又大声安慰婆婆:“妈,你可能就是肋间神经疼。”
独居的婆婆除了自小腿脚残疾,身体一直很好。60岁后每年体检,各项指标都很正常。72岁那年发现无症状的丙肝,我和大姐把感染途径分析来分析去,觉得只有一次拔牙很可疑——婆婆当初没把牙疼当病,图方便自己去的个人诊所,估计是消毒灭菌不严格——但也只是“可疑”而已,尽管有化验单对比,但还不足以把那个诊所的牙医指证为罪魁祸首。
又做了几次化验,确定是慢性丙肝后,大姐经常在家给婆婆输液,按医嘱规范用药。婆婆偶有腹胀、食欲不振的症状,输液即可好转,血清ALT、AST指标有起起伏伏的变化,但都并未比正常值高出太多,肝胆彩超也无任何异常。
我们常在婆婆家聚餐。得知丙肝会传染,大嫂和弟媳流露出过恐惧,他们尤其担心孩子。我带点夸张地科普:“如果没有胃溃疡,你就是大把地吃丙肝病毒都没事儿。只要别让血液挨上病毒,就不会染病。” 大哥指责大嫂:“瞎担心什么?整天在外面吃饭,你知道一桌人谁有病谁没病?” 我们都知道,当然是分餐制或者给婆婆固定餐具更安全。但婆婆生性敏感,一辈子都自卑,总觉得自己残疾遭人嫌。她不主动采取隔离措施,若我们提出来,她肯定会觉得连儿女都嫌弃她。 大姐曾把消毒粉拿回家,悄悄浸泡碗筷,也没有坚持长久。作为儿女里最为孝顺的老大,她几乎每天陪婆婆吃中午饭。有她的“不在意”做榜样,大家自然也就一如既往。
我们都小瞧了丙肝,以为肝癌这个杀手即使会来,也才刚刚启程而已,路还远着呢,等它临门,估计也是婆婆将近百岁之时,何惧之有? 可婆婆染病刚刚6载,我却似乎听见了肝癌叩门的声音。
2 初七一上班,我们立即带婆婆去了医院。果然查出了肝癌。一个比鸡蛋略小的瘤体,长在肝左叶。 大姐不肯相信,查了彩超又查CT,造影增强,各种化验,最后也只能不得不流着泪接受现实。 兄弟姊妹聚齐了召开家庭会议,议题就是:治,还是不治? 大家把目光看向我,不仅是因为我曾在内科见多了癌症,也因为我母亲死于肺癌转移的脑瘤、我父亲一年前刚做了牙龈癌手术。当初母亲的癌症一发现转移性脑瘤,我就放弃了治疗;父亲的癌症因为他原有心脏病,风险太大,多家医院拒绝手术,我却求爷爷告奶奶最后公证签字,硬是做了手术。 大家都认为我“主意正”,但我更得把自己的位置摆正。平时大家关系再亲,我也只是儿媳,婆婆并非生我养我的亲妈,我不敢为她的生死担责。我坦言:“在这个家里,轮不到我拿主意。如果你们决定治疗,我负责找最好的医生。”
经常有大城市大医院的专家来我们医院“走穴”手术。地级市的二甲医院,规模不小,新建的导管室,设备虽算不上国内一流,在省内绝对是领先的,只是本院医生手术经验欠缺而已。我能通过关系请来三甲医院手术经验丰富的专家主刀,绝对可以在家门口做肝癌介入手术。 但是我们也有亲戚做过这种手术,我们见过他术后一周内那种撕心裂肺又无药可止的疼痛。而且术后不到一年,人也还是撒手人寰。 “不治了。”大姐流着泪说,“这么大岁数了,不让她遭这个罪。” 大嫂和弟媳像我一样不参与发表意见。三个当儿子的,则一致同意大姐的决定。年近80岁的老人,治疗也未见得能保命,尽力止疼,对症用药吧。 仿佛为了摆脱“不孝”的嫌疑,大家纷纷把微信里关于癌症治疗的各种说法和事例转述出来:手术伤人;化疗杀人;放疗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某医生带着患癌老爸放弃治疗周游世界的做法备受推崇;某患癌老太放弃手术仅靠中药维持了好多年…… 婆婆腿脚残疾,“周游”自是困难重重。中药那则,让老公想起了“草原神医”,跟大家提议:“带咱妈去内蒙吧,去年我老丈人吃蒙药效果不错的。”——那是在前一年我爸术后不久,听说内蒙有个专治各种癌症的“神医”。时值春暖花开,我们一家人就带着老爸开车直奔三千里之外。其实当时想着,就算神医不神,也可让老爸饱览草原景色当作旅游了。 到了内蒙,看诊取药,挂号免费,年过70的老爸,居然连药费也免,这让我觉得“神医”绝不是为了钱胡乱吹嘘的江湖骗子——哪有骗子看病不要钱的?回来后,老爸吃了3个月蒙药,自我感觉“身上比以前有劲儿”。后来老爸恢复如常,我分析,手术割除病灶起的是主要作用,蒙药可能也发挥了提高免疫力、防止癌症复发的作用,至于神医能治好癌症一说,我是不信的,但我信他能延长癌患的生命。 恰巧,“神医”上了这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作为“最美乡村医生”,他还受到了中央领导人的接见。老公一提起他,兄弟姐妹都想起春晚上那个面相憨厚的蒙古人,再听我说也许能延长生存期,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一致同意马上赴内蒙。
3 依旧自驾。大姐、姐夫、我和小叔子带着婆婆走走歇歇,2天后抵达目的地。 相比于10个月前那一次来,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明显更热闹了。3层小楼的诊所前人山人海,挂号的队伍曲里拐弯一直排到大门外,原来在一起的就诊区和挂号区,如今已经用铁栅栏隔开。 叫号的人守着铁门维持秩序,粗门大嗓地阻止加塞儿的人,挤挤挨挨的候诊者隔着栅栏引颈翘望,个个望眼欲穿。
排了小半天,我们拿到了一张写着“1504”的挂号票,依然免费。但当被告知要4天之后才能排到。我们立马觉得嗓子冒烟——只请了5天假,路上已经耗去2天,小叔子的生意更是离不开人。 印象中,神医号脉不过三五秒,同时还用蒙语授意助手写蒙文开方,看病速度是极快的。据说他早晨5点准时起床,通常忙到21时方歇。除去洗漱、吃饭休息的时间,如此算来,一天看千把人都不成问题,1504号如何会排到第四天?
正疑惑,看见神医被一帮人簇拥着走出铁门,从候诊的人海中“突围”出来走向休息室。旁边有人说:“唉!又歇了!现在政府限制他,每天只准他看500人。” 有人问:“为啥?” 答:“这还不明白,排队的人等在这里吃住消费,才能促进当地经济发展。” 果然,这里是发展得很快,十里外的镇上挂旅店餐馆匾额的平房消失了不少,拔地而起许多二三层的邻街楼房,不过因为来得人更多,我们收起挂号票驱车回镇里,想找个标间竟也无比困难。 条件稍好的宾馆人满为患,连使用公共卫生间的旅馆都一房难求。跑了好多地方,我们最后找到了一个5张床的大房间是带卫生间的,老板还不想给住,说自家有客人要来。千求万求,店老板看着老太太腿脚不便才动了恻隐之心。我们克服男女大防,只能一家人混居了。 老板倒没因为我们住宿之急切而漫天要价,一张床才30元。出去吃饭,爆满需等位的餐馆里,饭菜也物美价廉。我暗暗祈祷,蝗虫般涌来的人流千万别污了这穷乡僻壤的淳朴民风才好。 跟老板一聊天方才知道,我们来得太盲目了。现在稍微了解点情况的人,都是先花100元“手续费”在当地先找一个“号贩子”给挂号,预定好了旅店才来,可以在预约就诊的当天赶到,免去等待的花销和焦灼,绝对划算。
神医只给1个月的药,之后2个月再用药,也可花100元“邮寄费”请人代劳,3个月后再吃药,就得再来诊脉调方了。 我们急忙加了店老板的微信,约定日后请他寄药,再来的话也预先挂号。他把我们拉进了患者交流群,说可以在群里了解有用的信息,比如诊所哪天停诊——神医每个月都要去别处坐诊几天。 老板还说:“你们不应该在这里干等,应该带着老太太去加塞。大夫心眼儿极好,他身边的人也心眼儿好。老太太这么大岁数了还有残疾,说不定能给你们先看病。” 按照老板的指点,第二天,我们起早去排队,离栅栏比较近,不一会儿就挤到了守门人跟前。我让她看白发苍苍的婆婆,几近耳语悄声说:“求求您通融一下,老人都80多了,本来就有高血压和心脏病,这会儿心悸、胸闷、气短,实在等不了。” 撒谎,是为了打动她。悄声,是怕后面排队的人听见了抗议。我做出已经按挂号票排到的样子,尽量不动声色。 对方看了婆婆一眼,也不动声色地开门,道:“只能一个家属陪着。” 婆婆让我跟着。我扶着老太太边进门边悄声致谢。后面有人喊:“咋没叫号就进人了呢?”看门人瞪眼:“谁说没叫?叫了的!”
又等了半小时才进门,看病过程跟去年一样。神医惜字如金地问了问症状,瞄了眼带去的检查报告,然后搭脉,婆婆先伸左手后伸右手,前后10秒,与此同时,助手让我在一张纸上签字,我扫一眼知道是自愿服药、生死自负一类的意思,对方催着没空儿细读。签字后让交1个月的药钱300元,说本该是600元,年过70者减半。 我立即交钱,没问为什么上次来年过70者还免费,如今却只是减半——凭良心说,即便每个月600元药钱,也不贵,越来越多年过70的人奔来,总免费,谁能免得起呢? 大姐隔着铁栅栏给我们掐算了时间,从进到出正好55秒,这还是因为婆婆行动缓慢有点儿耽误功夫。 节省了3天时间,满心欢喜。 次日,我们排队一上午取了1个月的药。小叔子排队时我和大姐在院内转悠,看见楼后庙门前许多患者在烧香磕头。高香矮香都是院子里的超市所卖,有个磕头的人起身拍拍膝盖上的灰,热心指点我们:“上柱高香吧。心诚,药就更灵了。” 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我和大姐笑着致谢。 取药后,在镇里吃过中饭,踏上了归程。 路上闲来无聊,我把这两天拍的人山人海发到了朋友圈,配文:时隔10个月再来内蒙,求医者成倍激增。但愿不虚此行。 没过一分钟,一个在政府里做官的老友发表评论:“别跟人说你是干啥的!” 我回了个傻笑的表情。
4 5天内来回奔袭5000里,我们几个累散了架,婆婆竟然没怎么萎靡。所见所闻,让她相信自己肯定会药到病除,精神出奇地好。 1个月的药很快吃完,微信联系店老板又邮了1个月的药。家里弥漫着一股难以描述的难闻的药味儿,婆婆吃得很痛苦,咬牙坚持每天3次服用。肝区疼痛依旧,没加重也没减轻,我给她买了待因片,疼了就吃,也还有效。 春暖花开,我们常常开车带着婆婆四处转悠看风景,借以分散她的注意力,减轻难受的感觉。大姐临近退休,干脆不去上班,全天候陪着老妈。夜晚,4个家庭轮流陪护。可能每个人都比以往殷勤,婆婆便产生了疑问:“我别是得了肝癌吧?” 我把医院里的检查单诊断书拿给她看——当然都是做了假的,上面写的依旧为丙肝。 婆婆放下心来,还说:“就算得了肝癌也不要紧,现在有一种微创手术,不用开膛破肚就能治疗。”老太太平时相当注意养生保健,天天收看收听电视、广播里的养生节目。尤其肝脏疾病,如何治疗相当明白。 大姐当即红了眼眶,悄声问我:“咱妈如果知道得了癌症,肯定是想治的,咱们不给她做手术,是不是太残忍?”
我说:“无论怎样选择,你要以将来不后悔为原则。像我当初为我老妈选择放弃,是因为她皮肌炎28年,脏器本已衰竭,癌症又转移,治疗的副作用反而会加速死亡,所以老妈走后我并不后悔。” 大姐左思右想,怎么想都觉得不给婆婆做手术将来会后悔。老太太自己有退休金,平时省吃俭用攒了不少“过河”钱,姐弟几家虽无富豪,日子也都可以,谁也不会推诿应尽的责任。如今正是老太太的“过河”的时候,不治疗,等她的“过河钱”变成了遗产,又于心何忍? 我们领着婆婆复查,结果是原来的癌肿增大,肝叶上又有了两个新病灶。大姐泪如雨下:“怎么发展得这么快呀?不行,得给她做手术去!” 大哥算是最坚定的反对手术的人,认为癌症就是绝症,手术也不能保命只会白白遭罪。小叔子摇摆不定,整天在网上查资料查病例,一会儿想治疗一会儿不想治疗。私下里,老公逼问我的意见,我依然告诫他,要以将来不后悔为原则。 老公生气:“将来未至,谁知道会不会后悔?你等于没说。” 我无法说。30年相处,婆婆已是亲人,却并非骨肉。我疼惜婆婆,他们姐弟疼惜之外还有撕心之痛。如今再怎么痛,尚且还骨肉相依,骨肉分离时的心境,必将与现在大大的不同。人性使然,概莫能外。而他们姐弟,恰恰都是些感性大于理性的人,我不替他们选择,我只能支持他们的任何选择。 而婆婆特别惜命,整日里听科普、揉穴位、吃保健品,恨不能长生不老,如果我们透露实情让她自己选择,也必将对她造成致命的打击。 复查的次日,大姐和老公带着婆婆踏上了赴省城三甲医院的求医之路。老公向我汇报说,人家医生说能做,却只给手术方案,不给做还是不做的建议,说做不做全凭患方意愿。至于手术效果,人家更不给你保证,各种可能写了一大堆,同意手术就签字。 自然是这样,他不说我也知道。我说:“你什么都听大姐的吧,她是家里的老大,也最孝顺,她怎么决定你都不要反对。” 他们选择了给婆婆做手术。 6月10日,预定的手术日。 一大早,老公来电话:“咱妈做好了术前准备,可是刚出来的检查单上有肺转移了,手术还有啥意义?” 他知道我老妈当初就是发现转移后放弃的治疗。
“大姐怎么说?”我问。 “她说来都来了,咱妈也知道今天手术了,不做,怕咱妈多心。”她给老太太解释是肝脏囊肿手术,囊肿怎么可以中途变卦? 于是,手术如期进行。术后,同病房同日手术的患者疼得死去活来,婆婆居然没有太大的反应,果真有个体差异。大家都很高兴:只要不遭罪,哪怕只是个安慰性手术,也值得。 又住了6天,恢复顺利。医生告知可以出院,娘仨坐软卧平安归家。婆婆明显憔悴虚弱,不似走前那样能吃能睡,我按医嘱给她每天输注人血白蛋白。 婆婆回家第四天,6月20日,我因公出国去了俄罗斯。当夜,在宾馆接到了儿子电话:“我奶奶吐血了!正在救护车上往医院赶,你快找人!” 我大惊:门静脉高压?怎么会发展这么快? 尽管是一江之隔,毕竟是两个国度,我得等白天通关才能回返。好在通讯便捷,我迅速联系专家同事赶往医院。 抢救了大半宿,有惊无险。次日上午我赶到病房时,依然在输血的婆婆拉住我的手,虚弱地说:“你差点就看不到我了……” 我故作轻松:“你太小看我们医院了。消化道出血,小事儿一桩!” “咋来的消化道出血呢?”婆婆问。 这也是我们所有人的疑问。肝硬化、肝癌晚期会发生门静脉高压大出血,但主任说婆婆不是门脉高压,病情也未发展到这份儿上,疑似介入治疗的并发症。 我只能跟婆婆撒谎:“是丙肝导致的。” 也不知道整天收听肝炎知识的她信也不信,她只是疲惫地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大姐后悔不已。不是不知道介入手术会有并发症,只是没想到这么倒霉,极小的概率竟然就摊上了。 老公也后悔:“发现转移了我就应该阻止手术的!这可倒好!原本还能吃饭能溜达,越治疗越糟糕!” 大哥没有当面埋怨,但阴沉着脸,显然是不满意姐姐弟弟在大医院面临检查结果时所做的抉择。 好在,婆婆肝区的癌痛消失了,我安慰他们:“也没白做,至少不疼了。”
5 婆婆依旧间断地呕血便血。4小时口服一次凝血酶。不让吃饭喝水,靠输液维持营养,低蛋白导致严重浮肿,又不敢大量进液。躺在床上的婆婆浑身难受,虚弱得翻身都困难,心里还极度恐惧,每吐一回便一回,都神情紧张地问我们“什么颜色的”,她有眼疾视力不好,看也看不清。 我们说:“没有血。” 她不信:“嘴里怎么咸滋滋的呢?肚子里咋这么疼呢?” 医生下达了病危通知。私下里,与我关系甚好的主任说:“中国人就是欠缺死亡教育,信奉‘好死不如赖活’。这样活着,多苦啊!如果再大量呕血,你们放弃抢救吧。大量失血病人很快会休克,比在疼痛中熬到极度衰竭的走法儿幸福得多。” 我笑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换做是你,眼看白发苍苍的老娘每吐一口血都紧张得要命,你忍心放弃抢救?” 主任长叹:“唉!等我老了,先立遗嘱。坚决杜绝无意义的抢救!坚决不让儿女受煎熬。” 我讽刺他自视过高:“贪生怕死是人类共性,你现在云淡风轻,那是死神还没拽扯你呢。” 他笑:“拽扯的时候自然要挣扎几下,挣不脱了就不挣呗!别小瞧我,我能做到!” 谈笑之间,他指点管床医生给婆婆再输1瓶人血白蛋白和2单位悬红(悬浮红细胞)。 几天后,婆婆病情平稳,有了食欲,馋各种好吃的,弄得我们都不敢在房间里吃饭。医生说可以喝点米汤时,她高兴得跟孩子似的。可是,仅仅喝了两天米汤,再次大量呕血。 紧急输血,又一番手忙脚乱的抢救,这一次,禁食的时间更长。越发虚弱的婆婆天天怀念能吃饭的时光,告诉我们趁着能吃能喝想吃啥吃啥,千万别舍不得! 这让大姐追忆起老太太在困难年代的省吃俭用和富裕后的习惯性俭省,越发的以泪洗面。如今想吃却不能吃,这都是手术治疗造成的。 出血总在反复。姐弟4家里,6人有无偿献血经历,按规定直系亲人可免费使用等量的血。除此之外,我们买血的花费也已逾万,白蛋白也是医保不能报销的巨额花费。 主任说:“你们这是花大钱给老人买罪遭呢。”
我也对老公说:“咱们这是在用老妈的痛苦成全自己的孝心。” 可是婆婆说:“我有钱。你们都花了多少了?等我存折到期了,我都还给你们。” 婆婆终于不再紧紧盯着输血袋和输液袋。浑身难受,癌痛也卷土重来。脏器在衰竭,各种指标都出现了异常。她怎么躺都难受,日夜不停地折腾。杜冷丁注射液起先还能让她一次有3个小时左右的昏沉睡眠,后来渐渐减少,1小时都睡不了。 婆婆像即将燃尽的蜡烛,一阵风来,烛火摇曳,儿女们围成圈挡住那风,将熄未熄的火苗挣扎着重燃。一而再再而三,风势渐猛,挡也挡不住,烛油也渐干,火苗微弱得几无光亮。 而我们每个人,都已经精疲力竭。 大姐全天候陪护,姨婆也从远方赶来尽心伺候。我借工作的便利,没事儿就往病房跑。兄弟3人和2个妯娌,白天要工作,晚上轮流陪护,接呕吐物、接大小便,不停地给老太太翻身按摩。出血的刺激,让婆婆总有便意,常常是接便器放在身下时便不出,撤出来立即又想便。一个人忙不过来,病床前从来没少于两个人。 仅仅是出力还好,看着她痛苦,每个人心里都煎熬。尤其大姐,眼圈总是红的。 轮歇,却是歇不过来的累。 大姐一离开病房就心神不宁,回家也睡不好。后期,她干脆衣不解带地住在病房里,每日的睡眠被分割成零星小块,熬得憔悴无比。好在同事们体恤,两人的“高间”,另一床总给安排些输液后就回家的轻症病人,极大地方便了我们陪护。
6 1个月之后,难以忍受的痛苦让婆婆嘴里开始不停地发出呻吟,说“让我死了吧”。可又总拉着我的手让我给她找最好的医生。她说我们主任医术不行,她记起十几年前胃炎住院时管床的女医生很厉害,能药到病除,催我去找她。我告诉她,那个女医生退休了,而且随儿女去了遥远的南方。 她似乎是不信,一次又一次地要我去找。 最后几天,周身浮肿的婆婆输液已经非常困难,顺着针眼漏液,但为了不让她绝望,白蛋白还继续使用着。一天比一天虚弱,婆婆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召集所有的人围在病床前,开始安排后事。房子、钱,还有祖上留下的一点金饰,一一做了分配说明,还让小儿子做了录音。 这时,每个人都无声地流泪。这世上最痛的事儿,莫过于眼睁睁看着亲人赴死,却无能为力。 大姐忍不住告诉她:“妈呀,你得的是肝癌,我们不是不救你,实在是……” 婆婆已经吐字不清,声音微弱,她表情烦躁地摆手:“别说了,别说了!” 原来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拒绝接受。
我看着她,暗暗祈求死神快点带走她吧,我不为自己的不孝脸红,心里满满都是悲凉。病房里挣扎了41天之后,8月1日婆婆终于撒手人寰。每个人都如释重负。不仅因为不用再夜以继日地陪护,更因为不用再看着她挣扎痛苦。没有悲痛欲绝,我们平静地为婆婆办理了后事。然后,每个人都昏睡了很久。 秋色斑斓时,我们驱车去看五花山。老公说:“要是不做手术,这会儿还能带着老妈呢。” 雪花飘飘时,小叔子带儿子堆雪人,忽然仰头看向窗户:“要是不做手术,咱妈这会儿肯定还能隔着玻璃看我们呢。”
春节很快来临,我们在大哥家吃团圆饭,大姐动筷不久,突然眼圈一红,起身去了卧室。嫂子叹气:“唉,大姐想咱妈了。要是不治疗,说不定咱妈还能过了这个年。” 姐夫举杯:“今天过大年啊,咱们都高高兴兴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只要咱们尽了该尽的孝心担了该担的责任,就不要后悔,对不对?” 鞭炮声中,一片酒杯相撞的声音。
大姐也重新上桌,强颜欢笑:“来,干杯!新年快乐!咱们都要活得开心啊!老妈在天上看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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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lumia930写道:
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1 2017年大年三十,阖家团聚。满桌珍馐美味,78岁的婆婆说没胃口,还指着右肋下说:“这两天这疙瘩有点疼。”
我和大姑姐面面相觑。读懂了她眼神里的恐惧,我冲她摇头,也摇碎心里模模糊糊的不祥预感,轻声安慰:“不能是。” 她也自我安慰地嘀咕:“不能。” 婆婆耳聋,我老公大声对她说:“现在医院放假,过完年带你查查去。” 大姐是妇产科医生,我在医院做行政之前,也做过十几年内科护士。我俩是卫校校友,年轻时的闺蜜,后来又成了一家人,做了姑姐弟媳。这个我们都叫“妈”的老太太,身体一有风吹草动,自然要指望着我俩,而且,我在综合医院,比妇幼专科医院的大姐更得倚重。 老公和大伯哥、小叔子向我和大姐投来问询的目光。大姐低声说:“丙肝演变成肝癌要二三十年呢,何况咱妈半年前检查连肝硬化都没有。”
我知道临床有些病例并不按教科书的套路出牌,估计是大姐觉得大过年的,不想给众人添堵。于是我也轻描淡写:“并非所有丙肝都癌变的。”又大声安慰婆婆:“妈,你可能就是肋间神经疼。”
独居的婆婆除了自小腿脚残疾,身体一直很好。60岁后每年体检,各项指标都很正常。72岁那年发现无症状的丙肝,我和大姐把感染途径分析来分析去,觉得只有一次拔牙很可疑——婆婆当初没把牙疼当病,图方便自己去的个人诊所,估计是消毒灭菌不严格——但也只是“可疑”而已,尽管有化验单对比,但还不足以把那个诊所的牙医指证为罪魁祸首。
又做了几次化验,确定是慢性丙肝后,大姐经常在家给婆婆输液,按医嘱规范用药。婆婆偶有腹胀、食欲不振的症状,输液即可好转,血清ALT、AST指标有起起伏伏的变化,但都并未比正常值高出太多,肝胆彩超也无任何异常。
我们常在婆婆家聚餐。得知丙肝会传染,大嫂和弟媳流露出过恐惧,他们尤其担心孩子。我带点夸张地科普:“如果没有胃溃疡,你就是大把地吃丙肝病毒都没事儿。只要别让血液挨上病毒,就不会染病。” 大哥指责大嫂:“瞎担心什么?整天在外面吃饭,你知道一桌人谁有病谁没病?” 我们都知道,当然是分餐制或者给婆婆固定餐具更安全。但婆婆生性敏感,一辈子都自卑,总觉得自己残疾遭人嫌。她不主动采取隔离措施,若我们提出来,她肯定会觉得连儿女都嫌弃她。 大姐曾把消毒粉拿回家,悄悄浸泡碗筷,也没有坚持长久。作为儿女里最为孝顺的老大,她几乎每天陪婆婆吃中午饭。有她的“不在意”做榜样,大家自然也就一如既往。
我们都小瞧了丙肝,以为肝癌这个杀手即使会来,也才刚刚启程而已,路还远着呢,等它临门,估计也是婆婆将近百岁之时,何惧之有? 可婆婆染病刚刚6载,我却似乎听见了肝癌叩门的声音。
2 初七一上班,我们立即带婆婆去了医院。果然查出了肝癌。一个比鸡蛋略小的瘤体,长在肝左叶。 大姐不肯相信,查了彩超又查CT,造影增强,各种化验,最后也只能不得不流着泪接受现实。 兄弟姊妹聚齐了召开家庭会议,议题就是:治,还是不治? 大家把目光看向我,不仅是因为我曾在内科见多了癌症,也因为我母亲死于肺癌转移的脑瘤、我父亲一年前刚做了牙龈癌手术。当初母亲的癌症一发现转移性脑瘤,我就放弃了治疗;父亲的癌症因为他原有心脏病,风险太大,多家医院拒绝手术,我却求爷爷告奶奶最后公证签字,硬是做了手术。 大家都认为我“主意正”,但我更得把自己的位置摆正。平时大家关系再亲,我也只是儿媳,婆婆并非生我养我的亲妈,我不敢为她的生死担责。我坦言:“在这个家里,轮不到我拿主意。如果你们决定治疗,我负责找最好的医生。”
经常有大城市大医院的专家来我们医院“走穴”手术。地级市的二甲医院,规模不小,新建的导管室,设备虽算不上国内一流,在省内绝对是领先的,只是本院医生手术经验欠缺而已。我能通过关系请来三甲医院手术经验丰富的专家主刀,绝对可以在家门口做肝癌介入手术。 但是我们也有亲戚做过这种手术,我们见过他术后一周内那种撕心裂肺又无药可止的疼痛。而且术后不到一年,人也还是撒手人寰。 “不治了。”大姐流着泪说,“这么大岁数了,不让她遭这个罪。” 大嫂和弟媳像我一样不参与发表意见。三个当儿子的,则一致同意大姐的决定。年近80岁的老人,治疗也未见得能保命,尽力止疼,对症用药吧。 仿佛为了摆脱“不孝”的嫌疑,大家纷纷把微信里关于癌症治疗的各种说法和事例转述出来:手术伤人;化疗杀人;放疗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某医生带着患癌老爸放弃治疗周游世界的做法备受推崇;某患癌老太放弃手术仅靠中药维持了好多年…… 婆婆腿脚残疾,“周游”自是困难重重。中药那则,让老公想起了“草原神医”,跟大家提议:“带咱妈去内蒙吧,去年我老丈人吃蒙药效果不错的。”——那是在前一年我爸术后不久,听说内蒙有个专治各种癌症的“神医”。时值春暖花开,我们一家人就带着老爸开车直奔三千里之外。其实当时想着,就算神医不神,也可让老爸饱览草原景色当作旅游了。 到了内蒙,看诊取药,挂号免费,年过70的老爸,居然连药费也免,这让我觉得“神医”绝不是为了钱胡乱吹嘘的江湖骗子——哪有骗子看病不要钱的?回来后,老爸吃了3个月蒙药,自我感觉“身上比以前有劲儿”。后来老爸恢复如常,我分析,手术割除病灶起的是主要作用,蒙药可能也发挥了提高免疫力、防止癌症复发的作用,至于神医能治好癌症一说,我是不信的,但我信他能延长癌患的生命。 恰巧,“神医”上了这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作为“最美乡村医生”,他还受到了中央领导人的接见。老公一提起他,兄弟姐妹都想起春晚上那个面相憨厚的蒙古人,再听我说也许能延长生存期,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一致同意马上赴内蒙。
3 依旧自驾。大姐、姐夫、我和小叔子带着婆婆走走歇歇,2天后抵达目的地。 相比于10个月前那一次来,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明显更热闹了。3层小楼的诊所前人山人海,挂号的队伍曲里拐弯一直排到大门外,原来在一起的就诊区和挂号区,如今已经用铁栅栏隔开。 叫号的人守着铁门维持秩序,粗门大嗓地阻止加塞儿的人,挤挤挨挨的候诊者隔着栅栏引颈翘望,个个望眼欲穿。
排了小半天,我们拿到了一张写着“1504”的挂号票,依然免费。但当被告知要4天之后才能排到。我们立马觉得嗓子冒烟——只请了5天假,路上已经耗去2天,小叔子的生意更是离不开人。 印象中,神医号脉不过三五秒,同时还用蒙语授意助手写蒙文开方,看病速度是极快的。据说他早晨5点准时起床,通常忙到21时方歇。除去洗漱、吃饭休息的时间,如此算来,一天看千把人都不成问题,1504号如何会排到第四天?
正疑惑,看见神医被一帮人簇拥着走出铁门,从候诊的人海中“突围”出来走向休息室。旁边有人说:“唉!又歇了!现在政府限制他,每天只准他看500人。” 有人问:“为啥?” 答:“这还不明白,排队的人等在这里吃住消费,才能促进当地经济发展。” 果然,这里是发展得很快,十里外的镇上挂旅店餐馆匾额的平房消失了不少,拔地而起许多二三层的邻街楼房,不过因为来得人更多,我们收起挂号票驱车回镇里,想找个标间竟也无比困难。 条件稍好的宾馆人满为患,连使用公共卫生间的旅馆都一房难求。跑了好多地方,我们最后找到了一个5张床的大房间是带卫生间的,老板还不想给住,说自家有客人要来。千求万求,店老板看着老太太腿脚不便才动了恻隐之心。我们克服男女大防,只能一家人混居了。 老板倒没因为我们住宿之急切而漫天要价,一张床才30元。出去吃饭,爆满需等位的餐馆里,饭菜也物美价廉。我暗暗祈祷,蝗虫般涌来的人流千万别污了这穷乡僻壤的淳朴民风才好。 跟老板一聊天方才知道,我们来得太盲目了。现在稍微了解点情况的人,都是先花100元“手续费”在当地先找一个“号贩子”给挂号,预定好了旅店才来,可以在预约就诊的当天赶到,免去等待的花销和焦灼,绝对划算。
神医只给1个月的药,之后2个月再用药,也可花100元“邮寄费”请人代劳,3个月后再吃药,就得再来诊脉调方了。 我们急忙加了店老板的微信,约定日后请他寄药,再来的话也预先挂号。他把我们拉进了患者交流群,说可以在群里了解有用的信息,比如诊所哪天停诊——神医每个月都要去别处坐诊几天。 老板还说:“你们不应该在这里干等,应该带着老太太去加塞。大夫心眼儿极好,他身边的人也心眼儿好。老太太这么大岁数了还有残疾,说不定能给你们先看病。” 按照老板的指点,第二天,我们起早去排队,离栅栏比较近,不一会儿就挤到了守门人跟前。我让她看白发苍苍的婆婆,几近耳语悄声说:“求求您通融一下,老人都80多了,本来就有高血压和心脏病,这会儿心悸、胸闷、气短,实在等不了。” 撒谎,是为了打动她。悄声,是怕后面排队的人听见了抗议。我做出已经按挂号票排到的样子,尽量不动声色。 对方看了婆婆一眼,也不动声色地开门,道:“只能一个家属陪着。” 婆婆让我跟着。我扶着老太太边进门边悄声致谢。后面有人喊:“咋没叫号就进人了呢?”看门人瞪眼:“谁说没叫?叫了的!”
又等了半小时才进门,看病过程跟去年一样。神医惜字如金地问了问症状,瞄了眼带去的检查报告,然后搭脉,婆婆先伸左手后伸右手,前后10秒,与此同时,助手让我在一张纸上签字,我扫一眼知道是自愿服药、生死自负一类的意思,对方催着没空儿细读。签字后让交1个月的药钱300元,说本该是600元,年过70者减半。 我立即交钱,没问为什么上次来年过70者还免费,如今却只是减半——凭良心说,即便每个月600元药钱,也不贵,越来越多年过70的人奔来,总免费,谁能免得起呢? 大姐隔着铁栅栏给我们掐算了时间,从进到出正好55秒,这还是因为婆婆行动缓慢有点儿耽误功夫。 节省了3天时间,满心欢喜。 次日,我们排队一上午取了1个月的药。小叔子排队时我和大姐在院内转悠,看见楼后庙门前许多患者在烧香磕头。高香矮香都是院子里的超市所卖,有个磕头的人起身拍拍膝盖上的灰,热心指点我们:“上柱高香吧。心诚,药就更灵了。” 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我和大姐笑着致谢。 取药后,在镇里吃过中饭,踏上了归程。 路上闲来无聊,我把这两天拍的人山人海发到了朋友圈,配文:时隔10个月再来内蒙,求医者成倍激增。但愿不虚此行。 没过一分钟,一个在政府里做官的老友发表评论:“别跟人说你是干啥的!” 我回了个傻笑的表情。
4 5天内来回奔袭5000里,我们几个累散了架,婆婆竟然没怎么萎靡。所见所闻,让她相信自己肯定会药到病除,精神出奇地好。 1个月的药很快吃完,微信联系店老板又邮了1个月的药。家里弥漫着一股难以描述的难闻的药味儿,婆婆吃得很痛苦,咬牙坚持每天3次服用。肝区疼痛依旧,没加重也没减轻,我给她买了待因片,疼了就吃,也还有效。 春暖花开,我们常常开车带着婆婆四处转悠看风景,借以分散她的注意力,减轻难受的感觉。大姐临近退休,干脆不去上班,全天候陪着老妈。夜晚,4个家庭轮流陪护。可能每个人都比以往殷勤,婆婆便产生了疑问:“我别是得了肝癌吧?” 我把医院里的检查单诊断书拿给她看——当然都是做了假的,上面写的依旧为丙肝。 婆婆放下心来,还说:“就算得了肝癌也不要紧,现在有一种微创手术,不用开膛破肚就能治疗。”老太太平时相当注意养生保健,天天收看收听电视、广播里的养生节目。尤其肝脏疾病,如何治疗相当明白。 大姐当即红了眼眶,悄声问我:“咱妈如果知道得了癌症,肯定是想治的,咱们不给她做手术,是不是太残忍?”
我说:“无论怎样选择,你要以将来不后悔为原则。像我当初为我老妈选择放弃,是因为她皮肌炎28年,脏器本已衰竭,癌症又转移,治疗的副作用反而会加速死亡,所以老妈走后我并不后悔。” 大姐左思右想,怎么想都觉得不给婆婆做手术将来会后悔。老太太自己有退休金,平时省吃俭用攒了不少“过河”钱,姐弟几家虽无富豪,日子也都可以,谁也不会推诿应尽的责任。如今正是老太太的“过河”的时候,不治疗,等她的“过河钱”变成了遗产,又于心何忍? 我们领着婆婆复查,结果是原来的癌肿增大,肝叶上又有了两个新病灶。大姐泪如雨下:“怎么发展得这么快呀?不行,得给她做手术去!” 大哥算是最坚定的反对手术的人,认为癌症就是绝症,手术也不能保命只会白白遭罪。小叔子摇摆不定,整天在网上查资料查病例,一会儿想治疗一会儿不想治疗。私下里,老公逼问我的意见,我依然告诫他,要以将来不后悔为原则。 老公生气:“将来未至,谁知道会不会后悔?你等于没说。” 我无法说。30年相处,婆婆已是亲人,却并非骨肉。我疼惜婆婆,他们姐弟疼惜之外还有撕心之痛。如今再怎么痛,尚且还骨肉相依,骨肉分离时的心境,必将与现在大大的不同。人性使然,概莫能外。而他们姐弟,恰恰都是些感性大于理性的人,我不替他们选择,我只能支持他们的任何选择。 而婆婆特别惜命,整日里听科普、揉穴位、吃保健品,恨不能长生不老,如果我们透露实情让她自己选择,也必将对她造成致命的打击。 复查的次日,大姐和老公带着婆婆踏上了赴省城三甲医院的求医之路。老公向我汇报说,人家医生说能做,却只给手术方案,不给做还是不做的建议,说做不做全凭患方意愿。至于手术效果,人家更不给你保证,各种可能写了一大堆,同意手术就签字。 自然是这样,他不说我也知道。我说:“你什么都听大姐的吧,她是家里的老大,也最孝顺,她怎么决定你都不要反对。” 他们选择了给婆婆做手术。 6月10日,预定的手术日。 一大早,老公来电话:“咱妈做好了术前准备,可是刚出来的检查单上有肺转移了,手术还有啥意义?” 他知道我老妈当初就是发现转移后放弃的治疗。
“大姐怎么说?”我问。 “她说来都来了,咱妈也知道今天手术了,不做,怕咱妈多心。”她给老太太解释是肝脏囊肿手术,囊肿怎么可以中途变卦? 于是,手术如期进行。术后,同病房同日手术的患者疼得死去活来,婆婆居然没有太大的反应,果真有个体差异。大家都很高兴:只要不遭罪,哪怕只是个安慰性手术,也值得。 又住了6天,恢复顺利。医生告知可以出院,娘仨坐软卧平安归家。婆婆明显憔悴虚弱,不似走前那样能吃能睡,我按医嘱给她每天输注人血白蛋白。 婆婆回家第四天,6月20日,我因公出国去了俄罗斯。当夜,在宾馆接到了儿子电话:“我奶奶吐血了!正在救护车上往医院赶,你快找人!” 我大惊:门静脉高压?怎么会发展这么快? 尽管是一江之隔,毕竟是两个国度,我得等白天通关才能回返。好在通讯便捷,我迅速联系专家同事赶往医院。 抢救了大半宿,有惊无险。次日上午我赶到病房时,依然在输血的婆婆拉住我的手,虚弱地说:“你差点就看不到我了……” 我故作轻松:“你太小看我们医院了。消化道出血,小事儿一桩!” “咋来的消化道出血呢?”婆婆问。 这也是我们所有人的疑问。肝硬化、肝癌晚期会发生门静脉高压大出血,但主任说婆婆不是门脉高压,病情也未发展到这份儿上,疑似介入治疗的并发症。 我只能跟婆婆撒谎:“是丙肝导致的。” 也不知道整天收听肝炎知识的她信也不信,她只是疲惫地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大姐后悔不已。不是不知道介入手术会有并发症,只是没想到这么倒霉,极小的概率竟然就摊上了。 老公也后悔:“发现转移了我就应该阻止手术的!这可倒好!原本还能吃饭能溜达,越治疗越糟糕!” 大哥没有当面埋怨,但阴沉着脸,显然是不满意姐姐弟弟在大医院面临检查结果时所做的抉择。 好在,婆婆肝区的癌痛消失了,我安慰他们:“也没白做,至少不疼了。”
5 婆婆依旧间断地呕血便血。4小时口服一次凝血酶。不让吃饭喝水,靠输液维持营养,低蛋白导致严重浮肿,又不敢大量进液。躺在床上的婆婆浑身难受,虚弱得翻身都困难,心里还极度恐惧,每吐一回便一回,都神情紧张地问我们“什么颜色的”,她有眼疾视力不好,看也看不清。 我们说:“没有血。” 她不信:“嘴里怎么咸滋滋的呢?肚子里咋这么疼呢?” 医生下达了病危通知。私下里,与我关系甚好的主任说:“中国人就是欠缺死亡教育,信奉‘好死不如赖活’。这样活着,多苦啊!如果再大量呕血,你们放弃抢救吧。大量失血病人很快会休克,比在疼痛中熬到极度衰竭的走法儿幸福得多。” 我笑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换做是你,眼看白发苍苍的老娘每吐一口血都紧张得要命,你忍心放弃抢救?” 主任长叹:“唉!等我老了,先立遗嘱。坚决杜绝无意义的抢救!坚决不让儿女受煎熬。” 我讽刺他自视过高:“贪生怕死是人类共性,你现在云淡风轻,那是死神还没拽扯你呢。” 他笑:“拽扯的时候自然要挣扎几下,挣不脱了就不挣呗!别小瞧我,我能做到!” 谈笑之间,他指点管床医生给婆婆再输1瓶人血白蛋白和2单位悬红(悬浮红细胞���。 几天后,婆婆病情平稳,有了食欲,馋各种好吃的,弄得我们都不敢在房间里吃饭。医生说可以喝点米汤时,她高兴得跟孩子似的。可是,仅仅喝了两天米汤,再次大量呕血。 紧急输血,又一番手忙脚乱的抢救,这一次,禁食的时间更长。越发虚弱的婆婆天天怀念能吃饭的时光,告诉我们趁着能吃能喝想吃啥吃啥,千万别舍不得! 这让大姐追忆起老太太在困难年代的省吃俭用和富裕后的习惯性俭省,越发的以泪洗面。如今想吃却不能吃,这都是手术治疗造成的。 出血总在反复。姐弟4家里,6人有无偿献血经历,按规定直系亲人可免费使用等量的血。除此之外,我们买血的花费也已逾万,白蛋白也是医保不能报销的巨额花费。 主任说:“你们这是花大钱给老人买罪遭呢。”
我也对老公说:“咱们这是在用老妈的痛苦成全自己的孝心。” 可是婆婆说:“我有钱。你们都花了多少了?等我存折到期了,我都还给你们。” 婆婆终于不再紧紧盯着输血袋和输液袋。浑身难受,癌痛也卷土重来。脏器在衰竭,各种指标都出现了异常。她怎么躺都难受,日夜不停地折腾。杜冷丁注射液起先还能让她一次有3个小时左右的昏沉睡眠,后来渐渐减少,1小时都睡不了。 婆婆像即将燃尽的蜡烛,一阵风来,烛火摇曳,儿女们围成圈挡住那风,将熄未熄的火苗挣扎着重燃。一而再再而三,风势渐猛,挡也挡不住,烛油也渐干,火苗微弱得几无光亮。 而我们每个人,都已经精疲力竭。 大姐全天候陪护,姨婆也从远方赶来尽心伺候。我借工作的便利,没事儿就往病房跑。兄弟3人和2个妯娌,白天要工作,晚上轮流陪护,接呕吐物、接大小便,不停地给老太太翻身按摩。出血的刺激,让婆婆总有便意,常常是接便器放在身下时便不出,撤出来立即又想便。一个人忙不过来,病床前从来没少于两个人。 仅仅是出力还好,看着她痛苦,每个人心里都煎熬。尤其大姐,眼圈总是红的。 轮歇,却是歇不过来的累。 大姐一离开病房就心神不宁,回家也睡不好。后期,她干脆衣不解带地住在病房里,每日的睡眠被分割成零星小块,熬得憔悴无比。好在同事们体恤,两人的“高间”,另一床总给安排些输液后就回家的轻症病人,极大地方便了我们陪护。
6 1个月之后,难以忍受的痛苦让婆婆嘴里开始不停地发出呻吟,说“让我死了吧”。可又总拉着我的手让我给她找最好的医生。她说我们主任医术不行,她记起十几年前胃炎住院时管床的女医生很厉害,能药到病除,催我去找她。我告诉她,那个女医生退休了,而且随儿女去了遥远的南方。 她似乎是不信,一次又一次地要我去找。 最后几天,周身浮肿的婆婆输液已经非常困难,顺着针眼漏液,但为了不让她绝望,白蛋白还继续使用着。一天比一天虚弱,婆婆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召集所有的人围在病床前,开始安排后事。房子、钱,还有祖上留下的一点金饰,一一做了分配说明,还让小儿子做了录音。 这时,每个人都无声地流泪。这世上最痛的事儿,莫过于眼睁睁看着亲人赴死,却无能为力。 大姐忍不住告诉她:“妈呀,你得的是肝癌,我们不是不救你,实在是……” 婆婆已经吐字不清,声音微弱,她表情烦躁地摆手:“别说了,别说了!” 原来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拒绝接受。
我看着她,暗暗祈求死神快点带走她吧,我不为自己的不孝脸红,心里满满都是悲凉。病房里挣扎了41天之后,8月1日婆婆终于撒手人寰。每个人都如释重负。不仅因为不用再夜以继日地陪护,更因为不用再看着她挣扎痛苦。没有悲痛欲绝,我们平静地为婆婆办理了后事。然后,每个人都昏睡了很久。 秋色斑斓时,我们驱车去看五花山。老公说:“要是不做手术,这会儿还能带着老妈呢。” 雪花飘飘时,小叔子带儿子堆雪人,忽然仰头看向窗户:“要是不做手术,咱妈这会儿肯定还能隔着玻璃看我们呢。”
春节很快来临,我们在大哥家吃团圆饭,大姐动筷不久,突然眼圈一红,起身去了卧室。嫂子叹气:“唉,大姐想咱妈了。要是不治疗,说不定咱妈还能过了这个年。” 姐夫举杯:“今天过大年啊,咱们都高高兴兴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只要咱们尽了该尽的孝心担了该担的责任,就不要后悔,对不对?” 鞭炮声中,一片酒杯相撞的声音。
大姐也重新上桌,强颜欢笑:“来,干杯!新年快乐!咱们都要活得开心啊!老妈在天上看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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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lumia930写道:
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1 2017年大年三十,阖家团聚。满桌珍馐美味,78岁的婆婆说没胃口,还指着右肋下说:“这两天这疙瘩有点疼。”
我和大姑姐面面相觑。读懂了她眼神里的恐惧,我冲她摇头,也摇碎心里模模糊糊的不祥预感,轻声安慰:“不能是。” 她也自我安慰地嘀咕:“不能。” 婆婆耳聋,我老公大声对她说:“现在医院放假,过完年带你查查去。” 大姐是妇产科医生,我在医院做行政之前,也做过十几年内科护士。我俩是卫校校友,年轻时的闺蜜,后来又成了一家人,做了姑姐弟媳。这个我们都叫“妈”的老太太,身体一有风吹草动,自然要指望着我俩,而且,我在综合医院,比妇幼专科医院的大姐更得倚重。 老公和大伯哥、小叔子向我和大姐投来问询的目光。大姐低声说:“丙肝演变成肝癌要二三十年呢,何况咱妈半年前检查连肝硬化都没有。”
我知道临床有些病例并不按教科书的套路出牌,估计是大姐觉得大过年的,不想给众人添堵。于是我也轻描淡写:“并非所有丙肝都癌变的。”又大声安慰婆婆:“妈,你可能就是肋间神经疼。”
独居的婆婆除了自小腿脚残疾,身体一直很好。60岁后每年体检,各项指标都很正常。72岁那年发现无症状的丙肝,我和大姐把感染途径分析来分析去,觉得只有一次拔牙很可疑——婆婆当初没把牙疼当病,图方便自己去的个人诊所,估计是消毒灭菌不严格——但也只是“可疑”而已,尽管有化验单对比,但还不足以把那个诊所的牙医指证为罪魁祸首。
又做了几次化验,确定是慢性丙肝后,大姐经常在家给婆婆输液,按医嘱规范用药。婆婆偶有腹胀、食欲不振的症状,输液即可好转,血清ALT、AST指标有起起伏伏的变化,但都并未比正常值高出太多,肝胆彩超也无任何异常。
我们常在婆婆家聚餐。得知丙肝会传染,大嫂和弟媳流露出过恐惧,他们尤其担心孩子。我带点夸张地科普:“如果没有胃溃疡,你就是大把地吃丙肝病毒都没事儿。只要别让血液挨上病毒,就不会染病。” 大哥指责大嫂:“瞎担心什么?整天在外面吃饭,你知道一桌人谁有病谁没病?” 我们都知道,当然是分餐制或者给婆婆固定餐具更安全。但婆婆生性敏感,一辈子都自卑,总觉得自己残疾遭人嫌。她不主动采取隔离措施,若我们提出来,她肯定会觉得连儿女都嫌弃她。 大姐曾把消毒粉拿回家,悄悄浸泡碗筷,也没有坚持长久。作为儿女里最为孝顺的老大,她几乎每天陪婆婆吃中午饭。有她的“不在意”做榜样,大家自然也就一如既往。
我们都小瞧了丙肝,以为肝癌这个杀手即使会来,也才刚刚启程而已,路还远着呢,等它临门,估计也是婆婆将近百岁之时,何惧之有? 可婆婆染病刚刚6载,我却似乎听见了肝癌叩门的声音。
2 初七一上班,我们立即带婆婆去了医院。果然查出了肝癌。一个比鸡蛋略小的瘤体,长在肝左叶。 大姐不肯相信,查了彩超又查CT,造影增强,各种化验,最后也只能不得不流着泪接受现实。 兄弟姊妹聚齐了召开家庭会议,议题就是:治,还是不治? 大家把目光看向我,不仅是因为我曾在内科见多了癌症,也因为我母亲死于肺癌转移的脑瘤、我父亲一年前刚做了牙龈癌手术。当初母亲的癌症一发现转移性脑瘤,我就放弃了治疗;父亲的癌症因为他原有心脏病,风险太大,多家医院拒绝手术,我却求爷爷告奶奶最后公证签字,硬是做了手术。 大家都认为我“主意正”,但我更得把自己的位置摆正。平时大家关系再亲,我也只是儿媳,婆婆并非生我养我的亲妈,我不敢为她的生死担责。我坦言:“在这个家里,轮不到我拿主意。如果你们决定治疗,我负责找最好的医生。”
经常有大城市大医院的专家来我们医院“走穴”手术。地级市的二甲医院,规模不小,新建的导管室,设备虽算不上国内一流,在省内绝对是领先的,只是本院医生手术经验欠缺而已。我能通过关系请来三甲医院手术经验丰富的专家主刀,绝对可以在家门口做肝癌介入手术。 但是我们也有亲戚做过这种手术,我们见过他术后一周内那种撕心裂肺又无药可止的疼痛。而且术后不到一年,人也还是撒手人寰。 “不治了。”大姐流着泪说,“这么大岁数了,不让她遭这个罪。” 大嫂和弟媳像我一样不参与发表意见。三个当儿子的,则一致同意大姐的决定。年近80岁的老人,治疗也未见得能保命,尽力止疼,对症用药吧。 仿佛为了摆脱“不孝”的嫌疑,大家纷纷把微信里关于癌症治疗的各种说法和事例转述出来:手术伤人;化疗杀人;放疗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某医生带着患癌老爸放弃治疗周游世界的做法备受推崇;某患癌老太放弃手术仅靠中药维持了好多年…… 婆婆腿脚残疾,“周游”自是困难重重。中药那则,让老公想起了“草原神医”,跟大家提议:“带咱妈去内蒙吧,去年我老丈人吃蒙药效果不错的。”——那是在前一年我爸术后不久,听说内蒙有个专治各种癌症的“神医”。时值春暖花开,我们一家人就带着老爸开车直奔三千里之外。其实当时想着,就算神医不神,也可让老爸饱览草原景色当作旅游了。 到了内蒙,看诊取药,挂号免费,年过70的老爸,居然连药费也免,这让我觉得“神医”绝不是为了钱胡乱吹嘘的江湖骗子——哪有骗子看病不要钱的?回来后,老爸吃了3个月蒙药,自我感觉“身上比以前有劲儿”。后来老爸恢复如常,我分析,手术割除病灶起的是主要作用,蒙药可能也发挥了提高免疫力、防止癌症复发的作用,至于神医能治好癌症一说,我是不信的,但我信他能延长癌患的生命。 恰巧,“神医”上了这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作为“最美乡村医生”,他还受到了中央领导人的接见。老公一提起他,兄弟姐妹都想起春晚上那个面相憨厚的蒙古人,再听我说也许能延长生存期,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一致同意马上赴内蒙。
3 依旧自驾。大姐、姐夫、我和小叔子带着婆婆走走歇歇,2天后抵达目的地。 相比于10个月前那一次来,这个偏僻的小山村明显更热闹了。3层小楼的诊所前人山人海,挂号的队伍曲里拐弯一直排到大门外,原来在一起的就诊区和挂号区,如今已经用铁栅栏隔开。 叫号的人守着铁门维持���序,粗门大嗓地阻止加塞儿的人,挤挤挨挨的候诊者隔着栅栏引颈翘望,个个望眼欲穿。
排了小半天,我们拿到了一张写着“1504”的挂号票,依然免费。但当被告知要4天之后才能排到。我们立马觉得嗓子冒烟——只请了5天假,路上已经耗去2天,小叔子的生意更是离不开人。 印象中,神医号脉不过三五秒,同时还用蒙语授意助手写蒙文开方,看病速度是极快的。据说他早晨5点准时起床,通常忙到21时方歇。除去洗漱、吃饭休息的时间,如此算来,一天看千把人都不成问题,1504号如何会排到第四天?
正疑惑,看见神医被一帮人簇拥着走出铁门,从候诊的人海中“突围”出来走向休息室。旁边有人说:“唉!又歇了!现在政府限制他,每天只准他看500人。” 有人问:“为啥?” 答:“这还不明白,排队的人等在这里吃住消费,才能促进当地经济发展。” 果然,这里是发展得很快,十里外的镇上挂旅店餐馆匾额的平房消失了不少,拔地而起许多二三层的邻街楼房,不过因为来得人更多,我们收起挂号票驱车回镇里,想找个标间竟也无比困难。 条件稍好的宾馆人满为患,连使用公共卫生间的旅馆都一房难求。跑了好多地方,我们最后找到了一个5张床的大房间是带卫生间的,老板还不想给住,说自家有客人要来。千求万求,店老板看着老太太腿脚不便才动了恻隐之心。我们克服男女大防,只能一家人混居了。 老板倒没因为我们住宿之急切而漫天要价,一张床才30元。出去吃饭,爆满需等位的餐馆里,饭菜也物美价廉。我暗暗祈祷,蝗虫般涌来的人流千万别污了这穷乡僻壤的淳朴民风才好。 跟老板一聊天方才知道,我们来得太盲目了。现在稍微了解点情况的人,都是先花100元“手续费”在当地先找一个“号贩子”给挂号,预定好了旅店才来,可以在预约就诊的当天赶到,免去等待的花销和焦灼,绝对划算。
神医只给1个月的药,之后2个月再用药,也可花100元“邮寄费”请人代劳,3个月后再吃药,就得再来诊脉调方了。 我们急忙加了店老板的微信,约定日后请他寄药,再来的话也预先挂号。他把我们拉进了患者交流群,说可以在群里了解有用的信息,比如诊所哪天停诊——神医每个月都要去别处坐诊几天。 老板还说:“你们不应该在这里干等,应该带着老太太去加塞。大夫心眼儿极好,他身边的人也心眼儿好。老太太这么大岁数了还有残疾,说不定能给你们先看病。” 按照老板的指点,第二天,我们起早去排队,离栅栏比较近,不一会儿就挤到了守门人跟前。我让她看白发苍苍的婆婆,几近耳语悄声说:“求求您通融一下,老人都80多了,本来就有高血压和心脏病,这会儿心悸、胸闷、气短,实在等不了。” 撒谎,是为了打动她。悄声,是怕后面排队的人听见了抗议。我做出已经按挂号票排到的样子,尽量不动声色。 对方看了婆婆一眼,也不动声色地开门,道:“只能一个家属陪着。” 婆婆让我跟着。我扶着老太太边进门边悄声致谢。后面有人喊:“咋没叫号就进人了呢?”看门人瞪眼:“谁说没叫?叫了的!”
又等了半小时才进门,看病过程跟去年一样。神医惜字如金地问了问症状,瞄了眼带去的检查报告,然后搭脉,婆婆先伸左手后伸右手,前后10秒,与此同时,助手让我在一张纸上签字,我扫一眼知道是自愿服药、生死自负一类的意思,对方催着没空儿细读。签字后让交1个月的药钱300元,说本该是600元,年过70者减半。 我立即交钱,没问为什么上次来年过70者还免费,如今却只是减半——凭良心说,即便每个月600元药钱,也不贵,越来越多年过70的人奔来,总免费,谁能免得起呢? 大姐隔着铁栅栏给我们掐算了时间,从进到出正好55秒,这还是因为婆婆行动缓慢有点儿耽误功夫。 节省了3天时间,满心欢喜。 次日,我们排队一上午取了1个月的药。小叔子排队时我和大姐在院内转悠,看见楼后庙门前许多患者在烧香磕头。高香矮香都是院子里的超市所卖,有个磕头的人起身拍拍膝盖上的灰,热心指点我们:“上柱高香吧。心诚,药就更灵了。” 癌症突袭母亲,我们该怎么办 我和大姐笑着致谢。 取药后,在镇里吃过中饭,踏上了归程。 路上闲来无聊,我把这两天拍的人山人海发到了朋友圈,配文:时隔10个月再来内蒙,求医者成倍激增。但愿不虚此行。 没过一分钟,一个在政府里做官的老友发表评论:“别跟人说你是干啥的!” 我回了个傻笑的表情。
4 5天内来回奔袭5000里,我们几个累散了架,婆婆竟然没怎么萎靡。所见所闻,让她相信自己肯定会药到病除,精神出奇地好。 1个月的药很快吃完,微信联系店老板又邮了1个月的药。家里弥漫着一股难以描述的难闻的药味儿,婆婆吃得很痛苦,咬牙坚持每天3次服用。肝区疼痛依旧,没加重也没减轻,我给她买了待因片,疼了就吃,也还有效。 春暖花开,我们常常开车带着婆婆四处转悠看风景,借以分散她的注意力,减轻难受的感觉。大姐临近退休,干脆不去上班,全天候陪着老妈。夜晚,4个家庭轮流陪护。可能每个人都比以往殷勤,婆婆便产生了疑问:“我别是得了肝癌吧?” 我把医院里的检查单诊断书拿给她看——当然都是做了假的,上面写的依旧为丙肝。 婆婆放下心来,还说:“就算得了肝癌也不要紧,现在有一种微创手术,不用开膛破肚就能治疗。”老太太平时相当注意养生保健,天天收看收听电视、广播里的养生节目。尤其肝脏疾病,如何治疗相当明白。 大姐当即红了眼眶,悄声问我:“咱妈如果知道得了癌症,肯定是想治的,咱们不给她做手术,是不是太残忍?”
我说:“无论怎样选择,你要以将来不后悔为原则。像我当初为我老妈选择放弃,是因为她皮肌炎28年,脏器本已衰竭,癌症又转移,治疗的副作用反而会加速死亡,所以老妈走后我并不后悔。” 大姐左思右想,怎么想都觉得不给婆婆做手术将来会后悔。老太太自己有退休金,平时省吃俭用攒了不少“过河”钱,姐弟几家虽无富豪,日子也都可以,谁也不会推诿应尽的责任。如今正是老太太的“过河”的时候,不治疗,等她的“过河钱”变成了遗产,又于心何忍? 我们领着婆婆复查,结果是原来的癌肿增大,肝叶上又有了两个新病灶。大姐泪如雨下:“怎么发展得这么快呀?不行,得给她做手术去!” 大哥算是最坚定的反对手术的人,认为癌症就是绝症,手术也不能保命只会白白遭罪。小叔子摇摆不定,整天在网上查资料查病例,一会儿想治疗一会儿不想治疗。私下里,老公逼问我的意见,我依然告诫他,要以将来不后悔为原则。 老公生气:“将来未至,谁知道会不会后悔?你等于没说。” 我无法说。30年相处,婆婆已是亲人,却并非骨肉。我疼惜婆婆,他们姐弟疼惜之外还有撕心之痛。如今再怎么痛,尚且还骨肉相依,骨肉分离时的心境,必将与现在大大的不同。人性使然,概莫能外。而他们姐弟,恰恰都是些感性大于理性的人,我不替他们选择,我只能支持他们的任何选择。 而婆婆特别惜命,整日里听科普、揉穴位、吃保健品,恨不能长生不老,如果我们透露实情让她自己选择,也必将对她造成致命的打击。 复查的次日,大姐和老公带着婆婆踏上了赴省城三甲医院的求医之路。老公向我汇报说,人家医生说能做,却只给手术方案,不给做还是不做的建议,说做不做全凭患方意愿。至于手术效果,人家更不给你保证,各种可能写了一大堆,同意手术就签字。 自然是这样,他不说我也知道。我说:“你什么都听大姐的吧,她是家里的老大,也最孝顺,她怎么决定你都不要反对。” 他们选择了给婆婆做手术。 6月10日,预定的手术日。 一大早,老公来电话:“咱妈做好了术前准备,可是刚出来的检查单上有肺转移了,手术还有啥意义?” 他知道我老妈当初就是发现转移后放弃的治疗。
“大姐怎么说?”我问。 “她说来都来了,咱妈也知道今天手术了,不做,怕咱妈多心。”她给老太太解释是肝脏囊肿手术,囊肿怎么可以中途变卦? 于是,手术如期进行。术后,同病房同日手术的患者疼得死去活来,婆婆居然没有太大的反应,果真有个体差异。大家都很高兴:只要不遭罪,哪怕只是个安慰性手术,也值得。 又住了6天,恢复顺利。医生告知可以出院,娘仨坐软卧平安归家。婆婆明显憔悴虚弱,不似走前那样能吃能睡,我按医嘱给她每天输注人血白蛋白。 婆婆回家第四天,6月20日,我因公出国去了俄罗斯。当夜,在宾馆接到了儿子电话:“我奶奶吐血了!正在救护车上往医院赶,你快找人!” 我大惊:门静脉高压?怎么会发展这么快? 尽管是一江之隔,毕竟是两个国度,我得等白天通关才能回返。好在通讯便捷,我迅速联系专家同事赶往医院。 抢救了大半宿,有惊无险。次日上午我赶到病房时,依然在输血的婆婆拉住我的手,虚弱地说:“你差点就看不到我了……” 我故作轻松:“你太小看我们医院了。消化道出血,小事儿一桩!” “咋来的消化道出血呢?”婆婆问。 这也是我们所有人的疑问。肝硬化、肝癌晚期会发生门静脉高压大出血,但主任说婆婆不是门脉高压,病情也未发展到这份儿上,疑似介入治疗的并发症。 我只能跟婆婆撒谎:“是丙肝导致的。” 也不知道整天收听肝炎知识的她信也不信,她只是疲惫地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大姐后悔不已。不是不知道介入手术会有并发症,只是没想到这么倒霉,极小的概率竟然就摊上了。 老公也后悔:“发现转移了我就应该阻止手术的!这可倒好!原本还能吃饭能溜达,越治疗越糟糕!” 大哥没有当面埋怨,但阴沉着脸,显然是不满意姐姐弟弟在大医院面临检查结果时所做的抉择。 好在,婆婆肝区的癌痛消失了,我安慰他们:“也没白做,至少不疼了。”
5 婆婆依旧间断地呕血便血。4小时口服一次凝血酶。不让吃饭喝水,靠输液维持营养,低蛋白导致严重浮肿,又不敢大量进液。躺在床上的婆婆浑身难受,虚弱得翻身都困难,心里还极度恐惧,每吐一回便一回,都神情紧张地问我们“什么颜色的”,她有眼疾视力不好,看也看不清。 我们说:“没有血。” 她不信:“嘴里怎么咸滋滋的呢?肚子里咋这么疼呢?” 医生下达了病危通知。私下里,与我关系甚好的主任说:“中国人就是欠缺死亡教育,信奉‘好死不如赖活’。这样活着,多苦啊!如果再大量呕血,你们放弃抢救吧。大量失血病人很快会休克,比在疼痛中熬到极度衰竭的走法儿幸福得多。” 我笑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换做是你,眼看白发苍苍的老娘每吐一口血都紧张得要命,你忍心放弃抢救?” 主任长叹:“唉!等我老了,先立遗嘱。坚决杜绝无意义的抢救!坚决不让儿女受煎熬。” 我讽刺他自视过高:“贪生怕死是人类共性,你现在云淡风轻,那是死神还没拽扯你呢。” 他笑:“拽扯的时候自然要挣扎几下,挣不脱了就不挣呗!别小瞧我,我能做到!” 谈笑之间,他指点管床医生给婆婆再输1瓶人血白蛋白和2单位悬红(悬浮红细胞)。 几天后,婆婆病情平稳,有了食欲,馋各种好吃的,弄得我们都不敢在房间里吃饭。医生说可以喝点米汤时,她高兴得跟孩子似的。可是,仅仅喝了两天米汤,再次大量呕血。 紧急输血,又一番手忙脚乱的抢救,这一次,禁食的时间更长。越发虚弱的婆婆天天怀念能吃饭的时光,告诉我们趁着能吃能喝想吃啥吃啥,千万别舍不得! 这让大姐追忆起老太太在困难年代的省吃俭用和富裕后的习惯性俭省,越发的以泪洗面。如今想吃却不能吃,这都是手术治疗造成的。 出血总在反复。姐弟4家里,6人有无偿献血经历,按规定直系亲人可免费使用等量的血。除此之外,我们买血的花费也已逾万,白蛋白也是医保不能报销的巨额花费。 主任说:“你们这是花大钱给老人买罪遭呢。”
我也对老公说:“咱们这是在用老妈的痛苦成全自己的孝心。” 可是婆婆说:“我有钱。你们都花了多少了?等我存折到期了,我都还给你们。” 婆婆终于不再紧紧盯着输血袋和输液袋。浑身难受,癌痛也卷土重来。脏器在衰竭,各种指标都出现了异常。她怎么躺都难受,日夜不停地折腾。杜冷丁注射液起先还能让她一次有3个小时左右的昏沉睡眠,后来渐渐减少,1小时都睡不了。 婆婆像即将燃尽的蜡烛,一阵风来,烛火摇曳,儿女们围成圈挡住那风,将熄未熄的火苗挣扎着重燃。一而再再而三,风势渐猛,挡也挡不住,烛油也渐干,火苗微弱得几无光亮。 而我们每个人,都已经精疲力竭。 大姐全天候陪护,姨婆也从远方赶来尽心伺候。我借工作的便利,没事儿就往病房跑。兄弟3人和2个妯娌,白天要工作,晚上轮流陪护,接呕吐物、接大小便,不停地给老太太翻身按摩。出血的刺激,让婆婆总有便意,常常是接便器放在身下时便不出,撤出来立即又想便。一个人忙不过来,病床前从来没少于两个人。 仅仅是出力还好,看着她痛苦,每个人心里都煎熬。尤其大姐,眼圈总是红的。 轮歇,却是歇不过来的累。 大姐一离开病房就心神不宁,回家也睡不好。后期,她干脆衣不解带地住在病房里,每日的睡眠被分割成零星小块,熬得憔悴无比。好在同事们体恤,两人的“高间”,另一床总给安排些输液后就回家的轻症病人,极大地方便了我们陪护。
6 1个月之后,难以忍受的痛苦让婆婆嘴里开始不停地发出呻吟,说“让我死了吧”。可又总拉着我的手让我给她找最好的医生。她说我们主任医术不行,她记起十几年前胃炎住院时管床的女医生很厉害,能药到病除,催我去找她。我告诉她,那个女医生退休了,而且随儿女去了遥远的南方。 她似乎是不信,一次又一次地要我去找。 最后几天,周身浮肿的婆婆输液已经非常困难,顺着针眼漏液,但为了不让她绝望,白蛋白还继续使用着。一天比一天虚弱,婆婆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召集所有的人围在病床前,开始安排后事。房子、钱,还有祖上留下的一点金饰,一一做了分配说明,还让小儿子做了录音。 这时,每个人都无声地流泪。这世上最痛的事儿,莫过于眼睁睁看着亲人赴死,却无能为力。 大姐忍不住告诉她:“妈呀,你得的是肝癌,我们不是不救你,实在是……” 婆婆已经吐字不清,声音微弱,她表情烦躁地摆手:“别说了,别说了!” 原来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拒绝接受。
我看着她,暗暗祈求死神快点带走她吧,我不为自己的不孝脸红,心里满满都是悲凉。病房里挣扎了41天之后,8月1日婆婆终于撒手人寰。每个人都如释重负。不仅因为不用再夜以继日地陪护,更因为不用再看着她挣扎痛苦。没有悲痛欲绝,我们平静地为婆婆办理了后事。然后,每个人都昏睡了很久。 秋色斑斓时,我们驱车去看五花山。老公说:“要是不做手术,这会儿还能带着老妈呢。” 雪花飘飘时,小叔子带儿子堆雪人,忽然仰头看向窗户:“要是不做手术,咱妈这会儿肯定还能隔着玻璃看我们呢。”
春节很快来临,我们在大哥家吃团圆饭,大姐动筷不久,突然眼圈一红,起身去了卧室。嫂子叹气:“唉,大姐想咱妈了。要是不治疗,说不定咱妈还能过了这个年。” 姐夫举杯:“今天过大年啊,咱们都高高兴兴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只要咱们尽了该尽的孝心担了该担的责任,就不要后悔,对不对?” 鞭炮声中,一片酒杯相撞的声音。
大姐也重新上桌,强颜欢笑:“来,干杯!新年快乐!咱们都要活得开心啊!老妈在天上看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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